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娘死後,陸今朝與我重歸於好。
此後二十年,我們相敬如賓,攜手將成安伯府變成安國公府。
陸今朝是國公,天子近臣,因從龍之功,爵位永享世襲。
他富可敵國,美妾成羣,子孫滿堂。
連皇上都戲言:做安國公比做天子還快活。
但陸今朝不快活。
五十大壽剛過,就鬧着要休妻。
他要扶正已故的林氏,將爵位傳給林氏的兒子。
我恨他背信棄義,給他下了牽機毒。
不想陸今朝也這樣對付我。
我倆都死不瞑目。
重活一世,我決意與他一別兩寬。
不想他卻先找上門,斬釘截鐵地要退婚。
那一刻我便知道。
陸今朝也重生了。
-1-
我死得很痛苦。
牽機毒讓我全身肌肉痙攣抽搐,嘔吐到脫水,呼吸衰竭而亡。
斷氣前,我腦子裏來來去去都是陸今朝氣急敗壞的模樣。
「宋雲夢,你還不知足嗎?一介商戶女高嫁進伯府,享受一輩子榮華富貴,我哪裏對不起你?」
「此生我只愧對玥盈,她那樣的才氣品貌居然被你壓一頭。」
「我不扶正她,死後怎敢去見她?」
我氣得渾身顫抖,想罵他卻張不開口。
急火攻心下,竟然睜開了眼。
入眼是鋪滿綾羅的牀鋪,牀幔高高挑起。
房中擺設無不精巧貴重,連一個個燭臺都是純金打造。
我隨手一抓,便抓到身下價值千金的雲錦。
柔軟的觸感讓我渾身一震。
才恍然想起,這竟然是我出閣前的閨房。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坐起身。
驚醒了趴在牀邊熟睡的丫鬟。
「姑娘,你……你終於醒了!」
「我立刻去告訴太太!」
是青蘭,我的貼身大丫鬟。
當年她陪我嫁入陸家,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
直到我一次外出,她被懷孕的林玥盈找茬打死。
雖然後來我用慢性毒藥弄死了林玥盈。
但青蘭的生命永遠停在了二十歲。
我抓住要走的青蘭,觸感是溫熱的。
絕對是活人!
難不成我是重生了?!
想到這兒,我眼淚簌簌而下,哽咽道:「青蘭,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這府裏的所有人,我都很想。
青蘭明顯被我嚇到,慌忙幫我拭淚。
「小姐,你別哭,夫人知道你委屈,已經派人去伯府傳話。」
「這事是他們理虧,定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一怔,下意識問:「發生何事?」
青蘭還未及開口,房門突然被推開。
一個小丫頭着急忙慌跑進來,哭喪着臉叫:「不好了,青蘭姐姐,成安伯府要退婚!」
-2-
青蘭與我對視一眼,冷聲道:「亂叫什麼,還有沒有規矩了?」
小丫頭縮了縮脖子,哇地哭出來:「我沒胡說,陸世子親自來的,現下已經進了花廳。夫人……我娘怕夫人生氣,剛讓我爹出去請大夫來着……嗚嗚嗚……」
我才認出這丫頭是連枝,老子娘都在府裏做事。
她纔剛留頭,就被我娘送到我院中當差。
雖然莽撞,卻也是個忠心不二的。
於是在青蘭再次開口罵人前,我開口攔下。
兩人沒問我爲何記不得,有條不紊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個月前,我與成安伯世子陸今朝相識。
一個月前,他親自上門求娶我。
三天前,成安伯夫人生病。
我備厚禮去探病,被她晾在院中吹了三個時辰冷風。
還被陸家兩位小姐「不小心」潑了一身水,回來就病倒了。
我父早亡,孃親是天下聞名的女富商,早看慣世間冷暖,人心險惡。
我記得上一世,她苦口婆心地勸慰我。
「夢兒,宋家再富有,也只是商戶,豈敢高攀伯府。」
「陸今朝堂堂伯府世子若不是有所圖,何故求娶於你?」
「阿孃不是捨不得銀錢,阿孃唯恐你所託非人,喫苦受罪。」
時間遙遠,孃親的話卻如新章,字字響徹在我耳畔。
上一世,我懷着一腔孤勇,斬釘截鐵地回:「不會的,阿孃!」
「誠然陸世子求娶我的目的不算單純,但女兒肯定,他對我有情。」
「他文采斐然,玉樹臨風,放眼整個上京都是耀眼的存在。女兒能嫁給他,實乃三生有幸。」
「他是好人,即使現在不夠愛我,假以時日,女兒必能得到他的心。」
估摸着這一世,我也說了同樣的話。
阿孃疼惜我,才爲我破例。
思及此,我臊得滿臉通紅。
不是羞,是恨!
真是蠢啊!
我深吸一口氣,吩咐青蘭:「更衣,隨我去花廳。」
-3-
我擔心阿孃因爲顧忌我喫虧,腳程極快。
剛到花廳門口,就聽裏面傳來陸今朝清潤的聲音。
「宋夫人容稟,退婚之事的確是陸某之過,但結親結的是門當戶對、秦晉之好,陸家與宋家門第有別,實不該結親。」
因我爹是贅婿,我們宋府的宋實際是隨我外祖的姓。
如今阿孃支撐門楣,外人都尊稱她一聲宋夫人。
我趕緊從側門進去,躲在屏風後。
只聽阿孃冷笑一聲,雖無疾言厲色,語氣卻是極冷。
「我宋家的確高攀不起伯府,但這親是陸世子主動要結的,不是我宋家逼嫁。」
陸今朝挺直脊背,躬身行禮:「此乃今朝之過。」
「包括前幾日,雲夢在伯府受了風寒一事,亦是伯府之過,今朝在此向夫人賠禮。」
阿孃煩躁:「過不過的先不提,宋家雖是商戶,也斷沒有被人無故退婚的道理。」
陸今朝直視阿孃:「宋夫人想要如何?」
他這一眼沒有半絲恭謹,語氣輕慢強勢。
平日裏溫潤懂禮的世家公子表皮被揭下,露出內裏堅硬的獠牙。
饒是阿孃見慣風浪,也被刺得一怔。
我雙拳緊握,牙齒差點將嘴脣咬出血。
上一世沒有這一幕,甚至婚後挺長一段時間,陸今朝都對我很好。
在阿孃和外人面前,也是一貫的謙謙君子形象。
他的溫柔繾綣不僅讓我愛上他,爲他搖旗吶喊,連後來的阿孃都漸漸放下戒心。
而面前的強勢自負是他功成名就後,才展現的本性。
陸今朝也回來了。
-4-
確定陸今朝重生,並未對我造成打擊。
我很快冷靜下來,有了對策。
正想出去,陸今朝卻先一步開口:「如若宋夫人堅持不願退婚,婚期也可照舊,但……」
阿孃抬眼看他。
陸今朝勾了勾脣,理所當然道:「我只能以妾禮納了令愛……」
他話音還未落地,阿孃已拍案而起:「你休想!」
「那就退婚!」陸今朝半點不讓,咄咄逼人,「退婚或是爲妾,宋夫人選一個!」
阿孃被他氣得胸口起伏,片刻才吩咐張嬤嬤:「去叫小姐過來。」
「不必麻煩。母親,女兒在此。」
我自屏風後款款走出,先向阿孃施了一禮,才轉身面對陸今朝。
我很平靜,裝出幾分少女的羞憤傲氣。
「既然陸世子出爾反爾,這親不結也罷。」
陸今朝眼中閃過驚訝,警惕問:「你當真要退婚?」
呵,我想笑,這婚不是他非要退嗎?
也不怪他驚訝,畢竟上一世我是滿心歡喜嫁過去的。
我反問:「陸世子不願?還是說你非要納我爲妾?」
「我雖是商戶女,也斷不會與人爲妾。」
「……」
陸今朝沉吟片刻,到底朝我和阿孃作了一揖。
「是我唐突了,非有意冒犯二位,適才只是想解決問題。」
「既然事情談妥,還請貴府退還訂婚庚帖和信物。」
陸今朝揚手,一直等在廳外的小廝忙進門將東西呈上。
阿孃看我一眼,見我點頭,也吩咐下人去取。
待所有東西齊備,陸今朝道:「此後你我二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拱手告辭:「天色不早,陸某先行一步。」
「慢着!」
我截住他的話,皮笑肉不笑道:「陸世子走之前,總得先把兩家的賬結算清楚。」
-5-
陸今朝被我這一聲喊得錯愕。
緊接着就皺了眉,怒氣衝衝地甩袖:「宋雲夢,你想反悔?」
「非也。」
我沒介意他直呼我閨名,輕聲慢語道:「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你我既然已經退婚,那之前宋家爲伯府墊付的款項,陸世子應當還給我。」
聞言,陸今朝臉色一僵,翻湧怒意中平添了幾分難堪。
我便知道,這事他是記得的。
正如阿孃所言,陸今朝求娶我是圖財。
我雖是商戶女,但宋家卻不是一般的商戶。
名下商號不僅在上京頗有名氣,分號更遍佈大夏各地。
鋪子、莊子、田地數量多得數不清。
若不是阿孃擔心家裏無男丁,招來禍患,處處低調。
宋家早成了皇商。
反觀成安伯府,除了祖蔭爵位,一個憑藉人才文采出圈的世子,簡直一文不值。
上一世陸今朝求娶我時,不僅連像樣的聘禮都拿不出來,更是靠宋家拿銀子,纔將已經抵押的府宅鋪面贖回。
陸今朝清高,當時得知此事,非但沒有言謝,還淡漠埋怨。
「以後別這樣了,世家講規矩,男主外女主內,我們婚後,你只管好內院就行。」
怪我上一世心疼他,怕他因此難堪,從不在他面前談及銀錢。
只要他要,我就給。
以至到最後,他都認爲,賺取銀錢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事情。
他陸家的銀子都是靠陸家有鋪面賺來,是鋪面裏的掌櫃得用,與我何干?
至於我宋家賺的,若不是靠着陸家的人脈臉面,宋家的鋪面能有生意?
「若是玥盈管家,不會比你差。」
「但她清貴,不沾銅臭。」
想起上一世陸今朝掛在嘴邊的話,我的心又冷硬了幾分。
算盤一響,話已經脫口而出。
「當初你我訂婚,阿孃先送去五萬現銀賀禮,三萬銀贖回伯府府邸,另五萬銀助伯府贖回店鋪五間,莊子三個,饋贈淮水街繡坊一間,專爲你我準備婚服,伯府主子到下人的衣衫……」
我每說一句,陸今朝的臉就更沉一分。
我心裏一時又爽又憋屈,特意頓了頓,才又道:「攏共十三萬兩銀子,陸世子是還現銀,還是銀票?」
「這些交易當時都過了明路,您若是擔心宋家欺瞞,自可去查個清楚。」
-6-
陸今朝自然不會去查。
這些事,他記得比誰都清楚。
若不是走投無路,他不會求娶我。
只可笑明明皆是他所求,如他願。
上一世他卻對此事耿耿於懷,認爲宋家以財辱他。
陸今朝久久Ṭũₐ不語,倒是他身邊的小廝開了口。
「宋小姐何必咄咄逼人,就算你和世子成不了夫妻,你與伯府兩位小姐還是手帕交,我們夫人也時常唸叨你孝順,想收你爲義女。」
瞧這話順溜的……
我不免側頭,睨去一眼。
小廝雙福,自小跟在陸今朝身邊。
旁的本事沒有,就一張嘴巧舌如簧,最擅搬弄是非,胡攪蠻纏。
上一世他做到安國公府副管事,派頭比尋常勳貴家的公子還大,甚至還妄想休妻,另娶貴女。
我沒理他,看向陸今朝:「這便是伯府的規矩?主人說話,下人可隨意插嘴?」
又輕嘆:「就是商戶,也斷不會允許。」
陸今朝最愛臉面,當即怒斥雙福:「休要胡言,給夫人……和宋姑娘道歉。」
雙福腿一軟直接跪下,抬手狠狠自扇兩巴掌,才悲聲道:「小人該死,小人不該頂撞宋小姐。」
「小人也是爲公子和伯府不值,明明世子和夫人對宋小姐那樣好,大姑娘二姑娘也當她是親姐妹。」
「一朝退婚,她便翻臉無情!」
陸今朝聞言,不由看了我一眼。
目光鋒利,好像真是我虧欠他百十萬兩銀子。
即使什麼都沒說,我也懂他的潛臺詞。
他在罵我毒婦,只愛銀錢。
果然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
都一樣的不要臉。
呸,什麼手帕交,收義女。
上京誰人不知成安伯夫人清雅高潔,爲着兒子求娶商戶女一事急火攻心,差點懸樑。
喫了親家送的兩隻萬兩銀的百年老參,才緩口氣。
至於陸今朝兩個妹妹陸霜和陸雪,更是對我恨之入骨。
即便上輩子她們的豐厚嫁妝都全靠我補給,也沒給我半分好顏色。
上眼藥、使絆子都是常事。
我微微失笑,阿孃開口了:「照陸世子的意思,這錢是不想還了?」
她將杯盞往桌上一擱,骨瓷碰撞出脆響。
陸今朝急忙解釋:「陸某絕無此意。只是……」
「雙福說的也有道理,我與雲夢相交一場,既然做不成夫妻,不如此後以兄妹相稱。」
「我成安伯府勳貴之家,能與伯府結親,雲夢便不再是商戶女。伯府會護她一世安穩,助她覓得如意郎君。」
饒是阿孃見多識廣,也被陸今朝的異想天開驚得半晌沒回過神。
我與她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二字——傻缺!
阿孃道:「陸世子好提議,我的確缺個兒子,本想在旁支選個子侄過繼。陸世子既有此心,也省去很多麻煩。」
陸今朝以一種看傻缺的目光瞪着阿孃,幾乎忘了掩飾:「天方夜譚,區區商戶竟想讓伯府世子爲子。」
「宋夫人是腦子壞了,纔敢白日做夢。」
阿孃驚訝:「你既不是我子,如何爲我女之兄?」
陸今朝理所當然:「我會讓母親收雲夢爲義女。」
阿孃問我:「夢兒可願?」
我上前行禮,擲地有聲:「我不願。」
「先前爲着我要嫁入伯府的事,成安伯夫人險些懸樑,若是迫她認我爲義女,我怕她會真的懸樑。」
我看向陸今朝,大義凜然:「我雖感念陸世子護佑我之心,卻萬不敢陷他於不孝不悌之地。」
大夏朝重孝道,這一頂帽子扣下,陸今朝的仕途算是完了。
我話音落,就見他麪皮肉眼可見地抖了抖。
我立刻捧出一汪深情。
「再說我既答應嫁給陸世子,定然是心悅於他的,實在不甘夫妻成兄妹。」
「陸世子要麼娶我,要麼就跟我一刀兩斷,絕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
陸今朝定定地看着我,久久沉默。
良久,他眼中的懷疑和警惕都散了,滿是自負和傲慢。
「那就一刀兩斷。」
我暗鬆一口氣。
看樣子,他打消了對我的懷疑。
陸今朝說:「錢我定然還給宋府,但此時正值年初,莊子鋪子的收成都還沒上交,還請貴府緩些時日。」
我問:「需要多久?」
陸今朝咬牙:「至多一年!」
「行,利錢就按錢莊的市價來。」我吩咐青蘭,「拿筆墨紅泥來。」
陸今朝驚怒:「還要利錢?」
「親兄弟,明算賬。」我還是那句,「傳揚出去,也好全了伯府的臉面。」
陸今朝不再說話,簽字按印後,頭也不回,大步離去。
望着他背影,我其中一份文書交予一個婆子。
「去一趟京兆尹,過個明路。」
「別空着手去,將庫房裏那套和田玉棋子送給王大人,王夫人那邊就送一副金鑲玉頭面。」
「順便將今日之事跟王夫人說道說道。」
上一世,我爲了陸今朝的臉面,拼命整治內宅,廣交善緣。
無論是成安伯府,還是後來的安國公府,都是上京城最清貴清正之地。
我倒想看看,這一世沒了我的壓制,那些牛鬼蛇神能鬧成什麼樣。
陸今朝既然覺得誰都能管家,誰都能賺銀子,就去試試看。
-7-
婆子一走,阿孃就垂下淚來。
「這是造的什麼孽!」
她拉着我的手,泣不成聲,「我的夢夢,遭了大罪了!」
上一世,我嫁入伯府沒幾年,阿孃就病逝了。
算起來,我已經近三十年沒見孃親。
見她落淚,我一時肝腸寸斷,忍不住跟着慟哭。
「沒關係的,阿孃,退婚是好事,總比婚後發現被騙的強。」
「理是這個理。」
阿孃嘆口氣,聲音依舊發顫:「但退婚累及的總歸是你的名聲,日後要想再嫁好人家就難咯。」
「那我就不嫁了,一輩子陪着阿孃。」
「說什麼傻話,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怎麼沒有,鎮守北疆的謝昀將軍不就是女子?先帝親封她爲冠軍侯,當今聖上升她做護國公,享食邑萬戶。謝氏因爲有她,才成就了一門三公的佳話。」
「謝將軍那樣的女子是萬里挑一……」
「阿孃也一樣,放眼整個上京,孀居的女子仍冠夫姓,唯有阿孃擁有自己的名姓。」
我俏皮眨眼,笑盈盈說:「可見女子是不需要男子護佑的。」
阿孃終於破涕爲笑:「我的囡囡長大了。」
她道:「罷了,我們宋家家大業大,阿孃只願你平安喜樂。」
又一嘆,「你不知道,適才我還真擔心陸今朝會鬆口娶你。」
我笑笑:「不會,這些勳貴最重臉面。原先他求娶我的目的沒擺上檯面,還能掩耳盜鈴。他爲退婚而來,卻因爲還不上錢款選擇娶我,與賣身何異?」
「真要如此,那位成安伯夫人怕是真的會懸樑。」
這話半真半假。
實際癥結還是陸今朝重生了。
而且重生在成安伯府已經度過難關的節點。
上輩子的經歷讓他認定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
沒有我,他依舊可以功成名就。
有錢有權,有嬌妻美妾,子孫滿堂。
完全不用忍受我這個滿身銅臭的商戶女,去辱沒成安伯府的門楣。
我更不配爲未來安國公府的主母。」
阿孃點頭:「雖然我們有借條在手,但這銀子咱們就當餵狗了吧。」
這也是無奈之舉。
憑陸今朝的腦子,要還錢除非把整個伯府重新賣了。
不過,我要的也不是這十幾萬銀子。
我要的是陸今朝因爲這些銀子如鯁在喉,日夜難寐。
我沒法跟阿孃細說,只點頭稱是:「把之前我們借過去的人都撤回來,再通知宋家所有商號,不準再跟陸家合作。」
我倒要看看,沒了宋家助力,陸今朝還怎麼日進斗金。
-8-
因爲退婚,坊間流言四起。
幾乎是一邊倒地爲陸今朝的迷途知返喝彩。
在世人眼裏,清風朗月的貴公子合該配家世清貴的貴女。
配商戶女就是掉價,是被下了降頭。
據說連每日以淚洗面的成安伯夫人都大好了,帶着兩個女兒去城郊寒山寺上香還願,母女三人都紅光滿面。
唯有成安伯似乎是病了。
成安伯是對這樁婚事最樂見其成的人。
他比不得陸今朝有傲骨,愛風花雪月,更愛黃白之物。
陸今朝能下決心求娶我,成安伯的支持和勸誡功不可沒。
訂婚這半年來,他幾乎隔日都要到上京最豪奢的明月樓宴客。
每日品茶賞花,乘畫舫夜遊金水河,聽當代名家唱曲,醉臥名妓溫柔鄉。
賬理所當然登記在宋家賬上。
如今退婚,記賬肯定是不行了。
陸今朝當家,也絕不會再讓他肆意揮霍。
何況陸家還欠着宋家大筆銀錢呢。
由奢入儉難,可不就憋出病來了。
青蘭跟我說這些事的時候,我手上的算盤珠就沒停過。
沒了這一家吸血鬼,賬面上的銀錢僅一月就多了一萬兩。
「以後這些事不必特意告訴我。」
青蘭愣了愣,眼圈驀地一紅:「小姐,婢子還是氣不過,那些人居然說您找伯府還錢是不甘心。」
「他們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宋家這麼有錢,卻如此斤斤計較,就是想用錢財逼迫陸世子娶您。真大義,就該一筆勾銷。」
「還說姑娘您被退婚,還落個潑辣計較的名聲,以後只能嫁販夫走卒。」
「我呸,那可是十幾萬兩銀子,這些人真會慷他人之慨。」
「姑娘您嫁不嫁人,嫁什麼樣的人,關他們什麼事。婢子真恨不得撕爛那些人的嘴巴!」
我拍拍青蘭的手,柔聲安慰:「流言而已,新鮮勁兒一過也就過了。」
「再說因爲這些流言,宋氏各商號的生意可更好了,無所謂了。」
「以後陸家是陸家,宋家是宋家,老死不相往來。」
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上一世陸今朝負了我,但我也殺了他。
這一世除非順手的落井下石,我不想再介入他的因果。
老死不相見是最好的結局。
果然如我所言,一個月後,流言漸漸平息。
我在阿孃的支持下,開始正式掌權。
因着上一世的經驗,我上手很快。
不止阿孃和底下人讚不絕口,連素來與宋家有合作的商戶或對家都刮目相看。
將我比作百年難遇的經商奇才。
更有意思的是,先前因爲我與陸今朝訂婚,跟我疏遠的商戶女和一些低品階官員家的小姐,又跟我熟絡起來。
不再是冷嘲熱諷和陰陽怪氣。
言語間更多憐憫安撫。
人的悲喜果然不相通。
我也不記仇,儘量跟她們交好。
也就是這時候,南下剿匪的大皇子回京了。
同回的還有英國公世子謝凜。
-9-
當今聖上膝下育有五位皇子。
大皇子和三皇子乃寵妃蘇貴妃所出,子憑母貴,深受皇上喜愛。
卻因爲生母只是妃,始終無法真正入主東宮。
出宮開府時分別封了端王和承王。
元后故去已有五年,這期間聖上倒是動過幾次扶正蘇貴妃的念頭。
每次一有苗頭,就被朝臣否了。
原因無他,蘇貴妃出身民間,恃寵而驕,盛氣凌人。
父兄雖因蘇貴妃受寵,被封侯爵,卻並無才幹功績。
蘇家人平日行事張狂高調,屢次因仗勢欺人被言官彈劾。
能在朝堂說得上話的朝臣,哪個不是人精?
哪個背後沒有一大家子?
說到底,他們在意的不是蘇氏無底蘊。
而是蘇氏過於張狂。兩位皇子不僅才能平庸,性情都不是好相與的。
端王暴躁魯莽,承王陰狠偏執。
真上位,於他們弊大於利。
何況元后出身一門三公的謝氏,是大將軍謝昀的親侄女。
即使如今謝氏人丁單薄,只剩謝昀和元后的胞弟謝凜。
但只要謝昀還在,五皇子的地位就無人能撼動。
且若不是五皇子年幼且體弱,謝昀功高震主被聖上忌憚。
謝氏怕是早替他爭取,入主東宮。
哪個朝臣想不開敢公然支持蘇氏,與謝氏爲敵?
至於二皇子靖王和四皇子豫王的生母皆家世普通,且無寵,早被排除在儲君人選之外。
我想着往事,手指下意識撥動算盤珠。
上一世最後登上皇位的人是三皇子。
大皇子敗北的原因除了他脾氣暴烈,爲人魯莽,屢次犯錯被先帝厭棄。
更有傳言五皇子之死是他所爲,致使謝氏歸順了三皇子。
上一世,陸今朝在謀士的輔助下,早早站隊了三皇子。
從龍之功便是由此而來。
想必這一世他會更早佈局。
而謝凜……
我眼前閃過那張驚豔卓絕的臉孔。
都說陸今朝君子端方,俊美無匹,跟謝凜比下來卻輸了不止一星半點。
上一世的英國公謝凜美貌近乎妖,且有勇有謀,極善謀算人心。
陸今朝跟他在朝堂上鬥了幾十年,極少討到便宜,背地裏時常痛罵此人。
我努力回想上一世有關謝凜的片段。
記憶猶新的都是三皇子登基後的事。
只記得聽人提過,謝凜年輕時散漫好遊歷,拒不入仕,也沒進軍營歷練。
至於上一世是否此時入京,是否隨大皇子一起入京,沒有一點印象。
我喚來青蘭。
「讓張媽媽派人去打聽一下,英國公世子怎麼突然回京了?」
青蘭雖然意外我突然提起謝凜,卻沒多問。
待她退下,我繼續核賬。
無論前世今生,數錢總能讓我格外快樂。
10 陸今朝視角
陸今朝這段時日過得不太如意。
重生後,他立刻跟宋雲夢退了婚。
解決掉這個困擾他一生的麻煩的那刻,他差點喜極而泣。
成安伯府上下也都陷入喜悅。
他的母親泣不成聲,直言他終於迷途知返。
兩個妹妹也很開心,圍着他歡欣鼓舞。
上一世,他對兩個妹妹是有愧的。
因爲有個商戶女出身的嫂子,她們都只嫁去普通勳貴家。
這一世有他提前籌謀,日後至少能嫁進公侯家。
宋雲夢與上一世倒是如出一轍。
滿身銅臭,市儈低俗,更惡毒至極。
竟然還想用銀子要挾他。
區區十萬銀就想再困他一生。
實在可笑可恨。
所幸上天憐他,讓他重生在婚前。
伯府的境遇也比上一世好,府邸莊子都在,鋪面生意蒸蒸日上。
區區十萬銀,不出一年,他就能還給她。
前世他就不欠她,還被她佔盡便宜。
今生他也不屑欠她。
至於她欠他的,等他功成名就,何愁討不回來。
至於如何功成名就,他也早規劃好。
上一世,他是因爲早早站隊,跟了三皇子,才得封國公,風光無限。
這一世,他只會更早。
只有更早更深的捆綁,才能讓三皇子在未來更加依賴他,徹底打敗謝凜那個小人。
只要讓他與三皇子相識,他就有辦法能入三皇子的眼。
陸今朝幹勁十足,每日早出晚歸,四處尋覓偶遇三皇子的機會。
豈料一個月過去,卻一無所獲。
陸今朝自己還累得病了。
他不解,上一世他運氣明明很好,去過兩次朱雀街就偶遇了三皇子……
想到這裏,他猛地坐起來。
算時間,那是他跟宋雲夢婚後第三個月,距離今日還有半年。
難不成時間不能改?他還要等上半年?
不可能啊。
按照上一世的時間線。
三皇子此時正迷上枕雲樓的歌姬若微,時不時就要過去聽上一曲。
反倒是他們偶遇後不久,三皇子府上進了新人,他突然歇了心思。
當時他還慶幸自己運道好。
陸今朝越想越心驚,完全不能安心養病。
真等到半年後,黃花菜都涼了。
他還如何搶佔先機?
更要命的是,伯府內宅居然一團亂。
膳食不合口,衣衫不合適。
他出個門,連一匹好馬、一輛像樣的馬車都沒有。
因着下人懶散懈怠,院子更是破敗雜亂。
看不到花鳥蟲魚就算了,甚至花園裏的池水都泛着綠光,叫人噁心。
別說與後來的安國公府相比,上一世的成安伯府也不是這樣。
問題出在哪兒呢?
是他母親體弱心軟,無力管家?
還是兩個妹妹年紀小,也不懂事?
不可能,上一世明明很好,內宅被打理得井井有條,下人都各司其職……
若說唯一有不同,就是那時他跟宋雲夢成親了。
思及此,陸今朝雙眼慢慢亮了。
對,是他成親了。
伯府有了新主母,下人們有了敬畏心,自然不敢偷懶。
他們成安伯府傳承百年,治家雖寬仁,卻積威日久。
連宋雲夢那種商戶女入門,就能穩穩把持中饋,底下無人敢造次。
都是伯府和他這個丈夫給她造的勢。
宋雲夢能行。
若是換成遠比她聰慧能幹的玥盈……
對,上一世三皇子還曾羨慕他能和心上人雙宿雙飛呢!
陸今朝顧不得還病着,跳下牀就往成安伯夫人院中跑。
是他疏忽了。
只想着剛退婚就求娶玥盈,對兩家名聲不好,卻沒想深想這些門道。
他和玥盈的婚禮一定得快。
這樣他才能早日偶遇三皇子!
-11-
張媽媽派出去的人很得力,不出兩日,就傳回消息。
大皇子此次剿匪不順,曾一度陷入僵局。
後來是機緣巧合抓到匪寨的四當家,裏應外合,才一舉搗毀匪寨。
謝世子便是從匪寨救下的。
「最近京城各家都笑瘋了,堂堂謝家世子居然落入土匪窩。」
「據說被救時,謝世子正寫信跟家裏要贖金呢。」
「他大約也覺得丟臉,都不敢搬出英國公的名號,轉而向他外祖家要錢。」
青蘭的話聽得我疑竇叢生。
上一世,我見過一次年輕時的謝凜。
我與陸今朝新婚不過一年餘。
他說林玥盈被家裏逼着嫁人,尋了短見。
他若不納她爲妾,林玥盈只有死路一條。
「若不是走投無路,以玥盈的品貌斷不會與人爲妾。」
「宋雲夢,你也不想因爲你的善妒,害了一條人命。」
陸今朝的原話。
我氣得渾身顫抖,卻一時難以反駁,只能任由他納了林玥盈入府。
那之後,我們的關係便日漸冷淡。
加上成安伯夫人和陸霜兩姐妹的偏袒攪局,多數時候連基本的相敬如賓都做不到。
陸今朝幾乎每次來正房,都是爲尋我錯處。
在外清風雅正的人會指着我的鼻子大發雷霆。
開口便是質問:「宋雲夢,你怎麼管的家?」
永寧二十一年,我們婚後的第六年。
陸今朝已經有了三子四女,除了林玥盈所出的兩子,另兩個姨娘也都爲陸家開枝散葉。
反倒是我這個正室夫人一無所出。
那時成安伯夫婦已經去世,陸今朝襲爵,我是堂堂正正的當家主母。
但陸霜陸雪兩姐妹依舊不把我放在眼裏,每次歸寧必定藉此事對我冷嘲熱諷。
連正月都不能消停。
那年初二,我第一次發火下了兩人面子。
卻也被陸今朝懲罰去祠堂罰跪抄經。
直到上元節當晚才被放出來。
伯府各院都沉浸在一片喜樂祥和的氣氛中。
只有我住的正院明明裝飾得錦繡紅火,卻依舊顯得冷清凋敝。
我突然忍受不了。
不顧雙膝傷着,硬是讓青蘭備了馬車出門。
在上京最熱鬧的朱雀街,我見到了謝凜。
他一襲紅衣,貌美近妖。
站在街上建築最高的枕雲樓上,出謎題,派花燈。
慵懶散漫姿態好似紈絝,又清貴閒雅如謙謙君子。
樓下所有人都移不開眼。
包括中途擠過來的我。
樓裏突然起了火,火焰好似紅色巨龍,來勢洶洶。
樓下的百姓四散逃竄。
我跟僕從被衝散,因膝痛不良於行,眼見被燒斷的樑柱掉落,直直砸向我。
危急時刻,謝凜突然出現,抱起我遠離了危險。
很快,很穩。
我感覺自己身體騰空,飛了起來,又穩穩落回地面。
快得我抓不住,但飛躍至高點的那一瞬。
我心口鬱結的悶氣,突然就飄散了。
謝凜放下我後,只微微頷首,便轉身離去。
但那一幕,即便過去數年,跨越前世今生,我都記憶猶新。
他身輕如燕,矯若遊龍,分明是武功極高之人……
-12-
「小姐,您怎麼了?」
青蘭的聲音讓我回過神,隨口問:「這次張媽媽派的誰去料理此事?」
「是周嚴。」
我微訝:「周嚴?」
青蘭忙解釋:「他爹原是福州商號的大管事,去年因病退下後,求了太太恩典,讓長子周順入了福州商號,次子周嚴來上京做事。」
這些我當然知道。
上一世周嚴也是這時來的上京,被阿孃安排去陸家鋪面幫忙。
後被陸今朝看中,一直帶在身邊用着。
他取代小廝雙福,成爲陸今朝最信任的屬下,一路做到安國公府的大管事。
前段時間事情紛亂,我倒是忘了這事。
「他做得很好,傳我的話,讓張媽媽額外賞他二十兩銀子。」
「是。」青蘭追問,「還讓他繼續調查謝世子嗎?」
「不必,讓他撤回來,不許再打探謝家的事。」
當今聖上倚重謝家,也忌憚謝家。
若謝凜真是僞裝,必然是爲掩其鋒芒。
被我發現,宋家恐是危矣。
我快速寫下一串人名交給青蘭。
「交給錢管事,讓他安排這些人來京城。」
上一世陸今朝能成功,除了有宋家錢財鋪路,我費盡心思爲他籌謀。
更得益於我帶去陸家的人。
這些人都是宋家家生子,遍佈全國各個商號、田莊,或是在府內做事。
當年阿孃精挑細選,當成我的陪嫁一起帶進伯府。
隨陸今朝差遣,以至他一直都認爲那是他陸家的下人。
如今找不見人,他勢必會想方設法去尋。
想到他註定一無所獲的懊惱模樣。
我忍不住彎了彎脣。
-13-
我以爲召回周嚴就能與謝凜劃清界限。
卻沒想到謝府會派人上門,高價求購宋氏醫館的鎮館之寶。
——玉露丸。
宋家祖籍徽州,最早是靠制墨和藥材業發家。
外祖父和父親相繼病逝後,阿孃恐家業被宗族侵佔,賣了老家的墨坊藥鋪,帶着我去了福州。
阿孃懂藥理,路上又機緣巧合救了一位瘸腿但醫術高明的老人。
老人自稱姓曾,祖上三代都是醫者。
於是初到福州,阿孃盤下的第一家鋪子就開了醫館。
有曾大夫坐鎮,又有徽州宋家的名號作保,醫館很快在福州聲名鵲起。
即便曾大夫已病逝三年,他留下的祕方製劑,至少足夠保醫館未來十年繁榮不衰。
何況他還收了位天賦極高的弟子,如今早能獨當一面,在名醫雲集的上京都聲名赫赫。
唯有這玉露丸不止所需藥材珍貴難尋,製作工藝也極其複雜,往年都是曾大夫親自制作。
但一年所得也不過三五粒。
自他病逝後,李大夫複製幾次均以失敗告終。
如今玉露丸是用一顆少一顆。
除非生死攸關,宋氏醫館是不賣的。
我問前來請示的管事:「謝世子病得很重?」
管事猶豫一瞬,說:「來人說病得不重,但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我微微皺眉:「你沒告訴他,玉露丸俗稱續命丹,是爲救垂死之人性命,而非失眠症。」
管事爲難:「我說了,但來人說謝世子已經四日沒閤眼,離死不遠了。」
「……」簡直無稽之談!
我剛想再找藉口拒絕,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一件事來。
按上一世的時間線,皇上如今新寵的胡美人會在兩個月後診出有孕,繼而被封爲婕妤。
但不久後,胡婕妤突患重病,性命堪憂。
太醫院束手無策,怕被聖上責罰,便舉薦了李大夫。
李大夫用玉露丸救了胡婕妤。
宋氏醫館因此受到嘉獎,一時風頭無兩。
也是在那時,蘇侯派可一個管事登門,以蘇老夫人的愛犬重病,非要強買玉露丸。
當時玉露丸僅剩兩粒,若是救人命,賣了也就賣了。
但是救狗……
阿孃與來人交涉,更親自登門奉上重禮,以求蘇侯爺開恩。
蘇家收下禮物,卻連門都沒讓阿孃進。
只說愛犬是蘇老夫人的眼珠子,救狗的命,等於救老夫人的命。
宋家推諉就是枉顧人命。
老夫人若有閃失,蘇貴妃爲母盡孝,定然要整個宋家陪葬。
上京誰人不知道蘇家人蠻橫。
但爲着這種不佔理的小事,公然擡出貴妃壓人,也是罕見。
聰慧如阿孃立刻就悟出其中關竅。
蘇家要玉露丸是假,藉機懲戒宋家是真。
至於爲什麼懲戒。
當然是跟宮裏那位有關。
宋家千不該萬不該救了胡婕妤,還保下她的孩子。
世人常說,民不與官鬥。
何況此事牽扯兩位宮妃與皇嗣。
蘇貴妃擺明了是要出這一口惡氣。
阿孃一咬牙,決定破財免災。
她讓錢管事將玉露丸送去蘇府。
不料李大夫卻提出要親自去送。
這一去就出了事。
蘇老夫人的狗喫了玉露丸後七竅流血而亡。
蘇老夫人氣急攻心昏厥。
蘇侯震怒,李大夫被打得半死,關了起來。
阿孃本想讓陸今朝從中斡旋,至少能見李大夫一面。
陸今朝直接拒絕了,他親自去蘇府致歉,將所有罪責都推到李大夫身上。
阿孃氣憤不已,怕我爲難,也只能忍下。
她花了很多銀錢,纔將李大夫救出來。
但那時,李大夫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阿孃問他爲何那樣做。
李大夫哭着跟阿孃道歉,只說:「師父遺命,此生絕不醫治蘇家人。」
李大夫死後,留下一個錦盒。
阿孃才知道曾大夫並非普通遊醫。
他本姓孫,曾官至太醫院院使。
當年是得罪了蘇貴妃,才被打斷腿,趕出京城。
雖然時間久遠,阿孃跟我說這件事時的痛惜神情仍歷歷在目。
我當時就覺得此事有疑,但無論如何追問,阿孃都不肯再說。
如今跳出窠臼,倒是醍醐灌頂。
第一、曾大夫當年肯定不是僅得罪了蘇貴妃。
不然,他不會丟官斷腿,被一路追殺,甚至妻子兒女死後,要隱姓埋名生活。
明明祖籍上京,卻堅持留在福州。
一個太醫要如何得罪一個貴妃纔會招來殺身之禍?
我想起胡婕妤……
當年李大夫雖然用玉露丸救了她,但她依舊死於生產……
我心下巨震,猛地站了起來。
上一世這時候,我已經嫁給陸今朝,宋家是阿孃主事。
我不知道那時,謝凜是否也求購過玉露丸。
但此刻,我只能靠他博一條出路。
於是立刻吩咐管事:「轉告謝府的人,宋家可以將玉露丸奉上,但我要見謝世子一面。」
-14-
謝凜答應見我。
第二日,我帶着僅剩的兩粒玉露丸去了英國公府。
阿孃善交際,我跟着她赴過不少勳貴家的宴會。
加上上輩子的經歷,也算見多識廣。
除了皇宮,沒有一處及得上英國公府。
連我一直引以爲傲的安國公府都要遜色兩分。
朱門鎏環映日,青磚無垢,雕樑煥彩,花木規整。
廳內紫檀案列,玉瓶插牡丹,處處見富麗,又藏世家規整氣度。
往來僕從更是進退有序,盞落案上紋絲不差。
我甚至懷疑,若不是規制所限,連宮裏也比不上。
與之相較,謝凜本人倒顯得格格不入了。
他是在水榭見的我。
記憶中如出一轍的英俊面容,卻遠比那夜溫潤柔和。
着一身月白錦緞長袍,憑欄斜坐,玉冠束髮,指節隨着曲調輕釦檀木,看着有些散漫,卻不見一絲浮浪。
在他開口前,我主動上前行禮:「謝世子。」
「宋姑娘,不必多禮。」
「先前是我唐突,宋姑娘有何要求,不妨直說。」
他嗓音清冽,抬眼間貴氣與銳氣交織,漆黑眼眸仿若能洞察人心。
我莫名感到一絲心虛,緩了緩才道:「宋家可以將玉露丸賣給謝世子,但需要謝世子將兩粒一併買去。」
我抬手,示意錢管事將裝藥的錦盒奉上。
謝凜沒急着讓人接,淡聲問:「爲何?」
「想必世子也知道,我們宋家的玉露丸之所以萬金難求,是因爲能製出它的人已經不在,如今現存就只有我手上這兩粒。」
「既如此,宋姑娘不是更應該留着?」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宋家不過一介商戶,留不住太珍貴的寶物。」
我抬頭看他一眼,繼續說:「況且放眼整個上京,我要的價碼應當只有謝世子願意給。」
謝凜挑了挑眉,臉上並無異色:「宋姑娘想要多少?」
「十萬金。」我誠懇說,「事後,我會廣而告之,讓世人都知道謝世子的義舉Ṫù₊。」
這次謝凜眼中有意外一閃而過。
他失笑:「宋姑娘管這筆交易叫義舉?」
「至少在我看來,謝世子此舉是幫了宋府大忙。」
「因爲我給了十萬金?」
他語氣略有些戲謔。
我不免臉熱。
這纔是本質,若不是宋家既要又要,何須多此一舉。
謝凜說:「我可以如宋姑娘所願,但無需你廣而告之。」
十萬金的交易,就算我不說,但凡出了這個門,坊間就會有傳言。
謝凜似知我所想:「我的意思,宋姑娘不用主動提及此事。」
言盡於此,我如何能不答應。
-15-
我很快知道,爲何謝凜說無需我廣而告之。
因爲他打着盡孝的名號,將其中一粒玉露丸獻給了太后。
據說太后開心至極,重賞謝凜不說,還破例讓謝凜將五皇子接回謝府小住兩日。
探聽到這個消息,我下意識揣測謝凜的用意。
上一世,謝凜跟太后的關係就很好。
太后出身太原王氏,先帝在位時,就是勢力不容小覷的外戚。
皇上偏寵蘇貴妃,太后對她卻頗爲不喜。
先是壓着皇上不準立蘇貴妃爲後,又扶持白嬪、張婕妤等嬪妃分寵。
等到幾人先後爲皇上誕下兩位皇子、四位公主,再用禮法相壓,迫使皇上迎娶謝家嫡女爲後。
上一世,大皇子失勢後,先是被圈禁,新皇登基後暴斃。
不久後,一向康健的太后也薨逝了。
後來陸今朝每次痛罵謝凜歹毒,都會將這兩件事算到他頭上。
說謝凜恨太后算計,迫使謝家送元后入宮,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太后不親自教養五皇子,讓不受寵的白嬪養育,本身就是絕了他的奪嫡路……
我越想思緒越亂,墨汁滴在賬本上都沒察覺。
青蘭提醒,纔回過神。
我擱下筆,下意識嘆口氣。
青蘭見狀,躊躇問:「您自從上次病癒後,就時常發呆,可是有心事?」
她是在擔心我因退婚之事心情鬱結。
我有些感動,不止是青蘭,自從與陸今朝退婚,府中人說話做事都帶着避諱。
隔三差五就要咂摸出些趣事說與我聽,廚房喫食的換新頻率都大大增加。
阿孃一直安慰我退婚是好事,總比嫁過去才發現對方是頭狼強。
但我知道,她內心還是遺憾傷感的。
縱然宋家有錢,我不嫁人也能喫穿不愁。
但如今世道對女子太苛刻。
女子沒有夫君,無論是不嫁人、和離,還是孀居,就算再強幹也會飽受非議。
就如阿孃,雖然爹爹是贅婿,但他在世時,外界對宋家總是更忌憚些。
他剛離世那幾年,也是阿孃和宋家最難熬的幾年。
人人都想湊上來咬走一塊血肉。
阿孃同意我退婚,是害怕我婚後不幸福。
但同時她更擔心我會經歷她經歷過的苦楚。
果斷了一輩子的阿孃,唯獨在這件事上不敢果斷。
這世上也只有阿孃會不分青紅皁白地愛我、疼我。
我抿抿脣,拼命忍住眼中酸澀。
半晌才吩咐青蘭:「春闈該放榜了吧,記得給幾位公子準備新衣。」
阿孃篤信讀書使人上進,宋家商號所到之處,都開辦有書院。
規模不大,主要供族中子弟和僕從家的孩子讀書,也資助一些勤勉聰慧的貧寒學子。
按上一世時間線,這次春闈,會有兩位宋家資助的貧寒學子考中貢士。
並在隨後的殿試中順利進入二甲。
一位初授翰林院編修,後來官至禮部尚書。
一位初授監察御史,後來官至山西布政使。
兩人皆是知恩圖報之人。
上一世陸今朝幾次因謝凜算計,被新帝猜疑,兩人都曾出面斡旋。
但這一世嘛……
我提筆寫下一個清單並一個名字交給青蘭。
「按這份單子準備好兩份賀禮,讓周嚴盯住這位叫袁恆的考生,必要時出手相助。」
上一世,袁恆在這場春闈中落榜。
不久其母病故,他困窘得連安葬費都拿不出來。
恰好成安伯一小妾的兄弟曾受過他家恩惠,借錢給他安葬亡母后,引薦他到伯府做了賬房。
袁恆三試不中,卻是個極擅經營謀算的人。
在幫伯府狠賺了幾筆銀錢後,他得到陸今朝賞識,留在身邊做了幕僚。
後來新皇登基,安國公府最鼎盛的二十年,他一直是府中長史、當仁不讓的第ẗùₗ一幕僚。
這樣的人,這一世就算不能爲我所用,也絕不能讓他成爲陸今朝的助力。
-16-
春闈結果與上一世一樣。
宋家資助的學子中,有兩位中了貢士。
李公子和王公子結伴來宋府道謝時,我隔着屏風見了他們,並送上賀禮。
賀禮很豐厚,除了文房四寶等常規禮品,還有數額可觀的銀票子。
表面是預祝他們在接下來的殿試中旗開得勝。
實則是我知道,這兩位在殿試中進士後,會被榜下捉婿。
屆時必然需要一筆銀錢籌備婚禮。
他倆跟陸今朝不同,上一世不僅感念宋家的資助之情,在外也從不避諱岳家的提攜之恩。
這樣的人品才華值得宋家翻倍投資。
兩位公子先是震驚,再是婉拒,全憑我一番巧舌如簧地勸說,才熱淚盈眶地收下。
我這樣做,當然不是指望他們日後與陸今朝爲敵。
而是宋家這樣的商賈之家,朝中有人總能少去很多麻煩。
兩位公子走後,我也帶着丫頭婆子出門,準備去各個鋪子轉轉。
宋家在上京的鋪面很多,涉及多個行業。
其中兩處做到了龍頭。
一是上京最好的玉器店,名珍寶閣,裏頭各種珠寶珍品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引得上京勳貴名流趨之若鶩。
人人以購得珍寶閣新品爲榮,爲拿到優先購買權,不惜一擲千金。
二是有上京第一酒樓之稱的明月樓。
不僅外觀豪奢,美輪美奐,裏頭更是曲水流觴,歌舞曼妙。
景好、酒香、人美。
引得無數王孫公子爲高雅之名、美人垂青,千金散盡。
我進明月樓時時辰尚早,卻已有賓客盈門之勢。
大廳喧鬧,我不過路過,就聽到一籮筐閒話。
「聽說成安伯世子與宋家退婚後,迎娶了林家姑娘。」
「嘖嘖,陸世子真是個情種,林家都這樣了,他還八抬大轎迎進門。聽說,連林小姐的嫁妝都是他自掏腰包。」
「情種個屁,失心瘋差不多,成安伯府落魄成那樣,他還敢娶個破落戶,這是奔着一起喝西北風去呢?」
「再說林家……呵呵,你們還真以爲他家是無妄之災,分明是一家子又蠢又壞。」
「聽說爲這婚事,成安伯夫人又氣病了,就不知道這次還有沒有老山參喫。」
像明月樓這種規制的酒樓,往來賓客都非富即貴,知道的祕辛自然比普通白丁多。
林玥盈的祖父曾官至戶部尚書,可惜養了個不成器的兒子。
永寧九年,北狄進犯邊境,朝廷派大將軍謝昀前去鎮壓。
兩軍陣前,大夏士兵發現軍糧不僅是陳米,還被摻入大量麥麩和細沙。
一時之間,軍心動盪,險些釀成兵變。
全靠謝將軍威望才勉強壓住。
戰後清算,很快就查到林家。
是林玥盈父親借林尚書之名,勾連商戶,狐假虎威斂財之過。
實際這勾當他已幹過幾年。
他膽子當然沒大到染指軍營,那幾年河南年年有災,賑災糧給到百姓從來沒出過事。
他也沒想到北狄會突然犯境,需要徵用這批存糧用作軍糧。
事情水落石出後,皇上震怒,當即判了林尚書和其子斬立決,林家所有財產充公。
是念及林老夫人曾救過太后性命,才饒恕家中婦孺罪責,還給林家留下一處宅子安身立命。
林家出事前,林玥盈的母親跟成安伯夫人很是要好。
兩人還曾口頭約定婚約,只待林玥盈及笄。
但林家出事後,成安伯夫人立刻跟林夫人斷了往來。
上一世,成安伯夫人唯一一次幫我說話,就是陸今朝要納林玥盈爲妾時。
她罵陸今朝失心瘋,娶罪臣之女是自毀前程。
但這不喜只維持了三個月。
林玥盈有孕後,她見陸今朝不僅仕途無礙,還頗得三皇子看重,就將林玥盈當做「福星」「親女」看待了。
想必這一世的陸今朝還是這樣認爲的吧。
三皇子曾喜歡上蘇貴妃的婢女。
蘇貴妃發現後,婢女被賜死。
三皇子娶了高門貴女做王妃,似乎早忘了那婢女。
但有一次醉酒,三皇子親口說羨慕陸今朝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知道這事,是因爲林玥盈臨死前跟我炫耀。
這一世沒有明月樓這條關係網。
陸今朝至今沒得到三皇子的賞識。
想必是着急了,才這樣大張旗鼓地辦婚禮迎娶林玥盈。
企圖以「勇敢追逐真愛」的佳話引起三皇子的注意?
思及此,我脣邊的冷笑簡直壓不住。
我上輩子怎麼沒發現陸今朝這麼蠢呢?
三皇子上輩子會看上他,有大半原因看中宋家的財。
至於陸今朝的所謂才幹,袁恆在其中出了多少力,那些我給他用的手下人出了多少力。
他是沒有一點數啊!
不過我更蠢。
竟然被這樣一個人喫了絕戶,死不瞑目。
「這是被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宋姑娘怎的一副恨得牙癢的表情?」
我正想得入神,被一道清冽帶笑的男聲驚得心神一震。
抬頭就看到謝凜站在一間廂房門前,正一臉磊落地笑看着我。
-17-
驚訝過後,我從容上前施禮。
「謝世子蒞臨,明月樓蓬蓽生輝。」
謝凜脣角勾出戲謔弧度,懶洋洋道:「宋姑娘與我不必如此客套。」
他語氣很熟稔,眉眼卻透着疏離。
我正揣摩他意欲何爲。
謝凜朝我走近半步,跳過適才話頭,直白道:「畢竟謝某活了這麼些年,只有宋姑娘敢要我拿十萬金換一塊燙手山芋。」
謝凜身量很高,許是因練武的緣故,身形挺拔硬朗。
不似陸今朝那類純正文人那樣斯文單薄,也沒有他們的裝腔作勢。
他微微低頭俯視人的樣子,如明月高懸,磊落正派,卻又帶着能穿透人心的壓迫力。
我的心跳止不住加快,幾乎下意識懷疑他已經發現我的用意。
但理智告訴我不可能。
就算謝凜也是重生,上一世的他也不會關注這樣一件小事。
而我看他行事,縱然比一般人持重內斂,卻掩不住少年人才有的張揚衝動。
尤其他的眼睛,明亮得仿若能映出我的面孔。
我定了定神,問:「謝世子何出此言?」
謝凜也收斂了銳氣,換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矜貴公子模樣,朝我微抬下巴:「說來話長,我們進去說。」
進到廂房坐下,謝凜直接將問題推回來:「難道我說錯了?宋姑娘賣給謝某的玉露丸是好東西?」
「……」這不廢話嗎?
我揣摩他用意,試探說:「如果不好,謝世子當時如何肯花十萬金求購?」
「我人傻錢多,愛獵奇,聽世人吹噓神乎其神,就想親自試試。」
「試過之後呢?謝世子覺得不好?」
「怪我沒傻到那份上,五萬金一粒,我實在捨不得隨意浪費。於是偷偷留下一粒,將另一粒獻給了太后。」
謝凜目光沉沉,將一個錦盒推到我面前。
「宋姑娘可能不知道,太后罹患心疾多年,怕有人圖謀不軌纔沒大張旗鼓尋醫問藥。我送去那一粒,於她而言等同於仙丹。無論她用與不用,都不會再拿出來。」
「所以盒子裏這一粒纔是真正的最後一粒。」
我怔怔看着謝凜,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謝世子想怎麼樣?」
「宋姑娘放心,謝某絕不會以權壓人。」
「這最後一粒,謝某願以三萬金賣還給姑娘。」
謝凜笑容狡黠,帶三分昭然惡意:「倒一趟手,宋姑娘淨賺兩萬金,宋氏藥館繼續擁有鎮館之寶,何樂而不爲?」
他頓了頓,將我之前的話悉數還給我:「我還會廣而告之,讓世人都知道玉露丸重歸宋氏藥館。」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幾乎可以斷定,謝凜今日不止是有備而來,或許當初我主動上門時,他就已經謀算到了今日。
是我自以爲是了,以爲洞察先機就能掌控全局。
卻忘了局中人就是最大的變數。
謝凜這走一步,看十步的能力,也難怪上一世陸今朝會在他手上屢次喫虧。
若不是有袁恆在,恐怕早就被趕出朝堂,落個抄家滅族的下場……
我的後背被冷汗濡溼,一時竟難以言語。
狠狠掐自己一把,才強制鎮定下來。
「謝世子何必爲難小女子。」
我軟了聲音示弱,不搞楚楚可憐那套,直接賣慘。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早就告知謝世子,玉露丸珍貴,宋家擁有就是罪過。」
「賣給謝世子既是避禍,也是想借謝世子的權勢護這珍寶能物盡其用。」
我朝着他深施一禮,語帶澀然道:「謝世子當時也是同意的,宋家沒有欺瞞,也沒有強賣。」
言下之意,你謝凜現下就是以權壓人,爲難一介女流。
似沒料到我會直接落他面子,謝凜看向我的目光平添幾分銳利。
片刻,才嗤笑出聲:「宋姑娘偷換概念的本事當真了得,我何時說過你強買強賣,欺瞞於我?」
他也打來直球,一字一頓道:「我想知道的是,宋姑娘爲何突然認爲玉露丸會招禍?」
「衆所周知,宋氏藥館從福州遷來上京不過五年,全靠這玉露丸才能在強手如林的杏林街聲名鵲起。」
「年初勇毅侯府的二小姐重病垂危要買此藥,手裏銀子卻不寬裕,宋夫人寧可要求侯府寫借條掛賬,都不肯壞了所謂規矩降價,或者白送給侯府。」
他一曬,語氣意味深長:「要知道勇毅侯府的大小姐可是三皇子妃,宋家連三皇子都不放在眼裏,還怕招惹什麼禍事?」
-18-
謝凜這話問出來,我便明白,宋家的老底兒已被他翻了個乾淨。
我沒有騙謝凜。
玉露丸太珍貴,於宋家而言,是蜜糖,也是砒霜。
因爲總有人虎視眈眈。
阿孃爲了避禍,將玉露丸明碼標價,並定下規矩:現銀交易,先到者得。
勇毅侯府爲二小姐求購玉露丸時,左僕射鄭家也爲一得寵小妾求購。
兩方人馬前後腳進門,若不是有規矩在先,恐怕兩方得先打起來,再一同把罪責推給宋家。
而宋家雖然接了侯府的借條。
一個月後,侯府老夫人壽辰時,宋家送去的賀禮價值就與欠款不相上下了。
鄭家那邊也同樣少不得備厚禮賠禮道歉。
無法複製的玉露丸之於宋家,早就從搖錢樹變成燙手山芋。
上一世的禍事發生前,阿孃已經在考慮將此藥獻給某位貴人,以換取對宋家的蔭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這一世,我只是提前做了這件事而已。
「自從玉露丸無法複製,已經給宋家招來太多麻煩。」
「勇毅侯府和鄭僕射相爭只是個例,上京勳貴遍地,任何一家都是宋家得罪不起的。」
「如若謝世子不求購此藥,我阿孃已經決定將此藥送去寒山寺,由圓覺大師掌管。」
「賣給謝世子是小女子貪心,想要那十萬金。」
既然謝凜心思縝密,能勘破人心。
我就乾脆跟他說實話。
只適當摻假,將自己粉飾得更磊落。
也更加市儈俗氣,容易拿捏。
謝凜看我一瞬,突然說:「現在所有人都以爲,玉露丸只剩太后宮裏的那一粒。」
「若是宮裏哪位貴人突患惡疾,非用不可,宋姑娘猜皇上會不會甘願頂着不孝的帽子,找太后討要這粒藥?」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我霍然抬頭,直視他的眼睛:「謝世子何意?」
「謝某隻是突然想到這種可能。」
謝凜極淡地笑了下,仿若應景,「閒聊而已,宋姑娘不必緊張。」
「事關聖上,我不敢亂猜。」
「我猜他會,但不會如願。」
說話時,謝凜目光一直在我臉上,彷彿怕漏掉我任何一絲細微表情。
而我也如他所願地一怔。
有些遲疑問:「爲什麼?」
「因爲宋姑娘忌憚的那位貴人不願意。」
「……」
-19-
謝凜走後,我一個人在廂房坐了很久。
久到後背的細汗都幹了,但夜風拂來,仍激得我一陣顫慄。
我從未見過如謝凜這般棘手的人。
難怪上一世的袁恆和陸今朝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我不怕他懷疑我、試探我。
我惶恐的是,我完全想不通自己是何時露出破綻,更猜不到他的用意。
我努力回想上一世,我親眼所見他與陸今朝的幾次交手。
陸今朝看他的目光,是恨不得要生食其肉。
而他從來雲淡風輕,無論輸贏都怡然自得,看陸今朝如同看一件逗趣的玩意兒。
我努力讓自己沉浸進去,又抽絲剝繭般跳出來。
卻還是一無所獲。
念頭太快,我根本抓不住。
直到我的手不小心碰到桌上的錦盒。
打開,裏頭竟是空的。
謝凜適才單純在套我話?
我沒有露出過破綻,他也沒有證據懷疑。
他覺得我的行爲不尋常,就隨手試探,企圖找出破綻,反證我是否別有用心。
冷汗再次漫上後背。
我甚至不敢確定,自己剛纔的表現被他看穿多少。
他是怎麼知道宋家忌憚的貴人是蘇貴妃的?
是猜測,還是試探?
假設我的謀算都在他算計內,他將玉露丸送給太后這一步謀的是什麼?
是亂!
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對五皇子和謝家來說,如今的朝堂和後宮都太和諧了。
所有人都認爲未來儲君必然是大皇子和三皇子其中之一。
但同時所有人又都覺得有五皇子存在,無論大皇子還是三皇子都名不正言不順。
所以上一世大皇子害死了五皇子……
那對於謝凜而言,無論五皇子要不要那個位置,他要保住五皇子,就要先讓局面亂起來。
讓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先把目光放在對方身上。
謝凜不知道胡婕妤會在幾個月後有孕。
不知道蘇貴妃會暗害她,到時候一定會用到這顆玉露丸。
但他知道太后的病情暫時不需要這粒玉露丸。
蘇貴妃的跋扈和恃寵而驕衆所周知。
她故意刁難低階嬪妃是常事。
有任何好東西,她都想把握到自己手裏。
所以太后手裏的玉露丸,她會想方設法去得到。
即使沒有胡婕妤,宮裏也會有其他宮妃有機會被害,需要太后手裏的玉露丸。
太后手裏留着救命的好東西,能去討要的人只能是皇上。
皇上和太后雖然是母子,卻不是尋常的母子。
情分是可以用完的。
況且爲了蘇貴妃,母子倆嫌隙頗深。
太后會不會擔心,以後大皇子或三皇子上位,她的處境堪憂?
無論最後蘇貴妃出哪一步棋,都會給前朝後宮之亂埋下禍根。
至於身爲商戶的宋家……
無論我最初將玉露丸送到他手上的目的是避禍,還是受人指使。
謝凜都不用在意。
那粒被他捏在手裏的玉露丸,已經代替他成爲懸在宋家頭頂的利劍。
只要他想,各方劍拔弩張的矛頭就能隨時對準宋家。
雖然於他而言有點可惜。
但對於宋家就是滅頂之災。
比上一世可怕百十倍。
真是好妙又好狠的一步棋!
-20-
我記不得是如何回府的。
重生以來,第一次陷入一種舉棋不定的空茫狀態。
迷濛間,我做了長長一個夢。
我夢到與陸今朝最後的對峙。
但是很奇怪。
我明明還是我,看到的東西卻跟上一世大相徑庭。
我好像突然跳出了後宅的一畝三分地。
陸今朝的背信棄義,安國公府的繁華與混亂,都縹緲得彷彿透明。
我靈魂抽離般飄蕩在虛空。
俯瞰的是整個大夏的土地。
三皇子不是一個明君。
他陰狠偏執,視天下蒼生如草芥。
在位的每一天都在挑起朝堂內鬥。
用他以爲的帝王術,制衡平衡各方勢力。
上一世到最後,大夏早不是如今欣欣向榮,國泰民安的大夏。
吏治腐敗,懶政嚴重,各項苛捐雜稅壓得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民不聊生日久,最終揭竿而起。
叛軍如春筍,勢如破竹,以席捲之勢,直逼上京。
而放眼整個大夏朝堂,居然無一良將可用。
御座上的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城池一個個失去,一個個他以爲拿捏在手的將領臨陣倒戈。
我是中牽機毒而死,彌留間,我亦聽到兵戈交錯的錚錚聲響。
漫天火光沖天,是叛軍衝進了安國公府。
不過一錯眼的功夫,我的魂魄脫離肉身飄向皇城。
我來到太極殿。
親眼看到謝凜手持長劍,一劍貫穿皇帝的胸膛。
他臉上神色再不復平素的散漫恣意。
滿臉肅殺,恨意滔天。
他對皇帝說:「沈彧,沈昂在下面等你很久了。」
三皇子,名沈彧。
大皇子,名沈昂。
沈昂死後被挫骨揚灰,沈彧是吊着一口氣被五馬分屍。
畫面慘烈,我卻感到一種異樣的暢快。
我恍然記起上一世謝凜辭官後。
上京百姓夾道送他出城的盛況。
他錦衣華服,貴氣逼人,坐在軒敞馬車中,抬手安撫奔走哭嚎的民衆。
他說:「來日方長,謝某總會再回來。」
那一刻,彷彿他纔是這大夏之主。
一語成讖,不過經年,他果真踏着屍山血海歸來。
伴隨而來的,是大廈傾覆,江山易主。
我猛然睜開眼,彷彿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大口大口地喘氣。
原來是這樣。
原來上一世的謝凜從來沒有歸順三皇子。
扳倒大皇子,逼太后自盡,與陸今朝等朝臣明爭暗鬥數十年。
他所做的一切,目的與眼前一樣。
殊途同歸,不過圖謀一個亂字。
只不過目前他或許只爲自保,保住五皇子,保住謝家。
他和謝家其他人一樣,都還是良臣。
而上一世,或許自五皇子死後,他就有了反心。
到謝昀將軍戰死。
再無人能壓制住這一頭孤狼。
那些刻進骨血的仇恨終是推着他走上了反路。
-21-
那日過後,我挺長時間沒見過謝凜。
聽說皇上讓他領了殿前司都虞侯的差事,負責操練禁軍。
他放話要常駐金明池,在中秋前練出一支精銳水師供皇上閱習。
結果沒幾天就累病了,從校場直接擡回英國公府。
第二天就哭天搶地去宮裏請辭。
被皇上駁回不說,還罰了個面壁思過。
最近明月樓中議論此事,人人冷嘲熱諷。
直言英國公府好竹出歹筍,謝凜是要把祖宗的臉都丟乾淨。
連青蘭都皺眉惋惜:「想不到謝世子那樣謫仙般的人,竟是這樣不堪大用。日後謝家若沒了謝將軍,也不知這一門三公的佳話還能不能延續。」
阿孃卻說:「謝世子至少是個好人,年初雪災,寶林巷一帶的民房都塌了。當時設粥棚施粥的權貴富戶不少,但事後只有他僱了勞工搶修房舍,還逼着城中富商開放寶林巷附近幾處宅子,供受災的百姓暫住,他出錢供Ṫū₊給一日三餐。」
張嬤嬤接話:「可不是,那米糧還是錢管事親自送去的。設粥棚多賺名聲,他做這些事可喫力不討好,還被那些富商告到京兆尹。」
說罷又嘆氣:「真可惜了,人美心善,就是腦子不太好。」
我不置可否。
心下鬱結愈發厲害。
自重生以來,我惟願此生平安順遂。
遠離陸今朝,陪伴阿孃直到她壽終正寢。
讓所有依附宋府生活的人過得更好。
就是我全部心願。
我會依靠掌握的先機避禍,卻從未想過要利用它,將宋家和自己拔高到另一種高度。
但因爲謝凜。
我動搖了。
我鬱結於心,是心中善惡不斷廝殺對抗,卻始終沒有一方可以完全勝利的結果。
如阿孃所言,謝凜是一個好人。
否則他不會冒着被皇上猜忌的危險,做那些喫力不討好的事。
否則他不會以身犯險,於烈火中救下我後,又對其他百姓施以援手。
但因爲仇恨,他漸漸成爲了一個冷漠絕情的人。
他會冷眼看朝堂內鬥。
旁觀新帝弄權,視蒼生如草芥。
只爲達到他的目的。
我不願三皇子再登上那個位置。
如同我不願再與陸今朝有任何瓜葛。
後者是我能力所能及。
目前也實現了。
但前者……
我一直在逃避。
宋家不過商戶,我不過一商戶女。
何德何能去攪動朝堂,翻雲覆雨?
但若是加上謝凜呢?
按上一世的時間線,皇上會在八年後駕崩。
未來總有人要成爲新帝。
冷漠絕情的三皇子不是明君,暴虐魯莽的大皇子同樣不是。
那麼,五皇子?
我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跳,差點打翻茶盞。
紛亂思緒中,有一條很清晰。
我要再會一會謝凜。
-22-
聽說謝凜思過期滿,我刻意增ṭűₑ加了出門的頻率。
不曾想沒遇見謝凜,卻偶遇了陸今朝和林玥盈。
林玥盈死得早。
算起來,我與她已有二十多年沒見。
我對她的印象停留在她剛入成安伯府的幾年。
容貌清麗,翩然若仙的妙齡女子。
從來不開口要,卻什麼都能得到。
陸今朝說她品性高潔,不染凡塵俗物。
黃白之物若加註她身,便是辱沒。
不像是我,滿身銅臭,張口只會談錢。
卻從來不提,當年林玥盈入府時身無長物,彩禮嫁妝都是求我準備。
她不愛黃白之物。
卻日日享受着黃白之物的供給。
喫穿住行無一樣不窮盡奢華。
冬日穿雲錦,夏日鮫綃紗,春秋少不得軟煙羅。
一盒胭脂,一根螺子黛的花用夠普通百姓一家喫用三年。
死後更是用孔雀羅裹身,以求來生投胎富貴之家。
呵,銅臭。
這一世倒是沒了我的銅臭礙眼。
這兩人看上去可都沒有上一世光鮮呢。
陸今朝穿一件杭羅製成的直裾袍,半新不舊。
雖用玉冠束髮,但玉的成色極差。
上一世便是陸今朝身邊稍得臉的僕從都看不上。
更別說非和田玉、犀角、玳瑁不用,非四經紋羅不穿的陸今朝。
至於他身邊的林玥盈則是一襲月白色素面細葛布直裰,頭上一根玉蘭花首玉髮簪。
看上去雖也衣袂飄飄,婉約靈秀,卻全沒有前世那種飄飄欲仙、清塵脫俗的絕代芳華。
與滿室金樽玉器的珍寶閣格格不入。
我當沒看見兩人,轉身就要上樓。
林玥盈卻叫住我:「這位可是宋姑娘?還請留步。」
聲音溫柔,帶着些許怯懦遲疑。
我停步看過去。
林玥盈嫋嫋婷婷地走到我面前,朝我深深一福。
「先前之事,我欠姑娘一個道歉。」
林玥盈慣會裝相。
上一世她被我下毒,纏綿病榻幾年,被磨得只剩一口氣。
依舊每日精心裝扮,在陸今朝面前拼出一副出塵不染的模樣,給我使絆子。
明知她此刻必是以退爲進,沒安好心。
但上一世鬱在心口的惡氣,先於理智,迫使我停步看向她。
淡聲道:「我不認識夫人。」
林玥盈看一眼陸今朝,半是羞赧半是愧疚道:「我是阿朝的妻子,先前夫君是爲了救我,才與你退婚。」
「今日得見,特來致歉。」
「姑娘若是有怨,就怨我,還請不要遷怒於夫君。」
我看着她,神色平淡:「夫人言重,退婚之事,陸世子已登門致歉,雙方意願一致,何來怨懟?」
「夫人若真有心,不如規勸陸世子早日償還欠宋家的十幾萬銀錢,畢竟宋家只是普通商戶,府中開銷、鋪子週轉都需要銀錢。」
林玥盈沒想到我開口就是錢,還十幾萬,麪皮一抖,一張俏臉頓時憋得通紅。
眼眸一眨,就要落淚。
陸今朝看不得了,立刻上前將她攬在懷裏,怒視我道:「你夠了,宋雲夢!玥盈誠心跟你道歉,你卻欺辱她良善,簡直不知所謂!」
他這一開口,我彷彿穿越回前世。
每次我跟林玥盈對上,明明是非曲直顯而易見,陸今朝卻總是說我錯。
或者說,他總能挑出我的錯。
我心底瞬間竄起烈火,諷刺問:「請問陸世子,我不怪她,不怪你,不要道歉,哪裏做錯了?怎麼就欺辱陸夫人良善了?」
「還是說陸世子不想還那十幾萬錢,故意帶陸夫人到珍寶閣找茬?」
正是下午,店鋪中來來往往不少客人。
陸今朝被這一問弄得火冒三丈,大聲辯駁說:「胡說什麼,我陸今朝豈是那等言而無信之輩,區區十幾萬錢,我成安伯府還不放在眼裏。」
豪言放完,不忘冷嗤:「果真是商戶,滿口銅臭,臭不可聞!」
我纔不慣着他,亦拔高聲量:「既如此,還請陸世子今日將前三月的利錢送到宋家,十萬銀對陸世子是小錢,對宋府可是救命的錢。」
「堂堂成安伯府,可不要出爾反爾。」
「你……」陸今朝氣結。
林玥盈跳出來,哭得梨花帶雨:「宋姑娘何必咄咄逼人,你有氣衝我來,不要爲難阿朝。」
「我……我願意讓阿朝納你入府,以平妻之禮待之!」
「日後你生了孩子,就記在我名下。我必視如己出,當作嫡子養育。」
啥???!!!
我簡直目瞪口呆,林玥盈在說什麼,讓我去給陸今朝做妾?
哈,真是好笑。
上一世她死前,口口聲聲遺憾沒能跟陸今朝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一世如願了,倒又要忍辱負重了?
我瞬間明白林玥盈的用意。
她這是看上了我的銀子吶。
等我帶着鉅額財富入了伯府,她作爲主母就能輕鬆拿捏,隨意取用。
她如此忍辱負重,陸今朝必然對她有愧,日後定會更疼惜寵愛她。
就算我不答應,她這個大度賢良的名聲也有了。
我當衆下了陸今朝的面子,自然會被他嫉恨。
簡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計。
但她當我是傻子嗎?
我正欲開口反駁,被陸今朝這個真傻子搶了。
「宋雲夢,你休要癡心妄想。」
「我與玥盈早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我此生絕不負她。」
「別說區區十幾萬銀,就算是百萬銀,我也絕不會納你。」
「夫君,你別爲難宋姑娘……」
「玥盈,你別怕,一切有我!」
林玥盈淚盈於睫,軟軟靠在陸今朝懷中。
陸今朝面對着我,好似面對一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
目光中充滿了厭惡和鄙夷。
我怒極,正想拿案几上的茶水潑他,眼前突飛過一個物件,直直砸在陸今朝胸前。
這一下似乎很重。
陸今朝悶哼着後退半步,不由鬆開林玥盈,整個五官都有些扭曲。
接着是一聲戲謔的調笑:「看看,我就說能打中吧。」
-23-
我聞聲轉頭,就看到謝凜和兩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從樓上下來。
珍寶閣共三層,越是往上,貨品越珍貴。
三樓還設有專供貴客品鑑藏品的廂房,每間房都有專職的經辦娘子負責接待。
看三人的樣子,應是挑選完下樓。
謝凜目光掃過我,落到陸今朝身上,勾脣淡笑:「原來是陸世子。」
「謝世子。」認出是謝凜,陸今朝語氣隱忍,「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你太吵,擾着我了。」
「……」
謝凜無視陸今朝的怒氣,款步走到他面前,不客氣道:「我倒是不知,成安伯府竟這般上不得檯面,欺負一介女流。」
陸今朝神色一僵,旋即怒道:「謝世子不要血口噴人,我何時欺辱過她?」
「我有證人。」
謝凜下巴點着身側兩人:「他倆也聽見了,不信你問。」
我這才認出那兩人,一位是吏部尚書家的幼子江年,一位是祁司使家的嫡長孫祁玉謹。
兩個都是上京有名的紈絝,有權有錢,不務正業。
跟只愛遊山玩水、走馬飲宴的謝凜算是旗鼓相當。
也難怪能聚在一起。
被點名的江年嘖聲:「原以爲放眼整個上京,數小爺我最不要臉,今日見到陸世子,方知什麼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佩服,佩服。」
眼見陸今朝黑臉,祁玉謹幫腔:「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夫妻倆一起不要臉的,陸世子這算盤珠子都崩到我臉上了。」
「宋姑娘說要嫁給你了嗎?人家叫你還錢,十萬銀,聽不懂?」
「扯什麼平妻嫡子,一世一雙人,想賴賬?還是說打着納妾的幌子,想喫人絕戶?」
「你成安伯府窮得都抵押宅子了,來珍寶閣是想買東西,還是來碰瓷兒啊?」
「今兒這閒事小爺我管定了。宋姑娘,他要敢賴賬,你儘管來尚書府找我。」
江年和祁玉謹每說一句,陸今朝的臉色就更陰沉一分。
前世今生,除了娶我這一件。
他所經歷都太順遂,何曾受過此等侮辱。
他顫着脣怒視幾人,憤然反駁:「胡說八道!成安伯府簪纓世家,豈會覬覦一介商戶!」
江年手中摺扇一收,滿臉居高臨下:「好呀,還錢。」
「你……」
陸今朝被懟得語塞,他身側的林玥盈更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卻是撐着我見猶憐的姿態開口道:「我與夫君絕無此意,我是真心跟宋姑娘道歉……」
「少來這套,你當天下男子都是陸世子一般的草包?」
祁玉謹斜睨着她,滿臉嫌惡,「你這些手段,爺在春風樓裏見識多了。」
春風樓,上京有名的花樓。
裏頭的角兒能歌善舞,多是賣身的女妓。
林玥盈聞言眼皮一翻,差點暈過去。
我連忙接過話頭:「多謝三位公子仗義執言,我也不知道陸世子因何誤會我別有用心。」
「既然話已經說開,我便再次明確告訴陸世子,我對你毫無情意,待你歸還所欠錢銀,宋家與伯府也將再無瓜葛。」
我看着陸今朝,陸今朝也在看我。
與我的堅定果決不同。
他眼神中除了屈辱恨意,還夾雜驚怒和不甘。
我懂他所想。
在他眼裏,我是愛極了他,纏了他一輩子的狗皮膏藥。
只有他嫌棄我、不要我的份。
我怎麼敢?
我冷冷一曬,轉身衝謝凜三人施禮:「還請三位公子做個見證。」
「好說,這事小爺幾個應下了。」
祁玉謹嘴快答應,目光卻瞟向謝凜,見其神色自若,才應承後頭的,「宋姑娘日後若有難處,我們任一個都能替姑娘做主。」
「多謝三位公子。」
我暗暗勾脣,再度轉頭面對陸今朝。
「當初退婚時,陸世子與我阿孃約定,所欠本金一年後歸還,按月支付利息。至今將近四個月,貴府一分錢都沒送來。」
「宋雲夢,你什麼意思?」
陸今朝鬆開林玥盈,幾乎衝到我面前,「你也認定我賴賬?」
「陸世子爲人風光霽月,光明磊落,可是事務繁忙,忘記吩咐府裏管事督辦此事?」
我聲音不大,語氣也平和,不追債,只詢問。
「想要證明清白倒也不難,擇日不如撞日,陸世子此刻便可遣小廝回去取。」
我溫和一笑,略拖長尾音:「我等着。」
「你……」
陸今朝下意識就想罵我毒婦,但忍住了。
囁嚅着剛要開口,廳中突然一聲驚呼:「夫人!」
是林玥盈暈了過去。
「盈兒!」
陸今朝連忙衝過去將人一把抱起。
一邊快步往外走,還不忘怒視我:「錢我稍後會遣人送來。但玥盈因你受驚,她若有事,我絕不饒你!」
「還有你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且走着瞧!」
陸今朝抱着人離去。
在場除了我和謝凜,其餘人都一副看傻缺的微妙表情。
-24-
回府後,我立刻遣周嚴去給謝凜送帖子。
邀他明月樓一敘,以表謝意。
我以爲謝凜可能會端架子。
不想他爽快地答應了。
見面地點改在城郊的一處山莊。
山莊建在山腰,不似英國公府奢華精巧,簡樸中透着返璞歸真的閒適。
庭院中遍植玉蘭和瓊花。
玉蘭花大潔白,瓊花色白如玉,晴風吹柳絮,新火起廚煙。
置身其中,仿若踏入桃源仙境。
我的心猛然一顫。
上一世謝凜辭官離京後,曾出售京城產業。
其中就有這座名聲在外的碧梧山莊。
我果斷買下,想着日後搬去養老。
結果臨死都沒能進來住過一天。
後來起叛軍入城,天下陷入混戰。
這如仙境般的莊子終是付之一炬。
我手掌撫上瓊花枝幹,眼中一時酸澀難忍。
「宋姑娘不要告訴我,被這一園子花草美哭了。」
謝凜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側,清冽嗓音滿染笑意。
我立刻欠身施禮,從善如流說:「早聽聞碧梧山莊美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哦?倒是比人還美?」
「聽聞坊間傳言,英國公世子乃上京第一美男,美貌近乎妖。宋姑娘沒有耳聞?」
「……」
這話換個人說必然浮浪。
可是謝凜……
他今日着一身天青色廣袖長袍,領口繡暗紋雲紋,衣襟邊緣鑲嵌玉扣,玉冠束髮,行走時玉佩輕響,廣袖翻飛。
再配上一張精緻絕倫的臉孔,豈是近妖,當是近仙。
縱春色滿園都被他比下去。
況且他神色驕矜,目光澄澈,語氣不帶絲毫旖旎闇昧。
全是對自己容貌的自信。
我沒有一點被冒犯的感覺。
取而代之是莫名的忍俊不禁。
只覺此人若非身在局中,被仇恨矇蔽,定是個赤誠坦蕩的君子。
不由由衷笑道:「謝世子實至名歸。」
謝凜挺滿意我的上道,閒雅頷首:「坐吧。」
他擺弄茶具,溫杯燙盞,搓茶ẗųₓ搖香,手法嫺熟。
待我飲下第一杯茶,纔開口問:「宋姑娘找在下何事?」
「那日多謝謝世子解圍。」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何況出力最多的是祁玉謹。」
「若沒有謝世子,祁公子和江公子斷不會蹚這趟渾水。」
或許還會起鬨看笑話。
我略微低頭,誠摯道謝:「民女感激不盡。」
謝凜挑眉:「宋姑娘打算如何謝我?」
「不知謝世子可有需要民女效勞的地方?」
我抬頭迎視他的目光,坦蕩堅定,「只要宋家辦得到。」
不是宋雲夢,是整個宋家。
這是誠意,也是試探。
謝凜眼中閃過審視,沉吟片刻問:「你覺得祁玉謹此人如何?」
我揣摩他的用意,折中說:「祁公子不是壞人。」
但也不是好人。
上一世祁司使因病過世後,祁府沒落過一段時日。
直到皇上駕崩,祁玉謹成了新帝身邊的紅人。
他想出很多供權貴玩樂消遣的遊戲,無不勞民傷財。
自己的生活更是驕奢淫逸,無所不用其極。
很多人因爲他的一句話傾家蕩產、妻離子散。
但這樣的人又主持修建了上京最大的善堂,收容無家可歸的老幼婦孺。
每次有災情,也會捐出大筆銀錢,施粥贈藥。
他不像三皇子視蒼生爲草芥。
但他的憐憫心只爲娛樂自己。
謝凜說:「你可知祁家有個庶女是豫王側妃。」
「豫王?四皇子?」
「嗯。」
這件事我當真不知道。
但我知道,上一世大皇子被圈禁後,皇上並未立刻立三皇子爲太子。
反而頻頻召四皇子入宮。
直到蘇貴妃暴斃,皇上傷心之下,一病不起,才下詔立了太子。
新皇登基,大皇子被賜死,四皇子被貶去守皇陵,不久疾病而亡。
二皇子因癡傻逃過一劫。
我後來在宮宴上見過二皇子一次。
唯唯諾諾,全無皇子風範,被當衆取笑也只會傻笑。
但後來叛軍攻入上京,新帝被殺,他勾結北狄,登基爲帝。
引得各方勢力相繼效仿,才最終天下大亂。
夢中情景再度浮現眼前。
我用力捏緊杯盞,指尖微微泛白。
腦子裏不受控地充斥着一個念頭:會不會蘇貴妃的死也跟謝凜脫不了干係?
他要朝堂亂,目的不是皇位,是要傾覆沈家王朝,爲謝皇后和五皇子報仇。
許是我的表情泄露情緒。
謝凜看我一眼:「宋姑娘在憂心什麼?」
我深吸口氣,直接問:「四皇子也有爭儲的心?」
謝凜曬笑:「生在天家,怎會對那個位置一點不動心。就算他不敢想,也會有人提醒他想。」
「祁家?」
原來看似中立的祁家選擇了四皇子?
我忍不住追問:「若是這樣,爲何只送去一個庶女?是取巧,還是掩人耳目?」
「是既要又要。」謝凜語氣平淡,「貪心不足。」
我不置可否。
大皇子和三皇子勢同水火,站錯隊就是拖整個家族去死,風險太大。
且朝臣中也有不少人擔憂大皇子和三皇子會兩敗俱傷。
祁家定是想賭這個萬一,又怕那兩位嫉恨。
但按上一世發展,祁司使會在一年後病逝。
祁家如今的汲汲營營,到頭來不過笑話一場。
見我沉默,謝凜爲我添茶:「宋姑娘在想什麼?」
我猶豫一瞬,問出心裏話:「那麼五皇子呢,是否也是一樣?」
「五皇子還小。」
謝凜語氣不變,目光卻陡然變得銳利,「宋小姐想問的是謝家吧?」
「我……」我深吸口氣,後背已有薄汗,「我可以問嗎?」
「哈哈哈哈哈……」
謝凜朗笑,從嘲笑到愉悅。
他問:「宋姑娘是覺着我有野心,還是謝家有野心?」
我說:「民女此生最崇敬之人便是謝將軍,若非有她爲天下女子表率,阿孃也不會相信我被退婚後,依舊能過得很好。」
「謝將軍拳拳忠君愛國之ţũ̂₊心也鼓舞着無數兒郎,拋頭顱,灑熱血,爲國捐軀。」
謝凜止住笑,盯住我半晌,突悵然嘆道:「但她活得並不快活。」
「她想做純臣,想保謝氏忠孝美名,流芳百世。」
「但我不想,沒有明君,何來純臣。」
「既要忠孝,就當尊禮法,小五纔是名正言順。」
「他們欠我姐姐的,必須補償給小五!」
我驚得魂不附體。
雖然是我自己問的,但他這樣不把我當外人。
我當真很惶恐。
-25-
良久,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謝世子跟我說這些,不怕我說出去?」
謝凜情緒早已恢復如常,又是那個風光霽月的朗朗君子。
「宋姑娘如此在意宋夫人和宋家,嘴巴豈會不牢。」
這就是謝凜。
威脅的話也說得如同真理一般理所當然。
好像保守祕密是我的本能。
「況且說出去,對你有什麼好處?」
謝凜似完全看穿我,又完全不在意我,兀自說道:「你能出賣我,就能出賣其他人,失去我這個朋友,宋姑娘也很難再有新朋友。」
我眨眨眼:「謝世子拿我當朋友?」
「你不信?」謝凜嘆口氣道:「若不是朋友,那日在珍寶閣,怎會出手幫你?」
「……」
這人還真是……
能屈能伸!
我問:「謝世子口中的朋友,是普通朋友,還是盟友?」
謝凜目光微凜:「宋姑娘想爲那般?」
「宋家一介商戶,無攀龍附鳳之心,亦無出將入相之能,只想得貴人庇佑,偏安一隅。」
「這麼說,宋家與我姑姑想法一致?」
「不,謝將軍忠君愛國,忠的是御座上的人,愛的是大夏子民。而我與謝世子一樣,希望效忠明君,河清海晏,四海昇平。」
我頓了頓,略帶自嘲,「畢竟是商戶之家,唯國富民強,百姓安居樂業,才能賺得更多。」
謝凜看向我的目光終於斂去散漫,震驚中夾雜幾許欣賞。
「行,我答應!」
「無論成敗與否,謝某都會盡力保全宋氏。」
得了這句話,我懸了一路的心終於落下。
-26-
來之前,我終於想通了一件事。
以謝凜的身份地位,若是真生氣我用玉露丸算計他,根本用不着試探。
要麼當場翻臉,要麼暗中動手,讓宋家喫大虧。
但他不僅真金白銀地給了我十萬金,還虛晃一槍,等我上鉤。
他這麼做只有一個原因。
他看上宋家各地商號和明月樓組成的關係網,需要考量宋家有沒有與他合作的腦子和魄力。
以祁家爲例,實爲拋磚引玉。
而他之所以輕易相信我,還容許我討價還價,也是因爲他別無選擇。
謝凜的背後是謝家,但謝家的背後是謝昀。
他跟謝昀不同心,二選一的話,傻子都知道該怎麼選。
可我是個鉅貪,有把柄在他手上,敢鋌而走險也在情理之中。
他算計着我的貪心,來成全他的算計。
他聰明,我也不傻。
他既反感既要又要,我乾脆只圖財富安寧。
這兩樣我本擁有,他也給得起的東西。
退一步講,若是他不能成事,宋家也能全身而退。
各懷鬼胎,兩全其美。
不過……
我手指搭在杯沿,偷偷勾了勾脣。
謝凜以爲的,也是我願意讓他認爲的。
我宋雲夢怎會去打一場明知是輸的仗。
我問謝凜:「謝世子有沒有想過,勸說謝將軍支持五皇子繼位?」
「試過了,沒用。」
謝凜難得露出挫敗神色:「我姑姑從小就倔,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效忠皇上,就認可他的選擇,況且她認爲那位置不好坐,小五長大封個王,快快活活的多好。」
「謝將軍考量得極是,但她忽略了最重要一點,五皇子既是名正言順,他說不想,別人就會信嗎?就如同謝將軍明明忠君愛國,無半點不臣之心,爲何皇上始終忌憚謝家,擔心謝家功高震主?」
「這話我也跟姑姑提過,但她認爲謝家一門三公確實太過顯赫風光,加上她手握兵權,謝家軍在北疆聲名遠播,皇室忌憚也是正常。他們既然忌憚,我們就要更低調,首當其衝,就是不能參與儲君之爭。」
「謝將軍考量在理,但我仍有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但說無妨。」
「既然皇上如此忌憚謝家,當初爲何要選謝皇后爲後?謝家一門三公已然貴極,再出於一個皇后,不是更如虎添翼?若非謝皇后早世,五皇子早已入主東宮。」
聞言,謝凜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實際上我也是聽說。
上一世成爲安國公夫人後,我與京中各貴婦交往甚密,從她們口中聽到不少祕辛。
據傳當初皇上因獨寵蘇貴妃,遲遲不肯立後,致使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朝堂不穩。
太后爲穩住局面,挑中謝家嫡女爲後。
正如謝凜所言,謝家雖然功高震主,但謝家人只想做純臣。
選謝家女爲後,反倒比其他幾家的女兒更安全可靠。
但謝家既只想爲純臣,自然不願女兒爲後,當時的謝小姐也不願。
直到太后千秋宴,謝小姐因醉酒滯留宮中一夜。
幾天後,封后的聖旨就下來了。
那些個夫人們嚼舌根說:「定然是謝小姐藉着醉酒,與皇上有了首尾。那可是皇后之位,哪個女人不想要。」
「當上皇后又怎麼樣,還不是坐冷板凳,不過前朝倒是安寧了好幾年。」
「依我看,謝皇后的死保不齊有貓膩,她可是跟謝將軍上過戰場,身體康健,怎麼會產後血虧而亡?」
「說不定啊,那是……」
雖然她們沒說出來,但我能猜到。
她們想說:去母留子。
我不確定謝昀是否知道這些事。
但此刻的謝凜多半是不知道的。
上一世五皇子死後,他必然是查到了這些,纔會親自用一杯毒酒毒死太后。
纔會有後來那些事。
我言盡於此,以謝凜的敏銳,一定會去查。
-27-
謝凜動作很快。
三天後,他再次約我見面。
這次是在明月樓。
他開門見山:「今日相約,是想請宋姑娘幫忙往北疆送一件東西。」
短短幾日,他憔悴許多,眼中盡是紅血絲。
我瞭然,他這是已找到證據,要去策反謝將軍。
我沒問他要送什麼,只說時間:「最快需要五日。」
謝凜點頭,坦白說:「我本想親自去一趟,但我如今領了都虞侯的差事,分身乏術。」
「謝世子是擔心無法說服謝將軍?」
「認定半輩子的事,哪兒那麼容易轉變。」
謝凜嘆口氣,有些無奈:「你說得對,是我異想天開了。若沒有姑姑支持,小五或許連芳華宮都走不出。」
白嬪居芳華宮,五皇子已到開蒙的年紀,皇上卻遲遲未爲其選定講官,甚至沒讓他去文華殿聽講。
以五皇子病弱,白嬪出身翰林之家,才情出衆爲由,讓白嬪親自教導。
被他挑明,我不免臉熱,轉移話題道:「白嬪性情溫良,無寵無子,未來能靠的只有五皇子,她不會害他。」
「況且還有太后盯着,她也不會讓五皇子真的有事。」
否則如何牽制謝家呢?
但太后會讓五皇子身體孱弱,不堪大用。
縱然白嬪真疼惜五皇子,區區翰林之女,也無能爲力。
謝凜微訝:「你連這些事都知道?」
「……」說漏嘴了。
多活一世,缺點和優點都是知道太多事。
謝凜反應過來:「明月樓的關係網果真很廣。」
「……」大誤會!
「世子高看我了,宋家不過商戶,再有錢有人,手也伸不進皇宮。」
我神情自若地解釋:「來明月樓的客人非富即貴,酒酣耳熱之際,說漏了嘴也是常事。」
謝凜沒有深究,只道:「我本打算讓府中大管事走這一趟,他看着姑姑長大,他去勸說必然事半功倍。可他年邁,不宜遠行。」
我沉吟片刻,說:「若世子沒有合適人選,我倒是可以舉薦一個人。」
謝凜眼神示意我繼續。
我推薦了袁恆。
這一世,因有我干預,袁恆的母親沒有病故。
袁恆落榜後,我本打算資助他繼續讀書。
他拒絕了。
說是落榜三次,如今而立之年一事無成,不想再因着自己的執着,叫家人受苦。
他在珍寶閣拜得一老朝奉爲師,做掌眼識貨的活計。
按常理,他的選擇無可厚非。過幾年出師,必在業內有所作爲。
但我深知他的能力,留在宋家就是埋沒。
我至今記得,上一世袁恆離世前,跟我說的話。
「國公爺識人不慧,心智不堅,安國公府若非有夫人,絕無今日之榮光。」
「袁某此生,唯憾於此。」
他沒有明說,但我聽懂他在罵陸今朝蠢,遺憾自己未能跟隨明主。
這一世我爲他引薦謝凜,也算全了上一世風雨同舟的情分。
-28-
走出明月樓時,已至掌燈時分。
大夏民風開放,上京夜市向來熱鬧。
就算不是節日,朱雀街一帶也時常盡夜喧呼,燈火不絕。
馬車穿過酒肆林立的街道,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靡靡音色中,突聽得一女子引吭高歌。
歌聲清脆激越,如仙樂穿越人海,從天而降。
我忍不住掀開車簾,發現正好路過枕雲樓。
同車的謝凜見狀,開口解惑:「聽聲音,應是那位若微小姐。」
燈火下,他的眉眼如同浸了月光,疏朗中帶一絲清寒,鼻樑高挺似琢玉,薄脣輕抿時,矜貴氣息撲面而來。
我突然想起上一世的上元節。
他一身紅衣,貌美近妖。
看似疏離冷冽,卻踏光而來,救陌生民衆於水火。
我突然有些悲傷,上一世他的復仇路上,除了荊棘,怕是更多煎熬。
這樣想着,語氣也帶出些情緒:「你經常來?你平時喜歡聽曲?」
「那倒沒有……」謝凜輕咳一聲,明顯有些尷尬,「也就跟祁玉謹來過兩次,他交友廣泛,跟上京各家紈絝的關係都很不錯,我初來乍到,總要應酬一二。」
我明白,紈絝少爺們嘴上沒把門,套他們話可比那些官場老油條容易。
我點頭:「倒也是。」
「我說真的,我不喜歡飲宴聽曲,我喜歡讀書跑馬。再說我姑姑管我很嚴,身邊伺候的多是小廝,唯二兩個婢女都是她的人。」
「我對這位若微小姐多有關注,也是因爲三皇子是她的入幕之賓。」
我噗嗤一聲笑:「我沒多想,我知道謝世子風光霽月,是朗朗君子。」
「風光霽月可不是什麼好詞。」
「嗯?」
「你那日也說陸今朝風光霽月,光明磊落。」
「……」
我衝他拱手,討好地笑:「我那是故意噁心他,但對謝世子你,我句句出自肺腑。」
謝凜輕哼一聲,明顯不信。
不過,他也沒再糾結,話鋒一轉問:「你瞭解陸今朝這個人嗎?」
他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
「哪裏奇怪?」
「他好像認不清自己的身份,成安伯府如今就是個空架子,陸今朝雖有些才名,但他那點才華既未讓他憑科考入仕,也沒讓他得哪位大儒或朝臣青眼,可見不過爾爾。所謂名聲在外皆是他披着勳貴門楣的皮,沽名釣譽而來。」
「既然外強中乾,就該低調行事,據說他從前也是溫良謙遜之人,近期才突然變得張狂無狀,每逢集會必大放厥詞。」「不僅高調迎娶罪臣之女,還在枕雲樓一擲千金,買下雲微義賣的一套瓷器,爲此不惜賣掉成安伯府兩個最值錢的莊子。」
「不止外頭,連成安伯府的下人都說他得了失心瘋。」
謝凜說到這裏瞄了我一眼:「不過他長得不錯,討小娘子喜歡也屬正常,枕雲樓那些女伶都說他貌似潘安,姿容能排上京貴公子前三。」
他表情一本正經,語氣卻有幾分小心翼翼。
我便知,他是擔心我難受。
不免失笑:「陸今朝只是前三,那榜首是誰?可是謝世子?」
謝凜一怔,耳尖泛紅,卻並不拘泥:「他自然比不上我。」
我深表認同,半真半假地解釋:「陸今朝求娶我是別有所圖,但我答應嫁他也有出於門第考量。各取所需,並無情誼。」
「他未必是得了失心瘋,只是本性如此,不想僞裝了而已。」
上一世的陸今朝做了半輩子溫潤公子,謙遜有禮,禮賢下士,從不苛責府中下人。
我最先也以爲是他性格使然,成安伯府以寬仁治家,才鎮不住底下各懷鬼胎的牛鬼蛇神。
從嫁入伯府的第二日,便開始主理中饋,爲此殫精竭慮。
伯府賬上沒錢就用嫁妝貼,沒人就從宋家調。
並定下數條規矩,有功者賞,有過必罰。
僅用一年時間便將一盤散沙的成安伯府治理得井井有條。
成安伯夫人和陸霜陸雪姐妹沒少給我使絆子。
陸今朝也是。
他會在我懲罰下人時開口阻止,或是事後讓林玥盈送去銀錢體恤。
是以伯府下人雖懼我畏我,心裏敬的謝的還是陸今朝和林玥盈。
我跟他理論,他總會理直氣壯地辯駁。
「下人也是人,你何必過分苛責?」
「你該學學玥盈,以德服人。」
話是這麼說,但若是有下人犯錯、陽奉陰違,他立刻會指責我無能,不會管家。
他用我做筏子,成全了他的寬仁。
直到他成爲安國公,那些隱忍和寬宥突然都消失了。
他會因爲下人會錯他心意而大發雷霆,會因點滴小事發賣奴僕。
無論他們如何哭嚎求饒,都不爲所動。
那時候我就明白,他從前的寬宥都是僞裝。
而如今,他不僅早已習慣身處高位,不願再彎腰。
恐怕更是堅信此生境遇會如上一世一樣,得三皇子賞識,憑從龍之功飛黃騰達。
既如此,他爲何還要僞裝?
我提醒謝凜:「陸今朝一擲千金,許不是爲博美人一笑,而是另有所圖。」
「你是說三皇子?」
謝凜略一沉吟,便明白過來:「怪道他時常流連枕雲樓,原是想找機會結識三皇子。」
旋即脣邊浮起幾分譏誚:「可惜,陸世子的如意算盤要落空了。」
-29-
謝凜說,三皇子看着好說話,實則陰戾偏執。
「尤其,他貪財好色。」
陸今朝爲雲微一擲千金,不僅無法借她牽線結識三皇子,三皇子還會嫉恨他搶了自己的風頭。
堂堂皇子不會大張旗鼓捧一個妓子,自然不會高興別人花大價錢去捧。
陸今朝這麼做,等於直接絕了攀上三皇子的可能。
謝凜不解:「這樣淺顯的道理,陸今朝不懂?」
道理他自然懂,但他篤信自己的才華能讓三皇子破例。
畢竟上一世,他與三皇子第一次見面也很唐突。
但三皇子非但沒怪罪他,還盛讚他才名,請他做了承王府署官。
一年後,就直接升了長史。
陸今朝不知道的是,他跟三皇子的偶遇從來不是偶然。
是我知道他心思,讓周嚴盯着枕雲樓,摸準三皇子去樓裏的規律,故意在他面前提起。
爲避免唐突,我數次以陸今朝的名義給承王府送去厚禮,將珍寶閣壓箱底的寶物奉給承王妃挑選。
當時擔心陸今朝不喜,我沒有跟他提。
此後許多年,成安伯府對承王府的供給就沒斷過。
承王府拉攏朝臣,圈養死士,至少有半數銀錢出自成安伯府。
三皇子看重陸今朝,很難說不是看重宋家這棵搖錢樹。
是我用真金白銀砸開了陸今朝的升遷路。
但林玥盈告訴他,三皇子是惜才,黃白之物是畫蛇添足。
「三皇子不是每次都說,你們之間的情誼,萬不能以銀錢衡量。」
陸今朝信了。
上一世對我嗤之以鼻。
這一世……
呵,我輕笑:「或許正如伯府下人所言,陸世子患了失心瘋。」
謝凜看我一眼,沒接話。
直到馬車行至宋府,我起身下車。
他突然叫住了我。
「我有句話想跟你說。你跟陸今朝退婚,我認爲是好事。」
我訝然。
他輕咳一聲,有些不自在地繼續。
「雖然他背信棄義,令人唾棄,但一想到你若真的嫁給他,我就難過。」
「你這樣的人品才貌,嫁給他那種人簡直是蒼天無眼。」
「萬幸,他得了失心瘋。」
「我敢打賭,他日後必定悔不當初。而你日後必定否極泰來,心想事成。無需依附任何男子託舉,你也可以。」
謝凜的話有點語無倫次,我深知他是出於相交一場纔跟我說這些,沒有一點旖旎心思。
但心跳還是不自覺失了序。
一時竟不知該作何表情。
見狀,謝凜才後知後覺地不自在,別開眼,朗聲吩咐侍從:「踏凳備好沒?」
說罷不等外面回答,率先起身,跳下車去。
須臾轉身,朝我伸手:「下來吧,外面沒人。」
此舉有些親暱,我想了想,還是伸手過去。
待下了車,纔看到地上擺着一個大箱子。
「看你喜歡碧梧山莊的茶,剛讓人搬了些過來。」
「茶葉?這麼大一箱?」
「還有鳳鳴山的山泉水,這雀舌茶需配這冷泉水才最佳。」
謝凜送茶,我不意外,但這鳳鳴山的冷泉水早被皇室徵爲御供,十分難得。
沒等我道謝,謝凜抬手一招,便有一人從黑暗中現身。
「這是莫離,以後有難辦的事,儘管吩咐他去。」
我疑惑:「給我的?」
「禮尚往來,你送我一個袁恆,我還你一個。」
「……」我有點牙酸。
謝凜全然不覺,自顧道:「讓李大夫儘快離京,宮裏應是要亂起來了。」
「嗯?」
「皇上新寵的那位胡婕妤有孕了。」
-30-
我第二日便讓李大夫離了上京,去外地暫避。
對外則宣稱他爲複製玉露丸,去各地拜訪名醫,歸期未定。
消息不脛而走,上門問診的病人雖流露不捨,但想到玉露丸有機會重新問世,都很支持。
七日後,宮裏突然來了人,說是貴人有疾,召李大夫入宮問診。
因李大夫外出雲遊,歸期未定。
內侍無法交差,只好將我帶進宮。
太極殿中,皇帝和蘇貴妃同坐上首。
我匍匐在地,聽聞他問:「朕聽聞宋氏藥館有一味玉露丸,可活死人肉白骨,可是真的?」
「回稟陛下,玉露丸確能救病人於危,卻無起死回生之能。但自從坐館大夫曾玉橋去世,此味藥便失傳了。他的徒弟李懷此番外出雲遊,也是想找尋良方,複製此藥。」
「宋氏藥館當真一粒玉露丸都沒了?」
「不敢欺瞞陛下,宋氏藥館最後兩粒玉露丸於兩月前賣給了英國公府。」
「哦?」皇帝語氣低沉,不辨喜怒,「朕聽聞藥館規矩,玉露丸只賣給瀕死之人,他們謝家誰快死了?」
「這……民女……求陛下恕罪!」
我再次叩首,渾身顫抖着答道:「此事起因是謝世子主動求藥,他說受了驚嚇,夜不能寐。李大夫診脈後,證實謝世子身體確有隱疾,且病症不輕,宋氏藥館才決定賣給他一粒。」
「然民女去到謝府,突然改了主意。這玉露丸太過珍貴,民女擔憂下次若有兩位客人求藥,無論賣給誰,都會得罪另一個。於是民女擅自做主,強賣給了謝世子。」
「強賣?他還不想要。」
「是,玉露丸珍貴,售價昂貴,謝世子說他沒錢。但民女堅持,說他要買必須兩粒一起買,欠款可以日後慢慢還,若是他重病不治,賬目就一筆勾銷。謝世子權衡一番便同意了。」
這是我跟謝凜商量好的說辭。
他說皇帝多疑,半真半假最能取信於他。
「況且,他勢必更關心我的病。」謝凜的原話。
果然,御座上的人聞言沉默片刻,才又開口:「謝凜患得什麼病?玉露丸都治不好?」
我怔了怔,如實說:「李大夫說謝世子的病是孃胎裏帶的,病症在裏不在皮,玉露丸卻治標不治本。謝世子壽元恐怕不足四十,而且……」
「而且什麼?」
「李大夫說謝世子應是無法綿延子嗣。但這話,我們沒敢告訴謝世子,非故意隱瞞,而是……而是……還請皇上恕罪!」
我揹着謝凜給我的說辭,臉上止不住發燙。
這個謝凜,對自己是真狠。
這一次,御座上的人沉默更久。
整個太極殿安靜到落針可聞。
我心裏七上八下,生怕他會怪罪。
好在蘇貴妃開了口:「既然宋氏藥館沒有玉露丸,就讓她回去吧。」
又嘆口氣,語氣變得低緩悲慼:「只是可憐了胡婕妤,花樣年華,又懷有皇嗣,臣妾真寧願病的人是我……」
「胡說什麼,朕如何捨得愛妃受苦。」
「臣妾當然知曉陛下心意,只是臣妾向來將宮裏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是以心痛難忍,恨不能以身相替。」
蘇貴妃哭得肝腸寸斷,好似真的死了兒子。
皇上心疼不已,一疊聲安慰,嫌我礙眼,揮手讓內侍帶我出去。
內侍將我送至宮門口,頤指氣使地傳了道口諭。
「貴妃娘娘聽聞宋氏藥館有味玉容丹,有美容養顏之效用,特命你每月初一送五瓶去福安侯府,由侯府派人送入宮中。」
我恭謹應是,將事先準備好的紅封遞給內侍。
內侍掂量重量,很滿意地走了。
我冷下臉,轉身登上馬車。
蘇家人果然喫相難看,玉容丹雖不及玉露丸珍貴,也是價格昂貴。
之前蘇家每個月攏共才訂購兩瓶,供夫人小姐們用度。
蘇貴妃開口就要五瓶,讓我送去侯府,明擺着是想白拿。
適才出太極殿時,我偷偷瞧了蘇貴妃一眼。
果真是容顏無雙,難得一見的美人,一手茶藝使得行雲流水,我見猶憐,也難怪能盛寵至今。
即使年華老去,皇上身邊有了新人,也從未撼動她的地位。
上一世,她是在大皇子被圈禁後病倒的。
那時皇上頻頻召見豫王,朝堂上支持豫王的聲音如雨後春筍。
但蘇貴妃居然病死了。
死前她堅決不肯見皇上,寫下罪己詔陳情罪過,懇求皇上立三皇子爲太子。
皇上爲此悲痛欲絕,輟朝七日,追封蘇貴妃爲後。
三皇子順理成章晉封太子,福安侯府也得了重賞。
後來世人都說,蘇貴妃恃寵而驕的張狂是大智若愚的僞裝。
她是智慧與美貌並重的奇女子。
想到這裏,我猛然睜開眼。
心臟被什麼東西牽扯得生疼。
上一世,似乎從大皇子被圈禁開始,皇室諸事的走向都落入謝凜的掌控。
我之前以爲他算無遺策,圖謀的是沈氏江山傾覆。
如今看來不止。
他還要沈氏一脈遺臭萬年。
上一世蘇貴妃也算得償所願了。
這一世呢?
我忍不住彎脣。
拭目以待!
-31-
我回去就傳信給謝凜。
事無鉅細,都說了一遍。
他直接讓人帶回來一疊銀票子,說是彌補我的損失。
我哭笑不得,想回信解釋,又怕越描越黑。
只好暫時作罷。
事情發展果然如謝凜所料。
胡婕妤病重垂危,皇上不忍,以保皇嗣的名義向太后討要玉露丸。
太后沒鬆口說給,也沒說不給。
但當晚,壽康宮就傳來太后心疾發作暈倒的消息。
皇上陷入兩難。
蘇貴妃脫簪素衣,前往景靈宮祈福,爲皇嗣將夭哭得肝腸寸斷。
許願折壽十年,換胡婕妤母子平安。
最後皇上以李大夫外出遊歷,不久便能復刻出玉露丸爲由,取走壽康宮的玉露丸,救了胡婕妤母子。
可就在當晚,太后陷入昏迷。
太醫院束手無策。
皇上大發雷霆,金口玉言若太后有事,便讓整個太醫院陪葬。
威壓之下,御藥院一孫姓醫官主動請纓,以九族性命作保,斷言能救太后於危。
療法特殊,需用人血入猛藥。
藥方更是怪異,聞所未聞。
但皇帝只能一試。
內侍們按圖索驥,最終確定闔宮能爲藥引之人唯有白嬪。
白嬪自然義不容辭。
孫醫官親自制藥。
三日後,太后果然轉危爲安。
皇上龍顏大悅,當即下詔,晉孫醫官爲太醫院副院使,晉白嬪爲妃。
但太后不肯,非要皇上晉白嬪爲貴妃。
孝字當頭,皇上不敢不從。
消息傳到翊坤宮,蘇貴妃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緊接着就跑去太極殿哭鬧。
口口聲聲皇上辜負她,許諾封她爲後沒有做到,連「宮中只有一個貴妃」的承諾都要食言。
皇上理虧,只好與太后商量,只晉封白嬪爲淑妃。
品級比貴妃低一級,乃四妃之首。
還列舉蘇貴妃素衣脫簪,於景靈宮祈福之舉,企圖說動太后。
誰知太后冷笑:「蘇貴妃當真有心,闔宮上下都憂心皇嗣不保,輪番勸說皇上以胡婕妤爲先,只有她認爲哀家的命也是命。如此賢婦,皇帝乾脆立爲皇后,母儀天下。」
一番話說得皇上臉色青紅交加,忙不迭告罪,逃離壽康宮。
此後多日,不是去壽康宮陪伴太后,就是留宿白貴妃的關雎宮,胡婕妤等妃嬪也都分得聖寵。
唯不曾踏足蘇貴妃的翊坤宮。
蘇貴妃失寵傳言一時塵囂直上。
就在這當口,蘇貴妃病倒。
皇上不顧暴雨,深夜駕臨翊坤宮,與貴妃相擁而泣。
蘇貴妃重獲聖寵,皇上日日留宿翊坤宮,六宮再次失了顏色。
但蘇貴妃的病卻遲遲不見好轉。
孫副院使向皇上陳情:貴妃乃心病,唯心藥可醫,否則恐命不久矣。
衆所周知,蘇貴妃的心病有兩件,一是皇后之位,二是太子之位。
有太后壓着,皇后之位是不能夠了。
那麼太子之位……
皇上會給大皇子,還是三皇子呢?
若真二選一,身爲嫡子的五皇子怎麼辦?
謝家會同意嗎?
再說白氏如今也是貴妃,其幼弟白礬狀元及第,拜入高丞相門下。
高相似有意將獨生女嫁給白狀元。
如此一來,中立的高相也能歸爲五皇子一黨。
一時間,朝局風雲湧動,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爭執之際,五皇子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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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毒來勢洶洶。
五皇子半夜發病時只是腹痛腹瀉,等孫副院使趕到關雎宮,五皇子已驚厥昏迷。
孫副院使緊急施針才保住命,但面如金紙,氣息微弱,似隨時都會斷氣。
白貴妃哭求皇上徹查。
皇帝卻指責她照顧不周,要褫奪她的封號,貶爲美人。
出乎意料的,三皇子站出來力挺白貴妃,請纓徹查此案。
不出三日,就查到了大皇子頭上,證據確鑿。
與此同時,有言官上書參大皇子圈佔良田,草菅人命,甚至圈養私兵。
同樣證據確鑿。
一個殘害手足、貪婪暴虐的人如何能成爲儲君?
皇上本欲重罰,礙於蘇貴妃病重,苦苦哀求,最後只罰大皇子禁足反省。
三皇子爲此大發雷霆,當晚便打死承王府數名婢女。
幾日後早朝,三皇子當着衆大臣的面,揭發大皇子勾連胡婕妤的事實。
甚至胡婕妤所懷皇嗣,恐怕也是大皇子血脈。
皇上目眥欲裂,當即下旨處死胡婕妤,株連三族。
大皇子被褫奪封號,圈禁王府。
大皇子失勢,五皇子久病不愈。
三皇子成爲太子已然板上釘釘。
但聖旨卻遲遲未下。
有傳言說,皇上不滿三皇子涼薄,對同胞兄長趕盡殺絕。
事關朝堂,不是我能參與的,所有消息都是莫離轉告。
我知道謝凜一定不會讓三皇子成爲太子。
卻想不出他會如何做。
自那日別後,我們已有月餘未見。
爲避嫌,書信也斷了。
我心下着急,衝動問莫離能否見他一面。
莫離出去一趟,帶回謝凜的親筆信。
他在信上說戌時來宋府接我。
青蘭忙爲我梳妝打扮。
她爲我梳了流蘇髻,髻上一支赤金鏤空花卉步搖,搭配新做的石榴紅鮫綃長裙。
往銅鏡前一站,我差點認不出自己,立刻就要換回來。
青蘭不允:「姑娘雪膚花貌,合該這樣打扮,平時太素淨了些。」
「素淨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青蘭想了想,「就看起來太悶了,姑娘明明才十七歲,有時跟謝世子站在一起,卻似比他還老成持重。」
「……」
我心中一動,突然有些恍惚。
我自小錦衣玉食,被阿孃當男兒教養,性格自是比普通閨閣女子灑脫恣意。
上一世嫁給陸今朝前,應當就是如此。
是伯府的條條框框束縛了我。
是被所謂主母的責任生生折斷翅膀。
而這一世重生,我已經習慣了後來的我。
老成持重,進退有度。
但這副樣子落在阿孃和周遭人眼中,怕都會疑心,我尚未走出被退婚的陰霾。
無論阿孃嘴上如何說,她心底必然是希望我能如普通女子一般,有夫君護佑,子孫滿堂。
我對青蘭綻出一個燦爛的笑:「那就這樣吧。」
話音剛落,連枝跑進來說:「姑娘,陸世子來了,在門房等了兩個時辰都不肯離開。」
「夫人問您見是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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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未見,陸今朝憔悴得不成樣子。
雖仍作文士打扮,但身上錦袍破舊,衣料泛黃,上面的褶皺又多又亂。
髮束倒是綰得整齊,但發冠卻是歪的。
他雙目赤紅,面頰和下頜遍佈青灰色胡茬,看上去頹唐至極,哪還有半分伯府世子的矜貴。
看到我,陸今朝眼中閃過訝異的驚豔色,旋即就是暴怒。
他幾乎是衝到我面前,咬牙切齒喝問:「宋雲夢,害我至此,你滿意了?」
我掃他一眼,像看垃圾:「陸世子喫錯藥了?」
陸今朝緊咬下頜,面容猙獰扭曲:「別裝了,我知道你也回來了。」
「宋雲夢,我哪裏對不起你?夫妻一場,你竟然狠毒至此?」
陸今朝不給我辯駁機會,自顧細數我的罪狀。
「難怪你輕而易舉就同意退婚,原是早就算計好了。搶走我手上所有得用的人,用腌臢手段攪黃伯府的生意,讓我陷入無錢無人、無計可施的境地。」
「更陷害玥盈,害我被三皇子厭棄。」
「如今竟是連伯府世襲的爵位都丟了。」
「宋雲夢,你好狠的心!」
陸今朝說得字字泣血,每說一個字,心底的痛恨就深一分。
這一世,他走得太不順了。
成安伯府並沒有因爲林玥盈進門好起來。
反而更亂了。
玥盈溫柔心軟,壓根管不住底下的人。
那些上一世的忠僕這一世不知爲何都變成魑魅魍魎。
更要命是他的母親和妹妹,上一世明明跟玥盈相處很好。
這一世玥盈進門後,反倒成了仇人。
只要他在家,每天就有斷不完的官司。
如今林玥盈天天在他面前哭,不是抱怨下人不聽話,就是他母親妹妹難纏,要麼就是賬上沒錢,她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但上一世,明明不是這樣的。
上一世的林玥盈應付任何事都遊刃有餘。
她說過,管家不需要銀子,也不需要權勢。
只需要品性高尚,便能以德服人。
她確實做到了。
下人們對她的尊敬與敬仰,遠超過宋雲夢。
母親和妹妹也都讚揚她。
這一世爲何不同了?
陸今朝想不通。
更要命的是,上一世明明最容易得到的銀子,這一世卻莫名變得艱難。
鋪子明明還是那個鋪子,卻不見盈利,只有虧損。
莊子也是。
對,還有三皇子。
上一世那樣賞識器重他的三皇子,這一世不僅對他不屑一顧,甚至還厭棄他。
他父親不過是在畫舫與人爭執,牽出十幾年前挪用官銀的小事。
明明銀錢早就還回去了,卻仍舊被三皇子咬着不放。
成安伯府最後被判罰降等襲爵。
也就是說,等他父親過世,他不能晉封成安伯。
不能襲爵,沒有從龍之功,他如何成爲權傾朝野的安國公?
他……
若是三皇子真的繼位,按他的性子,會不會直接查抄了成安伯府。
陸今朝不寒而慄,看向宋雲夢的目光更加憤恨。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眼前這個女人。
玥盈說得對,若不是她步步緊逼,伯府不會賣掉鋪子還債。
不賣鋪子,就還能生銀子。
她回來了。
她恨自己背信棄義,恨自己下毒害死她。
所以她與自己退婚,搶走他的人,算計他的錢。
甚至他被三皇子厭棄,也跟她脫不了關係。
她滿身銅臭,最擅奉迎之道。
不然祁玉謹和江年也不會爲她出頭。
「宋雲夢,你今天必須給我個說法。」
「成安伯府損失的一切,你都要賠給我!」
陸今朝喊出來,他今天必須拿回屬於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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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狀似癲狂的陸今朝,本想將人直接攆出去。
心底卻陡然生出戲弄的惡意。
冷嗤一聲問:「哦?陸世子想要如何?」
「認錯,道歉!」
陸今朝頤指氣使,理所當然,「我答應娶你爲平妻,日後伯府中饋仍舊由你打理,我還會給你一個孩子,但你無論如何不能越過玥盈……」
他話沒說完,便被我一杯茶水潑了滿臉。
那茶雖已放置多時,但這是盛夏,依舊燙人。
陸今朝慘叫。
我抬起一腳直接踹在他心窩,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做你的春秋大夢,我宋雲夢就算嫁給販夫走卒,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你的人?你的錢?我宋家的奴僕,宋家的掌櫃,何時成了成安伯府的私產?」
「陸世子果然是失心瘋,連臉皮都不要了。」
「現在立刻馬上滾出宋府!」
「宋雲夢!」
陸今朝胸口起伏,氣得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抓向我。
我下意識後退。
眼前突然黑影一閃。
待我看清,莫離已利落出手,生生折斷陸今朝一隻手臂。
陸今朝重新躺回地上,疼得滿地打滾,想呼叫又被莫離一掌劈暈。
對上我震驚的眼,莫離低眉順目說:「世子說了,姑娘的安危比我的命更重要。」
「您放心,此事必不會牽連宋府。」
說罷扛起陸今朝,徑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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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正,謝凜如約來了宋府。
軟磨硬泡,要我帶去上京最西面的城門樓。
我不肯。
他便誘我,說那裏可以觀星,可以遠眺藍玉湖。
說整個上京的燈火璀璨,都不及夜晚的藍玉湖萬分之一的好看。
我們乘馬車經過鬧市,到人跡罕至處,他用兜帽將我的頭臉Ťṻ⁶遮住,帶着我策馬狂奔。
我高坐在馬背上,被他虛虛實實地擁着。
明明隔着厚衫,依舊能感覺到他堅硬胸膛處蓬勃的熱度。
心情跟隨奔馬,從平靜到激盪。
謝凜沒有騙我。
城門樓位置很高,站在上頭,漫天星辰似垂在頭頂,伸手可摘。
遠處的藍玉湖更是如一條碧璽如意,橫臥雲間。
「好美!」
我忍不住讚歎:「在上京生活這麼多年,竟不知有這麼美的地方。白活了!」
「這就白活了?」謝凜失笑:「還有更好看的。」
「真的?」我舉目四望,興致勃勃,「在哪兒?」
謝凜笑而不語。
我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今日開心,有些聒噪。」
「開心陸今朝落魄了?」
「不全是……」我試圖解釋那種感覺,「退婚後,我只想與他再無瓜葛,我沒想過報復他,也不想去關注。」
「不是我大度,是我知道他這種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多關注一分就是噁心自己。」
這幾句話出自真心,聽着大度,實際都是惡意。
我以爲謝凜會介意。
誰知他聽罷目光卻是一亮,好看的眉眼在月光下躍動着別樣光華。
「倒是我狹隘了。」
說着自貶的話,表情卻很是自得,「還好我耳聰目明,絕不會錯將明珠認作魚目。」
點到即止,氣氛卻陡然旖旎。
我止不住臉熱,撇開眼問:「你打算如何對付三皇子?」
「不需要我,他很快就會倒大黴。」
「嗯?」
「借刀殺人,祁家就是那把利刃。」
「三皇子知道祁家投靠四皇子的事了?」
「江年與他飲宴時,不小心說漏了嘴。」
「你設計的?」
謝凜默認。
我大喜過望:「好,等你好消息。」
「就這樣?」
「還有什麼?」我佯裝鎮定,「你剛不是說還有更美的景,在哪兒?」
「現在還不能給你看,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謝凜的目光太過專注,我一時心跳如故。
既期待,又害怕他會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語。
誰知他朝我一揖,鄭重其事道:「若能得償所願,宋姑娘允我喚你雲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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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宮中傳來噩耗。
蘇貴妃於睡夢中薨逝,走得安詳。
皇上當晚歇在林昭媛宮中,突聞噩耗,差點馬上風。
等趕到翊坤宮,被告知蘇貴妃早有遺言。
死後立刻封棺,絕不叫皇上看到病容難過。
皇上感動之餘,悲從中來,當即下詔追封蘇貴妃爲皇后,封三皇子爲太子。
但第二日早朝,祁司使突然發難,參告三皇子弒母,貴妃乃中毒身亡。
皇上不信,祁司使卻拿出鐵證。
毒藥是祁玉謹花費重金從南苗人手中購得,爲防身所用,是以送給了三皇子一些。
當時是在宴席上,吏部尚書之子江年可作證。
祁使此舉算是獻祭了自己的嫡長孫。
皇上不得不信,當即下令開棺驗屍。
經過太醫院數名太醫驗證,證實蘇貴妃確實是中蠱毒而亡。
翊坤宮的宮人也證實,蘇貴妃薨逝當晚,三皇子曾去探望,並親自喂貴妃喝藥。
鐵證如山,皇上氣急攻心,竟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醒來便下旨查抄承王府,在三皇子的書房找到剩下的半瓶毒藥。
事情太順利,皇上本已起疑。
誰知三皇子驚懼之下,竟然說漏嘴,當時將空藥瓶丟入翊坤宮荷花池。
三皇子被打入天牢。
三日後,一杯鴆酒了結。
祁玉謹同樣被判斬立決。
祁司使大義滅親,又佔着帝師的情分。
皇上不僅沒罰,反而予以褒獎。
事情卻沒有結束。
當聽聞皇上欲挑選宮人爲蘇貴妃殉葬。
蘇貴妃生前最倚重的幾名貼身侍女連夜跑去壽康宮,聯名告發蘇貴妃勾結太醫院院使,殘害嬪妃皇嗣的惡行。
蘇貴妃甚至常年使用媚藥,才誘使皇上流連翊坤宮,以至傷了根本,絕了子嗣。
太后怒不可遏。
追封蘇貴妃爲後的詔書還熱着,又被貶爲庶人,屍身從地宮擡出,草蓆一裹,直接扔去亂葬崗。
福安侯府自然也沒逃過,落了個抄家滅族的下場。
經此一役,皇上元氣大傷。
孫太醫每日施針,也只能勉強穩住病情。
衆朝臣見狀,紛紛上書規勸皇上早日立太子。
與上一世一樣,皇上開始頻頻召見四皇子,對其不吝誇讚,還破例晉封其母張美人爲宸妃。
一時間,朝堂格局重新洗牌。
豫王將入主東宮的傳言塵囂其上。
也就是這時,驃騎大將軍、護國公謝昀回京述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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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上,大將軍謝昀先是向皇上稟告了邊關駐防事宜。
又上了道摺子,就剛結束的北狄戰事,替有功之臣請功。
皇上一一應允。
言罷便稱乏了,讓無事退朝。
謝昀挺直脊背,朗聲道:「臣有事啓奏。」
說罷不等皇上反應,接下腰間虎符,「啪」的一聲拍在腳下的白玉地磚上。
「臣舊傷復發,無法再勝任驃騎將軍一職,懇請皇上垂憐,允臣留京養病。」
此話一出,滿殿寂靜。
皇帝亦是滿臉震驚,再開口,聲音已然不悅:「謝愛卿這是何意?」
謝昀抬頭,直視龍顏:「臣舊傷復發,無法再勝任驃騎將軍一職,懇請皇上垂憐,允臣留京養病。」
她竟然直接將話重複了一遍。
皇上差點沒繃住脾氣,緩口氣才道:「朕自憐惜愛卿身體,但北疆離不開愛卿。」
謝昀不爲所動:「臣已與北狄可汗約定休戰,北狄使臣不日就會入京。」
「大夏此番大獲全勝,皇上有任何條件儘可以提,北狄不敢不應。」
「雙方既然休戰,臣正好藉機回京養病。」
謝昀每說一句,皇帝的臉色便更凝重一分。
呵,休戰!好個休戰!
誰不知道北狄是被謝家軍打得被迫求和。
大夏曆來重文輕武,朝中少有將才,更遑論謝昀這等帥才。
若是北狄知道北疆駐軍換帥,謝家軍歸京,只怕立刻又會蠢蠢欲動。
所謂和談立刻就會變成一紙空文。
皇帝道:「如今大夏正是用人之際,謝愛卿當以大局爲重。」
謝昀再度叩首:「微臣駐守北疆多年,早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盼不過國之昌盛,家之團圓。所謂家國天下,沒有家,何來國?」
謝昀語氣凜然,雖是跪着,卻擋不住周身肅殺氣魄。
皇帝幾乎不敢與她對視,半晌才問:「謝愛卿這是何意?」
謝昀起身,悲聲道:「臣近來夜夜夢魘,先皇后站在臣跟前痛哭流涕,指責我沒有護好五皇子。」
「她說五皇子羸弱乃被奸人所害,明明是嫡皇子,卻從未享有嫡子殊榮。」
「臣領兵半生,無一日懈怠,謝家滿門忠烈竟然護不住一稚子,實乃慚愧!」
謝昀說罷重重一嘆,語氣陡然變得凌厲。
「今日臣來,便是要問問陛下,臣領的這兵,是該防北疆的狄人,還是該防這京中忘了嫡庶之分的亂臣賊子?」
「你……」皇帝被謝昀盛氣堵得面色鐵青,語聲顫動,「你放肆!」
然不等他說出更多的話,高丞相站了出來。
「皇上容稟,微臣以爲護國公所言極是,嫡庶有別乃祖宗定下的禮法根基,立嫡子爲太子,可保朝堂安穩,宗室和睦,斷禍起蕭牆之患爾。」
接着是吏部尚書江懷遠:「臣斗膽進言,五皇子乃元后所出,又得白貴妃教養,立其爲儲君,既能彰顯陛下循禮重道之心,爲天下臣民之表率,又能杜絕宵小覬覦,禍亂朝綱。」
皇帝目光森然地掃過二人,卻忍下怒氣,問祁司使。
「祁愛卿可有話說?」
祁司使上前,長揖到底。
「回稟皇上,臣最近翻閱前朝歷錄,因廢嫡立庶引發的皇子爭位、朝局動盪事蹟屢見不鮮。爲大夏江山社稷長久永固,臣懇請陛下遵禮法,立元后所出皇五子爲太子。」
皇帝沒想到祁司使會支持五皇子,驀地瞪大眼,目光掃過謝昀時,已帶了三分恐懼。
「祁卿……」
他囁嚅着剛吐出兩字。
便見樞密使楚晟領着其他五部尚書上前叩拜,異口同聲:「臣等附議!」
接着是其餘侍立的朝臣:「懇請陛下三思。」
望着眼前跪了一地的朝臣,皇帝臉上血色褪盡。
他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場由謝家主導的逼宮。
那個他以爲會永遠效忠皇室,又不相信他們會永遠效忠,一門三公,功高震主的謝家。
那個他以爲已經被自己拿捏在手心的謝家。
兵不血刃就控制住他的朝堂。
-38-
當日戌時,謝凜來宋府尋我。
再次帶着我登上城西的城門樓。
正是十五,皓月當空,漫天星辰似銀河墜落。
我聽他講完這一則刀光劍影,激動得內心狂跳。
卻也疑惑:「祁司使不是支持豫王的嗎?怎麼會爲五皇子說話?」
謝凜諷笑:「他活不長了,總要爲子孫後代想想。」
我聽得心頭一緊:「你怎麼知道?」
「孫副院使親自診出來的。首相和計相都投了誠,其餘人權衡利弊,所思所圖也大差不離。」
謝凜接着解釋:「太醫院副院使孫慧雲出身杏林世家,是前前任院使孫佑堂的孫女。」
孫佑堂便是曾大夫的本名。
「當年蘇貴妃逼迫孫院使殘害皇嗣不成,陷害於他,孫家落了個妻離子散的下場。孫慧雲自幼頑劣,天賦卻極高,被孫院使送去自己師兄家教養,才逃過此劫。」
我想起曾大夫臨終前的遺憾,心心念念就是這個孫女。
我問:「孫慧雲是你送進宮的?」
謝凜搖頭:「我只是給了她一個新身份。」
「那……」
我還想再問,謝凜卻阻止了我。
獵獵夜風中,他朝我微笑:「雲夢,若我造出讓你驚豔的美景,你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我猜到他所求爲何,沉吟片刻,答非所問。
「青蘭總說我穿得太素淨,性子沉悶,老成持重,不像年輕姑娘,卻像垂暮老婦,謝世子覺得呢?」
謝凜反問:「年輕姑娘不能穿着素淨,沉穩持重?」
「青蘭說我正是活潑跳脫的年紀,該多穿豔色衣裙,多笑多鬧,當活得恣意自在,纔不負韶華妙年。」
我抬眸看他,眼中止不住有些酸澀:「當是如謝世子這般,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未來前程似錦,不知愁滋味。」
謝凜看着我,目光先是訝異,而後染滿疼惜。
開口時,聲音卻帶着鬆快笑意。
「雲夢,你開心嗎?」他如是問,「這一世,到如今,你活得可快活?」
我霍然抬頭看向他,心頭暗流湧動。
謝凜語氣鄭重:「一個人如果總想着該活成什麼樣,只能說明他/她活得不快活,亦不自由。」
「爲何少年人就要穿着鮮豔,垂暮者就該心如止水?當你以規則規訓自己,逼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那纔是不該。」
「雲夢,我唯願你此生平安喜樂,隨心所欲。」
我久久不能言語。
謝凜抬手輕覆在我眼前,嗓音溫和繾綣:「閉眼,伸手。」
我似被誘哄般照做。
不過片刻。
「好了,睜開吧。」
謝凜移開手掌。
我睜眼便看到有螢火蟲在掌心跳躍。
欣喜聲還未出口,就被眼前盛景震撼到失語。
只見周遭不知何時升起數百盞孔明燈。
數量之多,如同一串串紅燈籠掛在夜空。
燈火搖曳,似能與星子爭輝。
目之所及,萬千流螢圍繞飛舞。
景緻之盛,無法用言語訴說。
「我今日許了好多願望,菩薩說念我心誠,都允我如願。」
謝凜看着我,眼中皆是鼓勵:「流螢如流星,你也多許幾個。」
我下意識想問他許了什麼。
未及開口,已瞥見近處新飛的孔明燈上,行雲流水的草書。
「願宋雲夢此生平安喜樂,隨心所欲。」
我眨眼,再眨眼,淚水突然奪眶而出。
我想起上一世,永寧二十一年的上元節。
枕雲樓上,一身紅衣的謝凜。
明明貌美近妖,卻猶如神祇從天而降,救我於危。
淚眼迷離中,我瞧見謝凜後退一步,朝着我長揖到底。
「某傾慕卿已久,願聘汝爲宗婦,託付中饋,綿延子嗣,終老一生,絕無二心。」
「謝凜在此起誓,盼汝垂青,結秦晉之好。」
謝凜腰彎得很低,長久侍立,大有我不答應就不起來的架勢。
我權衡許久,終是上前扶起他。
看着他的眼睛道:「我願與君長相守。」
-39-
五皇子沈昭在冊封大典後,正式入主東宮。
皇上欽點副相吳錚爲太子太師,負責教導太子六藝。
擢白礬爲東宮詹事,掌管詹士府、坊、局之政事,以輔佐太子。
大將軍謝昀迴歸北疆鎮守。
英國公世子謝凜晉封英國公。
皇上親自爲其賜婚,聘皇商宋氏之女宋雲夢爲正妻。
謝凜將聖旨親自捧到我面前時,我笑彎了眉眼。
只見上面御筆親批:授封宋氏雲夢爲一品誥命夫人,準二人自擇良辰吉日完婚。
我與謝凜成婚兩年後,太后因心疾薨於壽康宮。
六宮縞素,萬民悲慼。
皇上在葬禮上痛哭到昏厥,醒來後竟嘴歪眼斜,口不能言,需終日躺在龍牀上靜養。
不得已,只能太子監國,高丞相與英國公輔政。
英國公府一時間貴不可言。
每次集會,我都是女眷們爭相巴結的對象。
那日參加完漁陽郡主舉辦的花宴回程,恰好經過成安伯府。
只見府門上貼着封條,已落敗得不成樣子。
我問青蘭:「陸今朝這幾日還來嗎?」
青蘭說:「還是天天來,不過自從上次捱打後,沒再嚷着要見夫人,就挨着牆根兒站着,有時候能站整宿。有次餓暈了,守門的趙婆子看他可憐,給了兩個饅頭。」
「但他沒要,爬起來就走。整個人渾渾噩噩,跟離了魂似的。」
「夫人,要不讓莫離去處置?」
我一時沒言語。
成安伯府是半年前被查封的,罪名是貪墨。
陸今朝到底有幾分真才實學,入了廣郡王的眼,被舉薦去工部任了主事。
雖只是正六品官階,卻有實權。
陸今朝更是好命地領到修繕景靈宮的差事。
如招募匠人、採買耗材等事務,皆由他說了算。
陸今朝幹勁十足,一心想靠此事得皇上青眼。
怎料景靈宮修繕竣工後,舉辦第一場法會時就出了事。
房梁斷裂,砸死了一位郡王、兩名宮人,還砸傷三位貴婦。
先帝大怒,下令徹查。
毫不費力就查到陸今朝貪墨的鐵證。
陸今朝大喊冤枉。
他也的確很冤,因爲此事是成安伯和林玥盈聯手做成。
成安伯打着陸今朝的名義索賄。
林玥盈則在父兄的攛掇下,偷了陸今朝私印,將良材換成劣材,以次充好,賺取差價。
先帝當即下旨查抄成安伯府。
成安伯和林玥盈被判斬立決。
成安伯夫人和陸霜陸雪姐妹貶爲庶人。
陸今朝的兩個小妾被髮賣,其中一個懷着孕的主動喝了落胎藥。
成安伯夫人受不了打擊,當晚就懸樑自盡了。
陸霜、陸雪姐妹迫於生計,主動上了畫舫做花娘。
陸今朝本來是要被流放的,是廣郡王求情,才只是捱了板子,貶爲庶人。
據說林玥盈被砍頭那日,罵了陸家人一路,對陸今朝更是恨之入骨。
這一世沒了我礙眼,他倆倒是早早成了怨偶。
上一世林玥盈爲陸今朝生下兩子一女,被陸今朝唸叨一輩子。
這一世林玥盈一無所出,曾經懷孕到四個月,卻被成安伯夫人磋磨得流產。
陸霜陸雪姐妹還故意將她推入結冰的湖中,傷了根本,再難懷孕。
這一切與我前世的經歷一模一樣。
馬車行至英國公府,我正欲下車,卻聽得車伕一聲怒喝:「哪裏來的瘋子,膽敢攔英國公府的車架。」
「雲夢,你看看我,求求你,看我一眼!」
「我錯了,真的錯了!原諒我!」
「我們回去,回上一世,我好好補償你……」
是陸今朝。
我沒理他的瘋言瘋語,連車簾都沒掀開。
只淡漠吩咐青蘭:「讓莫離去料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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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二十三年,景順皇帝駕崩。
太子繼位,國號永昌。
英國公謝凜入中書省,官拜副相。
永昌三年,高丞相告老還鄉,謝凜晉位首相。
這一世,我與謝凜只育有一個女兒。
他始終遵守與我的承諾,不納侍妾,不設通房。
我們夫妻攜手四十餘載,始終恩愛如初。
後人爲謝凜立傳,生平簡介中必有一段:
「英國公謝凜,性豁達謙恭,言出必行爾。娶商戶宋氏女爲正妻,夫妻恩愛,攜手白頭。至宋氏病故,國公隨之而去,用情至深,實乃天下男兒之表率。」
正文完
番外:謝凜上一世
我生來顯貴,一出生就是世子。
謝家一門三公,貴不可言。
得帝王重用,也被帝王猜忌。
祖父和父親戰死後,姑姑支撐起謝府。
她聲名遠播,北狄人不知大夏皇帝,卻對謝昀威名聞風喪膽。
皇帝恐懼,默許太后算計了我的姐姐。
我怒火滔天,卻也只能看着姐姐一步步登上去往皇宮的車輦。
因爲姑姑警告我,謝家滿門忠烈,至死只作純臣。
我拗不過姑姑,離開上京,外出遊歷。
等我再見到姐姐,是在她的葬禮。
她死於產後血崩,孩子被皇上交給無寵無子的白嬪撫養。
那孩子生來羸弱,大半時間都病着。
我急得團團轉,但身爲外男,我至多半年才能見他一面。
我給姑姑寫信,多數石沉大海。
偶爾一次回信,無不是叫我忍耐。
姑姑說:「五皇子是陛下親子,只要謝家忠誠不二,他必不會有事。」
我不信,費盡心力往宮裏安插人手。
姑姑知道後大怒,請來族老對我行家法,還將我關了起來。
也就是這當口,五皇子死了。
所有證據都指向大皇子。
但我知道不是,沈昂沒那個腦子。
有蘇貴妃求情,皇上沒有處死大皇子,說是圈禁,卻連封號都保留着。
因爲此事,姑姑大病一場,第一次對自己的堅持產生懷疑。
我卻勸她,她沒錯,皇上也沒錯。
謝家滿門忠烈,合該將命奉給大夏。
可是憑什麼?
沈肅不配,沈彧和沈昂不配,所有姓沈的都不配。
我突然想通自己要做什麼。
我要扶持沈彧上位。
只有他這種無情無義, 刻薄寡恩的人登上御座, 大夏纔會走向衰亡。
我幫助四皇子得到皇上青眼。
在沈彧急不可耐時,讓人攛掇他毒殺蘇貴妃。
他果然靠着皇上的愧疚當上太子。
卻傳出蘇貴妃被害謠言,以至朝局不穩, 人心浮動。
直到我代表謝家投靠沈彧, 再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
姑姑死後, 我愈發無所顧忌。
此後的一切都盡數在我掌握。
沈彧越來越信任我,也越來越張狂。
他視天下蒼生爲草芥,爲一己私慾,無所不用其極。
大夏從欣欣向榮到民不聊生,僅用了二十年。
官逼民反,叛軍終於攻破皇城。
我持劍刺入沈彧胸膛時, 是何等的舒心快意。
但心頭的恨意一點沒有消融。
我陷入更深不可測的痛苦。
我起初不明白是爲什麼。
直到我被叛徒出賣, 死在了戰場。
臨死前,我舉目四望, 被滿目蒼夷驚得心神俱震。
戰場上, 隨處可見缺胳膊少腿的傷兵和死人,許多竟還是稚童模樣。
兵士舉刀對準的不再是南蠻和北狄,還有無辜百姓。
我終於理解姑姑臨終時那句家國天下的含義。
沒有國,何來家?
我傾覆的不止是沈家的大夏。
是我讓天下大亂, 百姓陷入戰火, 民不聊生。
我罪孽深重。
跟沈彧一樣,我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真的下了地獄。
跳下刀山火海前, 一地府⻤差攔住了我。
他說我祖父和父親於社稷有功, 閻王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我問什麼機會?
他說,若我能經受住十八層煉獄中的所有刑罰, 週而復始上千次而不滅,就能洗清罪孽,重活一世。
我不願重活,卻依然答應他的條件。
我想贖罪。
過程極其痛苦。
我苦熬三年, 耗盡精氣。
彌留之際, ⻤差再次出現。
他要帶我去還魂殿,說只要進入還魂道, 就能重生。
我搖頭:「不必了。」
想了想又問:「可否把機會給其他人?」
鬼差問我要給誰?
我閉上眼睛, 腦中景緻條然變幻。
我回到永寧二十一年的上元節。
朱雀街, 枕雲樓。
我一襲紅衣,恣意輕狂。
萬千燈火映在我的眼睛裏,清晰、灼熱。
於萬千人羣中, 我撞⻅一抹窈窕身影。
她立在燈影裏,頭戴赤金點翠嵌紅寶步搖,身穿石榴紅折枝寶相花雲錦襖,手上拿着我適才派發的花燈。
雪膚花貌,容顏極盛, 身後僕從亦步亦趨,進退有度。。
料想家中必是貴極。
但她的眼中卻盛滿悲傷。
是那種孤獨至極, 絕望無助的傷感。
我對⻤差說:「就她吧。」
願君重生一世,諸事順遂,百無禁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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