我是童府燒火丫鬟,我哥是泄火小廝。
我白日干活,我哥晚上幹活。
我給老爺燒火,我哥給少爺泄火。
可有一天,我哥拉肚子,求我替他上夜班。
從此,我們的工種就掉了個個。
-1-
窮人家的兒女就和家養的畜牲一樣,沒飯喫的時候,隨便賣掉一個就能換錢。
我家窮,買不起蠟燭。
爹孃晚上沒別的事幹,可勁兒生孩子。
生了一堆孩子,也不用愁沒錢養活。
實在養不起了,就賣掉一兩個。
今年一連下了好幾場大雨,家裏那幾畝薄田都沒了收成。家裏弟妹都張着嘴要喫飯,我爹要喝酒,就帶我和我哥出去換米糧。
在人市上,我們被童府的管家看中,一起買了下來。
童家管家買下我們的時候,明明白白在賣身契上寫明瞭我們的工種。
律法規定,買家要在賣身契上寫明工作範圍。
我不識字,只聽他們說我是負責燒火的,我哥是負責泄火的。
我不懂是什麼意思。
我爹顫抖地接過我們的賣身錢,滿臉疼惜摸了摸我哥的屁股,掩着袖子乾嚎了幾聲。
我哥拉着我,站在人來人往的鬧市,睜着懵懂又驚慌的眼睛,看看行色匆匆的行人,又看看我爹。
我爹幹着嗓子推了推我們:「去吧,去了就有饅頭喫了。」
說完,他又幹嚎起來。
可眼淚卻像怕極了他手裏的銀子,怎麼也不肯掉落出來。
管家沒等他嚎完,就帶着我們走了。
童府很大,管家帶着我們走了很久,穿過幾重庭院,還沒走到盡頭。
我看着高大的院牆,緊張地握着我哥的手,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帶着我穿進高大的甘蔗地裏玩耍那般。
有些新奇又好玩。
等我回過神,我哥就不見了。
管家說我哥去了少爺的院子。
那麼我呢?
我又該去往何方?
我仰着頭問他。
高大的身影渾身冷漠,將我丟在了一堆高高的柴火下。
從此,我就負責給府上的貴人們燒水。
洗漱、沐浴、更衣…….
貴人們生活精緻,就連頭髮絲都不染一絲塵埃。
晨起要洗面,出恭要淨手,就連喫了甜食都棄手黏糊。
主母小姐的手嬌嫩,碰不得冰冷的井水,如蔥的白嫩要靠溫水養着。
我就在煙火塵埃下,滿臉髒污,吭呲吭呲燒着火、煮着水。
日子久了,倒也習慣了。
但最近這些日子,老爺又添了新的姨娘,一晚上不停叫水。
昨天夜裏,足足叫了八回水。
老爺在屋裏累癱了,我在屋外也累癱了。
-2-
活多了,月例還是那麼些錢。
我心裏氣,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偏偏這位新來的姨娘不是個省油的燈,敢和主母叫板。
仗着老爺的寵愛,從不去給主母請安,還在背地裏笑她是黃臉婆。
對待下人也很嚴苛,水冷水熱都能指着鼻子罵我一頓。
老爺前腳剛踏出屋門,她後腳就能扇我幾個大耳刮。
我常常被打得直蒙圈,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常常瞪圓了眼,用食指狠狠戳我腦門兒,用手狠狠擰我耳朵。
我從不敢躲,也不敢還嘴。
只是有些懷念從前。
從前老爺歇在夫人屋裏的時候,一整晚都不用叫水,但歇在姨娘屋裏時,我就得連夜待命。
夫人寬厚,從不苛責我。
我比夫人自己,更想搶回老爺的心。
可偏偏我們這位童夫人,生在書香世家,性子清高,不屑做爭寵的事。
那我就幫幫她。
從前我哥說過,少爺院中有一顆奇花樹,和我們鄉下家中的那一棵樹一樣,每逢春日,花香溢滿整座院子。
我趁夜偷爬進少爺的院牆,去做那偷花賊。
少爺爲人清冷,不喜喧囂,所以他院子裏伺候的人不多。
入了夜,便只有我哥一個小廝在門口守着。
我哥是少爺的貼身小廝,無故不能離開,所以我也很少能和他見面。
院子裏冷冷清清,只有一樹繁花,守着一輪冷月。
我將樹下的落花偷偷藏進懷,剛打算開溜,卻聽見屋裏傳來一陣隱忍的低語。
我湊近一聽,我哥嘴裏含糊不清,強忍着不出聲。
再往屋裏瞧,只見窗上映着兩個緊挨的人影。
一人似趴在桌案前,一人拿着什麼,在他身上動作着。
我猛然想起那夜老爺和新姨娘在窗前交疊的身影。
腦中轟然一炸,我似明白了什麼是泄火小廝。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衝進去,去救我哥。
我想問我哥知不知道什麼叫骨氣。
但我看看高高的院牆,再看看自己。
身如螻蟻,我們哪有資格談什麼骨氣。
我強忍淚水,落荒而逃。
卻不料撞進了一人懷裏,滿懷花瓣灑落一地。
花香在我們之間繚繞。
「你是何人?」
那人冷冷淡淡,額間滲出點點細汗,話語間帶有一絲慍氣。
我哥衣衫不整從屋裏跑出來,邊系衣帶邊擋在我身前。
「衝撞了少爺,還不快跪下!」
少爺?
這就是剛纔在屋裏「欺辱」我哥的人?
我這才仔細端詳眼前人。
眼前少年一身冷漠,眉目如山,好像高山溪流,至柔至冷。
天下之水,上乘爲溪水,其次江水,最次井水。
溪水涓涓然,盡染山間鬆氣,可謂之君子之水。
可眼前人方纔所做之事,哪有半分君子氣度?
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心裏忿然,不經意泄出了幾許怒氣。
我哥拍了拍我,朝我使勁使眼色。
我恍然收回怒目,低頭跪下。
少爺自高處端看我,質問我爲何要來偷花。
「奴婢,奴婢……」
我咬脣,思索半晌,還是打算坦白從寬。
「奴婢想取些花瓣,爲主母備下花瓣澡。」
暗香浮動,少爺修長的手指悠閒地在腰間慢慢轉動,半晌,他似想明白了什麼,失笑出聲。
「你就是容河小妹容溪?小丫頭,心思還挺多。」
他轉身就走,我抬起淚眼看着我哥,滿眼怒火看着他的背影。
卻不料他頓住腳步,調轉回頭看了我一眼。
見我一臉想殺了他的表情,眼裏滿是迷茫。
我來不及剎住怒氣,只好將目光移到我哥身上。
他隨着我的目光落到我哥鬆垮的衣帶上,神色變得有些不自然,有些無奈又欲言又止。
沒再說什麼就回了屋。
我哥朝我偷偷做手勢,讓我趕緊離開,便小跑着跟進屋裏伺候了。
-3-
原來我哥就是這樣幫少爺泄火的。
我突然覺得自己沒有抱怨的理由。
不過就是多燒幾壺水罷了,和我哥的活比起來,我的活好乾多了。
我強忍着淚水,將花瓣灑進了溫水裏。
哥啊,你再忍一忍,等我幫主母搶回老爺的心,就向她求一個恩典,拿回你的賣身契。
童夫人進屋的時候,便聞到一股花香。
她眸中閃過一絲喜色,卻仍面色端莊,問我爲何要將花瓣灑進水裏,讓我趕緊將花瓣水倒了,重新燒一壺水來。
有了捕捉到的那絲喜色,我壯着膽子低聲說,聽聞夫人近日食慾不振,花瓣浴可振食慾,我只是爲夫人身子着想。
作爲清官之後,夫人性子清高,做不出許多低媚的事。
她需要有人替她做。
我出生低賤,我不怕。
藉着養生的名義,不會損壞夫人清名,夫人還是那個陽春白雪的夫人。
「你有心了,既如此,那便試試。」
她淡淡說着,將我打發出屋。
什麼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就是我這個燒火丫頭,在給主母燒洗澡水的時候,多灑些花瓣。
在給她煮茶時,頂着一身晨霧,去山上取上乘的溪水煮茶。
在丫鬟給她洗被褥時,挑過去煮沸了數遍的軟水。
在給屋裏送淨面水時,偷偷加些醒神的藥材。
……
老爺和他一羣鶯鶯燕燕的用水,都要經過我的手。
水,有百般學問,能翻雲覆雨。
不出數日,老爺歇在新姨娘屋裏的時間漸漸少了。
老爺也沒別的愛好,唯色與茶。
他不明白,爲何夫人最近像換了一個人,容顏煥發,滿身清香,讓他流連難返。
他不明白,同樣的茶,爲何在新姨娘那喝的沒有在這裏喝滋味綿長?
他也不明白,爲何在她屋裏睡得越發香甜。
他更不懂,在這裏,每一個早晨都神清氣爽。
他雖不解其中訣竅,但自己端莊無趣了半輩子的夫人,願從雲端墜落,想盡種種法子討他歡心,那必定是因爲自己魅力無限。
他纔不想去管這些小心機,只要肯爲他花心思就好。
其實老爺也是老了,經不起年輕肉體的夜夜討歡。
老爺身子本就不濟,自納新妾之後,腰也彎了,行動也不爽了。不知何時媚風一吹,就要嗚呼昇天。
還是在夫人這裏,更能將養他這副老身骨。
所幸夫人對老爺也是有些情分的,沒有過分索取。
我夜裏最多隻需燒一回水。
-4-
老爺得了好處,看夫人的目光越發柔情。
夫人得了好處,看我得目光也越發柔和。
給我漲了月例。
活少了,錢反而多了。
找誰說理去?
我捂着嘴偷笑。
只有新姨娘跳了腳,背地裏暗罵清流人家的女兒,也是狐媚子。
下作,實在是下作。
她鋌而走險,點迷情香,偷偷給老爺下壯藥。
我吭呲吭呲忙着燒水,手都要累斷了。
她偷偷掐滅迷情香,倒掉碗裏剩下的藥時,卻忘記了我這麼一個沒覺睡的人。
睡不飽的人怨念深,我偷偷收起證據,將它們交給夫人。
夫人氣得手抖,大喝一聲:「好啊!」
她擺上證物,找來大夫作證。
拉着老爺,當堂審問新姨娘。
老爺一怒之下將新姨娘發配到了莊子裏。
夫人從此視我爲心腹。
將我調到了身邊伺候,我再也不用燒水了。
想起我那還在受苦的親哥,我正想求夫人一個恩典,她母家卻來了信,她急匆匆帶着一羣嬤嬤走了,留下我看院子。
我只好等她回來再解救親哥了。
每日翹着腳,看話本飲茶喫糕點。
不用伺候人的日子真好啊。
從此我便是這院子臨時的主人。
翻身做主人的感覺真好。
-5-
可我親哥卻等不及了。
這日,他捂着屁股來找我。
我差點沒從躺椅上摔下來。
「哥!你怎麼了!」
他一臉急汗,緊緊握住我的手,讓我替他值夜班。
「喫錯東西了,拉了一整日。」
「府裏的熟人哥都找了,他們都有事,只有你近日閒得很,能不能替哥一晚?」
我想起那夜少爺將他「壓」在窗下的畫面,禁不住打冷顫。
他見我一臉爲難,禁不住崩出幾個屁來。
我心下一疼,我哥年紀輕輕,就夾不住了,可想而知被那人折磨成怎樣。
我心裏一酸,凜然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安心蹲茅廁。
今晚我來替他。
上次收集姨娘的迷情香時,我順手偷了點安神香。
我見機行事,大不了放倒少爺!
我哥感激地點點頭,留下一句,別怕少爺好伺候,就捂着褲子跑了。
好、好伺候?
-6-
我滿懷忐忑,踏進少爺童懷澈的屋子。
少爺正半躺在榻,藉着昏黃燭光,執卷讀書。
燭火淡淡,映着他輪廓深深。
他見到我,只是擰了擰眉,卻並不意外。
他翻了翻書,淡淡道:「你哥呢?」
我一手揉着衣角,一手偷偷迅速將點燃的安神香插上。
「他、他瀉肚了。今夜我、我替他。」
他目光淡淡掃了一眼香爐,嘴角閃過一抹笑。
「你知道如何伺候我麼?」
不知爲何,我覺得臉上有些燙。
我偷偷瞥了一眼身後的案桌,見霧氣徐徐散開,我才暗鬆了一口氣。
少爺放下書卷,俯身靠進那團霧氣。
一時間,他身上清冷的氣息,和安神香清肅的檀香混合在一起,繚繞在我身上。
他低頭,靠近我耳邊低語:「泄火,你會麼?」
一陣驚雷在我腦中炸開,只盼着安神香快點起作用。
可少爺等不及了。
他似在隱忍着什麼,額頭滲出細汗。
他將我一個翻身,正面靠着檀木案桌,沉聲道:「趴下。」
趴、趴下?
黑沉的檀木案讓我眼前一黑。
誰知他又將我一個翻身,背靠在桌案上。
少爺低喘着氣,似有什麼即將衝破而出。
「忘了你不是你哥。」
什麼意思?
他習慣了走後門,想起我是女子才讓我正面對他?
我深呼吸一口氣,握緊手裏的簪子。
正想以命威脅時,少爺卻突然拉起我的衣袖,提筆在我手臂上畫了起來。
握着髮簪的手停在半空中,我有些不知所措。
趕緊將手收了回來。
等他喘着氣在我手臂上畫下一片山河時,才大鬆了一口氣,似一股火得到了徹底的釋放。
我幾乎癱倒在桌上,也大鬆了一口氣。
他沉眸看着我握着髮簪的手:
「阿河沒和你說清楚?」
我一臉迷茫。
少爺面色一僵,似有一絲愧疚,可他說的話還是那麼冷冰冰。
「沒你的事了,回去歇息吧。」
原來,少爺小時曾寄養在外祖家。他外祖是御用畫師,爲人嚴厲,少爺不滿四歲,便逼着他學畫,學不會就要捱打,被打得皮開肉綻。
有一次他逃避學畫,跌進了水裏。再醒來時,便落了心疾,病發時渾身猶如火烤,須得在人身上作畫才能泄火。
背上寬廣,適合揮毫山河。
因我是女子,纔不得已在我那一寸手臂上畫遼闊山河。
從少爺屋裏出來後,我滿心怒火。
原來我哥的活這麼輕鬆!
那混球竟不提前與我說清楚,害我白膽戰心驚一場。
這個夜班,我再也不替他值了!
-7-
可沒想到,我哥瀉肚瀉得起不了牀。
少爺放了他假,讓他好好休養。
在此期間,就由我來頂班。
我不服,憑什麼?
我難得休一回長假,怎麼還要當差?
「我可是夫人的……」
「母親將你借到了我院子裏。」
還沒等我叫囂完,少爺將夫人的信堵在我眼前。
信上寫着,讓我好好伺候少爺,等她回來必有重賞。
果然天下沒有白喫的飯。
我不幹活就想白領月例,簡直癡心妄想。
我幽幽一嘆,接過了夫人的信,就像接過聖旨一樣沉重。
再次踏進少爺屋裏。
他還如上次一般,半躺在榻,一手執卷。
只是這次,他另一隻手扶額,含着清淺的笑意看着我。
似豺狼等待已久的獵物終於送上門。
他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或許是我的錯覺?
我自覺地走至桌案前,深呼吸一口氣,挽起衣袖,露出藕白手臂:
「少爺,開始吧。」
他一愣,眼神躲閃開,卻伸手揉弄着我的衣帶,玩味道:
「就這麼幹畫,有些無聊。」
我臉漲紅,微微退了一步,低低喘氣:「那、那您想如何?」
他笑意更盛,將書卷成一團,在我手背上來回輕撫,弄得我一陣酥癢。
「聽母親說,你幫她挽回父親的心,用了不少花招?」
「那、那些花招不合適用在此處。」
「是麼?」
屋外清白月光,襯得他一臉出塵絕絕。
可他吐出的話,卻實在算不得清白。
「那你,有沒有新的花招?」
我臉色又窘又羞,偷偷後退半步,訕笑道:
「奴、奴婢哪裏懂作畫的情趣。」
我們窮人家飯都喫不飽,哪裏懂琴棋書畫這些陽春白雪。
不過從前家貧,住在窯子附近,耳濡目染了些許妓子勾引男人的手段而已。
「是麼?那我教你。」
少爺淺笑着,隨之用一雙溫熱的大手箍緊我的背,將我攬進懷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霎時如燈花炸開,噼噼啪啪。
「我教你握筆。」
少爺手逐一撫上我指頭:「拓大指,擫中指,拒名指……」
最後,他的整個手掌貼握住我的手。
「掌心虛如握卵,此大要也,明白了麼?」
掌心突然灼熱起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運筆之法,講究陰陽相應,斂心爲陰,展筆爲陽……」
少爺握着我的手,點墨揮毫,一筆一畫勾勒成像。
「懂了嗎?」
他的影子靠得越來越近……
我心下慌亂,忍不住開口:「少爺!我、我想到了一個好玩的花招!」
「哦?」
我來不及想什麼,吹滅了燭火,滿室暗了下來。
站在離他遠遠的地方,暗暗鬆了口氣。
少爺雙手抱臂,用一雙含笑的眸子瞧着我,似在看我能耍出什麼花招來。
「少爺,您瞧!月色灑在宣上,像不像一條河流?不如循着月光畫山河?」
他紅脣一勾:
「有趣。」
我正佩服自己的急智,卻被他一把抓走,重攬在懷前。
他逼我看向桌案:
「月色朦朧,當真像黃昏下的河流。」
「抓緊了,我教你。」
他讓我握緊毫筆,在我耳邊低語。
他掌心的溫度自手背傳來,我耳根紅得發燙。
月光從窗戶縫裏泄進來,落進我眼裏。
我看見少爺挺立英俊的面龐,眸中暖光似宣紙上緩緩流淌的河流,流至我手心,灼熱溫暖。
恍惚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
幼時哥哥帶我進山玩,遇見一個小少年。
我爲了救他,和他雙雙跌進了獵洞裏。
那夜,也有着這樣好的月色。
只是四周狼嚎可怖,少年將我緊緊護在懷裏。
他堅毅的側臉,也和少爺一樣好看。
此時,我看着少爺如月般無暇的側臉,默默感嘆。
這樣好的月色,我真是許久都沒見過了。
-8-
次日,我的行李就被搬進了少爺屋裏。
不是說好,我只替我哥一段時日麼?
怎麼連我的睡榻也搬了進來?
伺候少爺的活雖輕鬆,可我總覺得比伺候從前那位姨娘還要兇險。
還是燒水的活兒適合我。
管家說少爺的病隨時都會發作,須得日夜守着,好第一時間爲他泄火。
至於牀榻…….管家說從前我哥都是打地鋪,讓我睡榻上是少爺格外恩典了。
我一臉無奈,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他了?
日落西沉,我幽幽一嘆。
不情不願踏進了屋裏。
進屋才發現,少爺早已半躺在榻上,執卷讀書。
他只瞧了我一眼,目光又重落在捲上。
昏暗的燭光,將他襯得溫朗清和。
見我躊躇不前,他嗓子沙啞問:「今晚玩什麼?」
我愣了一小會,心裏有了一個主意。
我忍住笑,小步上前,從懷裏掏出一方紅綢帶。
他看着過我手中攥的綢帶,輕笑道:「你又在玩什麼花招?」
我用綢帶捂住他的眼睛,緊緊綁了一系子,確認綁牢後,我扶着他慢慢走到桌案前。
我告訴他,這叫盲畫。
蒙着眼睛畫畫更刺激。
等他握好筆,我才悄悄往稍遠處走,邊走邊輕悄悄說:「少爺,我在屋外伺候,不打擾您……」
少爺雖蒙着雙目,卻準確地在空中撈住了我。
他牢牢握住我的腰身,將我禁錮在懷裏,嗤笑出聲:
「學畫入門技法之一,便是閉眼練控筆,該練習的是你,你跑哪裏去?」
話畢,他又殺人誅心地補充道:「此法,我三歲便會了。」
天殺的。
幫少爺泄火倒弄得我一身冷汗。
這活真不是人做的,明日我就找我哥換回來!
-9-
一大早,我就去找我哥。
可我哥卻不在屋裏躺着。
管家說我哥被調去燒水了。
他力氣大,一個人頂好幾個燒水丫鬟。
以後都不會回少爺院裏了。
「以後啊,你們兄妹倆的工種就調個個吧。」
我聽了,腦中轟然一炸。
那我豈不是夜夜都要大汗淋漓?
雖然我不情願,但我一個小丫鬟,哪有什麼膽子說不呢?
不知爲何,少爺犯病的時間越來越多。
聽我哥說,從前他也只是在夜間犯病。
可現如今,他犯起病來沒完沒了。
晨起火氣旺盛,就用筆在我臉上來回逗弄,直到將我癢醒,將我抓起來,給我畫眉。
出門歸來,帶着一身好聞日光味道,邊喊着燥熱,邊自然地拉過我的手,要給我露一手。
夜裏更是常常躁鬱難抑,將我堵在桌案前,嘲笑我粗陋的畫技。
管家說,少爺展顏的時間比以前更多了。
可我怎麼覺得,他的病越發重了?
這樣下去,等夫人回來定要怪罪我。
我得想法子,讓少ťū́ₜ爺的病好起來。
這日,少爺在我臉上塗抹一番,心滿意足出門了。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濃淡適宜的眉畫,竟讓我平添了幾分出塵之姿。
清新的眉妝,一如少爺的畫,毫無膩粉濃飾,一筆一畫盡呈風骨。
畫如其人,少爺風姿綽約,只是像蒙着一層風霜。
我看着桌案上少爺留下的畫,陷進了沉思。
「阿溪,你在看什麼?」
不知何時,少爺回來了。
他站在門庭,披着一身日光,笑容閒適地看着我。
我的嘴比腦子快,問了他一個我想了許久的問題:
「少爺,你不喜歡畫畫對不對?」
他一愣,連帶着身邊的空氣都停滯了。
他難得沒有讓我幫他「泄火」,只淡淡說:
「我乏了,下去吧。」
大概是我冒犯了少爺,他過於生氣,導致夜裏沒有發病。
一晚上都沒有活,我竟然閒不住。
想起少爺藏起的幾副字,便跑到山上,取了深流中的清溪水回來。
回來時,天邊已蒙上了一層微光。
少爺穿着月白寢衣,披着深碧色披風,立在庭下幽幽看我,問我這一夜去了哪裏。
難道少爺是在等我?
下一瞬,我就壓下這個可笑的念頭。
怎麼可能,可能他剛好起夜吧。
我指指手裏的溪水,說上次聽他說用溪水沉墨,水散墨在,筆法自然。
他臉色微微動容,緩步過來伸手擦了擦我臉上塵土。
他微嘆口氣:「童家子孫不得習進書法,再好的墨也不過浪費。」
我知道,相比繪畫少爺更心悅書法。
他祖上是書法大家,因一副字被先帝賞識,也因這副字被誣陷謀反,丟了官職。從此,童家子孫只識字,不得鑽營書法。
因祖上獲罪,少爺不得參加科舉,老爺便希望他以畫取仕。剛學會走路,便將他送至外祖家學畫。
後來因爲落水得了心疾,只有病發時才能作畫,就斷了以畫取仕的路。
少爺時常偷偷練字,藏在書架的暗格裏。
字畫一家,少爺自小習畫,倒讓他的字進退裕如,筆勢瀾翻。
正則端雅儼立,草則振迅豪舉。
他練字時的模樣,和作畫時的模樣是不同的。
前者滿臉愉悅,後者臉色凝重。
勉強做不喜歡的事,就像和討厭的人日夜相處,怎能不落下心病呢?
想到這,我大着膽子勸道:
「因爲喫錯過東西,便再也不喫飯了麼?」
少爺笑了:「小妮子,你是說不要因噎廢食?」
我搖頭又點頭。
我說我不懂什麼是因噎廢食,只知自己才知自己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就像我和兄長雖自小被家人賣做奴僕,卻也在努力攢錢爲自己贖身。
爹孃視我們命賤,我們便只能爲奴爲婢嗎?
「你倒有骨氣。」
骨氣?骨氣是什麼,我不過是想過的自在些罷了。從前幫夫人挽回老爺的心是這樣,現下想贖身回家也是這樣。
少爺大笑,將披風披在我身上,問我:
「想學書法麼?」
我呆呆點點頭,他拉着我的手往屋裏走。
「橫如千里陣雲,隱隱然其實有形。點如高峯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撇陸斷犀象,折百鈞弩發。豎萬歲枯藤,捺崩浪雷奔……」
屋內,就着天光,少爺一筆一畫耐心地教我寫下一撇一捺。
此後,少爺偷偷練字,我偷偷將他練的字藏起來。
有了我打掩護,少爺練字的時間更多了,發病的時候就少了。
我心裏很歡喜。
等夫人回來,一定會大大獎賞我。
我盤算着,等少爺痊癒了,我就求她放我們兄妹離開。
回到鄉下,盤點農田,再辛苦也好過爲人奴婢。
-10-
少爺雖不能走科舉,讀書卻也很是勤勉。
我問他爲何還要做無用功,他只是笑了笑,說讀書不只是爲了功名,而是爲明事理,助蒼生。
我不懂,只知道少爺讀書的模樣有如春風,看着賞心悅目。
其實,他不發病的時候,還是挺風度翩翩的。
-11-
少爺已經許久沒有發病了。
他也不需我給他泄火,只是他還像從前那樣,夜夜抓着我教練字。
我苦不堪言。
我不明白,做丫鬟的學書法有什麼用。
我這雙手是用來耕田織布的。
鋤頭能鋤出一家人的溫飽,這筆就算寫出花兒來,也不過是貴人們閒暇飯後的消遣。
有這時間,我還不如多繡幾方絲帕拿去賣呢。
這晚少爺夜歸,我和他說我不想練書法了。
他停下脫披風的手,笑着問我還想繼續當燒火丫鬟?
我嘴比腦子快,說想趁夫人沒回來,空閒多繡些絲帕,可以多攢點錢。等夫人回來,就可以贖身回家了。
加上這些年我們在童府攢的錢,夠買幾畝薄田,安安穩穩過後半生了。
少爺沒有說話,他脫下披風,掛在雕花架上,又提了一盞燈踱至案桌前,才沉聲喊道:「過來。」
我順從地走過去,被少爺攔腰拉至懷前。
「前些日子我教你的,可還記得?」
我點點頭,他讓我寫幾個字。
我剛下筆,他就皺起了眉。
「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能成書。」
「你的字虛浮無力,和你一樣是個軟骨頭。」
少爺暗掐我的腰,我一喫痛,握筆的手不自覺加大了勁度。
他嘴裏呵出的熱氣漫在耳邊,惹得我耳根發熱。
「先前你說不想爲人奴婢,我還以爲你多有骨氣呢。」
「原也不過是想做一個日曬雨淋的莊稼漢。」
我不服氣:
「少爺,沒有莊稼漢你喫什麼?」
他被我噎住,抓住我的手,手心一收力,我又忍不住叫疼。
「下筆要用暗勁。」
他的話帶着幾分惱氣,我懷疑他在泄怒。
「你就不能有點骨氣,肖想下做田地婆?」
田地婆?
像我們這樣卑賤的人,能三餐不愁,不用看人臉色生活便已自足。
哪還敢想更好的日子。
「得攢多少錢才能做田地婆啊,我可不敢想。」
「你就不會走走捷徑?」
什麼捷徑?
他見我不說話,氣得甩袖而去。
「繼續練,練到開竅爲止!」
-12-
少爺每晚都將我按在桌案前,要我練字。
我每晚都練字練到大汗淋漓,不到數日就有了很大長進,甚至能模仿他的筆跡。
又幾日後,夫人回來了,她聽說少爺的病痊癒了,歡喜非常,要給我許多賞金,我接過賞金,得寸進尺,說想要回我和我哥的賣身契。
夫人也是怪得很,早晨明明答應了,到了黃昏卻反悔了,說少爺的病剛好,若是突然再復發,還得找人泄火。
她讓我再呆一段時日。
還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兒歲數也不小了,是時候給他找貼身服侍的人了。」
我說少爺不喜歡熱鬧,服侍的人我一個就夠了。
夫人正喝茶,被我的話嗆笑了。
「阿溪,你伺候少爺一向謹慎恭順,你可願意換個身份留在他身邊?」
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問她會比現在的活輕鬆嗎?
夫人捂着嘴,笑着說那可說不準,不過月例會翻倍。
我一聽,連連答應說願意。
當晚,夫人身邊的嬤嬤就送來了一套新衫子。
我拿起來一瞧,嗯,就像一片薄薄明霞,有點透。
我問嬤嬤是不是拿錯了。
嬤嬤清了清嗓子,邊遞給我一本小畫冊,邊講解起來。
聽着聽着,我燥紅了臉,恍然明白過來夫人的意思。
她是要我真的成爲少爺的泄火丫鬟啊。
其實我也談不上情不情願。
做富貴人家的一個物件,比在窮苦人家餓肚子強。
更何況,從前爹孃又何嘗不是把我當作一個可以換銀錢的物件呢?
我心不甘。
只是我還有路可選嗎?
嬤嬤不知我在想什麼,自顧自講解完,幫我沐浴更衣,梳髮點妝。
我透過鏡子看自己,青絲覆額,丹脂點脣,比往日平添了幾分嫵媚。
小時候,村裏的姑娘出嫁時就是這副裝扮。
鄉里人窮,沒有什麼鳳冠霞披,也沒有八抬大轎。
穿一身新衣,淨面新妝,坐上小轎,光明正大地抬進夫家,就已經是對新娘子最隆重的禮遇了。
那時我碾碎花泥,學着新娘子在臉上亂畫。
幻想着自己嫁人的那一天。
我嫁的郎君,即便不是郎才絕絕,也會是村裏最有勁的莊稼漢吧。
一人能耕幾畝田的那種。
我哥說等我長大了嫁人,他親自爲我抬轎。
可我這一生還能堂堂正正地坐上一回嗎?
「阿溪,今晚去了少爺那,哥這輩子都沒機會給你抬花轎了。」
我思緒亂遊,一句話飄到了腦海裏。
我一時分不清是不是現實。
直到我轉頭一看,我哥站在角落裏,眸色哀愁又複雜地看着我。
這時,嬤嬤喊來幾個家丁將他架走。
他拼盡全力也沒能掙脫束縛,嘴裏被塞了布條,嗚咽嗚咽說不出來話。
就像我們無可奈何的人生。
嬤嬤將我往少爺屋裏一推,關上了門。
少爺今日早早就被夫人喚了回來,他早已沐浴過,正閒適地坐在窗下。
見我進來,他目光一怔,眸子隨之亮了起來。
半晌,他才收回神來,起身朝我走來。
我連連後退了幾步。
少爺才貌雙全,品性清和,我是情願的。
可這世間,再好的男子,也抵不過那頂陽光下的花轎。
想起我哥的話,第一次鼓起勇氣爲自己爭一爭。
我看見少爺將外衫脫下,我幾乎大喊着開口:
「少爺不可以!」
幾乎同一時間,少爺將自己的外衫披在我身上。
我們同時愣住。
他笑着問我不可以什麼。
我低下頭,揉着衣角,說我不想侍寢。
我以爲他會生氣,誰知他卻失聲笑了出來。
「阿溪,你能這樣,我很歡喜。」
我一臉問號,問他不生氣?
他裝模做樣嘆了口氣:
「是有些失落,不過那個軟弱的小丫頭終於有些骨氣了。」
末了,他又俯身低語:
「我知這是母親的安排,並非你情願。」
「我會耐心等到你開竅那一日。」
不知爲何,我臉不爭氣地紅了。
夫人ƭų⁹見我不爭氣,又安排其他丫鬟前去。
但都被少爺趕出了屋。
我問他哪家少爺成親之前不通風月的?
他又捲起書,敲了Ṫű⁾敲我的頭,說世道如此,便是對的麼?
「男子貪看風月是常態,但於我而言,最好的風月,在心上人眼中。」
「我只貪取那一抹月色。」
我猛地抬頭一看,月色撞進我眼中。
原來。
再污濁的泥潭,也有明月。
-13-
少爺最近早出晚歸,夫人也將他通人事的事擱置了下來。
在一次宴會上,他得到貴人賞識,舉薦到高官府中擔任掌書記。
事因前幾日,王爺新修高臺落成,匾額尚未提字,就被下人失誤將空白匾額釘到了最高處。
王爺讓城中最負盛名的才子裴少行爲高臺取名。
再爬上去題字。
可裴少行有恐高症,只能坐在籠中,讓下人用轆轤一點點搖上去。
籠子晃來晃去,他尚未題字便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裴少行是少爺同窗,就舉薦少爺去替他題字。
王爺賞識少爺書法,破格舉薦他爲官。
老爺歡喜得連擺了三日宴席,童家也算重新踏進了官場。
可衆人沒歡喜幾日,少爺就被抓了。
還是因那匾額。
匾額上的字不知何時被人添了一筆,犯了皇帝名諱,被有心人蔘了王爺一本,說他有謀逆之心,與此案有關的人都被關進了牢裏。
只有裴少行逃走了。
老爺急得團團轉,嘴裏喊着不遵祖訓的逆子,腳下卻片刻不沾地,耗盡人脈去打點。
可此案重大,親眷不許探監,只許奴僕去送些衣食。
夫人怕少爺在牢裏喫苦,命我去給他送些喫食和衣物。
我拎着食盒踏進牢裏,少爺背對着我坐在牢窗月下。
往日少爺最愛乾淨,可現下身上穿着污糟的囚衣,坐在凌亂的蒲草上。
我不禁有些心酸。
我輕輕喚了他幾聲,他身子微微顫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我會來。
他沒有轉身過來,只是問我老爺夫人可還好。
我點點頭,將食盒遞進去,說老爺夫人都好,讓他不要擔心。
「老爺說了,若您肯能幫官府捉拿裴公子,可減少刑罰。」
少爺與裴少行情誼深厚,想必應該知道他藏身在何處。
可少爺卻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桌上那碗清水,映着一抹淡淡月色,映着少爺落寞的神情。
明月落入塵泥,我終還是忍不住垂頭低泣:
「少爺,對不住,是我害了你。」
水中清俊的面容微微動容,少爺嘆了口氣。
「傻丫頭,這事與你無關。」
「不!我不該多嘴,勸你習進書法,若非那日裴公子撞見你寫字,也不會讓你替他題字。」
少爺轉身過來,手穿過微弱的燭光,摸了摸我的頭。
「傻丫頭,錯的不是你。」
他眉眼間沒有一絲責怪,只有疼惜和無措。
這間牢籠在盡頭,一陣穿堂風從外席來,挾帶着暗牢裏的細沫與污糟,吹落進碗裏,攪散了月色,也攪亂了我的心。
我不能讓我的明月,沉入泥潭。
-14-
從牢裏回來,已月上中天。
我睡不着,取出少爺從前習字的紙,鋪一張薄紙在上,一筆一劃描摹着他的字。
忽而一陣風掐滅了燭光,紙張長了腿,滿屋子跑。
我摸黑追着紙,猛地撞進一人懷裏。
還沒等我呼喊出聲,就被他捂住嘴躲到屏風後。
「噓,阿溪姑娘,我是裴少行。」
藉着月光,我打量那人。
紗幃帽下,露出一雙明目,眸中沉着幾分銳氣。
他一身束身黑衣,清瘦得像窗外的那棵杉樹。
讓我想起少爺教我寫的顏書,貴端剛勁,骨露筋藏。
我低聲問他,你終於來了?
他低聲問我,少爺去信讓他來找我,是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我和他坦白,說這封信是我模仿少爺筆跡寫的。
他一驚,問我怎麼知道他藏身之地。
「少爺仁義沒有供出你的藏身之地,但少爺和我提過一次,你們常在城郊那處溪流小屋比拼書法,我猜的。」
「抱歉裴公子,我騙你前來,是想問問你打算怎麼救少爺。」
裴少行垂頭落寞,說是他害了少爺。
他說自己並非懦弱之人,之所以躲起來,的確是爲了救少爺出來。
「裴公子,現下不是愧疚的時候,我可能幫上什麼忙?」
他眸子亮起來:「阿溪姑娘,人人都說我是背信忘義的小人,只有你還信我。」
我搖頭:「我只是信少爺,他是君子,他的摯友自然也不差。」
裴少行苦笑了一下,壓低聲量:
「要救童兄,先得幫王爺翻案。」
他說他已暗中查清,王爺此次被陷害,是得罪了二皇子。
二皇子爲了納某個小官家小女兒爲妾,殺了與她有婚約的趙家全家。
所幸趙公子小妹逃跑了。
趙姑娘求王爺幫趙家主持公道。
風聲漏到了二皇子那。
如今朝堂正值議儲,二皇子怕王爺參他,便先下手爲強,誣告王爺謀反。
「如今要緊的,是找到兩個人。一是那位趙姑娘,她手上有二皇子殺害她全家的罪證。二是那個模仿少爺筆跡在匾額上添了一筆的人。」
裴少行說有人見到趙姑娘在我的家鄉出現過,現下四處都是他的通緝令,他人生地不熟,恐怕還沒找到人,就暴露了行蹤。
而那個模仿少爺筆跡的人,二皇子給了他一筆錢,他已經逃往城外了。
裴少行又說這段時日,他去收集了二皇子的其他罪行,打算藉此投誠大皇子。等找到趙姑娘和那個人,人證物證便齊了。
我有些奇怪,問他爲何會知道我家鄉在哪。
「先前聽童兄說的。」
「他常與我說你的事。」
「他平日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唯獨一說你的事就笑。」
裴少行許是回想起往日與少爺讀書的時光,眸上染上一層淡淡哀愁。
我心裏翻起一陣驚瀾,下了一個決心。
「我去找趙小姐,你去追那個僞筆的人。」
裴少行沉默了一會,面色凝重道:
「此事牽涉奪嫡,兇險得很。阿溪姑娘,你可想清楚了?」
這有什麼可想的,我Ťų₅喫童家的飯長大。
童家要是倒了,別家的飯未必合我口味。
-15-
出發前,我又去牢裏看了少爺。
我和他說下次不能來給他送衣物了,讓他好好保重。
他問我是不是要走。
我想和他說等着我,我一定會救他出來。
但如果少爺知道我要去找趙姑娘,他一定會讓人阻止我。
所以我什麼都沒敢說。
少爺轉過身,從頭上取下一隻白玉簪子。
他說着這是一隻筆簪,我回去路途遙遠,尖的那頭可防身,也可書寫。
我接過髮簪,謝過他的好意就離開了。
走至轉角,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道目光從未離開過我。
我心裏又甜又澀。
我去和夫人告別,夫人聽說我要在這個關頭回老家,臉上又添了一絲愁緒。
她定定看了我半日,嘆了口氣:
「童家恐遭牽連,你早些離去也好。」
她拿出我的賣身契,讓我乾脆回家去。
「官府的人來抓我兒時,他就交代了我,要我把賣身契還給你。」
聽了夫人的話,我心裏說不清什麼滋味,只覺難受得緊。
我剛想和她說我會回來的,我哥搶先一步接過賣身契,替我跪謝夫人。
夫人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我哥將我推出門,他說他伺候少爺多年,少爺待他不薄,他不能在這個關頭離開。
「阿溪,這個家是哥哥牽着你的手走進來的。」
「哥哥要將你平安地送出去。」
我看着我哥,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答應過裴少行,不能和任何人說我們計劃好的事。
我讓我哥放心,我也會讓他平安的。
-16-
告別我哥。
我跟着月亮找回家的路。
爲了趕時間,我不分晝夜地趕路。
風餐露宿,跋țùₘ山涉水。
走得太急了,不小心跌進獵洞,我剛爬起來,又引來一頭狼,我與它周旋半日,在它撲上我的那一刻,我摘下頭上的白玉簪刺向它的喉頭。
野狼一命嗚呼,我拔出沾着血的簪子渾身發抖。
腳一軟癱倒在地。
從前我連一隻小蟲子都捨不得殺,但握着白玉簪,好似渾身都是膽。
我爬起來,到湖邊沖洗簪子。
血腥的狼血隨着水流去,可我的心還是止不住亂跳。
我握着髮簪,在沙子上寫少爺的名字。
月色灑在沙上,筆底猶如迸出天機,我的字從柔若無骨,變得遒勁有力。
看見了嗎,少爺。
我的字也可以寫得很有風骨。
我無古無今無人無物地寫了半日,沙子上寫滿了他的名字。
雙腿也漸漸變得有力。
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天剛剛亮,我就趕到了家鄉。
我沒有回家。
那早已不是我家了。
還是找人要緊。
幾經打聽,我在山腰上的一個小村裏找到了趙姑娘。
趙姑娘聽清我的來意後,喜出望外,答應和我一同到京城去找裴少行。
裴少行來信說他已找到那個模仿少爺筆跡的人,讓人暗中送往京城,他也正去往京城,讓我們去京裏與他會和。
趙姑娘爲了掩人耳目,她喬裝成男子。
我們一路上以夫妻相稱,漸漸生出了濃厚的閨中情誼。
-17-
半路上,我們遇見了刺殺。
好在關鍵時刻,一人及時趕來救了我們。
是裴少行。
逃跑中,裴少行爲趙姑娘擋了一箭,傷得不輕。
我們只能在城外稍作休養。
趙姑娘因爲心中有愧,親自照料裴少行。
後來聽說童家被抄,裴少行等不及傷口痊癒就要出發。
趙姑娘擔心他,和他大吵一架跑了出去。
我擔心她,追過去,她說想自己呆一會。
卻想起裴少行今日還沒喝藥,讓我先回去盯着他喝藥。
我又跑回去熬藥。
我吭呲吭呲又燒起了火。
怎麼他們吵架,累癱的人是我?
我把藥端進去時,裴少行眼裏閃過一抹失落。
「她還沒回來麼?」
我搖搖頭,把藥放在牀頭:「裴公子,你剛纔說話有些過分了。」
剛纔他們爭吵時,裴少行口不擇言,說若是不能救出少爺,他這一箭就白捱了,趙姑娘的命也白救了。
他嘆了口氣:「那日幫她擋箭,的確是爲了童兄。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我很慶幸那日救了她……」
再多的話,無需他多言,我也能懂。
他怕趙姑娘出事,掙扎着要下牀去找她,趙姑娘卻不知何時在門外,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她衝進來將他按在牀榻上,拿起藥碗給他喂藥。
我識趣地退出去關上了門。
透窗望去,兩個人影依偎在一起。
我心裏爲他們歡喜,卻不由得想起了少爺。
我抬頭望月,他那兒的月色應該和這裏一樣好吧?
-18-
幾日後,我們趕到了京城。
先前爲了救我們,裴少行的手受了傷,寫不了證詞。
我拿起筆,說我來吧。
趙姑娘微微憂心,說他聽聞大皇子愛慕書法,給他過目的文書都需端方正雅,稍不如意,他連看都不看。
這是要呈送給大皇子的證詞,潦草不得。
我微微笑笑,說什麼草書楷書都寫得。
裴少行點點頭,說見過我的字,不比少爺差,讓趙姑娘將趙家滅門案的始Ţũₗ末慢慢道來。
我下筆成文,一筆一畫,平平穩穩,橫着撇捺皆有度,寫完了一紙呈詞。
趙姑娘仰慕地看着我,裴少行扭過她的頭,說其實他的字也不錯,改日給她寫封情書。
趙姑娘嬌羞地罵他不要臉。
我撐着下巴看着他們打情罵俏,覺得比話本子好嗑。
次日,裴少行將呈詞遞了上去。
可每日找大皇子投誠的人數不勝數。
我們等了幾日也沒有消息。
這日黃昏,終於有人來敲門。
是大皇子的舍人ƭṻₐ。
大皇子舍人說,大皇子本是留意不到我們這封奏書的,但奏書上文字端正,他的目光一下被吸引住,才牽成了大皇子這根線。
他是來接我們進宮的,說大皇子已將呈詞呈給了皇上。
我們趕緊繞道去接上先前派人護送的做僞筆的人,匆匆隨大皇子舍人進宮。
進了宮。
大皇子已將二皇子的罪證呈了聖聽。
我們作爲人證,又將自己所知的冤情一一述來。
說到兄長冤屈而亡時,趙姑娘更是忍不住低聲哭出來。
裴少行礙於衆人,不敢握住她的手,只能滿眼心疼看着她。
我伸出手,替她握住了趙姑娘的手。
那作僞筆的人先前曾被二皇子派人滅口,爲了保命,也將真相說了出來。
二皇子跪伏在地,嘴裏呼着父皇冤枉,是有人要陷害他。
皇上看着面前的物證和人證,面上已是大怒,但還是想最後給他一個機會。
「你爲一已私慾,便能滅人滿門。害怕事情敗露,又陷害你皇叔。朕有你如此不仁不義的兒子已是蒙羞,若你能認錯,朕尚能念在父子之情,饒你一命!」
可二皇子還是堅稱他被奸人所害,他指着那作僞筆的人。
「父皇,您說兒臣陷害皇叔,那匾額上的字如何解釋,他們說是兒臣指使這人寫的,有何證據?再說,模仿一人筆跡這麼容易嗎?」
那人說他可以證明是他寫的,皇上命人給了遞了一支筆,可他許是過於緊張,哆哆嗦嗦寫不出來。
二皇子嘴底悄悄勾起了一抹笑。
我氣不過,站了出來,奪過了他手中的筆,在匾額空白處,揮灑了一筆。
等筆墨乾透,從遠望去,就像出自同一人之手,並不像新添上去的。
我轉身跪下,指着少爺的字,我的字,那人的字:
「皇上,字是人心。模仿一人筆跡不難,難的是模仿寫字人的風骨。那多添的一筆懦弱無骨,竟連我寫的都比不上,怎會是我家少爺寫的?」
裴少行也見機刺激那人:「你五尺男兒,竟不如一個小丫鬟有膽識。」
那人受了我的刺激,重新提起筆,證明了匾額上那一筆的確是他僞造的。
二皇子啞口無言。
皇上勃然大怒,下令將他貶爲庶人,流放邊關。
與王爺謀逆案有關的人,全部無罪釋放。
我們助大皇子推翻二皇子,幫他除去心頭大患,他設了盛筵召見我們,又因賞識少爺的書法,命人將他接進京,一同參加宴席。
-19-
少爺見到我時,趙姑娘正幫我簪花。
「阿溪。」
遠遠地,我聽見少爺喊我。
我轉身望去,少爺立在春風間,衣袂飄飄,他清瘦了不少。
我心裏一時湧上萬般情緒,想衝上前給他一個擁抱,卻只能怔怔望着他。
少爺眸中滾着一種炙熱的情緒,卻在看見我身邊的趙姑娘時,黯然熄滅了幾分。
他走近,輕聲問我,這是我的郎君?
我轉眼去看趙姑娘。
哦,她身上還穿着男裝呢,難怪他會誤會。
我正要同他解釋,就見裴少行手裏拿着一支牡丹走了過來,笑着拉起趙姑娘的手,將牡丹花遞給她。
少爺登時愣住,眸中的迷惑越發深沉。
我忍不住失笑出聲,告訴他這位是趙姑娘。
少爺似鬆了一口氣,眸中的某種情緒越發濃厚。
-20-
入了席,大皇子與衆人舉杯相慶,衆人回敬幾巡後,他眼光掃過,似纔看見我一般驚歎:
「先前見了你的字已是驚人,又見你在大殿上爲主家慷慨陳詞,如此仁義忠心,當真少見。」
話語間,滿是讚賞。
我卻聽得汗流浹背。
少爺手中的茶盞微瀾浮動,眸中卻沉着幾分洶湧。
有人讀懂了大皇子的話,起身說道:「此女忠心義氣,又愛慕書法,與大皇子投緣,若能侍奉皇子左右,也是她的福分。」
大皇子聽了,默默點頭而笑,問我可願做他的侍妾。
少爺手中的茶泄了半盞。
我滿心慌亂,早知道不學什麼書法了。
童家祖訓還是有點道理的。
看着大皇子期待的目光,我離座跪地,謊稱與他人有婚約婉拒了大皇子。
大皇子聽了,眸中滿是不悅,只是見我言辭甚正,他即將成爲儲君,也不便強人所難,留下把柄。
他朝我舉起酒杯,說方纔酒後醉言,不必當真,隨後一飲而盡。
少爺也默默放下茶盞。
我默默鬆了口氣,藉口小解溜之大吉。
剛走至花園處,便有人攔腰將我抵在了山石下。
-21-
我對上了少爺幽深的眸子。
臉上燥熱起來。
「阿溪,與你有婚約的那人是誰?」
話語間,滿是壓抑的情緒。
我哪有什麼婚約?
不過若有說,倒還真有一樁。
幼時我救過的那個小少年,說長大了會回來娶我。
想起這事,我隨口道:「幼時,有一個小少年,說會回來娶我。」
少爺眸中落進了幾許光,輕笑:「他要是一直不來呢?」
我看見他眸裏的笑意,知道他在和我打趣,我也和他打趣:
「那我便一直等。」
少爺笑意更盛,低聲說:「他早就來了,只是你認不出。」
我瞪大了眼,滿臉迷茫。
他拉着我的手,撫上他面上的輪廓。
恰好月色眷顧,將他眉目照映成山。
我才發現,眼前月色似曾相識。
我試探着問:「那年跌進獵洞的小少年是你?」
他溫顏回應:「是我。」
「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你翻進我院牆那時,我便認出了你。」
我心裏恍然大悟,從前我送給那小少年的花樹種子,不正被他種在了院子裏麼?!
我怎麼忘記了這事呢。
難怪不久後,我就調進了他的院子,代替了我哥的活。
原來都是這人的蓄謀已久!
我目光怔怔看着他,不知該說什麼。
少爺啞着嗓子,撫上我髮鬢:
「阿溪,這一生你救了我兩回,救命之恩,讓我拿什麼來還?」
他眸中溢滿情慾,映滿我的影子。
我臉紅耳燥,想躲開,卻被他禁錮在方寸之間。
眸中的月色越靠越近,隨後,與我的眸光交疊在一起。
我額上一熱,被人輕輕落下一吻。
「童懷澈!」
這是我第一次喚他的名字,他一時愣住。
小心翼翼打量我的臉色。
我的臉色暴露了我的心意,此刻一定比燒火時更紅更熱。
不然他不會暗鬆口氣,眸中含滿了笑意。
眼前的月色再次靠近,爲燥熱的空氣,添了一把火。
溼熱的吻落在我的脣上,那把火越燒越烈,我被困其中,無法逃脫。
漸漸地,我反攻爲上,添柴燃火。
慾火變成溫流,流淌過心間。
一片濃情在月色下徹底炸開……
-22-
大皇子本想留少爺在京爲官,可他卻主動請求調回城裏。
他在牢裏時,聽了許多冤案,方知遠離皇城的地方,地方貴族私勢壯大,平民伸冤無門,他想留在小城,守護一方。
大皇子被他大義打動,特允他爲地方官。
又感念我的忠義,在城裏對我進行了表彰,還賜了許多賞賜和田地。
這下,我真的成田地婆了。
我們又回到了童家。
童家此前被抄,家中奴僕幾乎散盡,我哥一直跟老爺夫人,不離不棄,他說他要代替少爺守着他們。
等童家平反,老爺夫人早視我哥爲心腹,幫他去了奴籍,讓他當了管家。
至於我,夫人早知少爺對我有情,如今又捨命救她全家,心裏早就將我認作了未來兒媳。
但老爺卻想認我爲乾女兒,我知道他嫌我出身低,想給少爺找官僚家的小姐,好爲他在官場鋪路。
少爺堅定地要娶我爲妻,跪在他門前數日才逼老爺點頭。
而趙姑娘代替我,成了童家的乾女兒,夫人以嫁女兒的禮數,將她嫁到了裴家。
-23-
我和少爺大婚那日。
我哥歡歡喜喜,爲我抬花轎。
童家花轎大,八人合力纔將花轎抬進了童家。
只是沒想到,大婚這日,少爺又犯病了。
他挑開我的蓋頭,呼吸便粗重起來。
我問他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嘴角含着清淺笑意,眸中卻燃着濃厚情意。
下一瞬,他猛地將我打橫抱起。
「夫人,學書之法,非口傳心授,不得其門。」
「今晚就讓爲夫,爲你親授。」
紅燭昏黃的燭光搖晃起來, 紗帳之後, 牀榻之上, 他用脣點下我的脣脂,在我身上畫下一片片殷紅花瓣。
再將這些花瓣一一ƭůₕ吞噬落肚。
隨後, 緩慢提筆,頓挫之, 抑而揚之, 藏而出之, 往而復之,下而上之,盤旋之, 踊躍之,擢之指之,雕而琢之。
寫至激昂處, 怒而奪激之!
待最後一筆落下,慨然低呼,筆墨噴湧,染進清溪, 與之相融……
次日一早,我撫着腰,再次默嘆,童家祖訓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這害人的書法,不練也罷!
可那天殺的卻練上了癮,夜夜拉着我磨鍊書法。
我夫君這個人, 無論白日如何忙碌,夜裏總像有使不完的勁。
一人能耕幾畝田那種勁!
好在他只在夜裏有空練書法, 白日忙碌於爲民請命。
才爲我爭得將息的時間。
我也是閒不住,他查冤案寫奏詞,我就忙着安頓那些來找他伸冤的人。
數月後的一夜。
天氣微涼,月色正好。
他下值歸來,沐浴更衣,與我同坐在庭院中的涼榻上。
我伸手撫着眼前月色, 有些心疼, 他最近又消瘦了不少。
這段時日, 他已連幫數人翻了案, 辛苦勞累不說, 還得罪了不少人。
好在大皇子給了他不少特權, 地方鄉紳不敢對他如何。
「你別太拼命了。」
他溫和笑笑, 滿含柔情覆住我的手。
「夫人, 渣滓去, 則清光來,如此我方能寫一手好字。」
我想起他從前說過「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能成書」的話, 方知他的風骨, 來自澄澈大義的心懷。
我看向他:「少爺的風骨, 清風朗月。」
他又笑,擁我入懷:「夫人的風骨,巾幗不讓鬚眉。」
我們擁抱着彼此, 聽心跳聲聲,聽清流潺潺。
一路共賞溪水清清,此生永懷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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