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茶話會

我是宜修,比甄嬛早幾十年到地府,先一步攢下了基業。
甄嬛入黃泉那天,我乘着金絲軟轎專程等她:「雖說人間未能鬥過你,如今地府卻是我烏拉那拉氏爲大。」
三十年河西,也該輪到我氣盛。
甄嬛瞥了我一眼。
「烏拉那拉氏?」
「宜修……你那個侄女我都不想說。」
???

-1-
闔上眼睛的那一瞬,永壽宮傳來絲竹絃樂聲。
這一世,本宮終究是敗了。
不過無妨。
「聽聞青櫻在上面做了皇后?」
我捻着一串荔枝湊近聞了聞。
很香,可惜鬼不能喫。
空中飄蕩着的小鬼諂媚一笑。
「沒錯兒,烏拉那拉氏果然人才輩出,青櫻格格頗有大人當年風範!」
當年風範?
這小鬼何曾見過本宮當年的模樣?
不過是溜鬚奉承。
本宮如今是地府的宜大人,掌黃泉諸事——曾經的一國之母,管教些小鬼不在話下。
說起來,青櫻與我性情南轅北轍,我原本沒太看好她。
沒想到竟成了皇后,小四後宮的戰鬥力不太行啊……
不過到底是烏拉那拉一脈。
不錯,給本宮長臉。
氣死甄嬛!

-2-
甄嬛可真能活啊。
端妃、華妃、鸝妃、葉貴人……都轉世投胎了。
本宮還沒把甄嬛等來。
等甄嬛的第一個五年。
本宮磨刀霍霍,官職升得飛快,步搖戴得比當皇后時還華貴,勢必要在黃泉上給甄嬛一個下馬威!
等甄嬛的第二個五年。
本宮眼睛瞪得老大,奈何橋上的女子但凡有幾分像甄嬛的,我都命鬼仔細盤查。
等甄嬛的第三個五年。
本宮已升任黃泉宜大人,迎來送往,皆在我管轄之內,卻總也不見Ṱų⁶甄嬛,莫不是她尋到了什麼長生不老之法?
……
本宮沒能等來甄嬛。
倒是先等到了青櫻。
過去了太久,我已想不起她的模樣。
奈何橋上倆人結伴而來。
一位走路帶風,虎目圓睜,不怒而威。
一位嘴巴嘟嘟,翹着蘭花指,衣襟上蝴蝶結翻飛。
這是……青櫻和她的丫鬟?
瞧着不甚壓得住場子,不知平日裏是如何替青櫻傳旨的,如此不氣派的丫鬟,派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我微皺了眉,朝那頗有皇后派頭的女子招了招手。
「緣何這般早便下來了?甄嬛可還活着?」
女子福了福身。
「太后娘娘尚安。」
太后娘娘?
我低哼了聲。
「叫得倒是親熱。」
小鬼見我氣不順,慌忙趕來磕頭,一口一個「宜祖宗」。
眼前兩位女子倒是昂着頭,一副不知自己錯在何處的模樣。
哼,都怪甄嬛老賊,奪走了本宮的太后之位!
我壓下心中不滿,接着問:「你來了,小四還沒來,那如今太子是你哪個兒子?」
後位是烏拉那拉氏的。
青櫻就算早逝,太子總該扶持起來了吧。
甄嬛百年後,太后的位子到底要還給烏拉那拉氏。
「當今太子……是姈貴妃的兒子。」
我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青櫻沒有自己的兒子麼?
姈貴妃?這又是誰?難道是和齊妃一般的人物?殺母留子?
「姈貴妃的兒子過繼給你了?不對啊,奈何橋上這些年,不曾聽聞有位姈貴妃過世……」
我還在琢磨,那女子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直愣愣地看着我:「姈貴妃未死。就算是死了,兒子爲何會過繼給奴婢?」
???
奴婢?
「你是何人?」
「奴婢是皇后娘娘身邊的掌事姑姑,容佩!」
好一個掌事姑姑。
她是容佩,那青櫻又是哪位?
我遲疑了一瞬,轉眼看向從剛剛出現便老神在在、一言不發的「丫鬟」。
不會吧。

-3-
我黑着臉從奈何橋邊領回了青櫻。
烏拉那拉氏宜修到地府這幾十年,還不曾這般丟臉過。
連皇后和丫鬟都能認錯!
小鬼訕訕着打圓場,想活躍活躍氣氛,詢問青櫻人間事。
她淡淡的,說哀莫大於心死,和自己的少年郎已恩斷義絕。
我聽了一耳朵,沒忍住問:「你同小ṭű₄四……皇帝發生了什麼?」
容佩搶先一步回答:「皇上不信娘娘,懷疑娘娘同凌雲徹有私情!」
我腳步驟停。
烏拉那拉氏的後人竟有了這般出息?
地府的日子太單調了,我竟生出了幾分興致。
「舉告的人可發現了什麼?」
「娘娘不過是送了凌侍衛一雙靴子、一件枕頭。」容佩憤憤不平。
「等等——」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應該還不至於耳背。
靴子、枕頭,都是親密貼身之物。
向來是女子送予心愛之人,表達體貼與情思。
哪有隨便贈予侍衛的?
當年祺貴人唆使斐雯舉告甄嬛,也不過以溫實初袖口的竹葉做文章,尚無更親密的實證。
青櫻竟然將如此大的把柄送到對手手中!
遙想早已投胎轉世的瓜爾佳氏。
若是她當初遇上的是青櫻,興許就不必死了。
「那你又是如何辯駁破局的?」
若有物證,想來比甄嬛當年還要難上幾分。
不過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當初連環人證加滴血認親,幾欲將甄嬛置之於死地,不也被她扳了回去?
我倒也好奇。
卻見青櫻一雙眸子裏淡然如水,好似被舉告與侍衛有私情的不是她一般:「臣妾百口莫辯!」
……
接下來青櫻的結局我已不想再問。
皇后冊寶亦是集天地靈氣之物。
縱使我是個「永遠的皇后」,與先帝死生不復相見,到地府時,身側亦有皇后冊寶的光暈。
可青櫻周遭卻暗沉一片,毫無冊寶的蹤跡。
恐怕已被小四休棄。
也無怪乎剛剛,我將她與掌事宮女認錯。
姑母啊,您老人家恐怕也想不到,你我二人殫精竭慮將後位控在烏拉那拉氏一族手中,輪到下一輩,會出現一個青櫻吧!
青櫻行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沉默前行許久,我還是沒忍住:「你當真與那侍衛無情?」
後宮是一座修羅場,一着不慎便是滿盤皆輸,能走到皇后這一步,哪個不是身經百戰,誰會輕易認輸?
若真論起來,在偷情和被誣告卻不辯駁之間,還是前者更常見。
青櫻的眼珠憤怒地瞪了起來,嘴巴也嘟了起來:「臣妾與皇上牆頭馬上,與凌侍衛毫無私情,絕做不出此等腌臢事情!」
行吧。
興許真是小四冤枉了。
過了半晌,青櫻來瞅我。
「又怎麼了?」我問。
她語氣懇切:「臣妾想同您打聽一個人,他記掛我,恐怕不肯輕易投胎轉世。」
「誰?」
「御前侍衛,凌雲徹。」
???

-4-
我差人去生死簿上查了查。
皇家侍衛,叫凌雲徹的,沒找着。
我回想了一遍甄嬛的滴血認親事件,讓小鬼從宦官裏找。
果然讓我找到了。
凌雲徹,酉時二刻到地府,似是忽而神志清明。
酉時三刻便急匆匆地喝下孟婆湯,踏上了來世路。
腳程快得像是有妖魔追在身後。
「這太監挺怪的,看着自己命簿上的紅線,臉都綠了。」

-5-
青櫻執意不肯去投胎。
「臣妾要等那少年郎來。」
「你不是同他恩斷義絕了?」
她便不說話了。
半晌,她又道:「我同弘曆哥哥,到底是不一樣的,我們曾如親兄弟般,又是結髮夫妻。」
皇后和皇帝如親兄弟般,那是什麼意思?
先帝四大爺迎娶十七爺做皇后麼?
青言青語,我有些聽不懂。
結髮夫妻,這我倒是體會過。
我同先帝,也曾是結髮夫妻,誤以爲會白頭到老。
可惜。
不過與甄嬛、華妃不同,我一早就知曉,先帝是背信棄義、陰險狠辣之徒。
指望他能託付,全盤信任,無異於癡人說夢。
後宮深深,想要得到什麼,本宮自有手段。
青櫻爲後十六年,竟還如此天真,莫不是烏拉那拉氏的血脈出岔子了?
我不禁嘆了口氣。
見我不說話,青櫻像是怕我不信,湊上前來開口:「臣妾同弘曆的情分當真與衆不同。」
大約是要證明,她慢吞吞地問:「姑母,先帝在您面前流過淚嗎?」
我見鬼似的看她。
青櫻便退回去,神色認真,隱隱含着幾分傲氣。
「弘曆在臣妾面前流過淚!」
荒謬感在得知青櫻的死對頭姈貴妃有四個孩子時達到了頂峯。
甄嬛有三個孩子都騎到了闔宮頭上。
青櫻的對頭竟然有四個!
「你是說,小四把眼淚給了你,把孩子給了她?」
青櫻點點頭。
「你仍覺得皇帝不喜愛她?」
青櫻和容佩一起點點頭。
先帝不喜愛宮女李金桂,連她生的兒子都丟棄在圓明園不聞不問,視之爲恥辱。
可青櫻的對頭,小四「不喜愛」的姈貴妃,兒子卻被作爲儲君。
兩相比較,青櫻怕不是魔怔了!
本宮累了。
這個侄女,還是交給她的少年郎吧。
左右小四年歲也不小了,應該過不了幾年就會下來。
不過彼時我還不知曉,小四那麼能活。

-6-
青櫻被小鬼安置在了別院。
本宮繼續等甄嬛。
「地府不比後宮,多的是禁忌之地,你們不得擅闖,也別亂走動。」
我叮囑道。

-7-
甄嬛入黃泉那天,我乘着金絲軟轎專程等她。
三十二抬大轎,都是眉目英俊的小鬼。
許久未戴的步搖,曼陀羅染好的綢緞,閻王爺親手題詞的摺扇。
碩大的夜明珠把奈何橋一半都照亮了。
孟婆在橋上嘰裏哇啦亂叫。
「我這湯水裏的浮塵鬼魂都要看得清了!」
我懶散地擺了擺手:「誰讓你幾萬年不洗碗。」
小鬼跪在轎子前誠惶誠恐:「宜主子,今日是陽間要打過來了?!」
陽間沒打過來。
陽間的甄嬛款款走過來了。
沒我穿得好看。
瞧着太后的服制也不過如此。
「雖說人間未能鬥過你,如今地府卻是我烏拉那拉氏爲大。」
我一揚手,三十二位英俊小鬼齊刷刷低眉順眼。
三十年河西,也該輪到我氣盛。
我想過一萬次與甄嬛重逢的場面,心裏演習了一萬次要如何一言擊潰她。
沒想到,甄嬛只是瞥了我一眼,神色疲倦——還是那副令本宮討厭的模樣。
她沒提先帝那個老混賬,也沒提故人,更沒提她引以爲傲的兒子:「烏拉那拉氏?」
甄嬛難得顯出一副糟心的表情:「宜修……你那個侄女我都不想說。」
???
賊人,怎敢出奇招?
本宮不甘示弱:「甄嬛,那是你兒媳!」
敵傷八百,我傷一千。
本宮與甄嬛雙雙負氣。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既然甄嬛來了,那她的好兒媳青櫻自然該去甄嬛那裏。
甄嬛推辭:「青櫻是烏拉那拉氏的人……」
「本宮的兒子可沒在她面前流淚。」
甄嬛聞聲一噎。
方纔掉的場子可算找補回來了。
我差小鬼去請青櫻搬家。
小鬼匆匆而去,不一會兒大呼小叫着回來了:「不好啦,不好啦!」
「青櫻娘娘失蹤了!」
「聽說,是去了陵容娘娘的方向!」

-8-
「陵容?」甄嬛訝然出聲,「她竟也還在。」
安氏故去得比我還要早些,如今已過去人間幾十年。
我盤了盤手中的珠子,譏諷了聲:「託你的福。」
的確是託甄嬛的福。
本宮和安陵容思慮太重,兩碗孟婆湯也沒能忘掉陽世的不甘。
沒轍,只好留在這地府。
不同的是我仍有鬥志,向閻王爺討來了這差事,小鬼難纏,越鬥越勇,反倒看開了許多前塵諸事。
安陵容卻已消沉,渾渾噩噩,戾氣漸長,經年累月後,成了地府裏無人敢招惹的厲鬼。
「青櫻去尋她做什麼?」
我一早便叮囑過她,萬不可在地府裏瞎逛,就是怕她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
她倒好,直接去招惹了最厲的來!
小鬼苦着臉,只管叫我去看看。
安氏的住處在很偏遠的地方。
她還清醒的時候自個兒挑的,說鬥累了,不想看見人,哦不,鬼,嫌煩。
我和甄嬛一前一後走着。
「怎地,太后娘娘竟走在本宮身後一步?」
甄嬛年歲大了,嘴還是那張利嘴:「景仁宮爲後,臣妾爲妃,該走在您之後。」
一路吵着到了安氏的住處,甄嬛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閉嘴了。
眼前的庭院裏冒出滾滾灰霧,陰冷潮溼,院前一片破敗,雜草叢生,翻滾着的氣浪在庭院上方湧動,如同被關着的野獸在伺機而動。
她喃喃道:「陵容的院門,倒是別緻。」
我點了點頭:「聽聞她自己搭的,瞧着像個杏仁。」
身後的甄嬛幽幽嘆了口氣:「她始終未放下。」
其實陰陽兩隔,大多數鬼到地府後記憶都會漸漸模糊,直到一碗孟婆湯下肚,前塵往事盡赴流水。
天大的事,命都沒了,也就看開了。
但安氏不同。
她時常穿着那件暖橙色的褂子,是進宮前借住在甄府時穿的。
戴着甄嬛曾給她簪的花,是殿選時簪的。
連院門都是令其斃命的苦杏仁。
她像一頭困在過去的怪獸。
怪獸此刻正在院子裏咆哮,我聽到一聲尖叫,像是青櫻。
「你是庶太妃,我是嫡皇后,你怎敢對我不敬?!」

-9-
我跨進院門時,安氏正在暴起。
「平日裏也無人敢在陵容娘娘面前提『皇后』兩個字啊,這,這……」小鬼抖得撲簌簌的,臉上驚慌失措。
說來也怪,我當年行至奈何橋上,安氏也曾跑來瞧我。
真瞧着我了,她也不惱,似笑非笑的,啞着嗓子喃喃了一句「終究是她贏了」,便轉身離開。
人間宜修的執念是先帝,人間安氏的執念是甄嬛。
興許是在意的人不同,神志不清的安陵容並未爲難我。
可她卻對「皇后」兩個字反應很大。
就好像,曾經令她痛不欲生並非本宮,而是那一層皇后身份疊加在她身上的枷鎖。
眼見安氏口中的獠牙橫生,雙眸猩紅。
「你又是何人?!」
我剛伸手想攔,沒趕上青櫻嘴快:「本宮是烏拉那拉氏皇后,弘曆的妻子!」
祖宗,你惹她幹嗎啊?!
安氏歪了歪頭,像在思索,在悠遠的記憶裏尋找着烏拉那拉氏是誰,弘曆又是誰。
「四阿哥……你是那個塞給三阿哥看不上,又塞給四阿哥的?」
青櫻不服:「本宮出身高貴……」
話音被安氏打斷:「高貴,高貴……爾等都是人上人,合該是我受屈辱……憑何辱我,憑何?!」
說着她便暴怒起來,身上的氣焰騰地升起了幾米高,桀桀磨着牙:「連爾小輩都敢瞧不起我!」
利爪倏地朝青櫻襲去!
「不好!」我驚呼,暴起的安氏,連我都摁不住,「快退——」
可青櫻卻像是腳步不利索般,由容佩扶着慢悠悠地轉身,安氏一爪ťű̂₋子便拍了下去!
「啊!」
揚起的灰塵陡然升騰,我挾着身後的甄嬛和一衆小鬼直直退開數十步,扯袖遮住了臉。
待周遭安靜ŧųₚ下來,我起身去看——
青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步搖微微晃動。
她那忠心護主的大宮女容佩,和安氏一同消失了。
「你爲何不躲?!」我厲聲呵斥。
青櫻委屈:「臣妾躲了……」
「又不缺胳膊少腿兒的,躲那麼慢!連年紀大的老傢伙都比你快!」
我不善地瞥了一眼甄嬛。
躲得比兔子都快。
我是不喜甄嬛和青櫻,可若是在我任上出了事,總歸會牽累到我。
青櫻撇了撇嘴,嘟嘟起來。
「臣妾怎能抱頭鼠竄,失了體面?」
剛剛抱頭鼠竄的前皇后宜修和前太后甄嬛:「……」

-10-
盛怒期的安氏我打不過,只能暫避鋒芒。
容佩與我無甚關係。
不過……
「你的掌事姑姑被捉了,你怎地不心急?」
我瞧着面色平靜的青櫻疑惑道。
身旁的甄嬛倒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
青櫻認真地同我說:「太妃記恨的是我,捉容佩去折磨,必不會讓她死了,我們從長計議,總會有救她出來的辦法。」
我難以言喻:「你們已經死了,你那宮女不會再死一次。」
青櫻聞言更理直氣壯了:「既然如此,那便更是不急了。」
我難以置信地瞥了一眼甄嬛,在心中腹誹:這就是你給你兒子選的皇后?
當年蘇培盛和瑾汐對食事發,甄嬛挺着個大肚子都要去慎刑司探望,唯恐下人欺辱了她。
我雖厭惡甄嬛,卻也亦知主僕一體。
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將執意在河邊等我的剪秋送去輪迴,忘卻前程往事,投個好人家。
她若不是跟了我,本該也有個好結局。
容佩和青櫻同時到來,意味着或是二人共同赴死,或是容佩殉主。
如此忠僕,興許一生都難有一二人。
青櫻還在整理自己的護甲,甄嬛拉了拉我的衣袖,小聲道:「從前有個宮人因她受欺辱,她也是這般說辭,好些年沒前去搭救,你們烏拉那拉氏的人,真不行。」
我橫她一眼:「少攀咬我。」
「那宮人後來呢?」我問她。
甄嬛閉了閉眼:「做了貴妃。」
……
「姈貴妃?」我試探着問。
「你也知道她啊。」
我糟心地點了點頭。
「知道,青櫻說她生了四個孩子,但皇帝不喜愛她,只想讓她生孩子。」
本宮同甄嬛共同無語。
「倒是個人物。」
被欺辱的宮人出身,比安氏不如,照樣扳倒了青櫻,扶持自己兒子做了太子。
安氏也是生不逢時,若是遇上青櫻這樣的對手,保不準也不必在此怨念橫生了。
「說起來,魏嬿婉應當在我前面。」
甄嬛突然出聲。
「嗯?」
「她去得比我早,腳程再慢也該到了。」
談話間,遠遠飄來一隻小鬼,戴着高高的冠,斯斯文文地朝我行了個禮:「宜主子,王爺請您去一趟。」

-11-
地府的王爺,自然是閻王爺。
我在路上問那高帽子的小鬼可知曉王爺找我何事。
小鬼平日裏沒少拿我的打點:「宜主子,聽說是前些日子新來了一位,得了王爺賞識。」
王爺的眼光頗高,行事又沒有章法,尋常鬼很難得他喜歡。
當年我能留下,一是孟婆湯灌不醉我,二是王爺瞧上了我的能耐。
他說宜修心狠嘴嚴,頗有氣度,能站在橋上嚇唬鬼。
不知這次,是怎樣的人入了他的法眼。
還未行至宮殿門口,便聽到了朗朗笑聲。
王爺攜着一壺酒,倚在門邊朝我招手:「宜修,來,給你介紹個妙人兒。」
屋內坐着位女子,面容姣好,正細細拿着酒具擦洗,聞聲抬首,向我一笑:「嬿婉見過宜主子。」
瞧我的眼神在葡萄上掃了一掃,她立馬起身:「宜主子喜愛葡萄?小女擅釀葡萄酒,願斗膽嘗試,獻給宜主子。」
我揉了揉太陽穴,她又立馬說:「小女學過些鍼灸按摩之術,願爲宜主子試試。」
桌案上擺着一副新寫的字,墨都還沒幹透,落筆者雖筆法一般,卻字字虔誠。
魏嬿婉柔柔一笑:「小女寫得不好,還請宜主子指教。」
主打一個多才多藝。
王爺晃了晃酒壺,笑道:「如何,可是個機靈人兒?」
「確是。」我頷首。
果真是機靈的。
「那便指給你了,嬿婉,日後便跟着宜修。」
魏嬿婉立刻向我請安,小跑幾步站在了我身後。
「王爺捨得?」
他擺了擺手,攜着酒往外走:「人都跑到你面前啦,就帶走吧……」
閻王爺的行蹤如風如影,總讓人捉摸不透,下人們也從來不敢琢磨他的去處。
我帶着魏嬿婉在路上慢慢地走,探問她:「你可是喝過孟婆湯,仍舊忘不掉前塵事?」
魏嬿婉搖了搖頭。
「不曾喝過。」
我擰了擰眉,那是爲何要將她留下?
「雖不曾喝過,卻也不記得過去的事了。」魏嬿婉笑着補充道。
這卻是奇了。
雖然河岸邊的迷霧會慢慢消磨記憶,但人,多多少少會有自己的執念,有自己的擰巴。
小鬼說這叫內耗。
極少有人不內耗。
像魏嬿婉這般奈何橋一走,湯都不喝就忘了的人,也少見。
她垂眸笑了笑:「小女向來言出必行,不留遺憾,過去無論發生了什麼,想來也都是當下的意願,沒什麼好後悔的,自然也沒什麼好銘記的。」
我思索着。
「你既然到我麾下,就先幫我辦一件事吧。」
「宜主子吩咐。」
「想想怎麼把容佩從安氏那裏撈出來。」

-12-
回到小院,青櫻還在整理護甲。
???
這是什麼金絲繡工鍛造的護甲麼?
本宮都走了這麼一大圈,還沒整理完?
瞧見我來了,青櫻開口:「姑母,可否撥我兩隻小鬼?」
「做什麼?小鬼可抵不住安氏的威風。」
莫不是要帶着小鬼去將容佩救出來?那可真是有去無回,身後的小鬼都瑟瑟發抖起來。
青櫻指了指屋內:「容佩不在了,無人爲我鋪牀,煩勞小鬼。」
……
聽聞只是去鋪個牀,不用去對陣安氏,小鬼飄得飛快,蹬着腿就衝進了屋內。
我揉了揉眉心:「你自己不會鋪麼?」
青櫻亮了亮自己長長的護甲:「縱使被安太妃落了面子,也不可失了體面。」
本宮不懂,有什麼體面比得上人命重要?
隨她罷。
「青櫻。」我喊她。
「我有個法子,興許可以救你的大宮女,不過你要答應我,救人期間,你不許置氣。」
青櫻半信半疑。
「何人會氣我?」
待到見了魏嬿婉,嬿婉遙遙一拜,青櫻霎時掰斷了護甲。
「姑母,容佩我自己可以救!」
「忍忍。」我低聲勸她。
就青櫻這張嘴,我怕她下次直接把安氏氣禿嚕皮。
世間講究因果報應,安氏與容佩無仇,這事兒我得管。
但救人以後,青櫻與魏嬿婉的私怨,卻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
靈活變通,青櫻做了十六年皇后,她該懂吧。
「魏嬿婉不過是個丫鬟,有何本事救容佩?!」
她不懂。
「報應不爽,魏嬿婉,你也有今天!」
魏嬿婉都不記得了,乖巧地站在我身後。
見魏嬿婉不應,青櫻更氣了:「你對得起皇上嗎?對得起凌雲徹嗎?!你說喜愛凌霄花,從不曾改,可還記得?!」
魏嬿婉歪了歪頭。
人的過往都會化作一道道痕跡,或深或淺,很多時候不是忘了,而是算了。
就像我兒故去那日的大雨,我禱告漫天神佛。
也像甄嬛夢中的凌雲峯,再難歸去。
那一瞬間,我以爲魏嬿婉要記起什麼了。
她歪了歪頭,也只是歪了歪頭:「凌霄花?倒是沒見過,好看嗎?」

-13-
最終還是țū́₈甄嬛鎮住了青櫻。
「先帝在哀家面前掉過眼淚。哀家當年的掌事姑姑落難時,也曾不顧一切爲救她出來。」
行吧,這一點我的確比不上甄嬛。
落淚局,我輸。
青櫻暫時消停了下來。
魏嬿婉跟着我們到了安氏的院落。
其實我也沒想到魏嬿婉該怎麼辦,只是冥冥中覺得,無論喝多少孟婆湯都無法忘卻的安氏,和一踏上奈何橋就盡數忘卻的魏嬿婉,同樣出身低微,同樣多才多藝,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心緒和選擇。
她們就像是一張鏡子的兩面。
或許,魏氏真能解開安氏的心結。

-14-
安陵容藏起來了。
我派出了許多小鬼,都沒能找到。
最終找到安氏的,是甄嬛。
流水的盡頭有一座小小的橋,終日煙雨朦朧。
「此處頗像江南,興許是像陵容的家。」
魏嬿婉輕巧地走了進去。
擔心太多人驚擾了她,我放了一抹螢火蟲進去,可以鏡像傳回裏面的情狀。
安陵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繡花,燈光昏暗。
聽到門開的聲音,她探頭來看:「娘,你回來啦?」
她將魏氏認作自己的孃親了。
魏嬿婉臉上神情自然:「嗯呢。」
「爹爹今日也回來了。」安陵容笑得羞澀、溫柔,指了指屋裏。
螢火蟲轉了個角,屋子裏坐着一個留了鬍子的小鬼,臉上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腿都在抖。
應該是安陵容抓來,扮演她父親的。
「爹爹沒去姨娘那裏,是不喜歡姨娘了麼?」
鬍子小鬼瘋狂點頭。
「誒?」安氏歪了歪頭,「可爹爹往日裏,最是喜歡姨娘了,還替姨娘出頭,欺辱孃親!爹爹變了?還是說……你不是我爹爹……」
獠牙若隱若現。
角落裏散着些撕裂的小鬼。
那些,恐怕是沒演好的「安爹」。
鬍子小鬼一愣,哭着搖頭:「喜歡的,喜歡的,我是你爹。」
「那就好。」
安陵容拉着魏嬿婉坐下,小聲抱怨。
「孃親去了好久,可是今日的繡品不好賣?」
魏嬿婉掃了一眼屋子裏的場景,心下對安家的情況大約有了數。
她颳了刮安氏的鼻子,一臉寵溺:「自然好賣,你娘我的繡工,你還不知曉?」
安氏愣了愣。
「娘今日好像不太一樣。」
魏嬿婉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娘出門遇到個神仙,教了娘一些事。」
「什麼事?」安氏很乖巧。
「忍氣吞聲無人能救。」
魏嬿婉邊說邊朝着鬍子小鬼走過去,安氏好奇地跟上:「娘是說別忍嗎?可爹爹是一家之主……」
聲音在魏嬿婉清脆的巴掌聲中停了。
鬍子小鬼的臉驟然被扇到了一邊。
「家中如今是爲娘補貼家用,自然是我說了算,夫君,今夜可還去姨娘房裏?」
「不敢了,不敢了!」鬍子小鬼抖如篩糠。
「容兒,」魏嬿婉喊她,教導道,「凡事不是不可以忍,而是不能把希望全權寄託在旁人身上,如若自己有本事翻盤,就要自己翻盤。」
「容兒只是個小女子……」安陵容囁嚅着。
「小女子如何?風起的時候,蒲公英尚可飛千里遠,借風之力,並不低賤。」
屋外的我和甄嬛雙雙沉默,都想起了那遙遠的我們的過去。
我曾利用了安陵容的自卑和敏感,利用了她身世低微,也曾困於自己的庶出身份,一生難解心結。
可說到底,其實先帝並不在意。
被困住的,只有我們自己。
這點魏嬿婉就做得很好,出身不好,就更能屈能伸,家人無助力,就自己找尋助力。
屋內的魏嬿婉和安陵容已然親親熱熱地聊起了家常。
「青櫻的那個宮女呢?」甄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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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快就見到了容佩。
威武不屈的容佩。
原以爲安陵容綁來扮演姨娘的,該是個風情萬種的小鬼。
畫面裏容佩出現時,我和甄嬛都默了一瞬——這姨娘臉上有抓痕,卻瞧着一身正氣,眼神堅定得如同要上刑場,實在不像是狐媚惑人的主兒。
容佩瞧見魏嬿婉,火冒三尺,當即便想要上前掌摑仇人。
魏嬿婉拼命給她使眼色,容佩理都不理她。
「我是來救你的,你主兒在外面等你。」魏氏趁安陵容不備,迅速小聲說。
「荒謬!」
容佩橫眉冷對,大聲道:「主兒聰慧,怎會讓你這種小人來救我?!」
魏嬿婉阻擋不及,我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聽着有人辱罵自己的母親,安陵容的眼睛霎時間變得通紅,眼瞧着就要暴起!
屋內忽然響起了歌謠聲。
是魏嬿婉,她唱着兒歌,緩緩安撫着安陵容的情緒。
她曾有四個孩子,我想,她應當也很愛她的孩子。
等安陵容稍平復些,魏嬿婉冷着臉,做出一副當家主母驅趕妾室的模樣:「夫君不需要你了,今日我就將你逐出家門。」
這次,她沒等容佩瞪圓眼睛,一個手刀將其劈暈。
「容兒,將她丟在外面,自生自滅吧。」
安陵容到底是安陵容,縱使此刻她的心智還是孩子:「孃親,是否要斬草除根……」
費了好一番功夫,魏嬿婉才勸住蠢蠢欲動想去斬草除根的安陵容,哄着將昏迷的容佩扔了出去。
我在屋外終於鬆了一口氣,吩咐小鬼道:「去吧,將那宮女扛出來。」
容佩救出來了,接下來她們是要解私怨,還是報恩仇,地府皆不會插手。
幾個手腳麻利的小鬼,躡手躡腳地走到小屋外面,相互搭把手,就要將容佩扛出來——
突然一聲沙啞,如平地起驚雷:「你這是在侮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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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容佩知曉是魏嬿婉救了她,她寧可永受屈辱!」
義正詞嚴的一聲,驚了屋內的安陵容。
魏嬿婉這次沒能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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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費解。
青櫻就這麼不想讓容佩好過嗎?
眼瞧着容佩又要被安陵容拉回去,我無奈抬手,驟行至衆人面前,打斷了安陵容的利爪。
連過數百招,我二人不相上下。
「你是姨娘的親眷?」安氏皺着眉。
「不對,你不是……那你是……」
打着打着,安氏的眼神變得稍稍清明瞭些許,她喃喃着:「你是……皇后。」
後退數十步,我們短暫拉開距離,低頭喘了口氣。
想當初在宮中,養尊處優,何時做過這般刀尖飲血的營生!
恢復些神智的安氏回頭看向魏嬿婉。
不得不說。
本宮真得誇魏嬿婉一Ṫṻ₀聲敬業。
如今安氏已然知曉剛剛不過是一場戲,但魏嬿婉回看安氏的眼神依舊如慈母般——懇切和藹,擔憂心疼。
「借風使力,不算低微?」她低頭冷笑了聲,「我這一生,如履薄冰,哪是一句『不算低微』就能解得了的。」
「如何不能?」
魏嬿婉走上前來,朝我行了個禮。
「我聽旁人說,我前世也是個從泥濘中跌摸滾打,走上高位的人物。敢問宜主子,我前世可比容兒身份低微?」
安陵容選秀入宮,入宮便是答應。
魏嬿婉不過是普通宮女,還遭人折磨。
的確是更低微。
我頷首。
「那敢問,我前世最後到達的位置,可比容兒高?」
魏嬿婉封貴妃,兒子又封了太子,如若不死,再無女子能越得過她。
安氏最高到妃位,確實也不如她。
我再頷首。
見安氏一副不信的樣子,魏嬿婉朝我借前塵鏡,鏡中可看到過往的一生,她遞給安氏:「喏,你自己看。」
我問她:「你自己不看麼?」
魏嬿婉擺擺手,很是灑脫:「既已忘了,不必再記。」
……
安氏捧着鏡子,看了很久,時而低笑,時而啜泣。
直到放下,她神色複雜:「你的確起點低微,也爬到了高位,但……你喫了很多苦,你被很多人瞧不起,皇帝……也對你不好。」
魏嬿婉嫣然一笑:「喫苦?那不是應該嗎?借風使力, 總不能連風吹雨打都受不住。」
安氏像是突然被震住, 將這話在口中細細琢磨。
那瞬間,我想她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不必自卑,也不必自棄。
原本也能橫飛沖天, 光宗耀祖。
思及此,她眼中的血絲漸漸褪去,獠牙, 也漸漸收了起來。
我躲在後面和甄嬛咬耳朵:「魏嬿婉快把孩子忽悠瘸了,她遇到的是青櫻, 安陵容遇到的是咱倆, 這難度能一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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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當年……」安陵容開口, 說到一半, 她臉上突然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我當年, 發生了什麼……」
記憶如潮水退去。
那碗遙遠的孟婆湯,在安陵容堅如壁壘的執念出現一角縫隙時, 鑽了進去。
於是她開始忘記。
容佩醒了,爬回了青櫻的腳邊,我看了一眼。
有點糟心,不想看第二眼。
安陵容看向魏嬿婉, 點了點頭, 看向我, 又點了點頭。
最後, 看向甄嬛。
「姐姐。」
「你記得我?」甄嬛問。
安陵容搖了搖頭:「不記得了,但Ṭų⁾總感覺,要同你告個別。」
甄嬛和安陵容相攜着走上了奈何橋, 彼此的眼Ţũ₃神慢慢變得陌生,到最後, 化作兩塊點點微光, 投入下一世的輪迴。
我這樣送走過很多人。
卻沒有哪次, 像如今這般想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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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絕插手魏嬿婉和青櫻之爭, 確切地說,是容佩明面兒上單方面地爭。
畢竟,魏嬿婉都忘了, 而青櫻,又總是淡淡的。
架不住她們有一日鬧到了我面前。
「姑母,我纔是你嫡親的侄女!」
「宜主子, 小女子是王爺指給您的,您就是婉婉的師父, 是婉婉的再生父母。」
「閉嘴!嫡侄女可以發賣庶徒弟!」
吵得我頭疼。
我嘗試轉移她們倆的注意力:「聽說小四快上來了, 你們都去瞧瞧自己的夫君。」
這兩位在陽間爲了小四打得不可開交,用小四,總能吸引她們的注意力吧。
哪知道青櫻噘了噘嘴:「少來哄人了, 姑母, 我都去看過生死簿了,弘曆比我多活了三十三年!」
「等他的日子裏,我可得好好孝順姑母!」
天吶,我在心裏默默盤了一下小四剩下的日子, 頓覺兩眼一黑。
難道,青櫻是甄嬛特意從人間給我帶來的懲罰?!
苦不堪言的日子,可纔剛剛開始。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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