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不回來

我十六歲那年,去找他退婚。
只因他娘給了我五萬兩金。
後來我要去戰場,聽見他對佛祖說。
我希望,她死在戰場,永遠別回來。

-1-
可我還是回來了,在七年後。
成了女戰神,功高蓋主,惹天家畏懼。
本以爲回京之後,我可以瀟灑地擺爛,卻不想慶功宴的酒意還未醒,就被密詔傳進了宮。
姬南岑情真意切地握著我的手,「小姨,你要幫幫朕啊!」
我與太后是遠得不能再遠的表親,硬要論的話,他這句小姨確實沒毛病。
但爲人臣子,我應恭敬。
「陛下莫要折煞臣,臣當不起。」
他略尷尬地鬆手,然後強壓住我給臉不要的不悅,儘可能親和地開口。
「小姨,朕打算任命你爲戶部軍餉貪污案的主審,你意下如何?」
我抬眸看過去,心中頓時瞭然他的意思。
戶部尚書馮希,乃京中四大家族馮家的嫡子。
此次若我當真查出他的貪污罪證,不止馮家爲敵,更是與關係錯綜複雜的四大家族爲敵。
姬南岑這是在讓我與文官交惡,以免朝中文武勾結。
看著他手指緊張地摩挲,我不禁冷笑。
故意抻了好一會兒,方纔點頭同意。
總不好,撅了他的面子。
我入戶部調查,阻攔者有,不恭敬者有,顧左右而言他者有。
那是他們不瞭解我。
我這個人莽得很,收拾了幾次就都老實了。
可真正翻看戶部卷宗時,裏面記載每年撥給邊關的物資,軍餉高達二十萬兩銀。
這讓我不禁想起,邊關那寒冬的破甲,和沒米的湯水。
呵,這馮希真是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但我要的遠不止這些。
我繼續深入,拿捏住了整個馮家這些年欺壓百姓,買官賣官,貪贓枉法的罪證。
一併撰成奏摺,打算明日越過內閣,直奏天聽。
待整理好了一切,暮色已深,屋外親衛說有人來訪。
我一時好奇,畢竟從我接了這戶部的案子後,朝中官員忌憚四大家族,紛紛對我敬而遠之。
今日,又是誰?
我想了一圈,怎麼也沒想到是趙子越。
那個被我因爲五萬兩金拋棄,恨不得我死在戰場的趙子越。
他如今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成了君子端方的內閣大學士。
本以爲再見面,他會對我冷嘲熱諷,卻不想是淡定閒話。
趙子越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左手執筆,蹙眉問道:「怎麼是左手?」
我不在意地抬手,給他看右手腕一道醜陋的深疤,「被人挑了手筋,再難用力了。」
我說得輕巧,但趙子越卻突然走來,攥住我的手腕。
他撫上我疤痕的手指顫抖得厲害。
我嘲諷勾脣:「你不知道嗎?」
他疑惑抬頭,眼中的晶亮閃爍。讓我猛然響起,當年我離京的前一夜。
他偷摸來找我,坐在我的牀邊,苦澀地問我:「還會回來嗎?」
我那時怎麼回答的?
「不一定,沒準技不如人,直接熱血撒戰場了。」
他靜靜地看了我許久,就在我以爲他要犯賤地同我告白時,他突然低頭輕輕地笑了。
他用最荒涼絕望的語調說出涼薄的話:「那子越就祝你永埋屍海,再也回不來。」
這句話成爲我多年的夢魘,數次的命懸一線,我都咬牙挺了過去。
爲的就是告訴所有人,當年我的選擇沒有錯。
而今日,我也贏得很漂亮。
我抽出手,對上趙子越俊俏的眉眼,嘲諷勾脣。
「你是來做馮家的說客的吧。」
二趙子越蹙眉,他音色沉沉地開口:「馮家已開口,馮希他們不要了,隨你處置。」
「但本宅……你動不得。」
我聞言嗤笑,散漫反問:「若動了呢?」
趙子越目光沉靜,「你該知道京中四大家族具是姻親。」
「你今日若動了馮家,其他三大家族不會放了你,從今以後你在朝中將舉步維艱。」
話落,他掏出一枚玉佩,推到我的面前。
我垂眸掃過,上面刻著馮字。
「若今次你能放過馮家,來日若有事,馮家必保你無恙。」
我定定地看著那玉佩好一會兒,趙子越也沒有開口催促我。
過了半晌我才嘲諷地勾脣,「回去告訴馮家,我可保他族中一人,讓家族不至於斷子絕孫。」
我左手把玩著那枚馮字玉佩,抬眸對上他陰沉的俊顏。
「要不然,你以爲皇上爲什麼讓我徹查軍餉貪污案?就爲了一個馮希?」
「那你的條件是什麼?」
我滿意地點頭,「戶部尚書,必須是我魏家的人。」
趙子越拂袖而去,我都能想到他咬牙切齒的模樣。
一如當年,我用五萬兩金賣了他一般。
第二日早朝奏稟天聽,馮氏一族樁樁罪行引起軒然大波。
尤其是姬南岑聽到罰沒的家產是國庫的兩倍時,恨不得當場就把馮家的衆人碎☠️萬段。
這場世家與皇權的鬥爭,由我揭開一角。
就連厚雪,也掩蓋不住其中的腌臢。
戶部尚書的位置,趙、李、吳三大家族,同時舉薦了我的一位堂兄。
姬南岑明知道是我的意思,可也拗不過世家的壓力。
從今以後,國庫由魏家守著。
我在朝中的助力,也不需要依附於其他世家。
轉眼新年,宮中設宴,共賞美酒煙花。
我看著天邊絢爛的繁美,也忍不住笑彎了眉眼。不知何時,趙子越站在了我的身側。
我出言諷刺:「今日趙閣老是來同我敘舊的,還是又被誰派來做說客?」
他沒有理會我的嘲諷,只是淡淡反問:「這麼喜歡?邊境沒有嗎?」
我斂了笑,憶起往昔,神色淡淡,「喫不飽穿不暖,還要時刻提防內外的暗箭,哪有心情放煙花。」
「可你保護了邊境百姓的家園,今年的邊境該是萬家燈火吧。」
「嗯,我拼來的。」
便不會拱手讓人。
年後將軍府落成,姬南岑親自慶賀我的喬遷之喜。
他當著衆人的面陰陽我這府邸是全京城最氣派的,一點也不低調。
我佯裝惶恐,並說馬上要率軍回邊關,守護大涼,寸土不讓。
他聞言神色一頓。
姬南岑不想讓我走,他想把我的兵權卸了,卻沒有理由。
第二日他宣我進宮,我心中冷笑。
想看看他這次想怎麼留住我。
卻不想他竟羞答答地告訴我,他有一個喜歡的人,不知該如何求愛,希望我能幫他出出主意。
我一時怔愣,好一會兒纔開口問:「皇上是天子,爲何不直接同她說?」
他抿脣落寞,半晌才喃喃開口:「朕與他有違人倫,不知要如何開口?」
「只是日日見到他,朕便心生歡喜,他的氣度,能力讓朕難掩愛慕。」
我聞言蹙眉,試探地問:「皇上總能見到他?」
「嗯,是朕的能臣。」
看著小皇上的羞澀模樣,我心中只覺詭異,暗道不好。

-3-
我萬萬沒想到,姬南岑要利用清白二字,把我困在宮裏,製造一個卸我兵權的正當理由。
我渾身燥熱,身體如同燒了一團火一般灼熱。
躲過姬南岑如毒蛇一般黏膩的手,掙脫阻攔的侍衛。
我神思已不大清明,只努力跑在長長的宮道上,使勁咬破自己的舌頭,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
「絕不能讓他們抓到,往前跑,有人在等我!」
可下一刻,趙子越兜頭把我抱了個滿懷。
他帶我甩開了身後的侍衛,聽著小皇上滿口的怒罵漸漸遠去。
我渾身顫抖地想要靠近趙子越,他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我的皮膚上,惹來我一陣戰慄。
趙子越喑啞且誘惑的聲音響起:「今日……子越爲你解憂可好?」
我看著他的模樣突然口渴,手像聽不懂使喚一般抬起。
撫上他的俊顏,還有他勾魂奪魄,勢在必得的眸子。
最後,是他發頂的玉簪。
青絲滑下,玉簪已紮在他的心口上方。
不致命。
趙子越疼痛震驚,我粗喘冷笑。
「怎麼,他們不殺我了?改成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了?」
「我今日既逃得過皇上,自然也躲得過你趙家子越。」
他突然苦笑,「魏卿,你當初爲什麼退婚?」
「爲了那五萬金。」
「沒有隱情嗎?」
「沒有。」
我自知再耽誤不得,轉身離開,去找接應我的宮人。
宮殿之內,我泡在冰水裏,身後一個聲音響起:「將軍可好些?」
我點頭,「無事,今日之辱,便用他一生來償還。」
第二日我淡然上早朝。
甚至我還問了姬南岑一句:「皇上可得逞了?」
他咬牙狠絕,「沒有。」
我無辜,「那真是可惜了。」
至此我與姬南岑徹底撕破了表面的平靜。
他凡事都要與我作對。
近來京城附近不太平。
連年鬧災,各地的起義軍集結,自立爲王,竟從東面一路朝著京城而來。而我的軍隊在西南方向駐紮,距京城五十公里。
身爲武將,我自請帶兵鎮壓。
但姬南岑拒絕了。
他不想我再立軍功。
我與他據理力爭,甚至揚言大涼除了我以外,再無人能夠贏得此役。
姬南岑冷笑,「魏卿,你說無人能贏,那朕便御駕親征,鼓舞士氣,打贏了這場仗給你看看!」
朝臣們烏拉拉跪了一地,也沒有阻止他與我抗衡的決心。
他出徵那日,坐在駿馬上,一身金甲,氣勢十足。
我站在朝臣中,跪拜送行。
羣衆山呼:「天佑我大涼。」
我看見姬南岑與我遙遙相望,眼中滿是雄心壯志。
我勾脣。
轉眼月餘,兩方焦灼,有贏又輸。
直至這日深夜,前方探子來報。
起義軍半夜偷襲,火燒我軍營地。
我軍傷亡慘重。
姬南岑也……失蹤了!
朝中一片驚慌,羣龍無首。
而我的大軍從整隊到京城,尚需要兩日的時間。
可第二日下午,起義軍就攻到了京城外。
手裏還挾持著姬南岑。
我命御林軍和各傢俬養的府兵守住城門。
我帶著將軍府的親衛和弓箭手上了城牆。
此時,我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姬南岑狼狽地抬頭大喊:「小姨,快給朕開門!
「只要開門,他們就會放了朕!
「小姨,救救朕!」
我身後的衆世族聽後,一片寂靜。
無一人敢應聲。
我垂眸對上姬南岑哀求的眸子,沒有感情地抬手,下令。
「弓箭手準備。」
「放!」

-4-
隨著我一聲令下,無數的利箭噴射而下。
起義軍一片混亂。
姬南岑瘋狂咒罵逃竄。
身後的世族重臣呼天搶地。
「萬萬不可,若是傷到皇上,你擔待得起嗎?!」
我斜眼冷哼,「那照你們的意思,是要開城門迎逆賊嗎?」
「國破易主,便是你們要的結果嗎?」
衆人失語,沒有人敢真的放起義軍進來。
可先帝子嗣不豐,唯有姬南岑這麼一個兒子。若當真死了,這大涼不易主也無人繼承。
可他們忘了,宮裏還有位前年才被先皇接回宮裏,認祖歸宗的小公主。
我讓人把她帶來。
她慌得瞪大眼睛,側頭看向城外,一臉的不知所措。
如今一片混亂,沒時間再同她矯情。
我直接跪了下去,大聲高喊。
「請公主登基爲皇,主持大局!」
一時之間,無論是城牆的射手,還是周遭的衆人,皆是一驚。
世族們眼神左右飄忽,最後還是趙子越的父親帶頭跪了下來。
這個十六歲的小公主,被迫做了大涼第一位女皇。
戰戰兢兢,猶如傀儡。
而我的大軍也在深夜抵達,悄悄包圍了起義軍。
血戰了二日後,對方繳械投降。
並把姬南岑送了回來。
只是他如今斷了一臂,且瞎了一眼。
他站在大殿之上,看著戰戰兢兢坐在龍椅上的女皇,破口大罵。
猙獰又可笑。
他如今這副破敗的模樣,是萬不能做一國之君的,殿中的朝臣們也深知這個道理。
我緩緩抬頭,嗤笑著對上姬南岑猩紅狠厲的獨眼。
一字一句地給他判了死刑。
「君王乃一國之體面,你如今配不上那龍椅了,去行宮吧。 」
「是你!是你激朕出征,是你下令放箭,是你要她登基爲皇!
「你就是想要個傀儡皇帝,來滿足自己的狼子野心!
「來人!把這逆賊拿下!」
姬南岑如瘋了一般怒吼,指著我的模樣,彷彿要將我一口一口地吞噬。
可除了他的咆哮,大殿之上沒有一絲聲音。
也沒有人敢來拿我。
龍椅上的女皇顫巍巍地走下來,對喘著粗氣的姬南岑說道:「皇兄彆氣,這皇位我不要了給你。」
一句驚起千層浪,剛剛還在沉默的朝臣們紛紛跪拜。
高呼不可。
姬南岑惡狠狠地環視一週,放聲苦笑,突然抽出身旁侍衛的刀,發瘋地朝女皇撲去。
嘴裏還嘟囔著:「這本就是朕的位置,不需要你的施捨!朕要殺了你這不知道哪兒來的野種!」
就在所有人措手不及時,站在一旁身體剛好的趙子越突然上前,把女皇護在了身後。
尖刀劃過,趙子越徒手接住,血流一地。
我喝令衆人按下發瘋的姬南岑,在他被送出宮前,在他耳邊低語。
「姬南岑,我說過,這場仗只有我能打得贏,你敗了。 」
無視他的掙扎怒罵,讓人將他送去行宮。
留給他的,唯有等死二字。
待衆人散去,包紮好傷口的趙子越走到我身旁。
他像是不認識我一般側頭看我,直白地問我是不是因爲那日之辱,才故意設計廢了姬南岑。
我沒有掩飾地點頭。
他怔怔地看著我,眸子里布滿血絲。
「那我呢?我那日也……」
我淡笑打斷他。
「別著急,馬上就輪到你了。」
你們趙家欠我的,一筆一筆得還。
初登基的女皇,並不適應親政。
我讓她立我爲護國大將軍,與內閣平起平坐,共議朝事。
這引來很多人不滿,但奈何我的大軍還在清繳餘孽,包圍著京城。
他們也不敢同我大聲言語。
夜裏,探子來報,說趙家最近四處結盟,並清掃身後的齷齪,就怕我藉機報復。
聯想起這幾日趙子越看我時戒備的眼神,我不禁好笑。
我若是不好好送他份大禮,都對不起他的期待。

-5-
我近來非常忙碌。
每日上午去內閣議事,下午去親自教導女皇,傍晚處理軍中機要。
日日如此,身心疲累。朝中也越來越多懼怕和詆譭我的聲音。
他們說我親自教導女皇,就是要把人拿捏在自己的手心裏,挾天子以令諸侯。
我看著畏畏縮縮的女皇,揉揉蹦跳的太陽穴。
這麼個軟弱的東西,還需要拿捏?
一過三個月,朝中諸事慢慢步入正軌。
新年也如期而至。
朝中沒什麼大事,我準允女皇想要去內閣旁聽的請求。
只是到了那裏,看著身自端方,侃侃而談的趙子越。
我突然就明白,上首那個滿眼晶亮的小女皇存了什麼樣的心思。
我抿茶,掩飾自己的情緒變化。
今日的主要議題,便是即將到來的新年。
內閣的意思是,女皇新登大寶,國庫尚有餘力,該拿出些銀錢在京城辦一場十里流水席。
與民同樂,與天同慶。
而我的意思是大涼百廢待興,有那錢不如省下來,開春修建河堤剛剛好。
兩方僵持不下。
我的口才自然是沒有文官的巧舌如簧。
但也寸步不讓。
一時之間,他們如同十幾只蒼蠅般在我耳邊吵鬧。
尤其是趙子越說了一句:「攝政王,這裏是朝堂,不是你的軍隊,你如此獨斷專制,眼裏還有沒有女皇!」
他話音剛落,一股無名火便燒了我滿腔。
我騰地站了起來,執起桌上的茶杯便扔了過去。
重重地打在了趙子越的額角處。
流出的鮮血糊了他滿眼。
女皇驚慌地跑去查看,臉上盡是心疼和對我的惱怒。
衆人也圍著他指責我御前失儀,狂妄自大。
我懶得和他們廢話,只留一句不行,便拂袖而去。
是夜,管家敲響書房的門,說是宮裏送來一罐藥膏。
我抬手看向白日被茶杯碎片濺到的一絲小劃痕,淺笑。「再晚些,傷口都要癒合了,難爲她有心了。」
管家恭敬上藥,「宮裏那位還說,將軍莫要和他們生氣,不值得。」
我閉目點頭,開始籌劃給女皇的新年禮物。
年三十的這一日,我早早入宮。
因爲我的節約政策,即便是宮裏也稍顯冷清。
去了未央宮,看見蔫蔫的女皇正盯著一地的白雪發呆。
我敷衍行禮,而後也不待她出聲,便自然落座。
女皇因爲我那日砸了趙子越,對我有些怨言。
不敢直說,但臉色沉沉。
我不甚在意地開口:「陛下及笄,年後便要挑選皇夫了。」
女皇側頭看過來,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期待,但緊接著又是自我否認的失望。
我循循善誘:「陛下可有喜歡的?臣定當爲陛下謀劃。」
她咬脣搖頭,澀然開口:「喜歡又如何?皇夫的人選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我蹙眉更正,「皇上不該自稱我。」
她苦笑,不再言語。
我耐著性子,看著園中的紅梅,淡淡地說:「臣今日送給陛下一個禮物如何?包你滿意。」
她聞言一驚,「什麼禮物?」
我輕聲笑。
「趙子越。」

-6-
新春宮宴,遲遲不見女皇的蹤影。
只因,我堵在未央宮的寢殿門口。
裏面是趙子越重重的拍門聲,和少女曖昧的喘息。
「魏卿,我求你,只要你開門,我趙子越什麼都答應你!」
我站在瑟瑟寒風中,聽著趙子越已不甚清明的哀求,知道藥效已然發作。
他不過是在做最後的掙扎。
可是,趙子越,我當日被自己人挑了手筋,被困狼羣時,比你此刻絕望多了。
我看著天上殘缺的月,出口的話寡淡冰冷。
「別掙扎了,能得女皇的青睞,是對你趙家天大的恩寵。」
話落,裏面的拍門聲戛然而止。
趙子越低啞的沉聲透過門縫傳來。
「魏卿,這便是我的懲罰嗎?」
這才只是開始。
不多時,裏面傳出男女聲的交錯。
偌大的未央宮,只有我一個人守在門外,喃喃自語。
「趙家這一輩最寄予厚望的才俊,算是折了。」
當趙子越的父親趙硯慌張趕來時,寢殿內的聲音纔剛剛停止。
我拍拍身上的雪,勾脣恭喜他。
自此後,他們趙家雖少了位內閣大學士,卻多了位皇夫。
他瞪著眼睛指著我,罵我不忠不孝,粗魯狂妄,不可一世。
他說我今日如此折辱他趙家,明日定會十倍百倍地討回來!
我聞言笑出了聲,「那就要看你趙家的本事了。」
「你們當年派了無數人去邊境取我性命,不也都失敗了嗎。」
正月十五,趙子越正式被冊立爲皇夫。
是夜,宮中傳信。
趙子越受家族逼迫,討好女皇,深得恩寵,兩人夜夜耳鬢廝磨。
我冷笑著燒掉信件,等著趙家的下一步動作。
不過月餘,趙子越就攛掇女皇,不同我商議,直接在早朝上恢復他的內閣大學士之位。
我聞言,抬頭看向龍椅上的少女,眼中滿是狠厲,冷聲拒絕。
「不可,後宮不得干政,這是祖宗規矩。」
女皇咬脣,有些懼怕,但還是握拳反駁我。
「攝政王說得不對,祖宗規矩中也說女子不得入朝爲官,爲何你會站在那兒,朕會坐在這兒?」
我被她問得一時語塞,耳邊俱是趙家黨羽的附和聲。
我按下心中的惱怒,突然笑開,在衆人錯愕中同意了女皇的提議。
只是散朝時,嘲笑趙嚴:「看來你們趙家這一輩確實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人了,否則也不會抓著一個趙子越不放。」
「不過,」我壓低聲音,對上趙嚴惱怒的眸子,「我倒要看看,他出賣色相回到內閣,又有誰會服他。」
一語成讖。
趙子越頂著皇夫的身份,重回朝堂。
衆人面上一派恭敬,但背地裏卻俱是瞧不起地指指點點。
我更是命人在早朝上死諫,請女皇公開選秀,擴充後宮。
趙家自是不願後宮進人,奪了趙子越的寵愛。
他們把大部分心思放在討好女皇,阻攔選秀的事情上。
內閣之事,有心卻無力。
我心情舒暢,夜裏讓管家備酒。
可進來的是個生面孔,一個純紅齒白的少年郎。
十六七歲的模樣。
俊俏的眉眼,讓我恍惚間像是看到了從前的趙子越。
少年貓兒似的小心翼翼,把溫好的烈酒遞到我的手邊。
清冽的聲音響起:「將軍,請用。」
我聞言眉梢微挑,不接酒杯,散漫問道:「叫什麼名字?」
少年懵懂地抬眸,又迅速低下。
「奴才剛被買回來,還沒有名字。」
我伸手勾起他的下巴,他被迫與我對視。
眼神清明,沒有算計,沒有陰謀。
只餘純真,讓人嚮往。
我靠近他輕語:「以後你伺候我,就同我姓,叫……魏意如何?」
少年因我的靠近耳尖通紅,又因爲我的話滿目驚喜。
他笑得天真燦爛,只爲一個名字,眉眼彎彎地同我道謝。
「多謝將軍,以後奴才就是將軍的魏意!」
真是可愛得緊。

-7-
轉眼開春,這天,內閣幾位閣老突然提出要女皇親政的請求。
我聞言蹙眉,抬眼看向對面淡然的趙子越,冷聲反對。
「不行,陛下年紀尚小,朝中之事還不大瞭解,如今不是親政的好時機。」
我話落,趙子越眼神淡漠地反問:「攝政王不讓陛下親政,可是有什麼別的打算?」我剛要開口駁斥,女皇便打斷。
「攝政王難道是想一直箍著朕,挾天子以令諸侯嗎?」
我怒極反笑,盯著趙子越和女皇,眼神晦暗。
「本王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給陛下找了這麼個好皇夫。」
「如今陛下是過河拆橋,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本王。」
女皇可能被我的神情嚇到,瑟縮地躲在趙子越身後。
「陛下不過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怎麼就是挑釁了呢?」
我嘲諷勾脣,「拿回自己的東西?也要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
我拂袖離去,給駐紮在城外的五萬精兵下令。
以捉拿起義軍逆賊爲由,包圍京城,整隊待戰。
當夜,宮裏來信。
說趙子越大發雷霆,打砸了屋內的好多東西。
女皇哄了好久,方纔消停。
此事一出,世族們自然明白兵力的重要。
他們私下聯合,豢養人手,偷偷招兵買馬。
甚至在我不注意的地方,慢慢地把女皇身邊的大部分人都換了。
他們是要切斷我在宮內的消息。
抑或,他們已經對我生了斬草除根,吞我兵權的打算。
可我又怎麼能讓他們得逞!
我親自帶人端了他們集結操練的場地。
直接在早朝上把他們私練精銳的事捅破,並扣了個意圖謀反的帽子。
趙嚴跪地叩首,高呼冤枉,說一切是爲了保護陛下。
我佯裝疑惑反問:「本王的軍隊就在城外,若陛下真有什麼事,你趙家養的那些人,比本王的五萬精兵還要厲害?」
「還是說,你養人就是爲了防本王?」
我掃了眼衆人,最後落在了女皇身上,散漫地開口。
「這養兵一事,究竟是趙家的意思,還是陛下對本王不信任?」
私養精銳事關重大,即便是戀愛腦的女皇,也讀出了趙家的野心,第一次露出了對趙子越的責備眼神。
至此,世族們再不可能豢養人手。
趙家怕失了女皇,便命趙子越阿諛討好。
畢竟這天下如今還是姓姬,只要拿捏住女皇,趙家就覺得早晚有一天可以把我拉下馬。
女皇,是他們唯一的籌碼。
我夜裏對月飲酒,魏意在旁伺候。
他輕聲問我邊境的大漠是不是很漂亮,一望無際,豪情萬丈。
我摩挲酒杯,過了許久方纔搖頭。
「那裏不好,有敵人,有叛徒,有野狼,一不小心就會被喫得屍骨無存。」
魏意滿眼心疼地看著我。
我揉揉他的腦袋,低笑:「都過去了,而且我福大命大,被人從狼羣裏救了出來。」
他蹲在地上仰望我,乾淨純潔的聲音,不染雜質。
「那人呢?魏意要謝謝他,謝謝他救了將軍。」
我飲下杯中的酒,半晌才澀然開口:「她死了,我親手殺死的。」
那被我塵封的記憶,突然湧入腦海。
那孩子肆意灑脫,清透明朗,卻再也見不到了。
我垂眼間,眼尾有淚劃過。
少年猛地湊近,抹去我的淚痕,心疼地低語。
「將軍別哭,魏意會一直陪著將軍。」
這一刻,我縱容自己沉淪在少年的愛慕中。

-8-
大涼的初夏總是熱鬧。
今年尤甚。
大批文人書生齊聚京城,爲的是三年一次的秋日科考。
只是朝堂是權貴的博弈場,近幾十年的狀元郎皆出自世家大族。
即便有幸從萬人中脫穎而出,位列三甲。
若不攀附,也終究只能做個編撰的小官,沒有大展拳腳的機會。
這是對窮苦書生的不公平。我與宮中那位最近密切書信,商討如何在這場科考中培植自己的人手。
最後,我借從邊境來的書生之口,大肆散佈趙子越奴顏媚主,全無文人風骨的流言,並且辱罵京中世族朱門酒肉臭,打壓窮苦書生,拉幫結派,徇私舞弊。
是大涼難以繁盛的根本所在。
此言一出,迅速在考生中傳播。
聲音越來越大,惹惱了世族。
他們開始採取強制措施,滿大街地抓人、打人,甚至把一些人關進了大牢。
可被壓迫太久的人,只需有人帶頭點火,就會毫無顧忌地反抗。
終於,在科考大榜公佈後,前三名依舊是世族子弟時,民生怨念升至最高。
有人在宮門前,擊鼓鳴冤,響徹整個宮廷。
衆人再無法裝聾。
我主動請纓徹查此案,遭到強烈反對。
但我當夜就派兵圍住了今年主考官盧曉峯,盧氏一族的本宅。
將軍府的地牢裏,燈火通明。
我只用了一夜,就整理好了盧氏一族,買官賣官,徇私舞弊,霸佔良田,欺壓百姓的種種惡行。
早朝時樁樁件件,一一誦讀。
便是趙家有心幫他,也無可奈何。
這個百年家族行刑的那一日,我和趙子越都去了。
我是去看熱鬧。
他是去送那些從小一同長大的夥伴一程。
看著劊子手中的大刀一一落下,鮮血流了一地。
他滿目溼潤,咬牙切齒地問我:「魏卿,盧曉峯也是同你一起長大的,幼時你被欺負,還是他出頭爲你討回了公道。
「你去邊境,他還親自爲你送行。
「可他今日因你而死,魏卿,你不怕他入夢嗎?」
我盯著地上盧曉風滾了幾圈的腦袋,心口一陣鈍痛。
半晌方顫著聲音澀然開口:「他不敢的,畢竟我心中的盧哥哥,早就死在了爲我送行的那一日。」
趙子越聞言一愣,「你這是何意?」
我轉頭對上趙子越的眸子,僵硬地勾脣,語氣裏滿是悲涼和絕望。
「他曾作爲世家的說客,偷去邊境與我交易,只要我不揭露他們貪污軍餉、剋扣軍費一事,便可分我兩成利,以求合作。」
趙子越不可置信瞪大眸子的模樣,和我當初聽到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我不明白,爲什麼相處多年的好哥哥,突然就變了一個人?
是我從前沒看清,還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
我自是不願與他們同流合污,斷然拒絕。
盧曉峯氣憤離開。
那以後,糧草失火,軍中瘟疫,就連我也突遭暗算,被挑了手筋,逼至深林中被狼羣圍困。
我本以爲這是敵軍的詭計,卻在無數次求助朝廷石沉大海時才明白,這是世族給我的警告。
我看著趙子越,冷冷質問:「你可知那一場瘟疫死了多少人?」
「你又可知我當時孤立無援,恨不得喫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的感受?」
我抹去眼尾的溼潤,一字一句地說:「趙子越,你猜,這裏面有多少是盧曉峯的手筆?」
「你覺得他敢入我的夢嗎?」
趙子越在我的逼視下,僵硬地坐著一動不動,如同石化了一般。
世族們因盧家的倒臺低沉了許久。
但很快,今年中榜的進士們給朝堂注入了新鮮血液。
有人帶頭來將軍府拜會,說是因爲我的鐵血手腕,方讓他們有了出頭之日。
紛紛要投我門下。
我一連幾日被吵得頭疼,任憑他們在府外拍門,一律不見,只悠然在院中享受魏意的按摩。
他靈巧的手彷彿會法術一般,帶走我的疲累,讓我舒服得昏昏欲睡。
我睜眼對上他繾綣的眸子,不僅抬手撫上。
「魏意,我真的是越來越離不開你了。」
他眉眼晶亮地笑開,「魏意也離不開將軍。」
正在我還要說什麼的時候,管家進來說宮裏那位來信了。
我一下坐起身,周遭再無曖昧氣氛。

-9-
魏意懂事地想要離開,我伸手製止,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打開密信。
宮中說,四大家族已廢了兩個,趙子越這幾日在攛掇女皇,再抬兩個姓氏入四大家族。
分別是李和吳。
我讓魏意把信燒掉。
畢竟這信除了我和管家外,只有他一個外人看過。
若真的泄露出去,反倒是給了我看清一個人的機會。
趙家是想借機拉攏人心,穩固世族在朝堂的地位。
我怎能讓他們如願。
不過五日,我就蒐集了李吳兩家的罪狀,雖不致死,但也徹底把他們踢出京城。
歇了趙家想要拉攏的心思。
是夜,魏意離開,管家進來。
他說自密信那日後派人跟蹤魏意,並未發現異常。
我滿意地點頭。
但管家仍擔憂地問我是不是太信任那個少年了。
我想起那眉眼彎彎的純真,也止不住地勾脣。
「一個孩子罷了,縱著些也無妨。」又是一年冬,世族雖受挫,但畢竟根深百年。
他們最近又讓趙子越攛掇女皇,拉攏朝中新進的官員。讓他們遠離我,厭惡我。
我看著宮中的密信,忍不住的頭疼。
真是一點也不讓人消停啊!
第二日早朝時,女皇當衆斥責我拉幫結派,手握兵權,驕傲放縱。
最後,她甚至指著我罵了一句:「佞臣!」
我面色鐵青地看著已然成爲趙家傀儡的女皇,輕飄飄地反問:「佞臣?」「不知陛下這段說辭,是誰教的?」
我隨著女皇躲閃的目光,掃過她身側的趙子越,冷哼。
「自古紅顏多禍水,沒想到皇夫的枕邊風吹得越來越順了。」
我的嘲諷之意毫無掩飾,偌大的宮殿裏所有人都嚇得跪了下來。
趙子越陰沉地看著我,眉目也失了往日的端莊矜貴。
顯出幾分猙獰。
「魏卿,陛下在此,你口出狂言,目中無人,難道配不上佞臣二字嗎?」
我聞言笑出了聲,半晌方纔停下,目光肆無忌憚地看著那金亮的龍椅,散漫開口。
「若我當真是佞臣,那日城牆上,就不會尊她做女皇。」
此話一出,衆人驚愕地看著我,趙嚴更是大喊:「魏卿,你這是要謀逆?!」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與他對視,一字一句地說:「謀逆的不是我,而是你們這些妄圖控制女皇的世族啊!」
「本王今日,便清君側,如何?」
「魏卿!」
趙子越帶著些許恐懼的怒吼,讓我心生歡愉。
狂妄無人地離開大殿,徒留他們瑟瑟發抖。
我會將軍府後,從書房拿出軍令給了魏意。
命他速去城外調一萬精兵,明日午時前必須入城。
他抿脣緊張地接過,眼中閃過一絲我抓不住的情緒。
臨走前,我握住他的手,再次確認:「魏意,你能做到嗎?」
他看了我許久,最後深深點頭,轉身離開。
看著他策馬遠去的背影,我心中喃喃:「魏意,別讓我失望。」
等待的過程中,我讓管家清點京中人手。
除暗衛外的所有人,全部集結在將軍府,緊閉大門,弓弩手上牆準備,一旦發現有可疑之人靠近,格殺勿論。
我如今已和所有人撕破臉,絕不能在精兵到來前給他們可乘之機。
但我還是走錯了一步。魏意被抓了。
軍令落到了趙嚴的手裏。
我這是……敗了?

-10-
當然不可能。
我做了近十年將軍,我說此次能調度一萬精兵,他便是多一個也調不出來。
此時,趙嚴氣急敗壞地問我,剩下的那四萬兵力要如何才能聽命於他?
我掏掏耳朵,坐在他趙府的正堂,悠哉地表示先讓我見見魏意。
我在趙嚴不懷好意的指引下,隨他去了趙府地牢,看到了被關在籠裏滿身傷痕的少年。
我與他隔著一方深坑,裏面是數十條「嘶嘶」吐信的長蛇。
那聲音讓人頭皮發麻,腳下灌鉛,半分動彈不得。
趙嚴的聲音猶如那坑中毒蛇般在我耳邊響起。
「魏卿,你如果想救他,要麼告訴我軍令的祕密,要麼……就從這蛇坑裏走過去。」
我看著眼前的場景,身旁是趙嚴得意的笑聲。
對面是少年可憐的求救。
我第一次,在敵人面前露出了懼怕的神色。
趙子越不知何時來到地牢,站在了我身後。
他拽住我的手腕,似懇求般開口:「阿卿,你不是最怕蛇嗎?你就把軍令告訴父親,從此遠離朝堂,做個富貴散人不好嗎?」
我僵直地轉身,面色蒼白如紙,反問道:「只要我走過這蛇坑,便會放了我們嗎?」
趙子越聞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身旁的趙嚴回道:「只要你敢,我就放了你!」
我與面色陰冷的趙子越對視半晌,轉身往前走時,仿若心口被人紮了鋼刀一般,瑟瑟發抖。
直至我走到坑邊,趙子越在身後怒吼:「魏卿,你可以不救他的!」
「他對你這麼重要嗎?!」
我轉頭看到趙子越癲狂的模樣,微微勾脣,抬腳邁進了蛇坑。
數十條瞬間遊弋到我腳下,有的甚至想要鑽進我的衣服裏。
我渾身的冷汗已然溼透,眼睛直直盯著籠子裏的魏意。
他虛弱地倒在地上,頭上的血混著眼裏的淚流了滿臉。
他嘴裏一直喃喃:「將軍……將軍……」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他面前的,怎麼救出的他。
只是再次與趙子越擦肩而過時,他猩紅著一雙眼,狠厲地盯著魏意。
癲狂大笑的模樣,讓趙嚴都忘了命人攔住我。
回到將軍府後,我強撐著囑咐管家「關緊府門,弓箭手備戰」便昏了過去。
魏意到底年輕,即便是受傷,三兩日也可下牀來伺候。
而我卻持續高燒,昏迷中一直噩夢連連,說著胡話。
等我再次醒來,已是三天後。
整個人萎靡不振,形如枯槁。
我時常神經錯亂,以爲有蛇在我身旁遊走。
一驚一乍,鬼喊鬼叫。
在我頹廢的近一個月時間裏,趙家獨大。
他們不再說要提攜其他世族的事,而是全面把持朝政,趙嚴更是自封爲攝政王。
他們似乎已經確定我形同廢人,就算軍令的祕密沒有被他們破解,那四萬兵力還不能爲他們所用。
趙氏父子也毫無顧忌。
聽著管家的彙報,我雖惱怒,卻也無可奈何。
而魏意經此一事,也被嚇破了膽。
他常常自責哭泣,跪在我的牀邊不停地道歉。
我不怪他,一切都是我的選擇。
轉眼又到了新年,我精神好了許多,但雙腿還總是有被毒蛇纏繞的感覺,綿軟無力,需要坐輪椅。
宮中,女皇和趙子越之間出現裂痕。
趙家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新年的前一日,他們甚至派人帶著軍令出城,調遣那一萬精兵入城。
是夜,魏意伺候了一天,累得在軟榻上睡著了。
管家進來看到他,眉頭緊蹙地點了他的昏穴。
然後恭敬地同我稟報。
「宮中傳來口信,明晚宮宴務必參加。」

-11-
年三十,我帶著魏意參加宮宴。
馬車上,我閉目養神,他妥帖地爲我按腿。
我沒睜眼,卻冷不丁地開口:「魏意,若我這雙腿,一輩子都走不了該怎麼辦?」
腿上的手一頓,傳來他小心翼翼的聲音:「那魏意就永遠做將軍的腿。」
我抬手撫上他的頭頂,勾脣,「乖孩子。」
他默了好一會兒,又試探地提議:「將軍,要不你就把軍令祕密告訴趙家吧,然後我們遠走高飛,做一對富貴散人,魏意永遠伺候將軍!」
我終於因他的話睜眼,對上他的眸子,想要看透他的內心。
直至馬車停到宮門前,我淡淡地回了他兩個字:「好啊。」
魏意很高興。
這高興一直持續到宮宴開始前,趙子越來找我。
他如今神色倨傲,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輪椅上的我,留下一句話。
「魏卿,你是我的!」
宮宴上怎麼吵起來的,我記不大清了。
好像是女皇說要廣納後宮,趙氏父子不同意。
女皇大怒,喊禁衛軍進來撐場子,無人應答。
至此,趙氏父子終於露出醜惡的嘴臉,命人圍住大殿。
逼女皇退位。
百官懵懂地看著這瞬息萬變的局勢,不敢吭聲。
唯有我,突然笑出聲來。
「就憑你們兩個棒槌也想稱帝?你們也配?」
趙嚴蹙眉看著我,半晌後冷笑。
「魏卿,你如今已是廢人,把軍令的祕密告訴我,我可以放你和你的小情郎遠走高飛,做一對富貴散人。」
呵,和魏意說的一字不差呢!
我掃了眼趙子越,嘲諷反問:「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嗎?這話你爹不知道?」趙嚴聽後先是驚訝,後又是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尤其在他看見我有恃無恐的表情後,瞬間被激怒,從侍衛手裏搶過弓箭,朝我射來。
速度快的得讓衆人反應不過來。
但不包括我。
我拽過身旁的魏意,擋在了我的面前。
利箭穿肉的聲音,和少年悶哼的疼痛,以及不可置信的那句「將軍」,一同傳入我的耳中。
但我沒有絲毫憐惜地把他摔在一邊,緩緩起身,散漫地說了一句:「別讓他死了,我還有用。」
趙嚴看我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恐,但他想起自己那一萬精兵,又瞬間挺直了腰板,拿出軍令,高喊:「今日誰能殺了魏卿,我封他做護國將軍!」
他拿著軍令一遍一遍地喊,大殿內外卻無人應答。
他慌亂又忌憚地看向我,語無倫次地怒吼:「魏卿,是你在搗鬼對不對,你這賤人,是你在搗鬼!」
我一派無辜地瞪大眼睛,「我從來沒說過軍令好用啊,我做了十年將軍,這支隊伍早已認人不認令了。
「只要我活著,沒人能調遣得了他們。
「之前不過是哄你們,演了場戲罷了。 」
我臉色冷了下來,抬手下令,「趙氏父子,犯上作亂,意圖謀反,連其族人打入天牢,擇日問斬!」
我話音剛落,一直在旁邊沉默的趙子越,突然抽刀直逼女皇。
我飛身打掉他手中的刀,先他一步擋在了女皇的身前。
一如當年他擋在姬南岑面前一樣。
他錯愕地瞪眼,喃喃道:「你爲什麼要保護她?你不想稱帝嗎?」
我掃了眼身後女皇,淡淡地回道:「她是我在邊境找到的,三年前也是我安排她回宮的。」
從我回京的那刻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聯手做的局。
趙嚴被帶下去時,還拼命地掙扎怒罵。
而趙子越安安靜靜,只深看我一眼便走了。
至此,四大家族折了三個。
剩下的劉氏,也迅速表明態度,年後就辭官離京。
世族這盤根錯節的毒瘤,終於被我拔了。
我疲累地坐在大殿前的臺階上,看著宮外的煙花綻放。
沒人知道,這一夜我盼望了多久。
我從來要的都是皇權歸一。
要的是女皇再無掣肘。
要的是朝堂舉賢納士,天下讀書人都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我籌謀多年,終於做到了!

-12-
趙子越行刑的前一日,我去天牢看他。
他已換了囚服,一身髒污,髮髻散亂。
此時不需要我再落井下石。
我們聊了許久,大多說的是幼時的回憶。
上樹掏蛋,下河摸魚。
氣得學堂裏的夫子要打手板,盧家哥哥總是幫著求情。
我們那時還幫馮家弟弟,給趙家姐姐送情詩。
每次十兩銀,概不還價。
我和趙子越聊到興起,臉上紛紛揚起了笑意。
但下一瞬又斂了脣角。
這些人……都不在了。
趙子越平靜地問我:「阿卿,你當初究竟爲何離開?」
我淡淡垂眸,想起趙母來找我的前一日。
父親曾經的部下,從邊境冒死趕回來。
那時邊境大亂,戰火不斷。
可他遞給我看的鎧甲,偷工減料。
將士們的兵器也是由廢銅而制,根本抵擋不了敵人的進攻。
他們數次請求聖上重新定製,可來的只是一批又一批的次貨。
仗打不贏,朝廷怪罪,將士們士氣低迷,怨聲載道。
長此以往,惡性循環。
我眼角的淚過滑落,對著趙子越喃喃道:「我至今還記得,那個伯伯一臉絕望地跪在我面前,讓我想辦法籌錢,幫幫將士們守住大涼的河山,保護邊境的百姓。」
趙子越聞言沒頭緊蹙,雙手握拳,青筋暴起,顫聲問道:「這錢是被馮家吞了。」
我嘲諷勾脣:「不止馮家,還有,盧家、劉家,以及你趙家!」
對上他瞪大的眸子,我惡意地撕開曾經世家光輝形象下的齷齪。
「否則你以爲,你母親怎麼就能輕描淡寫地拿出五萬兩金?
「那不過是世家百年來剋扣的田稅、軍費,以及民脂民膏!
「我本不想讓你們死,只是想著把世族趕出京城,遠離朝堂便好。
「可是從我去邊境開始,他們一步一步把我逼到了絕境,讓我明白唯有徹底剷除這世家毒瘤,皇權纔不會掣肘,百姓方不背欺壓,將士的熱血才灑得值得。」
而我,才能活著。
「趙子越,」我蹲在地上,哭得脆弱無助,「這些道理,你明白嗎?」
他從裏面伸出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頭頂,難過又歉意地開口:「阿卿,是世族對不起你,對不起天下人。」
後來,我命人備水和衣服,讓趙子越收拾一番。
希望他守住最後的體面。
臨走前,他澀然問我:「阿卿,你喜歡過我嗎?」
我拼命眨眼,止住眼中的溼潤,像幼時一樣眉目含笑地對他說。
「喜歡的,阿卿從前真的喜歡——越哥哥。」
這是我們此生的,最後一面。
回去將軍府,我身心疲累,管家來報說魏意要見我。
我坐在院中,看著跪在地上的蒼白少年,心中並無半分波瀾。
他抬頭,紅著一雙可憐的眸子問我,何時發現他是臥底的,問我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他,問我往日的情真意切是否都是虛假的。
最後,他悲涼地顫聲道:「魏意竟不知,將軍的演技如此好。」
聽著他的指責,我忍不住地冷笑。
「你倒是會顛倒黑白,明明是你爲趙家做事,潛伏在我身邊,探聽消息,怎麼如今好像是我的錯了?」
「難不成,我明知道你的身份,卻還要掏心掏肺地對你纔對嗎?!」
「可我後來是真的愛將軍!」少年大聲反駁。
「那又如何?」我反問。
「你愛我,我便要回報嗎?便要我兵權,姓名通通不要了嗎?」
「真是可笑!」
往日種種的逢場作戲,已讓我作嘔,此時更是不想與他廢話。
「來人,把他掛在城門上,亂箭射死,曝屍三日!」
「讓所有人都看到,這就是臥底的下場!」
魏意被帶走時,嘴裏還一個勁說我是個騙子。
說我如此冷硬,活該這一輩子沒人愛!
我拿了兩壇烈酒,去未央宮。
女皇看見我,一改登基後的怯懦和疏離,聲音清脆開懷地同我作揖:「將軍!我們終於可以不用裝作不認識了!」
我笑著揉揉她的腦袋,佯裝生氣的斥她不成體統,半分沒有君王的模樣。
我在未央宮待到了宮門上鑰,烈酒入喉也放縱地讓自己醉了幾分。
這幾年,我真的太累了。
我率軍離開京城,前往邊境的那一日,萬里無雲。
女皇領著百官在城門口送別。
我一身鎧甲,這是我第二次以一個臣子的身份跪在她的面前。
上一次,是尊她爲皇的那一日。
「陛下,請多保重。」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轉身上馬,便要離開。
她突然高喊:「將軍!」
然後不顧身份地飛奔至馬前,自下而上地看著我。
眼中全是委屈和依賴。
「將軍,還會回來看阿澂嗎?」
我輕柔細語地同她商量:「從今以後,你做明君,我做武將,替你守著邊境。」
「我們一起還大涼一片海晏河清,好嗎?」
她哭著握著我的手,抽噎得像是喘不過氣來一般。
「將軍,阿澂怕做不好,你回來看看阿澂好不好?」
我拂去她臉上的淚痕,「你是我親自教導的,定能做得很好。」
「阿澂,這京城太冷了,我不喜歡。」
不要在讓我回來了,好嗎?
姬南楓番外

-1-
我叫姬南楓,是大涼的女皇。
但我更喜歡阿澂這個名字。
因爲,是她給我取的。
我八歲前是個孤兒,在山林里長大,常常和野狼搶喫食。
雖不會武功,但跑得飛快。
後來我看到滿身是傷,被野狼逼到角落的她。
那眼神中的狠厲和不服輸,讓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我救她於危難,被她帶回了大營。
她讓我以後跟著她,並給我賜名阿澂。
意思是希望我能安靜些,別老上躥下跳。
她教我認字,讀書。
她不讓我練武,說是要把我培養成那些大家閨秀。
小聲說話,小口吃飯,文文靜靜,知書達理。
我不滿,找她理論。
她卻說:「那纔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而不是我現在這種不男不女的模樣。」
聽她這樣貶低自己,我很生氣!
但我不想讓她失望,因爲她是我最崇拜的人。
也是對我最好,給了我家的人。
我收起了所有的壞毛病,刻苦讀書,盈盈而行。
說話溫聲細語,高興時也只是垂眸淺笑。
唯有她每次受傷,我都會忍不住地號啕抱怨,她怎麼就不能照顧好自己!
然後拼命研讀醫書,要做她的大夫。
直至那次她率軍突圍,卻險遭反撲。
九死一生雖回來了,可傷亡慘重。她的右手也廢了。
我看著滿地的鮮血,看著她蒼白麪容和緊閉的雙眼。
整個人蒙在了原地,半分也動彈不得。
我剋制不住地抽噎,彷彿那傷是在我心上紮了一刀。
她高燒不斷,滿嘴說著胡話。
我一直從旁照顧了兩日,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卻是執意下地。
她跪在那些將士的屍骨面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語氣荒涼絕望。
「對不起,魏卿定爲你們報仇。」
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即便是野狼環繞,利箭穿骨,手筋被挑,她都沒有哭過。
原來她只爲自己的將士哭。
她配得上忠將仁義四個字。
她也說到做到,爲亡魂報仇。
本以爲,我可以一輩子跟著她。
可是我十三歲那年,京城來信,我不知道里面說了什麼。
只是她枯坐一夜,第二日對我說,我是皇上流落在外的女兒。
她現在要把我送去江南,然後借他人之手把我送回宮裏。
我百般不信,也不想離開。
可她卻攥著我的手,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我。
「阿澂,我們每年冬天都喫不飽穿不暖,將士們拼死生殺,卻得不到對等的待遇,你心疼嗎?」
我點頭。
「那你可不可以幫幫他們,幫幫我?」
「我魏卿所信之人不多,但我信阿澂,如今也只有將你送入宮中,我們纔好圖謀未來。」
看著她眼中的全然信任,我敗了。
她告訴我,不能讓人知道我們認識,我要記得藏拙。
要表現得什麼都不會,對任何人都產生不了威脅。
要悄悄地在宮裏結交人手。
然後,等她回去。

-2-
我等了兩年,她終於回來了。
我們密信交流。
姬南岑那狗東西,竟然用下三爛的手段對付將軍,還好我偷偷把她帶回了我的宮裏。
這是我兩年來,第一次同她說說體己話。她問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挨欺負。
還有……恨不恨她?
「阿澂,若從一開始我帶你回營,就是爲了這一遭,你還會同意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會的將軍,無論你因爲什麼,阿澂斷不會恨你,只會尊你、敬你。」
後來,我做了女皇。
我看出趙家有意向我靠攏,便自作主張地表現出對趙子越的愛慕。
她氣急,駁回我密信中要設計趙子越做皇夫的提議。
她說,不需要我如此犧牲,也可以絆倒世族。
可我知道他們根深蒂固,盤根錯節,沒有猛藥怎麼可能斬草除根。
年三十的那一夜,過得格外漫長。
牀榻上的我和趙子越,貌合神離。
她卻站在門外聽我們茍合。
自那日後,我不敢見她,總覺得自己不乾淨。
但我仍然記得她從前的教誨。
演戲若要真實,首先要騙過自己,方能騙過別人。
我一遍一遍麻醉自己,默唸我愛趙子越。
果然,他信了。
如同將軍府的那個魏意。
終於我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勝利。
趙家除了,世族們紛紛辭官離京。
就連她……也要走了。
她此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阿澂,這京城太冷了,我不喜歡。」
其實我也不喜歡,但我不能讓你失望。
因爲,你是我的將軍!

-3-
轉眼十年,我幾近三十。
皇夫爲我梳頭時,還感嘆我竟然有了白髮。
這有什麼新奇,那人當年不過二十出頭,便生了銀絲。
如今大涼既沒有外憂,也沒有內患。
百姓安居樂業,朝堂也一片清明。
除了很想她,一切都很好。
只是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裏,邊境突然來報。
說……她死了。
衆人紛紛錯愕,唯有我淡定地坐在龍椅上,沒有任何反應。
因爲我不相信。
如今沒有戰事,她爲何會死?
她不過三十七歲,怎麼會死?
我掀了桌上的東西,怒斥報信人在說謊。
可他卻呈上來兩封信,說是將軍給我的。
一封是陛下親啓,一封是寫給阿澂的。
我死死地攥著兩封信,癱坐在龍椅上。
直至四下無人,方纔打開已皺了的信件。
「陛下親啓。
臣近來總是身子不適,已臥牀許久,但並未讓人上報與京城,以免陛下憂心。
但今日天氣晴朗,臣忽感神清氣爽,恐是迴光返照,特寫書信一封,與陛下交代一二身後事。
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從前跟著我的那個小將李文,他如今已是我手下猛將。
這人我有意培養,已在軍中樹立威信,日後可封他爲大將軍,鎮守邊境。
番邦雖俯首稱臣,但野心未除,陛下需時時提防,來年進貢時,可藉機敲打一番。
朝中也要防範結黨營私,但也不能逼得太緊,水至清則無魚。
至於我死後,屍骨便埋在這邊境,我在這裏出生,就留在這裏長眠吧。」
她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也想著家國、天下。
我心疼得無法呼吸,顫著手拿起另一封信。
鼓足了所有的勇氣,方纔打開。
只有短短幾行。
「阿澂。
我猜你會怨我留在邊境,便命人帶了我常穿的鎧甲回去,也好你睹物思人。
這些年,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阿澂,我……」
信到這裏戛然而止,剩下的是劃過的黑色墨漬和滴滴血跡。
我永遠也無法知道,她最後要對我說什麼?
我捧著信,呼吸慢慢急促起來,像是瀕臨窒息一般。
從今以後,再沒有人喚我阿澂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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