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嫂小產後,全家人圍着她轉。
連我夫君齊宴也是如此。
飯桌上,我沒忍住嘔了一下,所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微妙。
齊宴拉着我離開,語氣有幾分遲疑:
「阿婉,你不會在這種時候有身孕了吧?」
婆婆跟出來,拉着我的手柔聲道:
「你要是真有身孕了,我讓人送你去莊子上養胎,免得你嫂嫂看見難過。」
我沒有反駁,笑着點頭:「好,我明日就走。」
我已在嚴州買了田地宅院。
這樣的夫君和婆家,我早就不想要了。
-1-
齊宴見我答應得乾脆,倒是愣了一瞬。
隨後有些彆扭地道:
「知道你纏人得緊,大不了我得空就去看你,這總可以吧?你不要只顧着自己,也要顧及嫂嫂的心情。」
我低下頭,細細撫着手腕上做工粗糙的銀鐲。
我孃家無人撐腰,任憑他們將我一個剛有孕的人扔到莊子上去,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婆婆見我答應,高興地撫摸我的肩膀:
「好孩子,你也知道,靜姝是從小嬌養長大的,身子又弱,你畢竟和她不同Ţùₘ。」
「聽說那些農戶家裏的,生子前還在地上勞作呢,如今你去了莊子上更貼地氣,這胎說不準養得更好。」
齊宴蹙了蹙眉。
「好了娘,囉嗦什麼。」
他虛虛攏住我的肩膀,將我往懷裏帶:
「走吧,我先送你回房。」
一回房裏,我便讓丫鬟翠柳收拾行裝。
齊宴看着我們來回忙碌,突然開口道:
「你怎麼倒像是巴不得走似的?」
我動作一頓,想起什麼,從書案上拿過一張空白紙箋放在他面前,柔聲笑道:
「夫君在這裏寫下你的名字吧,我若是想你了,便能拿出來看看。」
他笑了一聲,將我拉到懷裏,讓我坐在他膝上。
不疑有他,在角落裏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若是想我呢,就寫信給我,家裏若是無事,我便去看你。等你生完孩子後,嫂嫂的心情想必也好多了,到時候我就接你回來。」
即便早已冷了心,我嘴角的笑容仍是僵了一瞬。
「你讓我在莊子上生孩子?難道不怕,我在那裏出什麼事嗎?」
齊宴卻笑了一聲:
「你身子一向健壯,能出什麼事?你和嫂嫂又不一樣。」
我瞭然地點頭。
是啊。
我當年被府裏的下人偷抱走,丟棄在山林中,最後被一砍柴的農戶撿到,撫養長大。
自小捱過的打,幹過的活,數都數不清,哪能經不住一場生育?
齊宴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頰:
「若不是你這張和嫂嫂七分相似的面孔,陸家恐怕到現在都找不回你,你若被那農戶家隨意嫁了人,還能有在莊子上待產的好日子?」
他促狹地笑一聲。
像是愛我這張臉,傾身在我脣上吻了一下。
我沒什麼反應,只是將那張紙悉心收好,揣進懷裏。
-2-
第二天晨起,齊宴已經不在房中。
聽說一早起來去買瑞芳齋新出爐的點心了。
「二公子真是有心,知道大奶奶小產後就只愛這一口,每日清晨親自去排隊買。」
「天底下對嫂嫂這樣好的,咱們二公子也算是頭一份了。」
丫鬟笑呵呵地說着,聲音卻越來越低了下去。
我身邊的翠柳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沒說話,起身將行裝再次清點,確定不缺東西后,便吩咐小廝們將行李搬了出去。
馬車是昨日就僱好了的。
翠柳幫忙將最後一件行李搬上車,纔有些猶疑地看我:
「咱們不再等等姑爺嗎?」
「不等了,走吧。」
可就是這樣不巧,半道上還是碰見了齊宴。
他騎着高頭大馬,一身束腰白衫,端的是少年俊朗。
握着短鞭的手虛虛往車前一攔。
馬車在城中本就行得不快,車伕一拉繮繩,很快停了下來。
他挑起簾子笑道:「還真是你們。怎麼不用府裏的馬車?」
我微微地笑:「今後就不勞煩了,自然也不用府裏的東西。」
他皺眉:「這叫什麼話?你等着,我手裏這點心再耽擱就涼了,等我帶回去就來送你。」
他一夾馬腹,飛快地駕馬回府。
我放下簾子,吩咐車伕繼續往前走。
馬車駛出了京城,也並不見後頭有人追來。
-3-
入夜,車子停靠在驛站。
我就着昏黃的燭火,將懷裏那張齊宴簽了名字的紙箋拿出來。
好在當初待嫁的一年裏,我在陸家的生母嫌棄我大字不識一個,怕我嫁到齊家後丟人,給我請了個女先生,教我識了字。
想到女先生,我心裏軟了幾分。
活了十六年,她是第二個誇過我的人。
她說我雖然生長在農戶裏,但沒有磨鈍了腦子。
僅僅一年的時間能識文斷字,先生屢屢誇我聰慧。
我只是沒想到,我努力識字,是爲了如今能寫下這份和離書。
翠柳捧着一碗濃黑湯藥過來,很有些猶豫:
「小姐,這藥喝下去,可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我摸了摸小腹。
那裏還沒有半分隆起。
「我不留負心之人的孩子。」
我的身後,也從來沒有回頭路可走。
我端起湯藥,一口喝了乾淨。
趁着藥效還沒起,我寫下了和離書遞給翠柳:
「幫我交給驛站掌櫃,給他些銀兩,讓他幫我跑個腿,把和離書送去府衙呈官備案。」
原本是想自己親自送去的。
可如此便要延後一日再離京。
我實在不想在那涼薄之地再多待一刻了。
4 齊宴
陸靜婉離京已有數日。
我習慣性地摸到牀榻的另一側,空空一片。
心裏莫名有些怪異。
我沒有在意,照舊去瑞芳齋排隊買了點心。
這兩日瑞芳齋新出了一種櫻桃煎,靜姝很喜歡喫。
如今大哥在外地辦差事,靜姝又剛剛小產,我做弟弟的自然要多照拂幾分。
我本想將櫻桃煎交給靜姝院裏的婢女就離開,那婢女卻讓了路:
「二公子,大奶奶這幾日還是不大爽快,喫得也不多,您進去勸勸吧。」
這於禮不合。
我猶豫片刻,仍舊轉身離開了。
我不能壞了靜姝的名聲。
何況來日若是被阿婉知道,又是一樁麻煩事。
但其實,她是沒資格喫靜姝的醋的。
靜姝與我,與大哥,本是青梅竹馬。
感情不必多說。
當初她和大哥成親時,我頹喪了很久。
直到那一日,我在街上看見了正被養父鞭打的阿婉。
那一抬眸間,和靜姝七分相似的面孔和神態,讓我登時怔在了原地。
我知道,陸家從前是丟了一個女兒的。
那時候年幼的靜姝調皮,不當心打瞎了僕婦女兒的一隻眼睛。
因只是個奴才,陸夫人也ţü₁沒有多在意。
那僕婦卻懷恨在心,趁人不備偷偷抱走了還在襁褓中的陸靜婉,丟到了山林中。
經過一番探訪,我最終確定這個被鞭打的姑娘正是當初被丟棄的陸靜婉。
我帶她去見了陸家長輩。
她當時很緊張,肩膀微微瑟縮着,陸家的伯父伯母看着她,臉上露出幾分不喜。
她愈是膽小,愈是襯托得一旁的靜姝端莊大方。
我輕嘆口氣,輕輕握住了她袖子底下的手。
她緊蹙的眉頭驟然一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朝我看過來,眼裏滿是感激。
說實話,她和靜姝最不像的就是這雙眼睛。
但當時看着那雙眼睛,我心中卻莫名有幾分觸動。
我當日就回去告訴爹孃,我要娶她。
無人同意。
人人都嫌她從小生長在外,不得教養,上不了檯面。
這些我都知道。
可這輩子娶不到靜姝,能娶到一個和靜姝如此相似的,或許也可以。
我被這個執念牽扯着,鬧騰了整整一個月,家中終於同意了這樁婚事——但說實話,我後來是有些後悔的。
除了那張臉,她和靜姝真是沒有半點相像。
她和靜姝沒法比。
送完糕點,我悵然地在亭子裏坐了一會纔回房。
陸靜婉走了,院子裏似乎也變得有些空蕩蕩。
我百無聊賴地翻了翻房裏的東西,突然驚愕地發現一件事。
除了幾件衣服和被褥,她似乎沒有帶走什麼東西。
我翻了翻她的衣櫥,箱籠,還有妝奩匣子。
什麼都在。
她平日裏穿的衣衫,緞鞋,還有那些我隨手買給她的釵鬟首飾,全都在。
唯一消失的,是她當初小財迷般一塊一塊攢起來的一匣子黃金。
心口忽然跳得很快,我匆忙往外走,卻不留神撞在凳腳絆了一跤。
外頭有個丫鬟匆匆趕了進來,臉色有些慌亂地道:
「二公子,東邊莊子上的人過來說,咱們二奶奶到現在都沒到莊子上。」
5 阿婉
服下藥後,腹痛難忍。
我躺在驛站冷硬的榻上,翠柳急得渾身是汗,握着我的手哭道:
「小姐,要不還是回去吧,府裏有最好的大夫。」
我緊緊攥着翠柳的手,沒有說話。
只要熬過去,以後都是好日子。
可到底是疼得雙眼模糊,耳邊的聲音也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像是有人推開了門,有年輕男子的聲音。
翠柳在哭。
「公子,救救我家小姐,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
有人扶過我的手,溫熱的指尖搭在我腕上。
也不知是不是我情況不大好,原本平穩的手指,漸漸有些發顫。
接着便有一道年輕男人的聲音,不知說了什麼。
……
再次醒來,天色已經黑透了。
腹部似乎已經不疼了,身上衣服也乾爽,大約翠柳已經幫我擦洗過。
耳邊有篤篤搗藥聲。
我喫力地抬起頭,便看見一道瘦長身影,穿着青灰色束腰布衣,背對我站在窗邊。
高個束髮,竟是個男子。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撐着身子要起來。
「你是誰?」
開口才發現聲音乾啞得厲害。
那人立刻轉身,卻是一張白皙儒雅的書生臉。
見我要起身,他快步過來扶我。
但礙於男女之別,他最後只是輕輕按住了我的肩膀。
「姑娘莫動,翠柳姑娘下樓煎藥去了。我是個大夫,我姓陳。」
原來是個大夫。
我心裏一鬆,躺了回去。
陳大夫轉身繼續搗藥,像是隨口問道:
「我看姑娘帶了行李,是要進京,還是離京?」
「是離京。」
「還要趕遠路?姑娘如今的身子恐怕趕不了遠路。」
我牽扯嘴角笑了笑:「不礙事的,我身子一向好。」
搗藥的聲音一頓,陳大夫回頭看了我一眼:
「身子好也不是用來糟踐的。」
我微微怔住。
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好在翠柳這時候上來了,見我醒了高興得快哭了。
「小姐,你終於醒了,你都睡了兩天了,可嚇死奴婢了。」
-6-
陳大夫的醫術很好。
驛站修養了八九日,我便覺得恢復了不少。
這日向陳大夫道過謝,封了個紅包,便準備離開驛站往嚴州趕路。
行至半路,翠柳忽然對着馬車後頭驚喜地喊了一聲:
「陳大夫!你也去嚴州啊?」
溫和的男聲帶着笑意:「原來你們也去嚴州,真是巧了,不如一道?」
翠柳一向是個不長心ẗû²眼的性子,高興地答應:
「那敢情好啊,正好咱們小姐身子還要調養,有陳大夫在可讓人放心了。」
我沒有阻攔。
陳大夫雖然衣着簡樸,但眼神溫和,談吐不凡,又有一技之長,不是那等窮途末路會行兇之人。
又非孤男寡女,一同行路也未嘗不可。
且他十分健談,總會說些他遊歷中遇到的江湖趣事給我們聽,這乏味漫長的行路倒顯得趣味橫生了。
這日經過豐城,我們停在十里亭的酒肆裏,準備歇歇腳。
卻看見一行官兵朝這裏過來。
領頭的手裏拿着畫像,拉每一個過路女子來比對。
我心中一跳,忙低下頭喝茶。
總不會是田莊上稟報我還沒到,齊家派人來尋我了?
想着我自己又有些發笑。
齊宴只怕巴不得我消失,又怎會鬧出這種陣仗來尋我?
那官兵已經走到近前,我抬頭隨意看了一眼,卻見那畫像上竟然真是我的臉。
我手一抖,茶杯從手裏滑脫下去。
卻沒有聽見碎裂聲。
陳大夫的手真是快,竟然從半空中截住了那茶杯。
手上動作這樣快,他臉色卻絲毫未動,甚至朝我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你回車上,這裏我來處理。」
他來處理?
他能怎麼處理?
一羣官兵拿着我的畫像來尋人,他就不怕我是官府通緝的罪犯?
可他的笑容那樣平和,手穩穩將我扶起來,推着我往馬車的方向過去,朝我點頭。
「上車吧。」
莫名地有信服力。
我拉着翠柳上車。
這種時候上車,十分惹人注意。
那羣官兵立刻往這裏過來了。
陳大夫笑着迎過去,看了馬車一眼,低聲對那些官兵說了什麼。
那些官兵神色微愣,下意識看向馬車。
我忙放下那一角車簾,不敢露臉。
心跳得很快,在安靜的馬車裏咚咚可聞。
連一向活潑的翠柳都嚇得屏住了呼吸,緊張地攥住了我的手。
馬車忽然輕輕晃動了一下。
車伕上車了。
「走吧。」
馬車外,陳大夫聲音平和。
車伕一甩馬鞭,馬車穩穩離開了十里亭。
翠柳驚愕地看向我:
「這就行了?陳大夫和他們說了什麼?」
我茫然搖頭。
-7-
嚴州是個四季如春的地方。
就是離京城遠了點。
我曾經很是嚮往地和齊宴提過。
齊宴滿臉不屑:「邊州小城罷了,如何與京城比得?」
說罷他神色莫名地看着我:「你如今是我齊府的二奶奶,也該改改從前那些窮酸氣了,多學學大嫂。」
窮酸麼?
我從不覺得嚴州窮酸。
幼年時我遇到過一個人。
一個即便渾身是血,也難掩貴氣的人。
他說嚴州是個好地方,那裏四季如春,民風淳樸,若是他能活下來,就帶着我去嚴州。
我將他偷偷藏在山上,他教我採各種草藥過來敷傷口。
他是個極聰明的人,也是個極好的人。
連我這樣普通又無用的人,他都能找出各種地方來誇我。
他說我漁網編得好,草藥也找得準,敷藥的手法又輕又快。
我被養父打得遍體鱗傷時,他對着我的傷口沉默了很久,他拖着病體出去幫我找草藥。
他說他該帶我走,可他現在自身難保,跟着他我或許活不過三天。
第二天我再去時,只看見洞穴內一地的血。
他再也沒有出現。
……
馬車搖搖晃晃,已經走了五個多月。
都說舟車勞頓,但我們一路上並沒有急着趕路。
陳大夫沿途接診病人,我們便停下來等他。
走走停停,我又一路喝着陳大夫調製的溫補湯藥,身子倒是並未有半點疲憊虧空,反倒比從前更有力氣了。
這一日行至鹿安,剛剛晨起,陳大夫在外頭敲門,手裏提着一個精緻的食盒。
翠柳是個愛喫的,驚喜地把食盒捧過來Ṫŭ̀⁰。
這一路過來,她對陳大夫早已沒有了最初的客套。
「這是何物?」
食盒裏是一盤子蜜紅色的果子,像是某種蜜餞,但從前未曾見過。
「鹿安的特色小食,櫻桃煎。這兩年傳到京城去了,但遠沒有鹿安當地的口味地道。」
陳大夫站在窗欞下,冬日的陽光落在他側臉上,落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他長得極好,白皙文雅,卻並不顯得文弱。
從我第一次在京城外的驛站裏見到他,便覺得十分眼熟。
他像我幼年時遇到的那個人。
但是年歲不對。
那人若還活着,眼下大約也有二十六七了。
可陳大夫很年輕,還是少年模樣。
那人遇見我時,已是他這般年歲。
也曾笑容溫和地對我說:「鹿安的特色小食,櫻桃煎。外地也有,但遠沒有鹿安當地的口味地道。」
「若是哥哥能從這場風波里活下來,便帶你去喫。」
幼年時的我並不懂得人生無常。
我只是重重點頭,滿懷希望地衝他笑:「好哇,等哥哥好了就帶我走,我們一起去喫鹿安的櫻桃煎。」
-8-
我們是在年後一個月到的嚴州。
一路山水遙遙,我的心緒早已平和。
但在看見城門口馬車上,熟悉的齊家燈籠時,手仍舊微微顫動。
齊宴看上去沒有了當初在京中的富貴精緻,髮絲凌亂,臉色灰沉,連衣襬上都濺了泥點。
我沒有再回避。
已經避無可避。
我從馬車上下來Ťū́₅,緩緩朝他踱步過去。
他從簡陋的茶攤邊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盯着我一路過來,盯着我緩緩在他邊上坐下。
隨後他也坐下,看着我張了張口,許久才說出簡短的一句話。
「阿婉,我尋了你很久。」
我很想嘲諷地說一句,不是你讓我走的嗎?
但事到如今,似乎說這些都失去了必要性。
「官府審批和離ẗú⁼的公牒,想必你已經收到。」
我只是淡淡道。
他一時哽塞,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錯,和離書上甚至有他親自簽下的名字。
「就爲了我沒讓你在府裏養胎?」
他的聲音有幾分艱澀。
「就爲了這件事,你便興師動衆地要和離,甚至不跟任何人打一聲招呼從京城跑到了嚴州?你知不知道整個齊府和陸府就因爲你的一時任性,鬧得人仰馬翻?」
「是麼?」
我冷冷地看着他,並不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他果然眼神閃避,撇過了頭。
「我母親說得沒錯,你太不懂事了。」
話音剛落,他自己很快搖了搖頭:
「算了,我不是來找你算賬的。你如今身懷有孕,也不好再上路回京。我暫且陪你在這地方住下,等生完了孩子,咱們再一同回府。」
冬衣厚重,他沒發現我並無懷胎之相。
他伸手來扶我,我側身避開,起身離他遠了幾步。
「齊宴,你聽不懂人話嗎?我們已經和離了,我不可能再跟你去京城,更不可能回齊家。」
齊宴落空的手微微蜷緊,青筋凸顯,像是昭示他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
「陸靜婉,你不就是嫉妒靜姝,嫉妒你自己的姐姐嗎?當初被人抱走被農戶養大,受了那麼多年的苦,說白了都是因你自己命不好,難道你覺得是因爲你姐姐嗎?」
「若不是靜姝極力勸我出來尋你,你以爲誰願意跋山涉水跑到這種鬼地方來?你姐姐一心怕你出事,可你呢?你可曾記掛過任何人?」
原以爲一路過來,我早已不將齊家和陸家的任何人放在心上。
可聽見這些話,我眼眶仍舊紅了。
我受了那麼多年的苦,可我曾經的夫君,甚至我的親生父母,只覺得是我命不好。
一雙溫熱的手輕輕扶住我的肩膀,陳大夫的聲音溫柔卻有力。
「阿婉,你先回車上。」
齊宴想來拉我,被陳大夫攔住。
他攔的手段粗暴。
一拳打斷了齊宴的鼻樑。
這一路過來,不乏有山匪盜賊,我們早已見識過陳大夫的身手,並不擔心他會喫虧。
齊宴身邊的護衛一個個被打倒,齊宴本人被壓在地上打。
陳大夫是個文雅人,連打人的時候神情也並不猙獰。
只是拳拳到位,出手狠厲。
他拍拍衣上灰塵站起身的時候,齊宴還趴在地上,連頭都抬不起來。
馬車離開前,我掀起車簾,對着齊宴淡淡說了一句:
「對了,那孩子已經落胎了。從今往後,你我沒有任何瓜葛。」
齊宴因爲痛苦而緊皺的眉眼,漸漸放大了。
-9-
我們在嚴州的客棧暫時安頓了下來。
陳大夫遊醫途中,曾經過嚴州,在這裏有幾分人脈。
不過兩日,他便託人尋到了一座兩進小宅院。
院落不算很大,但我和翠柳兩個人住已經十分寬敞。
且院內乾淨又雅緻,倒像是空出來不久的。
恰巧隔壁的宅院也空着,我們便和陳大夫分別買了兩邊,住了下來。
翠柳好奇Ťũ̂ₚ地問道:「陳大夫,你不是遊醫嗎,怎麼打算在嚴州定居下來了?」
陳大夫淺淺地笑:「我遊歷江湖本是爲了尋一個人,如今人已經尋到了,自然也不想再四處漂泊。」
翠柳更好奇了:「尋人?尋誰啊,男人女人?」
我低聲訓責:「翠柳,怎麼愈發無禮了?」
翠柳笑着縮了縮脖子。
喬遷新居,我們三人圍坐在院中的山茶樹邊,多飲了幾杯米酒。
翠柳酒量實在差,竟是醉了。
陳大夫眼中也有幾分朦朧之意,看着開了滿樹的紅花,突然開口道:
「我兄長去的時候,也是這個時節。」
我端起酒杯的手猛地頓住。
陳大夫聲音輕淺,仍在繼續:
「當時我們滿門被殺,李叔帶着我和兄長從密道逃離。可兄長受了重傷,半道和我們走散了。」
「好在他沿途做了標記,李叔帶着我在密林裏尋了七八日,終於在山中一處洞穴裏找到了他。」
「可是追兵比我們更快,十幾個追兵,兄長拖着重傷殘軀,將他們一一斬殺,等我們趕到時,他只剩下一口氣。」
「……之後數年,李叔帶着我改名換姓,四處躲藏,到底是活了下來。」
「四年前,我遵從兄長遺願,去京城尋你,卻被告知你是國公府走失多年的親生女兒。ƭű₇我去國公府看過,他們給你請了老師,悉心地培養你,還給你尋了一門很好的親事,我便打消了帶你離開的念頭。」
「……我沒有想到,再次見你,竟是在那種場景之下。」
許是醉酒,我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原來那個溫柔聰明的人,早在十年前便命歸黃土。
而我在那麼早之前,就曾有一次機會能逃離京城。
我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喝盡杯中最後一口酒。
「都過去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
-10-
齊宴再次出現時,已經開春。
他身上的傷養得差不多了,但看上去似乎比之前更頹靡了些。
我開了家小麪館,每天忙進忙出。
他就坐在我麪館裏,點一碗麪,坐一整天。
每日晌午忙的時候,陳大夫都會過來幫一個時辰的忙。
齊宴便死死盯着他。
終於在第七天,他開口問了我第一句話:
「你不要我們的孩子,就是爲了這個小白臉?」
我實話實說:
「我喝下打孩子的湯藥時,還不認識陳大夫。是我腹痛如絞,病得快死時,陳大夫把我救回來的。」
齊宴冷沉的眸子一怔。
「你就算喫這樣的苦,也不願意留下我們的孩子?」
我隨手把他扒拉開:「站開點,客人還等着我下麪條呢。」
正是大中午最忙的時候,誰有閒工夫和他扯這些。
陳大夫看不過眼,提着齊宴的領子把他丟了出去。
齊宴始終沒有離開嚴州。
甚至在我和陳大夫的對門住了下來。
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裏,當他透明人一般。
直到一年後,京城忽然傳來急報。
是陸靜姝。
她去年小產後傷了身子,似乎不能再有孕了。
她大度地在今年年初讓夫君納了兩房小妾。
她夫君嘴上說着不要, 如今兩個小妾卻都懷上了身孕。
陸靜姝一時受不了,懸樑自盡。
當然, 沒有成功。
被救下來了, 但也傷了身子, 整日躺在牀上萎靡不振。
「阿婉,她到底是你姐姐,如今她病成這樣, 你總該去看她一眼。」
齊宴看着我, 眼裏帶着一份希冀。
「哪怕不爲了你姐姐,爲了你爹孃呢?他們一生就得了你們兩個女兒,如今長女病弱,難道還要讓他們一生見不到幼女麼?」
我看着他笑了笑, 學着他當初的口吻道:
「他們變成如今這樣, 只能怪自己命不好,難道還是我害的嗎?」
齊宴一時語塞。
在嚴州拖拉了半個月, 到底還是回京了。
之後數年,我很少再聽見京城的消息。
陳大夫的醫術很好, 名聲傳揚開去, 甚至有人千里迢迢專門來找他看病。
我的麪館生意就比較一般了。
但我也只是藉此打發時間, 倒並不是很在意。
三年後的春天, 我的生辰日。
陳大夫送了我一隻質地溫潤的玉鐲。
我也是在京城見過世面的,這樣品質的玉鐲,基本不會在嚴州這樣的邊境小城出現。
且玉鐲整體光潔無瑕,只在內壁上嵌刻了一個極小的「雲」字。
雲,是他原本的姓氏。
他難得地露出幾分侷促來,臉色微紅。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
是傳家之物。
我將手鐲遞還給他,他侷促的神情頓住了。
失望低落之色溢於言表。
但還是強撐着露出一個笑容:
「是我唐突了, 我……」
「替我戴上。」
他猛地抬起了頭。
抬手時, 一向平穩的手指微微顫抖。
-11-
婚後第二年,我與他誕下一子。
第五年,又誕下一女。
女兒滿月的時候,京城裏有人過來尋我夫君。
說是京城裏有位齊姓貴人有疾, 遍尋名醫無果, 聽聞我夫君醫術奇佳,專⻔找了過來。
我夫君微微笑了笑, 擺手拒絕。
夜裏, 見我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開口道:
「是⻬宴。他不能生育了。」
我震驚得瞪圓了眼睛。
夫君卻笑得更愜意, 懷裏抱着女兒哄。
「當日在城⻔口揍他的時候,我動了點手腳。」
「我要他每一次想起失去過那個孩子,都比你痛苦千百倍。」
我默默了一會。
我夫君平日裏看着溫潤如玉, 但誰若是惹上他,從來沒什麼好下場。
想到當時, 我忽然想起一回事。
「當日在豐城,有官兵拿着畫像來尋我, 你跟他們說什麼了, 怎麼乖乖被你打發了?」
夫君神祕地笑笑,抱着閨女湊到我耳邊:
「我說, ⻋裏是我夫人,她膽子小,別嚇着她了。」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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