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蕤

我是獵戶家的女兒,天生癡肥蠢鈍,面黑口巨,說話結巴。
村裏的人都恥笑我,欺辱我,把我叫做「黑豕」。
可明日,我就要嫁給城中太守家的小兒子了。
他皎如玉樹,是許多姑娘的春閨夢裏人。
而他眼中的我。
肌如白雪,腰如束素,傾國傾城。

-1-
我是獵戶家的女兒,叫做黑妞。
我天生癡肥蠢鈍,面黑口巨,說話結巴,一頓能喫下一斗糙米。
村裏的人都恥笑我,管我叫做「黑豕」。
豕,就是豬的意思。
黑、髒、油、醜、臭、懶、蠢,都是他們用來罵我的詞。
我無數次想過,爲什麼我的父母要把我生出來?爲什麼要把我生成這副模樣?
長成我這樣,似乎根本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小時候,我曾很羨慕村長家的許月娘,她長得白嫩俏麗,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子。我總跟在她後面,癡癡地看着她。
她偶爾也跟我搭話,讓我上樹給她掏鳥蛋,下河給她撈小蝦,夜裏給她捉螢火蟲做燈籠。
一度我曾很開心能有她這麼個長得美麗的好朋友。
後來她騎到我脖頸上,Ťū⁶跟我玩騎大馬的遊戲。
村裏其他的孩子笑話她,這不是騎大馬,這是騎黑豬,她就惱了,再也不理我。
她還跟那些孩子一起,向我丟石塊、爛葉子,把我拴進骯髒的豬圈,讓我趴在地上扮演豬的țú₁樣子哼哼地叫。
「死豬!天生的廢物!髒東西就該待在臭豬圈!」
我不明白他們爲什麼那樣對我,但我很難過。
後來,他們越來越過分,拿棍棒狠狠打我,拿鐵籠子鎖着我,餵我喫腐爛的泔水,用燒紅的木炭在我臉上寫「豕」字。
我怕他們,他們的身影、聲音,都讓我不自覺地心慌發抖。
我逃進了深山裏,偶爾下山去賣打到的獵物,也是遮了面孔,遠遠地繞路,生怕被認出來。
這日,是村鎮的大集日,我被他們堵住了。

-2-
我剛把打來的皮子賣到了山貨行,換了二兩銀子,出門就遇到了許月娘。
她已經十六了,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皙,鎮上的媒婆都開始紛紛登門,要給她說親事。
可她眼光高得很,誰都看不上,揚言定要嫁個品貌俱佳的夫君。
她身後跟着的,是張二牛、李虎子等人,他們從小就喜歡她,當她的跟班。也就是他們,一直合夥欺辱我。
看見他們,我慌得低下頭,像只倉皇的老鼠,轉過身慌不擇路地就想跑。
可我沒逃脫,反而被他們團團圍住了。
「嘖嘖,怪不得我聞ťűₒ到街上這麼臭,這不是黑豕麼?」
張二牛長得膀大腰圓,一腳就踹過來,把我踹倒在地上。
從小到大,我對他們的畏懼,似乎已經刻在了骨子裏,我像只被嚇軟的兔子,匍匐在地上,捂住了頭瑟瑟發抖。
許月娘轉了轉她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嬌聲喝道:「黑豕,你又偷我的錢!」
「我……我沒……」我口吃,辯解地也慢。
她截住我的話:「你從小就這樣!這做賊的本性怎麼就改不了呢!」
李虎子上前就搶走了我的錢袋。
他獰笑着數了數:「沒錯。二兩,就是月娘丟的。」
月娘輕蔑地哼了一聲:「她拿過的銀子,臭了,賞你們喝酒吧。」
「是,是,我的——」我抓住李虎子的腿,苦苦哀求。
那是給我娘買藥的錢。是我和爹辛苦進山打了一個月的獵物才換到的銀子,不能被他們搶了去。
李虎子怒了,瘋狂地拿腳踢着我,可我一直抓着他的腿,不肯鬆手。
「該死!這個臭豬!賤人!你瘋了麼!」
張二牛他們也跟着一起踢我,打我。
但我倔強,就是死不鬆手。
「住手–」
一道溫潤的聲音響起。

-3-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溫靖川,他眉目如畫,身似青松,穿着一襲華貴的白衣,宛若天人。
而我,被人用腳踩住頭顱,睜不開眼,狼狽不堪地趴在塵土中。
「你們爲何打她?」
「她是賊人,偷了月娘的銀錢。」
此刻的許月娘,呆呆地看着溫靖川,竟似已經癡了。
溫靖川看了看李虎子手中的錢袋,說道:「看這姑娘的打扮,應該是獵戶出身,這錢袋是鹿皮製的,跟她的皮靴是一樣的材料。」
他好看的眉毛擰了起來,問許月娘道:「你確定這錢袋,是你的?」
許月娘紅了臉,半晌才說道:「怕是虎子誤會了。」
溫靖川讓下ẗūₛ人扶起了我,「既然是誤會,你們該向她道歉纔是。」
許月娘像蚊子般哼哼地說了句:「是我看錯了。」
李虎子和張大牛不服氣,但看溫靖川的衣着華貴,並不是他們能得罪的,也低頭認了錯,歸還了我的錢袋。
我後來偷偷打聽到,他叫溫靖川,是省城太守的小兒子,來我們鎮上,是替他爹來巡查農事的。
他才華滿腹,皎如玉樹,是無數姑娘的春閨夢裏人。

-4-
我家原本是住在村上的。可自從被爹爹發現我被村上的孩子欺負,他就帶着我和娘,搬到了東山深處的崖洞中。
這裏雖然潮溼、陰冷,但是遠離人羣,再也不會有異樣的眼光審視嘲笑我,也不會有人欺辱打罵我。
崖洞中是有一面舊銅鏡的,但我長得醜,從不敢面對鏡子中自己那副面容。
可這日,我破天荒地坐在了鏡子前。
鏡中的臉,皮膚黝黑粗糙,頭臉胖腫,油光鋥亮,真的像個豬頭。
難怪人人嫌棄我,厭憎我。
爹孃都生得端正,爲何偏偏把我生成這般醜陋模樣?
我痛苦。但我不恨爹孃,也不能問他們這樣的問題。
他們很疼愛我,我不能讓他們傷心。Ṭű₆
這夜,下了很大的雨,雷聲陣陣。
娘咳嗽着問我:「你爹怎麼還沒回來?」
我給她熬着藥,心思早不知神遊到哪裏去了,漫不經心地答道:「爹去收前日佈下的捕獸夾子,應該很快回來了。放心吧娘,爹爹不會進山裏禁地的,這條山路他又熟悉得很。」
可直至深夜,爹爹依然沒有回來。
我不由急了,出門去尋他。
雨下得又急又瘋。我沿着爹爹平時打獵的路線找過去。山路很滑,我也不知道在泥裏跌了多少跤,纔到了他放置捕獸夾的地方。
捕獸夾還在,可爹爹卻不知道去哪兒了。
「爹–」
我一邊大聲呼喊,一邊在崎嶇泥濘的山路上沿途尋找。
直到在一處斷崖下,發現了爹爹的屍體。
他已經摔得七竅流血,頭頸骨折。

-5-
爹爹的屍體,就在我眼前。
我覺得這景象,像是噩夢,一點都不真實。
爹爹就是在東山長大的,打了一輩子獵了,怎麼可能跌死在他最熟悉的山崖。
最愛我的人,就這麼不在了麼?
我呆呆地跪在泥濘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一把傘出現在了我的頭上。
我抬頭看去,白玉般的手,擎着傘柄,傘下,是一張清俊絕俗的臉。
他雙眸如水,溫柔繾綣地看着我,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是溫靖川。
我如夢方醒,痛聲大哭。
溫靖川聽說東山有溫泉眼,想給母親修個溫泉莊子,於是來山上轉一轉,卻遇上大雨迷了路,正在找下山的出路時,遇到了崩潰失神的我。
我除了哭,竟然已經傻了一般。
他讓下人幫忙,把我爹爹的屍體抬到了山下,又好心買了上好的棺材收斂。
我要給他買棺的銀錢,被他拒絕了。
「若不是你指路,我們恐怕還在山中淋雨呢。相遇就是緣分,姑娘不必客氣。」
他真是極好的人。
溫柔和善,謙遜有禮,如春水般,未語先含笑三分。
他看着我的目光澄澈,絲毫看不到嫌惡和鄙夷。
他像廟裏的神君一般,心裏有大愛,眼中有衆生。
兩次,都是他,從泥沼中把我救了出來。
這是他說的緣分麼?
可他是朗如日月,宛如畫卷中走出的仙人。
而我,是骯髒粗鄙的黑豕。
我自慚形穢,痛苦難堪。我連心中對他的一點感激惦念,都覺得是驚擾褻瀆了他這天端上的人。

-6-
爹爹死後,娘消瘦了許多,咳得愈發嚴重了。
我擔心她的身體,跟她商量:「娘,不,不如,我,我們,搬回,回村裏–」
「這裏住着多好,清淨,不搬。」
我知道她是心疼我,怕搬回村裏我又被村裏人欺負。
可眼見她咳出了血,病得起不了身,我內心焦急不已。
於是我進了深山,想碰碰運氣,多打點獵物換些錢。
爹爹說,東山的最深處,是禁地。
相傳,之前有位將軍戰死在此,山裏有他的殘部埋藏起的寶藏。
又有傳,死的不是將軍,而是妖孽,它渡劫失敗,被劈死在一處寒潭,只留下一個似龍又似豬的巨大頭顱,有膽大的村民把頭顱擡回去,分煮而食,可喫過肉的人,全部暴斃而亡。
但是爲了娘,我不怕什麼妖孽。
我提着爹的弓箭,大着膽子一路前行。草木越來越茂盛,千年古木拔地而起,樹冠層疊如雲海,苔蘚覆滿樹幹。
我獵到兩隻野雞後,追着一隻野狐的蹤跡,到了一處寒潭。
寒潭邊,長着一株神奇的植物,葉子約三尺長,包着裏面的果實。那果實隱是人形,皎如月光,異香撲鼻。
我看着稀奇,但見識淺陋,並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它實在是又香又美,惹人喜愛。我就把它連根挖了出來,放進了褡褳裏,等回到崖洞以後,隨手就找了個地方,刨開土種了下去。
當夜,我在睡夢中,突然被凍醒了。
我發現自己躺在了陰涼的地上。
好生奇怪,昨夜我明明是睡在牀上的。
我爬起身,走回牀邊,剛要躺下去,突然間,我仿若雷劈,驚得全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我的牀上,躺着一個人。
那個人身形肥胖,頭腫如豬,膚色黝黑,正是我自己。
那我呢?站在牀邊的我,又是誰?

-7-
我只覺得一道涼氣,從腳底直竄上頭頂。
聽聞人死離魂,就是這樣的情景。
難道我死了?
我伸手,去推牀上的自己。
觸手摸到的,不是冰冷,而是溫軟的肉。
那便不是屍體。
而且,如果我是鬼魂,應該沒有實體,不是麼?
這時,我注意到了自己的手。
白玉柔荑,手腕纖細,潤如羊脂。
這並不是我的手!
我飛奔到銅鏡前,看向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女子,眉如新月,眼似秋水,膚若凝脂,美得不可方物。
我驚嚇得狠狠後仰,跌坐在地上,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
我在做夢麼?
我拼命地掐自己,很疼。
我又跑到牀前,用力推了推牀上那個肥胖的身形。
我眼前一黑,有驟然下墜的感覺,突然從睡夢中醒來了。
我從牀上坐起身,發現自己果然還是臃腫肥胖的樣子。
我長吁一口氣,果然是個夢啊。
我抬腳下牀,卻差點被絆倒。
牀邊靜靜躺着的,是個美貌絕倫的女子。
昨晚發生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8-
古書《異錄志》曾記載:「東荒有木,名蕤,生於水畔,其葉如韭,其華四照,其馥似蘭,其實類人,能與神通。」
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只是猜測,那美人身體,便是我帶回的那株奇花的果實所化。
有了那美人身軀後,那顆植物就離奇消失不見了。
然後我慢慢摸索出規律。每當我睡着後,便會在那個美人身中醒來,我再以那美人身睡去,就會在自己的身體中醒來。
換言之,我似乎多了個美人分身,只要我不睡過去,我就可以把自己裝在那美人殼子裏生活。
想明白這些後,我的心砰砰地跳得極快,手指尖因激動變得冰冷,連靈魂似乎都在尖叫戰慄。
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以美麗的樣子活過一天。
而當我真的以這副美人的軀殼走在街市上,才發現,原來人們天生有多喜愛和追逐美麗的事物。
賣貨的貨郎看我看得失了神,打翻了貨物。
「姑娘留步——」
來茶樓會文的書生,從竹簾後探出漲紅的臉,拿着茶水的手直抖。
「這,這盞茶,敬仙子–」
西街胭脂鋪țṻ⁽的老闆娘素來刻薄,每次見我必定皺了眉頭吐口水,此時卻提了裙裾追出店外,硬塞給我個精緻的木盒:「姑娘抹些我們的桂花手油,這是我們的新品,免費送你用。」
「南華經雲姑射仙,此貌必定非凡人啊……」街頭算卦的老者搖頭晃腦看着我,不顧籤筒中的籤子已經噼裏啪啦落了一地。

-9-
這是個我完全陌生、從未體會過的世界。
原來美貌可以得到如此多的優待、偏愛和善意。
人生而不平等。
我想到自幼曾受到的那些冷眼、辱罵、欺凌,一時間不禁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而落。
「姑娘,因何落淚?」
我的身邊頓時圍滿了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關切和善意。
我只覺得諷刺。
「玉容垂露溼春煙,冰綃先染月嬋娟。莫道清輝終化淚,此中真意已流傳。」
一道熟悉又好聽的聲音響起。
我抬眼望去,茶樓的窗邊出現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正是溫靖川。
他施禮道:「在下與友人於此會文,偶然見姑娘垂淚,得詩一首,贈與姑娘,請莫見怪。」
他信步走了出來,遞給我一方繡了青竹的絲帕。
這已經是第三次,我在難過的時候,遇到他。
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他曾說的緣分。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會低着頭,道謝後倉皇逃跑。
他不是我這樣的人能肖想和覬覦的。
可此刻,我接過了他的帕子。
「多謝公子。」
我抬起頭,對他綻開了一個梨花帶雨的微笑。

-10-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不知姑娘緣何難過。但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大喫一頓。姑娘不在意的話,在下可否請姑娘喫個飯?」
我自幼貪喫,胃口極大,一頓飯能喫一斗糙米,爹爹打來的野豬,我每次都能啃光一整條豬腿。
人生大事,不過喫喝。我就是靠暴食,熬過曾經那些被欺凌的時光。
聽他這麼說,我深以爲然,於是真心地笑了起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到酒樓喫飯,坐在臨河的雅間,聽着絲竹之聲,我不由得有點侷促。
「先嚐一嘗這櫻桃酪,已經冰了半日,現在喫正解暑。」
他將一個白玉碗盞遞給我,不經意地碰到了我的手指尖。
我的臉立馬紅了。
他極體貼地幫我佈菜。
那是一桌我從未見過也未嘗過的珍饈美食,可我卻味同嚼蠟,暈乎乎地根本喫不出是什麼味道。
「還不知道姑娘的芳名?」
我立馬驚惶了,黑妞的名字,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我姓趙,趙——」我瞥見桌上的櫻桃酪,說道:「趙櫻。」
「真是好名字。趙姑娘,你是本地人?」
我點點頭,忙又搖了搖頭:「我姨母生病,我來探望她。」
他的問題,又讓我意識到,我們還是有着雲泥之別。
他是官家之子,聽說已經中瞭解元。而我只是蝸居在崖洞,貌醜容陋的獵戶。
我只能用這假的軀殼,假的名字,假的身份,才能跟他同坐在一桌喫這餐飯。
可他突然問道:「姑娘,冒昧問一句,你可曾許過婚事?」

-11-
他見我眼睛突然瞪大,驚得掉了手裏的筷子,忙又解釋說:「原諒在下唐突,趙姑娘天姿國色,想必求娶之人甚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他面露喜色,說道:「在下溫靖川,家父乃蜀中太守,年方二十,尚未娶妻。」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他急急道:「我對姑娘一見傾心,想使媒人去你家提親。因姑娘不是本地人,在下生怕不直接表白,就此錯過了。」
我只覺得思緒完全停滯,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得極快。
成親?這是我完全不敢想的事。他的樣貌身份,連公主也娶得。
可是,他要求娶我?因爲我現在這張臉麼?
原來美女的人生就是如此容易順遂的麼?
溫靖川生得這個模樣,讓女子動心,再容易不過。更何況他又溫柔良善,連我這般粗陋之人,都願意真心幫助憐惜,可以說是才德兼具。
自從見過他,他的身影,就總在我腦海中徘徊,久久不散。
他見我沉吟不語,急道:「趙姑娘,可是有顧慮?家父家母都是出自書香世家,爲人極和善的,我的婚事,他們說過,只要我看中了,他們就滿意。」
我?我當然是有顧慮的。
我是黑妞,不是趙櫻。
我只是個借了美人殼的醜女。
可對他的嚮往,與冰冷的現實,在我心間反覆拉扯。
「我,我的家遠在東海之濱,我的婚事,自己可作主的,只需知會姨母一聲。」
我聽到自己嘴裏,吐出了可恥的謊言。

-12-
溫靖川大喜過望,說好他回家稟告父母,三日後,讓媒人送聘禮過來。
他本想用馬車送我回去,但被我拒絕了。
我總不能告訴他其實我住在東山陰冷的崖洞裏。
那裏可以住着醜陋的黑妞,但絕不可以是風華絕代的趙櫻。
我有三日的時間,去想該怎麼圓上這個謊言。
夜裏,我厭棄地看着我真實的身體。她被我藏到了崖洞的深處。
臉如燒餅,黑如鍋底,眉如掃帚,腮肉足有十斤,真的是面似夜叉。
戲文中唱,常羨人間逐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意思是,如玉雕琢般俊朗的男子,上天也憐惜他,贈予他柔美的佳人相伴。
他般配的,永遠不會是黑妞。
他愛慕的,也永遠不會是黑妞。
我不由流下了眼淚。
我真是個無恥卑鄙又貪心不足的人。
那如玉一般美好的男子,我對他生出了不該有的貪妄之心。
「娘,我,我們,明,明日搬回,回村裏,舊舊宅吧。我,我給你尋了,名醫,他他,不方便,爬爬山到崖洞。」
孃親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她幾乎已經起不了身,時不時地就昏迷不醒。
「我這身體無礙的,莫要浪費錢了。」
「沒,沒事的,娘,我,我已經長大了,不,不怕村裏的人,欺負,我。我,也交到,很好,好的朋友,是,是他幫忙,請,請了省城的大夫。放心吧。」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趕着牛車,拉着行李,帶着孃親一起下了山。
簡單清掃了一下村中的舊宅,我剛服侍娘躺下,就聽到有人敲門。
「是趙櫻姑娘的家麼?」
是一個清癯的老者,揹着藥箱。
他是溫靖川請來的大夫。
我囁嚅道:「是,我,我是她的表,表姐。」
大夫給我娘診脈診了良久,眉頭皺了起來。
「夫人咳嗽帶血,形瘦神疲,早年間受過內傷,又中過毒,毒雖是解了,但還是傷了根本。」
我娘不過是個尋常村婦,又怎麼會受內傷和中毒?
大夫嘆了口氣,說道:「我先開個方子,這病要慢慢將養着,不可勞累,不可動氣,還有,人蔘是不可斷的。」
送走大夫,我犯愁起來。
人蔘?我家不過是勉強餬口,怎麼喫得起人蔘?
不多久,只聽得院外又有叩門之聲。
我開了門,卻不曾想,門外站着的,竟是溫靖川。
他拎着幾包藥材,笑眯眯地說道:「好巧,怎麼是姑娘你開了門。請問,這是趙櫻姑娘的家麼?」

-13-
我像個偷東西卻被正主捉到的賊,慌亂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我–」
「打擾了,我來送藥材,順便探望下趙家姨母。」
「請,請進。」
舊宅簡陋且荒涼,溫靖川似乎不以爲意,但我卻彆扭得很,身體像被許多無形的刺扎着一般難受。
「我……我娘睡下了。」
「趙姑娘不在?」
「她,她去鎮上,買,買絲線。」
我說謊成習慣了,信口胡編。
溫靖川不知想到了什麼,極溫柔地笑了。
「姑娘就是趙姑娘的表姐吧?真巧,沒想到我們有這樣的緣分。」
「待我和趙姑娘成親後,表姐與姨母就一起過來吧。她父母遠在東海,只有你們這兩個親人,姨夫不在了,合該彼此有個照應。」
完蛋了。我跟趙櫻,一根芯子兩個殼,是無法同時出現在人前的。
我慌忙搖頭。
「沒事的,我們在省城的宅子大得很。到時候單獨劃撥個院子給你們住,再挑幾個伶俐的丫鬟伺候姨母,再說,姨母的病,人蔘是不能斷的。這是我做晚輩應盡的孝心,還請不要推辭。」
娘還不知道我要嫁人的事。
我更沒辦法憑空再變出個表姐出來。
原來,圓謊是這樣的難。
我腦子裏各種念頭,亂成一鍋沸騰的粥,各種可怕的後果和擔心的場面瘋狂翻湧。
「這是按大夫給姨母開的藥方抓的藥材,這匣子裏是上好的人蔘,大夫叮囑過,人蔘要煎服不可斷的。」
「表姐——」他牢牢地盯着我,微笑道:「日後就是一家人了。」

-14-
溫家送來的聘禮,堆滿了整個院子。村子並不大,村民們聽到動靜,紛紛扒門來看熱鬧。
「聽說是太守家來下的聘禮。」
「怎麼回事?獵戶傢什麼時候來了個表小姐?你們可曾見過?」
砰地一聲,院門被砸開了,許月娘帶着人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
「黑豕,你滾出來——」
我從屋裏走了出去,平靜地看着她。
「你——」她神色由盛怒轉成震驚,又轉成迷茫。
「要嫁溫公子的,是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不可能的,怎麼會有人長成這樣?」
她面色悽然,突然搖了搖頭,哭着跑了。
那些議論的村民,陡然安靜下來,只盯着我的臉呆呆地瞧。
我嘆了口氣。
爲了應對送聘禮的媒人,我今日是以趙櫻的面目見人的。
世人都愛美人。他們以前有多嫌棄、厭惡、鄙夷、痛恨醜陋的我,現在就有多麼羨豔、愛慕這個美貌的我。
可我還是那個我。
這個看臉的人世間,長得好,似乎就被賦予了美好的品質。而生得醜,似乎就作了天大的惡一般。
我冷冷地勾出了個笑容,狠狠地關上了院門。
眼見婚事將近,再瞞不住了,我走到了孃的牀前。
「娘–」
我懷中抱着那具美人軀殼,打算向她坦白一切的真相。
誰料,她見到了我懷裏睡着的美人臉,突然厲聲尖叫起來。
「多少年了!你,你竟然還是來了……」
誰?誰來了?
我不懂。
「娘,你怎麼了?」
她一臉驚惶,大喊一聲,就暈厥了過去。

-15-
大夫來給我娘施了針,說她是驚厥失養,痰迷了心竅。
可是,直到我出嫁那天,她都沒Ṱůₛ有清醒過來。
我把原本的醜陋身體裝進了最大的嫁妝箱子裏,帶着我娘一起,就這麼嫁進了溫家。
新婚之夜,美好得像一場夢。
溫靖川目光灼灼,溫柔地替我取下沉重的鳳冠,修長的手指一勾,就解開了我衣襟上的複雜盤扣。他像不知饜足般,要了我一次又一次,直至我們都精疲力竭。
可我不敢睡,我睡過去,就會在原本的那具醜陋身體中醒來。
想要換上美人身軀,就要讓醜陋的身體再睡過去。
可我並不能保證醜陋的身體馬上會有睡意,而在交換的過程中,會不會被發現穿幫。
這是天大的漏洞。
而我,新到溫家,對環境人事完全不熟悉。
所以,我不敢賭,也不敢睡。
我努力瞪大眼睛,甚至用髮簪刺自己的手指,用疼痛來保證清醒。
可是,將近天明之時,我還是不小心睡着了。

-16-
我突然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是黑妞,正窩在嫁妝箱子裏。
我推開箱子,發現已經天光大亮。
完蛋了。
我慌忙爬出箱子,推開房門,誰料剛出門就撞上了溫靖川。
「表姐?」
他一臉驚詫。
慘了。
「櫻兒說你去鄰縣探親,我還惋惜,你連我們的婚禮都沒來參加,沒想到,你還是來了。」
他一臉欣喜,笑眯眯地說道:「既然來了,就莫走了。」
我倉皇不已,心臟彷彿都要跳了出來,只得點了點頭。
「櫻兒還未醒,我讓丫鬟莫吵醒了她,讓她多睡會兒。我們晚點再去給爹孃奉茶。」
「我……我先看看我娘。」我低頭行了個禮,就匆匆去了孃的院子。
實在太驚險了。
還好他沒有起疑。
可我像被油煎一般焦急,公爹婆母在廳堂等着奉茶,我總不能一直在婚房睡着不醒。
這時,我看到大夫揹着藥箱正走進我孃的院子,我腦子突然靈光一閃。
「我娘總是驚恐夢囈,麻煩您給開兩副安神助眠的藥。」
有了助眠的藥,我終於換回了趙櫻的身軀。
可趕去給公婆奉茶的時候,也已經接近晌午了。
溫靖川的父親說是有公務,一早就出了門,廳堂上,只坐着婆母和兩位嫂嫂。
婆母是世家延陵吳氏的嫡女,長嫂顧氏是大學士之女,二嫂李氏是東陽侯的女兒,皆是名門貴女。
我明顯感覺到了她們對我的不喜。我自幼看多了挑剔輕蔑的眼神,對這種敵意再敏感熟悉不過了。
我下跪恭敬奉茶,婆母卻連手都沒有抬,反而問道:「可曾讀過書?」
我心裏咯噔一下,答道:「不曾,只略認得字。」
「琴棋書畫可通?」
我臉漲得通紅,囁嚅答道:「沒有學過。」
她哼了一聲,接過了茶,卻沒有喝,隨手擱置到了茶几上。
我知道,她是嫌棄我的出身。
我除了美貌,確實與溫靖川門不當戶不對。
「娶妻娶賢,納妾納顏。靖川一時被你容貌迷惑,但你最好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以後在府裏安分些,莫要生事,早點開枝散葉。」
我心裏覺得憋悶。原來,美貌也並不是橫行無礙的利器。
嫁到溫家,才發現,他們府上從上至下,根本就瞧不上我。
雖然我是明媒正娶過門的,可他們只把我當做個妾侍看待。

-17-
溫靖川看到了我的窘境,溫柔地安撫道:「母親介意門第,但日子是我們自己過的,你別放在心上,少與她們接觸就是。」
可他明明跟我說過,他父母都是極和善的人,只要他看中的,他們就滿意。
但我也沒臉責怪他。
這樁婚事,最大的騙子,其實是我。
我連人都是假的,說了彌天的謊,才硬擠進了溫家。
我有資格抱怨麼?我沒有。
溫家豪奢,隨手打賞下人動輒就是幾百錢。
我出身鄉野,沒有見識,確實也不懂大戶人家的禮儀和門道。
溫家上上下下都長了雙富貴眼睛,連丫鬟都勢利得很,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瞧。
我偷聽到她們取笑道:「三少奶奶連嫁妝都沒有,帶過來的嫁妝箱子,裝的全是咱們給的聘禮。等於光着身子就過來了。」
「怎麼說什麼都沒有呢,這不還帶着個病得要死的娘麼。」
「晦氣。她空有美貌,腦子卻笨,行事也上不了檯面。我們跟着她,賞錢也沒有,榮光也沾不上,反而被府裏其他房的取笑,也不知道有什麼前程。」
「誰說是跟了她呢,咱們不是服侍三少爺的麼。」
「呦,好生臉皮厚的,來說一說,你這丫頭打得什麼主意?」
「哼,你們不都是打得這個主意麼。她不過就是個玩意兒,等三少爺膩了她,少不得要再添新人的。」
我聽得心下冰冷。
還沒等我難過呢,婆母差遣嬤嬤帶話來,要給溫靖川納妾,人已經送來了。
只見一個紅衣女子由丫鬟帶了進來。
「給主母請安。」
她給我磕了頭,但起身抬頭時,臉上卻沒有絲毫恭敬。
我覺得頭皮都炸起,身體也止不住地發抖。
這張臉我認識。
竟然是許月娘。

-18-
許月娘挑釁地說道:「別以爲你長得美,就可以贏過我。這個世界,在錢和權面前,美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
可許月娘不過就是個村長的女兒。
她又有什麼錢和權,能讓溫家答應她進門?
一個偏僻山村的村長,又怎麼會跟太守有多少來往?
許月娘是生得俏麗,是我們村上甚至鎮上最好看的姑娘,但到了溫家就不夠瞧了,溫家的二等丫鬟,也生得比她好些。
爲何偏偏是她?
晚間,溫靖川回來了,語焉不詳地安慰我道:「月娘的父親跟我爹有些往來,你放心,就是費些水米養着她吧,有你這般如珠如玉一般的美人兒在側,我怎麼會看得上她。」
他是沒有睡她,卻在白日單獨帶她出了門。
我不由起了疑心。
溫家的下人從不把我放在眼裏,這倒有個好處,他們私下議論,幾乎不避着我。
「西院那個姨娘是什麼來頭?」
「我家那口子經常跟少爺一同出門,聽說少爺在東山找什麼將軍冢,那個姨娘,就是東山村裏的人,我猜啊,肯定跟將軍冢的寶藏有關。」
「難道真有什麼寶藏不成?」
「誰知道呢,少爺經常帶人去東山,咱們府上去了好多人不說,府衙的死刑犯都被拉過去挖山了,挖了這麼久,也不知道挖出了什麼。」
聽到這裏,我只覺得腦袋嗡地一聲,思緒彷彿都停止了。
我想起了爹爹死的那個雨夜,溫靖川就是在東山上,他說是迷了路。
可是,按下人的話,他經常去東山,已經很久了,又怎麼會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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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愚鈍,說話口吃,直到換了這美人軀殼,似乎腦子才靈光了一些。
我流着冷汗,腦子瘋狂地運轉,試圖想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他們在東山找的寶藏,就是我在禁地的寒潭邊挖到的這副美人軀殼麼?
我越想越慌,溫家少奶奶出門是不便的,我偷偷換回了自己的身體,打算跟着去東山看一看。
可是,我剛走出偏院的小門,就被一個嬤嬤攔住了。
「表姑娘,您不能出去。」
「爲,爲何?」
「這是少爺的交代,您和您母親,都不能出這個院子。」
「我,我偏要出去呢?」
我用力推開她,她卻大聲喊叫起來。
幾個護院立時過來把我擒住。
「我,我是三少奶奶的表姐,你,你們不能這麼對我。」
那嬤嬤掐着腰罵道:「呸!哪裏來的三少奶奶,婚書都沒有,還當自己是什麼正經主子不成。先把她堵了嘴關進柴房,等少爺回來再說。」
我被五花大綁地丟進了柴房,捆我的竟然是牛筋繩索,我用盡力氣也掙脫不開,只好試着給自己催眠,讓自己快點睡過去。
我要換回美人軀殼,然後再過來救自己。
我就是再蠢,如今也明白過來,溫家有太多不對勁的地方。
可我越是想睡,越是着急焦慮,就越睡不着。
我急出了一身汗,還沒睡着,溫靖川卻回來了。
他站在門口,溫溫柔柔地喚了聲:「表姐。」
我汗毛倒豎,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響。
「好好地,爲何要走呢?」
「我,我想出門逛一逛。」
「你說謊。」
「表姐,你知道了什麼?」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就住在東山,說一說,東山上可有將軍冢?」
「沒,沒有。」
他還是那般脣瓣含笑,貴氣風流的樣子,可是他吐出的話是:「用刑。」
燒紅的烙鐵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按去,我的皮膚髮出「呲呲」的聲音。
我疼得縮成了一個球,在地上滾來滾去。
他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像一把利劍,直插進了我的靈魂。
「不說算了。已經有人帶我們進山了。」
「我也不想如此的。你畢竟是櫻兒的表姐。你們安分地呆在溫家眼皮子底下,溫家也不介意給你們一口吃的。畢竟——溫家欠你們一條命。」
「事關機要,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你和你娘,是活不成了。你們一家人,怎麼都不安分呢?正好,齊齊整整,下去作伴吧。」
「我怕櫻兒傷心。嗯,就說是意外失火吧。」
我娘被護院像拎小雞一般地扔了進來,她的額角砸到地上,已經見了血。
柴房的門被關上,外面被淋了油,用火把點燃。
木柴遇火即燃,火勢迅速竄了起來。
「救命啊–」
我大喊起來。
沒想到,我娘這時醒了。
「黑妞,我看見她了……」
「誰?」
「那個妖女……」
她幽幽地說道:「當年,將軍貌醜,但天生神力,立軍功無數。將軍徵東夷的時候,帶回來一個女子,生得傾國傾城。將軍被迷住了,厭棄了將軍夫人。卻沒想到,那女子是敵國送來的探子,她在水源中下了毒,將軍被她所害,最終兵敗逃到了東山。眼見追兵將至,將軍想殺了那女子,卻發現她是個妖孽,怎麼都殺不死。將軍夫人此時難產,將軍留下跟敵軍廝殺,我跟馬伕護着夫人逃進崖洞,夫人生下了你後就毒發死了。我們埋了將軍和夫人的屍身,隱姓埋名養你長大……」
「娘……」我大哭不止。
「好孩子,我的身體早就不行了,別難過,我要去見夫人了……」
火越來越大,濃煙撲鼻,火焰竄起,灼熱的氣浪將我們的頭髮烤得枯焦。
烈火像無邊地獄撲面而來,燒灼着我的每一寸皮膚,如同千刀萬剮,令人心生絕望。
眼見娘已經斷了氣。
我流着淚,心一橫,狠狠地向牆上撞去。
咚地一聲,劇痛之下,我暈死了過去。

-20-
黑妞是真的死了。
被大火燒成了焦炭。
但我在美人軀殼中醒來了。
娘說當年那女子是妖孽,怎麼都殺不死,想來,是如此金蟬脫殼的。
我冒險一試,果然成功了。
睜眼,我便看見溫靖川的臉,他躺在我身側,深情繾綣地看着我。
「櫻兒,醒了?」
他寵溺地拿手指颳了刮我的鼻子,「丫鬟說你睡了幾個時辰,怎麼喚都不醒。可是餓了?」
這個男人,剛剛纔燒死了我和我娘。
他說,溫家欠我們一條命,那必然說的是我爹了。
我爹爹死的那個雨夜,他就在山上。
我以爲是他碰巧救了我。
可沒想到,他就恰恰是兇手。
而我,目光淺陋,蠢鈍如豬,被他的皮囊所惑,奮不顧身主動跳進他的溫柔誘網。
粉黛能令鬼推磨,秋波可使聖折腰。
我跟我那貪圖美色導致兵敗身死的將軍父親,有何區別呢?
我看着他貼近的臉,面如冠玉,眸子清澈,鼻樑高挺,果真是處處皆美。
這讓我愛到卑微到塵埃裏去的情郎啊。
我微笑着, 湊過身去, 緊緊地擁抱着他。
「真是,剛醒了就撒嬌……」
他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 跟燒死我之時如出一轍。
「溫郎,我是這般愛你……」
愛你愛到自慚形穢, 拋棄了廉恥, 也丟掉自己。
我抽出了髮簪, 對準他的後心, 狠狠捅了進去。
我是獵戶出身,對怎麼殺獵物再熟稔不過。
他口吐鮮血,血順着他的臉流到了我的脖頸上。
「爲何?」
這是他最後問出的一句話。
可他永遠聽不到答案了。
我像以前剝狐皮一般,剝下了他的人皮。
然後我推倒了燭臺, 看着火焰燒着了絲綢簾幔,漸漸變得越來越大。
「着火啦—救火啊–」
我聽着院子裏下人在呼喊, 亂成一團。
火光中,我將他的人皮塞進首飾箱子, 抱着箱子,趁亂離開了溫家。

-21-
我回到了東山, 在禁地的寒潭邊,搭了個簡陋的窩棚, 住了下來。
這裏,應該就是將軍冢了。
我親生爹孃,就長眠在此。
也許,這裏真的埋了寶藏。
也許,一切只是個荒唐的傳言。
但我對此沒有絲毫興趣。
我將溫靖川的人皮風乾,塞滿了稻草, 做成了個假人, 立在我的窩棚邊。
我日日看着他,想着曾經種種,仿若隔世。
我不知道自己如今算是什麼, 是人,是植物?還是妖?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會不會一覺過去,就再也不會醒來。
我過着最原始簡單的日子, 打獵爲生。
偶爾, 我會遮了面容,下山去採買日常物品。
聽說, 城中溫家一場大火,燒光了整個三房的院子, 三少爺、三少奶奶和丫鬟侍妾, 都死在了那場大火裏。
我經過了河畔的酒樓,抬頭望向窗口的那個雅間。曾經, 我在那個位置, 跟溫靖川一起, 喫了人生中最奢華的一頓飯。
酒樓裏面依舊賓客滿盈,絲竹聲不斷。
有歌女唱道:
「世人爭睹牡丹嬌,不惜千金買阿嬌。
畫皮裹骨稱絕色,敗絮其中作瓊瑤。
胭脂價抵連城璧,媚骨能充濟ẗū́ₗ世才。
痴兒猶拜骷髏架, 笑指紅顏是玉雕。」
我聽着聽着,不由得癡了,汩汩流下淚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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