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是聞名遐邇的科學家。
採訪中提及情感,他說:
「我不認爲我是個合格的伴侶。」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將情愛放在第一位。」
「我只願意用有限的時間,追求無盡的科學。」
節目播出後,全是對他無畏追求科學的贊聲。
我卻默默收起了自己的體檢報告。
我得了癌症,晚期。
他前往倫敦領獎的那些天。
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日子。
-1-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是手術燈亮到熾眼的光。
而當我靈體出竅,能夠窺見手術室的全貌。
再看見病牀旁的心電儀上,代表心率的圖像已經拉成了一條直線時。
我便恍然意識到。
我好像已經死了。
-2-
不知道爲什麼,我變成了一道靈體,能夠四處飄蕩。
明明今天早上,我的狀態還好,能跟羌白柳說幾句話。
他有個國外的成果發表會,是今天中午的飛機。
於是我早上七點起來就給他做早餐。
羌白柳看起來這麼淡薄的人,口味卻很挑。
吐司要烤得焦那麼一點點,牛奶要八分熱。
用兒子的話來說就是:「媽,你都把爸的口味養刁了。」
對此ƭü⁶我不置可否,畢竟細緻無微的照顧了他二三十年,再麻煩的事,都成習慣了。
-3-
「老羌,聽說英國那邊因爲什麼氣團的影響,氣溫會驟降。」
「我給你多帶了件羽絨背心。」
「口香糖在你揹包左邊的口袋裏,你坐飛機老是耳鳴,嚼一顆會好一點。」
「晚上不要睡太晚了,你心臟是不是最近不舒服?早點睡……」
「是極Ṭū́ⁿ地大陸氣團。」
我的話驟然被人打斷,鈍鈍地抬頭,我對上他一片清明的雙眼。
歲月從不敗美人這句話在羌白柳身上挺合適,他眉骨依舊堅挺,快到中年,可歲月彷彿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所以那從年少時就挾着的冷,也依舊可以直直抵達我的心底。
他在糾正我第一句話的不嚴謹,「英國因爲什麼氣團的影響」是「極地大陸氣團」。
可是我只是想關心他,我垂下眼睛。
替他理了理領帶。
「知道啦。」
「路上小心,老羌。」
他側身從我身邊走過去,他以爲我今天下午沒什麼事。
其實不是的。
他要去大西洋的彼岸參加一場學術成果發表會。
我也有場會議要參加。
是我的術前會議。
醫生說,這場手術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4-
醫生告知我胃癌發現的並不及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的時候。
我在醫院的走廊上坐了一下午。
牆角懸掛的電視上播放着《今日訪談》的內容,是前幾天羌白柳受邀的那個採訪。
眼神很冷的男人不想在除卻科研以外浪費太多時間。
就算是被問及妻子,也只草草略過。
「我是個榆木腦袋。」
「我不懂情愛,妻子……於我來說更多是責任。」
「過紀念日嗎?那是形式主義,與其花費時間準備那個,我寧願多做幾場實驗。」
像是羌白柳能說出來的話。
別說紀念日了,生日他都不過的。
年輕的時候我還會纏着他過,企盼他某天會捧着一束嬌豔的玫瑰花來到我的身前。
可是,我從未等到過一束玫瑰花。
能記下無數數據的腦子偏偏就是不願意記我生日的那四位數。
到後來,我就一個人坐在桌前,準備一碗長壽麪,當過了。
羌白柳是鐵樹,開不了花,我花了二十多年終於承認這個道理。
所以也就這幾年,我開始慢慢覺得自己不對。
說是累了也好,放棄了也罷。
說來好笑的是,他是他,我是我。
這個幾十年前他就平鋪在我面前的道理,我現在才懂。
我把病情告知書塞成角,放進口袋,只打了兒子的電話。
-5-
羌川川跟我親。
因爲羌白柳不喜歡小孩,而且他這唯一的兒子對科研一竅不通。
川川在聽完我不帶什麼感情的敘述後,嗓音有點哽咽了。
「媽……」
「你跟爸……」
「我沒跟他說。」
我垂下眼睛,盯着腳下的花崗岩。
「我不想跟他說。」
他是他,我是我,況且,知道我生病了他又會怎樣。
他會推掉他那日夜癡迷的科研工作來照顧我嗎?
「川川。」
「媽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了。」
「有天媽媽死了,也不要告訴你爸爸了。」
我低頭展平衣角,羌白柳漠不關心的事情,爲什麼還要拿到他眼前添堵呢。
「好。」
羌川川在電話那頭應,
「媽,說實在的,爸本來就不配。」
「他真不配你這麼好的人。」
……
-6-
我的靈體飄蕩在病院的走廊。
看見醫生從手術室走出來,遺憾地搖頭,羌川川趴在我的病牀旁哭。
他從中午就接我來醫院了,一直守在手術室外,守到晚上,可是媽媽不爭氣,沒能睜開眼睛。
他哭的那麼傷心,我就在他身邊急的團團轉,可他看不見我。
我好想抱住他,跟小時候哄他一樣讓他別哭。
川川很努力了,雖然沒有像他爸爸期望的那樣成爲一名科學家,可他畫的畫被很多人喜歡,下半年還有個展要在意大利開。
我坐在他身邊,抬頭看晚上的星星,像小時候哄他一樣給他唱歌。
他聽不見,可我覺得好像這樣,他就知道媽媽在他身邊了。
……
我是突然被一陣風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
死後靈體的感官真的很奇妙,我一邊能感知到我死後醫院裏發生了什麼。
一邊又來到了羌白柳開會的那個會場。
他那個會,應該會持續七天。
西裝革履的男人很容易就成爲全場的焦點。
年輕,英俊,履歷說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其實說起來,羌白柳這個人,大概從小到大都是焦點。
大學的時候,喜歡他的女生就如過江之鯽了。
那個年代,還稍保留一點傳統思想,就有女生明目張膽地追到他宿舍樓下。
每次他都以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看着人家。
套着最普通的白色襯衫,胳膊夾着課本,剋制而疏離地垂頭看人:
「不好意思,我不喜歡你。」
話卻分外不留情面。
許多男士洋洋自得的「受歡迎」,對他來說不過是單純的困擾。
他那時候,拿國獎已經拿到手軟了。
老師的口中常常會蹦出他的名字,那時我是仰着頭看他的學生之一,最邊緣的那種。
我只敢在出食堂時偷偷窺見他襯衫的一角。
羌白柳絕對不知道在跟他相親之前我已經暗戀他三四年了。
我也絕對不會知道畢業三年後。
家裏給我安排的相親對象就是他。
「我不會有喜歡的人。」
這是羌白柳見我第一面,跟我說的話。
「如果硬要說喜歡,我喜歡做實驗,算術——總之和人不沾邊。」
他輕皺眉頭,即使這樣,依舊擋不住耀眼的好看。
他簡潔明瞭地闡述自己。
「我們不是在談論愛情。」
「我們只是在確保有一個後代,你能理解嗎?」
……
其實那時候,羌白柳說的好清楚了。
是我覺得我可以接受,是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總覺得來日方長,總覺得有天他那水洗般坦蕩的目光會凝在我身上。
總覺得他——
會喜歡上我。
該說不自量力嗎,把自己夜以繼日的付出,寄託在那所謂的日久生情裏。
我的靈體盪到他的身旁。
看他表情嚴肅地和對面的學者交談。
男人身型頎長,淡漠而優雅。
「我是不是挺傻的。」
我手撐在口袋裏,望向他。
「他們說,智商高的人看普通人就像普通人看傻子。」
另一邊,我的遺體被送進了殯儀館的車裏。
學術研討大會人聲鼎沸。
「老羌,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傻的。」
-7-
羌白柳拿手機拍了一張倫敦夜景發給我。
當然,我再也沒法回了。
羌川川真的沒有把我去世的事告訴他爸,連拿我微信發的那份訃告,都屏蔽了羌白柳。
這樣挺好的,生時我纏了他太久,怕死了還要麻煩他,讓他機票改簽。
況且,我沒覺得他想要跟我見什麼最後一面。
倫敦的夜景挺美,只是,不知道爲什麼,那天,他盯着手機,在風吹的露臺看了很久。
我湊過去看,才恍然明白,以往,他給我發消息,我基本都是秒回的。
他以前出國出差,也會順手拍幾張照片給我,我就回他從川川那保存來的表情包,一個大拇指,或者兩個大拇指,上面寫着「太讚了」。
這次,他等了許久,我沒回。
「羌老師,外面又飄雨了。」
「快回來,別凍着。」
年輕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是他的學生,學術圈裏這方面,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女生有些親暱地上前要給他披上外套,被他推開了。
-8-
「炸魚薯條。」
「難喫。」
羌白柳給我發餐廳的圖片。
我的遺體被推進了火化爐裏。
「又下雨了。」
羌白柳給我發他下榻的酒店窗外。
親朋好友參加了我的安葬儀式。
「今晚成果發表。」
「明天的航班回。」
羌白柳站在演講臺上,長槍短炮對着他拍攝。
我拿我有些蹩腳的英語略微聽懂了。
他的這個成果似乎爲人類的發展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呀,站在聚光燈之下,在他擅長的領域,從不負衆望地發光發熱着。
我想,這是我愛了他那麼多年的原因。
可是那是我愛他,不是他愛我。
四月細雨紛紛,在骨灰被安葬在一處四方的墓碑旁時,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9-
那天晚上會議結束,羌白柳打我電話打到第三個都沒接通的時候。
他就把機票改簽到凌晨了。
飛機上,他一直都皺着眉,臉比平時還要冷。
不過也對,這麼多年來我對他隨叫隨到,猛然一下聯繫不上,他該不習慣的。
其實本來每次他回國,我都會去機場接他。
而且我肯定提早一兩個小時到,就在機場等着他。
這些也是習慣,人沒辦法讓心上人受委屈,我總是儘自己所能讓他活的妥帖。
可這次,他得一個人穿過沒什麼人的候機大廳,然後攔一輛凌晨四五點的高價出租車。
他到家的時候,凌晨六點,先敲門,沒有人應,他拿指紋解開門鎖推開門。
家裏空蕩蕩的。
一切如他走時一樣,水池乾乾淨淨,餐桌空空蕩蕩。
只是,我常穿的那件拖鞋也擺在玄關門口。
他解開走的太急沒來得及換的外套釦子,在沒開燈的家裏走動,一圈又一圈。
臥室,陽臺,浴室。
最後,他抽出洗衣機的門。
……
什麼都沒有找到,他頓住,掏出手機給我打電話。
等了許久,忙音。
他深吸一口氣,拇指劃到列表另一個號碼。
川川的。
爺倆的關係其實在川川沒成年前就很緊張了。
這些年,川川回家也只是看我,沒想過理他老爸。
羌白柳更是那種態度,醉心學術,意思就是別讓他帶孩子。
他在兒子成長最重要的階段缺席,所以兒子對他一直也沒什麼好語氣。
「幹什麼?」
「你媽呢?」
兩個人的語氣都很衝,不過川川頓了下。
然後是聲很怪異的笑,形容不出來的感覺,喃喃重複了一遍。
「我媽呢?」
「我媽走了。」
「走去哪了?」
羌白柳的眉頭越皺越深,初日的光剛巧落到他眉心,
我聽見電話那頭,兒子恍然白了下的聲線。
「不是走去哪了。」
「是媽去世了,爸。」
-10-
一陣很長的沉默,貫穿了電話的兩端。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羌白柳捏着電話的指節泛起了白。
「這麼大了還學其他混混開低級玩笑嗎。」
說教的語氣。
沒當真。
看樣子,我死了,連葬禮都沒通知他這樣的事情,並不會出現在羌白柳的認知裏。
川川在電話那頭啞了聲,半晌,以一種釋懷般的語氣嗤笑。
「爸。」
「我小學六年級就沒跟你開過一句玩笑了。」
川川掛了電話,手機裏傳來嘟嘟的聲響,我覺得很奇怪,羌白柳似乎被定住那樣,保持着握着手機的姿勢就在那站着。
慢慢地,他就坐在了家裏的沙發上。
羌白柳在學術上嚴謹認真,私生活方面卻恰恰相反,他隨性到了極致。
所以家裏一直都是我在收拾,他書房裏常常堆滿稿紙,還不允許我亂碰。
我不止一次因爲這種事被他兇過,現在想來,我本就是不是和他很適配的那類人吧。
他可能需要一個可以和他在廣袤無垠的學術宇宙中暢聊的女科學家。
而不是一位只會把沙發套洗到發白,連極地大氣團都不知道是什麼的三流雜誌編輯。
光一點點漏進屋內。
我看見他摸着沙發套的花邊。
將那已積了一點點灰塵的蕾絲。
揉了一遍又一遍。
-11-
家裏的門被打開了。
羌白柳猛地轉頭看去,動作太大,我都怕他扭到自己的脖子。
結果,站在門外的是川川,他晃動了下手中的鑰匙。
「爸,你在正好。」
「媽之前放身份證和戶口本的地方在哪裏?」
「得去派出所……」
羌白柳揉着蕾絲邊的指節不動了,僵在那裏。
「給她註銷戶籍。」
「……」
電視下方的櫃子裏,放着我跟羌白柳的一些個人證件。
他這種東西也是拿了就亂扔的,包括一些大獎的獎章,所以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着。
他個人對這個倒不在意,可我每次都喜滋滋地輕輕摩挲着。
「有什麼意義。」
他不理解我爲什麼因爲他得獎而開心,我就笑眯眯地挽住他的胳膊。
「因爲你是我老公呀,老公得獎我當然開心。」
年輕時我還有纏着他撒嬌的時候,後來,在歲月的洗刷下,我已經收斂許多了。
羌白柳正拿着我倆的結婚證不放手。
結婚證上的照片也拍的並不好。
畢竟他嘴角沒上揚半分,我笑的像是那是隻屬於我一人的盛大婚禮。
川川找到了我的身份證,轉頭看羌白柳正拿着那兩本紅彤彤的本子。
不知盯着看些什麼。
「爸,別擔心。」
「媽走了,你跟我媽的婚姻關係就自然解除了。」
「你不是她丈夫了,永遠Ṱū₂不是了。」
「開心嗎?你可以跟你帶的那些年輕女學生自由發展戀愛關係了。」
這種明顯帶着衝的挖苦語氣。
羌白柳以往聽兒子這麼說都是要翻臉的。
可是這次,他很久沒動靜,不如說,他失神了許久了。
他只是慢慢起身,然後拿起掛在沙發上的風衣外套。
「我跟你一起去。」
-12-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
說實話,我其實也想過,羌白柳在我死後會是什麼表情。
大概會一聲「哦」「知道了」,然後繼續投身他那爲人類做貢獻的偉大研究中。
他不愛我,這件事,我知道。
所以我的離開於他而言大概就算是一個插曲,不大不小,恰如湖面上投進了一顆石子。
他居然親自給我註銷戶籍,我都不知道該不該感謝他念舊情了。
觀摩自己被註銷戶籍,這體驗還挺獨特的。
川川把一些材料交了上去,羌白柳就坐在不遠處等侯大廳的椅子上。
饒是這樣,他還是很矚目,青山色的大衣,像一株立於世的孤松,人羣裏我總能一眼望見他。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那雙黑色的雙眸靜靜倒映着匆匆的人羣。
就這樣,羌川川填寫了我的戶籍註銷表,工作人員在窗口的另一頭確認。
再遞過來的時候,戶口本上已經多了一個蓋章。
「註銷」。
羌白柳就盯着那兩個字,盯了很久,很久。
久到川川一把從他爸手裏給搶了回來。
「過幾天我來拿我媽的遺物。」
「誰讓你拿的。」
許久沒說話的羌白柳嗓音都乾涸了許多。
「我是她兒子我不能拿嗎?」
「我還是她丈夫。」
「你是個屁。」
川川罵完這句,兩人都停了下來。
其實羌白柳依舊站在那裏,但我就覺得他好像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樣。
他閉了閉眼,緩緩說:
「你媽從沒告訴過我她生病了。」
「是啊。」
川川點點頭。
「告訴你有個屁用。」
川川把那本蓋着「已註銷」的戶口本拽走了,羌白柳就這麼一個人站在派出所的門口。
其實我知道的,羌白柳一直都是個過客,想要捂化他這樣的人,不可能。
他永遠理性,永遠高高在上。
烈日灼心,他轉身,走在佈滿蟬鳴的街道上。
-13-
我以爲羌白柳回去後該處理他那些未完成的課題了。
結果他從進玄關開始就發呆。
純發呆。
比如站在那個我在玄關處擺着的手工模型面前,站了三十多分鐘。
這個模型是我從墨爾本帶回來的,最後一個部位總是拼不對。
被他抱在懷裏說「笨」,然後他三下五除二就拼好了。
比如坐在沙發上,盯着我倆養的蘆薈,盯到太陽都下了山。
蘆薈是我之前皮膚總是不好,從門口開的中醫診所那討來的偏方。
我總是很羨慕地盯着他,戳他問他爲什麼皮膚能這麼好。
大多時候,他都嫌棄地躲過。
有的時候,執起我的手指輕咬一下。
夜幕降臨,他也不開燈,一個人坐在昏暗的客廳裏。
我想,我不在,他或許還是會不習慣的吧。
畢竟照顧了他那麼多年,畢竟,林晚君永遠會爲羌白柳留一盞回家的燈。
凌晨一點,他終於有行動了。
衝了個冷水澡,裹進被子裏,夜空高高懸掛。
羌白柳的作息其實極其規律,十二點後睡對他來說算是少有的熬夜了,可他似乎還是沒睡着。
猛地翻坐了起來。
月亮高掛。
他下了牀,走到陽臺,我和菜場老闆娘討價還價帶回來的幾株小黃瓜小辣椒好幾天沒澆水了,蔫蔫的,他蹲下,拿一旁的花灑給它們擠了一點水。
擠着擠着,他手抖了下。
夜晚的小區裏不剩幾盞燈了,突然有家狗吠叫,連成一片荒蕪的寂寥。
-14-
我哪裏也去不了,這些天裏,我只能飄蕩在羌白柳的身邊。
一夜都沒睡的羌白柳第二天居然破天荒地將屋子給收拾了。
學校,公司,學生,都給他打過電話,他沒什麼反應。
每次就淡淡一句:「我剛喪偶。」
想我跟羌白柳二十多年,他在我死後這樣我反而看不懂了。
他不會在我死後掉哪怕一滴眼淚,這是我早就明瞭的事兒。
他說他不會在科研以外的事上灌注感情,就是這樣,說實話,我覺得他是第一個會從我離世的悲痛中走出去的身邊人。
……他或許都不會因爲我走了難過。
他的冷漠深到骨髓裏,幾近帶着股殘忍的神性。
可現在又不像他的正常反應,比如盯着我從摩洛哥旅遊給他帶回來的禮物,盯一下午了。
門鈴響了,他慢吞吞地挪過去開門。
門外站着老趙,跟我們住同一個小區的好友,是羌白柳的至交。
「老羌啊,這不散步嘛。」
「噥,小區門口那家燒餅,給你帶的。」
羌白柳的目光有點木然地移到那個燒餅上,不得不說,老趙不愧是他好友,羌白柳有兩天一夜沒喫東西了,老趙懂,沒有我,羌白柳連飯都不會做。
夕陽像血一樣流淌在門廊,羌白柳側了點身,將他引進家。
半晌,輕緩地說:
「她的葬禮,連你都邀請了。」
一句話,直接讓邊上的人沒了聲兒。
「……」
「害,老羌。」
「都過去了,死者爲大。」
老趙在羌白柳家陪了他一會,羌白柳本就不愛說話,這會兒更沉默。
低頭看了看手錶,不用他開口,羌白柳就已經說:
「你趕緊走吧。」
……這性格真是,不給人家留一點面子。
幸虧老趙不是計較的人,在門口告了別,要走的時候,老趙突然探出了身子。
似是猶豫很久才下定決心說出口。
夕陽在他的身後靜悄悄迴響,目光似悲哀湧動。
「老林在世時,常跟我說羨慕我。」
「羨慕我什麼呢?「
「羨慕我會搞科研,聽得懂那些複雜的理論。」
「她說,如果她也腦袋轉的靈光……」
「老羌是不是就能跟她多說幾句話了。」
夕陽的殘紅映在前人的瞳孔,羌白柳頓在那不動了。
「老羌。」
「一顆真心捧給一個人,不是爲了讓那個人……」
「給踩的稀碎的啊。」
-15-
我靠在門框邊,看羌白柳還在整理我們的東西。
幹了一晚上了,不知道疲倦似的,他翻到一本相冊,打開。
裏面是我整理的我倆拍的照片。
其實很少,羌白柳頂着那張從小招蜂引蝶到大的臉,卻不愛拍照。
許多時候都是我強行地拉着他拍。
還有不得不被拍,比如他現下指尖摩挲的那張,我倆在香山坐的那次纜車。
那年代沒什麼防護的,在他給我講完纜車的原理後我怕的要死,緊緊拽着他的胳膊,就被他拿一種「好後悔科普」的冰涼眼神看着。
我想起來,這張照片背後還有故事。
那大概是我跟他吵的唯一一次架,要跟他離婚。
羌白柳一直很忙,特別年輕的時候,真空不出什麼閒暇時光來,我真的纏了他好久,給他做了好多思想工作,他才答應空出三四天跟我一起出趟遠門。
日子訂好了,票也買好了,出發前三四天起我就已經開始滿心期待,結果就臨出發前一天,他突然有組會,去不了,怎麼也去不了。
我確實已經挺生氣的了,但也不至於歇斯底里,真正讓我崩潰的是。
他去開組會,也是去外地,還是跟一名女學生單獨去。
女學生家裏有背景,我平日裏去照顧羌白柳,那女生就總打扮的花枝招展往他身前攢。
我一來找羌白柳,她就逮着羌白柳問那些專業問題,一問半個多小時就過去。
我呢,捧着那盒要涼了的盒飯乾乾地等。
我跟他說能不能推掉組會,他說推不掉,
「你自己去吧。」
他邊收拾着稿紙,邊淡漠地朝我說。
那句話他上午說的,晚上離婚協議放到了他桌前。
他終於從那堆報紙數據之中抬頭看我。
那時候,離婚的人很少。
可我那一刻是真想離,特別崩潰,情緒莫名被拉扯着,也有可能是我那時候已經懷上了川川,被激素調動了。
這樣的泄憤事,也就只有年輕時的我能幹的出來了。
可我現在居然想,當時要是真離就好了。
……當晚羌白柳收拾好了行李,站在我房前。
他一直都不是很愛說話,所以我現今也不知道他那個「不得不去」的組Ŧù⁸會是怎麼推掉的。
反正第二天他跟我踏上了旅行的路途,拍下來那張照片。
我摟着他胳膊,緊緊貼着,他依舊面無表情,一張帥臉端着冷淡。
回來後他的事業經歷了一段下坡,大概有我那麼一點點責任。
……我倆在一起好像總是沒有什麼愉快的記憶。
能結婚生子也是夠稀奇。
他翻開那張相紙,後面是我寫的一句話:
「對不起,老羌。」
「我總是不知道怎麼讓你開心。」
他驀地狠捏緊那張相紙。
紙卡進肉裏,直到磨出一道血痕。
-16-
羌白柳在儲物室裏找到了我倆去年釀的葡萄酒,蓋子上有我寫的封條「老羌三年七月再拆」。
補上這行字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寫上去是我明白他不會記得這些事情。
他整理書房的時候露出了壓在桌面玻璃下的字條。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是我寫給他的,那次他有個項目出了問題,團隊忙的團團轉,我能給他的支持,就只有一日三餐,凌晨溫度恰好的水,還有悄悄壓在書底的鼓勵話語。
冰箱裏我做的蓮子紅豆羹還靜靜地躺在那裏,他不愛喫苦的東西,表示不去掉蓮心不喫,
我笑眯眯哄他:
「好,好,下一板給你把蓮心剝掉了再做好不好呀。」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我沒可能給他做下一板了。
現在他坐在餐桌前,輕輕扯掉那個被我「封印」的瓶塞,就着沒有到期的酒,一口一口把那盒蓮子紅豆羹喫掉了。
然後在十五分鐘後去廁所吐了個天昏地暗。
……也是,這玩意放冰箱都半個多月了。
羌白柳不怎麼喝酒,他自己說過酒精這種東西只會影響他思考,可是他還是把那瓶酒喝完了,他酒量肯定不好,死死撐着酒瓶,一度讓我懷疑是不是我記錯了日子,酒跟完全發酵了一樣。
他又跑去廁所吐了。
浴室裏發出巨大的聲響,他一頭栽倒在水池裏,水汨汨流淌着,澆在他紅透的耳尖上,他緩緩抬頭,盯着鏡子裏的人影,
然後突然地,毫無徵兆地,揮拳,砸在了鏡子上。
羌大科學家還挺有手勁。
鏡子裂開了,血流順着那股縫躺下,他盯着那裏面扭曲的人影,頹然極了,我很少有機會看到這樣的他,這樣情緒爆發的他,以前的我無論怎麼刺激,他都沒有什麼波動。
無論是憤怒,抑或是表達愛意。
好笑的是夫妻幾十年,原來他連愛都沒有好好對我表達過。
手上的血不再流淌了,他也從衛生間裏走了出來,木然地拖了張椅子,然後來到臥室的衣櫥前。
他晃晃悠悠地爬上椅子,衣櫥的最頂層放着我倆換季的被褥,我身子畏寒,有點冷我都受不了。
年輕的時候我會朝他撒嬌,從冬天的外面回來就朝他張開手臂。
「冷,抱我。」
他拒絕得乾脆利落。
「買個毯子。」
後來我就買了件毛毯,再也不需要他抱了,是啊,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那麼熱情的呢。我不記得了。
那件毛毯還藏在櫥櫃的裏面,我每年冬天都要披的。
他要找的原來是這個,他扯到了一個角。
然後沒有站穩。
整個人隨着緊拽的毛毯摔了下來。
發出好大的聲響,但他沒什麼反應似的,半晌,只是緊緊地扯住了我的毯子,好像他的手裏就只有這個東西了。
他似乎站不太起來了,於是他慢慢地,拽着那個毯子縮到了沙發的一角。
他拿毯子裹着自己,酒瘋或許該發夠了,他三天沒有睡,喫的東西還全都吐掉了,他閉了閉眼睛,不該感到冷的人,此刻卻將毯子裹的那麼緊。
那甚至有點貪戀——我的東西,他會貪戀?
我從未這麼想過。
他掙扎了好幾下,扯到自己的手機,撥起一個號碼來。
是老趙。
「老羌,我跟你說。」
電話那頭,老趙似乎早有預料。
「老林走就走了。」
「人死不能復生,你別想不開,你……」
「老趙。」
話語被打斷。
靜沙沙的夜裏,他仰頭盯着再也不會亮起的天花板。
問電話另一頭的人。
「老趙。「
「……」
「她是不是討厭我了?」
……
我死後,他明明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啊。
可現在爲什麼又要。
抱着我的遺物。
哭成這樣?
-17-
羌白柳和川川因爲我的遺物歸屬問題打了一架。
打到了醫院去。
幾個親朋好友都來了,川川被人拉着,朝羌白柳吼。
「你憑什麼保管我媽的東西?!」
「從小到大,你管過我嗎?」
「你盡過作爲父親的責任嗎?」
「就因爲你不願意被打擾,就因爲你是大科學家,對,你爲人類做貢獻。」
「你多有理想,你多偉大。」
「所以呢,我不重要,媽不重要,現在媽走了。」
「你憑什麼還要從我這搶走媽媽的東西??!」
羌白柳被老趙摁着,到底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他抬手擦掉了脣邊的血跡,幾天時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瘦的那麼快,夏風迴轉着醫院的長廊,兒子在身後怒罵,老趙拍了拍了他的肩。
「好了,好了。」
「走到這一步,老羌,你怨得了誰呢。」
挺中立的一句話,羌白柳咳了兩聲。
「我沒想過……」
特別輕,輕到被拍滅在夏風的悠揚裏。
夏日病房走廊的通路無限延長,他一定不知道,我就飄在他的身前。
他緊抓着胸前,像是不知道爲何,那裏會如此難過。
「我沒想過會失去她。」
-18-
痛苦的人成了羌白柳。
而想解脫的人成了我。
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得飄到什麼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日復一日地看着羌白柳。
這個在我人生幾十年中舉重若輕的男人,死後我卻再也不想見到了。
羌白柳把家裏和自己都收拾了一下,幾天沒剃的鬍鬚剃掉了,頭髮也重新打理起來,時光從來都如此偏愛他,漏進浴室的光打在他的側臉,縱然頹廢。
都帥得如同另一層腔調。
他買了一張機票,一個人飛去意大利偷偷看了川川的展。
川川長這麼大,他第一次看他的畫吧。
很小的時候川川幹什麼都愛哭,他有課題要弄,嫌煩,就把川川扔給我和奶奶帶。
再大一點川川上學了,他對自己兒子沒有繼承他一點數學天賦感到失望,就徹底不願搭理川川,明明自己就是教授,卻一點題目都不願意給川川講。
所以現在,一幅巨大的落地畫前,他仰頭看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他一個人在展廳待到了日落,然後如從未到來過般悄然離去。
……
他還去了一趟我的墓前,對於我,他向來話很少。
於是他和我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大眼瞪小眼從白天到了黑夜,走的時候他伸手想要碰我的照片,但還是縮了回去。
照片是川川選的,在那裏我永遠溫和地笑着。
回到家裏,他洗了個澡,換上過年那次我強行給他買的衣服。
他慢吞吞地把牀頭櫃裏的安眠藥拿了出來。
這幾天他如果沒有安眠藥根本睡不着,於是拜託醫生開了一些。
他盯着手中的安眠藥盒,盯了許久。
……
空蕩而寂靜的房間裏。
像是再也找尋不到往日之人的身影。
他把安眠藥丟進了揹包裏。
合上家裏的門前,他忽然,毫無預兆地。
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了。
-19-
羌白柳知道我的存在。
三天後,我恍然意識到了這件事。
因爲從三天前,羌白柳開始在本子上寫一些話語。
「阿晚,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我身邊,你或許在,或許不在。」
「不過我能確信的是,如果那個實驗方向沒有錯誤,你就一定可以看見這句話的。」
「……」
什麼意思?
我眨了眨眼睛,此時的羌白柳登上了綠皮列車,這臺隆隆作響的機器一刻不停地往雪國前行。
車票上的目的地是俄羅斯。
綠影在窗外如風漾過。
隨着他落筆,我也漸漸發現一件細思極恐的事。
如果說,人死後是會有靈魂的——也就是我現在這個狀態。
那麼按道理來說,每個人都會在死後成爲靈魂。
可爲什麼我只看到了我自己?
我爲什麼會存在?爲什麼只有我存在?我到底是什麼?
如果我成了「鬼」,爲什麼看不見其他「鬼」?
難道說……
這世界上就只有我一隻「鬼」?
這個問題一旦產生,就會發現之前的一切都被我想得太理所當然了。
我死後居然有意識,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奇怪的事。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一筆一畫在本子上寫字的男人。
不是偶然,一切都不是偶然。
我之所以死後還有意識,絕對不是什麼志怪巧論。
是因爲羌白柳。
這個接觸着世界最前沿科技,站在學術頂端的人。
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對我的身體做過什麼。
-20-
「宇宙遵循因果律。」
「熵增定律告訴我們宇宙是從有序到無序的,時間只『向前流動』。」
「花開就會花敗,人死不能復生。」
火車隆隆運作着,羌白柳靠在車廂旁。
手不停在筆記本上寫着。
「多可笑,阿晚。」
「我曾經對於宇宙回溯的理論不屑一顧。」
「我覺得那是那羣想回到過去的神經病患有的臆症。」
「現如今,我卻無比寄希望於曾經那個假說的可行性:」
「宇宙信息守恆理論——」
「一個邊緣理論,宇宙中一切信息不會真正消失,如果意識的每個瞬間都是『信息片段』,那麼『你』的存在可能被『記錄』在某種宇宙結構中。」
「我明明那麼不相信宇宙回溯理論,卻還是趁着你二十年前那次因爲急性闌尾炎住院昏迷的時候,給你打上了我們稱爲『意識錨定』的一種新概念機體。」
「2002 年,這項技術並不成熟,並且只有一次機會。在那之後,就因爲耗資巨大以及無法驗證性被擱置。」
「它只是一個剛剛建成的理論模型,我只確定了它對受驗者不會產生任何的副作用。」
「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會不會成功,畢竟人不知道死去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我們無從觀測,無從感知。」
「或許你的一切早已隨肉體消亡而消散,或許你正看着我寫下這句話。」
「無論如何,現如今我才明白,那時的我早已出於私心,不想讓你離開我,而讓你成了『意識錨定』的載體。」
……
我愣在那裏,覺得背後發麻。
所以,我死後纔會有意識,所以,我纔會一直綁定在他的身邊。
「阿晚,你說。」
白色的雪原覆蓋了窗扉。
他的筆跡在最後一頁停駐。
「人真的可以回到過去嗎?」
-21-
俄羅斯實驗室的研究員似乎很歡迎羌白柳的到來。
不如說,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實驗室都歡迎羌白柳。
藏在一片雪原裏的建築,據說匯聚了當今世界最尖端的科技力量。
他們竭盡全力爲了攻克那個命題——
人類成百上千年來都妄圖解決的問題。
無論是穿越未來,還是回到過去。
我看着羌白柳放下行李。
馬不停蹄地投身研究中。
看着羌白柳面前的稿紙漸漸堆成厚厚一疊。
看着他總忘記喫飯,每天睡眠的時間總是可憐。
他好像瘋了,好像或者說就爲了驗證那道問題的答案。
每日的閒暇時間,就是拿那個本子給我寫些話。
無論是時空遷躍還是量子糾纏我都不懂。
不過如若我存在在這裏,那就說明或許他們的實驗有那麼一些成功的概率。
而在這段日子裏。
看着變成這樣的羌白柳。
時光沙沙輪轉,白駒過隙,我發現我不會疲憊,也不會無聊。
一段意識體已經不會有這種情緒了。
我坐在一旁的書架上,盯着他思考。
一直以來,我恨他嗎?其實不恨了。
感情消磨到最後就是沒有,平心而論,羌白柳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到最後我們只是很普通的夫妻,或許愛的不那麼甜蜜。
僅此而已。
我把我的身心,我的全部獻給了他。
可惜等到他回頭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而當我知道因爲「我的離開」他會有那麼大情緒波動的時候。
我居然一點感觸也沒有了。
羌白柳真的很厲害,他能將人一腔熾熱的心臟消磨殆盡,他以爲他會毫不在意。
但結果他失算了。
他失算了,我卻無所謂了,我坐在那,像看一幕幕劇,結局對我來說不重要。
羌白柳對我來說也已經不重要了。
對於在羌白柳身上蹉跎的那些歲月。
我不後悔,人的選擇不是用來後悔的。
我多希望羌白柳能明白這個道理,然後放我走,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持續一個瘋狂的實驗。
他的理論是將人分隔成很小很小的塊,有些晦澀難懂,我只能盡我可能去理解。
那很小很小的塊,已經不能稱之爲個體了,那是原子,十的二十八次方個質子,奇妙的是,每個質子在量子態中都能準確地標記其結構功能。
那形成了一股質子流,也就是我現在的意識形態,只有這種質子流,具備在蟲洞中以光螺旋前進的條件。
這個實驗在羌白柳待在俄羅斯的第三年成功了。
他將拇指伸進機器裏,機器運作,一個平滑的切面產生,卻並沒有產生額外的血,骨頭,以及神經,他成功變成了和我一樣無法被人類觀測的「物質」。
手指切段時屬於羌白柳的神經絕對刺激到他了,他疼的捂住手指跪在地上。
但他卻笑了,這些年他變得越來越神經質。
老趙帶着穿越雪原的小區樓下燒餅來看過他。
盯着面前這個頭髮已經長到紮起來的男人。
老趙只是發出一聲嘆息。
「老羌。」
「沒有老林,就越來越沒人管的住你了。」
「……」
我不覺得我的存在會帶給羌白柳什麼。
我能做的,只是在他累的時候端給他一杯熱茶而已。
這杯熱茶重要嗎?
老趙如果能回答我的問題,一定會抓着我的肩膀點着頭說重要。
……實驗來到第二個階段,是莫斯科的春天。
已經具備人爲創造質子流的條件後,就剩下製造能夠穿越時空的「蟲洞」。
我不懂物理,但蟲洞絕對是我那個雜誌里科幻小說出現頻率最高的名詞。
其困難程度和荒謬程度就可見一斑了。
他要人爲製造蟲洞,並且用一個新的名詞定義這個行爲。
叫作「量子自裂」。
我看着他在筆記本上寫下的話:
「在機器高壓,低溫,高頻電磁場下,將『穩定真空』局部擾動,利用引導裝置強迫真空態發生非線性漲落,空間點被『抽離』出原有因果鏈,從而裂解成兩個相干入口,它不是打通空間,而是『重組了本地空間的拓撲結構』」。
中國字我會念,但組合在一起我不是很能看得懂。
總之,基於他所提出的「量子漲落」理論,真空並不是完全空無,而是存在虛粒子的自發性生成和泯滅,在極短的時間內,空間中會出現「能量起伏」,在某種特定情況下,這種微小的漲落被人爲放大或操控,就可以形成撕開空間結構的「蟲洞入口」。
羌白柳的實驗進行得比之前還要不順,支持他的人越來越少,因爲這些年他在實用物理領域不再活動,甚至引來了罵名,說他開始緬於「神棍」的研究,妄想不可能的時光倒流。
說他成了個瘋子,拿自己做實驗,總有天會死在那座可怕的機器上。
事實上,他理論中時空穿越的先覺條件,就是「死亡」。
畢竟都被分成「質子」,人早就化的比灰還要灰了。
正因如此,沒有人願意當他的實驗對象。
他會成爲他製造的龐然大物的第一個「實驗對象」。
或許也是最後一個。
莫斯科一個陽光明媚的朝晨,他迎來了實驗的最後一關。
所剩無幾的追隨者將負責在一個玻璃房外觀測這整場實驗,他躺進了那個造型有着些許詭異的銀色渦光鈦爲材料的盒子中。
機器啓動,沒有人知道這玩意是把他切成了無數個細小的看不見的碎片。
還是真的能帶他穿越時間。
或許兩者都有。
嗡嗡的運作聲響徹耳彌,他的情況先不論,很快我便有了反應,我感覺我被什麼東西拉扯,那是一種感應,那是一個漩渦,我隨着它的動作旋轉,卻並不曾出現眩暈的感觸。
我無法感知,卻知道那個自己是個流體。
無數的東西在我身邊炸開,穿梭,充足。
我被牽着,又像是在奔流,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
像是幾億萬年在我的耳邊呼嘯而過,又像是一瞬間。
我掉入一片深淵,不停地墜落,墜落。
羌白柳的實驗成功了嗎,或許吧。
但我無暇顧及人們的歡呼,無暇顧及他多偉大,未來將迎來怎麼樣的變革。
我看見我看不見那些漩渦。
聽見我聽不見那些低語。
直到我的眼前一片光亮。
我睜開眼睛。
春風吹拂。
光落進圖書館的窗扉,手中的《詩刊》剛好劃過下一頁。
有人在我的身邊,拽住我的衣袖。
「阿晚,今天是羌學長當助教。」
「晚去好像就佔不到座了哩。」
-22-
人流自我們的身邊匆匆湧動。
資料尚不齊全,基礎設施略有斑駁的圖書館中,卻常聚勤奮,爲新理想而奮鬥的青年。
朝歌輕響,人聲扯回我的思緒。
「阿晚,怎麼了?」
「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羌學長嘛,快走呀,再晚點真的沒有位置了。」
羌學長。
羌白柳。
聽見這個名字,我恍然回過神。
它像個白噪音,輕緩,又無法忽視。
不過這次。
我發現一件事。
很直觀的,聽見這個名字,我的第一反應是躲避。
我不愛羌白柳了。
多少年,明明唸了他多少年,陪了他這麼久,這麼久,久到建立一個家庭,久到成爲對方日夜相濡,乃至家人的存在。
在每一個被他牽動心神的日夜裏晃神。
我恍然意識到某一天,我對他一點感覺沒有了。
原來我對他真的也會有這麼一天。
我輕輕推開了女生拉着我的手。
朝她笑了笑。
「你去吧。」
「我……想再看會書。」
至少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我不要羌白柳。
-23-
門口出現了一陣騷動。
不大不小,但正好夠我從頗具年代感的文摘中抬起頭來。
有人神色匆匆。
正常人神色匆匆地要找什麼人,大多時候都會被旁人看一眼就略過。
可那是羌白柳。
二十歲的羌白柳,白襯衫能恰到好處地襯着腰身,黑色的碎髮被走路時的風撩着輕漾。
五官深邃,比起成年後的他,尚未脫去帶着劍出鞘的稚嫩,抿脣,生人勿近的樣子。
在那個樸實無華的年代,他走起路來都像摩登雜誌裏的模特。
引着人的目光往他身上拽。
我把臉藏到書後,希望自己不被發現。
可惜他朝着我直直走來。
他拽着我的手腕要親我。
我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這兩件事大概就發生在兩秒之內。
引起旁人不大不小的一陣輕呼。
「……」
他的臉被我扇的得歪到了一邊。
額前的碎髮遮住黑色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知道他捏着我腕骨的手依舊沒鬆開。
「阿晚。」
他喊我。
我看着他。
「放手,可以嗎。」
冷淡,強硬的語氣。
我從沒想過有天我會對羌白柳用。
我倆這樣反正肯定是人羣的焦點了,我不介意把一切攤開明說,
「羌白柳,你再這麼拽我。」
「整個學校都會傳開你騷擾女同學。」
他鬆開了手。
「抱歉。」
「……」
其實,要是真的算起來。
自我死後,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跟羌白柳說話了。
他下意識地併攏觸碰過我的食指和拇指。
輕捻。
「阿晚,我們回到過去了,我……」
「我們的一切可不可以重新開始?」
我很深,很深地望着他,很多事情沒有辦法。
在動了感情時不知道自己動了,在想回頭的時候發現回不去了。
人們把他叫作可惜。
羌白柳太自傲。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總是先美好,再由摩擦產生恨意。
羌白柳是倒了過來,他最開始不在乎我,可到最後卻無比在乎我。
「可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羌白柳。」
落陽輕蕩,我走過他的身邊,一字一頓地說。
-24-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跟羌白柳的角色會倒掉。
但結果就是這樣。
從前的我努力研究新菜式就爲了他能多喫一口飯。
現在的他也不遑多讓。
我猛地停住腳步,跟在我身後的男人也停了下來。
我看着他從身後拽起一捧嬌豔欲滴的玫瑰。
他太過引人注目,比一捧玫瑰更加引人注目。
垂着眼玉白一樣的男生和鮮豔的玫瑰花。
確實很賞心悅目。
可看得我居然就是一點內心波動都沒有。
甚至有點煩。
「羌白柳,你看看你。」
站在樓梯上,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你不覺得這都不像你了嗎。」
「被我拒絕了這麼多次,你還沒膩嗎?」
「爲什麼非得糾纏我?重活一世,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做吧。」
ṱù⁵「何必……」
「我不在乎。」
「我做不到。」
「我可以放棄一切。」
「可沒有你的日子。」
他突然停下說的話。
黑色的眼眸深ṭŭ⁹深地望着我,
「我一秒都不想待。」
「阿晚。」
「沒有你我會死。」
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像一顆黑曜石,很深,很引人矚目。
我突然想起曾經的我天天期盼他水洗般的目光會落在我身上。
期盼他會講情話給我聽。
可爲什麼到了現在,我一點都不想看,一點都不想聽了呢。
風歡呼,於是花瓣被吹得飄零着。
「可我不愛你了。」
這是原因。
我說給他後,他眼眶猛然紅了一瞬的原因。
-25-
這幾天Ťų³我只要一回到宿舍話題中心就成了我。
我捧着書,任由室友在我身邊嘰嘰喳喳。
「阿晚,你成大紅人了!」
「快說,你到底跟羌白柳什麼情況?」
「你怎麼跟他扯上關係的?!」
「拒絕羌白柳。」
室友撞了撞我的肩膀,
「這也太酷了。」
「……」
有可能羌白柳那時候在大家的認知裏。
主動追人的概率比有人證明出黎曼猜想的概率都要大吧。
不過比起這些,我都回到了過去。
羌白柳真的不重要了。
我把書合上,跳下牀。
朝她們招了招手。
「先不說這個。」
「有沒有興趣創業?」
「創業?」
Ţú⁽我點了點頭,扒開手中的雜誌給她們看。
「咱們現在看的書,都是紙質的對不對。」
「無論是小說連載,還是投稿……」
「但如果我告訴你們,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裏,以網站爲載體的小說形式會迅速興起,你們信不信?」
「我想要創建一個網站,用來連載小說。」
網站,網絡小說這些詞,在現在這個年代幾乎很少有人提起。
少年時對於未來藍圖的構想總是充滿瘋狂。
而未知,有着其獨特繾綣的誘惑力。
何況我現在手握鑰匙。
可以確信的是,這輩子,我的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所以比起糾糾纏纏的情愛,果然。
走那從未走過的道路更加的有吸引力。
星光在我的眼裏熠熠生輝。
那天晚上,女寢的燈光一直亮到了天曉。
我的一切重新開始了。
這輩子。
不會有羌白柳。
番外不思量
(男主視角想要 good ending 女主控的寶寶就不要往下看了——)
剛入初夏,這幾天總連綿着下大雨。
羌白柳站在教學樓的對面,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
那微微還透着亮光的窗戶大概在進行一場慶祝活動。
可手裏被仔細包裹的禮物。
捏了許久,卻再也沒有送出去的理由。
他知道,即便送了出去,下場也會是躺在他身旁的那個垃圾桶裏。
今天是林晚君生日。
他撥亂時間線,帶着她回到過去的第一個生日。
林晚君拒絕他的第 108 天。
說實話,他知道自己會落得這個下場嗎?
他知道的。
只要腦袋一動起來就會發現自己做的有多錯誤。
可是有的感情爲什麼能藏的那麼深。
有的人爲什麼可以走那麼遠,不回頭。
他回到了過去,過去卻給了他最狠厲的懲罰。
其實很多時候,他只要往前一步就不會是這個下場。
——從前她過生日的時候認真地陪她過就好了。
——她揚起腦袋雀躍地朝他說話時多朝她笑一笑就好了。
——她冬天怕冷的時候要是可以抱住她就好了。
如果這樣的話,她是不是就不會那麼討厭他了。
是不是就不會連生命的最後一刻都不願意告訴他。
就這麼簡單,他本來可以擁有她的。
他多自傲,他明明有那麼多撥亂反正的機會。
爲什麼丟掉了呢。
爲什麼忽視了呢。
心又開始痛了,他抬手摁着那裏。
好後悔。
那種延綿不絕的感覺刺激着心臟。
一種無比想要逃離時光的感覺包裹着他。
我真的錯了。
你能不能回來,求求你。
可是那場暴雨裏他像一個遊魂。
他只能抬着頭看那微微泛着暖光的窗戶。
一如曾經。
他和她的每一個生日, 每一個紀念日。
他冷淡地掠過。
自詡清醒地覺得那是形式主義——
形式主義, 現如今如果可以跟她多待一秒,再形式他都願意。
晚風綣着雨擠進領口。
他仰頭念念地望着那盞再也不會爲他而亮的窗口。
可至少還好。
他回到從前了。
他至少還能看着她,而不是一張照片。
一些回憶。
一場場冰冷的夢魘。
秒針劃過刻數。
三, 二,一——
他默唸, 輕聲地祝她他從未說出口的生日快樂。
天黑了。
燈熄滅後,她也不見了。
……
他是被巨大的響聲弄醒來的。
緩了好久。
他才意識到, 巨大的響聲是他自己摔到地板上的聲音。
骨頭很痛,使不上力,站不起來。
人老了就是這樣。
什麼毛病都開始有。
又做夢了。
他告訴自己。
做夢的時間可不可以再長一些。
他又告訴自己。
他索性躺在地上, 想睡, 可是睡不着了。
他望着天花板,夕陽漸漸劃過那斑駁的痕跡, 直到有人敲門。
他根本站不起來,不過他知道敲門的人有鑰匙。
過幾分鐘, 門被人打開了。
老趙敲着柺杖走進來,在屋裏找尋他。
最後在地上發現了趟着的他。
「老羌。」
「老羌!」
「死了……?!」
老趙把柺杖扔一邊來看他。
不過他睜開了眼睛。
「你怎麼躺這了?」
老趙自己一把年紀, 還要來扶他。
他聽着自己嘶啞的聲線從喉嚨裏溢出來。
「我得去找阿晚。」
「她今天出門買菜, 下雨了, 我要接她回家。」
「阿晚走了, 老羌。」
老趙知道他又來了,見怪不怪地提醒他。
「你是不是又不喫醫生給你開的藥。」
「她沒走!」
可他卻聽不見老趙說話了。
自顧自地念叨着。
「我,我找到了穿越過去的方法。」
「我找到她了!我……」
「她只是變成意識體跟在我身邊,然後我帶她回到過去了。」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 她沒死, 我找到她了, 我找到她……」
他越說越激動,手舞足蹈。
被老趙摁着。
「老羌。」
「我告訴你, 現在是 2049 年。」
「老林走了二十多年了,你沒穿越回去。」
「你在想什麼呢,現代物理普遍認爲時間只是一種信息, 過去本就不存在!
「我們永遠都無法穿越時空!你永遠都回不到過去!」
「你……!」
他捏着對面老頭的肩膀,
「你怎麼會不明白。」
「……」
羌白柳一下卸了力一般。
拿一雙渾濁的雙眼望着他。
羌白柳在搖頭, 說不, 我明明已經找到回到過去的方法了。
「是啊,做夢就是你穿越回去的方法。」
「老羌, 你真的很可悲。」
「三十多年了, 你怎麼都走不出來。」
「既然如此,之前的二十幾年爲什麼不陪她好好過。」
「……」
「我後悔了。」
羌白柳只是不斷重複着這句話。
「是啊, 可你回不到過去,無論你是不是最負盛名的科學家。」
老趙把帶來的燒餅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散步順便來看看你。「
「說真的, 你是不是該請個護工來看着你了。」
「你也一把年紀了, 老羌。」
門被合上了,羌白柳坐在搖椅上盯着那碗燒餅。
他越來越偏愛長久的靜默。
思緒卻隨着夏光輪轉。
他好像又能看見了。
看見十幾年前,被蟬鳴編織的夏天。
阿晚興沖沖地跑進家門。
搖晃着手中的袋子。
「老羌,我們小區下面新開了家燒餅攤誒。」
「你嚐嚐, 好不好喫?」
「……」
他看着她,哭得歇斯底里。
那片她曾披過的毛毯被他用得處處炸毛他都不捨得扔。
現在他連哭都哭得很難聽了。
爲什麼要哭呢。
他只是想到。
好多好多年前的那個相親。
他本可以拒絕。
只是因爲他看見了她。
只是因爲是她。
只是因爲茫茫人海中,只有她。
讓他抬起了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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