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我自賣爲童養媳,換二十兩銀子救了娘和弟弟的命。
夫家善良,我勤勤懇懇幹活,日日有肉喫。
可好景不長,村子裏路過一位貴人,我那傻相公癡呆的模樣嚇壞了貴人懷中的女郎,被一刀砍了腦袋。
獵戶夫婦一夜白了頭,第二日雙雙吊死在樑上。
我拿着契書回家,才知朝廷徵兵,爹被帶走了。
村子裏遭了流寇,餓殍遍地,哀鴻遍野。
弟弟死於狼口,娘受不了打擊瘋了。
村裏老秀才臨死前對着我連連嘆息:
「山君,這世間多不公,百姓苦,窮人更苦,認命吧。」
我提着斧頭進了山,喫了人的狼該殺,喫人的世道更該劈!
認命?窮命爛命,有何可認!
-1-
我自幼便知,我是爹撿來的。
那日他上山採藥忘了時辰,聽見狼羣呼嘯,才發現走進了深山裏。
他慌不擇路躲進山洞,卻聽見深處傳來嬰孩哭泣聲。
爹疑惑這深山老林怎會有嬰孩,恐怕是精怪作祟,卻還是壯着膽子循着哭聲找到了我。
萬一真是孩子呢?這一看,就把我撿回了家。
夫妻兩成親才月餘,就有了個女兒。
爹認得藥材,卻不識字,提着半截人蔘求村裏的老秀才給我取名。
村裏人人皆知我是爹被狼羣包圍時撿到的。
爹說從山洞裏抱起我時,外面環伺的狼羣突然沒了聲音,回家的路上也沒有遇到一隻野獸。
老秀才擼了把鬍子,看了我半晌才道:
「虎踞百獸首,威鎮羣邪,故謂山君。」
「她既有這神通,便叫山君罷,好好待她,來日或有大造化……」
山野村民,對深山總是滿懷敬意的。
爹聽不懂老秀才說的,只知道我有名字了。
山君,孟山君。
他高高興興回了家,叫娘給我蒸碗雞蛋。
「三娘,咱閨女以後有名了。」
娘抱着我,一口一口餵我蛋羹。
「孩子可憐,那麼小竟被扔在山洞裏,既然撿了她,我們就要好好待她……」
夫妻倆對着燭火,盤算着如何過日子。
一個奶娃娃,什麼神通,什麼造化,爹纔不信這些。
他自幼沒了爹孃,靠着村裏人接濟活命。
長到十七歲,用採藥賣藥存的二兩銀子,娶了被繼母趕出家門才十五歲的娘。
兩個可憐人互相暖着,有了個家。
他們只當我也是那可憐沒人要的女娃。
自此也有了家。
-2-
一家三口就這麼過起了日子。
爹孃都沒有耕地,住的是三間破屋子。
另一間耳房在țṻ₀一個暴雨天垮了。
爹就從山上背土回來,娘就着那片空地整出一塊菜園。
從鄰居李嬸家借了菜種,兩個月後,桌上的野菜換成了白菜。
娘說李嬸潑辣,卻是個好的。
二十歲新寡,帶着幼兒和婆母,日日將臉塗黑,身影旱在了地裏。
小山村村民窮苦,卻處處是生機。
爹每日天不亮就進山採藥,娘時不時從鎮上接點繡活。
一年下來除去開銷,只餘下一二兩銀。
就着這一二兩銀子,爹孃把我養得很好。
桌上少見葷腥,卻時時能喫到爹掏來的鳥蛋。
五歲那年我和娘去鎮上,見到過沒有爹孃的孩子。
他們平日裏睡在橋底、樹下,和惡狗搶食。
卻瘦小得連狗也搶不過。
爹孃卻總想方設法給我弄一口葷食。
那日,爹去城裏送藥材,回來時背了一筐糧,手裏還提着東西。
李嬸子站在牆頭,嘴裏的瓜子皮磕得簌簌掉:「喲,二郎,昨兒個又挖不少藥材吧?買這麼多糧?
「一個丫頭片子有什麼好寶貝的,還不是親生的……」
爹不說話,一個勁兒往家走,關上門從窗戶探出腦袋喊我:
「君兒!快,快進屋來,爹有東西給你看!」
我將挖來的蚯蚓埋進菜園裏,拍拍手往家跑。
爹渾身滾滿了落葉,手上臉上劃了好幾道口子。
他興奮地舉着手,抓着兩隻兔耳朵,「是野兔!爹厲害吧?」
我驚大了眼,圍着野兔轉圈。
「喫肉咯,可以喫肉咯!爹爹好厲害!」
娘問爹哪兒來的野兔,他說挖藥時偷偷跟在獵戶後邊學做陷阱捕來的。
我看着野兔流口水,娘一邊給爹擦洗傷口,一邊安撫我:「君兒別急,生的可不能喫……」
「娘馬上就去給你做飯!」
兔肉的香味飄滿整個夜,可我還沒喫上一口,碗就打翻了。
娘吐了。
吐得臉上血色全無。
我嚇得大哭,爹比我更害怕,驚恐地抱着娘,腿軟得直不起來。
「三娘,你別嚇我!」
我跑去隔壁,啪啪拍響李嬸家大門。
「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等我帶着李嬸趕來時,換成爹不行了,他一臉呆滯地看着娘傻笑。
娘紅着臉對李嬸說:「我……我有了。」
有了什麼?我聽不明白。
十個月後,我才知道,我有弟弟了。
-3-
弟弟出生後,家裏的日子開始過得艱難。
娘要照顧弟弟,不能做繡活。
爹咬牙向藥房掌櫃借了銀子,買了幾畝薄田。
我每日跟在李嬸後頭,學種地,種菜。
爹孃看着弟弟,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有時候還會聽不見我說的話。
李嬸在一旁幸災樂禍:「小山君,你爹孃有了弟弟,不要你咯。」
她遞給我半截蘿蔔,問我:「要不要來我家,給我家有才當媳婦兒?」
李嬸的兒子叫李有才,比我大兩歲卻很是幼稚,總和村裏其他孩子說我是山上精怪變的,叫他們別和我玩。
我想着他那張比碳還黑,比村長家豬還能喫的嘴,腦袋搖成了波浪鼓。
「不要!」
我一點也不喜歡黑蛋,我喜歡弟弟那樣白嫩的,像爹說的牛乳一樣白。
我抓着蘿蔔飛快跑進屋,看着娘懷裏的弟弟,「娘,弟弟可以喫蘿蔔嗎?」
娘笑着摸我的頭,「弟弟現在還不能喫,等他長大了會走路了才能喫。」
「君兒,你辛苦了。」
我搖頭,「不辛苦,我喜歡爹孃,還有弟弟。」
娘把我摟進懷裏,我聞到她身上香甜的味道,開心地閉上眼睛。
「娘也喜歡你,你和弟弟都是爹孃的孩子,爹孃永遠也不會不要你。」
我知道,他們是世上最好的爹孃。
娘出了月子就下地幹活了,要趕在冬日下雪前播種。
爹也不進山了,和娘一起種地,我就揹着弟弟跟在他們後頭。
有了地,日子更苦,卻有了盼頭和希望。
一家四口,在這地裏走了一年又一年。
我八歲時,朝廷的賦稅愈重,爹農閒時又開始進山挖藥了。
因爲弟弟三歲,該啓蒙了。
老秀才一年的束脩費就要二兩銀子,還不談筆墨。
爹孃愁得日夜睡不着覺,我突然很好奇書爲何物,怎如此花錢。
-4-
弟弟去上學我就躲在窗外偷聽,拿着根樹枝比劃,日子久了,竟也習得不少字。
弟弟三字經念得磕巴時,我已學會千字文。
有一日我眯起眼在檐下打瞌睡,不小心磕到頭,被老秀才發現了。
他指着我,吹鬍子瞪眼:「女子讀書有何用?」
可他見我悟性高且過目不忘,又實在歡喜。
便睜隻眼閉隻眼,允我在檐下有了個座位。
後來我問他:「讀書有何用?」
老秀才想了半日,才告訴我一句:「見天地之遼闊,解民生之多艱。」
我看了看小山村,山外還是山,放眼望去延綿不斷,是很遼闊。
村民早出晚歸,食無葷腥,是很苦。
我撇了嘴,「日日可見,有何好看?」
老秀才賞了我一戒尺。
我痛得跳腳,轉頭卻見弟弟困得一頭栽進書本里,我揹着他回了家。
過了年雨雪不斷,賦稅又加一層。
爹估摸着地裏收成不好,剛立春雪還未化就進了山。
娘拉着他勸了又勸,直到爹說:「三娘,孩子不該和我們一樣,一輩子困在這裏。」
我恍然大悟,或許這便是夫子所說的見天地之遼闊。
小山村框住的天地,也困住了爹孃的一生。
爹希望他的孩子可以走出去。
可我想一輩子呆在爹孃身邊。
我拖着弟弟睡倒的腦袋,想着得好好督促他念書。
男子唸書可考取功名,可當官,可解民生艱難。
弟弟睡夢中咂巴嘴,口水流了我一手。
我又想,弟弟才三歲啊,那麼小,以後再說吧。
後來我才知,世間爲官者,入過江之鯽,數不勝數。
爲民爲國者,少之又少。
-5-
爹進山已經三日了,還沒出來。
第四日,天上飄起了雪,越下越大,蓋住了進山的路。
娘慌了神,叫我看好弟弟,她去尋爹。
可是娘不認得路,她從來沒有進過山。
我攔住了她:「娘,我去!我知道爹經常挖藥的地方。」
「你在家看着弟弟,他還小,離不開你。」
我搶過娘手裏的餅,就出門了。
娘追了幾步,死死拉住我的手:「君兒,別去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怎麼辦?」
她眼睛通紅,卻竭力裝作不在乎的模樣。
「你爹命大,每次都能平安歸來的,我們在家等他就行,他一定會回來的……」
雪渣子不斷落在身上,說到最後娘冷得雙手顫抖,低下頭啜泣。
「君兒……別去!娘害怕——」
我回頭抱着她:「娘,看好弟弟,關好門窗,有事找李嬸,我一定會帶爹回來的。」
「你忘了秀才阿爺說我是山中老虎呢,我會像爹帶我回家那樣,帶爹回家的。」
我在深山中走了兩天兩夜,卻連個腳趾頭都沒凍傷。
或許我真是山中精怪。
我這般想着,然後停在一個山洞前,在山洞裏找到了爹。
爹躺在火堆旁,一條腿綁滿了樹枝,旁邊還坐着個高大威猛,蓄滿鬍子的男人。
他正和那男人說話,看見我時驚大了眼:「山君?」
「我不是在做夢吧?」
爹說他三日前踩滑摔下山暈過去了,醒來時發現腿摔折了,幸好遇到了隔壁山頭的獵戶,保住了性命。
獵戶姓張,我對着他鄭重跪下:
「謝謝張叔救了我爹的命,山君給您磕頭,祝您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我說了一堆吉祥話,家裏實在是窮,拿不出什麼好東西。
「好,好!」張叔扶起我,仔細打量。
「二郎,你倒是生了個孝順的好閨女,今年幾歲了?可許了人家?」
「八歲,山君年幼,還未許人家。」
爹滿眼心疼地看着我,將他的厚衣服套在我身上。
我念了書識了字,聽着爹的話有些臉熱,連忙拿出Ṭŭ₋烙餅,分給他們。
外面的雪越來越大,漸漸堵住了洞口,我和張叔趕忙拉來碗口大的樹枝,擋在洞口。
我們在山洞裏又躲了十日,等大雪停了才下山。
張叔常年打獵,練得一身本事,大雪封山也走出了一條路。
他收了爹挖的一些藥,答應背爹回家。
路上歇息,爹悄悄告訴我他這次進山挖到了一株百年人蔘,就藏在我穿的衣裳裏。
「咱家日子要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過幾月就是你的生辰,到時候叫你娘給你扯一身新衣……」
遠遠地我看見家中大門虛掩着,正是飯點,家裏和隔壁李嬸家卻都靜悄悄的。
我心中狂跳,放下裝藥的揹簍就去推門:「娘?我和爹回來了。」
眼前的一切讓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比腳底的冰還涼。
爹見我神情不對,拖着腿爬上前。
只看見房子被雪壓塌了大半,櫃子傢俱散亂無章。
地上靜靜躺着一灘凝固的血跡。
哪兒還有什麼人?
-6-
「二郎叔!山君!」
李嬸的兒子駕着牛車匆匆尋來,他說我娘快死了。
孃的腹部被利器捅了個口子,失血過多一直沒有醒來。
他又說弟弟看見娘受傷的場景,被嚇得丟了魂,不言不語,成了個傻子。
爹聽見消息昏死過去,張叔幫忙把他抬上牛車,跟着我們一起往鎮上趕。
他說去看看有什麼能幫上的。
可有才哥說娘快死了,還能幫什麼忙?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身上的棉衣怎麼也擋不住刺骨的寒氣。
棉衣,棉衣!
爹說挖到了百年人蔘,就藏在棉衣裏!
我藉着攏衣服的動作,仔細摸到了那株人蔘,激動地落了淚。
娘還有救!
我擦了淚,急忙催促牛車再趕快些。
爹差點沒命挖來的人蔘,保住了孃的命。
卻沒有使她醒來,也沒有治好弟弟的病症。
大夫說至少還要五十兩銀子的藥錢,娘才能醒,弟弟才能救。
五十兩,五十兩……
爹賤賣了地,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借遍了小山村的村民,才勉強籌齊三十兩。
張叔猶豫地看着我,看了一眼又一眼。
我拉了拉他的衣角,出了門。
張叔說他家有個兒子,年滿十六還未娶親。
二十兩,我跟着他去衙門立了契,把自己賣給了他家。
「妮兒,你可是聽清楚了?我兒是……」
我點了點頭,聽清楚了。
張叔的兒子三歲時燒壞了腦袋,是個傻子。
可那又怎樣?
嫁個人就可以救孃的命,我願意的。
「等我娘醒了,我再去你們家。」
我揣着銀子轉身去找爹。
-7-
三個月後,我生辰那日,娘終於醒了。
一家四口抱在一起,壓抑着哭紅了眼。
我帶着弟弟去找老秀才,老秀才看着我搖頭:「山君,你弟弟啞了,不能再讀書了。」
「可惜了,可惜,都是命啊。」
我一直都知道,弟弟很聰明,他比小山村所有的孩童都聰明。
他從小喫我掏來的鳥蛋長大,長得比同齡人都壯實。
我日日揹着他,牽着他,他八個月開口說話,喊的第一句是姐姐。
如今,弟弟卻成了啞巴,再不能讀書習字。
我仰頭看着頭頂的大山,他該怎麼辦?
弟弟抱着書本,躲在我身後,三歲的臉上茫然無措。
「或許這就是命吧。」爹孃嘆息着,認了命。
夜裏,我在屋子前磕了三個頭,背起一身衣服往山那頭走去。
月光泠泠照孤影,我抹掉淚Ťṻ²揚起頭,大步往前去。
-8-
「站住!」
爹怒氣衝衝從樹後面出來,娘打開門,看着我落淚。
「君兒,別去……你才八歲啊,是娘沒用,娘害了你。」
爹拿着棍子指着我,「你要敢踏出這個院門半步,我打斷你的腿!我自會去張家——」
「爹,我和張叔立了契書,不去也是個死。」我打斷了他。
二十兩,此刻會要了這個家的命。
「我是自願的,張叔救了你,又救了娘,只是嫁個人而已,我願意的。」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爹渾身顫抖,手中的棍子掉在地上,細細的嗚咽聲傳入我的耳中。
我忍住淚,回頭揚起笑容:「爹孃,保重!」
「張叔有本事能賺錢,女兒給他家當兒媳,是去享福的。」
我走到村口,有才哥從老槐樹上跳下來,給了我幾個饅頭。
「有才哥,日後求你多看着些我弟弟,別讓人欺負他,山君會記着你的大恩。」
李有才拉住我,「山君,那日你孃的傷不是意外,是被她繼母害的。」
我知道。
娘不說,但是有人看見了。
娘那繼母的兒子要娶媳婦,彩禮錢要八十兩,劉家拿不出那麼多錢,於是他們想到了娘。
本來是想索要錢財,見我和爹不在家,便想把娘賣了。
娘不從,那賤人就命她兒子抓住弟弟,娘拼死反抗才遭此橫禍。
房子也是他們故意弄塌的。
哪有什麼天災,分明就是人爲。
我轉了個彎去鎮上,找到樹下那幾個小乞丐,給了他們饅頭,問出了劉氏兒子的下落。
劉氏那兒子慣愛尋花問柳,偏又沒錢,只得去那最下等的坊子。
每日回家都要從這護城河邊路過。
我在橋下守了三日,終於等到了他。
劉旭喝了酒,佝僂着身子在柳樹旁嘔吐。
我弄亂了頭髮,往臉上糊了一層泥,朝着他走去。
靠近了…再近一點…
我抬起手輕輕一推,撲通——
賤人死了。
爹孃不會再被劉家尋麻煩了。
趁着天黑,我起身去了張家。
-9-
張家人口簡單,夫妻兩帶着個傻兒子。
傻兒子叫張賀,長得和張叔一樣高高大大,站在我面前像一堵牆。
他不像我想的那般可怖,反倒是癡癡地看着我,叫我姐姐。
我想起了弟弟,不知爹孃過得可好。
張嬸遞給我一牀被子,手腳麻利地給我鋪牀。
她說她曾經有個女兒,嫁人後被婆家苛待,難產死了。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張嬸語氣卻很隨意,「這世道哪日不死人?」
「活着的,就好好活着吧。」
整理好牀鋪後,她拉着張賀走了。
她說等我及笄後再和張賀拜堂成親。
後來我才知她那難產而死的女兒,生孩子時才十三歲。
我就此在張家安了身,每日和張嬸餵雞餵鴨,下地幹活。
更多的時候被張賀纏着玩耍,什麼也做不成。
張家村就十來戶人家,村民們打獵種地爲生,朝廷的賦稅年年加,不打獵就沒活路。
農閒時我會和張叔一起進山,每次都期待見到爹。
可一次也沒有遇到過。
張家村和小山村只隔了兩個山頭,卻要走幾天幾夜。
爹腿受過傷後,可能就沒再進過深山採藥了。
又一年大雪,我來張家已經四年了。
等開了春,我十二歲生辰,張嬸說允我回家看看爹孃。
我連聲感謝,幹活越發賣力。
傍晚大雪停了,張叔帶着滿身寒氣敲響大門,他身後跟着一輛華麗的馬車。
馬車上下來兩個神仙般的人兒。
張叔說回來路上遇見馬車陷進溝裏,他幫忙抬起。
這一行人今夜要留宿家中,還買了他獵到的一頭幼狼。
張叔喚我去鎮上買酒,他要好好招待他們。
嬸子又另塞給我二兩銀子,「去,再給你和賀兒買些零嘴,過年嘛。」
我頂着風雪去鎮上打了兩壇酒,行至半路懷中的糖糕不慎滾落田間,我下去撿。
抬起頭卻看見了張家門口那輛華麗的馬車駛過。
我詫異地蹲在原地,他們走了,酒怎麼辦?
風吹起車簾,我蹲在矮處看不見人,只聽見少女清脆的聲音響起:
「阿玉,你這樣隨意殺人好嗎?」
-10-
那個叫阿玉的男子聲音帶着笑,彷彿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
「賤民而已,殺就殺了,有何可懼?」
少女嗔怪:「我的意思是下次可不要再砍人腦袋了,血淋淋的,我會害怕。」
「以後殺人這種事,交給手下處理就好了……」
我喫力爬上去,只來得及看見那車簾上繡着的圖騰在風中搖曳。
他們砍了誰的腦袋?我捏着糖糕,腦子有些發暈。
我加快步伐回到張家,院子裏的馬車果真不見了。
小黑狗縮在角落裏,堂屋門大大開着,遠遠地我看見張叔躺在地上,張嬸懷裏抱着個東西。
走進一看,張嬸懷裏抱着的東西是張賀的腦袋。
張叔被砍斷兩條手臂,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張嬸抬起頭,聲聲質問我:「山君,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我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有找到張賀的身體。
明明出門前,他還扯着我衣袖喊我:「姐姐,早點回來。」
「賀兒想喫糖糕。」
手中的糖糕早就碎成了渣。
沒過多久,張叔也死了,張嬸給了我一個小箱子,叫我去打棺材。
我抱着她,不願意去。
她又死死抓着我的手,厲聲叫我去找張賀。
「山君,賀兒得入土爲安!入土爲安!!」
我纔出門,她就吊死在了梁下。
小箱子裏有張家所有的錢,有我和張家的契約。
我從村民們嘴裏拼出了事情的真相。
張賀傻病犯了,看見那馬車裏的女子以爲是我,衝上前去嘴裏喊着媳婦、姐姐。
張叔伸手攔兒子,不小心碰見了那女子的衣衫。
只爲此。
我收斂了張家三口人的屍體。
張賀只有個頭,身子被那兩人帶走了,說是要留着喂小狼。
我走了兩天兩夜,回了小山村。
我想見見爹孃,看看弟弟,再去尋張賀的屍體。
張嬸說要入土爲安,我答應了她。
可我沒見着爹,也沒見着弟弟。
娘瘋癲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嚥着雪,看也不看我。
-11-
小山村的人死了大半,逃了大半。
老秀才靠在村口的槐樹下,雪埋了半個身子,只剩下一口氣。
我蹲下身子問他:「阿爺,我該找誰報仇?」
他認出來了我,喉嚨裏發出嗬嗬聲:「山君,山君……」
阿爺也不知,我起身找下一個人。
走了幾步,身後突然爆發出震耳的叫聲:「山君,這世間多不公,百姓苦,窮人更苦!你認命吧?」
「認命吧。」
我轉身看他,阿爺睜着眼,死了。
阿爺,你若認命,爲何不肯閉眼?
我又開始挖坑埋人,埋到最後,自己也躺進了坑裏。
娘把我拉了出來。
娘說各地藩王反了,朝廷四處徵兵,抓壯丁。
村裏青壯男丁全都被帶走了,沒了勞動力和男人,又遇流寇被搶空糧食。
娘說:「我那日去城裏討喫的,就把你弟弟鎖在家裏,城裏生了亂,我回到家已經三天後了,窗戶破了個大洞,只看見……」
「只看見院子裏一地的血肉啊!」娘抱着我慟哭,「山君,娘好痛啊!娘想死啊……可娘不敢——」
「娘不是人,娘對不起你弟弟……」
我死死抱着娘,痛得四肢顫抖。
我的孃親啊,堅韌如野草,想要活命想要求生,假做那癡狀矇蔽自我。
可若求生有錯,這世間便全是罪人。
這世道喫人,畜生喫人,人命比草還賤。
我偏不認命。
窮命爛命,有何可認!
-12-
我在鎮上的橋底下尋到了李嬸子,給錢讓她照顧娘。
李嬸子收了錢什麼也沒說,我臨走前她才叫住我:Ṭüⁱ
「山君,若有一日……你知我兒在何處,不論生死,且告訴他安心吧。」
「我會活得很好。」
我點了點頭,尋了把利斧回了小山村,沿着山路往裏走。
天道不公,我自己討。
以命抵命才叫公平。
就先從那喫了弟弟的餓狼開始。
我在和張叔學了四年打獵,這是我第一次捕狼。
我在山裏等了三個月,等冬天結束後,在石洞中找到了一隻野豬。
抓了豬崽引它出來,看着它跌落陷阱,然後我用斧頭砍斷了野豬的雙腳。
六歲那年我第一次和爹進山採藥,識得的第一株藥草便是斷腸草。
斷腸草身旁長着一種矮矮的樹叢,樹叢上結的果子香甜,野獸尋不到獵物時會喫這些果子。
爹說果子掉在斷腸草上,斷腸草就會變得無色無味。
誤食斷腸草而亡的動物很多。
我將斷腸草細細抹在野豬身上,等着獵物上鉤。
手中的斧頭砍出了缺口,我早已筋疲力盡,可四周還圍着三隻狼。
這些畜生齜着嘴,向我撲來。
張叔說狼聰明又狡猾,難捕,難殺。
可他不知道,我殺第一個人時才八歲。
我亦是誘餌。
我在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布,外衣上抹了大量斷腸草。
只要我被咬出一條口子,必死無疑。
這次,我贏了。
我拖着一長串狼頭去了雍州,聽說雍王與陵川謝氏有仇,最厭惡狼。
那日那輛馬車上的圖騰便是那陵川謝氏的族徽。
謝氏效忠天子。
那我便反了這天。
-13-
雍王是個直爽的大老粗,看見狼頭笑得暢快,問我要何賞賜。
我說要習殺人之術。
他來了興趣,問我要殺何人?
「殺大王想殺之人。」
「哈哈哈,好!本王允了。」
我在雍王府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待了三年,傷口好了又裂,骨頭斷了又續。
最後成爲了一名合格的暗衛。
雍王說我不是最厲害的暗衛,卻是最想殺人的。
而我想殺的人,也是他最想殺的。
可我被分給了永安郡主。
郡主面若觀音,看我的眼神卻冰冷如霜。
她問我:「殺人者,人必殺之。」
「你不怕嗎?」
我聽聞永安郡主自幼長在上京,與謝玉曾有婚約,三年前謝玉悔婚尚妙儀公主。
跟着永安郡主被送回雍州的還有謝玉的一句話。
「山雞怎可比鳳凰。」
謝玉將永安郡主比作山雞。
「奇恥大辱。」我抬起眼看向她,「郡主可能忍?」
郡主拔劍指着我,「放肆!」
可我看得明白她的眼神,她忍不了。
永安郡主與其父不像,雍王勇猛實則膽小如鼠輩,連奪三城卻偃旗息鼓。
因爲秦王被謝玉伏誅,屍首掛在了上京城頭。
郡主久勸不動,手起刀落,殺兄弒父。
她指着雍王上月剛納的側妃,說她是謝氏奸人,害她父兄。
她和冀州百里氏聯手,北伐上京。
「陛下受蔽於奸佞,社稷危如累卵,臣等泣血起兵,爲誅國賊,正朝綱!」
「梟佞首級之日,即當自縛闕下。」
「惟願天日昭昭,還我朗朗乾坤。」
百里氏少主用兵如神,又拿下兩城,和慶王對陣衛城。
郡主站在城牆上,看着底下湧入的難民,突然問我:
「山君,你Ṱũ₈可知父王爲何將你給我?」
我想了想回答:「因爲我是女子。」
郡主很聰明,跟在她身邊,我看到了這世間的另一面。
落難時最先被拋棄的是女子,易子而食最先推出去的是女兒。
她牽起嘴角,露出笑容。
「父王大概從未想過,他視爲稗草的女兒,有一天會殺了他。」
郡主三歲被送進上京當人質。
因爲世人皆知雍王愛妻如命,視和亡妻相像的女兒重過世子。
郡主說那是謊言,從她出生那天起就開始編織的謊言。
「父王只是怕哥哥會死在上京罷了,畢竟他是個蠢貨。」
「謝玉的侮辱算什麼?他只是想找個藉口攻入上京,我便是那個藉口。」
他們視女子如稗草,恨她無用,又貪她風吹又生。
天冷時點把火,燒成灰也能暖個手。
世間苦,女子更苦。
我爹孃卻從未讓我嘗過這半分苦。
郡主說待殺入上京,謝玉交給我處置。
「您不親自殺了他?」
-14-
郡主眼裏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說:「謝玉從不在我眼裏。」
「我的志向在那太和殿中,金龍椅上。」
我聽明白了,也看明白了。
永安郡主是頂頂好的ƭű²女子。
她給湧入城中的難民分發食物。
她會彎腰認真去聽那些窮苦百姓說話。
難民的手污了她的衣衫,她卻擔心天要下雪了,他們能否喫飽穿暖。
我想,我見了天地遼闊,郡主便是那可解民生艱難之人。
郡主和慶王這場戰役打了兩年。
我的身上新傷蓋舊傷,郡主也曾數次被暗殺,命懸一線。
我們都挺過來了。
我離謝玉和高妙儀又近了一步。
七年,仇恨被反覆嚼爛,在身體裏生根發芽,蓄勢待發。
一年前我奉命上京刺殺郡主身邊的叛徒,曾遠遠地見過謝玉。
他在城中縱馬,踏死了一個稚童。
稚童的爹孃攔住他要說法,反被馬鞭狠狠抽倒在地。
他輕輕一揮,那夫婦二人被奴僕圍攻毆打。
謝玉高坐在馬上,說出口的聲音竟和殺死張賀那晚一樣。
「賤民,竟敢攔我?」
「以下犯上,送去官府。」
窮人的命官府要徵,貴人的馬要踏。
我很慶幸,他一點也沒變。
沒有變善良,沒有悔恨。
他就這麼壞得徹底,等着我去殺。
郡主問我殺了謝玉後要做什麼。
我說要找到爹還有李有才,把他們帶回小山村。
「然後呢?」
我疑惑地看着她,「然後?」
「山君,天寬地廣,你不想看看嗎?」
郡主給我拿了主意,「此間事了,你便爲自己活一活吧。」
「到時候本宮封你爲逍遙侯,允你替我看遍萬里河山!」
郡主說就這麼定了。
可我還沒想好,郡主就死了。
上京城破那日,天大雪,郡主死在百里青的劍下。
百里氏成了王朝的新主人。
郡主其實早有防範,我手中的刀明明抵住了百里青的脖子。
可他們說女人怎能當皇帝!
我紅了眼,揮刀殺了第一個質問的人。
「女人憑何不能當皇帝!」
我殺了一個又一個,可我殺不完。
那些百姓,那些被郡主救於水火的百姓,背叛了她。
郡主死時再不復平靜,她滿眼不甘心,卻又茫然無措。
怎會如此?爲何會如此?
被百里青收進後宮時,我想這世間當真是沒救了。
-15-
謝玉和高妙儀被送到我面前。
百里青將我摟在懷裏,冰涼的手攀上我的肩。
「山君,你不是一直想殺了他們嗎?」
「人我給你送來了,殺吧。」他癡癡地看着我,目光熾熱。
「我喜歡看你殺人的樣子。」
八歲那年,我殺劉旭時,百里青正在青石鎮抓府中逃奴。
冀州離我的家鄉遠如天塹,一個逃奴,十歲的他親自追了千里。
百里青,自小就是個變態。
他目睹了我殺劉旭的過程,自此夜夜夢魘。
此刻,他又伏在我頸間,說着讓我噁心的話。
「山君,我昨日又夢見你殺人了。
「溼熱的鮮血裏……裹滿了我和你,山君,你和我是同類——」
謝玉和七公主被堵着嘴,眼神驚恐地看着他。
不該是這樣的。
他們該看的人是我,是我要殺了他們。
我抽出謝玉嘴裏的布,問他:「七年前,你在昇平縣青石鎮張家村殺了個人,你可還記得?」
謝玉茫然地看着我,他說他從未聽過這個地方,更別說去過。
他不記得,我又轉頭問高妙儀:「你當時說阿玉,下次可不要再砍人腦袋了,血淋淋的你會害怕。」
「你還記得嗎?」
百里青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貼心地給我遞上鬼頭刀。
他們都不記得了,我來幫他們想起來。
我提着刀,高妙儀嚇瘋了,止不住地後退。
「別殺我!別殺我!」
鬼頭刀落下,砍了謝玉的兩隻胳膊,他連慘叫都沒發出就暈死過去。
百里青叫太醫給他上止血,喂提神的湯藥。
謝玉痛苦又扭曲地趴在地上,嘴裏不斷地求死。
我問他們:「想起來了嗎?」
「想…想起來…」
「啊——!!」
撒謊!
我一刀砍下了謝玉的腦袋,鮮血噴湧,濺了我一身。
百里青拿走我手裏的刀, 「好了,今日盡興了。」
「山君, 你武功沒了, 可不能勞累。」
「三日後登基大典, 我還等着娶你呢。」
百里青是認真的。
但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我轉身,Ṱú⁹ 拔簪子,利落地殺了高妙儀。
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我看不懂百里青, 也不想懂。
我只需要像殺了這兩個賤人般, 殺了他。
-16-
百里青登基大典那日,永安郡主身邊的另一個女暗衛跟着慶王郡主殺入上京。
按照我計劃那般, 百里青死在龍椅下,離皇位僅一步之遙。
當日郡主死時, 他是怎麼說的來着?
「可惜了,只差一步。」
我頭上的簪子插入他的脖頸間, 他連反抗都做不到就倒下了。
他以爲封住我的武功就萬事大吉了。
可我能識藥辯毒, 八歲就會殺人了。
郡主死時給了我一瓶毒藥,百里青不碰我,卻總愛伏在我脖頸間。
他說能聽見我血液流動的聲音。
我將毒藥日日塗在脖子上。
今日剛好是第七天。
從今往後,我再也說不出話。
可我給他們都報仇了。
慶王兵敗那日被百里青所殺, 永安郡主偷放了慶王郡主高楚華。
慶王郡主登基爲女帝, 封我爲逍遙侯,大徵所轄之地, 我暢通無阻。
她說讓我替她, 還有永安郡主好好看一看這世間。
好好Ṱŭ̀ₖ看看,她如何做一個明君。
百里青永遠也想不到,這世間還有第二個高永安一般的女子。
從今往後,還會有千千萬萬個。
被輕視, 被輕賤,被視如稗草又如何?
世間雖苦, 可生命頑強, 自有出處。
-17-
番外
我千里迢迢拖着兩具屍體回了張家村。
在張叔張嬸,還有張賀的墳前,我將謝玉和高妙儀剁成了渣。
又細細燒成灰, 扔進了臭水溝。
報仇雪恨,得挫骨揚灰纔行。
接着,我就去鎮上接了娘和李嬸回到小山村。
娘才三十二歲,卻如耄耋老人。
她常常坐在門口看遠處的山, 一看便是一整天。
我知道她在想弟弟, 她把自己困在了那山裏。
我坐過去擠進她懷裏, 如同兒時那般。
隔了許久, 娘抬起手摸上我的頭。
三個月後, 陛下送了我一份大禮。
爹和有才哥從馬車裏下來時,我還久久未回過神。
我以爲,他們都死了。
真好, 真好。
人生小滿勝萬全。
又一年, 小山村還活着的村民們陸續回了家。
不出半月, 這裏又滿是生機。
我和爹孃卻要離開小山村了。
天大地大,我們都想去看看。
帶着弟弟的那份,還有郡主的期望。
李嬸第一次落了淚, 她握着孃的手遲遲不肯收回。
娘說:「山高水長,自會相遇。」
我的孃親,終於也走出了自己心中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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