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那應事兒

算命先生說我有公主之相。
開玩笑,我爹一個銅板都要掰成兩半花,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出第二個的忠臣。
他還能造反不成?
我深感愚弄,惱羞成怒把算命先生轟出老遠。
誰料半夜翻牆出去玩,卻撞見了我爹和一個女人牽着手月下散步。
這人怎麼長得有點像當朝皇后?
我絕望地去找大哥,還沒敲門,只聽他正和誰說話。
「陛下就打算日日偷香?」
我兩眼一黑,好像看見了九族的歸宿。

-1-
完了,那算命的沒騙我。
我爹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世人皆知的清廉御史,他不會真的要造反吧?
夜風吹來,心涼了半截。
眼看門縫裏有人影一閃而過,我想也沒想,連忙躲進了假山石裏。
屋裏燭火晃了一下,門框上映照出兩道捱得極近的影子。
我哥孔令疏退後了一步,對方碰了一鼻子灰,悄悄推門離開。
這人身量極高,渾身上下都蒙在玄色披風下,行走間隱約露出一星半點寬袖上的精細紋路,很快隱沒在夜色裏。
是繡着金線的龍。
我一頭磕在假山石上,絕望到恨不得自戳雙目,立地投胎。
老爹覬覦皇后,大哥覬覦皇帝,這可比造反嚴重得多。
全族都要奔着閻王路去了。
我一口氣還沒上來,背後冷不丁傳來孔令疏陰惻惻的聲音。
「不如進來看?」
小命休矣。
我苦着臉,被他拎着衣領拖進了屋裏。
「哥哥哥!我什麼都沒看見,真的,你要相信我!」
孔令疏抱着手站在燭火下,幽暗的光芒隱隱照亮半張臉,眉峯高聳,冷酷到彷彿下一刻就要把我掛上房梁。
我愣了一下。
我哥確實好看,難怪小皇帝聞着味兒就來了。
想法還沒在腦子裏轉一圈,孔令疏慢悠悠地坐下,給我倒了杯茶。
「大半夜跑我這兒來,怎麼了?」
衝擊太大,差點把正事兒忘了。
我忙不迭開口:「我今晚撞見爹和皇后……那可是皇后啊!他是不是要造反了?」
話說到一半,我才意識到好像有哪裏不對,僵硬地抬頭。
孔令疏好像乾的也是造反的事兒,還跟爹喜歡的人搶皇帝。
君子修養他大概也嚼碎喫下去了。
外頭安安靜靜的。
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恨不得反手在臉上扇一巴掌。
早知道不問了。
他略略矜持片刻,還是沒忍住:「爹和皇后的事兒你才知道啊,那你知道我們倆不是爹親生的嗎?」
涼了一半的心這下徹底死了。
直到今天我才從孔令疏這裏知曉。
我和大哥都不是爹親生的,而是他收養的遺孤。
第二天孔令疏倒是沒有半點不自在,就連被我撞破了私情也一派從容。
我望望他,又看看埋頭喫飯的爹。
總覺得九族時有時無的。

-2-
陛下少年登基,世家多有掣肘,近來更加猖獗。
我爹和孔令疏都是新皇的左膀右臂,因此最近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我每每都要緊張一陣,生怕哪天被發現他倆狼子野心,抄家的聖旨就送過來了。
臨近上巳節,朝中還沒安穩下來,我先一步收到了上巳節皇后設宴的帖子。
「能不去嗎?」
我盯着帖子陷入沉默。
前腳才知道皇后和我爹的私情,後腳就要去見皇后,這真的行嗎?
孔令疏抱着書坐在花藤架下昏昏欲睡,聽見聲音抬起頭來,「世家裏也有保皇黨,最近鬧成這樣,皇后
估計也是想拉近一下關係,探探口風。」
大家都去,就我不去,好像更奇怪。
我咬牙切齒:「去去去!」
歷年上巳節都有踏青賞花的習ƭű̂⁼俗,今年也不例外,皇后設宴在宮裏,來的都是貴女命婦。
遙遙看見人聚在一起,我就開始頭疼了。
如何同人往來,如何說話,都算是一門難學的功課。
又是在最近這種局勢不穩的時候,恐怕有得應付了。
我安安靜靜找了個角落坐下,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還沒安靜多久,ƭùₖ只聽喧囂響起,隨即席間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太監的聲音傳來。
「皇后娘娘到——」
我下意識隨着衆人行禮,趁着抬頭的空隙偷偷打量皇后。
新皇登基時才十五歲,如今不過五年,皇后雖說年長些,卻也才二十來歲,本該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然而她格外沉穩端莊,讓人不敢升起半分輕視之心。
視線撞在一起,她竟也在看我。
我心頭咯噔一下,連忙低下頭去。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當了偷窺客,鬼真的敲到面前來了。
皇后的視線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許久,和善道:「都起來吧。」
御花園裏都是名貴的品種,花開比外面要早一些,密集的花朵擋住人羣。
我探頭看了一眼。
皇后走在前頭,身邊圍着一羣誥命夫人,有說有笑。
都是堅定的保皇黨,難怪皇后要專門設宴,果然如孔令疏所說,是要拉攏啊。
我順溜地順着人羣縮到了後面。
有人忽然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過頭去。
一個穿着講究的年輕姑娘正用不太舒服的審視目光看着我,將我全身上下都打量一遍。
等同前面的人拉開了距離,她才冷嗤一聲。
「你爹和你哥成日巴結陛下就算了,就連你小小年紀ẗũ̂ₖ竟也整日巴結皇后,難怪你們家能得聖眷。」
她倨傲地仰着下巴。
我拍拍袖口上的灰,心下明瞭。
之前沒見過這姑娘,但她認識我,還是這種說話的口氣,估計是世家出身的女孩兒,跟我算半個對頭。
「你是巴結不上啊,這麼急?」
我好整以暇。
她變了臉色,惱羞成怒:「我當你是個識趣兒的,誰成想是個主人家招招手就搖尾巴的狗,敢這麼對我說話?」
歷朝歷代以來,以前朝世家之患最爲嚴重,一路延續到現在。
本該是朝中新貴的職位也大多都被世家子壟斷,便縱得他們無法無天。
還好,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抬眼,朝這姑娘微笑起來,指了指後面。
「今日真是熱,水下多涼爽啊,我送你去降降火氣?」
一聲驚恐的尖叫後,我乾脆利落地把她一腳踹了下去。
水花濺起老高,湖面從此處盪開波紋,一直漾到湖邊的皇后娘娘腳邊。
她詫異地看過來,在滿園亂象和尖叫中,忽而朝我挑眉一笑。
等那姑娘被撈起來,園子裏已經亂作了一團。
皇后平靜地讓人帶着那姑娘下去換身衣裳,周遭不乏同出身世家的姑娘對我怒目而視,爲她抱不平。
「孔瀟當着娘娘面也敢如此跋扈,公然欺辱王三姑娘,娘娘一定要爲王三姑娘做主啊!」
聽見姓,我恍然大悟。
王可是大姓。
他家最近專門跟我爹過不去,要麼挑釁陛下要麼欺壓百姓,天天被我爹彈劾,怪不得也看我不順眼。
「孔姑娘方纔踹你入水,本宮瞧見了。」
皇后溫和開口,不等王三姑娘露出喜色,她又問。
「你同孔姑娘說話,本宮也瞧見了,王三姑娘不如說說,你同她說了些什麼?」
我怔然。
王三姑娘頭髮溼漉漉的,滿腹委屈都被卡在這一句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后。
衆人也才注意到皇后說的這個問題,疑惑起來,見王三姑娘吞吞吐吐不肯說話,心下明鏡似的。
我到底還是沒被責罰。
皇后抬手喚我們起來,剛柔並濟:「今日你們都有錯,都喫了虧,既如此便翻篇,你們可有異議?」
王三姑娘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
但最後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不敢提自己對我說的話,生硬地認下。
那鐵青的臉色看得我差點笑出聲來。
只是……
我偷偷偏頭看她,有些想不通。
皇后爲什麼要幫我?

-3-
賞花宴剛結束沒兩天,我爹被人彈劾了。
王氏不是省油的燈,那日雖有皇后調和,背地裏卻咽不下這口氣,在朝堂上彈劾我爹教女無方,囂張跋扈。
這倒是御史臺自開國以來的頭一遭。
消息傳回,我還擔心我爹會被人構陷,卻不想陛下親自駁斥,言語間都是我爹忠義。
事情沒掀起多大的波瀾。
但我輾轉反側,總覺得良心有點痛。
皇帝這麼信任我爹,他知道自己的皇后和我爹有私情嗎?
且不說我爹,我哥也……
我一拍腦門,乾脆一掀被子重新梳妝,準備趁今夜把理不清的事情問個清楚,直奔我爹的院子。
夜月當空,是個無雨的好天氣。
我如晴天霹靂僵硬地站在門口,有點不太想活。
我扭頭就走。
「孔瀟,回來。」
我爹叫我,我硬着頭皮轉過身,假裝看不見旁邊那兩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要死了,皇帝皇后和我爹還有孔令疏湊一桌,這真的不是要抄家了嗎?
孔令疏上前兩步推着我的肩膀進來,皇帝和皇后娘娘坐在石桌兩邊,笑盈盈地看着我。
「你別嚇着你妹妹。」皇后娘娘脾氣好,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起猛了,見鬼了。
見我如臨大敵的樣子,我爹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我這才意識到他們之間奇怪的氛圍,半點都不像君臣,也不像姦情被發現的樣子,後知後覺哪裏不對勁。
孔令疏朝我慢慢露出一個笑,跟我說起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我從震驚到驚恐,最後沉默下來,覺得自己出現在這個家裏好像有點多餘。
我爹父母早亡,常受已故太后照料,而皇后娘娘是太后自小養在身邊的外甥女,倆人算青梅竹馬。
難怪情深義厚。
我還沒弄清楚,皇帝十分細心,輕聲給我解釋。
「我登基時本該做傀儡的,是你爹毅然爲我上戰場搶兵權,皇后入宮帶來貪戀姻親的世家投靠,爲我生生拓開一條路。」
「他們是我的兄長和長姐,我也知道他們的事情。」
爲着已故先後的恩情,皇后和我爹都放棄了自己的姻緣,扶持她的孩子一路登上皇位。
知道內情我終於鬆了口氣,好在不用擔心九族明日是否還健在。
我的目光又落在孔令疏和小皇帝身上,正想說話。
孔令疏不着痕跡地站在我身邊,撞了一下我的手。
剛要開口的我瞬間把話嚥了回去。
看樣子老爹還不知道他倆的事兒。
自這天起,我懸着的心總算是踏實了。
事情徹底在我面前暴露之後,他們也不再遮遮掩掩。
一連好幾天,喫晚飯的時候我一推開門,都能看見皇帝和皇后在。
兩人半點沒有別扭,熟悉得就像自己家。
「我就知道孔府有我愛喫的,看來大哥還是愛我多一點。」
皇帝高高興興地往碗裏夾菜,活像是我爹養了個活蹦亂跳不省心的弟弟。
孔令疏閉目養神,眼不見心爲淨。
皇后娘娘忍了又忍,沒了半點之前我在宮裏瞧見的那種端莊賢惠,黑着臉罵他。
「瀟瀟還沒來,你就給人留盤子啊?」
我爹在旁邊狗腿的給她揉着肩膀,眼看就要吵起來,連忙打圓場:「他愛喫就讓他喫嘛,在宮裏處處都是規矩,他一天也不見得能多夾幾筷子自己喜歡的。」
我嘴角一抽。
高興早了,現在感覺家裏正常人更少了。
孔家雞飛狗跳地熱鬧了一個月。

-4-
正是百花盛放的季節,暖意融融。
我在院子裏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不知哪兒來的風從外面吹來。
鼻子上忽然癢癢的,撓了幾次沒消停,終於把我吵醒了。
「孔令疏!」
一睜眼,他就靠在柱子邊用草撓我,被發現了也不急。
我爬起來想給他一下,還沒開口,先聽他道。
「外頭不太平,我要隨軍出征,你在家裏別惹事兒。」
我愣住,那一拳怎麼也打不下去。
他是習武的,總沒個安定,野草似的天天漂泊在外,上次回京城到現在安穩了一年多,怎麼這麼快又要走。
我抬起頭,想了想:「陛下呢?」
雖說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樣的情誼,但換作是我的話,我喜歡的人要遠征,我也會捨不得。
向來舌燦蓮花的人難得卡了一下殼,嘴脣動了動,片刻後在我身邊坐下來,有點苦惱。
「陛下年少,許多事情玩不過那些老狐狸,雖說爹和皇后娘娘都幫他撐着,但軍中總得有自己人,我不去的話,以後這個天下跟世家姓還是跟陛下姓可說不好。」
我扭過頭,心裏酸酸的。
「好吧。」
嘴上這樣說,但孔令疏離京那天,我還是有點捨不得。
四月的花盛開滿地,青草連天。
少年將軍身披銀甲,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回首時側臉映在曦光裏,修長的眼尾彎起來,衝我們擺了擺手。
「我走了!年底見!」
天子端立高臺,往日裏嬉皮笑臉的姿態消失不見,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直到他走遠。
皇后娘娘低聲問我:「哥哥走了不高興?」
視線裏的身影逐漸拉成一點,消弭在遙遠的道路上。
我遲疑着,點了點頭。
孔令疏這人就是個騙子,每次說年底述職的時候就從邊關回來,但年年都不見人影,也不知今年回不回。
陛下估計要慪死了吧。
邊關的亂局有人去收拾,但京中始終沒有收斂。
世家以王氏牽頭,朝堂上對我爹多加爲難。
就連我出門練武時,也時常碰見來找茬的世家子。
皇后娘娘聽說了一些風聲,又見孔令疏不在我十分無聊,便宣我入宮伴駕。
關雎宮比我想象中簡樸一些,我在殿裏瞧見許多東西,一一看過去,有些咋舌。
我好像都見過。
皇后娘娘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拿起那隻木雕的兔子,失笑:「你爹剛把你們帶回京城養在膝下的時候,你總夜裏啼哭不止,這是我學着做來哄你的。」
我臉一紅。
她看得好笑:「令疏和你夜裏都愛鬧,那會兒我成日往孔府跑,哄着你們睡覺,就做這樣的兔子,你很喜歡。」
記憶裏,爹一致對外說我們的生母早逝,只留下一對兄妹。
但我卻總記得有人抱着我晃啊晃,不是我爹那種大老粗能做得出來的事。
原來是皇后娘娘。
若按照原本的軌跡,我應該是要叫她一聲阿孃的。
這隻木雕兔子被皇后娘娘送給我了我,晚上帶回府裏被爹看見的時候,他氣得快咬碎了牙。
「怎麼就給你了,我討要那麼多次都沒給我!」
我差點笑出聲來。
有了皇后娘娘的照料,加之我曾把挑釁我的王三姑娘一腳踹進湖裏,兇悍的名聲傳出去,京中那些紈絝子弟漸漸不敢靠近。
日子都清靜了不少。

-5-
我爹差事繁重,又要應對世家的爲難,不常回家。
我便大多時候都被皇后娘娘留在宮中。
原先以爲關雎宮是個清靜地兒,沒想到陛下也總往這裏跑。
京城人人皆知陛下脾氣不算好,爲人冷淡,但私底下卻不是那麼回事兒。
他拿着幾封信坐在檐下看,也不知反反覆覆看了幾遍,眼睛都沒捨得移開一會兒,皇后娘娘習以爲常,我更好奇,沒忍住問。
「陛下在看哪裏遞來的摺子,這麼認真?」
皇后娘娘哈哈大笑起來,擠眉弄眼:「邊關送過來的,你現在要是偷偷走過去站在他身後,指定嚇他一大跳。」
偷看我哥的信,陛下不會下令把我打死吧?
應該不會,有我哥在,打不死我。
說幹就幹,我悄悄摸到了陛下身後,隔着一點距離,忽然出聲:「陛下,看什麼呢?」
年輕的天子嚇得一蹦三尺高,什麼沉穩和氣度都被嚇得見了鬼,一看就知道誰出的主意,但不敢說皇后娘娘。
於是咬牙切齒地把我拎進了御書房,美其名曰教我一些功課。
我常年習武,最怕這些書本子。
看着他不辭辛勞故意抱來的、比我都高的書,差點一頭暈死過去。
這一年,我在宮裏過了十五歲的生辰。
皇后娘娘送了我一把專程請工匠打造的長弓,陛下看着很是嫌棄:「孔瀟力氣那麼大,蠻橫得很,再送弓箭豈不是要把皇宮都掀翻了。」
私底下卻專門抽出時間,每日帶着我演武場練習弓箭。
作爲回報,我每每替他打掩護,把他們的事情在我爹眼皮子底下瞞得滴水不漏。
我爹一忙就是大半ťú⁹年。
朝中波瀾不斷的時候,爲了挑錯處,連我都參一本。
直言我留在宮裏並不合適,最後又被陛下以皇后娘娘需要小輩陪伴的理由駁了回去。
眼看着形勢嚴峻,皇后娘娘便將我留在了宮裏。
我看着關雎宮的樹葉從青綠變成明黃,搖搖欲墜的掛在枝頭上,個頭也迅速躥了一截兒。
每日的功課也逐漸增加。
入秋後,整個京城都變得寂寥起來。
白日在演武場苦練完,皇后娘娘派人將我接進宮裏用膳,途經街市,前方忽然傳來嘈雜的吵鬧。
馬車也被迫攔在路中央。
「前面怎麼了?」
車伕往前看了一眼,有些爲難:「似乎是誰家的公子當街縱馬,前面有百姓受了傷,正在鬧呢。這麼耽擱下去,恐怕要晚了時辰。」
我掀開車簾,皺眉看去。
那幾個鬧事的少年錦衣華服,就連衣冠上都綴着珍品,夠尋常百姓多少年的喫用,就這麼被扯下來丟在路中央的人身上。
爲首的人倨傲仰着下巴:「能和本公子走同一條街算你走運,就你們這幾條賤命,夠買了。」
路中央被撞翻了三四人,俱是受了重傷難以起身。
周圍百姓壯着膽子說句話,很快被這幾個少年身邊的護衛賞了鞭子。
「姑娘!」婢女忙叫了一聲。
我坐在馬車裏,只聽噠噠馬蹄聲靠近。
少年用鞭柄重重敲了敲車壁,哈哈大笑起來,語氣輕佻:「哪家的娘子,都到了我面前,不如下來一見?」
他話音剛落,婢女便呵斥起來。
「這是孔御史家的二姑娘,馬車堵在這裏,皇后娘娘還在宮裏等着二姑娘用膳呢。」
被帝后養在身邊的姑娘,難免讓年紀尚輕的公子哥們多幾分威懾。
一羣囂張跋扈的少年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不甘心地退開。
我留了人照顧傷者,囑咐人將他們送往醫館。
馬車緩緩啓程,同爲首的少年擦肩而過。
他回過頭,忽然衝我笑了一下,惡意幾乎漫出來。
晚膳時,我同陛下皇后說起這件事。
一問是在人最多的街市場上當街縱馬,世家子猖狂至此,兩人臉色都有些難看。
他們談起政事,我陪了一會兒實在熬不住,便先行出宮。
從宮裏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宮女提燈在前,不知哪兒來的風,吹得燭火搖曳不止。
我下意識抬袖子蒙面,避開凜冽的風。
只一錯眼,燭火便滅了。
潮氣順着風湧來,是一場即將落下的驟雨。
遠處馬蹄聲疾馳而至,家僕惶然跪在我面前,無端哽咽起來。
「姑娘,大公子沒了。」

-6-
我爹是後半夜回來的。
他策馬趕回京,雷聲轟隆不息,我坐在廊下呆呆地抬起頭。
「爹……」
雨腥氣落入鼻翼,長長的披風掃在手背上,我死死咬着牙,任憑他上前攥住我顫抖的手。
「他們說,他在前方守城,一個多月裏送去的糧草全都有問題。」
彈盡糧絕,生生耗死了他。
我緊緊握住我爹的手,才發現他的手冷得驚心。
「爹!」
他生生嘔出一口血來,踉蹌兩步被我攙扶住,纔沒有跌下去。
我爹分明不到三十,卻在這一刻形銷骨立,剎那間老了十歲。
尚未天亮,宮裏燈火通明。
官員被深夜傳召,滿朝譁然。
主將孔令疏戰死景陽關。
我不知宮裏吵成了什麼樣,京城一夜間烏雲籠罩。
事發突然,我爹要職在身,又要趁着事發幫陛下查案,不能離京。
皇后臥病在牀,尚未清醒。
我入宮時,陛下垂首坐在角落裏,整個人都蒙在一眼看不見的黑暗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殿裏空無一人,死寂蔓延。
景陽關離這裏很遠,我沒有去過,前路大抵是坎坷的。
我跪在天子面前,再也流不出ẗũ̂⁷一滴眼淚,深深跪拜下去。
「陛下,求您允我,去景陽關把他帶回來。」
不管怎麼樣,我哥該落葉歸根。
他凝望着我太久,久到我以爲他幾乎已經瘋掉的時候,才聲音沙啞地開了口。
「好。」
天高路遠,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遠行路,隨着天子近衛前往景陽關。
到的時候,嚴寒之地下了雪,冷風呼嘯着撲在臉上,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新上任的主將是我哥曾經的副將,親自迎出來,帶我往營帳裏走。
他眼睛腫的不像樣,黃沙裏滾出來的漢子,掀簾子時手顫抖的拉都拉不開,擋在我的面前,帶着哀求。
「二姑娘不要看了,將軍走的時候不好看,他也怕嚇着你。」
獵獵疾風吹入大氅,從指尖一路涼到心口。
我仰頭看着天穹,痠痛的眼睛漸漸乾澀。
怎麼會呢。
我只怕他不來我的夢裏。
我掀開帳子進去,即使做好了準備,看到那口冰棺時也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氣,才能勉強忍住那股錐心刺骨的劇痛。
腳下如有千鈞,幾步距離,像走了很多年。
青年俊秀的面龐覆着一層青灰,濃重的死氣蘊在眉宇間,安安靜靜的,是死人獨有的慘白。
裸露在外的皮膚密密麻麻都是細小的傷口,甲冑上還能看見當時受傷的痕跡。
他不會再說話,也不會再睜開眼看我了。
我麻木地看着那些致使他死去的傷,彷彿魂魄都飄在空中作壁上觀,聽見自己問。
「他是怎麼走的?」
副將不敢看,站在門口低着頭,聲如蚊蟻:「箭雨加身,被馬拖行了很遠。」
我胸膛劇烈起伏着,目光觸及孔令疏的臉,忽然打了個冷顫。
年關不回就不回。
早知道,就不抱怨他不着家了。
也不知道,他疼不疼啊。
想問的問題還沒出口,劇痛已經在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我按住心口都無法抵禦這股痛,以爲早已流乾的淚又順着臉落下來。
於是就再也直不起腰來了。
我不知道如果他還在,會怎麼回答。
可是。
我疼。
我只停留了一夜,便啓程離開。
聽人說,亡者落葉歸根的時候有親人在身邊,他在黃泉下就不會迷路。
折返時,我在隊伍的最前頭點了一盞長明燈,走在棺槨前。
副將帶人送出十里,停在河畔,囑託我:「二姑娘帶着將軍回家,路上慢行。」
我提燈開路,輕叩他的棺木,揚聲。
「哥,回家了!」

-7-
漫漫長路,我在風雪中扶棺回京。
抵達京城時,恰巧是初雪。
他的棺槨停在明鏡臺,我爹去看了一眼,傍晚就起不來身了,也沒敢再看第二眼。
殿裏冷得人手都發青,天子站在冰棺旁。Ŧūₓ
他的臉映在悽悽燭光裏,竟比棺木裏的人還少三分活人氣,靜默片刻,才艱難地喘了一口氣。
「黃泉路冷,他是最不喜歡冬天的。」
我呼吸一窒,竟有些不忍心去看。
陛下順着冰棺坐在了地上,腕骨伶仃,麻木道:「他說怕容顏老去,天子會厭棄,如今真的不會老去了。朕富有四海,獨獨留不住一個孔令疏。」
我閉上眼,一身頹然。
孔令疏戰死,追封長陽侯,喪儀辦得格外隆重。
當日有世家官員面奏天子,稱他還未及冠,年少早夭配不上如此儀制,我站在皇后身邊,目光輕飄飄落在他身上,忽然笑了一下。
「孔二姑娘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高處俯視他難掩喜色的臉龐,微笑起來:「爲國捐軀的長陽侯不配,那誰配呢?」
他勃然大怒。
陛下冷冷地打斷:「不如你來做這個皇帝。」
一衆官員的冷汗登時落了下來,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我一一記住這些人的面龐。
地下的死人睡不安穩,那地上的活人,也別想安睡。
棺槨離開明鏡臺,我抱起他的牌位,走在最前面。
起棺前,天子忽然踉蹌着追了一步,臉上血色盡失。
我回過頭去,皇后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得體地解釋。
「陛下感懷長陽侯功績,親自降階送葬。」
我和陛下的目光對視,頭一次沒有移開。
你不要追,他會捨不得走的。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垂下眼睫,緩慢地點了點頭:「朕只是想送送他。」
我沒有再回頭,帶着孔令疏的棺槨走入風雪中。
回到家時,院子裏寂靜無聲。
我爹點着一盞燈坐在院子裏,冷酒不知喝了多少,目光卻依舊鋒銳。
我站在門口,和他遙遙相望。
「令疏和陛下的事情,你知道嗎?」
我眨了眨眼,纔回過神來,屈膝跪在他的面前,沒有說話。
阿爹捂住了眼睛,慢慢彎下了腰,片刻後肩頭顫動起來。
可都太遲了。

-8-
一夜間,陛下徹底褪去輕狂氣。
喪事剛過,天子近衛無聲無息押解不少人回京,俱是孔令疏生前那一戰中有疑點的人。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一查會查到皇后娘娘的母族上去。
從對孔令疏下手開始,他們就做好了準備要禍水東引。
我翻看着這些顛倒黑白的證據,發現裏面不僅是皇后的母家,還有堅定不移的保皇黨ṭůₒ。
阿爹揉了揉眉心,鬍子又冒了一茬:「世家中支持陛下的多半追隨皇后母族,一損俱損,他們是要砍掉陛下所有手足。」
控制皇帝成爲傀儡,這樣巨大的利益世家嘗過,便不肯輕易放棄。
我看着窗外寂寥雪景,幾乎有些絕望了。
那孔令疏呢,他在地底下怎麼辦呢,難道要白死嗎?
「令疏不在了,以後咱家就你一個孩子。瀟瀟,好好活。」
阿爹低頭整理着那些東西,忽然沒頭沒尾冒出一句來。
我想起剛下葬的孔令疏,不敢接話。
他也好像只是隨口一說,之後再沒提過。
然而沒幾日,陛下忽然下旨封我爲公主,對外說我是流落的血脈,只是養在孔御史膝下。
沒等我弄明白,馬車已經把我接進了宮裏。
陛下身形消瘦得可怕,我心裏疑惑太多,覺得自己好像一腳踩空不斷下墜,什麼都抓不住,忙問:「陛下爲什麼要這樣做,我爹呢?」
他ṭűⁿ看着我的眼睛很溫柔,沒有半分針鋒相對。
「時局正亂,令疏就你一個妹妹,朕會好好護着你。等這件事平息,好嗎?」
心臟似乎被利器穿胸而過,我拉着他的袖子,總覺得不對,但誰也不肯告訴我。
但他們不說我也知道,莫名其妙冒出一個孩子來,就算是公主,大臣們也要炸開鍋。
我被關在關雎宮裏,皇后娘娘和陛下都沒有來。
只有一個小宮女日日進來給我送飯,看着才十多歲,可任憑我怎麼想辦法,她都沒有吐露半個字。
關雎宮裏的窗映着光影,落在書頁上,我看着它清晨時在屋檐邊,傍晚又移到了我的手邊,是這裏唯一會動的東西。
門「嘎吱」一聲響,我抬起頭。
小宮女低着頭進來,一如往常把飯菜放在桌上。
她不敢多看,只在轉身時猛地瞧見地下一灘血跡,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這纔看見我手臂上不斷滴落的血。
屋裏所有東西都被收起來,只有一柄被磨得尖銳的簪子掉在血泊裏。
我迎着她的目光,蒼白地笑起來:「對不住啊,嚇着你了。」
小宮女尖叫一聲,跑了出去。
殿外霎時亂作一團,宮女們衝了進來,守門的侍衛也慌亂跑出去叫人。
我頭也不回地趁着大亂破開他們的守衛,迎着月光往外跑。
手腕上不斷有血墜下,和衣裙混在一起。
宮女們追在後面,前面見到我的宮人卻不敢攔。
我一路跑出皇宮,搶了一匹馬疾馳而去。
昔日光耀的門楣,如今蛛網密佈,我站在孔家門前,看見牌匾上遍佈污泥,數不盡的髒污把朱門蓋住,和記憶裏截然不同。
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發起抖來。
身後是急匆匆追來的人,我衣衫凌亂,感受不到半點手腕上的痛,怔然回過頭。
「我爹呢?」
看守我的宮女嘆了口氣:「孔大人昨日午時……已經不在了。」
我茫然地看向不遠處策馬而來的皇后,忽然低頭笑起來,全身都在打顫。
笑到最後,帶着滿身血跡頹然跪倒在地。
什麼公主,全都在騙我。
混賬爹,我再也不要原諒你了。

-9-
他說死局難行,說皇后全族滅頂之災,又憂陛下基業毀於一旦。
直到最後破罐子破摔的毀掉所有證據,裝個藏得極深的貪官奸臣,騙出世家諸多不堪,都沒有告訴過我。
釣魚的餌,過河的石,他都願意去做。
梟首示衆,成爲天子立威掌權的最後一步,他也心甘情願。
提前把我摘出去,卻偏偏不願意和我說一句再見。
小氣鬼。
我躺在榻上盯着房梁看,耳邊所有聲音都變成嘈雜的嗚咽,目之所及化作白茫茫一片,飛速往後退去。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
我數不清自己病了多久,偶爾清明時,又猛地想起我爹走的時候也是病着的。
再出門的時候,已經開春了。
陛下親自來到我的病榻前,他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
「今天那些人問斬,去看看嗎?」
只一句話,我就跟着他出了門。
跪在高臺上的皆是世家子弟,曾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如今都如豬狗一般跪在這裏哀叫求饒。
我還看見了在街上縱馬傷人的那幾個世家子。
這些人都是我爹用命引出來的,他們的罪證上也添了我爹的一筆血債。
他們罪無可恕,我爹卻不能沉冤昭雪。
陛下站在我身後,漠然地看着他們臨死前的掙扎,一一指給我看。
「王氏子,就是在糧草裏做手腳,故意拖延援軍,又把罪名陷害在皇后母族頭上的主謀。」
「跪在那裏嚇暈過去的是姜家人,令疏在戰場上來自後心的那一箭就是他射出去的。」
「陸氏、袁氏,還有杜家,是最後把髒水潑在你爹身上的人。」
我仔細看去,孔令疏出殯那天公然嘲笑質疑的那些人,也都在這裏了。
刑場的血一直流淌到我的腳邊。
我坐在陛下身邊,看着他們一個個在恐懼中死去,可心裏並不高興。
爲着這些人,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陛下看到最後也有些疲憊,他隨着我站起來,在雪落的時候,忽然說。
「孔瀟,對不起。」
江山難守,更難打,這場綿延多年的戰爭終結在這一代。
而我的父兄,都亡故在即將平定的河山裏。
雪下得那麼大,我把身上的大氅拉的更嚴實一些,仰頭被雪光刺了一下眼睛。
我不怪誰。
只是覺得,去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10-
一直緊繃着精神,像是琴絃一樣,拉到極致就會斷掉。
自打我爹去世,皇后娘娘心疾難愈,日漸孱弱。
剛入三月,她忽然不大好。
我守在她的身邊,把那隻木雕小兔子放到她的懷裏,有點難過。
「去年的春三月,娘娘在御花園裏幫我斥責了王三姑娘,你衝我笑的時候,我還以爲你是氣的。」
她沒什麼力氣,快要說不出話來。
我把耳朵湊過去,聽見她笑了一下,帶着氣聲:「我那是見你厲害,頗有你爹當年的風範,沒忍住多看幾眼,一看就想笑。」
我爹長得好笑嗎。
我有心讓氛圍輕鬆一點, 但實在笑不出來。
外頭傳來通報, 陛下早朝還沒下就趕來了。
他半跪在皇后娘娘的病榻前, 想哭又不敢哭。
「阿姐,今年春三月宮裏的花開得最好了,你帶你出去看看。」
皇后娘娘喫力地扶着我的手往外看, 搖搖頭, 說想去看燕南塔的日落。
我們匆匆出發。
半路我問起,陛下壓低聲音和我說:「母后曾帶阿姐來過這裏,大哥不小心弄髒了她的衣裙, 後來入宮見到阿姐,才知道她是母后的外甥女。」
一個做太子伴讀, 一個是太子表姐,最後卻分別做了肱骨之臣和皇后。
生生錯過許多年,大抵還是介懷的。
我們於傍晚抵達雁南塔。
風傳花信,緋紅桃花一開十里。
我小心掀開車簾:「皇后……」
話到嘴邊, 後半句再也沒能說出來。
陛下臉色一變, 彎腰去看, 同我一起僵在了馬車前。
她閉着眼睛靠在車壁上,拿着一隻木雕兔子, 姿容端莊, 安安靜靜的,像是睡着了。
遠處雁南塔上落日熔金, 有飛鳥掠過。
皇后娘娘於上巳節這天, 無聲無息, 永睡春日裏。

-11-
陛下再沒立後。
他大權在握,下旨封我爲太女時, 朝堂上掀起驚濤駭浪。
但終究沒能長久。
帶頭抗議的依舊是世家子, 經過大刀闊斧的整治之後只剩下這些家,不成氣候, 陛下冷着臉處置了幾個, 便徹底沒了聲息。
權力重壓下, 似乎我這個假公主也成了如假包換的真鳳凰。
他親自挑了個好日子, 爲我冊封。
大禮前夜,陛下帶着我去看了孔令疏。
他不喜歡被規矩束縛,便選了迎山向水的好地方長眠, 晚上的時候,月光會落在這裏, 像流淌的水。
不過半年。
墳冢已經郁郁青青。
我蹲在他墳前,插了好幾根狗尾巴草。
生前這人最討厭,總喜歡悄悄在我頭上放狗尾巴草, 鬧個大笑話,我要放在他頭上, 他就裝可憐讓爹罵我一頓。
現在總不能起來打我一頓吧。
要是能起來也不是不行。
陛下和他說了很多話,我等他說完纔過來, 悄悄和孔令疏咬耳朵。
「哥, 我以後要當皇帝了,太傅總說我和你一樣狗脾氣。」
說着說着,我紅了眼睛,努力憋着不哭出來。
就是……你怎麼都不來我夢裏看我一眼呢。
以前沒告訴你, 我真的覺得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很想你。
以後的路我會一個人走的,你們不要擔心。
往後山河萬里,四海承平。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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