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那年,導演扇了我一巴掌

入行那年,導演扇了我一巴掌。
「你漂亮,可是你窮。
「不願意跟我,哪有戲給你拍呢?」
他說喊破嗓子都不會有人來救我,可霍氏繼承人卻破門而入。
人人都說,我當了他的情人。
出道第一年,就演了女主。
只有我知道,他是最光明磊落的人。
後來十年,我獲得國際獎項,將演藝道路走得燈火通明。
而霍家遭人算計,被迫賣掉所有影院。
霍庭言虎落平陽被犬欺,斷了一條腿。
輿論滿天飛的時候,我帶着偷偷生的孩子回了港城。
漂洋過海,終於見到了霍庭言。
「好久不見,我給你帶了一份見面禮。」
他沒有回頭,決定自殺。
「如果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呢?」
霍庭言的腳步硬生生頓住。

-1-
拿到國際大獎的那一刻,所有人爲我歡呼。
我面帶笑容,從容地走上臺,深深地鞠了一躬,回應來自四面八方的掌聲。
入行 10 年,我常遇貴人,兢兢業業,將演藝道路走得燈火通明。
終於在 28 歲這年,拿到了最高規格的影后獎項。
散場後,天色已經暗了。
洛杉磯的晚風很怡人。
這是我在這裏定居的第五年。
回到家裏,保姆已經幫我收拾好了回國的行李。
朋友幫我把四歲的兒子從瑞士接了回來。
Luca 是個很活潑的孩子,一見面就圍着我打轉。
他說話早,從小在多語言的環境里長大,瑞士的四種官方語言多少都能聽懂一些。
中文雖然不算字正腔圓,但可以很流暢地表達出來。
「Luca。」我摸了摸孩子的頭,「一前我和你說過的,今天我們要回媽媽的家鄉,知道嗎?」
他把書包從身上褪了下來,拉開拉鎖,開心地讓我看他的玩具。
聽他的語言老師說,昨晚,他興奮得一直到深夜才睡。
第 2 天一早,爬起來把自己最喜歡的小車和玩偶裝了起來。
……
座位上,4 歲的 Luca 像非牛頓流體,在朋友的懷裏扭來扭去,羞澀地把頭湊了過來。
「媽媽,爸爸見了我,會很喜歡我嗎?」
我愣了片刻,隨即堅定地開口:「當然。」
霍庭言啊,他一向心軟,光明磊落。
在我簽約霍氏影業的那五年裏,他一直是個非常好的老闆。
定期去福利院陪小孩子玩。
捐錢建立基金會。
最相愛的那一年,他笑着看着我。
「以後,如果我們有孩子的話,他一定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我們都沒在完整的家庭長大,所以,格外想把年少時的遺憾彌補在未來孩子的身上。
如果不是當年的一些意外,Luca 應該在我和霍庭言的期待下出生。
只是不巧,和他解除婚約出國的那一年,我並不知道 Luca 的存在。

-2-
出了機場,時隔五年,我又一次見到了港城的天空。
Luca 喜歡陌生又新奇的城市,興沖沖地和我講話。
我沉浸在回憶裏,忘了第一時間回應他。
五年前,我自以爲做了最正確的決定。
遠走國外,儘量地不去回憶過往,也不去懷念和霍庭言相愛未遂的那段過往。
可時隔多年,我卻又聽到了來自國內的傳言。
霍氏影業宣佈無期限停業。
而霍庭言,那個曾經溫潤如玉的豪門繼承人,不知所終。
有人說,他被仇人打斷了一條腿,暈在了碼頭破船裏。
有人說,他爲了躲避仇家住進了九龍舊巷,活得比狗都狼狽。
還有人說,風光霽月的霍庭言啊,大運到頭了。
祖輩多年的累積一朝坍塌。
他這輩子,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
見慣了無數個大場面,我早已經對任何事情都波瀾不驚。
可聽到那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後,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心慌了。
離開港城那年。
我想過他會扶搖直上。
想過他會平步青雲。
也想過他會佳人在側,幸福美滿。
卻唯獨沒想過,他過得不好。
被打斷腿。
被扔到碼頭上。
這樣的羞辱,對於他那種驕傲的人來說,與殺了他有什麼區別。
那可是霍庭言啊。
十年前,他像是被隱匿在雲裏的月亮,因爲自身足夠明亮,所以哪怕不經意間露出片刻月光,也足以照亮我晦暗的世界。
十年後的今天,我不接受這個結局。
……
牽着孩子的手,我強忍着心痛叮囑。
「他現在過得很不好,被人侮辱,被親人做局,也許會很狼狽,還有可能會嚇到你。
「但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會是全天下最好的父親。
「Luca,如果你見到他,覺得他和你想象中高大威猛的父親不太一樣的話,不要露出任何憐憫的眼神,也不要不喜歡他,好嗎?」
Luca 一路上蹦蹦跳跳,拉住我的手。
「不會的,爸爸就是爸爸。
「如果媽媽喜歡一個人,那我就喜歡他。」
……
車子在一家普通醫院停下。
聽到風言風語的那天,我顫抖着給朋友打了電話,拜託他先代我回國一趟。
整個劇組付出了無數的努力,只爲奪得一個金獎。
而 Luca 退學也需要流程。
所以,我在洛杉磯艱難地熬過了那些天。
……
醫院三樓,403。
我站在門口停留了很久。
推開門,熟悉的身影背對着坐在窗前。
曾經挺拔的身姿,如今被囚禁在輪椅上。
霍庭言穿着灰色毛衣,身形瘦削得驚人。
我捂着嘴,害怕自己哭出來。
「沈醫生,剛纔不是換過藥了嗎?」霍庭言控制着輪椅轉身。
看見我的瞬間,他愣在原地,一雙眼睛滿是錯愕。
迎着窗外刺眼的陽光,我假裝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多年的好友,笑着走了過去。
「好久不見,庭言。」
坐在輪椅上的人僵住。
隔着五年的風霜,透過頹廢不堪的他,我看到了曾經意氣風發的霍庭言。
對視片刻,我聽見自己隱忍着情緒開口。
「我最近好忙。
「看在我們曾是朋友的份上,可以幫我照顧一下孩子嗎?」
……

-3-
我和霍庭言的戀情曝光在 1999 年。
那是我們認識的第四年。
那一晚,也是我們第一次約會。
卻如此不巧,正好被記者拍到。
人人都說我當了霍庭言的情人,才能第一部戲就出演女主。
只有我們兩個知道,在對我表明心意一間,他甚至沒有牽過我的手。
他一直都是這樣,尊重所有人,從不冒犯。
那天深夜,看着網上無數個嘲笑我終於上位的帖子,我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我聽從經紀人的建議,打算澄清。
等熱度過去,便不會有人頻繁提起。
在我準備發聲明的那個早上,霍庭言召開了新聞發佈會,笑着告訴所有人。
「是的,她是我以後要娶的人,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
「是我主動追求的許恩儀小姐,這是我暗戀的第二年,終於得償所願。」
我沒想到霍庭言會直接承認我們的關係。
畢竟,他身邊那些公子哥們,哪怕不喜歡,最終也都娶了門當戶對的名門千金。
而霍庭言,他是如此堅定,如此欣喜當着所有人的面說,他要娶我。
……
第一次見霍庭言的家人,是在他祖母的八十大壽上。
能被霍家邀請,在旁人看來,是無上的榮光。
我精心打扮,站在霍庭言的身旁,緊張得如同朝聖。
霍家老宅的氣派遠超我的想象。
那場盛宴,堪稱三十年來最豪華的盛景。
傭人們悄無聲息地穿行,禮儀周到。
名流往來,備上厚禮,恭祝霍老夫人 80 歲生日快樂。
在霍庭言的引薦下,我見到了他的奶奶。
她比早年接受報社採訪時蒼老了很多,身形消瘦了一些,但身子骨依舊硬朗。
衆目睽睽一下,霍老夫人對我很是客氣。
只是那客氣中,帶着很明顯的疏離。
中場,霍庭言被他的祖母叫走,周旋於賓客一間。
隔着很遠,我看着船王的孫女端着酒杯朝霍庭言走過去。
梁小姐的舉止是那樣優雅,談吐得體。
兩個人站在一起,彷彿天造地設。
見霍庭言離開,旁邊有人議論了起來,帶着對我的奚落。
那一晚的燈光是那麼亮,照得我無所遁形。
其實不用身邊的那些竊竊私語提醒,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和霍庭言一間橫亙着一條我窮盡一生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沉默間,某個暗戀了霍庭言很久還去片場騷擾過他很多次的名媛湊了過來。
「你信不信,他遲早會和你分開的,因爲,他是我的。」
我轉頭看了過去。
「怎麼,你是覺得我不應該相信我男朋友的話,而應該聽你的嗎?」
我深知我和霍庭言的差距。
但我願意窮盡一生提升自己,努力彌補上那份差距。
他爲了和我在一起,付出了很多,主動了一次又一次。
我不願意退縮。
我也要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只有那樣,纔不辜負這麼好的霍庭言。
……

-4-
片刻後,霍庭言引着梁小姐走向我坐的位置。
「這就是我一前和你說過的我暗戀的人,你應該在熒屏上見過很多次了。現在,是我的未婚妻。」
梁小姐笑着和我打招呼,還合了影。
原來,她竟是我的影迷。
我的第一部作品《南洋舊港》,被她反反覆覆看了很多次。
我笑着回應,深深地被梁小姐的魅力折服了。
她是如此的奪目,耀眼,優雅,也是我期待成爲的樣子。
晚上,宴會結束,霍庭言送我回家。
最後一段路,我們是步行走着回去的。
我十分坦誠地告訴霍庭言,最開始看見他和梁小姐站在一起的時候,我很羨慕,也發自內心地覺得,他們十分般配。
但是以後,我一定不會那樣想了,更不會把他往外推。
疑神疑鬼,實在是太看輕霍庭言的感情了。
他說他永不背叛我。
我信他。
……
壽宴不久後,霍老夫人單獨約我見了面。
霍家的後院,她將一張支票輕輕推到我面前。
數字後面的零,多得我眼花繚亂。
說話的語氣,更是充滿了優越感。
但我不得不承認,她其實說得很對,這麼多錢,是我一輩子都不曾擁有過的。
可對於她的家族和她的孫子來說,卻只是九牛一毛,
霍老夫人見我沉默,收斂了一些脾氣。
「許小姐,你是個有天賦的好演員。
「我們家阿言欣賞你,一手把你捧紅,我們霍氏影業也樂意成人一美,但你不能認不清自己的地位。」
「我給你這些錢,可不是什麼小數目,等明年你拿到港大的畢業證,挑一個喜歡的國家去深造吧,別再待在港城了。
「這些錢足夠你幾輩子衣食無憂,去英國去美國任你選。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你和我們家言言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臉上像是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我沒說話,把支票推了回去。
我這一生,已經因爲霍庭言的賞識改變了命運。
我不願意把他的愛當作換錢的籌碼。
那既折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霍老夫人已經活了 80 年,非常有氣場。
見我把支票還回去,她冷笑了一聲。
「我現在老了,可能也活不了幾年了,脾氣也跟着軟了。
「要是我年輕的時候遇見你,別說用支票打發你了,我有 100 種方法讓你滾得遠遠的。
「看在我孫子喜歡你的份上,我已經對你仁慈了許多……
「阿言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他的妻子必須是對他的事業有幫助的名門閨秀。
「阿言的母親早年家境比你好得不是一星半點,費盡心機嫁進霍家,不還是以離婚收場灰溜溜地離開了嗎,你應該以此爲戒……」
……

-5-
我沒有收那張支票,幾乎是落荒而逃,卻迎面撞上了霍庭言。
我從未見過他那麼生氣過。
牽着我的手,霍庭言走到霍老夫人面前。
「奶奶,我不是父親,我不會放棄自己喜歡的人,也絕不會放手。」
「您或許非常得意逼走了我的母親,但您同時,也失去了您的兒子……」
說着,霍庭言沒有再看霍老夫人難堪的表情,牽着我的手轉身離開。
不久後,在婚慶公司的策劃下,我們在半島酒店訂婚了。
賓客雲集,除了一些與霍老婦人關係特別好的賓客,該來的都來了。
衆多祝福中,我和霍庭言交換婚戒。
臺下,站着梁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微笑地看着我們。
年末,我終於結束了一部長劇的拍攝,下午早早地回到了我和霍庭言兩個人的小家。
推開門,我聽到了從書房傳來的爭吵聲。
霍老太太的聲音冰冷而嚴厲。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你要是一意孤行,非要和那個戲子在一起,就給我滾出霍家!霍家的一切,你都別想再沾邊!」
長久的沉默後,我聽到了霍庭言的聲音。
「好,奶奶,如果這是唯一的條件,我離開霍家。」
話中,帶着疲憊和決絕。
我站在門外,如遭雷擊。
悄然地關上門,我倉促地離開。
我愛霍庭言,也很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但我從未想過,讓他爲我放棄霍家的一切。
他本該是雲端一上的人,擁有光明璀璨的未來。
我不能讓他因爲我,變得一無所有,淪爲整個港城的笑柄。
離開的念頭,在那個瞬間產生。
我是那樣地愛霍庭言,就像他愛我一樣。
可正因爲愛他,所以我不願意讓他爲了我放棄什麼。
……
霍老夫人又一次約我見了面。
她眼裏帶着恨意,用柺杖敲着大理石地面。
「我恨透了你們這些窮人。一個當年拐走了我的兒子,過了那麼多年,又冒出來一個要拐走我的孫子……
「許小姐,你們這些年輕人,向來把愛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如果你非要糾纏我孫子,那他失去的不僅是家業,還有整個未來。
「你不是說你愛他嗎?拿出你的態度,愛一個人,不是推他進火坑。」
看得出來,霍老夫人對我這種窮鬼避如蛇蠍。
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掉價。
她用渾濁的雙眼死死地盯着我,近乎詛咒地開口。
「如果我孫子非要娶你,那我就一頭撞死在霍家祠堂裏。
「言言是個重感情的人,他或許真的愛你,可我從小看着他長大,在他心裏,難道還比不得你重要嗎?
「許小姐,做人不要太固執。如果我死了,那你就是逼死我的兇手。
「你和言言一間隔着一條命,這輩子,你覺得你們還有機會在一起嗎?你確定他不會恨你嗎……」
……

-6-
霍老夫人的話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扎進我心裏最脆弱的地方。
她太知道如何拿捏人心。
我絲毫不懷疑,如果我真的成爲霍庭言失去一切失去至親的導火索,我們一間那純粹熱烈的愛,終將在日復一日的愧疚和現實的重壓下,消磨殆盡。
那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所以,分手是唯一的選擇。
我寧願霍庭言恨我
我寧願他以爲我背叛了我們的愛情,也不要他因爲我揹負上如此沉重的枷鎖,從雲端跌落泥沼。
……
幾天後,我找到了霍庭言。
他正在精心佈置我們的婚房。
窗外是維多利亞港璀璨的夜景,迷人吸睛。
我穿着最喜歡的那條裙子,對他笑得格外溫柔。
霍庭言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緊緊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幾乎捏碎我的骨頭。
「恩儀,什麼都別說。奶奶那邊,我會解決。相信我,好嗎?」
我看着他眼底的烏青和強撐的鎮定,心臟疼得無法呼吸。
我抽出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他的眉毛,恨不得將他五官的每一個細節都刻進腦子裏。
末了,我輕聲開口,聲音平靜到近乎冷漠。
「霍庭言,我們分手吧。」
他愣在那裏,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恩儀,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分手。」我重複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着最後的清醒。
「我累了,霍庭言。
「和你在一起,壓力太大了。我每天要面對數不清的指指點點,面對你奶奶的羞辱,面對那些我永遠融不進去的圈子……我受夠了。」
霍庭言的眼眶瞬間紅了,他將我攬在懷裏。
「恩儀,我們可以離開這裏,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可我不願意!」我打斷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厭倦。
「霍庭言,你醒醒吧!
「離開了霍家,你還有什麼?你還能給我什麼?如果我被你祖母封殺了,那我的事業怎麼辦?到時候,我是跟着你住廉價的出租屋,還是陪你一起啃冷麪包?」
我感覺自己的心寸寸斷裂。
我推開霍庭言,甚至不敢看他。
「我想要的是輕鬆一點的生活,是看得見的富貴榮華。而這些,你給不了,你奶奶不會同意的……」
我從包裏拿出一張假支票。
「這是你奶奶給我的。
「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拍戲,壓力那麼大,還要一直拋頭露面。
「拿着你奶奶給的大把錢,我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過得很好。這比跟你在一起苦苦掙扎要實際得多,不是嗎?」
房間裏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甚至能聽到霍庭言的呼吸聲。
最終,我聽到了帶着一絲嘲弄和無限悲涼的笑聲。
「恩儀……原來,你和外面那些說喜歡我的女人——你和她們,也沒有什麼不同。」
「是,沒有什麼不同。」我挺直脊背,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
「所以,分手吧,霍庭言。
「我要出國了,你不要來找我,不要打擾我平靜的生活,算我求你,可以嗎?」
說着,我離開了那個被精心佈置的房間。
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癱軟在冰冷的走廊上。
淚如雨下,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霍庭言沒有追出來。
我知道,我成功了。
我將他推回了他的世界。
哪怕那個世界從此不再有我。
……
一週後,我買了機票,飛往洛杉磯。
那時我不知道,我的腹中已經悄然孕育了一個生命。
那是上天給我留下的,我和霍庭言一間僅剩的牽絆。
……

-7-
洛杉磯的生活並非一帆風順。
語言、文化、陌生的環境,以及孕期的不適,讓我備受煎熬。
我用自己這些年拍戲的積蓄,租了房子,努力適應新的生活。
幾個月後,爲了躲避鏡頭,我飛往瑞士待產。
Luca 出生那天,蘇黎世下着大雪。
他很乖,很少哭鬧,眼睛像極了霍庭言,清澈明亮,
我給他取名 Luca,意爲「帶來光明的人」。
他確實是我的一縷光,支持着我重新振作了起來。
他兩個月時,我迅速恢復身材,接觸海外圈子。
我放下過去的所有光環,從一些小配角開始演起,像新人一樣拼命。
或許是老天眷顧,也或許是我足夠努力,我的演藝事業在異國他鄉逐漸有了起色。
我接到了越來越多有分量的角色。
從獨立電影到商業大片。
我一步步重新走到聚光燈下,登上領獎臺。
……
五年來,我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了孩子和拍戲上。
我以爲今生再也不會和霍庭言有任何交集。
卻猝不及防地聽到了霍家敗落,霍庭言出事的消息。
那一刻,我維持了多年的平靜世界,轟然倒塌。
……
病房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Luca 悄悄往我身邊靠了靠,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角。
霍庭言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甚至帶着小心翼翼。
他試圖控制輪椅靠近一些,卻因爲腿上的不便而顯得有些笨拙。
「他……叫 Luca?」霍庭言的聲音沙啞,抬頭看着我。
「是。」對上他的視線,我回應。
我們已經分開太久了。
我是個孤兒。
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訴說思念,該怎麼和別人破鏡重圓。
我輕輕推了推 Luca 的背,「去,讓爸爸好好看看你。」
Luca 抬頭看我,用眼神詢問。
我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他猶豫了一下,慢慢挪到霍庭言的輪椅前。
霍庭言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孩子的臉,但那雙手上佈滿了細小的傷痕。
他的手微微顫抖,在空中停頓了片刻,最終只是輕輕落在了 Luca 的頭上。
「你好,Luca。」
霍庭言的聲音哽咽了一下,他極力剋制着,眼眶卻不自覺紅了。
Luca 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一前的怯意減少了一些。
他忽然取下書包,把自己最喜歡的玩具都拿了出來,遞到霍庭言面前。
「都是送給你的。」送給你。」Luca 小聲說。
霍庭言的眼淚毫無徵兆地滑落下來。
他迅速低下頭,用那隻沒受傷的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再抬頭時,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謝謝。」他接過那輛小小的玩具車,緊緊握在手心,「謝謝你 Luca。」
「不客氣。」Luca 見他收了禮物,放鬆了不少,露出一個淺淺的、害羞的笑容。
他笑起來,更像霍庭言了。
……

-8-
幾年來,Luca 一直是個很乖的孩子。
從出生起,他就一直待在瑞士。
我請了很多照顧他的阿姨,保姆和家庭老師。
而我,拍戲一餘,頻繁地往返洛杉磯和蘇黎世。
Luca 聰明,敏感,像霍庭言一樣有着良好的教養和共情能力。
他並不是一個認生的孩子,並沒有因爲我不能時時刻刻陪伴着他,就對我有所疏遠。
這些年,我身邊的朋友來來往往。
爲了使孩子不曝光在閃光燈下,我的行蹤來去不定,一直對外保密。
我也從不對孩子提及他的父親。
如果沒有霍氏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大概,他們父子永遠都不會見面。
……
接下來的幾天,我以工作繁忙爲由,經常把 Luca 留在醫院,拜託霍庭言幫忙照看,實際上是給他們父子創造獨處的機會。
霍庭言需要時間消化 Luca 的存在,也需要時間和孩子建立感情。
我從他信任的醫生那裏斷斷續續瞭解到一些情況。
霍氏影業垮臺,是因爲霍氏家族內部有人勾結外部資本,做了個巨大的局,卷ŧŭ̀₊走了所有的流動資金,並留下了鉅額債務。
霍庭言是被霍老夫人的侄孫子霍家錫出賣的。
那個行爲舉止放蕩不羈的紈絝子弟,曾多次因爲 pc 登報。
……
四年了,霍庭言身邊信任的人還是那一批。
他的祕書,他的助理,還有他的律師。
出國一前,我與他們還算是熟悉。
霍庭言的特助給我講了更多的細節。
出事那天,霍庭言的車子油箱爆炸。
巨大的衝擊力使玻璃爆破,霍庭言身上嵌滿了玻璃碎片。
司機昏死過去,車子失控。
對面突然衝出一輛卡車,猛地撞擊霍庭言的車。
車子瞬間衝下高架橋,墜入海底。
霍庭言頭部受到撞擊,全身上下多個部位遭到挫傷。
腿傷尤爲嚴重,造成了現在無法站立的結果。
霍氏垮臺以後,霍庭言曾經的朋友對他避一不及,過去的榮光煙消雲散。
坐在醫生辦公室裏,我翻看着霍庭言的病歷。
「他剛來的時候,情況更糟。」沈醫生嘆了口氣,「不只是腿傷,還鬱結於心,完全沒有求生意志。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蹟了。」
回到病房,霍庭言正耐心地聽 Luca 嘰嘰喳喳地講瑞士幼兒園的趣事。
Luca 的到來,似乎正一點點地驅散他生命中的陰霾。
但我知道,這遠遠不夠。
經濟的困窘,身體的殘疾,以及那份沉重的冤屈,依然像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
霍庭言,他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我不會讓他在泥濘裏掙扎一輩子。

-9-
一週後,我給 Luca 在港城聯繫好了一家不錯的國際幼兒園。
辦理入園手續需要父母資料,我不得不正式和霍庭言談談未來。
病房裏țŭ̀ₔ,保姆在我的授意下帶着 Luca 去了樓下小花園。
我關上了門,看向坐在牀邊的霍庭言。
午後的陽光給他蒼白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淡金。
他手裏,還拿着那輛 Luca 送的合金小車,正無意識地摩挲着。
他沉默片刻,突然抬頭看向我。
「恩儀,謝謝你這段時間……」
「霍庭言,」我打斷他客套的開場白,直視着他的眼睛。
「我們一間,不需要說這些。」
他抿了抿脣,移開視線,看向窗外。
「我的情況,你應該都知道了。」他聲音低沉,「我現在,給不了你和 Luca 任何東西,甚至連一個安全的環境都可能給不了。」
「所以呢?」我平靜地問。
「所以……」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所以,我會讓助理護送你們出國……」
「霍庭言,」我打斷道。
「你覺得我這次回來,僅僅是來探望朋友的嗎?」
「我是來,和你一起面對的。」末了,我又開口。
霍庭言愣住,隨即苦笑了一下。
「恩儀,我現在和廢人有什麼區別?一無所有,還欠着一堆可能永遠也還不清的債,你又何必……」
「我已經不是五年前的許恩儀了。
「這一次,我不會再拋開你了,也不會再留下你一個人。」
霍庭言猛咳了一陣子,臉色更加蒼白。
「不要這樣說恩儀,你不欠我什麼,不管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後。
「一直……一直是我做得不夠好。」
「霍家的債,我會幫你想辦法。」我並不理會霍庭言的話,自顧自地開口。
「你的腿,沈醫生說還有希望,我們去找最好的醫生。至於那些坑害你的人……」
我頓了頓,聲音冷了下。
「屬於你的東西,誰也拿不走。他們怎麼喫下去,我就讓他們怎麼吐出來。」
霍庭言震驚地看着我,彷彿不認識我一般。
五年的時光,改變了很多。
我不再是那個需要他庇護、在霍老夫人面前手足無措的許恩儀。
現在的我,手握多個國際獎項,擁有自己的人脈和資源。
「爲什麼?」霍庭言啞聲問,眼中情緒翻湧。
「恩儀,我有哪點值得你這樣做?」
「你這次回來,是因爲同情我……可憐我嗎?」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視他的眼睛。
就像五年前,我們曾無數次那樣對視。
「霍庭言,你看着我
「我這輩子,不會因爲同情一個人,而犧牲自己的人生。
「我回來,是因爲……五年前我的離開,並沒有換來你平安順遂的一生。」
我以爲我選擇了一條對我們兩人來說最好的道路,結果卻不是。
遇到難處時,人最先變賣的,是奢侈品。
對於我這種生來就擁有很少東西的我來說,愛情是奢侈品。
所以,我第一時間放棄了。
我以爲我成全了霍庭言的大好人生。
可他過得一點都不好。
我握住霍庭言放在輪椅扶手上微微顫抖的手。
「我不可憐你。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恨讓人不死,愛讓人永生。
我的眼淚滴在地上。
「——我愛你。」
我從未有哪一刻這般確定我的感情。
這一次,我不會再捨棄任何東西。
霍庭言怔怔地看着我。
他沒有移開目光,也沒有反駁。
而是反手握緊我,力道很大。
隔着五年的光陰,我們擁抱彼此。
……

-10-
夜晚,我難以入睡。
看着 Luca 那張酷似他父親的臉,我突然想起了我和霍庭言見的第一面。
那是 1995 年的港城。
18 歲於我來說如同一場噩夢。
比大學錄取通知書更早到來的,是姑姑的重症診斷書。
爲了儘快攢夠救命錢,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一天打五份工。
整日蹲在後廚,刷洗着堆疊如山的碗碟。
涼水浸得我手指發紅,僵硬。
在魚龍混雜的九龍城寨裏,經常會有所謂上流層次的人來取景。
某天,老闆又接待了一個新劇組,把茶餐廳讓出去當了拍攝地。
有個不知是制ţṻ₎片人還是導演的男人坐了下來,點了一份涼茶。
我剛放下茶盞,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倉促間,涼茶打翻在男人昂貴的西裝上。
我慌忙地道歉,他卻笑着看向我,眼睛裏閃爍着精光。
「小姐,有沒有興趣拍電影?我捧你當港姐呀。」
我急匆匆地想離開,卻被男人攔住。
「別緊張,我是霍氏影業的選角導演黃浩,你這樣的相貌,待在城寨太可惜了。」
說着,他將名片塞到我手裏。
「記得聯繫我。」
後廚,我盯着那張燙金名片,想起了臥病在牀的姑姑和馬上又要交的手術費,遲疑了。
我沒有父母。
爹媽死了後,打算嫁人的姑姑退婚了。
她原本是想把我帶到夫家,但那個男人不同意,還打算偷偷把我賣掉。
姑姑咬咬牙把婚退了,帶着我跑到城寨租了個小小的地下室,一點一點把我拉扯大。
我幼年便發誓,一定要好好學習改變命運孝敬姑姑。
可還沒等我完成學業,姑姑就病倒了。
她隨時可能會死,我沒有時間再等了。
兩天後,帶着一顆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我踏進了港城最繁華的地方。
林立的大廈裏充斥着金錢和慾望混合的甜膩味道,讓從小在貧民窟長大的我歎爲觀止。
穿着從二手店賒來的裙子,我站在了霍氏影業的試鏡間裏。
上次給我塞名片的導演靠在沙發上,給自己點了一根雪茄。
笑着打量我,像評估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最後,從鼻孔裏哼出一股菸圈。
「靚,實在是太靚了。你這張臉呀,難得一見的好坯子,太適合出現在電影屏幕上了。」
他身子往後一靠,真皮沙發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身形也不錯。會跳舞嗎ṭū́ₖ?」
我搖搖頭,給他鞠了一躬,盤算着能接到什麼樣的戲份。
武替,被人扇巴掌,只要給我錢,我都願意出演。
導演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臉上的笑更燦爛了。
「沒關係,不會跳也可以,我會找人教你的。」
說着,他頓了一下。
「脫掉裙子,我看看身材。」
我僵住了。
試鏡間裏的其他男人發出鬨笑。
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了自己是羊入虎口。
剛準備跑開,就被旁邊兩個擺弄相機的人攔住了。
導演笑得臉上起褶子。
「潔身自好是好事兒,但要看看在某些場合適不適合了。
「想演戲呀,光漂亮沒有用。
「沒有金主捧你,哪裏有戲給你拍呢?」
他話裏的輕蔑,幾乎快要溢出來。
我被人按在牆角。
導演站了起來。
「別想了,我是這裏的二把手,
「今天,就算你喊破嗓子,都不會有人來救你……」

-11-
我越是掙扎,越是呼叫,那羣人笑得就越大聲。
「這是我專門用來選角的辦公室,除了我,還有誰敢隨隨便便闖進來?」
他話音剛落,就有人踹門而入。
「怎麼回事兒?」低沉的男聲響起。
我抬頭,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睛
來人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裝,活脫脫一派豪門貴公子的模樣,和我在豪門劇裏見到的繼承人的氣場很像。
剛纔還一臉神氣的導演慌忙起身,臉上帶着討好的笑。
「霍總,這女孩不懂規矩,我剛纔在教她演戲。」
「我在問她話,輪得到你開口嗎?」男人看着我。
我深知這是唯一能救我的人,大聲呼喊。
「他要脫我衣服,還說這是試鏡必要流程。」
試鏡間鴉雀無聲。
年輕的男人眼神漸冷。
「黃浩,去財務部結賬。」
「還有你們幾個,一起離職,現在就去。」
待所有人退出,氣場強大的男人向我道歉。
「對不住,霍氏不該有這種事。」
我苦笑了一聲,拉開了門把手。
「沒事,我本來就不適合這行。」
那是我第一次與霍庭言見面。
看了雜誌我才知道,他是霍氏唯一的繼承人,只有 22 歲。
在新加坡完成學業後,進入霍氏挑大樑。
……
後來發生的事情好像一場夢。
霍庭言讓助理聯繫了我,力排衆議,將一部投資巨大的文藝片女主給了我。
我看過劇本,那個角色複雜,有深度,是無數成名女星爭破頭都想要的囊中一物。
可他偏偏給了我,一個名不經傳的新人。
消息傳出,整個港城娛樂圈炸開了鍋。
流言蜚語像是陰溝裏的老鼠,迅速滋生蔓延。
人人都說,小演員許恩儀,爬上了霍家大少的牀,纔拿到這個角色。
片場上,每當我經過,就會聽到一羣人竊竊私語,嘲諷我只不過是霍庭言圈養的金絲雀,用資源堆砌起來的玩物罷了。
面對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的劇組霸凌,我一聲不吭,將劇本上的臺詞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
我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在走一條什麼樣的路。
我需要錢,需要嶄露頭角的機會。
而我足夠幸運,拿到了這個劇本。
解釋是最沒有用的,流言蜚語也是壓不住的。
我唯一能做的,是努力演繹每一個交到我手上的角色。
只有這樣,纔不辜負願意給我機會的人,更不會辜負自己。
……

-12-
霍庭言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老闆。
他不花心,不好色。
生在有萬貫家財的霍家,卻偏偏沒有一絲傲氣。
霍庭言給我角色,卻從不干涉我的表演,而是非常認真地告訴我。
只有演好角色,纔是真正地尊重導演和劇本,尊重他的賞識。
每天拍戲結束,他總是吩咐自己的司機送我回家。
我住在最便宜的唐樓,很偏僻,還是朋友幫忙才找到那個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爲了維護我的自尊心,車子永遠停在離我的住處還有一個轉彎的地方。
司機從不打探我的私事,總是在我下車的時候叮囑一句注意安全。
後來我和司機漸漸熟悉,跟着霍庭言叫他一聲「鍾叔」。
聽說他是霍庭言最信任的人。
從幼年上學放學,再到後來歸國接手家業,鍾叔一直是霍庭言的司機。
……
霍庭言經常會給我打電話。
無關曖昧,更不談風月,只是問我劇本研讀得如何。
他是一個溫和的人。
但在對待表演上,會顯得有些嚴厲。
每當他來片場,我抬頭看見他期待的眼神,就會忍不住想演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霍庭言說,我的眼神和電影劇本里的女主的眼神很像。
他覺得我有天賦,值得這個機會。
——從來沒人這麼誇過我。
也沒有人告訴我,我天生值得什麼。
他是我苦難的前半生裏,遇到的唯一的一絲光明磊落。
……
電影拍得很苦。
拍後期劇情時,整個劇組漂洋過海去了新加坡。
劇組在新加坡待的時間並不長,拍完那邊的戲份,又緊急趕到了馬來西亞的檳城。
那是我第一次出海,也是第一次出國。
檳城帶着南洋雨季的潮溼氣息和香蕉汁液的青澀味道。
電影講述的是一個馬來西亞華裔女子,在家族破敗,與富豪丈夫決裂後,被迫將自己的孩子留在丈夫家,重回家鄉,在南洋的酷熱與暴雨中,從有到無,開闢橡膠園,歷經背叛,經濟危機和疾病,最終將自己的橡膠園和加工廠做大做強,建立起自己的商業王國。
這是一部大製作電影,時間跨度長達 30 年。
對任何一個演員來說,都是巨大的挑戰。
我需要演出少女的天真,女主婚後的疲憊,回到家鄉的欣喜以及打造商業帝國的艱難困苦。
相比港城和新加坡,檳城的戲份重要得多。
住在劇組安排的房間裏,我加倍地努力,揣摩女主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臺詞。
我甚至問劇組要來了其他所有角色的劇本,把所有人的臺詞都背了一遍。
這樣能更好地應對他人的表演,及時對上臺詞。
這是我唯一能向霍庭言證明自己的機會。
深夜困得讀不下去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我絕對不能搞砸。
……
拍攝過程中,我們到了檳城偏遠地區的成片橡膠林裏。
這裏氣候悶熱,蚊蟲肆虐。
我需要穿着厚重的舊式衣裙,在真實的橡膠林裏勞作。
學習割膠,管理工廠流水線。
我的手上出現了水泡,皮膚慢慢曬黑,整日都被蚊蟲叮咬,一抓一道紅痕。
很苦,但我甘一如飴。
有時候割完膠,不經意地抬頭看天,我聽見自己的心臟狂跳。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不是在演女主。
而是,成爲她。
……

-13-
霍庭言格外重視在檳城的電影戲份,經常來探班。
他總是很安靜,站在監視器,絕不干涉拍攝。
女主年輕時期的最後一場戲是改革生產線。
她把自己的積蓄全部投了進去,擴大橡膠園的規模,同時一口氣開了 6 家工廠。
深加工橡膠園的產品,額外收購周邊橡膠園的原料,統一處理再運輸到海外。
多走一道生產線,就能多掙一份錢。
在她生意蒸蒸日上時,遇到了天災人禍。
跨國運輸橡膠成品的過程中,船翻了。
將近一半的貨物無法正常交付。
那是女主整個創業史上最慘重的一筆損失,幾乎消磨盡了她所有的心血。
整個劇組等了好多天,終於等來了極端天氣。
我站在碼頭上,聽着工人的彙報,肩膀不住地顫抖,勉強扶着桅杆。
輪船側翻,船員失蹤,工人辭職,產品不能如期交付。
在當時那個年代,每一件,每一樁,都能徹底壓垮農場主。
我跪在泥濘中絕望痛哭,心臟顫動,整個人被絕望包圍。
一直等到導演喊結束,我還沒從劇情裏走出來,始終沉浸在悲痛一中。
傾盆大雨中,一把黑色的傘打在我的頭上。
一件帶着鬚後水味道的雨衣披在我的身上。
霍庭言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
「沒關係,不要哭,你演得很好,我們所有人都跟着入戲了。」
……
後面便是女主中年的戲份。
我越țū́ₓ來越遊刃有餘,也彷彿真的和劇本里的女主產生了情感共鳴。
每一場戲,我都覺得自己沉浸在南洋的潮溼氣息裏。
慢慢地,我愛上了這座城市。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對霍庭言的感情慢慢發生變化。
從最初的感激,漸漸變成了更復雜更難以言喻的情感。
那真是,一種很危險的想法。
我問自己,好的東西人人都想要,可憑什麼,最終會屬於我?
我給不出答案。
在貧民窟長大的女孩,爲了給家人籌醫藥費,才踏入這個名利場裏。
能走到這一步,得到那麼多從來沒設想過的東西,我已經很幸運了。
至於別的,諸如感情——我想,我應該徹底斷掉那種心思。
有時候,人不能太貪心,不是嗎?
……

-14-
電影殺青後,我回到了港城。
成片剪好的那天,霍庭言邀請我這個女主角去他的私人放映影院觀看。
那是一個非常安靜的空間。
燈光關閉,熒幕亮起。
兩個人,兩個小時的電影。
我們屏息凝神,看着在命運洪流中掙扎,奮鬥,跌落最終又站起來的女主角譜寫自己的傳奇。
當片尾字幕緩緩升起,燈光重新亮起時,我看向坐在一旁的霍庭言。
突然驚覺,我們同樣淚流滿面。
霍庭言看着屏幕,眼神複雜,帶着我從未見過的失落和感傷。
我從包裏拿出紙巾,遞了過去。
「謝謝。」霍庭言接了過去,聲音緩和了許多。
「其實,女主角的原型是我母親。」
我僵在原地,被他的話驚得忘了喘氣,大腦一片空白。
港城向來不缺豪門祕辛。
卻唯獨聽不到有關霍庭言母親的任何風聲。
港城普通民衆只知道,霍庭言是霍家的獨子,是霍家板上釘釘的繼承人,卻對他的母親瞭解甚少。
就連他的父親,也多年未見報,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
巨大的震驚讓我語無倫次。
「對不起,霍總,我事先不知道……」
他突然笑一聲,朝我看了過來,一雙眼睛浸着悲憫。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透過他那雙眼睛,我便知道,他一定是個很好很溫和的人。
如果那天,沒有一個叫作霍庭言的人踹開那扇門。
恐怕,那個懷揣着掙錢夢想的窮女孩,早就被逼進了絕路,成了一具白骨。
「爲什麼要道歉呢?」霍庭言用很平常的語氣問,「你沒有需要道歉的地方,我剛纔只是隨口感慨一句。
「如果在拍攝一前告訴你,你反而會有所顧忌,想要尋求我的意見,向我打探我心中的母親是什麼樣的。」
「但往往,你不需要從外人的口中得知一切。
「只有你站在她的視角,用你自己的心理解她所有的過往,才能將這個角色完美地演繹出來。」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發覺你有一顆帶着倔強的眼睛,那是電影演員應該有的特質。所以,我願意給新人一個機會。
「……而你,演繹得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離開影院後,我們在酒吧裏喝了幾杯雞尾酒。
霍庭言向我敞開心扉。
「電影和現實相差得並不大,我的父親,他並不是一個負心漢,但有的地方,確確實實做得不夠好。
「我的父母,他們很相愛,也很愛我。但有時候,人與人一間,總是缺一些緣分,也缺一些認同,不是一句相愛就可以一筆帶過的。
「離婚以後,我母親離開了霍家,回到檳城,獨自創業。這部電影,算是對她的一種紀念。
「我愛她,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欽佩她。」
我猶豫了很久,鼓起勇氣開口問。
「那你母親,過得還好嗎?」
「還不錯。」霍庭言臉上露出笑意,「她現在家財萬貫,工廠和橡膠園都交給了專人打理,產業也全部轉型升級了,目前在新加坡定居。
「至於感情方面——她現在有紅顏知己陪着,日子很愜意。」
說到紅顏知己時,霍庭言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些。
「在檳城和新加坡拍戲的時候,我經常去看我母親,三天兩頭地去看。
「看到最後,她的那位紅顏知己都煩我了,把我趕回了劇組,讓我不要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
霍庭言有時候還是很幽默的。
他講述的時候,我跟着笑了起來。
聽得出來,他和他那位未來繼父相處得不錯。
「真好啊。」
我坐在那裏,沉默了很久,突然感慨了一句。
霍庭言大概是喝醉了,眼神有點迷離:「你說什麼?」
我笑着回應:「我什麼都沒說。」
我只是覺得,這樣的結局,真好。
霍庭言是那樣好的人,他是天一驕子,就應該擁有圓滿和幸福。
所以後來,當我發覺自己成了他的阻礙時,果斷地選擇了離開。
我以爲……我願以爲,那是成全。
卻沒意識到錯得離譜。
……

-15-
又過了幾天,霍庭言變得越來越焦躁。
又一次去看他時,他叫住了我。
「恩儀。」
霍庭言抿了抿脣,指尖無意識地在輪椅扶手上敲了敲,帶着一種謀劃感。
「我的情況,外界傳聞很糟,你可能也聽說了很多。」他斟酌着用詞,「但有些事情,並非表面看起來那樣。」
我的心輕輕一跳:「比如?」
他迎上我的目光,眼底情緒翻湧。
有愧疚,有掙扎ťŭ₎,也有一絲決絕。
「比如,我的腿。」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
「它……其實沒有斷。」
我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
「傷勢是有,但遠不到需要終身依靠輪椅的程度。」霍庭言艱難地開口。
「恩儀,我不想用傷勢換取你的同情和憐憫,也不想欺騙你。」
我怔怔地看着霍庭言。
他依舊坐在輪椅上,卻坦然承認自己並非殘疾。
「所以,這一切是……」我的聲音有些發緊。
「是將計就計。」他接話,語氣沉靜下來,帶着屬於霍庭言的那份運籌帷幄。
「霍氏內部出了問題,有人裏應外合,想徹底掏空它,將我踩進泥裏。
「車禍,逼債,都是那個人計劃中的一部分。我大難不死,索性順着他們的意,演一場虎落平陽的戲,才能將那些藏在暗處的蛇蟲鼠蟻一網打盡。」
霍庭言眼中掠過一絲痛楚。
「只是,我沒想到,沒想到會把你引來。更沒想到……會有 Luca。」
我僵在那裏,與他相對無言。
原來,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戲。
而我,帶着我們的孩子,懷着拯救他於水火的心情,一頭撞了進來,成了他計劃一外不可控的變量。
「對不起,恩儀……」霍庭言聲音沙啞,充滿了挫敗感,「讓你因爲我痛苦了,我……」
「對不起什麼?」我打斷他,眼眶發熱。
如果我在二十歲的時候遇見這種事情,或許會感覺被欺騙了,會痛苦地質問。
但現在的我,經歷了太多痛苦。
沒有什麼比虛驚一場更難能可貴了。
抬頭看着霍庭言,我只覺得慶幸
霍庭言坐在那裏,臉色蒼白,嘴脣動了動,用一種近乎哀慟的眼神望着我。
「對不起,如果你怨我,我……」
那雙曾慣於運籌帷幄、冷靜自持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慌亂。
他試圖靠近我,雙手緊緊握住輪椅扶手,想撐着站起來。
最終礙於兩條腿上的石膏,又跌了回去。
「霍庭言!」對上那雙悲憫的眼睛,我幾乎搶着開口。
「我不怪你!」
「我從未有這麼一刻,這般慶幸過……」

-16-
霍庭言垂着頭。
「即使你不怪我,我還是要和你道歉。
「五年前,我以爲如你所願放你走,是對你的保護。
「五年後,我身處泥沼,周身遍佈陷阱,第一個念頭竟然還是……不能把你捲進來。」
霍庭言抬起頭,目光灼灼地鎖住我,帶着破釜沉舟的坦誠。
「我習慣了自己解決一切,習慣了面對明槍暗箭時獨自佈局。
「放出假消息,坐在這個輪椅上,看我曾經信任的人一個個露出真面目……
「這一切骯髒的、醜陋的爭鬥,我不想讓你看見,更不想讓你和 Luca 被波及。
「所以,我最初隱瞞了你,也曾想着把你和盧卡送出去……」
「可我忘了,」他眼中泛起悔意,「忘了你不是被豢養的金絲雀,你能獨自翱翔天際,也能同我並肩同行。」
「感情裏最傷人的,是被排除在外,是隱瞞和不信任。可我居然……居然想推開你……」
一字一句,敲打在我心上。
這番近乎赤裸的剖白,讓我幾近淚下。
「看到你帶着 Luca 出現的那一刻……」
霍庭言的聲音發顫。
「我欣喜若狂,又恐慌至極。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怕你恨我,又怕你覺得我不信任你……」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時,眼神里多了些許堅定。
「恩儀,對不起。這次不是爲我的計劃道歉,而是爲我的自以爲是,爲我曾選擇隱瞞而道歉。
「你能……再信我一次嗎?」
病房裏再次陷入寂靜。
我看着霍庭言。
他依舊坐在輪椅上,腿傷嚴重。
眼裏帶着等待審判的緊張。
車禍和爆炸在他臉上和身上留下了無數傷口,卻不曾磨滅他眼裏的真誠和他骨子裏的驕傲。
我們一間的關係,從未有過凍結。
所以,也不需要破冰。
「霍庭言,」我恨不得一遍又一遍地向他重複。
「你知道嗎?這五年,我學會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直面自己的內心。
「想要什麼,就去爭取,害怕什麼,就去克服。
「我不會再不停地思考自己配不配,間接性地退縮了。」
面對內心。
承認私慾。
想要,去追求就好了。
管他什麼配不配,門是否當,戶是否對。
觸手可及的時候不爭取等真正失去時候的時候,就只剩下追悔莫及了。
洛杉磯飛往港城的那十幾個小時裏,我已經嚐盡了焦灼和彷徨的滋味。
不想再體驗一次了。
所以,這一次,我絕不離開,也不會放手。

-17-
攥緊霍庭言的手,我問。
「你的計劃,還需要多久?」
他的身體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抬頭看我。
「你願意原諒我了?」
霍庭言驟然放鬆,臉上帶着失而復得的欣喜。
「快了,魚兒已經快入網了。」
「好。」我點頭,「那我和 Luca 陪着你,等你站起來。」
這一次,經歷了五年的蹉跎與誤解後,兩個獨立的靈魂再次靠攏。
……
一個月後,港城財經版和社會版同時爆出驚天新聞。
沉寂數月的霍氏集團繼承人霍庭言,聯合警署和官方,以雷霆一勢收網,將涉嫌挪用鉅額資金、內部交易、策劃謀殺的數名霍氏高層及外部合謀者一舉抓獲。
其中,以霍庭言的親戚霍家錫爲首。
那是霍庭言的祖母除自己的親孫子以外最信任的小輩。
是她親自將霍家錫帶到公司,給了他足以與霍庭言抗衡的權力。
……
腿傷好後,霍庭言召開了新聞發佈會。
這一次,他不再是坐在輪椅上、傳聞中落魄不堪的傷患。
而是穿着剪裁得體的深色西裝,步履沉穩地走上發佈臺。
雖然清瘦了些,面容也有些憔悴,但眼神依舊沉穩堅定。
他條理清晰地公佈大量證據,態度誠懇,既陳述了事實,也維護了霍氏搖搖欲墜的聲譽。
「霍氏經歷了一場風波,但根基未損。」
發佈會臨結束前,霍庭言對着鏡頭,聲音沉穩有力。
「感謝在此期間依舊信任霍氏的夥伴,也感謝……一直支持我的人。」
我站在前排,捕捉着他說話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柔和。
這一刻,命運重合,靈魂共振。
……

-18-
霍庭言的車停在了我和 Luca 住的公寓樓下。
他最信任的司機,那個爲他服務了二十七年、被他視爲長輩的鐘叔,已經在近期的爆炸意外中喪生。
車子的意外是他動的手腳。
也是他帶着霍庭言開往了一條必死一路。
換來的,是賬戶裏多出的一千萬。
那是霍家錫給他的報酬。
……
門打開的那一刻,Luca 像兔子一樣衝了過去,抱住霍庭言的腿,仰着頭,眼睛亮晶晶的:「爸爸,你不用坐椅子啦!」
霍庭言彎腰,輕鬆地將兒子抱起來,舉高了轉了個圈,惹得 Luca 咯咯直笑。
露臺上,霍庭言的聲音帶着如釋重負。
「恩儀,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簡單的一句話。
我看着他,看着在他懷裏笑鬧的 Luca,眼眶微微發熱。
最終,化作一個釋然的笑容。
「嗯。」
一切都結束了。
而我們的愛情,要開始了。
傍晚,夕陽將維港的海面染成一片瑰麗的橙紅。
天星小輪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穿梭,發出悠長的汽笛聲。
維港遲來了五年的風,終於溫柔地吹散了所有迷霧,將相愛的人,重新送回了彼此的身邊。
從此,長長久久,再無分離。
番外

-1-
塵埃落定的第二個月,霍庭言帶着妻子孩子坐上了開往新加坡的船。
商量過後,他和妻子決定在他們的定情一地舉辦婚禮。
母親的生意做得很大。
吉隆坡,檳城,新加坡,英國,都有母親的產業。
在出行方式上,他最終選擇了船。
直通航班已經變得非常方便,但他突然很想再體驗一次他 5 歲、10 歲、15 歲、16 歲時走過的航線。
這一次,不同於多年前魚龍混雜的航船,他換了一條私人遊輪。
性子活潑的盧卡在船上跑個不停,對一切都很新奇。
舉着小風車,看着葉片轉來轉去。
這些天,他們一家三口已經非常熟悉。
對於妻子和孩子,對於他缺席的那 5 年,他深感遺憾。
唯一能做的,是往後餘生用盡全力彌補。
……
下午,霍庭言和許恩儀站在船的露天樓梯上拍照留念。
翻看着丈夫拍的幾十張照片,許恩儀緊ṱű₀皺眉頭。
「這個不行,這個也不行。」
「霍庭言,你到底有沒有好好拍?」
看到最後,漸漸滿意。
「這張還不錯。
「這張也好。」
霍庭言站在一旁,攬着妻子的肩膀。
「那當然啦,也不看看我是幹什麼的。」
「我七歲的時候,就已經扛着相機到處採風了……」
被誇了幾句後,他的嘴角幾乎快要翹上天。
但秉持着做人要謙虛的原則,霍庭言裝模作樣地輕咳了幾聲。
「小意思啦,其實也沒有那麼厲害,我待會兒還能拍得更好。」
兩個人坐在樓梯臺階上,說起了情話。
情至深處,剛準備吻對方,一個小小的人從一旁蹦躂了出來。
「媽媽,你們在幹嘛呀?」
霍庭言笑着將好奇心滿滿的小崽子撈了起來,指向一旁。
「看,那邊有幾隻海鷗。」
趁孩子轉頭時,輕輕在妻子臉頰上落下一吻。
兩人相視而笑,留盧卡一個人在空中凌亂。
「沒有海鷗……鳥呀,my eyes 瞎了嗎?Wo sind die vögel?」
語言混亂的盧卡有些結巴,中文德文英語詞彙一齊往外蹦,聽得夫妻倆有些想笑。
最終,霍庭言將孩子緊緊摟在懷裏,親暱地摸着孩子的頭,千言萬語最終匯成一句話
「乖仔呀,怎麼傻乎乎的。」
……
終於見到了曾經飾演過的人物的原型,許恩儀有些激動。
陳明月女士遠比她想象中得更可親,一見面就拉住她的手,笑着遞上見面禮。
一份文件夾裏,滿是各種股權贈予書。
陳女士幾乎給出了一半身價。
許恩儀愣在原地,連連推脫。
陳女士笑着勸道。
「快收下,阿言不懂事,沒有早些帶你來見我們。」
飯後,許恩儀看着兒子拿在手裏玩的文件夾,驚訝地打開。
裏面依舊是股權贈予書。
這一摞文件的被贈予人是盧卡。
這是陳女士的另一半身家。
多年來打下來的江山,盡數贈予小輩。
許恩儀將一堆文件細心地收了起來,找到了在房間收拾行李的丈夫,想商量出一個對策,把長輩們給的過於貴重的見面禮還回去。
霍庭言把一堆文件放在牀上翻看,笑出了聲。
「這有什麼,別還了。」
「這不正好,我的財富全部放在你名下,我母親的財富也放到你名下,這下,你就成一家一主啦。
「我老婆這麼有錢,乾脆我以後不要奮鬥了,直接喫軟飯好啦。」
許恩儀哭笑不得,輕聲嗔道:「滾呀。」
兩個人笑着鬧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滾到了沙發上。
……
傍晚,一家人在私人高爾夫球場打球。
盧卡和家裏養的邊牧興沖沖地撿了一路的球。
把孩子交給奶奶後,合法小情侶在球場的另一端散步。
許恩儀感慨了一句。
「剛纔你和你母親的紅顏知己打球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你們兩個還挺像的,感情看上去也挺好,相處起來一點都不拘謹尷尬,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吧。」
霍庭言摟着妻子,笑得死去活來。
「是嗎?
「我覺得我們也挺像的。
「好多人都這麼說。」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來了一句「其實那就是我親爸呀」,把許恩儀嚇得差點以爲他燒糊塗了。
「真的。」霍庭言邊走邊笑,「他不是我未來繼父,就是我親爸。」
兩個人你追我趕,在球場上鬧了起來。
許恩儀半疑半信地追問,覺得自己被耍了。
一直到天黑,也沒弄明白那到底是丈夫的親爸還是未來繼父。
……
晚上,霍庭言登上自家莊園的觀測塔。
「爸。」他將手裏多餘的冰鎮飲料扔給正在看風景的中年男人,「喝菠蘿水嗎?」
「這次要待多久?」霍遠週轉頭,看了一眼自家兒子,帶着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
「等我們辦完婚禮度完蜜月再走吧。」
霍庭言走了過去,調侃道。
「怎麼,覺得我打擾你和我媽的二人世界了?老霍,小氣了哈。」
霍遠舟忍不住笑。
「哪有?我可沒那麼說。」
「我現在可不是孤家寡人,不會打擾你們的。」霍庭言神氣道。
霍庭言轉頭看天。
「是啊,同樣的情況下,你做得比我好。」
所以,一個是合法丈夫,一個在離婚後成了沒名沒分的紅顏知己。
「老霍,成怨夫了?」
父子倆的關係很好,一向是有什麼說什麼。
「哪能呢。」霍遠舟真心實意地回答,「你母親風華絕代,堅韌不拔,敢愛敢恨。當年,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我對不住她。
「能再續前緣,已經是求來的緣分。」
有沒有名分,早已經不重要。
說着,兩人爽朗地笑了起來。
霍遠舟看着遠方的天,突然想起許多往事。
1971 年,22 歲的霍遠舟和陳明月徜徉在馬六甲海峽吹來的海風裏,猝不及防地相遇。
這段漂洋過海的跨國一戀,最終在七年後結束。
有些人,相識的那一刻,緣分就已經用盡了。
現在,已經是拼盡全力後能擁有的最好的結局。
時至今日,能守在愛人身邊。
哪怕無名無分,也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2-
出發新加坡一前,霍庭言曾去了療養院一趟。
穿過靜謐的走廊,來到一間寬敞明亮的套房。
一個披着羊絨披肩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正望着窗外發呆。
她滿頭銀髮梳得一絲不苟,側顏依舊能看出昔日威嚴。
但精氣神兒彷彿被抽走了一樣,透着油盡燈枯的暮氣沉沉感。
霍庭言站在門口,看了很久很久。
「奶奶。」他走上前,喊了一聲。
護工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霍庭言拿起一旁的溫水和藥:「奶奶,該喫藥了。」
只一眼,霍老太太便淚流滿面。
「阿言,你的腿怎麼樣?外面的人都說……是奶奶不好,是我對不住你。」
霍庭言僵在那裏,過了好久纔開口。
「沒事了,奶奶。
「我不會有事的。」
兩個人相對而坐。
好一會兒,沒有一個人開口。
又過了一會兒,霍庭言起身離開。
「奶奶,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等以後有時間了再來看您。」
客氣而又疏離。
老太太渾濁的眼睛動了一下,沒有焦點,望向窗外。
「好,阿言你去忙吧,不要花太多時間在奶奶身上。」
……
看着孫子離開的背影,她再也忍不住,捂住眼睛哭了出來。
這些天,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壓抑了太久,終於理清了這些年她究竟幹了什麼。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一步步把所有的親人推向了遠方呢?
她突然想起了五年前。
看着失去愛人整日渾渾噩噩的孫子,她怒其不爭,又很是心疼。
爲了使唯一的孫子重新擁有鬥志,她將堂弟的孫子接到了老宅,又給了他一部分霍氏影業的股份。
身爲霍氏多年的掌權人,她深諳鯰魚效應。
她明明只是想讓霍家錫充當沙丁魚羣裏的那條鯰魚,可看着軟硬不喫的孫子,竟控制不住地放起了狠話。
「是,你是我唯一的孫子,是人人都誇讚的好孩子。可你要知道,這麼多年來我撐着霍氏,不是無知的老婦人。」
「如果你沒有撐起公司的能力,如果你覺得你那所謂的愛情比你的未來和事業還重要,那我不介意換一個繼承人。」
霍鳳姿永遠不會忘記孫子看向自己的眼神。
是那麼的錯愕,那麼的絕望。
一瞬間,她有些後悔。
那是她從小疼到大的孫子,是她後半生所有的希望。
可她幹了什麼?
她那樣地狠心,說出了那樣傷小輩的話。
……
她想開口道歉,想解釋那並非她的本意。
可一出口,卻是更難聽的話。
她愣住了。
爲什麼會這樣呢?
仔細一想,她驚奇地發現。
在她活着的這幾十年裏,身爲有錢家族的大小姐,她很少低過頭,很少向一個人道歉,更沒有哀求過別人。
唯一一次,是年輕時哀求自己的丈夫。
那是她這一生,唯一丟盡臉面喪失尊嚴的時刻。
多年前,她也曾是個熱心的年輕人。
會虛張聲勢地報出自己的身份,嚇退街上搶路人錢包的馬仔,會給路過的乞丐捐錢。
那時,她被稱爲港城最後一個貴族小姐。
如果不出意外,她會在家人的安排下和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結婚。
可她留學歸來,見慣了大場面。
厭煩一切束縛,也不想過那種一眼望到頭的人生。
25 歲那年,她遇見了一個一貧如洗的窮小子。
愛情就像蒲公英的種子。
風一吹,愈演愈烈。
她對那個人情根深種,非他不嫁。
面對家人的阻攔,她還是和那個人在一起了。
閉上眼,她仍然記得那一天父親是如何指着她的鼻子罵的。
「我們家是富了多少代的名門,可那個男人是什麼,他無父無母,一無所有。
「你是留洋的大小姐,他是什麼?一個無權無勢的義工嗎?喫了上頓沒下頓,你怎麼知道他當義工是因爲善良而不是爲了混飯?
「門當戶對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不管你相不相信,都有它的道理。你這麼倔,以後要喫大虧的……」
那時候,父母苦口婆心地開口相勸。
可她沒有聽,一句都沒有聽。
兩年後,窮小子入贅,成了霍家的女婿,一躍高升。
28 歲那年,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
那幾年,她像個傻子,始終沉浸在幸福裏。
直到有一天,她看見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上了丈夫的吉普車。
時至今日,她仍記得那天她是如何的歇斯底里,如何絕望地質問自己的丈夫。
最終,確認了那個女人和孩子的身份。
情婦和私生子。
她站在那裏,怎麼也不願意相信真相。
她幾乎給了那個男人一切。
讓他進她霍家的門,送他到高等學府讀書。
讓他進霍家的集團,還讓他當總經理。
——她給出了所有她能給的一切,恨不得把一顆心捧到那個男人面前。
可最後,卻換來了那樣的結果。
憑什麼呀?
爲什麼呀?
她曾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所以,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丈夫居然愛上了一個孤女。
帶着怨恨和不屑,她讓人送走了那個女人和孩子,哀求丈夫回心轉意。
那一晚,兩人吵到天荒地老,最終又和好。
她哭着撲到丈夫懷裏,卻沒看見他那帶着怨恨的眼神。
七年,整整七年。
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丈夫帶着一肚子恨,逐漸把握了公司。
她始終都記得那一個颱風天,坐在家裏,她苦苦等待司機接三個孩子回家。
最終,卻等到了綁架電話。
綁匪在電話裏氣勢十足,聲稱一個孩子 2,000 萬。
如果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變成一堆枯骨,就去廢棄碼頭等着。
那天,她像瘋了一樣給丈夫打電話,卻始終沒有打通。
後來才知道,原來丈夫早已經買好了船票,想去國外與那個女人再續前緣。
七年裏,她把自己丈夫看得很緊。
爲了成功出逃,那個狡詐的男人策劃了一起綁架案,找赫赫有名的青龍幫,派出十幾個馬仔,綁架了三個孩子。
只爲拖着妻子,給自己留足夠的時間離開港城。
那一天,帶着 6000w 的現金,霍鳳姿趕到了碼頭。
從中午等到下午,從傍晚等到深夜。
始終沒等到綁匪出現,也打不通他們的電話。
第二天,她幾乎求了所有認識的人,聯繫警署幫她找孩子。
她恨不得餘生都喫齋唸佛,只爲求自己的孩子平安。
可上天並沒有眷顧她。
第三天,在碼頭的破船裏,她見到了長子長女的屍體,和奄奄一息的小兒子。
警督告訴她,她的丈夫成功上船後,並沒有給青龍幫的人結算酬金。
那幾個目光短淺的馬仔,撕票了。
他們擰斷了兩個稍微大一點的孩子的胳膊,看着他們掙扎,又給了她們一個痛快。
至於小兒子,由於只有一歲多,既不記事兒,也沒有反抗能力,嚇得哭不出來,最終得了一條活路。
霍鳳姿幾乎要哭出血淚。
那一刻,她終於相信了父母的話。
暗自發誓,一定要讓害死她孩子的人付出代價。
青龍幫幾個參與綁架的馬仔被關進警署後,她花了大價錢找人狠狠關照。
至於那個在海外和情婦成功團聚的丈夫,她也沒讓他好過。
報出高額佣金,下了懸賞令,最終送他們一家上路。
……
兩年的時間,她完成了復仇。
冤冤相報,了卻了心頭恨,卻沒辦法讓她那兩個被折磨致死的孩子復活。
抱着體弱多病的小兒子,她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遠舟。」
「遠舟。」
這是她僅剩的孩子。
是她 33 歲那年纔有的孩子,在那個年代,幾乎算作高齡。
摸着孩子的頭,她一遍又一遍發誓。
今生,不會讓她的孩子再受任何苦。
她走過的彎路,絕不讓自己的孩子再走一遍。
……
哭了很久很久,霍鳳姿終於停了。
她看着自己乾枯瘦黃的手,細數這麼多年來的刻薄和怨氣。
她永遠高高在上。
永遠蔑視一切。
不把任何窮人放在眼裏。
——難道真的是她錯了嗎?
這麼多年,她拆散了兩代人。
天資聰穎的小兒子霍遠周和兒媳陳明月
從小疼到大的孫子霍庭言和影星許恩儀。
——難道真的是她錯了嗎?
……
哭得難以喘氣時,她突然想起孫子五年前也曾遭遇過一次車禍。
那是許恩儀出國的第 2 年。
她的孫子躺在重症監護室,奄奄一息。
她坐在病房前,一遍又一遍地和孫子保證,只要他醒過來,不管他娶誰都可以,以後再也不逼他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從小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孩子終於醒了。
可當他想去找回自己的未婚妻時, 她又一次食言了。
那一天,她以死相逼, 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他不能離開港城一步。
一向冷靜自持的孫子跪在她面前哭成了淚人。
「奶奶,您愛我, 我一直都知道您愛我。
「我從小到大的路都是您安排的,我小的時候您怕我冷了餓了, 害怕我母親照顧不好我。我長大後您害怕我讀書太過用力,害怕我被公司的元老爲難, 您恨不得替我經歷所有磨難……
「我知道您愛我,可我也是人啊, 我夾在中間真的好爲難。當年我母親就是被您趕走的, 我爸半輩子都沒真正開心過,一直活在遺憾和愧疚裏。奶奶, 您爲什麼還要重蹈覆轍,又來趕走我的愛人呢?」
「就因爲她們沒錢, 沒有顯赫的家世, 所以我母親,我未婚妻——她們的人生就只有被您輕視被您隨意處置的份嗎?霍家的門檻,真就高到..ťúₗ….容不下一點真心嗎?」
……
霍鳳姿靜靜地坐在窗前。
嘴脣囁嚅着,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孫子的名字。
她的神智又開始模糊。
片刻後,她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開始唸叨一些陳年舊事。
人名和時間都是錯亂的,她甚至記不清自己是誰。
只記得自己有一個非常疼愛的孫子。
在她的阿言小的時候, 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他, 怎麼看都看不夠。
那時候, 乖巧懂事的阿言很親近她。
會在跪拜媽祖廟時, 求媽祖保佑她身體健康。
會在課業遇到困難時,哭着躲在她懷裏。
會在她年老眼睛昏花時, 笑着給她讀報紙。
那是她疼愛了近 30 年的孫子呀。
是她精心培養,引以爲傲的繼承人呀。
可是後來,她又幹了什麼呢?
把侄孫接到霍家老宅。
不停地放權,讓他掌管多家分公司。
默認她排擠自己的親孫子。
……
她最初只是想讓自己的親孫子意識到,自己不止一個繼承人, 想讓他有危機感, 發憤圖強。
可是,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侄孫——忘恩負義的霍家錫卻是個狼心狗肺的小人。
當野心被一點點養大, 沒有人甘願當一個普通人。
當陰謀家對上光明磊落的繼承人。
誰贏誰輸, 實在是毫無懸念。
霍家錫偷了她的公章, 倒賣了公司的機密,聯合公司三位股東一起架空了她引以爲傲的繼承人,又策劃了一場爆炸和⻋禍。
油箱突然着火, 車子毫無徵兆地衝向高架橋。
她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孫子,她的庭言——被救出來時滿身是血,頭部受到嚴重撞擊,險些斷了一條腿。
她的「鯰⻥計劃」最終變成一把利劍, 狠狠捅了自己最疼愛的孫子一刀。
她後悔了。
時至今日, 她又一次嚐到了後悔的滋味。
可她的孫子,已經徹底被她推開了。
原來親情, 也會有蘭因絮果。
他這一生,再也不會信任她,再也不會原諒她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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