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

我是丞相府不受寵的庶女。
周縉來抄家那日,我從地窖裏倉皇而出,拜倒在他馬前。
「將軍饒命,嫡母苛刻薄待我,我願告知他們的藏身之處。」
嫡母嫡姐被一網打盡。
而我美貌嬌柔,周縉收了我的房。
後來他扶我爲正妻。
那一夜我們合飲交杯酒,他不勝酒力,我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將軍,妾身告訴你一個祕密。
「其實父親和嫡母對我極好呢,你猜,爲何當初妾身要說謊?」

-1-
太子好色平庸。
先皇知他秉性,臨終前對位處丞相的父親鄭重託孤。
父親建議太子祕不發喪,將邊關握有兵權的兄長雍王以侍疾的名義先召回京都。
然太子聽信寵妃王氏讒言,不予採納。
先皇薨逝、新帝登基的消息一出,雍王即刻起兵謀反。
周縉爲叛軍先鋒統帥,連屠三城,並且放話:「若是抵抗,攻下城池後,一個活物都不留。
「如若歸降,則不會動一草一木。」
將士捨身護國,只爲身後家人百姓安寧。如今顧忌家人,失了戰心,無論父親如何調度用兵,叛軍還是勢如破竹,很快便踏破京都大門。
父親愚忠,一直守在皇宮太子身側,用自己的性命來當他身前的最後一道防線。
留我們這些女眷在府內惶惶。
那一日很快來了。
周縉帶着鐵甲軍將丞相府團團位置。
他手中的長槍滿是暗紅斑駁的血跡,上面赫然戳着父親的頭顱。
父親眼睛瞪得很大,還維持着生命最後一刻的憤怒神情。
嫡姐從地窖縫隙裏看到這一幕,嚇得驚呼一聲,當場暈了過去。
鐵甲軍在丞相府翻了一圈沒找到人,周縉厲聲高喝:「賀夫人,你是聰明人,該知曉我在找什麼。
「乖乖交出來,我可以保你們闔府女眷性命無虞……
「不然……」
說話間他拽過一旁被綁住的蘭嬤嬤,從腰間抽出匕首。
手起刀落,鮮紅的血瞬時噴射在他臉上,讓他活脫脫成了地獄爬上來的惡魔。
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哀求嫡母:「他要什麼,你給他吧。
「我才十五歲,我還不想死。」
地窖昏暗,我看不清嫡母的眉眼。
只看到她拿着一瓶啓封的鶴頂紅,捏開嫡姐的嘴,顫抖着手,傾斜瓶體。
我一把衝過去掰開嫡姐的臉,大聲質問:「有什麼能比活着更重要?
「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
嫡母眼底佈滿紅血絲,苦笑一聲:「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比活着重要,我是丞相之妻,更是滎陽鄭氏之女。
「苟且偷生只會淪爲叛軍玩物,壞你父親的聲名,壞宗族百年聲名,連累族內尚待字閨中的女子……」
她幽幽看向我,「但你不是我親生,或許你可以……
「你靠近些,我與你說一個祕密。」

-2-
我戰戰兢兢靠近,她突然伸手一把將我控在懷裏,將鶴頂紅往我嘴裏喂。
我拼命掙脫,鶴頂紅在我嘴角和衣裳氤開,慌亂間我的外衫被拽下,只着素色中衣的我拽開地窖門,飛奔而出,一把拜倒在周縉的馬前。
我渾身都在顫:「我願告知夫人他們的藏身之處,還請將軍饒我一命。」
周縉端坐馬上,「呵」地輕笑一聲:「丞相府就這麼大,本將軍多花些功夫,總能找到她們。
Ťùₜ「何須你一個賣主求榮的奴婢來告知。」
說話間,他用手裏的長槍挑起我的下巴。
鋒利的尖角抵住我的喉嚨,濃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我強忍着不適,緩緩抬起眼睛看向他,楚楚可憐地開口:「其實我是丞相府的庶女,不過侯爺說得對,在賀家我跟奴婢也沒分別……」
我生了一張嬌弱又妖嬈的臉。
嫡母從前總說:「女子該端方持重,長成你這般模樣太過招人,不是好事。」
周縉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的侍從。
侍從從驚豔中回過神來,上前一步,低聲道:「賀家的確有一個庶女,說是自幼體弱多病,從未出來交際過。」
我苦笑一聲:「哪是體弱多病,是嫡母嫌我姨娘出身青樓,又見我長相尚可,怕我搶了姐姐風頭罷了。」
我話音一落,侍從臉色一變,迅速掃了周縉一眼。
周縉目光深幽,語氣冷硬如冰:「賀夫人在京都素有賢名,不像會苛待庶女的。」
我擼起袖子,展示胳膊上兩道陳年的深深傷口:「將軍,您看……
「我姨娘也是被她所殺,」我指向衣服上的印記,「她剛纔要餵我鶴頂紅……」
我回頭看向森森屋瓦,眼淚撲簌簌地掉,「這裏不是我的家,是困住我的地獄。
「我娘雖是青樓歌姬,卻愛我至深。臨死時叮囑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想逃出這地獄,爲自己活一把。
「哪怕將軍殺了我,我也算是爭取過了。」
……
周縉神色凝住,長槍收起,道:「那便帶我去會會你嫡母。」
賭對了!
周家亦是楚國高門,可此前從未聽過周縉的名頭。
他十二歲偷偷離家入軍營,從最微末的士卒,一步步成了雍王手下悍將。
此番帶兵謀反,兩軍對峙時,他父親曾於陣前破口大罵他不忠不孝,被他搭弓引箭,一箭洞穿胸口。
周家老少皆被屠戮。
他因此被百姓們稱爲「人屠」,對手個個都聞風喪膽。
周家百年望族,素來重視族內男丁的培養,哪怕是庶子。
所以我猜,周縉不僅是個庶子,且生母的身份極爲低下。是以纔會在幼年時查無此人。
地窖門被兵士粗魯撞開,嫡母舉着長劍直直朝我衝來:「賤人,我早該在你生下來時便溺斃你!」

-3-
長劍沒入衣衫內。
我死死握住劍身,鮮血「滴答滴答」砸落地面。
嫡母仍在用力,胸口處傳來尖銳的刺痛。
昏幽光線裏,我與嫡母目光交錯。
她眸底一沉,加重手上力道。
長劍若是入體,我恐怕真的性命難保。
便在此時,周縉一杆長槍挑開劍,似笑非笑道:「賀夫人,本將軍勸你識趣些。」
周縉掃了一眼地窖內窩着的十幾個老老少少的女人孩子,道:「把本將軍要的東西交出來,我可饒你們的性命。」
嫡母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嫡姐,悽然一笑:「你想要,便隨我去陰曹地府,屆時我定然告訴你!」
話音一落,她與身後衆人齊齊仰頭吞嚥。
周縉大驚失色想要制止。
可已然來不及,嫡母口鼻不斷湧出黑血,深深看向我:「賀清歌,你且……好好活着,往後我會夜夜入夢,讓你再也無法安枕……」
衆人紛紛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我死死握緊自己的衣袖,每一寸頭皮都像是要裂開,看着嫡母和衆人不斷擴散的瞳孔,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周縉一一查看,無一活口。
他臉色陰沉得可怕,轉頭盯着我,如暗谷毒蛇:「你哭什麼,爲他們難過?」
我擦去眼角不受控制流下的淚水,衝他擠出一絲微笑:「我是高興。
「有生之年,竟然能報殺母之仇,多謝將軍……」
話音未落,我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再度醒來是在牀上,屋內陳設古樸簡單,周縉就坐在牀邊擦拭長槍上的血漬。
他波瀾不驚地說:「你昏睡了兩日,丞相府的人已經被我全殺了,只剩下你了。」
我扯開一絲笑容:「他們都該死!
「將軍於我有大恩,我可有能幫到將軍的地方?」
周縉直勾勾盯着我,似乎想通過我的眼睛看到我內心深處的想法。
良久,他伸出手比畫:「你有沒有見過一個這麼大方方正正的玉器,上面雕有兩條盤龍,底部有刻字?」
我沉思少許:「賀文章前些日子從宮內回來,的確手裏拿了個盒子跟鄭氏在書房關着門說了許久。」
周縉眸中燃起希望。
我皺着眉用力敲自己的太陽穴,「我彷彿聽見,什麼璽,藏好之類的話,不過其他的我,我……」
不能說自己全然不知,如此就沒有了留下來的價值。
更不能把底牌掀開,那樣一來他更可能殺人滅口。
周縉還要追問,外間侍從匆匆通報:「將軍,夫人朝這邊過來了。」

-4-
周縉的夫人王琴心是大族王氏嫡女,雍王妃侄女,也是向太子進讒言的寵妃王氏之妹。
此番雍王能成功謀反,離不開王家前後運作。
廢太子一直覬覦嫡姐美貌。
縱使Ŧū₅嫡姐已有婚約,也素來循規蹈矩,但王氏姐妹從前仗着身份沒少在各種宴席上爲難嫡姐。
有一次更是偷偷在嫡姐飲食裏用藥,想壞她名聲,好在嫡母自幼教導我們謹慎,才躲過一劫。
我瞟了周縉一眼,瞧見他眉頭皺了起來。
我心內頓時有了計較:這樁婚事是雍王指的,看來他們夫妻兩個感情並不和睦。
王琴心很快便到了,叩門三下後,不待周縉應聲便推門而入:「聽聞夫君今日從賀家帶回個女子,到底什麼樣的妹妹能得夫君青眼?」
說話間她朝我看來。
我故意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在她臉上蕩過後,還迅速笑了笑。
王氏祖先相貌不佳,歷代娶妻除了關注秉性,也格外注重相貌,便是想改善這種情況。
然生出來的孩子,仍是像父親的居多。
百年來就出過新帝寵妃王氏這一個貌美女子。
雍王妃據說也算不得什麼美人。
至於王琴心更是中人之姿,不醜也不出挑。
而周縉性情雖陰冷殘暴,卻繼承了周家的一副好皮囊,洗去一身血污時,棱角分明,劍眉星目。
我打量之舉已然激怒了王琴心,她沉下臉:「好你個賤婢,不分尊卑躺將軍牀上不說,還敢嘲笑我。」
我低垂眉眼,迅速躲至周縉身後,怯怯捏着他一點點袖口。
低聲道:「我生母雖然是青樓歌姬,但我乃賀家庶女,不敢認賤婢之名。
「此處質樸,沒想到將軍如此高風亮節,不在乎身外之物,我並不知此處是將軍臥榻……我這便下來。」
我伸手撐在牀上起身,掌心傷口吃痛,「哎喲」一聲。
周縉伸手扶住我。
王琴心越發惱怒。
人在生氣時,說話便容易不過大腦,她脫口而出:「賀家人全死了,你區區一個庶女跟你那出身低賤的生母學了一身狐媚手段,比賤婢還不如。」

-5-
周縉的臉迅速沉了下來。
王琴心也察覺失言,立馬補救:「夫君,妾身不是在說你,都是這個賤婢刻意挑撥……」
「出去!」
「夫君……」
周縉眉目森森:「出去!」
王琴心憤憤然走了。
關門時她回頭,只看到我柔弱地靠在周縉的肩上。
嫡母說得對,我這樣的長相,看上去就很不安分,男人瞧見心癢,女人瞧了手癢。
不過目前看來,周縉雖不喜這個正妻,卻也還是頗爲忌憚她的身份。
王琴心離開後,我坐直身體:「從前在府內也聽奴才們說起將軍的英勇事蹟,夫人世家嫡女,身份貴重,王氏又極得雍王看重。
「將軍還是放我出府吧,何必爲了我這樣小小一個庶女與夫人鬧得不愉快。」我聲音低落下來,「賀文章從前絕不會因爲我娘讓鄭氏不愉快。」
我仰着頭用含淚的眼眸瞧他,「但無論我身在何處,對將軍的感激和敬慕之情都不會有絲毫改變。」
周縉挑起我的下巴,眸光深深:「賀家乃罪臣,你是罪臣之後,還妄想出府?」
我淚珠滑落:「那將軍是要將我送進平康坊嗎?」
平康坊是官家妓館,罪臣的女眷一旦進去,除非死,否則難以逃脫。
「母親當年不得已入了青樓,深以爲悔,常在我耳畔唸叨對不起我。」我語調哽咽,「將軍若要送我入那喫人之地,不若現在便殺了我。
「殺母之仇已報,我下了黃泉於母親也有了交代。」
我在試探。
從此前周縉和侍從以及剛纔王琴心的反應來看,他生母多半也是青樓出身。
秦樓楚館的女子,百個中怕有九十個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他的生母,或許也曾一遍遍跟他訴說自己的不得已,一遍遍愧疚自己不堪的身份爲他帶來的諸多痛苦。
周縉的眸光果然悠遠了幾分,數個呼吸後,他粗糙的手緩緩握住我的脖頸。
勾了一個悚人的笑:「你這樣的美人,我怎麼捨得送出去?」
他欺身上來,將我壓在榻上:「過了今夜,你便是我周縉的女人。」

-6-
他身上有散不去的血腥味。
我很想吐。
可眼前閃過地窖裏嫡母讓我靠近些的畫面。
她低聲說:「我們必須要死,既然你這麼想活,那便用我們的命保你一程吧。
「我猜姓周的是庶出之子,生母身份極爲低微,你現在出去,告訴姓周的我們的藏身之處……」
我驚詫不已:「母親!」
地窖內衆人皆無言微笑地看着我。
嫡母打開地窖的門,狠狠推我一把,厲聲道:「去!一定要好好活着,別浪費我們這些人用性命爲你鋪的路。」
原來坦然赴死,比苟且偷生需要更多的勇氣。
嫡母有,而我沒有。
臨死時,她說夜夜入夢來罵我。
騙子。
這幾日我昏睡,從未夢到過她。
我此前一直覺得,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如今,我卻有了比保命更要緊的事。
早在我與嫡姐滿十四後,嫡母便開始爲我們找來閨房話本,爲我們啓蒙。
她說:「女子在外要端莊持重,牀笫間卻要主動放得開。只要你的柔媚婉轉只對自己夫君,那便不是放蕩,而是閨房情趣。
「此舉關係夫妻和睦,不可輕視。」
一念至此,我勾住周縉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胸口,聲調婉轉至極:「將軍輕些,妾身還是第一回,身上又有傷,害怕得緊。」
他摟緊我,糾纏一夜。
京都蕩平,雍王很快登基成了新皇。
周縉一路掃蕩,拿下京都,本是頭等的功勞。
可惜他沒找到最要緊的傳國玉璽。
沒有傳國玉璽,雍王這帝王之位坐得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是以本該給周縉的封賞也沒下來,連日來他都有些不痛快。
我自然是小意溫柔不斷開解,一連五日我都宿在他院內,他吩咐管家爲我辦納妾禮。
王琴心坐不住了。
周縉前腳去上朝,她後腳就帶了兩個嬤嬤衝破侍衛的阻攔來找我。
我正擼起袖子在上藥。
我於周縉而言不過是一件可心些的玩物,他並不會多愛惜。
是以我脖頸胳膊腿上,都是青一陣紫一陣。
王琴心看到我身上的傷,臉色越發難看。
我放下衣袖,起身行禮。
兩腿併攏時,因爲喫痛眉頭皺了起來。
王琴心快氣炸了,衝上來狠狠就給我來了一巴掌:「賤人,跟你娘學的一身勾引人的狐媚手段。
「既然你這麼會勾引男人,那就送你去你擅長的地方。」她陰惻惻看向我,吩咐跟來的嬤嬤,「馬上把這個賤人抓走送到平康坊。
「我會在京都找百十個乞丐,排着隊去當你恩客的。」

-7-
我被拖拽在地,悲切哀求:「妾身不敢覬覦將軍,更不可能威脅到夫人您的主母之位。
「妾身雖是庶女,可也跟夫人一樣,是正經世家大族的女兒。
「求夫人饒過妾身,妾身生母爲青樓女,痛苦一生。只盼着妾身能清清白白過一輩子……」
王琴心冷笑:「你一個賤人生的庶女還想和我比?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配不配!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生母是娼妓,骯髒下作,你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也只會是娼妓!」
她話音剛落,院門口傳來一道冰冷的聲線:「哦……如此說來,是我這個庶子配不上你這個世家大族的嫡出小姐了?」
王琴心一回頭,對上週縉利刃一般的視線。
她猛地一抖,若不是嬤嬤扶着,怕是已經軟倒在地了。
她嘴脣不住發顫:「夫君,妾身是在罵她,你,你別誤會。」
我匍匐在地上,眼淚不住地流,輕聲說:「夫人怎樣罵妾身都可以,但請夫人莫要侮辱妾身孃親。」
王琴心牙關咬得緊緊的。
周縉上前兩步,居高臨下看着我,問:「若不是你娘,賀家人不會如此輕視你,你一點也不恨她?」
我抬眸看入他眼底:「這世道給女子的路本來就少,墮入青樓並非她所願。她生下我,拼盡全力護我周全,盡其所能對我好。
「臨死之際最掛念的仍是我,她不過也是個苦命的人,我如何恨她?」
周縉眸中風起雲湧。
幾個呼吸後,他朝我伸出手,將我拽起來,用手指捏住我的下巴。
這一刻,我以爲自己會因爲擊中了他的心得到憐惜,可他說出的話卻讓我渾身發涼:「清歌,你早上是故意弄壞我的朝服,好讓我折返瞧見這一出好戲的嗎?」

-8-
話音一落,王琴心咄咄的目光朝我射過來。
我睫羽微顫,臉色緋紅,聲音幾不可聞:「將軍怎能如此冤枉妾身?
「妾身幫將軍穿好朝服後,一再催促將軍去上朝。
「是將軍……」我頭越來越低,臉色如火,「是將軍不肯放過妾身,又嫌衣服穿來脫去的繁瑣,讓妾身……」
王琴心拳頭緊緊握着,目光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
但周縉的臉色卻緩和下來,曖昧地蹭了下我的下巴:「磨人精……
「等我下朝再來收拾你!」
他譏誚看向王琴心,「夫人若是覺得我配不上你,不若向皇后娘娘求一道旨意,將我休了吧。」
王琴心臉色煞白,連連認錯,不敢再糾纏我。
出院子時,侍衛白着臉跪着請罪。
周縉一腳將他踹翻在地,陰沉道:「你若分不清這將軍府誰纔是主人,那我便送你去做王家的狗。」
王琴心人還未出院門,聽到這話身子一顫,卻沒有回頭,快步而去。
應該是忌憚周縉,王琴心好些日子沒有來找我麻煩。
我不着痕跡地瞭解着周府的一切,在一個偏遠的院子裏,找到了曾服侍過周縉和他生母的劉嬤嬤。
周縉屠了整個周家,她是唯一存活下來的人。
她無兒無女,周縉將她接到周家,可她並不感激,只要見到周縉就會破口大罵他殘忍,也拒絕任何人的服侍。
王琴心本就心高氣傲,哪裏瞧得上這樣的奴婢。
是以看在周縉的面子上,將她安排在最偏遠的院子,一日三餐按時供應就算完事。
我花了很多時間與劉嬤嬤聊天,得知了周縉幼年時的很多事,也漸漸摸清了他的喜好。
我爲他做他生母曾做過的菊花餅,杏仁酪,荷葉雞。
我學了幾首江南小調,會輕輕哼唱給他聽,再嬌聲問他唱得好不好。
我畫了一幅又一幅的野花春草圖。
他看我的目光,漸漸生出了別的意味。
他如今風頭正盛,巴結奉承之人絡繹不絕。
因他大部分時間都歇在我這,這些人送的各色好東西,流水一樣地送到我身邊。
我特意將這些好東西又送去給王琴心,做小伏低:「我身份卑微,這樣的好物件應該給夫人用纔對。」
王琴心頗覺受辱,將這些東西通通砸個粉碎。
晚間與周縉大吵一架,周縉窩着火來找我麻煩。

-9-
看到我正一邊咳嗽,一邊在燈下修補他的舊衣衫。
那是他十二歲離開周家時穿的衣服,如今早就穿不下,袖口胸口都破了洞,隨意疊在衣櫃底部。
「你補這個做什麼?」
我在燭火裏朝他澀然一笑:「孃親病重時還強撐着給我做了一身新衣。可惜我還沒來得及穿,就被嫡母嫌晦氣燒掉了。
「我瞧着這舊衣裳的針腳很親切,讓我想起母親。
「待我修補好了,這身衣裳可能送給妾身?瞧這大小,妾身穿着倒是正好。」
周縉一肚子火泄乾淨,坐在我身邊輕輕捏着已經縫補好的衣裳,輕聲道:「這也是母親給我做的最後一身衣裳。」
他將衣裳抖開,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你的針腳功夫,跟母親一樣爛。」
我羞赧不已:「嫡母苛刻,不曾爲我延請名師,我都是自己摸索的,讓將軍見笑了。
「往後我多練練。」
周縉環住我,將我放倒在牀上:「練那些做什麼,府內又不缺繡娘。
「你還是用其他法子哄我開心吧。」
其實我的女紅極好,不輸賀家繡娘。
但是有時候事情並非做得完美便是好的,適當的瑕疵,反而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沒有責罰我,反而補了我一些好物件,府內的下人們議論紛紛。
「都快三個月了,將軍還不膩味。」
「看來她與從前那些姨娘都不一樣呢。」
是啊。
周縉前前後後,不下三十個妾。
有些是下屬送的,有些是行軍打仗途中,看着順眼的,隨手就擄回來了。從不管人家是否婚配,是否有心上人,又是否有兒有女。
這些妾也是可憐人。
他殺氣重,在房事上又不體貼,女人們怕他,難免失了趣味。
往往幾日,至多也不過十天半個月他便膩了。
這些可憐的女子,便會被王琴心賣去青樓,又或者配給馬伕家丁之類。
如今府內所剩的只有幾個姿色平平不得寵的。
那日我去園子裏折菊花,一個五官姣好衣衫凌亂的女子衝出來,一把拽住我,神神道道地說。
「下一個就是你,那個女人也會殺了你的孩子!
「我告訴你一個祕密,你不要放過她,殺了她你才能活!」
……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個祕密是什麼,幾個侍衛一擁而上制住了她,將她往後拖。
她厲聲高呼:「我告訴你一個祕密,你不聽會死的。」

-10-
婢女田田上前一步低聲道:「那是秋姨娘,曾生下過將軍的長子,可惜那孩子命不好,都已經養到五歲,發了一場高燒沒了,秋姨娘自那後就瘋了。
「成日裏胡言亂語,還傷過將軍,但將軍還是容她在府上喫喝不愁。」
我倒是聽婢女們議論過,周縉本有三個兒子,全都夭折了,最大的也沒活過五歲。
大傢俬下里都說他是殺人殺太多,煞氣重,所以剋死了自己的孩子。
「您不必在意她的話,她逢人便這麼說。」田田聲音放得更低,「三位小公子過世時,夫人還沒過門呢。」
我看向她消失的方向,不無嫉妒:「長得倒是不錯,從前將軍是不是很寵她?」
田田抬眸迅速瞟了我一眼,應道:「那都是以前的事,現下您纔是將軍放在心上的人。」
我收回目光,佯裝滿意地笑了。
或許,是該試一試,我在周縉心中有幾兩重了。
這一夜,周縉想與我纏綿,我輕輕推開他,嬌聲道:「將軍沒輕沒重,妾身現在還疼着呢。」
「哪裏疼?」
我眼圈一紅,眼淚緩緩落下:「哪裏都疼。
「我不似將軍銅身鐵骨,您瞧瞧我這Ţüₚ一身……」
他將燭火端近,細細看我身上的青紫。
良久後,他放下燭臺,嘆口氣:「罷了,便讓你歇兩日。」
他放了我,卻也沒有離開屋子去找旁人。
這一刻我知道,我不再單純是個玩物。
他對我上心了。
只是,要徹底打破他的防備,我還需要一個契機。
但是我沒有等到這個契機,就先等來了王琴心的報復。
「夫君,這些日子我已經着人細細查過。
「鄭氏素有賢名,優待妾室,幾個庶子庶女她都是親自撫養,延請名師,婚嫁也是細細相看。」她目光咄咄盯着我,「夫君,這個賤人一定是知道你身世,故意編造謊言騙你。
「你滅了賀家滿門,她心裏難道不怨?
「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遲早是個禍害,不如早早殺了乾淨。」
我惶恐地看向周縉,眼眶已然通紅,不住搖頭:「將軍,妾身所言句句屬實。妾身對將軍一片真心,怎會欺瞞將軍?」
王琴心一拍桌案:「少舌燦蓮花,以爲我拿你沒辦法嗎?」
她一個示意,嬤嬤端上來一瓶藥水:「夫君,這是從南疆巫師手裏得來的吐真劑,喝下去說的便全是真話。
「只消她喝一瓶,那她是人是鬼,是否對夫君你心懷怨恨,又到底有何目的,我們便都能知曉了。」
她陰森又得意看向我,「賀清歌,這藥水,你敢不敢喝?」

-11-
我往後退了兩步,眼淚漣漣哀求地看向周縉。
「將軍,您不信妾身嗎?
「夫人素來不喜妾身,如何能證明這是吐真劑而不是毒藥?若是毒藥,」我悽然一笑,「那此番便是我與將軍最後一面了。
「除非夫人自己也能喝一口,不然恕妾身難以相信這藥沒問題。」
周縉冷峻的目光落在王琴心臉上:「這藥,你敢喝嗎?清歌對我還有用,你不能要了她性命。」
王琴心似是沒想到周縉會如此維護我。
失望、憤怒、難過在她臉上交織,她狠狠一咬牙:「我有何不敢!」
說完,她拿起藥瓶倒出一勺,直接嚥了下去,「賀清歌,今日我便揭開你這層虛僞的皮。」
周縉犀利的目光又看向我。
我知道,無可躲避了。
只能流着淚拿起藥瓶,灌了一口下去。
頭腦立時混沌,舌頭也變得不受控制。
這樣不行!
在周縉開口質問之前,我先發制人。
「孃親是賀文章從平康坊贖回的,孃親的藝名是……拂衣。
「鄭氏……當着我的面,給孃親喂下孔雀膽,孃親毒發,當場死亡。
「因妾身貌美,鄭氏從不肯讓妾身出門拋頭露面,唯恐妾身得了廢太子青眼。」
我擼起胳膊,「妾身胳膊上的傷,都是鄭氏所爲。」
我緊緊捏着拳,維持着最後一點清明,淚眼矇矓看向周縉:「將軍,如今可信妾身?」
王琴心霍然站起,臉色不住變化:「不可能。
「難道是藥失效了?還是你這賤人用了什麼手段?
「夫君,她眼下的話絕不可信。」
我轉頭看向她,迅速發問:「夫人若實在看不慣,大可直接殺了妾身。爲何一直想將妾身逐出府,是想妾身出府後好控制住妾身,從妾身身上得到什麼嗎?」
「將軍此前夭折的孩子,是不是你們王家的手筆?你們王家到底想要什麼。」
這一刻,王琴心臉上的血色褪了個乾淨。
她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脣,怕答案會脫口而出。
然而此舉反而欲蓋彌彰。
周縉的臉色一寸寸沉了下來。
他步步走至王琴心面前,掰開她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問:「你想從清歌身上得到什麼?
「我死去的那些孩子,跟你有沒有關係?
「你們王家,到底想要什麼!」

-12-
王琴心拳頭捏得很死,可還是不受控制般開口:「父親和姑姑讓我想法子將她弄出府,從她身上得到傳國玉璽的下落。
「我是王家嫡女,自然要生嫡長子,那些賤貨生的孩子憑什麼排在我前面!
「祖父和父親要將你的兵權牢牢捆綁在王家,讓你支持姑姑的兒子三皇子坐上太子之位……」
周縉殘暴冷血,對子嗣卻極爲重視。
給他生過孩子的女人,他都不許王琴心發賣。
尤其是給他生過兒子的三個姨娘,縱使如今他不寵幸了,喫喝上也從不短缺。
他已經年近三十,卻一直養不活兒子,恐怕也是個過不去的心結。
誰能想到,那三個無辜夭折的兒子,只是王琴心不能忍受自己身份受到挑釁,提前讓家族掃清了障礙。
周縉的眸底染上了瘋狂的血色。
我火上澆油:「夫人你瘋了嗎,那都是將軍的兒子,他們最大的不過五歲,最小的才三個月。他們是將軍血脈,跟將軍一樣萬中無一,你怎麼忍心啊!」
王琴心像是瘋了一般:「不可能,那都是他隨便擄來的賤人生的孩子,能有我王家嫡子的血統高貴嗎?
「那些孩子不配佔着長子之位。
「夫君,我們會生很多孩子,我給你生很多兒子,他們全是嫡出,全是嫡子,這樣不好嗎?」
她觸到了禁忌。
周縉就是他父親的庶長子,是周父風流快活的產物,是世家大族的污點。
是以父親不喜,嫡母格外刁難。
王琴心還在說着王家血統如何如何,周縉眼底已經被血色染透。
他抽出了腰間長劍。
王琴心愣了愣,但吐真劑的作用讓她說出了心底最真實的話語:「周縉,你要做什麼?
「你不過區區一個青樓歌姬所出的庶子,我可是王家嫡女!我能嫁給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誰給你的膽子對我動刀?
「我祖父是國丈,姑姑是皇后,父親是國舅,我兄長位列……」
話還沒說完,周縉長劍一揮。
「咔嚓!」
鮮血噴湧而出,模糊了我的眼睛。
王琴心徒勞地伸手,捂着喉嚨。
然而鮮血不住地噴湧,她張着嘴還想說什麼,卻再也發不出聲音,維持着這個動作,直直往後仰倒。
周縉眼底的紅並未消退,他拎着染滿鮮血的長劍,一步步朝我走來。
我的心「嘭嘭」亂跳,呼吸都被封住。
他蹲下來,王琴心的血已經蔓延到他的腳底,可他毫不在意。
用力捏住我的臉,一字一句發問:「玉璽在哪裏?」

-13-
所謂憐愛,不過空中樓閣。
這纔是周縉留我在身邊最重要的原因。
我抬頭與他對視,顫聲作答:「我那日……着實沒聽清賀文章和鄭氏的談話。
「也不知玉璽在哪裏。
「但鄭氏,第二日出了一趟門。」
周縉眼睛一亮,追問:「去了哪裏?」
「妾身不知。」
周縉鬆開我出門,我靠在門邊,聽得他低聲吩咐:「去查一查,鄭氏那日出門去了哪裏!」
我長出一口氣。
這一關,算是過了。
我說了這世上最完美的謊言。
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
孃親本是官家女,因外祖父蒙冤,被迫入了青樓,父親憐其遭遇,將她贖身。
然六歲那年,母親染了重病,會突然發狂,大夫無力醫治,用最猛的藥也壓不住母親的痛苦。
她甚至在發作時失去心智,拿刀傷我。
是嫡母反應迅速,奪下了刀,可混亂中卻劃傷了我一雙胳膊。
孃親醒後懊悔不止,病情越發嚴重,渾身潰爛,可見森森白骨,她懇求父親殺死她。
父親不忍也怕當這個罵名。
是嫡母喂藥,結束了她的性命。
那一日,嫡母ƭū́⁺說:「你娘並非不想長久陪伴你,只是怕會再傷你,你若是要恨,便恨我吧。」
我初顯美貌後,她不許我出門交際。
「太子好顏色,你姐姐是嫡女,我們爲她謀了婚事,太子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也就作罷了。
「但你是庶女,姨娘身份更是低微,太子若張口,我們再難拒絕。」
……
所有的事,都曾真切地發生過。
就像嫡母,曾事事樁樁都爲我打算一般。
王琴心的血流到了我的腳邊,還是溫熱的。
我拿出手帕,鮮血迅速往上,整條帕子被染成紅色。
這條帕子,我要送給秋娘。
她可以拿去墳前祭奠那早亡的孩子。
算是報答她提醒我王家意圖的恩情。
她是個瘋瘋癲癲的傻子,沒人在意一個傻子說了什麼,更沒人在意一個傻子躲在假山後挖螞蟻時,聽到了什麼。
從王琴心說要用吐真劑測我那一刻開始,我便故意哄她一起喝下,再伺機反制她。
只是這一局兇險至極,稍有不慎就可能將我自己賠進去,好在最後,我贏了。
王琴心被殺,王家本不會善罷甘休。
可週縉拿到了王家謀害他子嗣的把柄,王家不僅喫下了這個啞巴虧,認可了王琴心重病不治而亡的說法,還試圖再送一個女兒來給周縉當填房。

-14-
田田說:「王家想讓將軍把您交出去,將軍拒絕了。他如此護您,可見您如今是將軍心中第一要緊的人了。
「就是將軍再娶王家女,您也不必憂慮的。」
我但笑不語。
我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周縉並不蠢,王家聯姻目的不純,他應該早就知道。
只是礙於王家和皇后的面子,不能輕易對王琴心動手。
而此番我與王琴心兩女爭一男,王琴心露出致命弱點,周縉趁機剷掉這個釘子。
如此名正言順,就連皇后也得喫下這個啞巴虧。
是以短期內,王家女應是進不了周家門。
且我對周縉還有用,他又豈會將我交給王家。
還有個更有意思的是,他已經查到嫡母第二日出門,是受邀去參加王夫人的四十壽宴。
還送了一個玉雕作爲賀禮。
如此看來,玉璽的去向,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如今王琴心已死,周縉一時也沒有續娶的意思,加之對我又比從前更爲寵愛,府內的下人們一時紛紛議論。
「莫不是要將清姨娘扶正?」
「她是罪臣之女,還是庶女,應當配不上當家主母之位吧?」
……
不管他們如何說,如今周縉不太拘束我,我可以出府上街了。
只是田田和四個侍衛會時時跟隨。
這一日我與田田在排隊買京都最出名的桂花糕,斜刺裏一個女人與同伴朝着我們的方向追逐打鬧。
我與田田躲閃不及,被女人撞倒在兩邊。
女子一邊不住致歉,一邊忙不迭來扶我。
我其實早就認出她是綠菊——嫡姐曾經的貼身侍女。
周縉屠的三座城中,有一座便是她的家鄉。
她的父母弟妹均在城中,消息傳來,她無法接受,哀求嫡母放她回去。
「我不信他們都死了。若是都死了,那我也得回去安葬他們的屍骨。」
我仍記得那時她滿眼的淚水,和如今滿眼的憤恨判若兩人。
她壓低聲音質問:「你成了他最寵愛的妾室,爲何不殺了他!
「你就如此貪生怕死嗎?」
我反問:「你不怕死嗎?」
「我不怕,只要能給我機會殺他,就算將我千刀萬剮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來不及多聊,田田便已經走過來。
我退後兩步,微笑道:「不要緊,我並未受傷。」
綠菊福了下身,道謝後離開。
田田伸長脖子看她背影,問:「姨娘,你們認識嗎?奴婢瞧着你們聊了很多。」

-15-
「她問我簪子在哪裏買的,她也想買一根。」
「可惜這是將軍送的,鋪面上怕是買不到一樣的。」田田輕嗤一聲,「瞧她那穿着打扮,多半是掏不出那麼多銀錢的。」
除了逛逛胭脂,首飾,布料鋪子這些,我還有一樣獨特的愛好——撿石頭。
有時在路邊看到閤眼緣的石頭我便會撿回來。
周縉一開始頗爲好奇,拿着我撿來的石頭反覆擺弄。
我雕了些貓貓狗狗花花草草鬧着玩,熟練後用石頭給他雕了一個孩子。
他詫異:「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手藝,這是?」
「妾身外祖父是石雕師父,母親跟着學過,幼年時把這門手藝教給了妾身,那時長日漫漫,如此也可消磨時間。」
我舉着那個石頭孩子,「這是妾身想象中你孩子的模樣。
「妾身知你心中一直有愧,可一切也不是你的錯,」我將那孩子舉到他面前,「你若不嫌妾身手藝笨拙,便留在身邊當個念想吧。」
周縉神色震動,良久他接過那個粗糙的石雕。
後來,我便見到那個石雕立在他書房的書架上。
如此兩月過去,他追查玉璽之事沒有進展。
而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沒有突破,且他又收了旁人送的一雙女子。
很是新鮮了幾天。
不能再這樣等下去,我必須主動出擊。
這一日帶田田出門,我特意繞遠了些,路過了大理寺卿沈府。
我撩起簾子看了看,遠遠瞧見沈家幼子沈謹言正下了馬車準備入府。
大半年未見,他瘦了許多,下顎線條蒼白而凌厲。
嫡母曾想將我許給他。
他文才學識並不出挑,但嫡母說他是個難得的有品位善包容的君子,且沈老爺沈夫人寵愛幼子又開明大度。
頭上的兩個嫂嫂都是人品端方的。
且沈謹言姑姑還是嫡母的手帕交。
我嫁過去雖不能持掌一府中饋,卻定能婆媳和睦,妯娌友愛,夫婦白頭。
「男子建功立業固然重要,可於我們女人而言,衣食無憂,夫君體貼溫和,夫妻琴瑟和鳴,纔是真正的好日子。」
她與沈夫人已經私下基本談妥,只差最後提親這一步,結果雍王謀反了。
田田湊過來問:「姨娘在看什麼呢,姨娘認識沈家公子嗎?」
我落下簾子,語氣很輕:「我區區一個庶女,哪來的機會認識這樣的貴胄公子。」
第二日晚間,周縉來找我:「半月後,你隨我同去沈家宴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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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得手一抖:「這不合適吧。」
周縉眸光深深:「有什麼不合適的?你跟沈家從前有什麼牽連嗎?」
我矢口否認:「自是沒有,一切聽將軍安排。」
我區區妾室,自是不配與世家大族的夫人同坐。
因此以侍女的身份跟在周縉身後進了男子的宴席,一眼便看到了沈謹言。
那一日不過是遠遠一瞥,今日方纔瞧見正面。
他真的瘦了許多,眼窩凹陷,從前總愛笑的脣角如今自然下垂,身上的衣袍寬寬鬆鬆的。
不知哪裏來了一陣風,捲起他腰間玉佩上的絲絛。
那個同心結,是我親手織的,想必他日日戴着,如今已經有些褪色了。
我與他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不過短短一瞬,他嘴脣微張,似有千言萬語。
我眼眶濡溼,萬物變得模糊。
「咚咚咚!」
周縉敲了幾下桌子。
我迅速收回目光,低眉順眼地舉起酒壺,爲他滿上。
有人打趣:「將軍調教出的女子,不管是姿色還是眼力見兒,都比我這木頭奴婢可強多了。」
ṭü₁周縉哈哈笑着,一把拽過我。
「斟酒算什麼,她牀上功夫纔是真的厲害呢。」
男人們鬨堂大笑,誇讚周縉豔福不淺。
這些朝堂上一本正經的男人,如今個個都是淫邪模樣。
沈謹言臉色發白,拳頭握緊。
而我在短暫地身體僵硬後,將頭埋在周縉肩上,嬌嗔道:「將軍,這麼多人呢。」
周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深深掃了沈謹言一眼,笑道:「聽說沈六公子還未娶妻,不會到現在還不知男女之樂的滋味吧?
「要不要讓我這婢女帶公子好好領略一番?」
王公貴族酒宴之上轉贈自己的婢女通房妾室,是很常見的事。
沈謹言白皙的麪皮瞬間通紅:「周將軍說笑了,君子不奪人所好。
「今日特意去歌舞坊請了歌舞伎,正好讓她們來助助興。」
他拍了拍手,衣衫輕薄的歌舞伎們魚貫而入。
隨着音樂扭動着柔軟的腰肢,席間氣氛瞬間曖昧起來。
一干客人中,周縉的地位最高。
領舞的歌舞伎甩動長袖旋着圈步步靠近,臉上掩了輕紗,只露出一雙流轉的眼眸。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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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菊。
她舞姿妖嬈,身輕如燕,媚眼如絲,長長的水袖如勾人的蛇,朝着周縉而來。
眼看着她越來越近,眸中的魅色突然變爲滔天的恨意。
而我已然感覺到周縉身體繃直,手迅速滑向腰側。
他常年戰場殺伐,對殺意有天然的感知。
綠菊,此舉難成。
然事情已沒有迴轉的餘地,綠菊被無盡仇恨支配,抽出了藏在腰間的軟劍,朝着周縉的面門而來。
周縉的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的匕首。
便在此時,我飛奔而出,一把撲在他面前,大喊:「將軍小心!」
綠菊招式已老,此時根本無法收回。
靈蛇一般的長劍挾着她滿腔恨意,戳入我的胸口。
她眸子驟然瞪大,怒斥:「賤人,你這個賤人!
「夫人給你喫給你喝,你竟然替這個劊子手擋劍!
「死,你也該死!」
……
盛怒之下,她加重手中力道。
軟劍似要洞穿我的身體。
她滿目悽愴,我亦滿臉淒涼。
好在這時,周縉動了。
他手起刀落,綠菊的脖頸已經被劃開。
鮮紅的溫熱的血,盡數噴在我臉上。
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微微翕動嘴脣,無聲地說:「求仁得仁,我不後悔。」
我渾身發顫,周縉單手攬住我,我朝着他弱弱一笑:「多,多謝將軍。」
周縉眉眼沉沉:「以她的手段根本傷不了我,何須你來擋。」
我用盡全力抬手,緩緩拂過他的眉眼,勾起一個艱難的笑:「妾身並非不相信將軍,只是察覺將軍有險,身子下意識就撲出去了。
「爲將軍死,是妾身心之所向,將軍不,不必介懷……
「馬上要下雪了,將,將軍記得加衣,妾,妾先走一……」
說完這一句,我支撐不住,雙眼一閉。
迷糊中聽到周縉紊亂的氣息和厲聲呼喊:「快,快,請大夫!
「賀清歌,我不許你死。」
我是被人輕輕搖醒的。
一睜眼便見到沈謹言。
看裝飾此刻我應該在沈府,田田趴在牀邊睡得正熟。
我掃了她一眼,沈謹言急急說:「你如今身上有傷不宜挪動,我說服他留你在府內待你甦醒。他去查刺客的來歷和同夥了,留下來照顧你的侍衛和婢女被我用了藥。
「清歌,我現在便送你離開這是非之地。」
說着他便要來抱我起身。
我一把按住他的胳膊:「沈謹言你瘋了,你讓我從這消失,你怎麼跟他交代?」
沈謹言眼圈通紅:「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是大理寺卿之子,有進士功名在身,他不敢殺我的。
「清歌,你走吧,走得遠遠的,離開京都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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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謹言,我走不了了。
「從賀家被滅門那一刻起,活下來的就不是賀清歌,而是揹負着賀家所有復仇希望的賀二姑娘。」
我望向他,眼淚模糊了視線,「當年山間偶遇,爲救滑落山崖的你,我不得不扯壞自己的衣裳。
「你曾說會一輩子護我憐我,你說欠我一條命,若我想取,隨時可拿走,如今可還作數?」
沈謹言眼淚簌簌而落,哽咽道:「自然作數。
「我的命是你的,是以就算爲了救你出苦海而賠上性命,我也無悔。」
我深吸一口氣:「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幫我一個忙!
「這件事,你務必幫我做到。」
周縉雷厲風行一番調查。
如我此前所料,他很快就查出了綠菊是嫡姐的婢女。
這場刺殺,其實是我精心籌謀過的。
田田是周縉派來監視我的,我故意在沈府門口停留,引得周縉調查我與沈家的糾葛。
得知我與沈謹言此前有過接觸,一來男人的嫉妒心作祟,二來他覺得沈家或許與玉璽的下落有勾連。
所以他必然會帶我來沈家的宴席。
沈家家風清正,不豢養歌姬舞女,有宴席都是去歌舞坊臨時請人。
綠菊趁機混了進來。
我們已經提前說好,若是她能出其不意刺殺成功,我便從旁協助,一舉將周縉擊殺在宴席之上。
若我判斷她無法事成,我會替周縉擋下這一劍,消除周縉對我的防備。
再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只是這個殘忍的計劃裏,怎麼算綠菊也無法活下來。
但她說:「這世間早就沒有我留戀的東西了,只要能殺了他,我死也是開心的。」
所以長劍刺殺我時,她大聲咒罵我。
她應該是料到周縉很快就能查到她的身份,如此一來,我便能脫身。
在沈家養了三日,周縉接我回府,將我安頓在王琴心從前住的院子。
這是主母纔有資格住的。
我驚惶要起身,他卻將我按在牀上:「放心住,你願意爲了我舍下性命,這院子你放心住。」
周縉在大理寺卿府上遇刺,雖然毫髮無傷,但依舊朝野震動。
某種意義上說,周縉跟王家捆綁很深,而沈謹言的姑姑是宮內的德貴妃。
德貴妃育有四皇子和五公主。
大皇子和二皇子本也是德貴妃所出,不過兄弟倆年幼時一起溺水而亡。
那時德貴妃還是雍王側妃,本是念在連產兩子的份上要扶正的,不過因爲一雙兒子溺斃,欽天監有言說德貴妃命格不夠貴重。
其後雍王便娶了王家女爲正妃,很快生下了嫡出的三皇子。
雍王對德貴妃始終有些虧欠,兩年後德貴妃陸續生下四皇子和六公主,很得雍王喜愛。
因此四皇子也是太子的有力候選人之一。
雍王稱帝后,先前的老臣們都經過一番清洗。
而沈謹言父親的職位卻沒有變化。
一來沈家在朝堂上從不站隊,只兢兢業業做好自己的事。
二來德貴妃如今雖已不受寵,但一雙兒女卻很得臉,少不得要給孩子們這個面子,是以未動沈家分毫。
沈謹言父親上折請罪,要辭去職務,王家伺機上了無數的摺子彈劾沈家。
很顯然想趁機將沈家按死。
沈家雖未明確表示支持四皇子,可有了德貴妃這層關係,傻子都知道沈家不可能支持其他任何一個皇子。
一旦沈家倒下,四皇子便少掉一個重要的倚靠。只是朝堂沸沸揚揚,陛下尚未有明確的旨意。
而茶樓酒肆裏,說書先生們則繪聲繪色地說起宴席時的情景。
在他們的描述裏,我不再是個出身卑微的庶女,而是九天仙女下凡,來拯救楚國的戰神。
是的。
周縉不再是「人屠」,而變成了人人交口稱讚的「戰神」。
我是仙女下凡,他是戰神下凡。
不管是天上還是人間,我們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陛下能坐上帝王之位,全憑周縉一往無前地攻城略地。
英雄美人的本子,從來最被百姓喜歡。
沈府刺殺案繪聲繪色,京都人人都知。
想必那身處深宮的陛下,也有耳聞了吧。
當他聽到那山一般的對周縉的溢美之詞時,心內作何感想呢。
沈謹言入宮去見了德貴妃。
一再說若不是我及時相救,周縉恐怕就要爲刺客所傷。
一旦周縉真的受傷,王家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將沈家連帶四皇子徹底打倒。
這些只是利害分析,我真正想要沈謹言做的是一件事。

-19-
身上的傷還未徹底好透,宮內已經來了兩撥賞賜。
先是皇后,後是德貴妃。
賞下來的都是好東西。
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大約是半月後,陛下身邊的福公公來了。
除了一堆的賞賜外,他還帶來了一份聖旨。
先是爲了安撫周縉被刺,封他爲定國侯。
這是他拿下京都時,就應該給他的賞賜,不過因爲沒找到玉璽,這個侯爺之位一直被壓着。
其後第二道旨意,便是爲我和周縉賜婚。
此後,我便是名正言順的定國侯夫人。
做到了!
沈謹言兌現了他的諾言,成功說服了德貴妃出面遊說陛下。
我激動得渾身發抖。
我以身救下週縉,他徹底放下了對我的防備。
但我知道,他如今炙手可熱,絕不會扶我一個庶女和罪臣之後爲正妻。
他地位赫赫,京都有的是好女子供他選。
所以我必須自己爭取。
嫡母說過,我們若想做一件事,不要總想着用蠻力,這京都暗流洶湧,我們做事要權衡利弊,更要借力打力。
通過沈謹言的嘴,我讓德貴妃知道,王家一直還想塞人給周縉做填房。
若王家與周縉再締姻親,那麼周縉就徹底成了三皇子的助力。
儲位之爭,不是你想放棄,對手就會放過你的。
皇后和三皇子一直忌憚德貴妃和四皇子。
一旦三皇子將來登上皇位,德貴妃母子的日子絕不會好過。
就算是爲了保全自己,她也得拆散王家和周縉的聯繫。
而於陛下而言,如今萬事已定。
可以預見的是,五年內邊關都不會有戰事。
周縉這樣的猛將,也是時候上一上枷鎖,別讓他太過肆意,不知輕重傷了主人。
將我這樣一個孤女許給他爲正妻,便可以阻止他通過姻親與其他皇子綁定在一處。
征戰沙場的將軍啊,最好是個純臣,跟任何一方勢力,都不能走得太近。
陛下會下這個旨意,足以說明在他心中,對周縉已然有了忌憚。
陛下賜婚是何等榮耀,但周縉鬱鬱不樂了幾日。不過很快他便着手大肆操辦,京都稍有些臉面的人家都來觀禮。
絲竹鞭炮從白天一直到深夜。
更深露重,賓客散盡,周縉醉醺醺回屋與我共飲合巹酒。
他無限感慨:「誰能想到是你。
「你本是踮起腳都當不了我正妻的。」
他頭抵住我頭,濃郁的酒氣噴灑在我臉上,「但你不顧性命,捨身救我。
「這世間,唯有母親如此對過我。
「清歌,從今往後我們便恩愛白頭吧。
「夫妻一體,你再好好想想,賀文章和鄭氏到底會將玉璽存在何處?」
說完這一句,他醉倒躺臥。
甚至連我抽走了他日日放在枕下的匕首也沒有驚醒。
我附在他耳邊輕輕說:「夫君,明日我要送你一份大禮呢。」
爆竹之聲已歇,只有一縷幽怨笛聲,穿透重重圍牆,在我耳邊縈繞了一夜。
沈謹言。
不必再表露心意了。
自那日我從地窖倉皇而出,我們的人生,就絕不可能再有相交的時候了。
因是陛下賜婚,第二日周縉與我要一起進宮謝恩。
馬車停在宮門口,田田扶我下車時,我抬眼看着森森宮牆。
周縉笑着:「這是你頭回入宮吧?
「從今往後你是侯夫人,還有的是機會。」
我看向他眼底:「妾蒲柳之姿,若非夫君,哪有如此際遇。」
我不知自己往後可有機會。
但我想讓你從今往後再無機會。
我與周縉齊齊拜倒,向陛下和皇后行大禮。
今日還有其他臣子在場,衆人均是笑盈盈看着這一幕。
個個誇讚我們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陛下叫了「平身」。
周縉謝恩後站起,我卻依舊直挺挺跪着,朝着陛下深深一拜。
揚高聲音:「陛下,臣婦要告發定國侯周縉私藏傳國玉璽,意圖不軌。」

-20-
原本氣氛和睦的大殿猛地一寂。
周縉更是不可置信看向我:「賀清歌,你胡說什麼?」
皇后反應極快,立馬訓斥我:「賀清歌,你此前還爲周縉擋劍,如今卻在陛下面前誣陷他,你莫不是前太子故意安插下來挑撥陛下和定國侯關係的吧?」
皇后的政治觸覺果然敏銳異常。
這時候最重要的是保住周縉,其後再追查玉璽下落,最好能將這玉璽握在王家手裏。
我深拜不起:「陛下,皇后娘娘,臣婦並非胡言亂語,臣婦有證據。
「那玉璽如今就在周縉書房的書架上。」
我雙目濡溼看向周縉,「侯爺,您快主動把玉璽交給陛下吧。
「您戰功赫赫,陛下一定會開恩原諒您一時過錯的。」
……
周縉牙關嘎嘎作響,快步上前,一把掐住我的脖頸,驟然用力:「賀清歌,你竟敢如此污衊我!
「枉我對你這麼好,你簡直找死!」
我被他高舉在空中,呼吸不暢,臉色發紫。
眼看着就要一命嗚呼。
高座上的楚皇大喝一聲:「周縉,放開她!」
四個御前侍衛立時上前,「唰」地抽出腰間長劍。
周縉不管不顧,紅着眼質問我:「說,是誰讓你這麼做的?」
陛下再喝一句,語氣已是極度不悅:「周縉,放開她。」
御前侍衛的劍尖抵住周縉胸口,他猩紅的眸底滿是不甘,猛地鬆開我。
「嘭!」
我砸在地上,渾身都像是要散架,劇烈地咳嗽着。
喉頭湧出一陣腥甜。
此時殿內一派死寂,人人噤若寒蟬。
唯有四皇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遞給我一塊手帕。
周縉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其後跪倒在地:「陛下恕罪,切莫信了這賤婦挑撥。
「她定是受人唆使,纔會如此污衊微臣。」
我用帕子擦乾嘴角血漬,一字一句:「陛下去侯府書房一搜便知,玉璽就藏在書架之上。」
楚皇神色沉沉:「玉璽事關重大,你若是敢污衊周愛卿,朕定將你碎屍萬段。」
禁衛軍很快去而復返。
將周縉書架上的東西通通帶了回來。
不過一些書、石頭擺件之類。
領頭的回話:「陛下,微臣等裏裏外外都找過,不曾找到玉璽。」
周縉彎曲的腰桿挺直了些。
楚皇銳利的目光朝我看來。
我膝行幾步,撿起被書本壓住的石頭擺件。
就是我親手雕的,想象中的周縉早亡孩子模樣的那個石頭擺件,高舉過頭:「陛下,玉璽就藏在這石頭之中。
「陛下一驗便知。」
楚皇傳召石雕師,很快就拆開石頭外殼。
一個完整的玉璽,被慢慢剝離出來。
玉璽被珍而重之呈送給陛下,楚皇反覆查看摩挲,臉上喜色如何也掩不住:「是它!這就是玉璽。」
他哈哈大笑,「朕乃真命天子,這傳國玉璽終究還是到了朕手裏。」
一干文武不住地恭維馬屁。
只有周縉,眸子瞪得大大的,臉色一寸寸白了。
他狠狠地朝我看來。
如果目光能殺人,我如今多半已經碎屍萬段。
恐怕他做夢也沒想到,他心心念唸的玉璽,我在很久之前就親手送給了他。
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擺在書架之上。
他怒不可遏,恨不能立時結束我的性命:「賤人,這石頭明明是你送我的。
「都是假的,你那些身世,你對我的情意。
「全是裝的,你就是在等這一刻!
「到底是誰讓你這麼幹的?
「四皇子還是你那死去的父親和嫡母?」

-21-
我悽然一笑:「侯爺待我極好,我亦一心傾慕侯爺。
「加之嫡母曾苛待我,所以我日思夜想,不肯放過蛛絲馬跡,總算爲侯爺尋來了玉璽。
「可侯爺卻遲遲不獻給陛下。
「我本信了侯爺的話,以爲您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
「可昨夜侯爺醉酒,竟,竟說……」
楚皇收起喜色,追問:「說什麼?」
我聲音越發變低:「說若我誕下嫡子,將來便將這玉璽傳給我們的孩兒。」
我身子不住打戰,「臣婦雖是小小一個庶女,卻也知道陛下本是皇子,先太子又德不配位,陛下是真龍天子,皇后娘娘是九天鳳凰。
「豈是,豈是我等野雀能相提並論的。
「臣婦得陛下恩典,才能成爲侯夫人,此生只想安穩度日,父親曾教導我爲人臣,要忠君,臣婦實在不敢有謀逆之心。
「陛下,侯爺不過是一時糊塗。」我淚珠漣漣,「陛下,求您看在侯爺不顧生死,爲您打下江山,掃清障礙,穩固皇位的份上,饒過侯爺這一回吧。」
明明我是在求情,可楚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試想我一個閨閣婦人,如何會說出打下江山,穩固皇位這些話。
多半是平日裏周縉在家說的,我不過複述罷了。
周縉也明白我這不是求情,其實是在將他送上死路,他拳頭緊緊捏着,骨節嘎嘎作響。
如果我只是一個不受寵的通房妾室,恐怕他不會如此憤怒。
偏偏他以爲我一心一意愛着他。
偏偏他將我放在了心上。
偏偏我明知他最看重玉璽的下落,我卻用這個來做局。
他是薄情之人。
難得動了幾絲真心,卻盡數被我玩弄於股掌之上。
這教人如何能忍!
他眼底全是血色,猛地暴起,朝我撲來。
「賤人,你竟如此陷害我。
「我殺了你這個賤人!」
可這是陛下面前,還有那麼多官員在。
陛下還未開口,何時輪到他來定我的生死。
四個御前侍衛上前制他,盛怒之下,他竟然還反抗了。
陛下的臉色徹底垮了下來。
我知道。
成了!
這個局遠談不上完美。
但玉璽實實在在出現在了周縉的書房,而府內的婢女家丁們可做證,他時不時還會拿着石雕把玩。
這無可辯駁。
而他戰功赫赫,陛下已然忌憚。
今日能公然在朝臣們面前擊殺我,來日又會做出什麼呢?
嫡母說得對。
帝王的猜忌之心,是世上最可怕的利刃。
只消輕輕一刀,便能讓功臣灰飛煙滅。
楚皇下令查抄侯府,查出了大量的金銀財帛和越制的衣物器具。
周縉一路燒殺搶掠,佔有了無數的財寶,其中一部分交給了朝廷,另外一部分據爲己有。
將軍打仗,除了一腔建功立業的心,也會有財帛的慾望。
若是沒出事,這些陛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
可如今被查出,這些東西就像是烈火烹油。
大大加重了帝王的憤怒與厭惡。
帝王一怒,流血千里。
楚皇沉聲吩咐:「來人,把周縉帶下去,先押入大理寺監牢。」
他的目光落在淚珠漣漣的我身上,「至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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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伏倒在地:「陛下,都是臣婦的錯,臣婦願意與夫君同罪。」
楚皇的聲音挑了挑:「你既不忍心他下牢獄,又爲何要告發他?」
我抬眸,朝他柔柔一笑。
「臣婦雖是庶女,也受過父親教導。
「婦人的慕君之心如何能與家國的安定和對君主的忠心相比呢。」
楚皇的目光柔和了幾分,道:「你一介婦人,未曾與周縉同流合污,又進獻玉璽有功,若是朕將你下了牢獄,今後還有何人敢仗義執言?
「朕不僅不罰你,還要重重地賞你。」
他看向皇后。
皇后皮笑肉不笑:「臣妾瞧着賀夫人也很有眼緣,不若臣妾認她當個義女吧!」
若我成了皇后義女,那便也是楚皇的義女。
皇后完全可以賞我一個縣主,了不起郡主的身份。
體面又大方。
她卻偏偏要認我當義女,除非……
陛下襬擺手:「罷了,此事倒也不急。
「朕最信任的臣子竟暗藏禍心,朕乏了,先散了吧。」
皇后臨走時,深深看了我一眼。
從來都是牆倒衆人推。
周縉得勢時,暴戾孤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此刻這些人紛紛跳出來,彈劾他的摺子像雪花片一樣送到了陛下案前。
而他從前自視甚高,如今楚皇正是怒氣上頭,也沒人出面爲他求情。
此前想保住他的皇后見狀不對,已然將他放棄,改換了新的路子。
周縉若是死了,他手上的兵權必然要交出來。
藉此機會換上自己好掌控的盟友,纔是萬全之策。
賀家已被滅門,如今侯府也被查抄。
我一個孤女,無處可去。
好在楚皇仁厚,讓身邊的公公在宮內給我安排了一個無人住的院子。
但一連數日,除了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來送過一些賞賜,並無其他人出現在翡翠苑中。
這一日,我聽到宮女內監們的議論。
周縉被定罪了。
謀反罪,陛下恩旨,只誅三族。
其實周家的人已經被周縉基本殺了個乾淨,也沒剩下幾個人可以殺。
至於周縉,則是十日後在南門菜市口處斬。
我得知這個消息時,眼淚止不住地流。
無數個日日夜夜,與他同牀共枕之時,我都想不顧自己生死,與他拼一個魚死網破。
可我害怕。
害怕自己賠上性命,仍不能傷他分毫。
害怕自己死後,沒臉去見嫡母嫡姐還有賀家那麼多死去的冤魂。
我亦不甘心。
就算我殺了他,他也是大楚的將軍,受陛下的優待,死後或許還會獲得諸多榮耀。
不!
我要將他從高高的神臺拉下來。
他是靠殺人放火博得名聲,如今我便要用他曾經殺過人放過火送他入地獄。
我要讓他毫無尊嚴地死。
我要讓他成爲孤魂野鬼,無人供奉。
我做到了!
我真的做到了。
撥來服侍我的婢女綠柳不住勸慰:「夫人年輕美貌,將來還有數不盡的好日子。
「不值得爲那樣的反賊哭壞了身子。」
寬慰的話剛說完,身後便響起內侍尖細的嗓門:「陛下駕到!」
一院子的人呼啦啦跪下。
楚皇走到我面前,彎腰伸手將我扶起,目光落在我紅腫的眼睛上,皺着眉:「朕下旨處斬他,你如此傷心,可會怨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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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後兩步,低眉作答:「於國他犯下死罪,陛下秉公處理,臣婦如何會怨。
「但於私他是夫君,且此前也曾善待民婦,民婦傷心實難自已,還望陛下恕罪。」
楚皇輕嘆一口氣:「也罷。
「若你此刻拍手叫好,倒是顯得涼薄。
「你此番檢舉有功,可有什麼想要的賞賜。」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深深凝視我,「儘管開口,朕都滿足你。」
我屈膝跪倒:「民婦想求兩件事。
「一請陛下開恩,讓民婦去監牢見周縉最後一面。
「二是民婦如今已無處可去,請陛下容許民婦在宮內當差終老。」
楚皇的眉心舒展了兩分:「朕允了。」
他想留下我,不然不會讓我在宮中住這麼久。
可身爲帝王,是不能主動下旨的。
但我作爲一個有功之人,若是主動要求,那他便可順水推舟。
周縉處斬的前一日,我去了大理寺監牢。
我細細沐浴過,渾身上下都是香氣。
穿上了最華貴的衣裙,滿頭珠翠,眉眼都細細描過。
提着食盒下臺階時,兩側的獄卒眼睛都直了。
有人還腆笑着上前:「夫人當心,食盒我來幫夫人拎着吧。」
一直走到最裏面,我見到了周縉。
他頭髮蓬亂,鬍子拉碴,身上戴着重重的枷鎖,腿上鎖着鐵鏈。
獄卒爲我打開牢房門,將周縉的腳鏈鎖在牆上,防止他暴起傷我。
叮囑道:「他是武將出身,力氣過人。
「夫人莫要離他太近。」
我點頭致謝:「煩請讓我跟他單獨說幾句話。」
獄卒離去後,周縉猛地朝我撲來:「賤人,你竟然還敢來看我。」
然而他的腿被鎖住,往前撲了幾步後就被拽倒在地。
我從食盒裏拿出東西,一樣樣往上擺。
笑意盈盈地說:「這是荷葉糕,這是桂花糕,這是豌豆黃。
「是我親手做的呢,將軍從前不是最愛喫的嗎?
「喫完這些好上路,我這麼愛將軍,可不忍心將軍你做個餓死鬼呢。」
我拿起一塊往他嘴裏塞,他「呸」地一口吐出來。
惡狠狠看向我:「賤人,到現在還在虛情假意,你到底是誰的人?
「是四皇子還是三皇子,如此來陷害我?」
我直直看向他,慢慢收斂笑意:「不是他們,我是賀清歌,賀家人。
「我們賀家上上下下一百三十二號人,難道不值得我賠上性命和一生,來爲他們討個公道嗎?」
周縉滿是血絲的眸子死死盯着我:「賀家,你不過是一個不受寵的庶女……」
他說到一半停下話頭,「難道你是賀家嫡女,一直在冒充庶女來欺瞞我!」
我挑眉輕輕笑了笑:「不,我的的確確是個庶女。
「我孃親出身青樓,毀了容貌後被老鴇刁難,父親不忍便點了她的名。
「因此有了我。
「與你爹不同,我父親是個負責的人,把孃親接回了家,給了妾室的名聲。雖不似寵愛嫡姐那般寵愛我,但也會親自教導我的。
「且與你嫡母不同,我嫡母她是個大度的人。」我的目光悠遠起來,「她總說這世上女子活着已經夠難了,我們女人之間就不要相互爲難。
「她待我很好。爲我聘請名師,教我做人處世。
「她也不怪我貪生怕死,還用自己的性命,爲我博取一線生機。」
我看向周縉,嘖嘖道,「你瞧,這世上其實有好的嫡母。
「你爹不負責,把你看作污點,你娘出身低,也沒有多爲你爭取。你嫡母更是視你爲眼中釘肉中刺。
「你好不容易掙到軍功當了將軍,娶的妻還是帶着目的接近你的。這也就算了,三個兒子一個都沒保住。
「到現在,周家在你的手裏絕後了。」
我深深嘆息,「好不容易對某個可憐的庶女動了些真心,以爲找到了恩愛白頭的人。
「你猜怎麼着,她從見你第一面就在謀劃着怎麼讓你最悲慘地死。
「你對她那點真心,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
「從頭到尾,她像在耍猴一樣耍你呢。
「你馬上就要被砍頭了,到時候成了孤魂țū́⁵野鬼,想必屍體也不會有人收,就被野狗野狼叼來分食。
「沒人會給你下葬立碑,更沒有人給你祭拜。
「以後史書上只會有這麼一筆,周縉,楚國將軍,娼妓之子,性情暴戾,因謀反被斬於南門菜市口。
「這就是你不被愛,被背叛的一生。
「天啊,你真的好可憐哦。
「你應該是全天下最不討人喜歡,最可憐的人了。」
……
周縉整個人像是着了火,眼睛紅得似是血都要滴下來。
喉嚨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拼命地想要掙脫腳上的鏈子,就算鐵鏈嵌入腳踝,汩汩流血他都渾不在意。
「賤人,我要殺了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冷笑:「你以爲你做鬼之後就自由了嗎?
「你也太天真了。
「你屠了三座城,殺了賀家一百多口人,你手下有多少冤魂,恐怕你自己都數不清了吧?
「一旦你到了陰曹地府,他們定會讓你血債血償。
「你肯定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到時候日日在油鍋裏煎上百遍,你還想化作厲鬼來找我麻煩,做夢吧!」
周縉拼命砸着脖子上的木枷,大聲高喝:「賀清歌,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我湊過去,壓低聲音問他:「周縉,你覺得我美嗎?」
他死死盯着我,似要將我千刀萬剮。
我嫣然一笑:「嗯,看來你也覺得我很美。
「我告訴你一個祕密,從今往後,我會留在宮裏了。
「以後你的好君主,咱們的好陛下,就由我來替你好好服侍。」我笑得妖嬈而嫵媚,「我的本事,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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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縉徹底Ťŭ⁵崩潰,嗓音已經破了,眼角滲出紅色的血珠:「賀清歌,你該死!
「他可不像我那麼好騙,你等着死吧。」
我自然是該死的。
早該死了。
不過絕不是死在你手裏,也不會死在那個已經登上帝位的雍王手裏。
從地牢裏出來,才發現外面下雨了。
細密的雨絲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織就在天地間,讓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我遠遠地看到了一柄墨綠色的大傘。
傘面之下,是形銷骨立的沈謹言。
他越發瘦了,細雨飛溼了他的袍擺,暈染出一片深色。
隔着細密的雨,我們遙遙相望。
他不管不顧快步上來,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近乎哀求:「清歌,跟我走吧。
「明日他便會被斬首,賀家的仇已經報了。我們遠遠地離開這裏。」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沈謹言,我早已不是從前的賀清歌了,我已經髒了。」
他音量稍稍揚高:「這不是你的錯。
「身體只是容器,你的靈魂比誰都乾淨。
「不要這樣說自己。」
這一瞬,我哽咽難言。
深吸了兩口氣,才緩聲說:「沈謹言,我走不了了。」
「爲什麼?」
「我要去當陛下的女人。」
沈謹言如觸電一般鬆開我。
那雙清澈的眸子裏堆滿了情緒。
痛苦,不解和憤怒。
「爲什麼?你爲什麼這麼做?」
這一刻我反而輕鬆了。
微笑着說:「我本來就是愛慕虛榮,貪生怕死的人。
「我一直想爬到更高的位置。
「沈謹言,我不值得你惦記我的。」
我伸手,輕輕撫了下他的臉,「你這樣乾乾淨淨的世家公子哥,別跟我這樣的女人混在一起。
「從前那些誓言,都忘了吧。」
他伸手想來握我的手,我卻馬上收了回來。
轉身,毫不留戀地上了馬車。
雨越下越大,不知他是否還站在雨中。
可我始終沒有回頭。
沈謹言,周縉是讓賀家滅門的最直接的劊子手。
可他不是罪魁禍首。
真正的禍首是那個高高坐在帝座上的人。
若無他默許,周縉怎麼敢連屠三城。
又怎麼敢在京都大開殺戒。
可要弄死那個禍首,千難萬難。
稍有不慎,便會身首異處。
可我不怕的。
反正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
但你的雙手和靈魂都是乾淨的,這樣擺弄人心且很可能掉腦袋的骯髒事,還是不要摻和進來的好。
是夜,我悄悄去見了德貴妃。
她與楚皇年紀相仿,比皇后娘娘年長個五六歲。
或許是因爲楚皇不寵愛,又或許是因爲一雙兒子早夭,她看上去比皇后娘娘至少大了十歲。
手裏常年掛着佛珠,眼角佈滿密密的細紋,眉宇間都是一片疲態。
我輕聲問:「大殿下和二殿下的死,娘娘可查出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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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貴妃捏佛珠的手猛地一緊,眼珠上蔓出血絲。
「是她,真的是她!
「我當年亦不信好好的孩子會一道溺斃,可查來查去,怎麼也沒想到當時根本不在王府的人身上去。」
其實我也是在王琴心謀害周縉三個兒子的事情被挖出後,才猛地生出一個想法:德貴妃的一雙兒子,真的是簡單的溺斃嗎?
孩子沒了不久,雍王就娶了王家女爲正妃,一切難道這麼巧合嗎?
是以我將自己的猜測告訴了德貴妃。
我放輕聲音:「其實嫡母死前與我說過,若我能僥倖保命,便要我來尋得娘娘您的庇護。」
德貴妃擦去眼淚:「本宮與你嫡母,確爲閨閣手帕之交。
「陛下曾讓本宮給你嫡母寫信,希望她能說服你父親投誠。
「可你嫡母回信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本宮嫁了陛下,自然要隨着他的心意而動,她不怨我,卻也無法幫忙說服你父親。」
德貴妃說着,着宮女取來一個盒子。
裏面有嫡母的回信。
信的最後,嫡母說:【我的女兒是鄭家血脈,她自是要隨我的。
【幾個兒子都會追隨父親。
【唯有清歌,自幼想法便多,且又膽小如鼠,貪生怕死。你我約定,我將竭力護你一雙兒女周全。
【也請你,盡力幫我護她性命。】
……
我的眼淚滾滾而落,砸在貪生怕死四個字上。
嫡母很瞭解我。
我自幼怕痛又嬌氣懶惰,除了容貌稍勝一籌,做什麼都不如嫡姐。
還時不時會反駁她。
可就是這樣差勁的我,她卻如此拜託昔日舊友,渴望能讓我得一方安寧。
德貴妃凝着我:「若非你嫡母信中提到你,單憑謹言那一番話,本宮是不會在陛下面前爲你去爭取侯夫人之位的。」
我擦了眼淚,屈膝深深拜倒。
「多謝娘娘垂憐,既有嫡母作保,那娘娘應該信得過奴婢。
「奴婢斗膽有一言,大殿下和二殿下的死因的真相,奴婢猜測陛下應該心裏有數。」
德貴妃手裏的茶杯一抖。
她怒目朝我看來,將茶杯重重往地上一摔:「賀清歌,你好大的膽子。」
碎瓷片擦過我的臉,刮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我沒有畏懼。
抬眸看向她,一字一句:「娘娘不恨嗎?
「嫡母曾與奴婢說過,陛下與娘娘本是青梅竹馬的一對,陛下也曾允諾娘娘待您誕下兒子,便上表請您爲正妃。
「可您生了一雙兒子,他卻沒有兌現諾言。
「無非是因爲,沈家忠孝,不願參與黨派之爭,不肯下場支持陛下爭取太子之位。
「娘娘您痛失一雙愛子,陛下卻不到半年便娶了王氏女爲正妃,很快便生下了嫡子。
「從此後您的孩子,變爲了庶出。
「王家一直堅定地支持陛下奪取皇位,難道娘娘沒有懷疑過陛下是犧牲了您的一雙孩子,換取了王家的支持?
「讓皇后生下嫡子,也是爲了讓王家死心塌地嗎?
「這些年,陛下提到一雙兒子,可有異常,可有內疚?陛下對四殿下的態度,是否是在補償那一雙被獻祭出去的孩子?
「陛下是什麼樣的人,他會爲爭取皇位做到什麼地步,娘娘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德貴妃往後重重一仰,癱坐在太師椅上。
嬤嬤緊張上前:「娘娘,娘娘要不要奴婢去請太醫?」
德貴妃擺了擺手,深深看向我:「賀清歌,你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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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頭搶地,深深伏倒:「奴婢願與娘娘聯手,助娘娘報殺子之仇,助四殿下登上太子之位。」
德貴妃嗤笑了一聲:「今日皇后已在陛下面前告了你的狀,說你從大理寺的監牢裏出來,便跟謹言拉扯不清。
「你還是先想想如何自保吧。」
我並不慌亂:「娘娘,有時候危機亦是轉機。」
第二日便是周縉處斬的日子。
我請旨出了宮,混在一堆看熱鬧的人羣裏。
午時的日光那麼烈,刺得人睜不開眼。
四周都是此起彼伏的「去死!」「殺人犯該死。」「應該把他千刀萬剮」的聲音。
周縉麻木地抬起頭,看着這些此前對他卑躬屈膝,極盡討好的人。
他目光掃過衆人,鎖定在我身上。
我伸手扶了扶頭上的珠翠。
那是宮妃才配戴的。
周縉目眥欲裂,想要大喊,可嘴早已被布條封住。
他拼命掙扎,身上鐵鏈嘎嘎作響。
監斬官擔心有變,迅速唸了幾次詞,扔下令牌。
劊子手高高舉起鍘刀。
我用力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眼睜睜看着他的頭顱滾落在地,就滾落在我面前。
鮮血從他的脖頸噴湧而出,飛濺到我脣邊。
我伸出舌尖舔了舔。
啊,原來仇人的血,如此香甜。
我忍不住笑了。
越笑越大聲,眼淚止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
父親,母親,姐姐……
你們看到了嗎?
我把周縉送上了斷頭臺。
這只是第一步。
你們且等等,很快我也會送真正的幕後黑手來向你們賠罪。
看熱鬧的人羣漸漸散去。
秋日的風吹動地上的爛菜葉,果皮渣。
沈謹言緩緩朝我走來,伸手扶住我,眼神里全是傷痛:「清歌,你別這樣。」
我用含淚的眼睛看向他,緩緩綻開一個笑顏:「對不起,沈謹言。」
對不起,我又要利用你了。
他送我回宮,我剛踏入宮門口,就被德貴妃身邊的嬤嬤請去。
德貴妃隨意找了個理由,罰我在宮裏長街上一直跪着。
稍稍耳聰目明些的宮女都知道,說我不守宮規是假,跟德貴妃的侄兒糾纏不清纔是真。
偏偏四殿下還爲我求了兩句情,惹得德貴妃動了肝火,越發不肯放過我。
日頭西沉,姣月明明。
我水米未盡,頭腦昏沉,眼看着就要昏倒在地,突然落入一個滿是龍涎香的懷抱裏。
我虛弱至極,強撐着想要起身。
「陛下請放開奴婢,德貴妃娘娘罰跪,時辰還未到呢。」
楚皇眼中閃過深深憐惜,強有力地將我抱起:「不必跪了。
「這是朕的旨意。」
他已年過四十,早就不是年富力強的少年郎。
御前侍衛想上前幫忙,被總管福公公一個眼神制住。
楚皇一直將我抱至他日常住的朝陽殿,一路向裏到了淨室纔將我放下。
奴才們都在門口停住腳。
偌大的湯泉冒着汩汩的熱氣,模糊了楚皇臉上的皺紋。
他喘着粗氣,眸中慾望難以遮掩,略顯蒼老的手緩緩撫上我的臉:「清歌,往後便由朕來護佑你。
「朕看這天下誰還敢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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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急推辭:「奴婢不過殘花敗柳,命運多舛,一生坎坷,如何能配得上陛下垂青。
「陛下,奴婢是有夫之婦啊。」
要不說,有些男人就是賤。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方設法地要征服。
楚皇不顧我的反抗擁住我:「周縉已經死了,往後便由朕來護佑你吧。
「朕會比他待你好百倍千倍。」
說完,他急切地吻住我的脖頸。
我看到銅鏡中自己爲了迎合他,做出的嬌羞抗拒模樣。
真是醜陋啊!
我自己都覺得噁心。
母親,您曾教導過我:世間男子多好顏色,是以大多女子都會自恃美貌竭盡全力去取悅男人。
然色衰而愛馳,是以我們不能成爲皮囊的奴役。
比好看的容顏更重要的,是清醒的靈魂。
母親,我知你從來瞧不起以色侍人。
可我身無長物,唯有這一副豔麗的皮囊。
它是我唯一的武器。
我要用它,也唯有用它,才能刺穿仇敵的心臟。
這一夜,我們在溫泉池水裏繾綣,楚皇意氣馳騁,動情地說:「清歌,你讓朕彷彿回到了十八歲。」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給你下了什麼猛藥。
他寵幸了我,自然惹怒了德貴妃。
爲了平息她的怒火,他下旨爲沈謹言賜婚,未婚妻是左相嫡孫女,配沈謹言綽綽有餘。
如此一來,德貴妃歡喜。
而沈謹言既已婚配,便更不能再與我糾纏。
我是罪臣之妻,楚皇雖寵幸我,卻也不敢如昏君那般給我一個位分。
他因此很愧疚:「清歌,朕本想給你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我神色淡淡的:「沒關係,妾身不在乎。」
與周縉不同,楚皇沒有什麼童年創傷,一直是金尊玉貴地長大。
後宮的妃子們也對他千依百順。
所以從前對周縉的那套行不通。
我便是要冷冷淡淡地對他,讓他始終覺得我的心裏還放不下週縉,我只是人在他身邊,心並不在他身上。
一個帝王,能征服天下,自然也能征服一個小小女人。
他將翡翠苑撥給我獨住,這本是妃位纔有的待遇,山一樣的珍寶流水一般賞賜給我。
基本都被我隨意扔在庫房裏。
我愛穿綠衫。
楚皇最喜歡的就是綠衫。
長日無聊,我學着吹笛,不承想天資過人,沒多久就能吹出婉轉笛聲。
而楚皇很喜歡笛曲。
我新學畫,也是進展神速。
於他而言,我本是個不受教不受寵的庶女,什麼都不會。
如今這些技能,都是他一點點帶出來的,他頗有成就感。
對於我的受寵,皇后本來很憤怒。
可不等她出手,德貴妃就打上門。
宮裏人人都知道,德貴妃與我不對付,幾次三番找我麻煩。
德貴妃是宮中老人,育有一雙得寵的兒女,加之從前她失去一雙愛子的愧疚,陛下少不得給她面子。
於是經常會出現,上一刻他安撫德貴妃,下一時辰便來我宮中尋歡。
皇后樂得看我與德貴妃鬥,她坐收漁翁之利。
如此一年時間滾滾而過,楚皇時不時就會感慨:「清歌,自從遇見了你,朕感覺自己越來越年輕了……」
這一日是中秋。
合宮夜宴之後,楚皇被德貴妃叫了去,但不到半個時辰,便來了我這。
我剛焚上了香。
煙霧嫋嫋,映出他凸起的眼球和亢奮的臉。
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吧。
他撲上來想要尋歡,被我一把擋住:「今日這樣的大日子,陛下要是歇在妾身這,皇后娘娘該挑刺了。
「明日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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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讓朕……」
我果斷拒絕:「陛下明日再來,你若一會兒拿不出東西給皇后交差,妾身照樣日子不好過的。」
他只能悻悻然去了皇后處。
這一夜我不曾入睡,亥時的更鼓響過,宮外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是坤寧宮那邊說是皇后娘娘玉體不適,請了太醫。
皇后娘娘玉體不適,我們這些妃嬪理應前去探望侍疾。
我到坤寧宮外時,德貴妃已然到了。
其他許多妃嬪也在。
隔着重重人羣,我們互相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後,便挪開了視線。
坤寧宮的大宮女攔着我們說皇后娘娘需要靜養,不可叨擾。
便在此時,坤寧宮中傳來德公公厲聲驚呼:「陛下,陛下……」
德貴妃臉色劇變,一腳踹在阻攔的大宮女臉上,怒道:「賤婢,滾開!」
我們一行人跟着她浩浩蕩蕩進入坤寧宮。
太醫跪了一地。
楚皇躺在牀上,眸子瞪得大大的,口鼻裏湧出的鮮血已然有些凝固,蒼白的手從牀沿無力地滑落。
皇后衣衫髮飾凌亂,臉色慘白,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
爲首的太醫正臉色一片死灰,喃喃道:「陛下,陛下薨了。」
德貴妃一把撲上去,甩了他一巴掌:「你胡說八道什麼。
「三個時辰前,陛下從本宮宮裏離開時還好好的。」
我忙補充:「妾身送走陛下時,他亦是好好的呀。」
德貴妃質問太醫正:「好好的陛下,爲何突然沒了?
「你要是說不清楚,本宮即刻要了你的腦袋。」
太醫正抖若篩糠:「陛下,陛下是用了藥性猛烈的虎狼之藥纔會如此……」
所以,楚皇是死在了跟皇后娘娘交歡的牀上。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皇后。
皇后穩住心神,辯駁道:「你們好大的膽子,這是懷疑本宮嗎?
「本宮有三皇子和七公主八公主,何必對陛下用藥。」
她灼灼的目光朝我看來,「倒是你,陛下日日在你那流連忘返,你的嫌疑最大,還有德貴妃……」
合宮都被搜了,包括皇后自己的宮裏。
除了從一個末尾答應寢房裏搜出了一根男子的腰帶外,沒有搜出任何違禁藥物。
當然搜不出。
因爲這一切都是我與德貴妃合作的結果。
我們將相輔相成的兩種藥分別下在她宮內的飲食裏和我宮內的薰香裏。
陛下已薨。
死因要查,但最重要的還是皇位繼承人。
因爲未立太子,朝堂吵得不可開交。
支持三皇子的說他是皇后嫡出,又是長子,理應繼承皇位。
可支持四皇子的人說陛下暴斃於皇后宮中,說不定就是皇后聯合三殿下弒君篡位。
便在這樣的拉鋸中,不起眼的翰林院編修陸進弱弱開口:「陛下其實讓微臣擬過傳位草詔,不過當時未加蓋玉璽。」
他是楚皇一手提拔的貧寒學子,素來獨來獨往,不屬於任何一個黨派,日常便是爲楚皇擬詔擬文,因爲資歷淺,只是個小小六品官,在京都根本不夠看。
大臣們在朝陽殿的匾額後找到了那封詔書。Ťü₋
上面赫然蓋着玉璽大印。
因此前玉璽丟失,是以楚皇尋回玉璽後都是親自保管,蓋印之事,從不假手於人。
是以傳位四殿下的詔書上的玉璽,必然是由他親手加蓋。
四殿下登基爲新皇,其後反覆追查,終於查出先皇的死,就是王皇后給陛下用了虎狼之藥。
這可是弒君之罪!
王皇后賜死,三皇子被圈禁,王家被誅九族。
顯赫一時的高門大戶,如輕煙一般,很快就消失了蹤跡。
聽說王皇后臨死前還在大喊:「陛下說過的,會傳位給我兒,皇位是我兒的,詔書是僞造的。」
可惜無人聽到,無人相信。
她其實說得沒錯,詔書就是僞造的。
雍王登基後,不敢用舊人, 就提拔了寒門子弟陸進。
可他不知道,陸進自幼失去雙親,是遠在葉城的遠房舅舅將他養大, 供他讀書, 還將親生女兒許給他。
他來京都參加春闈,高中後滿心歡喜要回家娶表妹爲妻。
卻收到周縉屠城的信息。
他悲憤交加, 理智盡失, 與地痞流民爭執, 險些喪命。
是父親路過順手搭救了一把,那時,我與父親在同一輛馬車上。
楚皇根本沒擬過傳位詔書。
至於上面的玉璽印……
他們都忘了, 其實我曾擁有那個玉璽很長的時間,且我也很擅長雕刻……
新皇登基,先皇下葬。
德貴妃成了太后。
她下旨讓我給先皇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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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素來不喜我,而我更是惡名累累。
會下這樣的旨意, 簡直再正常不過,沒有人會去追究。
還有臣子拍手叫好。
我這樣的禍害,就該早早送下地獄,免得繼續爲禍人間。
於是,賀清歌這個人, 便永遠消失在了這世上。
留下來的, 只有沈清清。
稚嫩的新帝看向我的目光很是複雜,他承諾:「等朕徹底坐牢這個位置,會給賀家正名的。
「如今你無處可去,不若繼續留在宮裏,朕會給你養老。」
我朝他福身, 淺聲作答:「多謝陛下好意。
「我用了那麼久的虎狼藥, 怕是沒有幾年性命了。
「餘下的日子,我想離開這裏,四處去走走。」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陛下, 如今我是沈家養在鄉下多年,身體不好的女兒, 若我託大些,您當叫我一聲小姨。」
少年的帝王面色緋紅, 應當是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悶悶應聲:「朕知道了。」
我離開京都那日, 恰逢沈謹言大婚。
丞相府的嫁妝綿延了幾條街。
沈謹言坐在高頭大馬上,面對老百姓們時不時地起鬨,露出淡淡的微笑,拱手作揖。
你看。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會往前看。
時間會抹平一切的傷痕。
時間會消磨掉曾經濃烈的愛意。
可遺憾的是,時光卻永遠無法倒流。
我手刃了劊子手和幕後黑手。
可我死去的親人們,卻永遠也無法再回來。
一念至此, 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手帕上立時染上星星點點的血漬。
人羣裏的沈謹言似有所感應,猛地回頭朝我的方向看來。
我迅速閃身,躲在柱子後。
今日陽光真好啊。
其實也不必難過。
父親,母親, 姐姐,娘,我很快也會來與你們團聚的。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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