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

我叫李清貧,是一個小鄉村的教書先生,也是一名真正謫仙人。
因爲犯下大錯,我帶着前世仙人的記憶被貶至人間,成了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先生,教導着村裏的三五個頑童,過着平靜如水的生活。
我原本以爲我的生活會一直這麼平淡,直到老死贖罪,然後迴歸天庭,恢復仙人的身份。
可就在那天,不知是命運的禮物還是戲弄,我遇見了燕國女帝,那時她正在被手下的叛軍追殺,狼狽不堪地躲進了我的私塾之中。
當時的她雖然滿身泥濘,衣着破爛,但卻擋不住那天生的帝王之氣。
我秉承着相遇即是緣的想法救了她,也得知了她的姓名——江雪。
江雪在我的私塾之中躲了兩個月,直到她手下的禁衛找到她,纔將她接回燕國。
和江雪相處的兩個月裏,白天我們教書育人,晚上我們一起談論國事,她問了我很多關於治國的問題,我都作出了詳細的解答。
對於身爲謫仙的我來說,她的那些問題都太簡單了,成仙的幾千年時間裏,我不知看過多少王朝的興衰,也不知與多少能人異士交談,見識不是江雪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能夠想象的,哪怕她是女帝也不例外。
江雪離開的那天,她拉着我的手,一臉認真地告訴我,她這次回去穩定住燕國境內的局勢後,就來迎娶我去燕國。
那時的我只當這是個玩笑話,就隨口答應了,並沒有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三年後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一隊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來到村子,江雪身着大紅長袍,騎着一匹駿馬走到我面前,我才知不是玩笑。
那天她居高臨下地笑看着我,問我是否還記得當初的承諾,我說記得,她便下馬迎我進了十六抬大轎,將我娶回了燕國。
這是我當了幾千年仙人來第一次被一個女人娶回家,只覺新鮮,便遂了江雪的意,試着嚐嚐軟飯到底是個什麼味。
江雪離開的三年時間,她不但穩定了燕國境內的局勢,還將燕國打造成了一個強大的國家,這番強勢的作風,讓國內百姓無不發自心底地佩服,真正認可了這名女帝。
我曾問過江雪,爲什麼會看上我這個鄉野的教書先生,那時她溫柔地笑着,語氣卻是出奇地霸道,她說她不允許這麼一名絕世奇人被Ŧů⁽埋沒在鄉野之中。
她知道如果只是單單請我去做國師宰相的話,以我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所以她便另闢蹊徑,直接將我娶了回去。
正好我長相不錯,她看着並不覺得討厭。
得知江雪不是真的喜歡我,而是想通過娶我將我留在她身邊後,我並沒有傷心,只是笑笑,感嘆這段緣分的奇妙。
江雪娶我回燕國是認真的,那天整個燕國都處在一片歡天喜地的氛圍中,所有百姓都知道他們的女帝迎娶了一名鄉野教書先生,也都想看看我這個教書先生到底有什麼魅力,居然能獲得他們女帝的芳心。
只是我註定讓他們失望了,我沒有強健的體魄,也沒有絕世的樣貌,我甚至都沒有穿上華貴的婚服。
我就穿着我那件乾淨的素色長袍,兩手空空地進了燕國王城,進了百姓們的期待的目光中。

百姓們都有些失望,失望他們的女帝居然看上了這麼普通的一名教書先生。
而他們對我的評價也是出奇地一致,面容清秀,氣質溫和,普普通通。
江雪是名很驕傲的女帝,驕傲得宛若正午時分的太陽,而我則是個很溫和的教書先生,氣質儒雅隨和,像是溪澗的流水。
我倆站在一起的感覺就挺奇怪的,怎麼看怎麼不合適,可卻又偏偏走到了一起。
正因如此,外人對於我的存在議論紛紛,甚至傳出了我施展妖術迷惑了女帝的傳聞,要將我打入大牢,列舉罪行後拉到菜市場問斬。
聽見這些傳聞我只是笑笑,並沒有在意,可我不在意,並不代表江雪不在意,她下令查出了對我議論紛紛的人,全都打入大牢重刑伺候。
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對我的存在有異議了。
和江雪成親的三年裏,我們並沒有孩子,不是我能力不行,而是江雪說她還年輕,還想奮鬥幾年,暫時不想要孩子。
對於江雪的這個解釋我並沒有懷疑,因爲她真的是一名很努力的女帝,時常大半夜都要問我治國之策,想要將燕國打造成更強大的國家,統一天下。
對於江雪的夢想,我自然是全力支持,爲她貢獻了不少治國良策,在我倆的聯合下,燕國僅三年就成爲了這片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周邊的國家無不俯首稱臣。
就在我以爲日子會一直這麼平靜下去,直到燕國統一天下,我和江雪過上相濡以沫的生活時,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這片平靜。

那是江雪的青梅竹馬,是與她從小玩到大的發小,他們甚至早早就私訂了終身,發誓要永遠在一起。
只是曾經的燕國發生了一場叛亂,導致他倆分開,失去了聯繫,他叫——林雲。
原本江雪以爲林雲死在了當年的那場叛亂之中,爲此還傷心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都給林雲立起了衣冠冢。
卻沒想到,在多年後的一天,林雲回來了,與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楚國的三千重騎。
林雲在當年的那場叛亂中活了下來,隨着家族一起逃往了楚國,成爲了那裏的一名貴族。
就這樣在楚國生活了多年,直到江雪成爲女帝,直到燕國已經成爲天下最強大的國家,他才選擇回到這裏。
林雲回來後,江雪熱情地款待了他,並讓他留宿在了皇宮之中,這是從未有過的先例。
皇宮只有真正的皇族能住,手底下的臣子不論地位再高,都無法留宿在皇宮之中,只能住在皇宮外。
可江雪卻爲林雲毫不猶豫地破了先例,沒有在意外界的議論紛紛。
那天款待林雲的盛宴我沒有去,因爲並沒有邀請我,我這個女帝的唯一正統丈夫,好像被這個世界給遺忘了。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待在宮殿裏看書,很晚江雪才醉醺醺地回來,回來後也沒有說什麼,倒頭就睡。

我看着江雪喝醉後那張紅撲撲的臉,看着她帶着笑容進入夢鄉的模樣,心想,她今天一定很開心吧?
那晚我讓丫鬟燒了杯熱水放在牀頭,隨即便離開了房間,去了專門爲我搭建的觀星臺。
天上的星星很多,其中最特別的當屬那顆紫薇帝星,只是今晚的紫薇星與以往的不同,沒有那麼明亮了,反而是熒惑星,愈加閃爍。
對於以往觀星發現的變化,我都會第一時間告訴江雪,讓她警惕起來,當心國內出現禍亂。
可是那晚的觀星結果我並沒有告訴江雪,因爲……我不想。
我在觀星臺待了一晚,第二天江雪醒來發現我不在後,只是簡單地問了下丫鬟,得知我在觀星臺後就沒再過問,日常處理政事,並邀請林雲一起喫早餐。
後面幾天,我都待在觀星臺中,沒有回宮殿,江雪也一直沒有在意,反倒是對林雲親近有加,甚至連上朝處理政事都要在一起。
時間一長,外界就出現了各種傳聞。
什麼教書先生失勢了,正主回來了,冒牌貨要下臺了等等。
對於這些傳聞,我沒有在意,江雪也沒有在意,她再沒有像以前一樣,直接將散播傳聞的人抓起來打入大牢了。
正是因爲有着這個改變,外界的傳聞愈演愈烈,信的人也越來越多。

漸漸地,我在外界的名聲越來越差,甚至被扣上了禍國殃民的標籤,而這一切,江雪都沒有在意。
直到半個月後,她纔想起了我這個真正的丈夫,親自來觀星臺找我。
此時的江雪與半個月前截然不同,她對我的態度很冷漠,找到我後就直接質問我是不是因爲林雲的歸來喫醋了。
我笑着回答「沒有」,她不信,並解釋她和林雲只是朋友關係,沒有發生過任何過分的事,然後就讓我以後晚上還是回宮殿住。
我答應了,沒有多說什麼,江雪也沒有多問什麼。
就這樣,我回到了宮殿之中,只是我與江雪間的關係已經不像從Ţų⁸前那麼親密了。
牀上的一牀被子變成了兩牀,我與她之間也再沒發生過親密關係,相敬如賓。
江雪再沒有問過我關於治國的事,我也再沒有和她聊過這些。
我們好像成爲了名存實亡的夫妻,成爲了睡在一張牀上的陌生人。
反倒是林雲,他與江雪間的關係越來越近,甚至到了不顧場合,在大庭廣衆之下嬉戲打鬧的地步,江雪治國逐漸沒有以前那麼勤奮了。
有忠心於燕國的大臣發現不對,就上諫勸說江雪,讓她與林雲保持距離,甚至有的大臣直接上諫讓江雪將林雲趕出燕國境內,永世不得入境。

對於這些大臣的諫言,江雪沒聽,甚至還在奸臣暗中的蠱惑下將這些忠臣貶官,貶去了遠離王城的地方。
坊間都在傳聞女帝變了,不再是以前那個勵精圖治的女帝了。
也就在這時,百姓們纔想起了我的好,都希望我能和江雪回到以前的模樣,一起安穩治國的模樣。
可是他們不知道,這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曾與林雲見過一面,那時的他正在和江雪一起遊玩花園,看見我時,他表面熱情地打招呼,背地裏卻投來嘲諷得意的目光。
只是一次簡單的見面,我就看出了林雲的本性,也看見了燕國的未來。
那天晚上我心一軟,不忍和江雪經營了這麼多年的燕國就此隕落,也不忍江雪落個悲慘的結局,就提了一嘴,林雲此次回來是包藏禍心。
可是以往十分尊重我、十分願意聽取我建議的江雪卻翻臉了,並強調她和林雲之間真的沒有什麼,讓我不要喫醋,更不要想着讓她將林雲趕出燕國。
江雪說,她和林雲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她相信林雲的爲人,她相信林雲不會害她。
我看着江雪那倔強的模樣,輕嘆口氣,什麼都沒說。
我沒有告訴她人是會變的,也沒有告訴她燕國已經到了危險的邊緣,更沒有告訴她……我準備離開了。

這裏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生機勃勃的燕國,江雪也不再是曾經那個勵精圖治的女帝。
簡單點來說,這裏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
我原本準備悄悄地離開,不作任何告別,可江雪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當面質問我是不是要離開。
我沒有騙江雪,從與她相識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有騙過她,所以坦然承認。
當得知我要離開時,江雪被矇蔽的心才終於被ṱṻ¹喚醒一些,緊緊抱住了我,溫柔地告訴我她已經離不開我了,求我不要離開她。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更何況我與江雪之間還有實實在在的三年夫妻之情,所以我同意了。
自那以後,我與江雪之間好像又恢復了以前的狀態,她主外,我主內,處在墜落邊緣的燕國又被強行往上拉了一把。
至於林雲?則是被趕出了皇宮,只能在皇宮外居住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多久呢?我清楚地記得是二十一天,因爲在第二十二天我發現了江雪與林雲之間的書信來往。
我本想着兩人間只是普通的書信來往,直到不經意間看見書信的內容。

普通朋友之間會聊這麼多、聊得這麼頻繁嗎?答案呼之欲出,只是我不願承認。
那晚我看着躺在身邊的江雪,看着她精緻的容顏,彷彿看見了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看見了娶我那天意氣風發的她。
對啊,她是燕國女帝,而我只是一名鄉野教書先生,我能說些什麼呢?我什麼都沒說。
日子還是和往常一樣平平淡淡地過,我也還是和往常一樣安安靜靜地縫補着逐漸出現各種漏洞的燕國,直到那天,那是我和江雪成親第四年的紀念日。
我在處理完各種事後,早早回了宮殿等待江雪回來,三年來,每年的紀念日我們都會一起過,一起暢談燕國的未來,一起相擁入眠。
三年都這麼過來了,可是這平淡無奇的第四年卻出現了意外,江雪沒回來,我等了很久都沒有。
是今天要處理的奏摺太多了?還是最近太忙忘記了紀念日?
我試圖爲江雪找一個理由,可是找不到,因爲答案已經有人告訴我了。
江雪去了皇宮外,去了林雲住的地方,因爲今天是林雲的生日。
林雲的生日和成親紀念日是同一天嗎?真巧。
那晚江雪沒有回來,我不知道是喝太多酒醉了,還是念及舊Ṱů⁰情留在了林雲那裏,但這都不是我在意的了。

或許從發現江雪與林雲有書信來往的那天起,我就已經不愛她了吧,現在只是徹底死心罷了。
大清早,我收拾好了ṱũ₉行李,我並沒有什麼行李,只是換上了我進宮時穿着的那件素色長袍。
幾年沒穿過了,素色長袍還是那麼合身,看來我並沒有因爲皇宮富貴的生活長胖。
這些年裏,江雪一直勸我將這件長袍丟了,理由是太舊太廉價,不符合我的身份,每次我都笑着拒絕江雪,理由也很簡單。
這件長袍是我當初唯一帶進皇宮的東西,留着有個念想,挺好的。
我在皇宮內喫了最後一頓早餐,感覺時間差不多了後,就向着皇宮外走去。
今天的天氣很好,是晴天,朝陽揮灑在身上暖暖的,讓只着了一件長袍的我沒那麼冷。
說起來也挺離譜的,這是我這些年來第一次出皇宮,路不是很熟,但隱約還能記得起來。
對於這次的離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留下任何書信,就安安靜靜地走,如我平時安安靜靜地看書一般,我不喜歡喧鬧。
本以爲江雪不會知道我的離開,等她發現時我應該已經出了王城,可不知是誰看出了我的想法,將我要離開的消息提前告訴了江雪。
這也就導致當我才走沒多遠,就被江雪帶着一衆禁衛攔住了,她冷冷地看着我。

看見江雪後我沒有打招呼,她也沒有說話,我默默地往前走,她默默地看。
直到我走到她身邊,即將錯過時,江雪才發問:「你要去哪兒?」
「出去走走。」我停下腳步。
「你是要離Ţũ̂₇開了?」江雪眼神凌厲。
我沉吟片刻,點頭:「是的。」
「爲什麼?不是說好不會離開我的嗎?」江雪質問道。
聞言,我輕笑一聲:「我離開的不是你,我離開的是江雪。」
「就因爲我昨晚上沒回來?」江雪敏銳地發現問題。
我搖頭:「不是。」
「我說過了,我和林雲之間真的沒有什麼,昨晚上也只是喝醉了酒,在他家裏休息了一晚而已,什麼都沒發生。」江雪滿臉不耐煩地解釋。
「嗯。」我點頭。

「你能不能不要再無理取鬧了?」江雪死死盯着我,「我也要有我的生活,我也要有我的自由,我是這燕國的女帝,是燕國的王!」
「沒錯。」我再次點頭,神情平靜。
「那你呢,你是誰?」江雪問。
我笑了笑,答:「一名鄉野教書先生。」
聽見我的回答,江雪大怒:「你就那麼想做回你的教書先生?」
我扭頭看着江雪因爲生氣顯得有些猙獰的臉龐,道:「村裏有新的孩子了,我的夢也該醒了。」
江雪發現我自始至終都是那副平靜的模樣後,怒火更甚:「信不信我讓你永遠也走不出皇宮?」
「我信。」我依舊平靜。
說罷,我頭也不回地邁步向皇宮外走去,不顧那些禁衛充滿殺意的眼神和手中閃着寒光的利刃。
這些禁衛是江雪親手培養出來的,只聽江雪的命令,江雪一聲令下,不管面對的是誰,他們都敢下殺手,哪怕是與江雪相伴了多年的我也不例外。
江雪站在原地看着我離開的背影,舉起手想要下令殺了我,可是到最後還是沒有說出那個字,也不知是念及舊情,還是於心不忍。

在衆人的目光中,我不快不慢地走在皇宮的青磚上,向着宮外的方向。
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幾年前進入皇宮的我,那時的我也是一身素色長袍,也是在衆人的矚目下行走。
只是那時衆人看我的目光是期待,是好奇,而現在他們看我的目光是冷漠,是殺意。
其中變化最明顯的當屬江雪了,當初她的眼神是有多麼溫柔,現在的眼神就有多麼仇恨。
時間真的改變了很多啊,我輕笑一聲,慢步走到皇宮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皇宮還是那個皇宮,但人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人了。
我回頭不是在看江雪,而是我這些年的經歷,我彷彿看見了那名帶着喜悅進入皇宮的教書先生,看見他也在對我笑,笑着大夢一場空。
我離開了,從我邁步走出皇宮的那一刻開始,我和江雪之間的緣分就徹底斷了。
聽說,我離開的當天,江雪就將林雲接進了皇宮。
聽說,第二天我就被江雪宣佈廢了,並下令所有人不準再提我。
聽說,第三天江雪就大擺宴席迎娶了林雲,讓林雲徹底取代了我的位置。

我回到了當初的小鄉村,回到了因爲常年沒人居住荒廢了的茅草屋,回到了那間破舊的小小私塾。
當初的頑童如今都已經長大了不少,但村裏又有了新的頑童,我又成了一名清閒的鄉野教書先生,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
春夏秋冬,四季輪轉,一年過去,聽聞燕國女帝誕下了一名皇子。
原來不是國家還不夠強大,原來是因爲枕邊人是我。
那天我罕見地在村口的酒鋪打了三斤米酒,喝了個酩酊大醉。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爲什麼要喝酒,只是想喝了。
又是一年,燕國國力衰退,邊境發生了戰亂,村裏幾名我曾教導過的孩子選擇入伍,可卻再沒歸來。
次年寒冬,邊境戰亂結束,燕國敗了,簽下了割城賠款的恥辱條約。也就是從那年寒冬開始,戰亂越來越多,四周的國家都嗅到了燕國衰落的消息,紛紛像嗜血的惡狼想要撕下兩塊肉。
後年開春,燕國開始大肆徵兵青壯年,村子裏的青壯年都被徵走了,可能是看我太過瘦弱,徵兵官放過了我。
但從那時開始,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很多年邁的老人和婦女下地幹活的時間越來越長,就連我這個鄉野教書先生也失業了。
好在我有幾畝地,也有着一把子力氣,不至於餓死在村裏。

那年秋收,燕國多方失利,接連戰敗,國土面積被迫縮水了一半,還是在那個秋天,數名年邁的老臣找上了我,請我回皇宮主持大局,給我留了個宰相的位置。
我拒絕了,任憑那些老臣再怎麼哭訴,怎麼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都沒有動搖。
或許是看見了燕國的未來,那些老臣回到王城後,接二連三地收拾家當投奔了其他國家,燕國愈加衰落。
那年春節,我和往年一樣獨坐在小院中看着書,門外卻突然來了一隊人馬,帶隊的是江雪,她身邊還站着一名小男孩。
算算時間,我已經有四年沒有見過江雪了,她變了好多。
她不再像以前那麼意氣風發,那麼驕傲,她的眼中充滿了疲憊與哀傷,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那天她問我能不能回去,我答不能。
那天她問我燕國是不是要滅亡了,我答不知道。
那天她問我離開是不是因爲喫了林雲的醋,我答不是。
那天她說她是愛我的,當初只是一時糊塗,被憤怒與驕傲衝昏了頭腦。
我答……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江雪離開了,自這次分別後,再次見到江雪已經是一年後。
那年楚國的軍隊勢如破竹,打到了王城,江雪都已經做好了誓死抵抗的準備,可林雲卻先一步帶頭投降,打開王城大門,放楚軍進入了燕國王城。
也就是在看見林雲與楚軍將領談笑風生的那一刻起,江雪才知道,林雲的歸來不是爲了她,而是她手中的燕國。
那時的江雪才反應過來,爲什麼敵人總能先一步知道她的計劃,總能出其不意地攻擊燕國的薄弱之處。
不是敵軍裏面有料事如神的高人,而是她的枕邊人將一切都告訴了敵軍。
江雪也曾懷疑過軍隊裏面有奸細,爲此還殺了不少人,可是不管她殺了多少,始終都沒有懷疑過林雲。
後來江雪才知道,林雲早已在楚國成家,還娶了楚國的公主,有好幾個孩子,她只是一個可笑的亡國女帝罷了。
那天,江雪的禁衛帶着她突圍了出去,開始了漫長的逃亡之旅。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爲之,江雪逃亡的方向和當年燕國叛亂時一模一樣,也就是說,她經過了我所在的小村莊。
我再見到江雪時,她正狼狽地被楚軍追殺,和當初我第一次見她的情形如出一轍,只是現在的她身上已經沒有了帝王之氣,我也沒有再救她。
我和她在鄉間的小路上擦肩而過,她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她,匆匆對視一眼,似最親近的人,又似陌生人。

那年一見後,往後幾十年我再也沒有聽過江雪的消息,不知她是逃往了別國隱姓埋名,還是死在了楚軍手中。
歲月飛逝,幾十年後,我已成爲了白髮蒼蒼的老人,壽命無多。
天下已經統一了,被曾經一個不太起眼的秦國統一,我也成了秦朝的子民。
聽聞當初楚國被滅時,秦軍抓住林雲後好生「伺候」了一番,他經歷各種酷刑後才死去,死狀極其悽慘,也算是得到了應有的報應,當年因爲叛徒而倒在戰場上的燕國將士們,終於得到了安息。
寒冬,外面下起了很大的雪,我感到自己快要走完這段旅途了,不知爲何,突然想去釣魚,索性就最後任性一次,穿上蓑衣,拿着魚竿去了最近的江邊,租了同村老人的一葉扁舟,到了江上。
江上的風雪很大,吹得我有些睜不開眼,我緊了緊身上的蓑衣,恍惚間好像在風雪之中看見了年輕時的江雪。
她穿着娶我那天的大紅長袍,意氣風發,笑靨如花,宛若驕陽,她對我伸出手,要我和她一起走。
我笑着擺擺手,拒絕了她,轉身,獨自向着天的方向走去。
我每走一步,容貌便年輕一歲,腳步便輕盈一分,等走出三十六步時,我已經回到了年輕時的模樣,溫文爾雅,安安靜靜,宛若溪澗流水。
天空中,我回頭看了江雪一眼,她哭了,淚流滿面,但她沒有挽留,而是說了句:「再見。」
我收回目光,繼續向天空走去,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着:「永別。」

番外·江雪視角
該怎麼描述我這一生呢?我想應該是,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初見李清貧的時候,我只覺他長得清秀,看着不覺討厭,身上有股特別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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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爲初見的感官不錯,所以我選擇了留下來,在這裏度過我最狼狽的時期。
我跟着他一起上課,一起傳授那些孩童知識,一起暢談天下大事,接觸得越多,我越是驚奇地發現,這名鄉野教書先生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他的思想,他的謀劃,他的內心,遠超我所見過的任何人,他是真正的人才!
我想詔他入宮,輔佐我治理這天下,可是以他的思想,普通的名利絕對無法讓他動搖,所以我決定劍走偏鋒。
臨走前,我說我治理好燕國後會回來娶他,不出意外地,他答應了,我的計劃成功了一半。
回到燕國,我憑藉這段時間的收穫和家族留下的深厚基礎,以鐵血手段,三個月就平定了國內的叛亂,名正言順地坐上了燕國女帝之位。
女帝之位固然風光無限,但我知道,這還不夠,現在的燕國外憂內患,再加上地理位置缺陷,如若沒有絕世良才輔佐我一起共治燕國的話,不出十年,燕國就會在這亂世中被吞併。

深知自身才能不足的我,選擇在暫時穩定燕國的情況後,去娶李清貧出山,而這一穩定,就是三年後了。
三年時間,我嘔心瀝血,整個人都蒼老了不少,但好在燕國的局勢總算是穩住Ťų₇了。
我再見到李清貧時,他和三年前變化不大,還是那麼安靜,那麼溫暖,如山間清澈的泉水。
其實那天我心裏面也沒底,我怕李清貧拒絕我,怕我大張旗鼓的迎娶最後成了場笑話,但我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故作輕鬆地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初的承諾,他答,記得。
我下馬走到他面前,道:「我來娶你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得是那麼燦爛,答:「好啊。」
與李清貧相處的這些年裏,我自認爲我愛的不是他,是他的才華,雖然我不會拒絕他的親密舉動,不會在外面招蜂引蝶,但內心就是生不出愛這種情緒,所以在他想要與我有個孩子時,我以燕國還沒有統一天下的理由拒絕了。
現在想想,當時的我真傻,明明已經愛入骨髓,卻還不自知。
林雲出現時,我很開心,我不知道是因爲我喜歡他,還是因爲故人重逢,但他是我的青梅竹馬,也是我心中的白月光。
我對他的感情還停留在曾經,停留在那段青澀朦朧的時光裏,爲了他,我忽略了李清貧的感受,傷害了我真正愛的人,真正愛我的人。
那時的我就像是叛逆的小女孩終於找回了丟失的玩具,周圍人越是勸說,我就越是叛逆,可能是這些年的女帝生涯太過沉悶,林雲的出現讓我找到了不負責、叛逆的理由。

當李清貧勸說我時,我雖然心裏面已經動搖,但還是在嘴硬,我讓他不要喫醋,雖然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不會喫醋。
從認識這個男人開始,我就沒見他失態過,他自始至終都是那麼沉穩安靜,這就讓我有些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愛我,和林雲走那麼近的原因,有那麼部分是想氣氣他,想讓他爲我獻出真心,說多麼多麼愛我,多麼多麼離不開我。
可是他沒有,他以他的行動表明,對我徹底失望時,他不會鬧,不會糾纏,他會安安靜靜地離開。
那天的結婚紀念日其實我記得,我也想和往常一樣早早回去陪他一起過,但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想法,當我看見林雲的邀請時,我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留我最愛的人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裏一個人熬過漫漫長夜。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林雲想對我動手動腳,我生氣地拒絕,甚至爲此還動手打了他一頓,那晚我真的沒有和林雲發生什麼。
可是當我選擇在這個特別的日子在別的男人家裏醉宿的那一刻,我就應該知道,我對不起李清貧,我和他回不去了。
李清貧走那天,他穿上了那身素色長袍,乾乾淨淨地走,正如他當初乾乾淨淨地來。
我不想他離開,我想讓他永遠留在我身邊,我以死相逼,可他不懼死亡,他彷彿天上的仙人,靜靜地看着我那些可笑的伎倆。
他走了,沒有回頭。
我是個很驕傲的人,自始至終都是,所以我不允許有人能夠在我之上,也不允許表現出我離不開誰,那時的我固執地認爲,就算我失去了李清貧,我也還是傲視天下的女帝!
可事實卻證明,我錯了。

失去了李清貧後我才知道,我一個人治理不好偌大的燕國, 也才知道,當初他默默爲我付出了那麼多,避免了不止一次的亡國之難。
在他離開的第一年我就後悔了, 但那時我已經與林雲有了孩子, 我知道,回不去了。
沒了他後,我眼睜睜看着親手打造起來的國家不斷墜落,我不管怎樣去努力勤政, 都無法阻止, 這種一點點逼近的深淵, 是最恐怖深邃的。
我承認,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而且我發現我根本不喜歡林雲, 褪去回憶的面紗後, 只剩噁心與後悔。
這種感覺甚至蔓延到了那個孩子身上, 我再也沒和林雲發生過親密關係, 甚至都不想看見他, 也不想看見與他的那個孩子。
與李清貧的第二次見面是在那年春節,他好像也沒能逃過歲月的刀,臉上多了一些皺紋, 但眼睛與氣質依舊明亮。
與李清貧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逃亡時, 匆匆一眼, 與初見時何其相似, 可他沒再救我, 我也沒再爲他停留,令我沒想到的是, 那一眼後竟是永別。
我活下來了, 但卻在逃亡途中染病了,一年後,病逝在邊境的一個小村莊中。
死後我並沒有隨着黑白無常去投胎, 而是回到了那個村莊, 找到李清貧, 以靈魂的姿態靜靜地看着他生活。
我看見他笑,我看見他愁, 我看見他深夜獨自飲酒,也看見他清晨望着燕國王城遺址的方向,似在懷念某一位故人。
他一天天地衰老,一天天地虛弱, 我知道我與他終於能夠再見了, 我想帶他走,想和他有來世。

我不再是燕國女帝,他也不再是教書先生,我們就平平淡淡地當農民,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再不摻和這天下的大勢。
可是,他不願再與我有來世了。
直到我看見他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天際時我才明白,我到底辜負了怎樣的一段感情, 辜負了怎樣的一個人,一名真正的——謫仙。
我以爲我錯過的是一個人,卻沒想到錯過的是一段人生。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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