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來了位丰神俊朗的小公子。
長公主體弱多病,他便爲她踏遍大昭,尋醫問藥,跪斷半條腿。
駙馬不忠,他便提刀衝到府內,一劍斬殺駙馬放在心尖的嬌妾。
……
後來,長公主終於被小公子打動,廢掉駙馬,以十里紅妝爲聘。
如果我是長公主該多好。
可我卻是這故事裏,被長公主害死的無足重輕的炮灰。
-1-
這日,公主府外來了位丰神俊朗的小公子。
公主府一改往日寂靜,熱鬧起來。
庭院烏泱烏泱,站了一羣人。
裏院的丫鬟婆子嘰嘰喳喳。
「那是誰家的公子,長得好生俊俏?」
牆外的女鬼們也跟着發嗲:
「公子冷不冷,奴家給你暖牀~」
小公子面如冠玉,脣紅齒白。
「煩請姑姑通報公主一聲,就說儔生帶着雪蓮來見。」
儔生不僅人長得俊俏,聲音更是好聽。
一句話,便讓通報的姑姑紅了臉。
公主體弱多病,自幼患有心疾,無法根治。
除非能找到千年雪蓮。
可雪蓮生在雪原,四周有喫人的兇獸。
皇帝派了無數人,可終究是石沉大海,無半點音訊。
現在聽到雪蓮下落,公主大喜過望。
很快,姑姑領着儔生去了前廳。
儔生貌美,什麼都不用做,紙扇輕搖,便是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就在大家都以爲儔生會藉此良機扶搖直上時,駙馬回來了。
-2-
駙馬年輕時被譽爲大昭第一美男子。
花燈節,長公主出宮遊玩,對駙馬一見鍾情。
而後,不管駙馬婚約,向聖上請旨,將人納爲駙馬。
長公主婚後的日子並不幸福。
駙馬爲報強娶之仇,日日冷落公主。
見駙馬來,長公主不勝歡喜。
駙馬雖俊美,到底過了年紀。
如今同少年意氣的儔生同站一側,居然被比了下去。
意識到這點,駙馬惱意更甚,說出的話夾槍帶棒:
「看來初笙來的時機不對,壞了公主好事。」
公主開心極了。
這可是駙馬頭一次喫公主的醋。
她哪裏管得上儔生,忙將駙馬攬在懷裏,小意安慰:
「怎麼會,他不過是前來送藥的寒門,笙郎可是本宮放在心尖尖上的愛人。」
說着,公主便和駙馬抱成一團,也不管這青天白日,俗人眼光。
管事姑姑見此,將儔生帶到廂房安置。
姑姑從府中支出五百兩白銀。
「這是公子尋雪蓮的藥費。」
可儔生卻將五百兩白銀悉數揣進管事姑姑懷裏:
「姑姑,儔生遍尋雪原,摘得雪蓮,並不是圖這五百兩銀子。」
「公子這是嫌棄奴婢給的少?」
雪蓮有市無價,又能救公主的命,五百兩,算不上多。
說話間,管事姑姑突然頓住:
「公子臉色何故如此蒼白?」
儔生搖搖頭:
「不妨事,許是傷口裂了,血流得多了些。」
儔生今日來時穿了一襲紅袍,衣服暗紋遍佈,華貴非常。
現下想來,那不是暗紋,而是儔生身上傷口迸裂的血痕。
得了儔生的好,管事姑姑便將這事說給長公主聽。
公主得了滋潤,眉目嬌豔,大手一揮:
「如此,再賞他二百兩。」
「公主,那公子仰慕公主許久,希望留在公主身邊。」
公主聞言秀眉微蹙:
「留下?本宮好不容易重奪駙馬芳心,若留下這賤奴,豈不是讓駙馬和本宮平生嫌隙?」
管事姑姑知公主脾氣,不再妄言。
可儔生卻膽大包天,推門而入。
「大膽!」
-3-
「不大膽怎得見公主天顏?」
此刻月朗星稀,屋內燈火通明。
燭光落在儔生臉上,愈發襯得他俊美無儔。
長公主雖然癡戀駙馬,此刻也不免被儔生晃花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
長公主拿起茶盞,品了一口:
「你想留下,不若告知本宮,以何名義留下?」
「蒙公主眷顧,儔生願自薦枕蓆,成爲公主入幕之賓。」
「啪」一聲,長公主扔掉茶盞,碎片迸落,劃破儔生面頰。
血染美人面,襯得他容貌更盛。
「你知不知道就憑你方纔這句話,本宮便可以處你極刑。」
「儔生自幼父母雙亡,後被人收養做藥奴試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後來公主巡幸潁州,將那禍人的賊子打死,救儔生脫苦海。那時儔生便發誓,上窮碧落下黃泉,必報大恩。公主方纔也見得駙馬喫醋的模樣。儔生知公主對駙馬之情,儔生願替公主籌謀,以效犬馬之勞。」
長公主前半生都在圍着駙馬轉,壓根記不住儔生口中的救命事。
她只依稀記得,斬殺了不少坑蒙拐騙的醫師。
想來便是其中一人。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如儔生所言,駙馬便會如今日這般。
長公主想着,臉上露出一抹嬌羞的笑。
儔生也在笑。
只是再看仔細些,那笑意似乎並不達眼底。
我也在笑,皮笑肉不笑。
-4-
我本是鳳儀樓的花魁,再等一月,便能攢夠贖身的銀錢,到京城做一個清白女子。
一次,駙馬和長公主爭執,醉酒來到鳳儀樓,險些將我凌辱。
長公主知道此事大怒,斥責我勾引駙馬,將我帶到府中,對我用私刑,在我臉上烙下「賤、奴」二字。
好在駙馬來得及時,將我救下,可他還不如不來。
鳳儀樓不會要一個毀容的姑娘,我貶爲最下等的奴婢,伺候姑娘們日常。
長公主卻惱怒駙馬爲我和她爭吵,將我挑斷手筋腳筋,扔到城外的乞丐堆。
我平日也曾施粥行善,哭着央求他們放過我。
「小娘子,這粥哪有你香啊!何況,你看看你這張臉,除了我們兄弟,哪個願意要。我們這也是行善,幫你享受人間極樂……」
我很想一死了之。
可我憑什麼死?我還沒見過京城外的風景,沒踏過大昭萬里山河。
我掙扎着一口氣,爬回鳳儀樓。
我求曾經幫助過的商賈豪紳,可他們看着我的眼神滿是嫌棄:
「一個婊子,也妄想挾恩相報?」
「不知被多少人上過,早點滾,別髒了我門府。」
「若不是你當初發騷勾引駙馬,怎麼落得如今這幅田地。」
鳳儀樓的媽媽嫌我晦氣,影響她生意,把我趕了出來,偌大京城無我落腳之地。
「什麼時候死不行,偏偏今天死,真耽誤我賞雪!」
我死在了富商門口,影響那家小姐看雪,被人丟在亂葬崗。
亂葬崗處,孤魂無名。
有鬼問我來歷,我沉默不語。
我要怎麼說?
說我生前是名冠京華的花魁娘子,舉人老爺上趕着送錢,只求一面之緣。
死後,京城人辱我厭我,便連死也嫌棄我玷污這皚皚白雪。
大抵是凍死的原因,變成鬼之後,我尤爲怕冷。
周圍的鬼見此,便喚我「阿暖」,希望我能不懼酷寒。
你瞧,這鬼比人心善多了。
-5-
隔天,京城人便都知道公主府來了位丰神俊朗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爲報公主大恩,踏遍雪原求藥,跪斷半條腿,感人至深。
人間傳得沸沸揚揚,陰間也在討論這八卦。
知曉我和長公主過節的女鬼們此刻卻白眼沖天,鄙視道:
「我當真以爲儔生是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現在看來,不過是個奴顏婢膝的賤人!」
「向長公主討巧獻媚,我祝他死後下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
「姐姐心太狠了,要我看,不如祝這儔生生不如死!」
末了,她們像哄小孩兒一樣安慰我。
「阿暖莫氣,姐姐們這就去給你出氣。」
長公主有高僧坐化的舍利庇佑,她們動彈不得。
作弄不到長公主,她們便退而求其次,跑到儔生房間嚇人。
我跑得慢,便跟在後面。
片刻後,我聽見尖叫:
「鬼啊!」
「嚇死個鬼啦!」
再仔細一看,那分明是人。
半夜三更,儔生不去睡覺,反而攬鏡自照。
那瞳孔濃如深墨,比鬼更像個鬼。
儔生那張臉漂亮極了,便是知道他諂媚討好的模樣,對着那張臉,也生不出討厭的心思。
可他越漂亮,我越生氣。
憑什麼?
長公主暴虐成性,視人命如草芥,從前單相思駙馬,不能得手就算了。
可現在,長公主不止如願和駙馬圓房,還得了一個對她如癡如狂的小公子!
「真想撓花儔生的臉蛋,抓瞎儔生的眼!」
我罵嚷道。
我正罵着,突然看見儔生笑了。
一笑傾城。
那笑正對着我的方向。
「阿姐,你來啦?你來看儔生啦?」
我心咯噔一跳。
儔生不是看到了我吧?
可他爲何喚我阿姐?
-6-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覺頭昏腦漲。
隨即聞到一股熟悉的檀香味兒。
原來,儔生笑不是因爲看見我,而是看見了我身後、他朝思暮想的長公主。
我聽錯了。
儔生喚的不是「阿姐」,而是「公主」。
長公主今日服了雪蓮,精力旺盛,半夜失眠,不知怎麼想起儔生那張俊俏的臉。
儔生爲她踏雪蓮求藥、跪斷半條腿的事傳遍了京城。
她若不來照看一眼,未免顯得她太忘恩負義。
剛一進屋,長公主眉頭就高高蹙起:
「誰給你安排得屋子?」
儔生住的房子又小又破,潮溼發黴,緊挨着馬廄,味道難聞極了。
長公主住慣了瓊樓玉宇,哪裏見過這種苦,眉目間滿是不耐。
「秉公主,是來福管事安排的。」
「來福,那是駙馬的人。想來駙馬是喫本宮的飛醋,駙馬果然放不下本宮。」
長公主說着,竟癡癡地笑了。
儔生也不惱,就這樣靜靜看着她。
「既然是駙馬安排的,那你就在這裏住下吧。」
「是。」
儔生低下頭,恭敬極了。
我冷眼看着儔生,弄不懂他究竟喜歡長公主什麼,喜歡她暴虐無常,還是妒忌成性?
我更不懂,爲何有人會將救命之恩記掛於心,看得比什麼都重,卻有人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我看着儔生,突然想起了秀玉。
-7-
那是我死後的第一個月。
那時我第一次學會託夢,便跑到鳳儀樓,探望秀玉。
我到時,她正在睡覺。
我屈身入夢,央求她幫我收斂屍骨。
夢剛做到一半,屋外有人敲門,秀玉醒了。
她撲到來人懷裏,哭得梨花帶雨。
我仔細一瞧,那人竟是駙馬。
「笙郎,你何時將我贖出這鳳儀樓,你不知道,方纔我夢見沈雁回了!夢裏,她披頭散髮,醜陋不堪。笙郎,我好怕,好怕在這鳳儀樓待下去,會變成下一個她!」
她只說我醜陋不堪,卻對我的請求隻字未提。
我不理解,明明我也算救了她一命。
怎麼只讓替我收屍都不願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長公主那刁鑽喫醋的性子,真把你贖出去,那還有好?再者說,沈雁回一個死鬼有什麼好怕的呢?」
說罷,兩具軀體纏在一起,白花花一片。
讓人望而生厭。
怎麼好端端的人,長成如今這副模樣呢?
我望着秀玉,腦海浮現出她剛來鳳儀樓的場景。
那年她剛十三,面黃肌瘦,身上沒二兩骨頭,比尋常孩子矮半截。
她好賭的親爹和老鴇討價還價。
沒賣出十兩銀子,秀玉差點被打個半死。
因爲瘦小,樓裏常有姑娘欺負她。
我便讓她躲在我身後,喚我「姐姐」。
可如今,她手裏攥着黃符,滿目驕橫:
「沈雁回,你活着便當花魁壓我一頭,怎地死了還來尋我?冤有頭債有主,要找就去找害你命的長公主吧!」
她怎知我沒找過?
可公主自幼體弱多病,房裏放着高僧坐化的舍利。
我是怨鬼,接近不得。
我不甘,我不願。
又過了半年,我聽小鬼聊天,說起新科探花楚懷恩。
我眼前一亮。
-7-
女鬼誇他少年俊秀,才華橫溢,在殿試上高談闊論,因爲貌美非凡,被賜爲探花。
楚懷恩我知道,那是五年前,我在鄉紳手中救下被同鄉污衊作弊的秀才。
他滿腹經綸,卻遭小人陷害。
那時他說有朝一日接駕御前,必會黎民百姓謀福祉。
他說這話時,眸中有星火。
上京趕考那日,我資助了他一百兩銀子。
如今聽楚懷恩殿試高中,想必我申冤有門。
我花了半年,終於找到楚懷恩。
此時的我對託夢一事,手到擒來。
夢裏,我將無辜枉死的經歷演給他看。
演到一半,卻得到他冷漠一問:
「然後呢?你想做什麼?」
我猶豫再三,沒敢讓他替我報仇,便道:「求公子將我同亂葬崗的姐妹屍骨收斂,送我們入葬,清明中元,偶爾燒點紙錢。」
「收斂屍骨?你知不知道,你是長公主處死的賤奴,替你入葬,那不是和長公主公開叫板嗎?你當真以爲,做了探花就能高枕無憂?別開玩笑了,長公主動動手指,便能碾死我。更何況,我爲什麼要替你收屍?你以爲你是誰?你不過是一個人儘可夫的蕩婦,而我可是前途無量的新科探花……」
「可我對你有救命之恩,當年你被同鄉誣陷,是我替你出頭,而且你說過……」
「所以呢?我不是寫詩報答你了嗎?沒有我的詩,你能成爲那個冰清玉潔的花魁娘子嗎?早知道乞丐都能上你,倒不如當初便宜了我……」
呸!
狗屁讀書人!
當初滿口仁義道德,骨子裏竟如此不堪。
現在想來,我當真悔恨,恨不能回到五年前,他被同鄉污衊羞辱時,賞他幾個大嘴巴,然後讓他滾遠些。
更恨,修煉不濟,沒能要了這賤人狗命。
等我再來找楚探花時,他正在拜堂成親。
聽聞對方是左相之女。
我想要攪亂婚禮,可這賤人早有防備,從道長那裏請了鎮鬼的法器。
我若當真動手,怕會魂飛魄散。
看着儔生,我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
這可把同我前來的女鬼嚇壞了。
「阿暖!阿暖,醒一醒,別在公主府現形,被人發現,你會魂飛魄散的。」
-8-
我緩了好久,終於恢復平靜。
傾城姐姐摸着我的腦袋:「阿暖方纔在想什麼?」
「我不懂,明明同樣是救命的善事,爲何世人這般對我,卻那般對長公主?因爲我出身卑賤,是娼女嗎?可我並未賣身,也是清清……不是了,現在不清白了。」
「阿暖,這不是你的錯~」喜鵲回我。
傾城姐姐心疼地將我攬在懷裏:
「不怪你,怪只怪這世道顛倒,人心涼薄。」
過了幾日,喜鵲拉我去公主府,說那裏有好戲看。
我去看了,那不是好戲,而是「人喫人」。
在公主府當差的人都知道,駙馬第一,公主第二。
公主將駙馬捧在心尖,討好駙馬,就能活得好。
很明顯,駙馬不喜儔生。
下人們諂媚討好,開始變着花樣折磨儔生。
公主喫的是山珍海味,珍饈佳餚。
儔生是公主恩人,再不濟也算是公主男寵,半個主子,卻連三菜一湯都喫不到。
整日清粥鹹菜,不見葷腥。
儔生脾氣很好,對此也不生氣。
傾城姐姐說:「儔生這是怕給公主惹麻煩,被人欺負也隱忍不發。」
「最看不慣這種沒長嘴的男人!」喜鵲不同意傾城姐姐的說法,「這種想喫軟飯的小白臉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們死得早,說得都對。
卑微的善人即便施恩,也會被當成理所應當。
很快,送給儔生的飯就成了餿湯泔水。
連畜生都不愛喫的飯。
下人們瞧不起儔生,背後叫他「賤奴」、「雜種」。
他們把儔生的被褥浸到冷水中,讓他不得安寢。
養馬的小廝整天支使儔生清理馬廄,打掃糞便。
發月俸時,更是來到儔生屋裏明搶。
下人越做越過分。
就連我一個討厭儔生的人都看不過去。
「這小子真是活受罪!」
「就是就是,活該!」
先前看上儔生皮囊的彩雲也忍不住罵咧。
我也覺得儔生活該。
活該你喜歡長公主!
活該你放下顏面,任人踐踏!
儔生在公主府活得卑賤。
可這並不是其他人欺負他的理由。
這樣的儔生,讓我想起一個總纏在我身邊,喚我「阿姐」的少年。
那少年在鳳儀樓行醫時,也如同儔生般悲慘,被人打罵羞辱,呼來喝去。
若他還在,應當和儔生一般大。
但我知道,儔生不是他。
他即便被人踩斷脊樑,也不彎錚錚傲骨。
別人欺負他,他會十倍百倍奉還,然後笑眯眯和我講以牙還牙的道理。
他說話時,眸中有光,待到來日定會成爲一個光風霽月的少年。
他纔不會同儔生這般奴顏婢膝,自薦枕蓆。
我忍了好久,終究沒忍住。
晚上現形好好教訓了那些戲弄儔生的人。
先前都是託夢,這是我頭一次現形嚇人。
我不該這麼做的。
我向天祈願,如果老天開眼,就讓那不知去向的少年活在人世,如我今日對儔生般,被人善待。
可這天啊,終究不開眼。
-9-
鬼怕惡人,小人怕鬼。
我鬧了幾次,那些欺負儔生的小廝也知道,儔生地下有人,不敢造次。
儔生住得偏遠,房間氣味難聞,公主只送了一次藥,便再沒去過。
駙馬最近和公主恩愛,沒人提及儔生名諱。
時間久了,公主也忘了儔生。
我看得高興,高興他自甘墮落無人理會。
卻也爲儔生不值,不值他一腔真情錯付爛人。
我現形那事在府內下人傳開了,公主平時也沒少杖殺下人。
她雖然有舍利護體,心底到底害怕,請道士辦了幾次法事,聽得鬼腦殼痛。
我再去公主府,已是半月後。
我不該去的,卻架不住心癢。
儔生是人,是人就該有自尊。
儔生被公主這樣薄待,我不信他對公主癡心不改。
我總是盼望着,儔生能站起來,讓公主後悔,讓她付出應該的代價。
我去得巧,趕上了公主誕辰。
聽人說,今日壽誕壓軸好戲是一場獸戲表演。
那獸戲還是駙馬特意從蘄州請來的馴獸班子。
頭次見獸戲,府內下人高興極了。
府內忙忙碌碌,熱鬧異常。
儔生卻不緊不慢,在馬廄清掃糞便。
養馬的小廝嫉妒儔生長相,刻意找碴,一口一個雜種地叫着。
儔生也不惱,只是笑得開懷。
「你笑什麼?」
「我笑你……死期將至。」
儔生的聲音很輕,小廝沒聽清。
等他要儔生重複一遍的時候,突然聽見一陣咆哮聲。
「什麼東西,嫌老子身上臭,不讓老子去看!」
小廝聽見虎嘯,還以爲是獸戲表演的熱鬧,嘴上罵罵咧咧,卻伸長了脖子看,拉直了耳朵聽。
聽了一會兒,聲音好像不大對。
不是熱鬧的歡呼,倒像是瓷盞破碎,人聲哀嚎的慘烈。
「來人,快護架!」
「保護公主安全,要是公主出事,小心你們腦袋!」
前廳出事了。
那小廝還沒回過神,卻見儔生一襲紅衣,提着寶劍跑至前廳。
儔生去時,那白虎正將公主面前的侍衛撲倒,又一口扯下半條人腿,衝着公主而去。
公主跌倒在地,呼喊着駙馬名諱。
駙馬呆滯在一旁,顫抖着雙腿,嘴裏哭喊着「別過來!」
關鍵時刻,儔生出現了。
他一劍刺入猛虎後背,猛虎喫痛,顧不上公主,轉頭對着儔生。
一人一虎纏鬥許久,最終還是儔生慘勝。
公主見狀,也顧不得其他,忙抱着儔生血淋淋的身體,大喊:
「來人,快傳太醫,要是儔生死了,今日在場賤婢,一個也別想活命!」
-10-
這不是長公主第一次發怒。
可卻是長公主第一次爲除駙馬之外的男子發火。
駙馬受了驚,在一旁喘着粗氣。
我坐在牆頭,遺憾地嘆了口氣。
儔生怎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
只要晚一點,公主就沒命了。
只差那一點,我的仇就報了。
但我心裏清楚,儔生不來,這仇也報不了。
公主府養的侍衛不是喫乾飯的。
不過猛虎傷人,事發突然,他們沒反應過來。
儔生的動作太快了。
快到駙馬以此爲藉口污衊儔生。
「請公主三思,莫被這賊子計謀哄騙,若不是他心存算計,怎麼會來得如此及時?」
說話的是駙馬身邊的小廝來福。
公主府都知道,駙馬自持身份矜貴,來福是駙馬的第二張嘴。
公主聞言,有一瞬遲疑。
可在聽到儔生喃喃低語時,她原本遲疑的眼神變得堅定。
儔生說:
「公主莫怕,儔生來遲了。」
「可方纔若不是你口中心存算計的賊子,本宮怕是要命喪虎口!」
公主終究是公主,正經起來,威嚴不容侵犯。
駙馬還想說些什麼挽救,卻見公主帶着儔生,頭也不回地走了。
「生郎莫慌,本宮定會找全京城最好的大夫醫你,有本宮在,定不會讓你有事!」
公主焦急的聲音傳來。
駙馬看着遠去的長公主,莫名感到心慌。
好像有什麼東西,超出了他的控制範圍。
他瞪着儔生的住所,眸光一暗,做了這輩子最後悔的決定。
-11-
一場大戲就此落幕。
再聽見儔生消息是幾日後。
杏林堂,一男子行色匆匆來找大夫問診:
「大夫,求您行行好,跟我回家一趟吧!我家夫人難產,都快痛死了!求您開門行行好,隨我去吧!」
那小廝高聲哭喊,用力叩門。
「吱」一聲,門開了,露出了一張爲難的臉。
「你還是去城外找產婆吧,我家大夫都在公主府問診!」
說到這兒,小廝咬牙切齒,「就是那遭瘟的產婆,收人好處,才害得我家夫人如此!我信不過她們!」
「信不過也沒轍,城裏的大夫都在公主府替公主的男寵治病。聽說治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言外之意,小廝聽懂了。
人命也分高低貴賤。
他家夫人的命哪比得上公主男寵?
「公子等等,您若不嫌棄,阿……老身願同你前去府上問診。」
我附上了一個婆子的身,攔住小廝去路。
見我模樣,小廝猶豫了。
「人命關天,再去晚些,你家夫人怕是要一屍兩命!」
聽我這麼說,小廝也顧不上其他,忙帶着我趕到府裏。
接生這事,我並不熟悉。
鳳儀樓的姑娘要是懷孕,等待她們的便是死路一條。
沒人會想要一個娼女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
我不會醫術,卻也不妨礙我救命。
因爲執念,死後我沒有一絲墮殆,全心修煉魂力。
往日,我只惋惜這魂力無用,不能要人性命。
直到我用魂力化形,幫那難產的夫人歸正胎位的一刻,我才感覺到多年修煉,也不算毫無用武之地。
可惜,我沒能看清那孩子一眼,便覺眼前一花,失去意識。
再睜眼,我又回到了亂葬崗。
傾城姐姐看着我有些透明的魂魄,搖頭:
「阿暖,你這是何苦呢?你知不知道,像你今天這種附身、消耗魂力的行爲對鬼來說,是致命的。」
「就是就是,你難道不想向長公主報仇了?」
喜鵲隨聲附和。
「想,當然想,做夢都想。」
可我不是五年前不懂事的遊魂。
人鬼殊途,我魂力低微,本就對長公主奈何不得。
更何況長公主身邊有舍利。
若非如此,被她虐殺的冤魂如此多,她怎能相安無事,活到現在?
「想復仇你還這麼玩命?」
「我想積德。」
「人都死了,積德有何用?有沒有下輩子還不知道呢!」
「萬一呢?」
萬一我有下輩子呢?
萬一積德有用呢?就算用不到死人身上,用到活人身上總行吧?
想到這兒,我突然遲疑了。
這世上還有值得我爲之積德的活人嗎?
有嗎?
我一時哽住。
最近的記憶有些差。
喜鵲眼神微動,問我:
「萬一有下輩子,你還想做人嗎?」
想嗎?我不確定,便回道:
「應該想的。」
「可做人好苦啊!」
喜鵲苦着一張臉。
喜鵲是我認識的衆鬼中,年歲最小的一隻。
不過七歲年紀,就被抱養到五十歲的員外老爺家當童養媳。
喜鵲說她爹孃拿她換了十鬥小米,而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們騙我,說到員外老爺家就能喫糖。糖我喫到了,真甜。」
七歲的喜鵲不懂事,爲喫一口糖,被員外的兒子關到狗籠裏,生生咬死了。
「真可惜,那竈糖我就喫了一口。竈糖真甜,我這輩子沒喫過那麼甜的東西。若有來世,我還是做人吧。」
傾城姐姐聽着我和喜鵲說話,臉上笑着,可眼裏卻充滿着淡淡的哀傷。
亂葬崗上的鬼大多都沒有來世。
鬼停留在人世,靠的是一份念力,可能是惦念,可能是怨念。
這股念力消了,魂魄便散了。
留在亂葬崗上的鬼大多都是被人捨棄的孤魂野鬼,上不了地府名冊。
時間一久,起初撐着的那口氣也就散了。
氣散了,魂魄也就散了。
比如傾城姐姐,到現在都記不住自己死了多少年。
比如喜鵲,起初她說死前喫的是滿滿一盆的狗飯,說得咬牙切齒。到最近,就成了竈糖,笑得甜蜜蜜。
又比如我,報復公主的心越來越淡了,記憶也一天不如一天。
我不是不想報復,只是仇人近在咫尺,卻又無能爲力的滋味太痛了。
說是這麼說,可聽到衆鬼談論公主府消息時,我還是沒忍住偷聽。
-12-
京城諸位大夫不眠不休,搶救了七天七夜,終於將儔生從鬼門關搶回來。
原本儔生被猛虎抓傷,不至於這麼費力。
可壞就壞在,有人在給儔生的湯藥裏下了劇毒。
儔生之前做過藥奴,這藥雖毒,還不算致命。
老大夫推宮過血,將毒逼至儔生左臂。
斷臂求生。
儔生這才活過來。
「先前那麼俊俏的小公子,現在就只剩下右臂,我要是他,肯定活不下去。」
「還好剩的是右臂,要是左臂,該怎麼喫飯呢。」喜鵲是個貪喫鬼。
可喜鵲不知道,儔生善用左手。
又有鬼好奇:
「儔生傷成這樣,那下毒的人呢,長公主有沒有治他死罪?」
「聽說是一個伺候長公主愛馬的小廝,平時就嫉妒儔生,總愛給儔生穿小鞋。見到儔生在長公主面前露面,他害怕儔生報復他,先下手爲強。」
「嘖,這破藉口,糊弄鬼呢?儔生中的又不是一般毒,而是西域奇毒引天恨,毒發穿腸,陰狠無比,一般人可買不到!」
是啊,鬼都不信的藉口,長公主怎能看不出來呢?
長公主府。
之前餵馬的小廝被打得半死。
按照長公主以往性格,這事就算到此爲止。
可還沒等駙馬放鬆,就聽見長公主的聲音:
「來人,把來福給我帶下去,將儔生喝剩的湯藥灌到他嘴裏!」
來福忙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公主,奴才錯了,求您饒過奴才這一回吧!奴才跟在駙馬身邊伺候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就看在駙馬的面上,饒了奴才吧!」
長公主眯着眼。看向駙馬的眸中帶着幾分冷意。
來福是駙馬的小廝,沒駙馬撐腰,他針對儔生做什麼?
毒是駙馬下的。
她當然知道,就因爲知道,才懲處了來福。
「駙馬可有話說?」
長公主看都沒看來福一眼,直勾勾望着駙馬。
「公主處置得在理,來福你且放心去,待你死後,你家人自有我代爲關照。」駙馬說着,突然望向公主,「只是公主,當真要爲了一個賤奴,和笙郎生出幾分嫌隙?」
「那不是賤奴,那是救我性命的小郎君。」
公主說完,頭也不回地奔向寢殿。
算算時間,儔生該醒了。
來福被帶下去,灌了儔生那碗湯藥,腸穿肚爛,痛了足足兩個時辰,纔沒了動靜。
駙馬坐在寢殿,一夜未睡。
這是他入府多年,頭次失眠。
-13-
儔生在牀上躺了兩天,方纔悠悠轉醒。
公主從前只當儔生是調和她和駙馬的工具,自然不會管他死活。
自從壽宴上,儔生以命相護後,公主對儔生的態度就變了。
她心裏又住了位俊俏可人的小郎君。
聽說儔生醒來,公主特意在鏡前花了一個時辰的妝,又精挑細選,穿了一襲彩蝶戲花百褶裙。
公主趕到時,儔生正望着空蕩蕩的袖管發呆。
「生郎,你先前中了劇毒,有太醫爲你斷臂保命。本宮特意讓人斷的左臂,不會影響你衣食住行。」
「是嗎?」儔生的眸子一瞬間黯滅。
公主不解,茫然地看向管事姑姑。
「儔公子平日衣食住行,用的便是左臂。」
管事姑姑說完,公主有了一點印象。
壽宴之上,捨命相護時,儔生左手持劍救她。
她怎麼會忘了呢?
她怎麼能忘了呢?
儔生來府裏已有三月,她居然連儔生哪手提劍,哪手喫飯都不記得!
長公主心中懊悔不已,卻聽見儔生悲切的聲音。
「公主且放心,儔生不是那挾恩圖報之人。儔生斷臂後,自知無顏面對公主。待公主通融半日,儔生這就收拾好行李離開。」
儔生說罷,已然回到了先前居住的廂房。
儔生來得清白,去得灑脫,只帶了一個籠屜大的灰色包袱。
等公主回過神,儔生一隻腳已經踏出了公主府。
「生郎,莫走,生郎莫走!」
公主跌跌撞撞跑去。
公主往日是最注重儀容的人,如今珠釵掉落,也顧不上。
怕儔生離開,公主用盡了所有力氣將儔生抱個滿懷。
儔生望着攬在他腰間的手,眉頭微蹙。
「公主放手,儔生如今斷臂瘸腿,已是半殘,配不上公主。」
「胡說,在本宮心中,你就是最好的人。本宮說配得,那便配得!」公主纏着儔生,像小姑娘一樣撒嬌。
儔生忽然轉過身,望向公主:
「可儔生不想做生郎,儔生不想做駙馬替身。儔生不想公主喚生郎時,不知所喚何人……」
儔生長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看得公主臉紅心跳,這一刻,她突然找回了花燈節初遇駙馬的感覺。
「好好好,本宮從今往後,不再喚生郎。便喚你……」
「儔生。」儔生接道。
「儔生~」公主紅着臉,絞着袖帕,「本宮准許你喚本宮月娘。」
長公主叫李瀾月,月娘是她的閨名。
除了當今聖上,和公主已逝的親孃,只有駙馬能這麼喚她。
-14-
公主愛一個人,便要弄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
人知道的事,鬼也知道。
「傾城姐姐,你說斷臂瘸腿,只爲了當有夫之婦的情郎,值當嗎?」
「你說儔生嗎?」傾城姐姐停下手中畫筆,「值與不值,我們說了不算。」
也是,我們只是外人。
不,外鬼。
鬼怎麼會理解人心呢?
人心善變。
公主的喜歡來得快,去得更快。
喜歡駙馬時,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奇珍異寶都端到他眼前。
可現在變了,公主愛上了儔生。
駙馬有的,儔生必須有。
駙馬沒有的,也要給儔生安排。
駙馬從前被公主追捧慣了,不會察言觀色,到現在還看不清局勢。
或者說,他發現了,只是不敢相信。
駙馬生辰那日,公主府張燈結綵,下人們忙忙碌碌,不得一點空閒。
駙馬正在藤椅上喜滋滋地品茶。
他就說,公主不會忘了他。
前幾日的冷落,不過是爲了今日的驚喜。
儔生那個殘缺的賤奴,怎麼配和他比。
駙馬坐在鏡前,梳妝打扮,在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粉。
公主好些日子沒來了,今日他得把人留下,讓她清楚自己的好。
駙馬化完妝,就坐在房裏等。
等啊,盼啊,一直坐到天黑,寢殿沒有一點動靜。
駙馬心急,抓住伺候的婢女,問道:
「公主呢,怎麼還不過來?」
正說着,就聽見「咻」一聲。
煙花炸在半空,奼紫嫣紅,好看極了。
駙馬忙掩住口鼻,心中怒意更甚:
「誰放的煙花,不知道本官受不了這煙花氣味,會誘發哮喘嗎?」
「啓稟駙馬,是公主爲儔公子慶生,特意放得。」
駙馬聞言,險些背過氣。
當晚攪亂了儔生壽宴。
「儔生儔生,你如今只記得這賤奴生日,卻忘了我的壽誕嗎?」
公主被問得心虛,抬頭便看見儔生對她一拜:
「原來今日是駙馬生辰,是儔生自作多情了。」
儔生抽身離席,公主惱怒,罰駙馬禁足半月。
這下,公主府真得變天了。
-15-
儔生斷了左臂,行動多有不便。
長公主便找能人異士,爲儔生造了副義肢。
儔生花了三個月時間,終於變成正常人。
假的便是假的,儔生嘴上不說,半夜三更,揹着人用右手練劍。
一開始,儔生動作笨重,歪歪扭扭,惹人發笑。
儔生見此,就在胳膊上綁沙袋,負重練習。
時光匆匆,又是三月,儔生已經習慣了右手劍。
雖不如左手,卻也使得行雲流水。
長公主看了,內心愧疚更深。
若當初儔生沒事該多好。
一年後,京城人開始流暢童謠,大概意思是長公主如今愛上了一個殘廢。
童謠戳中儔生痛處,接連一個月,儔生對長公主避而不見。
長公主大怒,讓人徹查此事。
很快,幕後主謀被帶到長公主面前。
長公主一眼就認出那是駙馬的人。
換作平常,長公主會覺得駙馬這是喫她的醋,高興還來不及。
可現在,長公主看了眼儔生,突然有些心虛。
「儔生,你怎麼看這件事?」
「駙馬說得沒錯,儔生是個殘廢。」
長公主啞然。
若是儔生對她撒嬌,抑或憤怒,纏着她治罪駙馬,她心裏還有點底。
偏偏這副波瀾不驚的表情,讓她有些慌。
那模樣,淡漠泠然,似乎世間萬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長公主有些心煩意亂,揮揮手,那下人便被拖下去,亂棍打死。
「儔生,你想要什麼,但凡本宮能給,本宮都依着你。」
「儔生想要駙馬死,月娘給得了嗎?」
駙馬是公主初戀,雖然現在公主愛慕儔生,可到底於心不忍。
「除了這個,你還想要什麼?」
「儔生不想被人指着鼻尖罵殘廢。」儔生低眉順首,眼尾通紅,模樣可憐極了。
長公主心疼,當晚便進宮面聖,從皇帝那裏要了一撥黑羽衛,分給儔生做手下,又替他求了一個正三品的官職。
儔生沒有門第背景,一來便是三品官。
這要求極不合理,無奈長公主以死相逼,皇帝爭不過,便同意了。
駙馬得知此事後,大怒。
要知道,他不過是個從五品,還有名無實。
駙馬怒極,提劍闖入公主寢殿。
人剛一進屋,就被儔生拿下。
「大膽,竟對公主不敬。」
儔生一腳踹在駙馬膝窩,駙馬痛得齜牙咧嘴。
長公主看着這樣的駙馬,心底泛出幾絲嫌棄。
「儔生住手,駙馬不敢對本宮如何。」
儔生聞言,收回劍。
駙馬看着威風凜凜的儔生,不肯承認今日狼狽。
他惱恨極了,無奈他打不過儔生,只得作罷。
當晚,駙馬醉酒,離開公主府,去了他豢養嬌妾的外府。
-16-
駙馬醉意熏熏,一腳踹開門。
「秀玉,秀玉!快溫點水給本官泡澡!」
駙馬喊了一陣,始終沒人應答。
駙馬有些氣惱:
「小蹄子,白養你了!白日在公主府受氣,怎麼晚上你還給我氣喫!」
駙馬說着有些口渴,自顧自倒了杯茶。
駙馬咂巴了兩下,總覺得今日的茶水很奇怪,鹹溼腥膩,喝起來不像水。
他正想着這水像什麼,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駙馬,這嬌妾衝的茶好喝嗎?」
駙馬聞言,瞪大了雙眼,待看清眼前場景,一聲乾嘔。
這哪裏是溫香軟玉的快活樓,分明是人間地獄。
秀玉被串在木架上,身上插滿了竹管,血順着竹管流進一旁的木桶。
他剛纔喝的茶,便來自桶中。
駙馬是個文官,哪裏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咯噔一聲昏死過去。
等他再睜眼,人已經躺在公主府的牀上。
駙馬忙對公主描述剛纔看到的恐怖畫面。
不多時,儔生進門,跪在公主面前。
「公主恕罪,儔生昨夜擔心駙馬出事,便派人護送。不想,被儔生髮現駙馬置辦的外府,儔生怒極,不想駙馬如此不忠,便殺了駙馬嬌妾。不料害駙馬昏死過去。儔生有罪。」
長公主聞言,一腳踹在駙馬胸口,差點沒提劍殺了駙馬。
「韓初笙,你居然敢揹着本宮豢養外室,先前那鳳儀樓死掉的賤人還不夠讓你長記性嗎?」
駙馬想到昨日場景,連忙揮手:
「不是的,儔生他昨日想……」
想什麼,駙馬掐着嗓子,卻怎麼也說不出聲。
駙馬啞了。
公主請來的醫師說駙馬服用的陰陽散過量導致。
陰陽散是一味助興的藥。
公主在公主府,和誰助興不言而喻。
駙馬徹底廢了。
-17-
今年皇宮家宴,出了幾件大事。
長公主頭次拋棄駙馬,帶着儔生赴宴。
平日長公主怎麼寵愛儔生,那都是在公主府,是關起門的家事。
若將儔生帶到皇宮家宴,以儔生男寵的身份,對宮宴在座的各位世家子弟和肱骨大臣,便是奇恥大辱。
有大臣已經在底下小聲議論,皇帝面色很不好看。
還不等大臣對儔生髮難,長公主便請了一道聖旨。
「請陛下下一道聖旨,廢掉韓初笙駙馬之位。」
羣臣皆驚。
他們知道長公主爲儔生謀了個三品官。
只是那官職是虛的,朝廷並不認可。
他們是清風傲骨的世家,怎能同一男寵相提並論。
雖然京城傳言居多,可大臣們只當笑話看,無非是長公主用來激怒駙馬的調情手段。
直到今日,他們親耳聽見「廢駙馬」三字從長公主嘴裏傳出。
他們才意識到,長公主對儔生認真了。
「兒臣想許儔生十里紅妝。」
「胡鬧——」
皇帝大怒,撂下一句話,飯都沒喫完便遁了。
長公主是先皇后生下的唯一孩子,先皇后與皇帝伉儷情深。
先皇后臨終前,囑咐皇帝一定要多多寵愛長公主。
皇帝聽進去了,也做到了。
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寵寵出來個禍害。
皇帝有自己的原則,廢駙馬可以,但是立儔生爲駙馬不行。
第二天,廢駙馬的旨意便傳到了公主府。
長公主攬着儔生的腰,滿眼歉意:
「儔生,駙馬的名分我暫時給不了你,不過你別急。父皇遲早會鬆口的。」
「月娘,我知你心意,不過是一個名分而已,我連斷臂都不怕,還怕沒有名分嗎?」
長公主聞言,對儔生的歉意更深了。
長公主和儔生恩恩愛愛,駙馬卻半癲半狂,踉蹌着跑出公主府。
遠遠一看,竟像個乞丐。
公主看着這樣的駙馬,滿眼嫌棄:
「本宮當初怎麼會看上這麼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
她說完,摸上儔生的臉,癡癡笑了:
「若本宮早幾年遇到儔生該多好。」
「月娘若早幾年遇到儔生,怕是會將儔生杖斃。」
「儔生真是會開玩笑。」
儔生聞言笑了,只是笑中透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意。
沒人知道,儔生的過去,比現在步履蹣跚的駙馬更不堪。
駙馬只是像乞丐,可他真作過一陣乞丐。
儔生娘很能生,生而不養,拿去換銀子。
儔生瘦瘦小小,沒人愛要。
他爹嫌棄他沒用,就把他扔進雪地裏,讓他自生自滅。
儔生沒死,還被賣給過路的藥無常救了。
藥無常看出儔生天賦,教他醫理藥學,替他浴百草,將他畢生所學都教給儔生。
如果沒有意外,儔生會成爲一個懸壺濟世的郎中。
直到一次,藥無常救了個白眼狼,那人趁藥無常熟睡,殺人越貨。
儔生到後山採藥,躲過一劫。
得知藥無常死因後,儔生謀劃了三年,終於殺了那白眼狼。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儔生中了奇毒,全身生瘡。
仇報了,活着沒什麼念想。
儔生渾渾噩噩,活成了乞丐。
所有人欺他辱他,只一人向他伸手遞了個白饃,問他:
「餓嗎?」
後來,他發現那人是個傻子。
不只對他好,對所有受困的人都施以援手。
他師父藥無常便如那人般心善,可師父被人放火燒屍,他不想看那人如師父一般的下場。
後來,儔生找到了解毒的草藥。
改名換姓,又到那人身邊。
按年歲,儔生比那人大,可他卻喜歡喚那人「阿姐」,看她被喚「阿姐」時的惱樣。
可他也後悔叫他阿姐。
不然,她就不會不清楚他心意,叮囑他早日謀個差事,成家立業,而不是整天纏在他身邊,當鳳儀樓的小郎中。
她誇他光風霽月,傲骨錚錚,是棟樑之材。
可他覺得那人分明是瞎眼,看不出人心算計。
他想那人長長教訓,不能做心善的傻子。
他知道那人夢想,贖身出鳳儀樓,做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他想着,等他歸來之日,必定風風光光,十里紅妝,娶他爲妻。
只是他沒想過,離開她,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決定。
「阿姐,你是怪我來得太遲嗎?若是不怪,爲何不肯託夢見我?」
我已經好久沒去公主府了。
長公主廢棄駙馬,對儔生心動的事京城盡人皆知。
要我是長公主就好了。
那樣也能等到一個如儔生般癡心的小郎君。
可我只是這故事裏無關緊要的炮灰。
今夜,豔紅消散了。
沒人惦念的鬼就會消散。
我不能再關注外人了。
我要留着精神,同喜鵲和傾城姐姐她們走完最後一段路。
-18-
儔生現在是京城人聞之戰慄的活閻王。
他查封了鳳儀樓、清風樓、明月樓等好多青樓,又殺了好多老鴇,讓靠這些生意謀利的商賈叫苦連天。
可他們也只是私下罵罵,上一個和儔生做對的沈財主被他割舌放血而亡。
儔生整日帶着黑羽衛在皇城巡邏,神出鬼沒。
京城人人自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沒了舌頭。
城外乞丐也怕,儔生說他們有手有腳卻靠乞討爲生,丟大昭臉面,把人趕到天牢裏,長得醜的三天殺一個。
稍微能看的,就被派去各地做苦力。
朝臣敢怒不敢言。
皇帝卻十分興奮。
有儔生在,他就可以替他監視那些大臣,只要他們有心懷不軌的跡象,便誅殺。
這樣,也不用他擔心朝臣作亂。
若真出了事,還能把儔生推出去當替罪羊。
一舉兩得。
皇帝突然覺得,有儔生當駙馬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當左相參奏,說儔生將他那個參議女婿處以剮刑時,皇帝很淡定。
一個丞相的女婿敢妄議皇事,不該殺嗎?
況且那人也沒什麼真才實學,就是會溜鬚拍馬,攀附權貴,寫點錦上添花的文章罷了。
若論起本事,不如儔生半點。
皇帝是這麼想的,只是做做樣子,還是罰了儔生一年俸祿,停職三個月。
隨後大筆一揮,將新科探花,賜給了左相之女。
他記得,當初那個女婿就是探花。
再找個年輕的,左相這是賺了。
-19-
儔生被停職,最高興的莫過公主。
自從儔生入府,兩人到現在都沒圓房。
有駙馬這個前車之鑑,長公主不敢放肆。
可到現在都三年了,一點動靜都沒有,說出去豈不讓人恥笑。
難得今日空閒,長公主在儔生的茶店中下了藥。
藥效很快,長公主勾着儔生脖頸,將人帶到牀上。
長公主衣衫凌亂,氣喘吁吁,可儔生那張臉雖然紅潤,可表情還是那般雲淡風輕,不像是一個情動的人。
長公主有些氣,挑起儔生下巴:
「儔生,你是不是在騙本宮。你心裏壓根不喜歡本宮,對不對?」
長公主說着,又拿起一顆藥,灌進儔生嘴裏。
「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是本宮的人。」
那是坊間最烈的媚藥。
從前公主和駙馬圓房時,用的就是這種。
用了藥,儔生動作突然猛烈起來,矇住長公主的眼,長公主有些招架不住。
「儔生……說……你愛我。」
「愛你,愛你。」
屋內薰香嫋嫋。
沒有外人,儔生第一次露出本來面目。
用那種陰冷地看死人的眼神盯着牀上。
長公主意識迷離,壓根不清楚,和她在牀上顛鸞倒鳳的人是城外最髒最臭的乞丐。
兩炷香過後,長公主喘着粗氣,昏死過去。
那乞丐齜着牙,向儔生討要賞錢:
「官人,下次有這種好事還找……」
話沒說完,那乞丐突然一梗,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口。
「爲……爲什……」
「沒有爲什麼。因爲你該死。所有玷污過,欺負過她的人都該死。」
-20-
三年前,豔紅散了,我害怕我也沒了,便閉關修煉。
只是等我醒來,發覺亂葬崗被人填平了,那些屍骨也沒了。
我正擔心呢,就看見了傾城姐姐和喜鵲。
原來亂葬崗的屍骨被人收斂了。
大概收屍的人不懂白骨拼接,所以傾城姐姐和喜鵲她們的頭現在裝反了。
「阿暖,你怎麼和原來一樣?」
喜鵲問我。
「可能我命好?」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樂聲。
公主府在迎親。
儔生已經得到皇帝認可,長公主以十里紅妝,邀儔生作駙馬。
我本來是不知道這事的。
如果我的骨頭沒有被人裝箱打包帶走的話。
「救命啊!有人偷骨頭了!」
喜鵲的聲音越來越遠。
我不理解,偷我骨頭的人跟我有仇嗎?
怎麼能替別人收屍,卻將我帶走。
該不會是公主想起我,要對我挫骨揚灰吧。
我正想着,卻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來人啊,將公主潑醒。」
今天是長公主大婚之日,長公主卻被人五花大綁,捆在刑堂。
周圍的人都帶着面具,看不清神色。
長公主害怕極了。
越是害怕,便越張揚。
長公主竭力擺出公主威嚴。
可這裏,沒人看她。
很快,儔生穿着一襲喜袍,踏光而來。
長公主吐出堵嘴的帕子,高喊:
「儔生,救我。」
很快,長公主發現不對。
儔生衣冠堂堂,沒有半分被脅迫的樣子,反倒像個主謀。
「公主可知儔生名字由來?」
這問題很熟悉,長公主從前便問過儔生。
那時她覺得,儔生這名字不吉利。
儔生儔生,聽着一副死相。
那時儔生說,他前半生活着太苦了,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直到後來遇到了長公主。
可現在……
長公主正想着,突然看着儔生撕下面皮,露出另一張光風霽月的面容:
「叫這名字,便是爲了報仇。儔生儔生,若不是心存死志,怎會仇生呢?若不是心存死志,怎能報仇成功呢?
長公主這才明白,原來不是儔生,是仇生。
「仇是大仇未報的仇,生是生不如死的生。公主,你可熟悉這人?」
長公主看向儔生手中,被綁着紅綢的白骨,滿臉懵懂:
「這是何人?」
「這是儔生未過門的妻子,當年被你誤認爲駙馬嬌妾虐殺的鳳儀樓花魁沈雁回。」
儔生說着,將那白骨抱至懷中。
這場景可怕極了,可儔生的動作卻極盡溫柔。
「阿姐莫怕,儔生替你報仇了。」
我看着儔生,腦海裏突然想出一個名字,「顧西樓」。
-21-
「一拜天地——」
儔生抱着白骨叩拜天地。
「二拜高堂——」
儔生抱着白骨叩拜藥無常的牌位。
「夫妻對拜——」
儔生拜堂時,那羣黑衣面具人正在對長公主處以剮刑,千刀萬剮。
等到拜堂結束,地面上沾滿了長公主的血。
行刑的不是別人,是那些被長公主虐殺的婢女僕衆的親人。
長公主一早被餵了藥,現下四肢癱瘓,只能任人宰割。
她憤怒地瞪向儔生:
「本宮……是公主……爾等亂臣賊子……不得……好……」
儔生聞言,卻笑出聲:
「公主,你可知我如此厭惡你,卻爲何要十里紅妝,風光大辦?」
公主懵懂間突然聽見頭上傳來一陣殺聲。
「因爲婚禮最能讓京城權貴放鬆戒備,誰會想到,迎親人是起義軍呢?」
誰會相信一個奴顏婢膝,連條狗都不如的男寵會趁亂造反呢?
這一晚,京城守衛憊懶,起義軍出其不意,直搗黃龍。
-22-
又過三月,新帝蕭珏即位,改號大盛。
新帝即位,儔生算是大功臣。
沒有他在公主府斡旋,探聽情報,引得大昭內訌,這起義也沒這麼順利。
可論功封賞時,儔生卻被人押進死牢。
晚上,蕭珏來探望儔生。
「西樓,是朕無用,可你也要知道,新帝登基,必得有割捨。」
儔生倚靠在牆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蕭珏是儔生西行路上救的將軍。
他不像阿姐那傻子,他救人是要報酬的。
「你想以何名義懲治我?」
「禍亂朝綱的男寵……」蕭珏臉色不大好看。
「不好,若死後有知,阿姐會嫌棄我的。我可以死,但不能以男寵的身份死,也不能以顧西樓的名義死。且我死後,你得將我和阿姐合葬。在墓碑上刻字,沈雁回, 顧西樓之愛妻。顧西樓, 沈雁回之親夫。你若做不到, 我定讓你腸穿肚爛而亡。」
蕭珏見過儔生本事,他完全相信儔生的話。
正因如此,儔生非死不可。
叛軍出身的皇帝,臥榻豈容他人酣眠。
「儔……顧西樓, 你不能死, 你要好好活!」
我想起儔生入府種種, 突然想明白一切。
我竭力呼喊,終不能阻止。
顧西樓服毒而亡。
他死的時候,嘴角噙着笑:
「生不同穴死同眠,阿姐, 奈何橋邊慢些行, 你且等我。」
蕭珏按他的意願,以媚上欺下的佞臣之罪, 處死了儔生。
無辜枉死, 報仇無門時,我埋過怨過,哭過恨過, 可真看到有人不顧生死, 替我報仇時, 我卻後悔了。
我試想過報仇的千萬種方式,卻沒想到,原來這仇報起來, 是那樣苦,那樣痛……
我寧願顧西樓同楚懷恩那般狠心,也不想看着那個本該光風霽月的少年零落成泥, 遭人誤解。
這不該是他的結局。
可我多說無益。
顧西樓死後沒多久,我的魂也散了, 看不了這人間。
那時我才知道, 我被留人間,靠的不是我對人間的恨, 而是顧西樓對我的念。
我沒有魂飛魄散, 而是在奈何橋頭等到了顧西樓。
我怨他不該如此, 便假裝不認識他。
可這人對我纏得緊。
「你叫沈雁回, 我叫顧西樓,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咱倆天生一對兒。」
「呸,誰和你天生一對兒?你還有沒有點禮義廉恥?」
「禮義廉恥?阿姐若不嫁我, 我要這禮義廉恥有何用?」
我說不過他, 便轉過身, 不去理他。
可我沒想到, 他竟然哭了。
「原來人死也能看到一切,阿姐莫不是看到我在公主府諂媚討好,曲意逢迎的模樣了?」
「阿姐不說話, 是在嫌棄我?」
「可我用的是儔生的名字,顧西樓從來清清白白。」
我忍住眼角的淚:
「顧西樓,如有來世, 再不許這樣做,再不許這樣糟蹋自己。」
「我便知道,阿姐最疼我。」
【全文完】
(已完結):YXXBRg2vmEDWvQF0KRY0yTn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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