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

及笄那年,我家遭了大難。
阿爹臨終前,將我託付給他相交多年的好友。
莊叔憐我孤苦,自作主張將我許給他的獨子莊司禮。
可莊司禮嫌棄我商賈出身,空有一副美貌卻頭腦空空。
他不喜我,更不喜被人操控度過一生。
於是在上元佳節,我被人誣陷偷了東西時。
他二話不說,直接逼我下跪道歉。
自此,我成了整個上京城的笑柄。
無法,我只得去求莊叔解除婚約。
可能是上元節鬧得太過,莊叔自覺對我不住。
他說:「聽聽,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在這世道安身?」
「老夫還有一個外甥,自幼習武,品行相貌俱佳。」
「只是父母早逝,府中無人操持,所以至今未娶。」
「聽聽若是不棄,不如相看一下?」

-1-
莊司禮瞧不上我,是整個上京城衆所周知的事情。
是以我被譽王府的昌安郡主爲難時,並沒有人幫我說話。
他們都說,昌安郡主同莊司禮自幼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是頂頂般配的。
可我這個鄉下來的商女偏偏不長眼,一門心思地想攀上莊家這門親事,只是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將我哄騙出府的御史府二小姐此刻躲在昌安郡主身後,面對這場鬧劇一言不發。
衆人將我圍困起來。
戶部侍郎家的小姐程芳一手叉腰,一隻手拽住我的手腕,聲音很兇地喊我把昌安郡主的țų₅玉牌交出來。
我手腕被攥得生疼,面對着她的質問,我仍舊不卑不亢地回道:「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有拿過郡主的玉牌。」
程芳聞言冷笑一聲,道:「既然你說沒有,那便叫我們搜搜身吧。」
此話一出,嘈雜的人羣瞬間安靜下來。
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女兒,被當街搜身也是莫大的屈辱,更何況我還住在莊府,掛了個莊府未來少夫人的名號。
可是眼看着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我本就是借住在莊府,不想將此事鬧大,於是我便軟了聲音,望向人羣中間的昌安郡主。
我說:「大街上人來人往多有不便,這裏離莊府很近,不如郡主同我一道回府,再行查問也不遲。」
我想,昌安郡主與莊司禮有那麼深的情分,定也不願將此事鬧得滿城皆知。
可昌安郡ṱų⁷主沒應聲,一邊的程芳先急了。
她說:「宋聽聽,你好重的心機,把我們引到你的地盤,是黑是白不都是你說了算。」
她說完這句話後,扭頭望了昌安郡主一眼,隨後便開始強硬地動起手來。
雙拳難敵四手,我身前的衣裳被她扯散,簪子也不知什麼時候被拔落在地。
來回拉扯間,從我腰間墜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牌。
程芳拽着我的衣襟,冷笑道:「好啊宋聽聽,玉牌在此,這下看你如何狡辯!」
就在此時,人羣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莊司禮腳步匆匆,上前將我從程芳的手中解救出來。
他生得清冷,瞧人的時候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勢。
他問我:「宋聽聽,你又惹了什麼麻煩?」

-2-
玉牌被送回了昌安郡主的手中。
她Ṭŭ̀₍纖長的手指把玩着那塊已經裂縫的玉牌,眼神卻止不住地瞧着莊司禮。
「郎君,這可如何是好?」
莊司禮臉色不好,卻還是恭敬地躬身朝郡主行了一個禮。
他說:「莊府定給郡主一個交代。」
隨後他轉過身,朝我冷喝一聲:「跪下。」
周圍人竊竊私語,好整以暇地瞧着我的反應。
我猶如被人當面扇了兩巴掌一般,眼前眩暈到幾乎站不住。
我手撐着一旁的柱子,語氣有些混亂。
我說:「莊司禮,你不能這麼對我,我沒有錯,爲什麼要跪下?」
莊司禮像是瞧不見我的委屈與無助一般,自顧自地說道:「玉牌自你身上掉下,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想怎麼狡辯?」
他說完這話,俯身靠近我耳邊,壓低聲音道:「父親憐你孤苦,把你接進莊家,難不成你現在要以怨報德,連累莊家得罪譽王嗎?」
他這話說得又直白又沉重。
重到我的脊背彎曲,膝蓋重重落到地上。
我說:「小女出身不高,從未見過這般好的玉牌,因此財迷心竅,望郡主大人不記小人過,莫要見罪於莊家。」
見我鬆了口,莊司禮也回身行禮道:「公主的玉牌珍貴,莊府定當搜尋更好的賠付給公主。」
可誰知話音剛落,昌安郡主手腕一翻,那塊玉佩便直接扔進了旁邊的荷塘裏。
她說:「郎君說笑了,哪裏還用得着郎君爲此費神,咱們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難道還比不上一塊玉牌嗎?」
她說完這裏,眉峯一挑,嘲弄的眼神便落在了我身上。
「只是府中有如此手腳不乾淨之人,郎君怕是要小心謹慎些,萬萬莫叫人打了秋風纔好。」
眼見昌安郡主不再計較,莊司禮也鬆了一口氣。
他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提起,轉身塞進身後的馬車裏。
不算寬敞的馬車隔絕了衆人的視線,我聽到莊司禮的聲音在車外響起。
他說:「送她回府。」
小廝應了一聲後,剛要駕起馬車卻又被攔了一下,緊接着小廝疑惑的聲音響起:「郎君還有什麼吩咐?」
莊司禮沉默了片刻,道:「你告訴夫人,宋聽聽不識禮數冒犯貴人,罰跪在祠堂三天,不準任何人探望。」
我心下一沉,撐着手腕就要掀開車簾,可就在此時,昌安郡主的聲音突然響起。
她說:「宋妹妹出身不高,沒見過這般好的東西也實屬正常,郎君訓斥幾句罷了,怎麼罰得這般狠?」
話音剛落,莊司禮不甚在意的聲音出現。
他說:「小時偷針,大時偷金,手如此不乾淨,就得好好罰她纔是。」
「宋聽聽若不是父親的客人,我必不會留她這樣粗俗無禮的人在府中。」
昌安郡主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滿意地邀請莊司禮一同去居香樓品茗。
馬車晃晃悠悠地動了起來,手指一陣刺痛,我這才發現,因爲太過用力,指甲縫中已滲出了血痕。

-3-
莊司禮說話一向說一不二,一回到莊府,我便直接被押送到了祠堂。
莊夫人早就在等我了。
她瞧不上我,覺得我一個落了難的商賈小姐,配不上前途一片大好的莊司禮。
可偏偏莊叔認定了我。
夫唱婦隨,她再不願,也只能咬碎了牙嚥下去。
她將祠堂的大門打開,隨後又將手中的女誡扔到我面前,扭頭便走了。
嬤嬤是在第二日的清晨偷偷進來的。
一見我的狼狽模樣,她心疼得直掉眼淚。
「昨日的事,奴婢已經聽說了,」她拿着手絹,將我臉上的污漬擦拭乾淨,「那昌安郡主忒不要臉,憑它是什麼好東西,咱宋府應有盡有,哪裏就瞧得上她那塊破玉了。」
嬤嬤說完這話,氣得不行,又破口大罵起來。
「從前在府ƭù⁺中,老爺是最疼姑娘的,現在姑娘受了這般大的委屈,若是老爺泉下有知,不知道該有多麼心疼。」
嬤嬤是看着我長大的,早就已經將我視作了親生女兒,所以在宋府遭了難後依舊不離不棄,陪着我來到了這人生地不熟的上京城。
「姑娘還沒嫁進她家,也算得上是莊府的客人,便已經受此冷待,若是以後真的成了婚,指不定要怎麼作踐姑娘呢。」
她越說越傷心,直到最後,她才拉着我的手,低低地喚了我一聲。
「姑娘,非要嫁給莊司禮嗎?」
嬤嬤這話,着實把我問住了。
嫁給莊司禮這件事,是莊叔定下來的。
那時阿爹病重,族叔們虎視眈眈,就等着阿爹嚥氣,纔好將宋家的財產盡數收入囊中。
阿爹只有我一個女兒,當眼珠子一般疼了十來年,只怕一朝撒手無人顧我。
他思來想去,最後發現只有年少時的摯友,當今的工部尚書莊慶印值得託付。
渝州離上京有千里之遠,等莊叔趕到時,阿爹便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掙扎着起身,道:「我深知宋家人手段陰狠不堪託付,若是聽聽落到他們手中,只怕是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莊叔一路奔波,風塵僕僕地坐在牀前,握住了阿爹顫抖的手。
他說:「我有一子,連中三元人品貴重,等聽聽再大一些,我便做主將她娶進莊家。」
阿爹放了心,卸下了最後一口氣,已然是油盡燈枯。
他固執地叫莊叔馬上帶我離開。
等我們出了城門後,才發現宋府已經被大火籠罩,燒紅了半邊天。
可那天大雨滂沱,不該有這麼強的火勢。
我踉蹌地從馬車上摔下,摔在泥濘的水窪裏泣不成聲。
莊叔忍着悲痛將我扶起。
他說:「聽聽,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宋家人很快就會發現你不見了。」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就算是我,在這裏也不得不低調行事。」
我撐起身體,朝着火光漫天的方向拜了三拜。

-4-
我沒有回答嬤嬤的問題。
只是將胸前的鑰匙遞給嬤嬤。
我說:「嬤嬤去幫我看看,有沒有材質上乘的白色玉石,既然是我弄壞了昌安郡主的玉牌,那就不該由莊府來出。」
嬤嬤接過鑰匙,低低地應了聲好。
眼瞧着外面天矇矇亮,我便趕緊催促嬤嬤離開。
第二日的黃昏,外出辦差的莊叔匆忙趕回,我也得以被放出了祠堂。
莊叔心疼我受了委屈,送了許多補品跟禮物過來。
當天晚上,我拿着從庫裏挑好的玉石來到了莊司禮的院子。
看門的是莊司禮的貼身小廝長青。
他隨他主子,一樣瞧不上我,每每我來總是要挖苦我幾句。
只是這次不同,他難得沒有挖苦,直接將我引到了莊司禮的書房前。
可此時,書房裏明顯就是有人在議事。
我覺得不妥,剛要轉身離開,便聽到了莊叔ţûₐ的聲音。
他說:「聽聽偷拿郡主玉牌之事錯漏百出,你一向縝密,爲何昨日會如此莽撞,連問都不問,直接給聽聽定罪?」
莊司禮沒立即回答,直到一陣翻動書頁的聲音響起後,他才長嘆了一口氣,道:「宋聽聽從小被嬌慣壞了,哪裏識得上京城的規矩。」
「罰她三日已是憐她孤苦,若是照我的想法,就應該將她送出上京,越遠越好。」
此話說完,書房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許久,莊叔的聲音才傳出。
「我記得聽聽初來時你待她是極好的。」
莊司禮沒回話,只是伸手將書房的窗戶推開。
過了很久,他才應聲道:「若您不把她指給我做夫人的話,我現在待她也會很好。」
莊叔長嘆一口氣,道:「聽聽溫柔漂亮,知根知底,你怎麼就不願意同她好好相處一下呢?」
「我知道你的心思在哪裏,可是阿禮,爹爹做這一切都是爲了你好。」
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觸犯了莊司禮的逆鱗,他忽地一聲將面前的茶盞掀翻。
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似的。
「父親若是真的覺得宋聽聽千好萬好,您直接娶了她,倒也不必擔心她跟我受了委屈。」
話音剛落,一個響亮的巴掌聲響起。
莊叔氣得臉紅脖子粗,手掌高高揚起,眼看還要落下一掌。
可莊司禮梗着脖子依舊不肯退讓。
「我七歲時,您爲了我好,覺得我太過於依賴母親沒有男子氣概,便將我交由舅舅撫養。」
「我十歲時想要投軍,您又說爲了我好,裝病賣慘,愣是將我留在了這上京城中。」
「我不負您的期望考取功名,我以爲這就已經夠了,可您又打着爲我好的旗號,將宋聽聽硬塞給我。」
「父親,您的爲我好,究竟是真的爲我好,還是隻是想要掌控我而已?」

-5-
莊叔走了。
他的背影佝僂,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不止。
書房裏再沒了聲響。
長青站在我面前,抱臂冷笑。
「若是你還有心,就別再繼續糾纏郎君了。」
長青這話說得不客氣,可我也知道,能示意他這樣做的,只有莊司禮。
看來他真的已經忍無可忍了。
但其實我跟莊司禮,也是有過一段好時光的。
彼時我剛來上京城,整日怏怏不樂,沒過幾日人便瘦了一圈。
莊叔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再加上有了想撮合我跟莊司禮的想法,便讓莊司禮帶我去騎馬。
那時莊司禮並不知道莊叔的想法,對我的態度很是溫和,親自教我牽馬墜鐙,從不假手於人。
他生得好看,又是一副極爲溫和的模樣,更是在我差點從馬上摔下時捨命相救。
所以我春心萌動,其實算不上什麼很突然的事。
許是瞧見我們相處融洽,便擇了一個午後,當着莊家人的面宣佈了這樁婚事。
率先開口反對的,便是莊夫人。
她捏碎了手裏的茶盞,流了滿手的血,即使這樣,她仍舊笑着維持體面。
她說:「夫君,你是在說笑嗎?」
而莊司禮則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他只問了我一句話。
「這樁婚事你早就知曉?」
望着他的眼神,我第一次覺察到了莊司禮掩在溫和外表下的冷漠。
可我還是點了頭。
自此,莊司禮便不再待我如以往那般。
我隱在拐角的竹林裏,看着莊司禮起身將窗戶關上。
望着他紅腫的臉頰,我心中一陣發酸。
我想,罷了罷了。
若是他真的這般厭憎於我,我又何苦攥着他不放呢。

-6-
我在竹林裏站了好久,直到日落西山,我才把手裏的玉石放到書房門口。
回到院子時,嬤嬤早就等得着急了,見我回來,這才鬆了口氣。
「那玉石莊郎君可收下了?」
我點了點頭,道:「嬤嬤,我有些頭暈,想睡一會兒,晚飯不必叫我了。」
嬤嬤應了聲,轉身給我關上了房門,我則是和衣上了牀。
迷迷糊糊間,好像有人坐在了我的牀頭。
那人手掌微涼,在我額間輕點了幾下。
「發燒了。」
我費勁地睜開眼,卻恍然間見到了阿爹。
他坐在牀頭,滿臉擔憂。
我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袖,說話顛三倒四。
我問他:「阿爹,你去哪裏了,怎麼現在纔來看我?」
爹爹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
我眼眶一酸,俯身靠在爹爹手邊。
「阿爹,我不是故意惹人厭煩的,我在府裏憋得久了,那御史府的二小姐日日來同我聊天,我以爲她是真的願意同我交朋友,才答應跟她出去的。」
阿爹就那樣靜靜地瞧着我,慈愛地將我額前散落的頭髮撥到耳後。
眼淚不知怎的,忽然就落了下來。
我說:「阿爹,玉牌不是我偷的,你給我留了那麼多好東西,我何必去偷人家的。」
我又說:「阿爹,我好想喫門口陳大嬸的桂花圓子,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去喫好不好?」
我哭得力竭,失去意識前還緊緊攥着阿爹的袖子。
我說:「阿爹,我不快活,我想回家。」
我大病一場,整整昏迷了三日。
再有意識的時候,是聽到嬤嬤的痛罵聲。
她似乎是將什麼東西扔出了房門外,語氣激憤地攆人走。
「滾滾滾!我家姑娘好着呢,敢用這些腌臢玩意兒來咒人,我瞧着你們是活夠了。」
「當心我將此事捅到莊大人眼前去,定叫你們喫飽了兜着走。」
我咳嗽幾聲,嬤嬤聲音一頓,隨後便朝我跑了過來。
見我真的醒來,嬤嬤這才真的鬆了一口氣。
「我的姑娘哎,你終於醒了,快把老婆子我嚇死了。」
我撐着胳膊起身,問道:「嬤嬤,出什麼事了?」
嬤嬤聞言咬牙切齒地道:「莊夫人命人送來了些不吉利的東西,現在已經被老奴打發走了。」
瞧嬤嬤的臉色,我便能猜出不吉利的東西是什麼。
我說:「哪裏用得上他們操心,若是我真不成了,我那嫁妝裏不還有一抬紅木的棺材嗎。」
話音剛落,嬤嬤便捂住我的嘴。
「我的好姑娘,這話不吉利,快呸呸呸,吐掉晦氣。」
病了一場,我卻看開了很多。
我將嬤嬤的手攏在掌心,笑道:「嬤嬤,我想通了,我要跟莊司禮解除婚約。」

-7-
嬤嬤聞言露出了喜悅的神色,可片刻後,她又有些糾結地看着我。
她說:「姑娘想通了,我自然是歡喜的,只是姑娘昏迷的這幾天,莊郎君帶了許多大夫過來探望,還親自在牀前照料。」
「老奴瞧他對姑娘,並不像旁人口中的那般不上心。」
莊司禮會關心我的死活,着實叫我喫了一驚。
可我又想,玉牌之事莊司禮心裏通透,許是覺得我因爲此事鬱郁病重有些內疚,想要尋個心安罷了。
我說:「他不是個壞人,只是不願與我成婚而已。」
嬤嬤望了我許久,嘆了一口氣,道:「姑娘生得貌美又識大體,莊郎君真真是沒有福氣。」
嬤嬤這話說得逗人。
要知道,整個上京城都在惋惜莊司禮要娶一個出身商賈的孤女,說我祖墳冒了青煙才能攀上莊司禮這根高枝兒。
許是解開了心結,我這病去得倒挺快。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便能下地了。
莊司禮來的時候,我正躺在窗前的躺椅上看話本子。
我們之間一向少語,自婚約之後,便更是沒有什麼話說了。
他將手裏的補藥放下,踱步到我面前,順手拿起了我剛看完的書。
不過幾眼,他便面露鄙夷。
他將話本子重重地按在桌子上,開口道:「病剛好,就不要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我應了一聲,見他仍舊站着不動,便撐起身體問道:「郎君可還有什麼事?」
莊司禮少見地面露猶豫,隨後他自袖間拿出一塊青色的玉牌。
那玉牌溫潤油亮,一看就價值不菲。
他說:「我瞧這塊玉佩於你頗爲相稱,便順手給你帶了一塊。」
此話說完,他像是做了什麼極爲難以啓齒的事情一般,匆匆轉身。
走到大門處時,他扭頭回來看我。
「我要出京一趟,你莫要想太多,好好休養等我回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彷彿身後有什麼洪水猛獸在追趕他一樣。
我病癒之後,帶着嬤嬤清點了自渝州帶來的東西。
在一個明媚的早上,我攔住了下朝回府的莊叔叔。
幾乎是瞬間,莊叔叔便明白了我的來意。
他將我引至書房。
他說:「ťü₃聽聽,上元節一事我聽說了,這件事的確是我家小子的不是,莊叔替他跟你道歉。」
說着便要俯身作揖。
我哪裏受得住莊叔的禮,當即便托住了莊叔的胳膊。
我說:「莊叔,我知道您是害怕我受委屈,纔想將我許配給莊郎君,可我與莊郎君實在是無緣,強行將兩方綁在一起,日後也不會好過,不若趁着現在還沒有釀成大錯,早早分開。」
見我眼神堅定,莊叔也不好再說什麼,便開口問我:「聽聽往後有什麼打算?」
我說:「我打算同嬤嬤搬出莊府,做點兒小本生意。」
可莊叔卻不甚贊同。
他說:「聽聽,你爹爹臨終前將你託付給我,我便算是你半個爹爹。」
「阿禮他沒有福氣錯過了你,可是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在這世道安身,更何況你又剛跟郡主有了些過節。」
莊叔在我面前來回踱步,隨後他一拍大腿,驚喜出聲。
「對了!」
「老夫還有一個外甥,自幼習武,品行相貌俱佳,只是父母早逝,府中無人操持,所以至今未娶。」
「聽聽若是不嫌棄,不如相看一下?」

-8-
我自然想要拒絕,可架不住莊叔盛情難卻。
我推脫道:「我出身低,人家或許瞧不上我。」
莊叔斬釘截鐵地回道:「不可能,聽聽如此優秀,除了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還有誰會這麼眼瞎?」
莊叔盛情難卻,我自是不好把話說得太死,便只能等明日相看過後再想辦法同那人說清楚。
第二日莊叔早早地在院子外等我。
喫飯的地方約在了臨近城郊的林園。
莊叔說:「那裏雖然遠了些,但是清靜,不會遇到不想遇到的人。」
前不久剛被昌安郡主她們爲難,我直至今日仍然心有餘悸,莊叔這一舉,的確寬慰了我不少。
我感謝莊叔的體諒,發自內心地感謝道:「謝謝莊叔。」
莊叔擺擺手,臉上帶着愧色,「這算什麼,你受了那麼大的委屈,都是莊叔沒照顧好你。」
說話間外面一陣響動,隨後馬車便不受控制地亂跑起來。
我剛想詢問,卻發現車伕不知所蹤。
馬車開始劇烈地顛簸起來,眼看莊叔就要被甩出車外,我一把拽住了莊叔的衣袖,生生地將他拉了回來,然後我又掀開車簾抓起繮繩,試圖穩住失控的馬匹。
莊叔着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聽聽,這馬發了狂仔細傷了你,你快進來,護院就在咱們身後,等他們來處理吧。」
馬兒受了驚,此刻慌不擇路地狂奔,又因爲是城郊,亂石遍地,護院們有心追逐可卻始終無法接近。
眼看馬兒就要衝向不遠處的石坑,我直接握緊繮繩調轉了馬頭。
幼時在家,我不喜讀書繡工,卻偏愛騎射,是以阿爹尋了整個渝州城最好的馬術師教我。
所以眼下這般,算不得是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只是莊叔在車裏,有些棘手。
馬兒被我拽離了原來的路線,跟石坑擦肩而過,直到我駕車來到一處茂密的草地。
我回頭望向莊叔,厲聲道:「莊叔,快跳。」
莊叔眼中閃過掙扎,眼看馬車就要衝出草地,莊叔咬咬牙,縱身一躍。
而此刻,馬兒已然失控,奔跑的速度越發地快。
眼看着就要衝進深不見底的石坑,我咬咬牙,望了望滿是碎石子的地面,心下一狠,縱身一躍。
預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卻落入一個堅硬的懷抱。
爽朗的笑聲在我頭頂上方響起。
他說:「宋姑娘,你膽子真大。」

-9-
來人正是莊叔的外甥,大名鼎鼎的常勝將軍屈從柏。
他將我穩穩地放在地上,又安排人駕了一輛馬車過來。
等抵達城郊的酒樓,屈從柏已經查到了馬車失控的原因。
「有人買通了馬伕在馬鞍裏做了手腳,」屈從柏將屬下遞上來的棉布展開,裏面赫然是一根手指長的銀針,「馬兒遭受不住,這才發了狂。」
「舅舅,家中出了內鬼,是該好好收拾收拾了。」
莊叔點頭,道:「這人好長的手,竟然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動手腳。」
屈從柏收起銀針,瞅我一眼,道:「上次見到宋姑娘,還是阿禮教你來騎馬的時候,不承想許久未見,宋姑娘騎藝精湛了不少。」
我自然聽懂了他話裏的打趣,如今也並不打算瞞,便苦笑道:「小將軍莫要打趣我了。」
當時因爲想同莊司禮快速熟稔起來,我才隱瞞了會騎射這件事。
不想今日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望着我喪眉耷眼的模樣,屈從柏瞧着甚是有趣,低頭輕笑了幾聲,便消了聲。
這頓飯,喫得甚是有趣。
屈從柏將關外發生的趣事一一講來,說到有趣的地方,還會故意停頓一下,引得我開口發問,他才慢悠悠地繼續。
眼看臨近傍晚,莊叔忽然一拍大腿,驚道:「差點忘了,陸少卿今晚還約了我下棋呢。」
莊叔匆匆起身,臨走時還不忘叮囑屈從柏。
「今晚上京城中有煙火大會,你帶着聽聽去看看,她來上京城這麼久,還沒好好地逛一逛呢。」
酒樓離着京城有段距離,屈從柏也不同我客套,直接給了我一匹馬。
他說:「宋姑娘可願與我切磋一下?」
我自是不怵,接過馬鞭後便縱身上馬。
清涼的風拂過臉頰,吹起散落的額髮。
直到來到城門,他才笑着打趣道:「宋姑娘當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我自知他是存心讓我的,也知道他是想借由賽馬的理由讓ťüₒ我好好出一出心中鬱結的怨氣。
我翻身下馬,將繮繩遞給一旁的將士。
隨後沒忍住,抬手又摸了摸那匹馬。
那匹馬性格溫順,歪頭蹭了蹭我的掌心。
屈從柏來到我身側,問道:「喜歡嗎?」
我點點頭,頗有些愛不釋手的味道。
我說:「我從前也有一匹小馬,是阿爹帶我買的,只是離家的時候走得急,沒帶上它。」
屈從柏眉頭一皺,道:「渝州離這裏不算太遠,若是真的惦念,就接過來。」
我收回撫摸馬頭的手,道:「它在渝州挺好的,喫喝不缺,跟着我反倒不暢快了。」
想來是見我面色不佳,屈從柏再沒說什麼。
上京城的夜市很是熱鬧,小攤一個接一個鋪到巷尾。
這邊繁華,又在天子腳下,時興的東西比渝州多了幾倍不止。
就連小喫,也比渝州的花樣多。
我覺得新奇,不禁又多看了好幾眼。
眼看屈從柏又要付錢,我連忙按住他的手。
看着他提了滿手的東西,我連忙道:「夠了夠了,已經太多了。」
屈從柏輕笑一聲,剛要開口,卻被一道尖厲的聲音打斷。
前幾日同我發生爭執的昌安郡主等人,竟然也在燈會上。
她們一臉鄙夷地望着我,譏諷道:「山野女子果然是耐不住寂寞,小莊大人剛剛離京,你便開始勾搭男人。」
程芳雙手抱臂,眼神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我身後的屈從柏。
「長得不錯,只是穿着未免太過於寒酸,跟你一樣,都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10-
程芳這話說得着實難聽。
我不欲與他們多做糾纏,扯扯屈從柏的衣袖,低聲道:「她們太難纏,我們一會兒趕緊走,料想她們要面子,也不會死纏爛打。」
屈從柏的眼神落到我拽住他袖子的手上。
我這才發覺我的行爲已經算是逾矩,剛想收回手卻被他的大掌按住。
他說:「別怕,有我在,她們不敢欺負你。」
屈從柏抬頭,凌厲的目光直直地望向程芳。
他的長相極厲,再加上常年在軍隊,眉宇間帶了一股凌厲的肅殺之氣。
他說:「好臭的嘴,程磊就是這般教養女兒的嗎?」
一句話,就叫程芳花容失色。
她臉色煞白,望着屈從柏,說話的聲音也不似以前那般盛氣凌人。
「你又是誰?怎麼會知道家父的名字?」
屈從柏懶得理他,目光落向最後面的昌安郡主。
不知怎麼,一向尊貴的郡主大人此刻猶如一隻鵪鶉一般,縮在人羣中不敢應聲。
「郡主身份尊貴,身邊怎能容得下這般搬弄是非的人,」屈從柏頓了頓,道:「待明日本將軍親自去譽王府,跟老王爺好好說道說道。」
昌安郡主臉上的血色盡褪。
她走上前來,俯身行了個禮,道:「前幾日家父還在跟我嘮叨,說許久不見老師,甚是想念,沒想到今日便遇見了老師,當真是有緣得緊。」
「至於程芳,人沒什麼壞心眼,就是嘴巴毒了些,我這就讓她道歉,還望老師莫要生氣。」
昌安郡主開了口,程芳也只能照做。
沒想到屈從柏卻並不打算受禮。
他說:「你該道歉的人不是我。」

-11-
程芳身體一怔,隨後臉上湧上屈辱的神色。
她扭身轉向我,牙齒將嘴脣咬得泛白。
隨後她俯下身體,啞着嗓子道:「程芳先前多有冒犯,還望宋小姐莫要見怪,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放過我這一次吧。」
我哪裏遇到過這樣的場面,是以一時之間並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程芳嘴脣都被咬出血來,隨後她破罐子破摔似的,直接跪倒在地。
「望宋姑娘見諒。」
這場鬧劇以程芳昏倒在地收尾。
昌安郡主臨走前,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她說:「經此一事後,程芳的名聲徹底壞了,只怕要被送回老家下嫁給不知名的宗族後代,你滿意了?」
她質問我的模樣太過於正義,倒叫我有些啞然。
我反問道:「怎麼程芳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昌安郡主咬牙看我,拂袖離去,臨走時還留下一句。
「我就看你能狗仗人勢到什麼時候!」
送我回府的時候,屈從柏細細地同我解釋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昌安郡主性子乖張,譽王也是束手無策,因同我父親交好,便請我以教騎術之名對她加以約束。」
「她身份尊貴,自幼被嬌養着長大,怕也只是在我跟阿禮手裏受過挫。」
「你也知道,阿禮性子沉靜,總是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麼,昌安在他手裏喫過不少悶虧,倒也是有緣,這虧喫着喫着,就變味了。」
聽他說起莊司禮,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屈從柏停頓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便帶了幾分惋惜。
他說:「阿禮不喜被人擺弄,如果你們之間沒有舅舅定下的婚約,或許也不會到現在這個地步。」
話已至此,我終於找到機會能好好地同屈從柏談談這件事。
我說:「正常人都不會希望自己的人生被他人掌控,更何況是你們這些自出生就含着金湯匙的貴子貴女呢。」
他眉頭微挑,嘴角勾起一抹笑,隨後他快走幾步立在我身前,垂頭瞧我。
「可我偏偏不算正常人,巴不得有人掌控我。」
「宋姑娘,我很好掌控的,你要不要試試?」

-12-
那日之後,屈從柏經常登門拜訪。
有時會給我帶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有時也會給我帶暢銷上京城的志怪話本子。
他爲人和善,同他在一起時我很放鬆。
就連嬤嬤,臉上的笑也多了起來。
每每屈從柏過來,嬤嬤必要親自去迎接。
難得見嬤嬤如此熱情,私下裏我偷偷問過她。
我說:「嬤嬤不是說莊家的男兒都有眼無珠,不識好歹,怎的如今對屈從柏這般客氣?」
彼時嬤嬤正在給我做手搓冰粉,聞言後抬手輕敲了一下我的額頭。
她說:「姑娘如今開心,老奴自然也跟着開心。」
「況且屈將軍雖有莊家血脈,但實打實地算不得莊家人,因此老奴的話自然算不到屈將軍身上。」
嬤嬤說完這話後,偏頭看我,眼裏滿是慈愛。
她說:「姑娘性子灑脫,老爺以前每每說起,眼中都滿是驕傲,可自從來到上京城中,卻只能忍氣吞聲,老奴知道,您過得並不暢快。」
「老奴沒讀過書,也不知道這上京城中的規矩,老奴只知道,姑娘跟屈將軍在一處時,是開心的,是快活的,只這一點,就足以叫老奴尊重屈將軍。」
嬤嬤的話發自真心,直叫我紅了眼眶。
自阿爹死後,我甚少於人前暴露情緒。
我抱住嬤嬤的胳膊,將發紅的眼眶藏起,纏着她多給我些蜂蜜。
嬤嬤嘴上說着不妥,可還是給我放了滿滿一大勺。
屈從柏來的時候,冰粉剛剛做好,嬤嬤還特意給他那一碗放了好幾個剝了皮的葡萄。
他今日應當是剛從演武場過來,衣袖被磨破了也未曾發覺。
我招呼他坐下,起身去尋針線。
我的女紅不好,歪歪扭扭地給他縫補完後,才發現當真是難看極了。
我臉色一紅,拿起剪子就要剪開,卻被他一把按住。
他看我的眼神炙熱,滿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我被他看得臉頰發燙,躲避似的垂下頭,小聲道:「太難看了。」
他卻不這麼認爲。
他說:「在軍營裏,我的副手們都在炫耀妻子爲他們縫製的各種東西。」
他抬起手,將那歪歪扭扭的線跡看了又看。
「等明日,我一定要在他們面前好好炫耀炫耀。」
我被他說得心熱,抬手按住他的手腕。
我說:「等下次,我定給你縫一個漂亮的。」

-13-
我跟屈從柏的婚事安排在了下個月的月初。
出嫁那日,莊叔更是又爲我添上了八臺嫁妝。
樂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直到深夜,才漸漸平息下來。
洞房之夜,屈從柏將家中資產盡數交由我打理。
待回門之後,屈從柏帶我回了一趟渝州。
宋家人聽到了風聲,想要攀上屈從柏這根高枝,一早便在城門口迎接。
他們沒想到的是,我同屈從柏早幾天便入了渝州,找到了宋府當年知情的奴僕,套出了當年的隱情。
他們翹首以盼等來的不止有我,還有毒害我父親企圖謀奪宋府家產的證據。
宋家衆人伏誅那日,我帶着香燭去了爹爹墳前。
香灰燃盡,像灰色的雪落下。
我將手中的判決書一道燒給爹爹。
我說:「爹爹,您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再次遇見莊司禮,是在馬場上。
彼時我正同屈從柏賽馬。
自渝州帶回來的小馬絲毫不輸給屈從柏的戰馬,幾個回合結束,我已是大汗淋漓。
莊司禮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
他腳步匆匆,不似之前那般風輕雲淡。
我以爲他是來找屈從柏的,可沒想到的是,他卻徑直來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手將額上的汗擦拭乾淨,問道:「莊郎君,你有什麼事情嗎?」
莊司禮還未說話,屈從柏卻先開口了。
他說:「聽聽,你該喚阿禮一聲表弟纔是。」
我點點頭,任由屈從柏掏出手帕爲我擦拭頸間的汗液。
「表弟,你有什麼事嗎?」
莊司禮的視線落到我頸側,過了很久,他才說:「我剛從西北迴來,便聽說了你們的婚事。」
屈從柏點頭,道:「那時你外出辦公,沒能喝上我們的喜酒。」
莊司禮閉上眼睛,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情緒一般,片刻後,他睜開眼睛,道:「你知道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他自腰間扯下一塊青色的玉佩送到我眼前。
「你既然已經收下了我的定情信物,爲什麼又跟我表哥搞在一起?」
我啞然,半晌後,才道:「這是定情信物?我以爲只是你出於愧疚才送給我的,既然意義如此重大,等我回府便裝好返還給你。」
誰知這話也不知是哪裏刺激到了他,他眼睛赤紅,厲聲道:「誰要你返還,還有你回什麼府?回哪裏的府?」
屈從柏擋在我身前,厲聲道:「阿禮,你放肆了。」
「放肆?」莊司禮轉頭看他,道:「我哪比得上你挖牆腳的手段放肆?」
眼看莊司禮情緒越來越激動,引得操練場上的人頻頻注目。
我上前一步,擋在屈從柏身前。
我說:「莊司禮,你果真同以前一樣,總是要叫我這般的下不來臺。」

-14-
莊司禮是被屈從柏派人押送回去的。
聽說莊叔把他關在祠堂,動了家法。
而莊司禮口中那塊定情的玉佩,也被我好好地送回了莊府。
不知道莊叔跟他說了什麼,他傷愈之後,倒再也沒來打擾我。
三個月後,他自請離京下派到西北任職,家中沒有一人能勸得住他,於是莊叔便找到了屈從柏。
他說:「阿禮最聽你話,你替舅舅去勸勸他吧。」
屈從柏皺眉,道:「舅舅,現在他最不想見的怕就是我了。」
莊叔一臉煩悶地坐在椅子上,頹然道:「瞧我這腦子,倒是我病急亂投醫了。」
我瞧着莊叔這般沒精神的樣子,頗有些擔心,便將手裏的藥茶送上。
我說:「舅舅,阿禮已經不是孩子了,您也知道他的脾氣,您與其阻攔他與他鬧翻,倒不如試着支持一下他,說不定會有成效呢。」
莊叔唉聲嘆氣,在屈府喝了個爛醉。
莊司禮離京那日,屈從柏帶着我一同去送他。
他清瘦了許多,本就淡漠的臉上更是看不出什麼情緒。
莊司禮離開的第二天,昌安郡主不顧譽王的阻攔追隨而去。
次年的十月,我誕下麟兒,百日宴的時候,莊司禮也來了。
他送上一條金項圈,項圈上雕刻着如意花紋,最中間還墜着一顆雲朵狀的青玉。
他說:「希望他一生如意,平安喜樂。」
我接過項圈,客氣地同他道謝。
他這才望向我,問道:「你過得可好?」
我應聲,道:「很好。」
他這才點了頭。
宴會結束之後,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了西北。
年底的時候,昌安郡主自西北歸來,並沒有帶回她跟莊司禮的好消息。
她回京以後,遞了一張帖子到將軍府。
她來的時候,外面正下着雪。
彼時我正坐在窗邊,給安安繡肚兜。
她靜靜地站在門口。
等我發ƭū́ₑ現她的時候,她的肩上已經落滿了雪。
我趕忙邀請她進來。
她沒說話,扭頭走了。
第二日,我便從屈從柏那裏聽說了昌安郡主請求賜婚的事情。
他說:「昌安同阿禮一樣,都是倔脾氣。」

-15-
莊司禮跟昌安郡主的婚期安排在春三月。
譽王嫁女,戲班子吹吹打打的,整整唱了半月,可讓上京城中的百姓看過了癮。
成婚那天,莊司禮喝得爛醉。
有賓客打趣他,問他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是什麼時候。
他撐着頭,瞥了我一眼。
只一瞬,便移開了視線。
他說:「在馬場時,明明會騎馬卻裝作不會的樣子。」
像是陷入了什麼最美好的回憶一般,他低低地笑了。
「又笨拙又可愛。」
賓客們笑作一團,打趣莊司禮,說他被昌安郡主喫得死死的,以後怕是要妻管嚴了。
懷裏的糰子被鬨笑聲嚇到,張牙舞爪地就要哭鬧。
自身後伸出一雙手臂,將懷中作亂的糰子撈走。
本該在男賓席上的屈從柏在我身旁坐下,逗弄着糰子。
身邊的嬸子瞧我們笑得合不攏嘴,故意逗弄我們。
「從柏,怎麼來女席了?被你叔叔們看到可是要笑話你的。」
屈從柏淺淺一笑,自席下撈起我的手指揉捏着,道:「糰子愛折騰,聽聽必是不能好好喫飯。叔叔同嬸嬸伉儷情深,想必定是不會笑話我。」
衆人笑得開懷,揶揄的目光直叫我紅了臉。
回家的路上,屈從柏抱着熟睡的糰子同我一道走路回府。
經過一家糖餅鋪子的時候,他頓住了視線。
下一秒,甜甜的糖餅便被裝好送到我面前。
「小心燙。」
我接過香氣撲鼻的糖餅,一口咬下,滿是濃郁的花生香味。
屈從柏一隻手抱着糰子,一隻手給我擦拭嘴角沾上的糖漬。
朦朧的月光下,他一雙好看的眉眼中滿是愛戀。
我抬起手,將糖餅送到他嘴邊。
我說:「看在你今天表現很好的份上,特意獎勵你喫一口。」
屈從柏眉頭輕挑,隨後視線猛地暗了下來,屈從柏的臉在我眼前無限放大。
脣角被咬了一口。
屈從柏帶着笑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說:「聽聽,真甜。」
莊司禮番外。
父親自渝州帶回的那個女子又病了。
數不盡的補品送過去,愣是沒有半分起色。
父親說,她是心思太重,鬱結於心。
他思來想去,最終決定讓我帶她去馬場散散心。
我卻不太認可他的決定。
「本就病了,如何還能吹風,要是有個好歹,你還不找我問罪?」
父親鐵了心要讓我帶她去,他說:「不是還有你嗎?你好好地護她周全不就好了?」
我拗不過他,便只能答應下來。
第二日一早,父親便帶着她來到了馬場。
彼時我剛下課,就被父親喚了過去。
她立在父親身後,眼睛似含了一汪深泉一般,偷偷地看我。
我想,不過是教她騎個馬而已,也算不得麻煩,至於老師留下的功課,可以留到晚上溫習的時候再做。
我給她選了一匹性格溫和的小馬。
扶她上馬時,她的手指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腕。
許是覺察到自己過於用力,她驚慌地收回手,聲音軟糯,又帶着些歉意地道:「抱歉。」
她的手指纖長白皙,柔若無骨,怎麼會弄傷我。
我搖搖頭,開始教她最基本的騎術。
可漸漸地,我發現她騎馬的一些動作很是標準,不像是不會,倒像是在裝不會。
依我的脾氣,我應該直接挑明,然後轉身離開,不再讓她繼續浪費我的時間。
可我反常地認下,任勞任怨地爲她牽馬墜鐙,甚至在同窗打趣想要代勞的時候狠狠拒絕。
「阿禮你是怎麼了?難不成真的對這鄉野來的商女有了心思?」
他們這話說得難聽,叫我下意識地說出了反駁的話語。
我說:「不過一個孤女,空有一副美貌卻頭腦空空,我又怎會爲她駐足停留。」
衆人笑作一團,可一向沉默的表哥屈從柏卻難得開了口。
他是我們的騎射老師,雖只年長了我們幾歲,卻已經身經百戰,被陛下特批教導貴子武藝。
他不苟言笑,一副威嚴模樣,大家都很怵他。
「既然你如此不喜,那便由我來教她吧。」
「不用了,」我下意識反駁,意識到自己的反常後我裝作煩惱的姿態道:「若是叫父親知道了,定是要給我一頓家法,表哥就別再添亂了。」
話音剛落,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喧譁聲。
等我回頭才發現宋聽聽坐上了號稱馬場上最難馴服的馬。
迄今爲止,只有表哥一個人馴服過它。
我慌張地趕過去,卻發現那匹馬一個起揚。
身旁閃過一個黑影,表哥竟先我一步來到了馬匹前,率先伸手製住了它。
而就在此時,宋聽聽一個翻身從馬上墜下。
我抬起手,直接將人抱住,順着草坡滾了幾滾。
手臂傳來劇痛,懷中的宋聽聽昏迷了過去。
表哥安撫好馬匹,確認它不會發難後,從我手中接過了宋聽聽。
他將宋聽聽打橫抱起,經過昌安身邊時停頓了片刻。
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昌安的臉色蒼白。
等我經過時,昌安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袖。
她說:「莊郎君,此事與我無關。」
我哪裏顧得上她。
御醫來得很快。
他說宋聽聽無礙,只是受了驚嚇,需要好好休養一番。
自那時候,我再也沒有帶宋聽聽去過馬場。
我知道表哥看中了宋聽聽。
而我,私心不願意他們有任何接觸。
我本以爲日子會一直這樣安靜地過下去。
直到有一天,父親宣佈了我跟宋聽聽的婚約。
那一瞬間,我怒從心起。
我壓抑的所有怒火被點燃,積攢下來的所有埋怨盡數爆發。
可我沒有吵鬧,我只是靜靜地看着宋聽聽。
我問她:「這樁婚事你早就知曉?」
她咬着脣,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我竟不知作何感想。
我想,我該反對,我該憤怒,我不該接受這場安排。
可是我的私心不許。
這麼多年的不忿像一場笑話。
我嚥下了口中的血腥氣,摔門走了。
自那之後,我跟宋聽聽之間, 便再不似以往那般客氣。
我想, 她接近我,怕都是父親的安排。
他們想用親情與愛情, 將我困在上京城中, 做一隻沒有見過風浪的鳥。
我厭惡她,更厭惡想得到她的我自己。
我開始傷害她, 刺痛她,卻又在她難過時心如刀絞。
尤其是她拽着我的衣袖哭喊着她不快活的時候。
我又何嘗不知她的冤屈。
可是昌安金尊玉貴,她又怎能與她作對。
我想,就算是認下這樁婚約又怎樣。
可就在我準備好好補償她的時候, 我先前申請的任命下來了。
西北蝗災嚴重, 聖上命我即刻出發前去救災。
臨走時, 我將精心雕刻的玉佩送給她, 當作定情信物。
我讓她等我回來。
可我風塵僕僕趕回來的時候,她已成爲了表哥的妻子。
我萬萬沒想到, 最後給予我致命一擊的,竟是我從小到大最尊重最敬佩的表哥。
屈從柏這個賤人, 趁我不在挖我牆腳, 還在我面前沾沾自喜。
他粗糙的手指擦拭着宋聽聽頸側的汗珠,直看得我燒紅了眼。
我憤怒至極, 口不擇言。
可宋聽聽只需要一句話,便可將我擊潰。
她說:「莊司禮,你果真同以前一樣, 總是要叫我這般的下不來臺。」
我捱了四十家法。
父親一點沒留情面, 將我打得皮開肉綻。
他一邊打一邊罵。
「你早幹什麼去了?人家聽聽心悅你的時候你裝得二五八萬似的, 人家走了你來勁了,還敢跑人家夫君,你表哥面前去挑釁。」
「你現在還有命聽我的教導, 那是你表哥仁慈,若是再有下一次,只怕我也保不住你。」
我不認, 掙扎着要去找宋聽聽, 卻被父親按倒。
她說:「聽聽剛過上點好日子, 你就別去折騰她了。」
「她在這上京城中舉步維艱, 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爲你。」
「你若真心護她,她怎麼可能移情別戀呢。」
我死了心, 請旨外放。
父親自是不許,將我軟禁在家, 母親難過, 日日哭泣。
可我沒想到, 父親去了一趟將軍府, 回來便準了。
我知道, 這其中定有聽聽的功勞。
離京那日,我遠遠地瞧見了她。
她被嬌養得很好。
我投身於公務, 努力不去想她。
可午夜夢迴, 她卻總是在我夢中出現。
昌安哭着問過我好幾次,怎樣才能忘記她。
我說不出來。
在聽到她的消息時,是她已經誕下麟兒。
我將日日帶在身邊的玉佩雕刻成了墜子, 鑲嵌在了項圈上。
我想祝她,同她愛的人。
事事順遂,無憂無慮。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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