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賢良淑德的太子妃,五年來,無一錯處,人人稱頌。
可生產那日,姐姐病重,太子一眼未看我,焦急離去。
我難產而亡。
再睜眼時,我十五歲。
羞赧俊朗的小將軍正朝我遞來一枝桃花。
「你不喜梨花,那桃花,你要不要?」
我忍住淚意,輕輕接過:「要的。」
-1-
我臨盆那日,姐姐病重。
蕭崇得訊後,連馬車都等不得,親自騎馬前去。
他實在是心焦難忍,連看我一眼都不曾。
無妨,我告訴自己。
還有穩婆與一衆太醫。
生產是我一個人的事,有他無他,都一樣的。
可從辰時到酉時,穩婆的臉色愈發難看,就連南茵的聲音都帶了哭腔時。
——我便知道,我大概,是不成了。
這個飽含衆人期待,足足五年才盼來的孩子,終是磨掉了我最後一絲生氣。
「娘娘,您再撐一撐,太子殿下馬上就要回來了。」
南茵握着我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只是疲倦地闔上眼:「他不會回來了。」
回來,也無用了。
大概是渾身的血都要流盡了,纔會這麼冷。
只是可憐我的孩子,還沒來得及來這世上看上一眼。我不是個好母親,沒能生下他。
驀地,殿外一片嘈雜,風聲將他們的爭執傳到我耳畔。
「放肆!東宮之內,豈容外臣擅闖?」
「江老乃不世出之名醫,若是耽擱了時辰,太子妃有什麼閃失,你們擔待得起嗎?」
連串的腳步聲響起,南茵將人請了進來。
我費力地掀開眼皮,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大抵是多年未見,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將軍,如今已全然換了副模樣。
臨終前得見故友,我心中還是有些歡喜的。
用盡力氣,笑了一笑。
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而後,我沉沉闔上雙眼。
書上說,人死時,最後消失的五感,是聽覺。
這大約是真的,因爲我聽到魏欽跪在地上,哽咽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不是的。
不是你來晚了,而是我命太薄,再也熬不住這深宮苦寒。
所以,你不要哭了。
-2-
七歲時,我尚有一身反骨。
對世間事都充滿好奇與疑問,譬如爲何女子爲何不能科舉入仕,又譬如男子明明都是女子生的,又爲何將女子都圈在後院裏……
但每當把這些話問出口時,父親都會面色陰寒地讓我跪下。
再用藤條一遍遍抽過我的脊背,直至皮開肉綻。
鑽心的疼,我淚流不止。
只能違心認錯。
可我連怨也沒法怨,因爲所有人都說,父親爲我至今未娶續絃。這樣好的父親,無論做什麼,都是爲我好。
於是,我翻開曾被我棄如敝履的女訓,一字字熟讀。
那樣大逆不道的話,我再也未說過了。
太子對我無意,他心悅之人,是庶姐。
然而,皇后嫌庶姐生母不過一介舞女,厭庶姐無才無德,不夠柔順。
一道懿旨,姐姐遠嫁徐州。
我知道,太子不喜我。可父親說,女子出嫁從夫,只要我足夠賢淑,處處周全,太子遲早會看到我。
我戰戰兢兢,字斟句酌,唯恐行差踏錯,引起太子不悅,連累秦家聲名。
我等啊等,盼啊盼,直到我這一生走到盡頭,也沒等到太子看我一眼。
父親騙我。
他只說太子妃是何等尊貴,卻沒說夫君冷待、婆母苛責、天下人皆盯着我出錯,是何等滋味。
我這一生從未動過惡念、做過壞事,琴棋書畫、施粥施藥、三從四德,我依照父親心意,樣樣都做得好、學得好,人人稱頌我的賢良,視我爲天下女子之表率。
可爲什麼,我還是落得如此下場呢?
神佛靜默,無人應我。
-3-
再睜開眼,春光明媚,鳥雀啁啾。
俊朗卻羞赧的小將軍在暖陽中垂下頭,小心翼翼地遞來一枝桃花。
「你不喜梨花,那桃花,你要不要?」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一年,我十五歲。
沒有嫁入東宮,沒有五年冷眼,更沒有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是秦家未出閣的小女兒,秦素月。
眼前的少年面容尚且青澀,滿心愛意藏也藏不住,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實在是,好久不見。
我與魏欽,算是青梅竹馬。
兩家隔着一條街,他閒不住,常常來尋我。明明自己還是個稚子,卻總把我當妹妹哄着。
每當我無趣時,他就帶着我翻牆出府遊玩。
被規訓久了,好像只有逃出秦府時,我方知何爲自由,何爲鮮活。
前世,魏欽遞來那桃枝時,我不是沒心動過。
可父親早早警告我,皇后有意爲太子與我賜婚。
我不能這樣任性,不顧大局,自私妄爲。
所以,我沒有接。
那一刻,我朦朧意識到,心中那道微弱卻不息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我非我,而是太傅之女、東宮太子妃、未來的國母。
可太子妃死於難產,所求一切一場空。
如今,我只是我,秦素月。
望着少年,我忍住淚意,輕輕接過那枝桃花:
「要的。」
桃枝輕得彷彿沒有重量,可其中心意卻重若萬鈞。
這樣珍重的心意,歷經兩世,我才終於敢接過。
-4-
回府時,宣平侯夫人正與父親商談。
宣平侯夫人是皇后之母,太子的外祖母。
這樣的人物親臨秦府,只怕是爲我婚事而來。
若我不阻止,明日賜婚的懿旨就會送到秦府。
我決不可能,再重蹈覆轍。
「能得皇后娘娘青睞,是小女的福氣……」
哐噹一聲。
我推開門。
懷中捧着那枝開得正豔的桃花。
身姿筆挺,毫不畏懼地對上父親驚詫的眸子。
一字一頓:「我不嫁。」
這樣荒唐無禮的行徑,活了兩世,我還是第一次做。
迎着衆人驚愕的眸光,我沒服軟,也沒退縮。
「我心有所屬,不配爲太子妃。」
那一瞬,我清晰地看到,父親的神情變得錯愕而惱怒。
宣平侯夫人在此,我豈敢、我豈敢——
「秦素月與魏欽兩情相悅,無福嫁入東宮,還望老夫人海涵。」
我輕笑着,再一次火上澆油。
「放肆!」
父親猛地站起來,冷冷地凝視着我,怒氣衝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任性妄爲?」
我仰起頭,徐徐道:
「父親,我從不任性。」
又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老夫人,歉聲開口:「辛苦老夫人走這一遭,只是素月實在無緣東宮,擔不起太子妃之尊。」
到底是見慣風浪的侯府老夫人,面對我如此無禮的行徑,依舊面不改色。
沒有開口斥責,沒有居高臨下,而是輕嘆一聲。
「既然如此,老身也不強求,只最後問你一句,你當真不想嫁給太子?」
那是頂頂尊貴的人,萬人之上的太子,未來的君王。
天下沒有女子會拒絕這樣的誘惑。
可我卻俯身一拜,垂下的眼簾遮住上湧的淚意,聲音極輕,也極堅定。
「素月心意已決,決不更改。」
秦素月,再不會與東宮扯上任何干系。
-5-
老夫人離開,父親合上門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扇了我一掌。
「跪下!」
我便知道,父親又要責罰我了。
看得出,他實在怒不可遏。
多年謀劃毀於一旦,我不但自毀聲名,還徹底得罪了皇后,再也做不成太子妃了。
可這,正是我想要的。
我扯了扯嘴角。
「我不跪。」
從前,我不敢違逆,忍下一道道責罰,認下一樁樁罪名。
這次,我不跪,也不認。
前世的我,樁樁件件都聽從父親心意,做整個京城最溫婉賢良的女子,卻痛苦半生,不得善終。
既如此,重來一回,我又爲何要聽他的?
「好、好!我養你十五年,便養出來個忤逆親父、不知廉恥的女兒!」
這話極重。
我卻渾不在意,只是笑着道:「當真是女兒麼?父親想養出來的,難道不是一隻乖乖聽話的傀儡嗎?」
他瞪大眼睛,見了鬼似的盯着我。
德行、名聲、孝道,種種十年如一日地壓在我身上,讓我難以挺直脊背,堂堂正正地看父親一眼。
父親怎麼也不敢相信,往日溫順乖巧的女兒會吐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他想不通,乾脆不再去想。
「你如此行事,是不是受了魏家那小子的蠱惑?他性情頑劣,我早便告訴你,離他遠些!」
我搖搖頭。
「沒人蠱惑我,你也不必想着去魏家問罪。
「魏家滿門忠良,駐守邊關,戰功赫赫。魏欽是魏將軍獨子,可不會任你發落。
「至於兩情相悅,並非虛言,我的確是心悅於他。」
父親呼吸急促,氣怒道:
「你心悅又如何?你拒絕的是太子、是皇后!
「秦家清名,皆因你一人蒙羞,你非但不知悔改,還敢強詞奪理!」
清名。
我便是被這二字,拖累一生。
原來拋下這些,感覺這樣好,沒有想象中的恐懼無措,只有釋然與輕鬆。
我輕聲道:「我無錯,爲何要改?
「父親這麼想嫁入東宮,不如自己去嫁,何苦來逼迫我。」
-6-
父親被我最後一句話氣得暴跳如雷,下令關了我禁閉。
我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優哉遊哉地翻着南茵買來的話本子。
果然,翌日,皇后召見。
我在坤寧宮外站了一個時辰,才被請進去。
皇后雍容地坐在鳳座上,素手輕揉額際,似乎有些疲憊。
見我來了,她鳳眸輕掃,許久纔開口:「本宮本以爲,你秉性柔婉,又心慈面善,既能照顧好太子,又能善待妾室子女,是再合適不過的太子妃人選。」
我跪在地上,皇后並未叫我起身,想必心中怒氣未消。
見我仍直挺挺地跪着,不發一言,皇后似無奈般輕笑了一下。
「原來骨子裏是個倔的,倒是與太子一般,認準了什麼,就不肯回頭。」
我重重磕下頭,字字清晰:
「臣女不敢高攀太子,太子亦對臣女無情,強湊姻緣,不過一對怨偶,請娘娘三思。」
太子Ṭüₑ對姐姐一片癡心未改,身爲人母,她豈會不知?
但她仍要把我嫁給太子。
他們都認爲,只要妻子做得足夠好,夫君就會逐漸收心。
可不是的。
我那樣努力,那樣卑微,處處完美,仍沒能打動太子的一顆心。
真心換不來真心,我所作所爲,不過跳樑小醜,笑話一場。
那五年來,每逢夜幕降臨時,我都寬慰自己,無妨,無妨的,也許明日,也許後日,太子就不再對我漠然視之。
直到難產那日,我危在旦夕時,終於認清,那不過是他們編織的謊言。
我再也無法騙自己。
情之一字,我強求不來。
-7-
從坤寧宮出來時,恍若隔世。
午後陽光炙熱,我卻渾身冰冷。
片刻,我驟然笑了。
原來,爲自己而活,這樣簡單,這樣歡喜。前世種種苦楚,我本不必一一忍受。
心境開朗,我步子輕快,向宮門口走去。
卻碰見一人。
玄衣錦繡,身姿頎長,一雙鳳眸漫不經心地掃過我。
太子,蕭崇。
我呼吸一滯,垂下頭,只等他走過。
誰料,他卻在我身側停下來,語氣淡淡:「秦素月,孤以前未曾發覺,你竟有這樣大的膽子。」
我不驚不懼,面不改色:「殿下謬讚。」
蕭崇意味深長地笑了聲,終於偏首,正眼看我。
「孤可不是在誇你。」
我盯着腳下的地面,淡聲道:「臣女愚鈍。」
「秦小姐素有才名,美名揚於京都,豈會是愚鈍之人?」
蕭崇不依不饒。
似乎對於我敢拒婚一事,很是不悅。
可他不悅什麼呢?
前世,我認下這婚事,嫁給了他,他滿心嫌惡冷漠。
如今,我如他所願,拒了這婚事,他卻依舊不滿意。
到底要我做什麼,他纔會順心?
心中陡然浮現幾縷不耐,實在沒心思再與他周旋。
「皇后娘娘正等着殿下呢,臣女不敢耽擱時辰,先告辭了。」
到底有男女大防在,衆目睽睽,他不好強留我。
見過令我分外不快的母子兩人後,我現在只想去尋一個人。
-8-
多年不曾爬牆,最後,還是南茵拖着我上去的。
幸好魏欽爲了方便爬牆,特意選了個沿街的院子。
我剛在牆頭坐穩,就看到院子中那道熟悉的人影。
背對着我,一手執劍,卻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忽然起了個壞心思,信手將小石子拋了過去。
卻在即將砸中他肩膀的前一刻,被他旋身躲過。
到底是上過戰場的小將軍,身手不凡。
魏欽眉頭擰起,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來,卻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瞪大了眼睛。
我看他一時半會是緩不過來了,想先翻過這牆,卻被腳下的高度晃得眼暈,一時無措。
「魏欽……我好像,下不去了。」
……
魏欽接住了我。Ťŭ̀ₘ
落地後,我抬眸笑問:「方纔在想什麼?像尊石像似的,一動不動。」
魏欽卻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看了看院牆,又看了看我。
喃喃道:「你當真是秦素月嗎?不是被哪隻山野精怪附了身?」
並非精怪,而是鬼魂。
我失笑道:「又不是沒隨你翻過牆,怎麼這樣驚訝?」
七歲之後,我就沒和魏欽翻過牆了。
年歲久遠,他思索一番,搖頭道:「不,並非只有此事。
「你當衆拒婚,是爲一。將心意宣之於口,不計聲名,是爲二。不顧男女之別,私下與我會面,是爲三。
「除非遭逢鉅變,否則人不可能在一夕之間性情大變,可你日日在秦府,安全無虞。
「所以,我想不通。」
我怔在原地。
明明是個武將男兒,心思卻這樣敏感,不過兩日,就發現我的不對之處。
我緘默良久,徐徐開口:
「我確實,遭逢變故。
「不過……是一場夢。夢中我遵循父親心意,嫁給太子,卻處境艱難,人人皆知,他不喜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子。
「無數高門貴女等着我出錯,好取而代之。我熬過五年如一日的冷待,卻還是不得善終。」
說到這,魏欽陡然呼吸急促起來,連眸底都泛着鮮紅。
「那我呢?我死了嗎?爲什麼眼睜睜看着你死去——」
「你擊退西涼,鎮守邊ṭṻ₍關,是威名赫赫的大將軍。」
我打斷他帶着自責意味的詰問,彎起眸子看着他,聲音柔和到極致。
「幸而,一切只是夢,我從中得到警示,不想再逆來順受,步步忍讓。
「魏欽,你明白嗎?」
少年眼眶泛紅,緊咬着牙關,深深凝視着我。
我幾乎以爲他要落淚。
但沒有。
他開口,字字清晰:「我明白,這世間,本就沒有秦素月必須守的禮,也沒有秦素月必須要做的事。」
從前諸道枷鎖,他會陪我一一斬盡。
-9-
長公主於府中舉辦賞花宴。
特意着人送了我一份請柬。
她知曉我眼下困境。
我娘與長公主是手帕交,又在遇刺時以身爲她擋劍,當場身亡。
無數奇珍異寶也安撫不了失恃之心,是以,長公主許諾我,她會滿足我一個心願。
無論何願。
前世,我用這個諾言換取太子平安。
屆時皇子皆已長大,危機四伏,太子一時不慎,落入陷阱,失了聖心。
我求長公主,保下太子。
她與皇帝一母同胞,從冷宮到登基,感情深厚,只要她開口,太子就有生機。
長公主靜默許久,重重一嘆,卻還是允了我。
三日後,太子回到東宮,得知此事後,卻沒有我想象中的動容。
而是一片深沉冰冷。
「你與長公主有此交情,卻硬是拖了半月纔開口,怎麼?是想挾恩圖報,讓孤感激你嗎?」
氣氛緊繃,所有宮人都垂下頭。
我面色青白,難堪、無措與委屈一同湧上來,幾乎無地自容。
所有解釋都卡在喉中,蒼白無力。
待太子拂袖而去後,我怔忪地摸了摸臉頰。
滿手溫熱的淚。
好像自我嫁入東宮後,就有流不完的淚。
前塵往事冉冉褪色,我再一次站在長公主府中。
這次,不爲任何人。
只爲我自己而來。
-10-
這一回,倒是與上一世截然相反了。
暗中投來的目光,或好奇探尋,或鄙夷厭憎。
縱然父親有心制止,然我前幾日的所作所爲實在太過離奇,其中又涉及天家太子,實在是堵不住悠悠衆口。
「什麼京都第一淑女,我看都是自吹自擂,敢做出那等忤逆之事,我看啊,怕是連小門小戶的女子都不如。」
「她怎麼還敢出門赴宴,我若是她,早就羞憤欲死了。」
這樣的閒言碎語,我一個字都沒放在心上。
可眼前的路忽然被攔住。
一個男子擋在我身前。
這人我認得,是定陽侯世子,有名的紈絝。
他笑得不懷好意:「秦小姐,那魏欽有什麼好的?遠不及我侯府顯貴,不如你從了我……」
「砰」的一聲。
定陽侯世子陡然被人踹落水中。
水位不高,剛剛及腰,卻使人十分狼狽。
魏欽站在岸邊,一張玉面上滿是森寒冷意。
「我與她如何,輪得到你說三道四?」
說完,又抬起頭,環顧周圍衆人,開口道:
「誰再敢多嘴,便與我比試比試,京都不比邊關,無趣得很,也算是送上門的樂子。」
他勾起脣,卻毫無笑意。
「我這人不要臉面,無論男女,都下得去手。」
真動起手來,京都這羣養尊處優的貴人們加在一塊都不夠他揍的。
偏偏他祖父鎮守邊關,得陛下器重,便是如何囂張,也沒人真想得罪了他。
我沒看其他人一眼,只是拉起少年的袖子,離開這是非之地。
「魏小將軍,好厲害呀。」
魏欽的面容上攀上一片紅暈,他偏過頭。
「沒有,我平時不是那樣的。」
我點點頭,笑盈盈道:「那方纔那樣生氣,是爲什麼?」
魏欽忽然看向我,神色認真。
「因爲素素是整個京都最好的姑娘,我聽不得旁人辱你半句。」
零星桃花瓣被風捲起,徐徐拂過衣襬間,暗香浮動。
少年那樣真摯,讓我心下一軟。
我不是京都最好的姑娘。
我只是魏欽眼中最好的姑娘。
-11-
我求長公主收我爲義女。
自古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如今,我多了個位高權重的義母,父親再如何不甘,也只能低頭。
我的夫婿、我的姻緣,都要由我自己做主。
恰在此時,寧川土匪猖獗,不但打家劫舍,強搶民女,甚至殺害過路官員。
氣焰囂張至極,陛下爲此大怒。
派魏欽率兵前去剿匪。
臨行前,我對他說:「待你平安歸京,就去向長公主提親吧。」
魏欽又驚又喜,似乎很想抱我一下,又怕逾矩,生生忍住。
「素素等我,我定帶着戰功回來娶你。」
少年策馬而去,頻頻回顧。
魏欽走後的第三日,聽聞太子病了,高燒三日未好,太醫們急得團團轉。
我心無波瀾,唯願他一病不起。
上天許是沒聽到我的心願,魏欽走後第七日,我向長公主請安後,撞見了大病初癒的蕭崇。
他消瘦了不少,一雙眸子陰沉沉地盯着我,讓人心生不適。
我行了個禮,便要離去,卻被叫住。
「素素。」
聲音澀啞。
我回首,扯出一抹笑,淡淡道:「太子殿下,您瘋了嗎?」
-12-
蕭崇恍若驚醒,說不盡的酸澀湧上心頭,喉嚨間一片血腥氣息,薄脣幾度開合。
卻險些落下淚來。
「……我知道,你怨我,過往種種,是我錯得厲害,你不願認我,我明白。」
他也重生了。
卻不知爲何,作出這種姿態。
「殿下認錯人了,您所鍾情的,是臣女的姐姐,她如今遠在徐州,已爲人婦。」
笑意冷淡,舉止疏離。
就彷彿,當真與他不熟一般。
蕭崇渾身血液宛若凝固,眼前一陣陣發黑。
待到他回過神,卻發現țů⁸,素素早就不見了。
丟下他,獨自離去。
就像前世,他丟下她,離開東宮。
因果報應。
蕭崇痛苦地闔上眼。
是他眼盲心瞎,視真心爲敝履,漠視她諸般苦難,直到她心灰意冷,撒手人寰。
到死,他都沒與她好好地說過一句話。
直到那個總是溫言淺笑的妻子再也不會睜開眼,衝他笑一笑,也不會提着一盞燈,等他回宮。
他才恍然發覺,自己失去了什麼。
人死不能復生。
他悔之不及,痛徹骨髓,縱然權勢滔天,也無法讓那個姑娘重回人間。
秦素月,在嫁給他的第五年,終於徹底離開了他。
-13-
兩個月後,寧川傳來捷報。
魏欽大勝,率兵凱旋,不日歸京。
我正巧繡完一個香囊。
魏欽回京那日,我站在城牆邊,遠遠望過去,馬蹄聲陣陣。
爲首那人速度極快,不過數息,就停到我面前,翻身下馬。
似是迫不及待。
少年的鬢髮有些亂了,風塵僕僕,眼睛卻亮得驚人。
他說:「素素,我好想你。」
無他,只是想我。
少年愛意赤誠而坦率,毫無顧忌。
我將香囊系在他腰間,明月與桃花栩栩如生,針針都在訴說。
「歡迎回家,我的小將軍。」
抬眸,相視而笑。
-14-
端午宮宴,聖上問魏欽,要何嘉獎。
魏欽望我一眼,出席跪地,字字鏗鏘:
「請陛下爲我與秦家次女賜婚!」
皇帝驚疑地哦了一聲,又挑眉看向我:「秦家女兒,你可願意?」
我起身行禮,輕聲開口:「臣女願意。」
話音落地,我聽到清脆的一聲。
循聲望去,是太子徒手捏碎了杯盞。
鮮血順着指間流下,他卻感覺不到痛似的,直勾勾瞧着我。
我只看他一眼,便又垂下眼簾。
任他如何不快,賜婚已成定局。
聖上金口玉言,無人能改。
散席後,蕭崇攔住我。
「素素,你不要嫁他。」
我微微後退,冷淡道:「陛下賜婚,太子有何不滿?」
他眸底猩紅,頭一次在我面前如此失態,高傲如太子,竟聲聲卑微,字字祈求。
「前世是我遺珠棄璧,錯失良緣,我知你委屈,對我不滿,可你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這次,我以性命起誓,必不讓你受ƭů₄半點委屈。」
我搖頭。
「殿下,你忘了姐姐嗎?」
蕭崇一頓,顫聲道:「我心中是有過她,可不過是少年慕艾,求而不得作祟。
「抵不過你我夫妻五年,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素素,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良久,我幽幽一嘆。
男子,還真是負心薄倖。
愛你時,你是掌中珠,不愛時,卻連地上泥都不如。
我抬眸,輕輕開口:「從前,我是你的妻子,你待我,卻連陌生人都不如。
「我與你無仇無怨,只是嫁給了你而已,你卻待我萬般殘忍,現在,你說喜歡我。」
輕笑一聲,飽含譏諷。
「何其可笑。」
蕭崇眸光顫動,強壓下心中苦痛,開口道:
「是我愚鈍,讓你受苦,日後,我定當……」
「不必了。」
我打斷他。
「我日後如何,與太子殿下無關,我有我的夫婿,他叫魏欽。
「我與他,兩情相悅,京都人人皆知。
「還請殿下以後不要打攪我,平白惹人厭憎。」
我離去時,蕭崇陡然開口。
「你若執意嫁他,只會後悔。」
悔?
我只悔,曾嫁入東宮。
-15-
我與魏欽的婚期定在明年四月。
前世的嫁衣由宮中送來,唯恐嫁衣有損,我只遠遠看過幾眼。
今朝的嫁衣卻是我親手所繡,每一處花樣,都是我親自挑選,指尖輕拂過時,心頭總會浮出隱隱歡喜。
待到嫁衣繡成,秋意已盡,初冬乍寒。
前朝卻陡然傳來噩耗。
有人蔘魏欽剿匪時殺良冒功,罪不可赦。
偏偏一月前聖上病重,命太子監國。
蕭崇當即將魏欽關押下獄,三日後處斬。
我終於懂得那句後悔,是爲何意。
他就是要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讓魏欽在絕望忿恨中死去。
三日,三日能做什麼呢。
我用盡所有辦法,卻依然尋不到魏欽的生機。
第二日傍晚,我拜訪東宮。
蕭崇清退宮人,殿中唯我二人。
「素素。」他輕嘆一聲,「孤說了,你會後悔。」
我垂眸道:「我與他解除婚約,你放過他。」
「晚了。」
蕭崇目光沉沉:「只要他活一日,你心裏便有他一日,魏欽非死不可。」
「蕭崇!」我再難以維持平靜,恨聲道,「從前我只以爲你負心薄倖,沒承想,你竟是個卑劣不堪的小人!」
「卑劣小人?」
他低笑,向前一步。
「魏欽一介臣子,卻敢奪我髮妻,如此忤逆犯上,他不該死嗎?」
「啪!」
蕭崇的臉被我打偏過去。
我眼神冷冽,恨意難藏。
「魏欽的父親戰死沙場,祖父以年邁之身鎮守邊關,你卻因一己之私迫害忠良之後。
「太傅教你的禮義寬仁,都被你拋之腦後。
「蕭崇,你不配爲君!」
-16-
行刑當天,寒風四起。
囚車從天牢而出,與我擦肩而過。
我穿着親手繡好的嫁衣,紅裙招搖,迎風獵獵。
一紙鼓狀交予監察御史,而後拾階而上,走到登聞鼓前,拿起鼓槌。
毫不猶豫地,揚起雙臂,重重一敲。
鼓聲沉悶磅礴,餘音迴響在天地間,久久不散。
東方欲曉,圍觀的百姓愈來愈多。
手臂發沉,幾乎要抬不起來,我卻依然沒有停手。
一擊又一擊ẗűₗ,直至身後傳來聲音。
「太子殿下駕到——」
一隊人馬圍着囚車,而那隊伍領頭處,蕭崇站在階下仰起臉,凝視着我。
「秦素月,你要爲誰伸冤?」
不難聽出他語氣中的咬牙切齒。
我終於停下,回過身,卻未行禮,字字堅定。
「世間魍魎橫行,使忠臣蒙冤。
「秦氏素月,爲夫君魏欽伸冤!」
百姓譁然。
蕭崇臉色鐵青,冷聲道:「魏欽殺良冒功,證據確鑿,無冤可伸!」
我分毫不讓,揚聲道:「太祖設登聞鼓,是爲天下無冤民,世間無冤情。
「魏欽剿匪殺敵,甫立戰功,卻身受大辱,被人構陷入獄。
「此等奇冤,實在令人心中憾恨!民女只能擊鼓鳴冤,上達天聽。」
蕭崇緊緊握着拳,眼神陰狠,若不是圍觀百姓衆多,只怕早就命人將我拉下去。
我滿面沉痛,眼含淚意,目光望過階下百姓。
「十年前,西涼大破邊境,連下五城,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蠻族劍指京都,人人自危,是魏大將軍挺身而出,率兵五萬,死守國門,護住滿城百姓。
「他戰死沙場,只留下一稚子,可憐那稚子失恃失怙,卻仍不負魏將軍遺志,殺敵剿匪,驍勇不凡。」
百姓交頭接耳,頗爲動容。
「魏家滿門忠良,其後人卻遭人構陷,身負污名。
「蒼天未明,卻熱血難涼。今日我嫁與魏欽爲妻,天地百姓爲證,若不能爲其洗冤雪恨,我甘願與他一同赴黃泉,下閻羅殿去求一份公正!」
說到此處,百姓中不知是誰帶頭叫起好來。
忠臣雪冤、不畏強權、生死相隨,這本就是人們最愛看的故事。
凜冽寒風颳過,尖銳的呼嘯聲響起,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了下來。
下雪了。
人羣中有年邁者眼含熱淚,顫聲道:「魏將軍戰死那日,京城也是下了一場大雪……」
「難道,是魏將軍顯靈了?」
「魏將軍爲國戰死,其子卻身陷惡名,自然滿腔怨氣!」
眼前越傳越離譜,事態逐漸失控,蕭崇終於忍不住開口。
「荒唐!無稽之談!」
他揮手,囚車再次行起,眼看要奔赴刑場。
馬蹄與車輪碾過地面,揚起碎雪塵土,所有掙扎苦痛都將湮沒在這場淒涼的落雪中。
蕭崇目光冷寒:「秦素月,你如此能言善辯,卻改不了任何人的結局。」
恰在此時,一聲高呼——
「且慢!」
內侍縱馬而來。
及至眼前,他翻身下馬,腳步匆匆,高聲道:「傳陛下口諭!魏欽殺良冒功一案經朕查明,實乃污衊,命太子即刻放人!」
凍得發僵的手終於握不住鼓槌,鼓槌應聲落地。
大雪漫天,我輕笑着對上蕭崇不敢置信的眸光。
「蕭崇,天理昭昭,我不信弄權者能肆意一生。」
-17-
三日,我的確做不了什麼。
蕭崇篤定我不過一個閨閣女兒家,無權無勢,無能爲力。
所以,我只能賭上性命,於大庭廣衆下敲響登聞鼓,激起民憤,拖延時間。
與此同時,長公主率着魏欽屬下交給我的部分證據,入宮面聖。
蕭崇千算萬算,沒算到他的父皇只是感染了一場風寒,並非病重。
此事,只有長公主知曉。
太子結黨營私、外戚囂張跋扈,皇帝早就不滿。
此舉不過是引蛇出洞。
囚車被打開。
魏欽面容完好,身上的血卻止不住地往外溢,素色囚衣被染得鮮紅,好似血衣。
風雪襲來,寒意逼人,凜冽得讓人忍不住流淚。
我提起嫁衣的裙襬,穿過人羣與風雪,跑向囚車。
步伐急促,愈來愈快。
到最後,幾乎是撲跪在魏欽身前。
嫁衣與血衣交疊在一處,分不清誰的更紅。
魏欽靠在囚車邊,面容毫無血色,勉強掀起眼簾,望見我,笑了笑。
他定是傷得極重,纔會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樣意氣風發、戰無不勝的小將軍。
此刻,卻只能虛弱地倚在囚車邊,才能維持住最後一絲體面。
彷彿一尊佈滿裂紋的琉璃像,脆弱到輕輕一碰,就碎了。
我不敢抱他,也不敢碰他,抬起手,卻只能隔着虛空一點點描摹過他的眉眼。
眼淚比問話先一步墜落。
「魏欽,你疼不疼?」
他的眼睫與髮梢落滿了雪,整個人蒼白得不像話。
眸光落到我身上的嫁衣,輕輕一笑。
「我的素素,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該永遠做那天上的明月,不落紅塵。」
可他要死了。
蕭崇恨他至極,種種刑罰加身,幾乎折了他半條命。
魏欽不願我爲他難過,更不願我還未出嫁,便做孤孀。
冷風似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淚水決堤,不住搖頭。
「我不要做天上的明月,我要站在你身邊。
「我要你活下去,魏欽。」
此時,我卻明白了前世魏欽親眼看我死去,卻無能爲力時,是什麼心緒。
心如刀割,千刀萬剮。
魏欽喫力地抬起手。
指腹蹭掉我眼角的淚,卻止不住我的淚意。
他雙眸一瞬便紅了,脣邊沾着殷紅的血跡,看起來是那樣難過。
「別哭……你一哭,我就毫無辦法了。」
他甚至,不敢死了。
-18-
自那日Ṫůₚ敲登聞鼓後,魏欽就暈了過去,命懸一線。
幾度瀕死,卻都撐了過來。
連太醫都嘖嘖稱奇。
我知道,他在爲我與死亡相爭。
我能做的,只有相信他。
雪色濃濃,人間煙火。
除夕之夜,魏欽醒了。
他活下來了。
我又哭又笑,抱着他,哽咽到說不出一句話。
上天憐我,允我重生,還我愛人。
等魏欽大好時,已是六月,錯過了婚期。
此時,前朝爭鬥落下帷幕。
太子被廢,流放三千里。
我與魏欽正商量着幾月完婚時,蕭崇派人來,說流放前想見我一面。
正好,做個了結。
魏欽不放心,陪我前去。
蕭崇一朝失勢,很是落魄。
「素素,如今,你原諒我了嗎?」
我搖了搖頭。
他目光一暗。
我道:「你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早就不恨你,你在我眼中,與路邊野草石塊無異。」
蕭崇渾身僵住, 臉色一瞬間蒼白。
「你可知我做太子妃時爲何執着於修建善堂?
「因爲當我看到那些老人幼童有枝可依、有處容身時,就好像自己也得到了救贖。
「我想,我的存在,總歸是有些意義的。」
蕭崇怎麼會不懂Ţù⁶我話中之意。
嫁給他、做太子妃、留在他身邊,於我而言,皆是毫無意義的痛苦之事。
「蕭崇, 你爲君不仁,爲夫不義, 實在是很令人噁心, 我看一眼都嫌髒。」
我牽住魏欽的手, 意欲離去。
卻聽他道:「素素, 你以爲我被廢,你就能安寧了嗎?朝堂爭鬥不休,魏欽遲早被捲進去!」
魏欽停下腳步,回眸看他, 目光懾人。
「無論坐在那龍椅上的是誰,我都是大燕的將軍。
「我爲之而戰的是國、是民、是我心之所繫的人,而非君王。」
忠國不忠君。
蕭崇想不到, 魏將軍竟然生出一個這樣的兒子。
他不知爲何,大笑起來。
腳步聲遠去, 殿內又只剩下他一人。
恍惚中, 蕭崇想起。
也是此時,也是此處,素素端着蔘湯,小心翼翼地柔聲道:「殿下勞心勞神多日,身體喫不消, 休息會兒吧。」
他是如何回答的?
是不耐地讓她退下, 還是掀翻了湯碗?
不重要了。
再也不會有一個人, 敲響殿門,送來一盞蔘湯了。
-19-
月明如水, 萬物無聲,唯有路邊野花招搖。
魏欽忽然道:「婚期便依你所言, 定在下個月吧。」
先前他執着地要選一個黃道吉日。
很可惜, 三個月內,他都沒挑出來一個吉日。
如果卻變了口風,我低笑道:「怎麼了?」
他看向我。
「是我愚鈍, 只要是你, 什麼日子又有什麼分別?
「你先前說,想看江南美景, 見大漠黃沙,婚後,我們去看吧。」
我有些茫然起來。
「你這樣說, 倒像是交代後事似的……」
魏欽失笑, 眉目俊朗。
「我只是不想見你蹉跎一隅,素素,我不想讓你覺得, 自己毫無意義。」
原來如此。
怔忪過後,我輕輕抬眼,盈盈笑道:「好, 我們一起去。」
那些過往苦痛早已遠去。
也許我現下所經歷的一切,就是意義。
花不盡,月無窮。
兩心同。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