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獵之時,我爲救崔硯摔斷了一條腿。
老夫人憐我孤苦,要將我許給他做妾。
崔硯卻淡聲道:「她出身低微,不懂規矩,做個通房已是恩典。」
我瞧着老夫人爲難的模樣,磕了個響頭。
「奴婢不敢挾恩自重,高攀郎君。
「只求一紙身契,允奴婢良籍,離開崔府。」
-1-
我是崔硯的貼身丫鬟。
我七歲時,便跟在他身邊伺候。
我爹孃都是崔府的奴才,我在崔府出生、長大。
倘若沒有意外,我的下半輩子,也是要待在崔家的。
有人說我命好,主家崔氏是名門望族,世代簪纓。
侍奉的崔家郎君,是出了名的探花郎,玉質金相,雅正清冷。
更別提三月前,秋獵場上,馬匹受驚。
我爲救崔硯摔斷了一條腿。
我在榻上躺了足足兩月,方能下地。
養傷的日子裏,府內流言不斷。
他們說,我此番捨命護主,往後地位必然是水漲船高。ẗūₗ
保不齊還能入崔家玉牒,翻身當主子。
畢竟這麼多年,府內丫鬟小廝換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我一直侍奉在崔硯身旁。
直到今日,崔硯一句通房,止了這些流言。
他眼風不動,落下了話,便同老夫人行禮告退。
我沒走,跪地朝老夫人磕了個響頭。
「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高攀郎君。
「只求一紙身契,恩准奴婢還良。」
屋內寂靜,只剩老夫人撥動佛珠的聲音。
她問:「你只求這個?」
我額頭抵着玉磚,一動不動,像尊雕像。
半晌,佛珠轉動的聲音停了,我聽見她長嘆。
「罷了,你一向是個有主意的。」
我心跳如鼓,連磕三個響頭。
老夫人的目光掃過我的右腿。
「待傷好全再走吧,」她道,「莫讓人說我崔家苛責了你。」
-2-
許是跪得久了,未愈的右腿陣陣麻痛。
我扶着牆,一瘸一拐地出了老夫人的屋子。
冷風迎面吹來,我瞬間清醒了幾分。
有人候在門口,是崔硯身邊的小廝。
他恭敬道:「郎君要您去書房一趟。」
書房裏點了燈燭,崔硯端坐在案前。
他垂眸,提筆寫信,沒分給我半個眼神。
我垂首立在案旁,不敢出聲打擾。
不知過了多久,他頓筆,落下名姓,將信壓在案頭,洗墨收筆。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眼看我。
「怎麼?」他淡聲問道,「兩月未見,不會喊人了?」
秋獵事後,我臥榻養傷,崔硯來看過我兩次。
一次是問府醫,我的腿能否治好。
一次是告知我,他即將南下,歸期未定。
隨後的日子裏,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直到今日,再見到崔硯。
他拒絕了老夫人納我爲妾的提議。
崔硯見我不出聲,靜靜地盯着我。
我跪在桌案邊,低頭答道:「郎君忙於政務,奴婢不敢打攪。」
崔硯淡然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忽而抬手托起我的下頜。
我被迫抬頭,同他四目相對。
他打量我兩眼,低聲道:「怎麼?我不在的日子受委屈了?」
他語氣自然,親暱地撫着我的臉頰。
彷彿在老夫人房裏說那番話,給我難堪的人不是他。
可他說的又沒錯,我只是個奴才。
即便眼下他待我再如何溫柔,我也是萬萬不可逾矩的。
於是我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
崔硯放下手,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仍舊坐在案前,卻閉上了眼。
我會意,他這是頭疼的毛病又犯了。
我撐起身子,繞到他身後,替他揉摁太陽穴。
燭火躍動,他的眉心漸漸舒展。
室內一片靜默,他冷不丁地開口。
「方纔你留在母親那,同她說了什麼?」
我心一緊,手上力道卻仍舊輕柔,若無其事道:
「老夫人仁厚寬義,奴婢腆着臉同她討了個賞。」
崔硯緩緩睜開眼,他問道:「要了什麼?」
我盯着他冷玉般的側臉,不知該如何回答。
好在不過片刻,他便沒了興致般,又閉上了眼。
「罷了,你眼皮子淺,」他心不在焉道,「下次想要什麼賞同我說便是,我還能剋扣你不成?」
「是。」我低聲應下。
崔硯抬了抬手,示意我不必按了。
我乖順地退到一旁,等待他吩咐。
他卻沒再說話,起身去內室淨手。
夜風蕭肅,案前的窗子半開,紙筆被吹得嘩嘩作響。
我下意識走上前,將窗子合上。
回身時,瞧見了那封被壓在案頭的信。
筆鋒飄逸,行雲流水。
信中內容,卻不是所謂政務。
信尾,墨跡已幹。
紙短情長,伏惟珍重。
這是一封寫給心上人的情箋。
-3-
我忽然想起,崔硯南下的第二日。
府裏喜氣洋洋,罕見地熱鬧。
我因爲腿傷,臥榻在牀,不知發生了何事。
外頭的丫鬟們在閒聊。
我坐起身子,貼着牀帳ṱŭ⁺,聽了半晌才明白。
原來是崔硯要成親了。
這消息風似的傳遍了崔府。
他要娶的是范陽盧氏的嫡小姐。
范陽盧氏是世家大族,世代在朝爲官。
盧小姐的父親是當今太傅,兄長前些日子又得勝回朝,是要封侯的。
娶了她,崔硯往後的仕途,必然通達。
崔硯此番南下,也是爲了她。
那盧家小姐容色姝麗,性情溫婉,卻天生體弱,纏綿病榻。
傳聞慈恩寺的平安符極爲靈驗,卻也是極爲難求。
崔硯離京南下,便是去替她祈福。
崔硯要娶妻,這本是件好事。
直到府醫替我複診時,老夫人來看過我一趟。
她坐在牀邊,瞧着和藹極了。
「秋獵那日,多虧有你捨命相救,硯兒才得以周全,」老夫人拉着我的手,「好孩子,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我正欲開口,門外忽然一陣喧鬧。
院中的丫鬟又在偷閒,聚着八卦。
「聽說郎君要娶妻了,那他房裏那位怎麼辦?」
「雖說只是個貼身丫鬟,但我瞧着郎君對她可不一般呢!」
「誰知道呢?要我說啊,郎君留她在房中,落的是未來主母的臉面,她如今得寵,待那盧小姐過了門,未來如何可難說……」
我愣了下,抬眼看向老夫人。
她笑了笑,彷彿未曾聽見那些話。
「好孩子,你是要金銀首飾,還是綾羅綢緞?」老夫人柔聲道,「亦或者……你可有中意的人?」
「府裏的管事有個兒子,家世清白,年紀也同你相仿,尋個日子讓你們倆見見可好?」
她語氣慈愛溫和,握着我的手卻越發用力。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老夫人這一趟,既是來瞧我,也是來敲打我。
好叫我看清自個兒的身份。
奴才,就該配奴才。
莫要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4-
老夫人昨日探了崔硯的口風。
瞧着他淡然的模樣,算是摸清了我在他心中的分量。
再怎麼會討巧,到底也只是個丫鬟。
這深宅大院,最不缺的便是伺候人的奴才。
少一兩個,也不算什麼大事。
很快便會有人頂上來。
老夫人讓我安心養傷,以後便不要往崔硯房裏去了。
有人替ṭù⁴了我的活兒,我自然樂得輕鬆。
昨日又是求老夫人,又是伺候崔硯。
跪跪起起,倒是一刻也沒消停過。
我揉着青紫的膝蓋,正欲上藥,又有人急匆匆來敲門。
我只好放下藥,去開了門。
來的丫鬟哭喪着臉,求我去崔硯那一趟。
我不明所以,但瞧着她紅腫的眼眶,猶豫片刻還是去了。
趕到崔硯房裏時,門外烏泱泱跪了一地人。
他坐在內室,穿着單衣,烏髮披散。
眉眼沉靜得好似一塊冷玉,瞧不出半分情緒。
我腳步停在門口,想起老夫人的話,一時不知該不該進。
不等我想好,崔硯便抬眼看向我,嗓音冷淡。
「愣着做甚,難不成要我請你?」
我抿了抿脣,慢吞吞地進了內室。
方一踏進門,我便明白是哪裏不對。
崔硯畏寒,未入冬時屋裏便會燒上炭火。
以往冬日,無論前夜睡得多晚,我總是比府裏其他人早起半個時辰。
只因崔硯淺眠,我又擔心他醒時嫌冷。
我便常常在天未亮時,赤腳下牀給他添炭。
我昨夜走時點上了新炭。
今晨不是我來伺候,新來的丫鬟不懂這些,沒來得及添炭。
此刻炭火燃盡,內室難免有了幾分冷意。
我回頭看了門外一眼。
衆人鵪鶉似的垂着腦袋,不敢作聲。
我嘆了口氣,只好將門掩上,往盆裏添了些炭火。
崔硯仍坐在牀前,一言不發地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有幾分不自在,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
內室靜得可怕,我正猶豫是否要告退,崔硯卻忽然站起身。
他走到屏風前,偏頭睨了我一眼:「過來。」
我愣了下,才發現屏風邊上正放着套新衣。
緋色錦袍,金絲交錯,繡着對鴻雁。
我這纔想起,婚期將近,崔硯不日便要成親了。
這婚袍大抵是雲繡閣那頭送來的樣衣。
我取下婚袍,伺候他穿衣。
崔硯微張臂膀,靜靜地垂眼看着我,一動不動。
直到要穿外袍時,他忽然抬手扣住了我的下頜,神色輕淡。
「今日爲何沒來?」他嗓音清冷。
我怔了怔:「老夫人安排了人來伺候您——」
崔硯聞言,指腹輕柔地蹭了蹭我的臉頰,我頓時噤了聲。
他語氣溫和,又問:「你昨日同母親討了什麼賞?」
昨夜的問題,他竟又問了一遍。
我不敢抬眼看他,「奴婢是想出府……」
他端詳我片刻,輕笑道:「出府,是要見誰嗎?」
我愣在原地,不知他是何意。
猶豫間,崔硯鬆了手,微涼的指節抵住了我的脣瓣。
「我不在的日子,倒是錯過了許多事。」
「府裏近日流言不少,倒是有些關於你的,」他垂着眼,笑意很淡,「你猜他們說了什麼?」
我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眼看向他。
「聽說你同那管事的兒子走得頗近,母親有意爲你們婚配。」
崔硯微微俯身,盯着我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你出府……是要去見他嗎?」
-5-
老夫人器重管事,連帶着也看重他兒子。
他在崔府幹活,卻仍是自由身,跑在外頭。
所以那時老夫人來問我,我是真想過要嫁,也同他見過幾面。
與其留在崔府做一輩子奴才,提心吊膽。
倒不如尋個良人嫁了,安穩過日子。
可我又怕崔硯知道後,要掐死我。
崔硯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
去年府中設宴,來了許多貴人,有人來找崔硯說話。
我跪侍案旁,給他們添酒。
那人多瞧了我兩眼,笑道:「崔兄,你這丫鬟倒是倒是乖得很,借我玩玩?」
他同我招招手,將酒抵到我脣邊,「喏,這杯賞你了。」
玉杯傾斜,酒液快要溢出,我下意識抿了一口。
崔硯看着我們,沒有說話,眼裏卻笑意淡了下來。
夜裏,他取了兩壺宴上的酒,一杯又一杯地喂到我脣邊。
他喂得快,我吞嚥不及,嗆了好幾口。
酒液順着脣畔滑落,沾溼了衣襟。
他冷眼望着我狼狽的模樣:「這酒如何,可還喜歡?」
這酒醉人,酒意攀升,我躺在榻上,渾身發燙,答不出話來。
倏然,脖頸一涼,是崔硯的手撫了上來,使了點勁。
恍惚間,他貼近我耳畔,語氣不帶一絲溫度。
「你倘若敢跟別人跑了,我便弄死你。」
可他不讓我跟別人,卻又不肯給我名分。
老夫人要他納我做妾,他卻只肯讓我做個通房。
等他娶了妻,我大抵還是要被人弄死的。
畢竟死一個通房,就像捏死一隻螞蟻。
不過是抬抬手的事。
我想了一夜,與其留在崔府等死。
我倒不如自個兒先走。
-6-
崔硯以爲我同老夫人討的賞,是要嫁那管事兒子。
可我看着他陰沉沉的臉色,卻也不敢說是我要走。
我垂下眼,可憐道:「郎君明鑑,這流言害人,奴婢是您房裏的,可不敢揹着您幹這事。」
崔硯足足盯了我半晌,放了手。
不知他信是沒信,至少逃過一劫。
我正要鬆口氣,他又淡聲吩咐。
「今夜你來值守,哪也不準去。」
我低眉應是,心下卻長嘆一口氣。
在這崔府當值,終究是休息不了一天。
天色暗淡時,我提燈站在崔硯門外。
崔硯屋內點了燈,半闔着門。
他換了身常服,坐在案前,半分眼神都不給我。
我守在廊下,沒敢進屋,卻在悄悄看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起身去了內室,沒再出來。
我鬆了口氣,忍不住動了動發僵的腿。
夜風冷寒,涼意從骨頭縫往裏鑽,腿傷處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站了半夜,實在撐不住了,便靠門坐在廊下。
我蜷着身子,眼皮愈發沉重。
迷迷糊糊間,頸間一涼,似乎有什麼落在我身上。
我抬起頭,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
是下雪了。
我眯眼看着這雪,忽然想起,我從前也是替崔硯守過夜的。
那時崔硯總讓我宿在他房裏。
可依着規矩,伺候完他,我是要走的。
從他屋裏出來時,常常已是深夜。
那日院裏值守輪到我,我索性坐在廊下,等着天亮。
崔硯屋子裏炭火燒得旺,我穿得單薄,也出了一身汗。
可外頭卻下着雪,夜風吹得人身上發涼。
我那時累得不想動彈,抱臂縮在廊下。
我想着熬一熬便過去了,何必多跑一趟。
倘若崔硯夜裏起來,尋不到人,也是要怪罪的。
我想着這事,卻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天光熹微時,房門被人打開,崔硯穿着單衣站在門口。
我從夢中驚醒,猛然想起忘了伺候崔硯晨起。
我匆匆撐起身,要去給他更衣。
誰知方一站起,眼前便一陣天旋地轉。
只來得及看見崔硯驟變的臉色,和他顫抖的嗓音。
「蕪朝,你怎麼……蕪朝!」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我怔了半晌,才意識到有人在喊我。
不是幻覺。
我感覺自己被人輕柔地抱起。
我使勁眨了眨眼,抬頭對上了崔硯倉皇的臉。
記憶裏的面容漸漸與他此刻的神色重疊。
我靠在崔硯的胸前,昏昏沉沉間,只想着——
原來他也曾那麼在意過我。
-7-
我醒來時,牀榻邊坐了人。
崔硯握着我的手,正在聽大夫叮囑。
「這位娘子腿傷未愈,不可久站受寒。」他小心翼翼道,「現下只是腿傷引發風寒,往後還需多加休養,莫要留下病根。」
崔硯握着我手腕的力道緊了緊。
他的指腹溫熱,透過肌膚傳來的溫度有幾分滾燙。
我忍不住動了動指尖,想抽回手來。
崔硯察覺到動靜,連忙回頭看我。
他見我醒了,鬆了口氣,抬手讓府醫退下。
我趁勢看了眼牀帳,不是熟悉的裝飾。
這是崔硯的屋子。
我頓了頓,掀開被衾,想坐起身子來。
崔硯卻不容抗拒地將我摁了回去。
他替我理了理鬢邊的溼發,低聲道:「你燒未退,別亂動。」
我愣了下,這才發覺額上覆了塊降溫用的布巾。
崔硯垂眸盯着我看了會兒,才收回手。
他語氣難辨喜怒:「身上既有傷,爲何不說?」
我聞言,怔忪着,不知如何作答。
我救崔硯時,從馬上摔下,傷得嚴重。
府醫給我診了病,讓我臥榻休養,切忌操勞。
可主子還站在一旁,我一個丫鬟哪來的資格整日躺着。
也沒有哪家主子會要個殘婢。
所以能下榻後,即便腿傷再痛,我也不敢表現出半分。
在別人眼中,我的傷怕是早好了。
崔硯回京後,忙着成婚諸事,也未曾提過這事。
他不在乎,我又如何能厚着臉要他乞憐呢?
多半是無用功。
我抿了抿脣,只道:「府內事務繁忙,郎君不日便要成婚,這點小事,奴婢不敢叨擾您。」
崔硯愣在原地,沉默半晌,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兩廂沉默,無人開口。
我躺在崔硯的榻上,總覺得不自在。
我看了他一眼,試探道:「奴婢已無大礙,還是回自己屋裏去……」
崔硯蹙眉,打斷了我:「你好好躺着便是,安心養病,莫要再折騰。」
話落,他望着我蒼白的面龐,想起了什麼似的。
「你前幾日不是說想出府?」
他語氣溫和了下來,低聲道:
「待你傷好,你要去哪,我陪你去。」
-8-
崔硯勒令我臥榻養病,不許我下牀。
我一連躺了幾日,日日灌藥。
莫說風寒,腿傷都好了大半。
好在今日,官府的文書總算下來了。
傍晚時,老夫人派人將身契給我送了過來。
我細細看了好幾遍,纔將它貼身收好。
有了它,我從此便是自由身了。
想到這,我終於忍不住抿脣笑了。
恰好崔硯推門而入。
他瞧見我的笑臉:「什麼事這麼高興?」
我怔了下,連忙收斂了笑意。
崔硯也沒多問,他走進我的屋子,打量了一圈。
視線落在桌上的包袱上。
那是我提前收拾好的細軟。
我心一跳,正要上前擋住,他卻笑了笑。
「怎麼?知道我要帶你去南山寺,東西都收拾好了?」
我愣了下:「南山寺?」
崔硯看向我:「你之前不是說想去那看看?」
我是想過要去那看看的。
不過那已是幾年前的事了。
我娘是老夫人房裏的丫鬟,而我爹是府裏的護衛。
老夫人信佛,每年都要去一趟寺裏。
那時我爹孃得了吩咐,陪老夫人上南山寺。
要走的前一夜,我娘拉着我的手。
「朝朝,聽聞南山寺庇佑平安,靈得很。」
她笑道,「這次上山難得,爹孃也去給你求個平安符回來。」
我點點頭說了好,卻沒能等到他們回來。
老夫人下山路上遇了山賊,護送的一行人大半遇了害。
其中就包括我爹孃。
山路陡峭,屍身運送不便。
老夫人便尋人將他們葬在了南山寺附近的義冢,又厚賞了家人。
後來祭祖時,老夫人開恩准許下人回去祭拜。
那時我在崔硯身側侍奉。
他扣着我的腰,埋首在我頸側。
燭火昏昏,我悄悄抬眼看他。
他覺察到,輕撫着我的發頂,問我:「怎麼了?」
他的脣貼着我的耳廓,嗓音低啞,動作溫柔。
我有一瞬的恍惚,以爲自己是被在意的。
於是,我糾結許久,還是開了口。
「奴婢想去南山寺看……」
可話沒能說完,崔硯便打斷了我。
「南山寺山路難行,沒什麼好去的。」
他吻上我的頸側,眼也未抬。
「你若覺得府裏沉悶,明日我帶你去街巷上逛一逛便是。」
我聞言,怔了半晌。
我想說,我不是覺得府裏沉悶。
也不是想去南山寺遊玩。
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的爹孃。
可我看着崔硯冷淡的眉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沒想到他竟還記得這事。
但這回,我卻搖了搖頭:「我不是要去南山寺。」
崔硯怔了下,「那你要去哪?」
我動了動脣,「奴婢想離……」
話未說完,便有人叩門稟告。
「郎君,盧小姐邀您去茶樓見一面,有要事相談。」
崔硯只看了我一眼,便匆匆起身,披上大氅要出門。
可走到門口時,他又回過頭來:「蕪朝。」
我抬眼看向他。
風雪撩起了他的鬢髮,他沉默片刻,對我說:
「你在府裏等我回來,無論你要去哪,我都陪你。」
我瞧着他遠去的背影,有些怔松。
……可我要去的是青州。
今夜是最後一趟船。
崔硯,我不等你了。
-9-
老夫人安排了人來送我。
車伕等在門口,百無聊賴地打着哈欠。
他見我出來,連忙直起身來問我。
「娘子,是要去哪?」
我側身看了眼街巷。
今日上元,宵禁開放三日。
即便天色漸暗,長安城裏依舊人羣熙攘。
我想了想,取出一ẗúₘ兩碎銀,遞給他。
「今日上元人多繁雜,車馬難行,我要去的不遠,便不勞煩相送。
「這些銀錢您留着去後街喫喫茶,待晚些回去,好給老夫人交差。」
我同他說了個地兒,那車伕接過銀子,連連點頭應是。
反正老夫人只說要把人送出府,也沒說要送去哪。
待那車伕走後,我轉身拐進了深巷。
巷子盡頭,有位老伯牽馬在等人。
我走近他,低聲道:「張伯,咱們走吧。」
張伯是府裏的老人,同我爹是故交。
前幾年告老,現下做車馬生意。
老夫人雖恩准我離府,我卻仍舊擔心生變。
便提前去信給張伯,請他送我出城。
張伯沒說話,扶着我上了馬車。
車輪碾過鬆散的雪,晃晃悠悠地駛向城外。
馬車出城要經過裏坊。
風撩起簾幕,我下意識看向窗外。
今夜燈會,長安街巷,燈明如晝。
街衢兩側,成對的男女提燈同遊。
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入眼中。Ṱű̂₇
崔硯仍披着出門時的那件鶴氅,低垂着眼,眉目溫柔。
他身側的女子提燈,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腰側的平安扣隨着走動,穗絛在風中輕輕搖晃。
檀郎謝女,惹眼得很。
張伯駕着馬車,回頭提醒我:「過了這條街坊,便能出城門了。」
視線裏,崔硯忽然停住腳步,抬頭似乎在尋什麼人。
盧小姐問他:「崔郎君,你在找什麼?」
風止簾落,將他們的身影遮去。
我收回目光,輕聲道:「好,辛苦您再快些。」
街巷上,崔硯怔了半晌,收回視線。
他搖了搖頭,「無事,似乎是認錯了人。」
張伯將我送到渡口。
日已西行,江上起了淡淡的薄霧。
船家在岸邊招攬。
「去青州的還有嗎?只差一位,人滿即發……」
我同張伯道別,踏上了船隻。
船家是位老伯,樂呵呵地問我。
「這位娘子,是要去青州嗎?」
我遞了銀錢,笑道:「是去青州,見位舊友。」
船家笑眯眯道:「好嘞,娘子坐穩,咱們要發船哩!」
行船撥開江面,蕩起一圈圈漣漪。
慢慢消失在朦朧的霧裏。
-10-
燈會行到一半,崔硯便藉口離開了。
他這一路上心不在焉,竟恍惚在街巷上看見了蕪朝。
他搖了搖頭,怎麼可能?
她還在府裏等他回去呢。
他又忍不住想起出門時蕪朝說的話。
她大病初癒,臉色還有些蒼白。
漆黑的瞳仁卻直直地看着他,語氣平靜。
她說她不想去南山寺。
他有些意外,他以爲她一直是想去那的。
他記得那夜,她枕在他懷裏,動作輕得好似貓兒。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嗓音又輕又軟。
她說想去南山寺一趟。
可那南山寺有什麼好去的?
山路難行,匪寇又未消,母親去年纔在那塊遭了難。
他拒絕了她,可瞧着她黯淡下來的眸光,又有些惻隱。
他以爲她是在府裏待久了,覺得無聊。
便說要帶她去府外逛一逛。
可第二日出門時,她又懨懨的,打不起精神。
他以爲她一直記掛着這事。
可如今她卻說她不想去了。
罷了,她性子軟,又是因他受的傷。
待此番歸府,無論她想去哪,他都陪她走一趟。
待到她盡興回府。
想到這兒,崔硯掀簾吩咐,讓車伕再快一些。
馬車停在崔府門外時,正下着雪。
崔硯不等下人撐傘,便腳步匆匆往裏走。
他穿過迴廊,一邊褪下大氅,一邊問正欲遞上手爐的丫鬟。
「蕪朝呢,她可曾睡下?」
那丫鬟愣道:「蕪朝姐姐兩個時辰前便出府了……」
「出府?」崔硯動作一頓,皺眉,「去哪?」
衆人瞧出不對勁,烏泱泱地跪了一地。
崔硯冷着臉又問了一遍:「說清楚,她去哪了?」
有人戰戰兢兢回道ŧū́²:「蕪朝姐姐拿了身契,坐上馬車,往城外去了……」
崔硯臉色一變,倏然想起今日我桌上的包袱。
他顧不得接過手爐,取了把傘便匆匆往外趕。
正好撞見那喫了酒,晃晃悠悠歸來的車伕。
崔硯扯住他的領子,冷聲質問:「你將人送去哪了?!」
那車伕被他厲聲一喝,嚇得酒醒了幾分。
他拿了銀錢,便去後街喫酒了。
他壓根沒去送人,怎會知道人去了哪?
但瞧着崔硯嚇人的臉色,他也不敢說實話。
他晃了晃腦袋,想起我臨走前說的地兒。
是要去哪來着?
「……揚州!」那車伕連忙開口,「那小娘子是要乘船去揚州!」
崔硯鬆了手,翻身上馬,匆匆往城外趕。
-11-
我去青州,確實是要見位舊友。
行船漂泊半月,終於停在渡口。
天色晴朗,鬧市喧囂,我隨着衆人下了船。
青石岸邊,站了許多人,正抬頭張望。
我隨人羣走了幾步,瞧見路口站了一人,正朝我招手。
她喊道:「阿朝,阿朝!這裏!」
我快步上前,擁住她,眼眶酸澀,「秋霜姐姐!」
她輕拍我的背,低聲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秋霜是我從前同寢的丫鬟。
那時我剛被叫去伺候崔硯,同她住在一塊。
秋霜跟我不一樣,是被人賣進崔府的。
她娘以前是專門給人梳髻描妝的,她也會不少。
老夫人覺得她手巧,將她要去房裏伺候。
誰曾想沒幾日,便聽聞她衝撞了貴人。
老夫人要將她賣出府去。
秋霜待我情同姐妹,我不忍眼睜睜地看她遭難。
我便去求了崔硯,才保下她的性命。
夜裏,秋霜雙眼紅腫,拉着我的手。
「阿朝,我家裏人攢夠了錢,過些時日便要來贖我出去。
「倘若往後你離開崔府,沒了去處,便來青州尋我。」
所以決定要走的那天,我便去信給了秋霜。
她算好時日,來渡口接我。
秋霜接過我手中的包袱,領着我往城裏去。
我挽着她的胳膊,聽她絮絮叨叨地同我說着這幾年的生活。
秋霜承了她孃的手藝,在青州開了家脂粉鋪子。
生意不錯,足夠安穩度日。
我笑着聽了一路,走到鋪子門口時,我停住腳步,看向她。
「秋霜姐姐,我在你這借住段時日,待我找到落腳地便走……」
秋霜瞪大眼,抬手戳了戳我的眉心。
「你這丫頭,剛來便想着走?」
她憤憤道,「我可不讓你白住,鋪子裏近日忙得很,我還等着你給我當夥計呢!」
我知曉她這是不想讓我有負擔,才故意這麼說。
我鼻尖發酸,看着她,輕聲道,「好。」
秋霜也紅了眼,將我抱了又抱。
「阿朝,咱們回家。」
-12-
秋霜的鋪子臨街傍河,小有名氣。
她嘴上說要讓我給她幹活,卻見我腿上有舊傷,不肯讓我去。
秋霜店中僱了兩個夥計。
人多時,賓客臨門,卻也忙不過來。
我不肯白躺着,便挑着日子,去鋪子裏幫忙。
那日鋪中熱鬧,秋霜去送貨,我坐在臺前替她看賬。
幾位年輕娘子湊在一塊,邊挑胭脂,邊閒聊。
「聽說昨日城中來貴人,是從長安那兒來尋人的。」
「尋人?是男是女?」
「我昨日見了,是個俊俏郎君,尋的好像是個女子。」
街市吆喝不斷,煙火繚繞,有車馬駛過,停在門外。
「咦,那不是昨日那位貴人的馬車嗎?」
我聽着八卦,下意識地抬起頭,卻對上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崔硯站在門外,一身青綠長袍,依舊風姿綽約。
只是面色蒼白,清瘦了許多。
我們隔着人羣,遙遙相望。
只不過一瞬,我便移開視線,收回目光。
崔硯看着這一幕,眼底的光暗淡下來。
送走最後一批客時,崔硯的車還候在門外。
我想了想,走上前,敲了他的窗。
「崔郎君,可否茶樓一敘?」
暮色初垂,茶樓臨水近河,橋下烏篷往來。
我替崔硯倒了一杯茶。
他沒接,只抬眼看向我:「蕪朝,跟我回去。」
我抿了一口茶,平靜地問他:「回去做什麼呢?」
崔硯怔怔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神情,語氣很輕。
「是要回去給您繼續做丫鬟嗎?」
不等他回答,我又繼續問道,「還是給您做通房?」
崔硯臉色白了一瞬。
他低聲道:「……我沒把你ƭûₑ當做奴才。」
他沉默了很久,抬眼定定地看向我。
「待此番回府,我便向母親請個旨意,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打斷了他:「崔郎君此番離京,不是孤身一人吧?」
我垂眼看向窗外。
崔硯愣在原地,順着我的視線看去。
已近黃昏,青州街巷,行人寥寥。
茶樓一側,停着輛馬車,綴着青幔,精巧奢華。
那車廂上的紋章,正是一個盧字。
崔硯長指微微一蜷,捏着杯盞的指尖發白。
我收回目光,看向他。
「郎君身負婚約,應當知道,有些事是容不得的。
「您當初不願納我爲妾,不正是因爲不想得罪盧家嗎?」
崔硯臉色煞白,不敢抬眼看我。
我站起身,語氣淡淡。
「我如今已是自由身,郎君,請回吧。」
-13-
我出茶樓時Ṱū₇,金烏將墜,半江瑟瑟。
秋霜聽說我去見了舊友,久久未歸,便守在鋪子前等我。
我遠遠地瞧見她的身影,快步上前。
秋霜抓着我,將我上下看了個遍,直到確認無礙,才鬆了口氣。
「下次去哪,提前通口氣,不要一個人去。」
我笑道:「秋霜姐姐,我沒事。」
秋霜還欲說些什麼,鋪子門口忽然停了輛馬車。
一隻素白的手撩起青幔,來人笑盈盈地問道:
「掌櫃的,鋪子還開着嗎?」
我抬眼望去,怔在原地。
那正是燈會上, 曾見過一面的盧小姐。
她目光溫吞地掃過琳琅滿目的胭脂, 彷彿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
她拿起一罐口脂,對着光看了會兒顏色,忽然開了口。
「你便是蕪朝?」盧小姐問。
我說, 「是。」
她放下口脂, 笑了笑:「聽說你貼身伺候了崔硯十幾年。」
我看着她, 沒有說話。
「崔硯爲了尋你, 奔波數月,甚至推遲了婚期。」盧小姐也不在意, 她道,「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想來見你一面。」
我抿了抿脣,「那怕是讓您失望了, 我沒什麼特別的。」
盧小姐含笑搖了搖頭。
她不再多語,挑了幾樣胭脂,拿到臺前。
我低頭替她裝起,她看着我,忽然道:「回京後,我會向崔家退婚。」
我動作一頓, 抬眼看向她。
「不是因爲你, 」盧小姐對上我的目光,笑道, 「你是個好姑娘, 崔硯心中有你,大抵也忘不掉你。」
「而我接受不了,我未來的夫君一心只有別的女人。」
她語氣輕飄飄地,「這樣的男人, 我不要。」
她付了銀錢, 乘着馬⻋離開了。
我看着漸行漸遠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崔硯,配不上她。
冬日漸消, 迎來初春。
從⻓安傳來消息,范陽盧氏退了與崔家的婚約。
而崔硯擅自離京, 只爲尋人的荒唐之舉, 被人蔘了好幾本。
沒了盧家的支持,他官職被貶,幾番失利, 一蹶不振。
我只來得及聽上幾嘴, 秋霜便在那頭喊我。
「阿朝, 發什麼呆呢?快來搭把手!」
我連忙應了幾聲,將方纔聽的八卦拋之腦後。
盧小姐自那次回長安後,參加了幾次賞花宴。
本意是爲相看新的郎君, 卻有意無意地在宴上,提了幾次她新買的胭脂。
那些京中貴女一打聽, 是從⻘州遠道買來的。
倒是有幾分好奇,有何特別之處?
便紛紛派人特地從⻘州買來。
一來二回,在長安倒是成了風靡之物。
不少人聞名, 遠道而來。
以至於我和秋霜忙得不可開交。
送走最後一批客時,淡月初升。
⻘石路上, 微⻛拂面。
秋霜關上鋪門,回頭朝我笑道:
「阿朝,咱們回家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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