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奇變偶不變?」慶嬪問。
皇上答:「符號看象限。」
皇后娘娘又問:「天王蓋地虎!」
皇上覆答:「寶塔鎮河妖。」
就連寡言少語的明妃也湊上前來:「風陵渡口初相遇?」
皇上蹙眉:「你們有完沒完了?」
救命!!他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1-
我覺得皇后想殺我,以玩「敲 7」的名義!
昨日,中秋家宴,皇后設宴遍邀妃嬪。興致濃時,皇上說玩點兒有趣的。
皇后提議:「那敲七吧。」
皇上準了,皇后娘娘給大家講了規則。
我聽了一遍沒聽明白,皇后娘娘大手一揮:「玩一把就會了!」
由皇帝開始:「5!」
皇后娘娘接上:「6!」
我老老實實地跟了個:「7。」
皇后娘娘一拍桌子:「喝!」
「……」好呢。
新的一局開始,我說了:「6。」
跟我緊挨着的慶嬪拍了手,一時之間,衆人沉默,直看向我。
我茫然無措地看向皇上,他開口解釋:「慶嬪拍了手,該反了。瑤瑤,還是你。」
……
就這樣,我喝了一杯又一杯。
坐在最末位置的王美人打了個哈欠:「臣妾今晚就報了一回數,瑤貴妃桌上酒壺都空了兩個了。」
皇后娘娘兩手一攤,很是無奈:「本宮也沒想到瑤貴妃是個遊戲黑洞。」
在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的時候,我暈暈乎乎地念叨出了一個名字——沈三郎。
頃刻之間,屋內死寂。
皇上砰的一聲將酒盞拍在桌上,目光森森:「你說什麼?」
我笑彎了脣:「三郎,你瞧我戴這海棠簪好不好看呀?」
……
-2-
再睜開眼時,太醫在我面前站成一排,他們低着頭,每個人都抱緊了自己的腦袋。
明白……太醫院陪葬,老傳統了。
我動了動手指、伸了伸胳膊,試圖下牀。人還沒坐起來,皇后娘娘捏着一把瓜子,溜溜達達地到我身邊。
「沈三郎是誰?」
我嚇得一哆嗦,又躺回了牀上。
見我面色慘白,皇后娘娘踱步到牀邊,把瓜子皮往我身上一丟,用最溫柔的語氣說最狠的話:「瑤瑤,陛下昏過去之前說要誅你九族。」
我心口跳得厲害,說話也哆哆嗦嗦打顫:「娘、娘娘……夫家,算在九族裏嗎?」
皇后一愣,似是被我逗笑了,瓜Ṫū́₀子稀里嘩啦ṭü⁶地掉了滿牀。
捎帶手……砸到了皇上。
我望向皇后,悲從中來:「娘娘,臣妾一不爭寵二沒孩子,想害臣妾不用又敲七又丟瓜子……」ƭṻ₋
皇后笑意更甚,我哭喪着臉,還欲開口,先聽到躺在一旁的皇上道:「這又是哪兒?」
完了……皇上讓我氣傻了!
皇上扶着牀坐起來後,皇后娘娘微怔,隨即眸子發亮:「天王蓋地虎?」
皇帝答她:「寶塔鎮河妖!」
坐在不遠處的慶嬪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奇變偶不變?」
皇上覆答:「符號看象限。」
就連一向寡言少語的明妃也開口:「風陵渡口初相遇?」
皇上翻了個白眼:「你們有完沒完了?」
完了……他們都傻了!
救命!
待皇上終於意識到旁邊還有個我的時候,目光柔和了幾分。
他道:「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我瑟瑟發抖:「……臣妾沒有。」
皇上竟然只點了點頭,並沒有再提過沈三郎的事情。
事後,我問皇后娘娘我這算不算逃過一劫。
皇后娘娘從王美人手底下,搶着撈到了最後一片涮肉。「你說誅九族的事兒啊……」娘娘把肉丟進麻醬碗裏,裹了十足十的蘸料,「我……我那不是嚇唬你玩的嘛!」
「……」一點都不好玩,我都快嚇哭了好嗎!
日子一天天地過。
我天天去給皇后娘娘請安,偶爾在皇后娘娘的安排下照顧一下臥病的皇上。起初,皇上其實也不怎麼搭理我,他只自顧自地看書。
而我也不怎麼會照顧人,無非是給他帶幾樣我覺得新鮮的玩意兒,講一講近來宮裏發生的趣事;講一講我還是個孩子時,祖父把我抱在懷裏講的那些聖人先賢。
後來,皇上身體稍微好些後,開始批起了摺子。而這個時候,我連故事都不用講了,只需要在一旁端個茶、倒個水、鋪Ţŭ³個紙、研個磨。
有時,皇上也會問一問我小時候的事兒。我半真半假地糊弄着,他也不甚在意,只安靜地聽,偶爾眸中藏着點點笑意。
待皇上病情大好,皇后娘娘以此爲由又設了家宴。
酒過三巡,皇上又提議玩點兒有趣的。
這回終於不「敲七」了,皇后娘娘稍一忖度,改「數馬」了。
順序是隨機指定。
皇后指了皇上,皇上指了明妃,明妃指了慶嬪,慶嬪指了王美人。
他們幾個毫無負擔,數對了馬的數量。只有我……目瞪口呆地瞧着。
王美人衝我眨眨眼,嘴角帶笑:「不好意思啦瑤瑤。」她一邊拍手一邊道:「猜猜這是幾匹馬?」
我真的沒玩明白,只好隨口胡謅:「八匹。」
王美人一拍桌子:「錯了,是七匹。喝!」
「……」
我被上回的事搞得心有餘悸,但又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只好端起了酒杯。
脣瓣還未碰到酒盞的壁,一雙大手驟然握住了我的腕子:「朕替她喝。」
衆人看向皇上,他不緊不慢地滿飲了他面前的酒:「難得湊在一起。瑤貴妃輸了朕替她喝。」言罷,他看向我,目光柔和:「你放心大膽地玩!朕自問酒量還不錯!」
「那……臣妾可真的玩了?」我甕聲甕氣地問他。
「玩!」
遊戲進行了一輪又一輪,我還是沒玩明白。
王美人看着鬱悶的我,說這個叫「師父酒」,喝到家了就知道其中關竅了。
關竅……我不知道,但我看見皇上對穩坐一旁的皇后娘娘說:「你別晃,看得朕頭暈。」
皇后娘娘乖巧又無辜:「我沒晃。」
我又輸了一局後,皇后嘖了一聲:「沒想到你這麼護犢子。」
皇上醉眼矇矓:「不是你說她才十四的?未成年喝什麼酒?」
「……可我爲瑤瑤準備的是梅子汁啊。」
-3-
皇上說他喝醉了,要宿在我宮裏。
皇后娘娘投以不可思議的目光:「她才十四!」
王美人也跟着附和:「您知道人跟畜生的區別嗎?」
皇上淡漠了掃了她二人一眼:「一天天地淨想些什麼!」言罷,他歪頭看向我,一隻手牽住我的袖子:「瑤瑤,跟朕走。」
皇后娘娘率着一衆嬪妃語調哀婉地送走了皇上與我。我二人前腳剛踏出宮宇,就聽見皇后娘娘道:「夜生活纔剛剛開始!姐妹們,唱歌還是打麻將?」
「……」鬱悶哦,我也想打麻將!前天剛跟皇后娘娘學會的!
承乾宮裏——
皇上溫聲軟語地跟我商量:「你給朕講講先帝的德政,朕教你玩『數馬』好不好?」
他朝我眨眼睛,烏黑的眸子沾了幾分酒氣,濃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如蝴蝶振翅。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自我還很小的時候,祖父就經常對我說,是先帝勤政愛民,這纔有瞭如今的天下。他把先帝治國的手腕當成故事講給我聽。如今,我再講給皇上,可謂得心應手。
只是,關於先帝的故事很多。一連半個月,皇上都留宿在了我這兒。這事傳到了前朝,大臣諫言:瑤貴妃狐媚惑主。
本以爲皇后娘娘會爲這些流言蜚語難過,所以,我特意帶了御膳房新出爐的點心去陪娘娘解悶。
不承想,她非但不在意,還給我煮奶茶喝!
「他們說他們的,你怎麼還當真了呢?傻瑤瑤!」皇后娘娘邊說邊在我的奶茶裏添了一小碟軟軟糯糯的麻薯,「皇上一路走到現在,舉步維艱。你能幫到他,那是好事!」
皇后娘娘覺得我是一個伶俐可人的好姑娘,把我留在坤寧宮喫了晚膳。她親自下廚烤了肉,鮮嫩多汁,我喫了個肚兒滾遠纔回了我的宮裏。
不承想,皇上竟又來了!
「回來了?」他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骨節分明的手指隨意搭在檀木桌子上。
他聲音帶着些倦意:「我來教你『數馬』。過陣子重陽,宮裏還有宴飲。」
「多謝皇上。」我狗腿兒似的給他行了個禮。
除了數馬,皇上還順帶教會了我親三、逛三園、黑魔法……
我詫異於他怎麼會這麼多我從沒玩過的遊戲,皇上只笑,反問我在閨閣時與兄弟姊妹在酒桌上玩些什麼。
我想了想,憋出三個字:「飛花令。」
「你玩這個遊戲很厲害嗎?」
我點點頭,十分自信:「臣妾在閨閣時,還沒輸過!」
窗間過馬,轉眼重陽。皇后娘娘又設了宴。
大家依次玩了敲七、親三、數馬、逛三園、黑魔法。
受到皇上指點,我進步神速,王美人含笑調侃:「看樣子這『師父酒』是喝明白了。」她邊笑邊衝皇上眨眼:「你是多怕我們欺負了瑤瑤去?」
這種遊戲,一旦勘破其中關竅,樂趣便減半了。皇上藉着王美人的話,提議道:「咱們玩回『雅』的,玩飛花令吧。」
慶嬪蹙着眉:「您是有什麼大病嗎?」
王美人也不理解:「這是什麼老古董酒桌遊戲!」
只有明妃微微點頭,似胸有成竹。
皇后娘娘向來懂成人之美,皇上一提議,她便張羅了起來。
飛花令是一種行酒令,對的格律與規定好的字眼出現的位置有着嚴格要求。
幾輪下來,慶嬪與王美人叫苦不迭,皇上與皇后娘娘也淺酌了幾杯。只有明妃與我,桌前的酒樽動都沒動。
酒過三巡,皇后娘娘與皇上喃喃低語,坐在一旁的我恰好聽得清:「也差不多了,不過是上次讓瑤瑤多喝了兩杯,也難爲你這樣記着。」
皇上敬了皇后娘娘一杯,悉數滿飲:「她與咱們不同,你多照拂些。」
……
-4-
後宮愈發安逸閒適。皇后娘娘管這叫無爲而治的好處。
不過,皇后娘娘的安逸是建立在壓榨慶嬪的基礎上。慶嬪算得一手好賬,還會持家,不過三個月,就讓後宮省了一萬多兩銀子。
皇上發現了慶嬪的算數與管理能力,直接把她揪去了前朝。
用慶嬪的話來說:「我雖然不會給他造銀子,但我知道如何賺銀子、省銀子。」
爲表感謝,皇上給慶嬪連抬兩級位分,與我同爲貴妃。
再說明妃。原本以爲她是個高冷美人,但混熟了之後,她性子放開了很多。明妃會寫小話本,自從她的小愛好被皇后娘娘發現後,我們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敲碗催更!
後來,有一天,皇后娘娘突發奇想:「不如你寫個劇本殺的本子給大家玩吧?」
皇后娘娘原本只是提議,沒想到明妃真的開始構思了。她把寫好的大綱拿給我們,我剛伸手接過來,還沒來得及看,皇后娘娘一把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跟瑤瑤,那是要玩的!不許給我們劇透!」
入冬的第一場雪,皇后娘娘攢了個局,叫大家去景仁宮喫火鍋。
皇后娘娘讓我們幾個幫着制蘸料、切肉、洗菜,等皇上批完奏摺來時,正好開飯。
四方的桌兒,圍了六個人。
王美人給皇上端了一碗放了不少小米辣的蘸料來:「你不是愛喫辣?坐辣鍋那邊去啊!」
皇上挨着我,絲毫沒有要換位的意思:「這幾天上火,朕喫清湯。」
王美人應了一聲:「那我給你換份蘸料去。」
皇上攔下了她:「喫這個就成。別忙了!」
要不說皇后娘娘總說「這世上的事兒,沒什麼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呢,火鍋真的很好喫!
酒足飯飽之後,皇后娘娘提議玩「親三」,輸了的罰一杯酒,然後選真心話或大冒險。
慶貴妃算術好,一個數都沒報錯。
王美人報錯了一回,被皇后娘娘問了真心話:「有什麼願望?」
王美人回答得毫不猶豫:「國泰民安。」
我歪頭看向王美人,想聽她說緣由。王美人又飲了一盞酒,什麼都沒說,只嘴角帶着哀婉的笑意。
我也報錯了一回數字。
皇上問我:「沈三郎是誰?」
哐噹一聲,我手中的酒盞磕在桌上,明妃試圖給我打圓場,皇上卻溫言道:「朕只是問問。」
不說是抗旨,亂說是欺君。見皇上臉上瞧不出絲毫慍色,我如實相告:「驃騎將軍沈劍雲。」
「何時?何事?」皇上又問。
皇后娘娘也爲我解圍:「這是另外的價格。」
緊接着,皇上也錯了一回。
他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問朕的?」
我其實沒什麼想問的,王美人攛掇我問,皇上有沒有喜歡的人。
明妃常說藝術創作來源於生活,好不容易逮着這麼個機會,刨根問底道:「到底有沒有嗎?」
「有。」皇上說完,竟紅了耳朵。
明妃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流連:「那這個人,是在座的某一位嗎?」
皇上有學有樣:「這也是另外的價格。」
……
快到子時,宴席才散,皇上以喫撐了爲由跟我並排着在石板路上溜達。
到承乾宮門口時,皇上止步,輕聲道:「三日後,沈劍雲班師回朝。」
-5-
臘八那日,皇后娘娘熬了一大鍋的臘八粥。
喝粥的空隙,娘娘說:「沈劍雲回來了,還帶了個兒子。」
我食不知味,慶貴妃咯嘣咯嘣地嗑着瓜子:「娘娘說了一半,留了一半。沈劍雲是帶回來了個兒子不假,那是他在戰場上撿的棄嬰。」
慶貴妃給我塞了一把瓜子:「瑤瑤,我瞧着吧,咱們這位皇帝也不是個不通情達理的。沒準兒會准許你上演一出詐死,放你出宮跟沈劍雲攜手一生了!」
一向寡言的明妃忍不住吐槽:「什麼小說啊,給你看成這樣?還詐死……」
皇后娘娘把剛烤好的小蛋糕端上來,接了句話茬:「難。」
慶貴妃不明就裏。
明妃解釋道:「即便『襄王有夢,神女無情』,但襄王好歹也是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慶貴妃與王美人一臉蒙地看向我,我跟着搖頭:「別看我,我也沒聽懂。」
明妃當即從頭上拔下來一支金累絲嵌紅寶石的雙鸞點翠步搖,設了個局:「賭注我放這兒了,我押皇上贏。」
皇后娘娘加了個白玉墜子:「我也押皇上,畢竟竹馬難敵天降。」
王美人恍然大悟似的從腕子上吧啦下來:「我押沈劍雲!」
慶貴妃摘下了珍珠耳鐺,忖度了片刻,放在了代表皇上的托盤裏。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我。我很懂地解下了系在了腰間的流雲百福如意佩,還未放置,就聽見娘娘宮裏的掌事太監報:「皇上駕到!」
皇上一進門就瞧見了放在桌子上的兩個托盤,遂問了皇后娘娘這是在做什麼?
明妃牽了牽皇后娘娘的袖子,示意她選個相對委婉的說法。
皇后娘娘給了個我懂的眼神,開口道:「我們在比您跟沈三郎誰的魅力更大。」
「……你真的好委婉啊。」明妃默默吐槽。
皇上打量着那兩個放着珍寶的托盤,問道:「這個瑪瑙鐲子是誰的?」
王美人站出來認了。
「估計就是你,俸祿低,只能放瑪瑙。」皇上道。
王美人吐槽道:「那你倒是給我漲工資啊!」
「天底下的哪有白拿的工資?」皇上看了一圈,又問,「哪個是瑤貴妃的飾物?」
我捏着玉佩,揮了揮手,磕磕巴巴地說道:「臣、臣妾還沒放……」
皇上捋了捋玉佩絛子:「朕一向不強人所難,你隨你的心意放便是。」
我多機靈啊!
我能聽不出來皇上的弦外之音嗎!
「臣妾選皇上。」我從善如流。
一個賭局而已,一塊玉佩罷了……我真的一點都不心疼!
皇上如我腹中蛔蟲一般:「瑤瑤,一個賭局而已,一塊玉佩罷了……你這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倒像是朕要你把全部身家賭上去。」
我撇了撇嘴:「這可值一千兩……」
皇上摘下他腰間的鴛鴦佩,系在我腰間:「這個送你,總不至於讓你虧了本。」
轉眼除夕,皇后娘娘設宴。但這回,皇上沒參加。
他剛剛鐵血手腕頒佈新律令,又平衡了世家之間的複雜關係。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還提議想讓女子入學致仕,皇上準了此事。奏摺鋪天蓋地地從地方傳到中央,一衆大臣跪了一地,請皇上收回成命。皇上說不慣他們的毛病,熬了好幾日製定章程、落到實處。
皇后娘娘做了一大桌子菜,每樣都單獨盛出來了些,叫宮裏的掌事姑姑給皇上送了去。
爲着慶賀除夕,皇后娘娘特特准備了些果子酒,我也小酌了幾杯。
酒過三巡,王美人問皇后娘娘爲何來此。
皇后娘娘浮了一大白:「我啊……我家裏重男輕女,不願意拿錢給我讀書。但我爭氣啊,比我哥哥弟弟學習都好,考上了大學又考了研。從大學開始,我家裏就不給我學費、生活費了。最難的時候,一邊學習一邊打兩份工。」皇后娘娘輕笑了一聲,像是自嘲:「我爲了多拿一份錢,熬了三個大夜,再睜眼就到這兒了。」
娘娘緘默了半晌,又痛飲了一杯:「我還記得……我初升高那會兒,我都給我媽跪下了。她都不同意我繼續讀書。到最後還是我爸看不下去,塞給我了 20 塊錢,讓我拿着錄取通知從村子裏去縣城高中報名。你說……她也是女人,她不知道女人有多難嗎?」
皇后娘娘說着說着就哭了,明妃將娘娘攬到懷裏輕拍着後背安慰了兩句後,看向我:「瑤瑤,你跟沈三郎是怎麼回事?」
我歪着腦袋想了想,嘴角不知不覺輕輕上揚:「那說來話長呀!」
明妃說不打緊,我就是從年三十講到年初一,她也樂意聽。
我藉着酒勁兒將那些往事說了出來——
總角之年,上元佳節,祖父准許府裏兄弟姐妹一同外出賞花燈。彼時,我被一隻狸奴吸引了目光去,不知何時跟家人走散了。我心急如焚,站在牌坊下哭。一位身量比我略略高些、腰間纏着軟劍的少年,遞過來一方素帕,送我回了家。
分別前,我問他姓甚名誰,家居何處。他說他棲身沈府,是陪着沈三公子一起練劍的小侍衛,叫阿遠。
後來,我家辦了私塾,請了先生來教授課業。沈將軍搬來好幾罈子美酒,順帶着把他三個兒子塞到了我傢俬塾裏。
大家一起唸書,久而久之便熟識起來。
沈大哥是個悶葫蘆,一把長槍使得出神入化;沈二哥溫潤如玉,最擅用最大刀;唯獨沈劍雲傲慢得很,一柄長劍耍得花孔雀開屏似的。
同窗兩載,沈劍雲脾氣不改。直到後來他不幸落水了一次,臥牀了小半個月,纔跟轉了性子似的。
又一年上元佳節,在祖父的點頭下,我家大哥哥約了沈家三兄弟一起賞花燈。沈大哥同我的家大哥哥暢聊國事;沈二哥陪着我二姐姐賞燈吟詩;只有我跟沈劍雲在一旁大眼瞪小眼。
最後,還是沈劍雲拉下臉來,說:「既然出來了,我帶三小姐轉轉吧。」
我們這才並肩前行,看遍帝都美景。
沈劍雲套圈圈贏了一支海棠簪子,他握在手裏把玩了一路,最後漫不經心地遞給我:「送你了。」
糖人小攤前,他多給了老闆幾個銅板,自己畫了一隻糖人,勉強能看出來是隻狸奴。
時隔多年,我只記得那日的糖人有幾分糊味,自己的沈劍雲說以後要給我畫更好看的。
再後來,沈劍雲在老先生的課堂上明目張膽地給我傳花箋。我大哥哥與沈大哥那般穩重的人,竟也幫着他!老先生向來嚴苛,我拿到花箋後在手裏攥了好久,掌心都生了一層汗,好不容易趁着他老人家不注意時打開了,上面寫着:我昨日打了一雙大雁。
老先生雖然年過六旬,但耳不聾、眼不花,正好把我的小動作逮了個正着。本以爲他會就此發作,讓我抄書。卻不承想,他老人家捋着鬍子哈哈大笑,說:「人吶,總要爲了些事情奮不顧身。」
言罷,他捻着茶盞,如癡如醉誦起了膾炙人口的《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然而,造化弄人,沈家的大雁終究能沒進我家的門。
我成了皇上的貴妃,沈劍雲去了西北邊陲。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我細細講完,幾位姐姐爲此唏噓不已。
王美人感嘆:「果然,竹馬什麼的最好嗑了!」
明妃緩和了情緒:「可我覺得天降好嗑欸!」
她二人爭執了一番後,明妃問道:「你呢?你是怎麼來這兒的?」
王美人一下子噤住了聲。她換了一個更大的酒盞,悉數飲盡:「我,原本跟朋友旅遊呢。路上看到好幾個人持刀行兇。我,人民警察爲人民嘛!總不能看着那小姑娘出事吧?就去救了。」王美人又幹了一杯,話也說得輕飄飄的:「但你們知道嗎……原本我們倆明明都能好好活着,可那小姑娘爲了自己更安全一些,把我的生門堵死了。」
一時之間,偌大的宮宇掉根針都能聽見。
最後,明妃率先繃不住了,她罵了一句,連喝了好幾杯。
……
是夜,我也不知道宴席是何時散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承乾宮。
翌日酒醒時,我揉着昏昏沉沉的腦袋。丫鬟來伺候我洗漱,說皇上一早來過,見我還睡着,只留下了東西,便去上朝了。
我起身去瞧,正紅色的小包袱裏兜着一個金元寶。旁邊還有一張花箋:說句吉祥話,這壓歲錢就歸你了。
說唄!
說句話又不掉塊肉!
我特特換了身喜慶的衣裳,打算先去給皇后娘娘請個安,再去跟皇上說吉祥話。巧的是,我剛到景仁宮就瞧見皇上跟皇后娘娘在商議新一歲宮中的安排與打算。
我給皇上與皇后娘娘行了大禮,由衷祝福:「新一年,臣妾願大燕山河永固、百姓富足。祝陛下與娘娘歲歲歡愉。」
皇后娘娘誇我嘴甜,賜了座,叫人端來了一碟剛出鍋的牛乳酥。
我邊喫酥邊聽皇后娘娘進諫。她說慶貴妃胸中有丘壑,困在後宮實在與鳥如囚籠無異,既然如此,爲何不能以她爲始,鼓勵女子立於朝堂?
皇上當即點頭準了。
說完慶貴妃,又說回沈將軍。
「沈家三郎鎮守西北,勞苦功高。朕想設宴犒勞功臣,勞皇后多費費心思。」
皇后應了一聲,皇上繼續道:「沈將軍一年也就回來一回,叫上闔宮嬪妃,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啪嗒一聲——
酥掉了!
-6-
宮宴安排在了正月十五,上元節。
爲了讓後宮嬪妃跟沈家三郎能同時出現在宴會上還不留人話柄,皇后娘娘好一番費心思。
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三,娘娘就差把明妃摁在案前寫本子了。緊趕慢趕,正月十四丑時,明妃終於交上了稿子。
天一亮,皇后娘娘就着人將提前準備好的兩份請帖送去了沈府,一份給沈三郎,一份給了沈二哥。
好巧不巧,沈二哥害了風寒,怕過了病氣給我們。於是……在皇后娘娘的強烈要求之下,沈劍雲帶來了他帳下的謀士謝青平。
我問皇后娘娘:「爲什麼非要帶一個呢?」
娘娘說:「因爲這是一個三男三女的情感本。」
人湊齊了,大家熱熱鬧鬧地開了本。
明妃身爲作者,擔任 DM 一職。慶貴妃對劇本殺沒什麼興趣,她坐在一角喫着皇后娘娘做的糕點,抱着積年的賬本看得不亦樂乎。
遊戲開始,明妃正常 cue 流程:「在座的新手玩家請舉手。」
我、沈劍雲、謝青平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在座的情侶玩家請舉手。」
「……」一時之間,大家不知道怎麼舉。
衆人緘默片刻,皇后娘娘委婉措辭:「咱就是說……在座的女性玩家,名義上……都跟皇上沾點兒情侶……」
皇后娘娘話還沒說完,皇上就近撈起我的胳膊,舉了起來。
沈劍雲與謝青平齊刷刷看向我與皇上。
皇上不亢不卑,面色平靜:「有問題嗎?」
「fine!沒有,絕對沒有。」明妃訕笑兩聲,強調道,「聲明一下哈!遊戲期間無大小。大家本立的感情本里處理,遊戲結束後不許私下報復!」
我一腦門的理不清:竟然還有人敢報復皇上嗎?
讀完第一幕後,我發現是我想多了。因爲這個故事吧……用皇后娘娘的話來說,就是個舔狗本。
皇上喜歡我,我喜歡沈劍雲,沈劍雲喜歡王美人,王美人喜歡謝青平,謝青平喜歡皇后,皇后……皇后娘娘最愛她自己。
「該不會沒人喜歡皇上吧?」衆人依次做完自我介紹後,王美人囁嚅問道。
大家突然噤了聲,四下相看——真沒人。
第二幕,兇案起。兇手有兩位,有私聊環節。
好巧不巧,我就是兇手之一。
而我的同謀需要我自己去找。
劇本中給了暗號: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明妃一宣佈可以私聊,皇上就生怕別人把我劫走了似的,牽着我的袖țü⁷子到門外,問了我好些問題。
皇上不愧是皇上,問的問題全都在點子上。我能怎麼辦,我只能編……
我費勁扒拉地編了一圈,也不知道皇上信沒信。但任務還得做,我小聲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皇上不說話。
我等了片刻,他依舊不言。
看樣子,我倆不搭嘎。
正當我要開口爲自己找補的時候,皇上突然輕輕「嗯」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卻篤定。
好吧,他不是我的同盟。
我提着裙襬往養心殿走,沒的走幾步就碰上了沈劍雲,他揮了揮手中本:「聊聊?」
我二人找了棵柳樹下。天剛擦黑,尚有幾分餘暉,倒真有些「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味道了。
沈劍雲面朝湖水,並不看我:「過得還好嗎?」
我低着頭,也沒看他。
好嗎?
很好。
皇上待我很好,闔宮姐妹看我如看家中小妹。
可那支海棠簪呢?
書塾幾年的情分呢?
還有那對沒抬進我家門的聘雁呢?
這些又都算什麼!
沈劍雲轉過身面對着我,目光淡淡,早沒了舊日時的桀驁與熾熱:「當年我在關外,不知道你要給皇上做妾。後來知道了……」沈劍雲輕笑了一聲,聲音哽咽:「後來知道了,也晚了。」
我抿了抿脣,下了好大決心似的昂首與他對視:「沈劍雲,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喜歡。」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咧着嘴呲牙笑,比哭還難看。
涼風有信,冬月無邊。
「我的話問完了,將軍若沒什麼要說的,我就先告辭了。」
沈劍雲緘默。
我給他行了個萬福禮。
萬福禮,口稱萬福,願君萬福。
背過身走了數十步,小珍珠頻頻從眼眶裏往下掉。我趕忙抬手擦乾淨,小時候阿孃常說:姑娘家家的,臉哭皸了,就不漂亮啦!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往回走,走到快出御花園時,從樹上翻下來一人。
是沈劍雲帶來的那位叫謝青平的謀士。
他打了個躬:「臣也想與貴妃娘娘聊聊。」
謝青平問了我好些問題,我按照編給皇上那一套又給他複述了一遍。
聽完我的陳述後,謝青平沉默了,片刻後,他才思量着措辭,問我:「娘娘,臣跟您的本子講的是一個故事嗎?」
「嗯……」我也不知道怎麼跟謝青平解釋。
謝青平開門見山道:「娘娘有沒有什麼要問微臣的?比如說什麼暗啊號啊的!」
我擦了擦眼角。方纔光顧着哭了,都忘了正事兒了。
「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謝青平嘴角抽搐了兩下:「說喜歡不準確,是愛。」言罷,他抖了抖雞皮疙瘩:「咦……這本子誰寫的啊!」
我答:「明妃。就是那位穿着一身煙青色衣裳的娘娘。」
謝青平很會見風使舵:「寫得好!」
被他這一打岔,我差點兒忘了告訴他,剛纔那些都是我編的。
等我把原本的劇情說完,謝青平倒吸了一口冷氣:「……編得很好,下次別編了。」
「本宮剛纔也是這麼跟皇上編的,」我哭喪着臉,問他,「還能圓回來嗎?」
謝青平思索了好一會兒:「問題不大。一會兒進去,你先這樣……再那樣……」
私聊結束,我走在前面,上到養心殿臺階的最後一級時,謝青平突然道:「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於道各努力,千里自通風。」
我回頭看他。
謝青平笑笑,拱手作揖:「微臣詩詞沒學好,說得或許不對。在貴妃娘娘面前獻醜了。」
我衝他道了聲謝,輕聲道:「謝大人放心,本宮聽明白了。」
重回到養心殿,我按照謝青平教給我的編,把大家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最起碼,沈劍雲與王美人都對我說的深信不疑。
皇上與皇后娘娘面色凝重,同樣面露疑色的還有明妃。
我知道,明妃在懷疑這本子是不是她寫的。
第三幕,投兇、沉浸。
明妃提前着人排了一出小戲,加上她卓然的文字功底。皇上與謝青平紅了眼眶,王美人在偷偷抹淚,我是趴在皇后娘娘懷裏哭的,皇后娘娘安慰我的聲音也多有哽咽。
遊戲結束,後勁十足。
旁邊一直看賬簿的慶貴妃伸了個懶腰:「可算看完了。皇上呢?我……不是,臣妾,臣妾有事兒要跟您商量。」
「好。」皇上回應完了慶貴妃,轉頭輕輕牽了牽我的衣角,「你在這兒喫着點心等等朕,朕有事想問問你的意思。」
-7-
我喫了一碟點心,皇上都沒回來。
掌事姑姑見我無聊,給我拿來了好多新奇的書來,說是皇上前幾日親去藏書閣尋摸來的。我的思緒被沈劍雲攪得一團亂麻,書也看不進去多少。
更鼓敲過兩回,皇上還沒回來。
再見到皇上時,已經是翌日清晨。
他趴在案前小憩,我躡手躡腳地給他披了一件外衣。
皇上動了動胳膊,睜開了眼睛:「醒啦?」
我應了一聲,皇上繼續道,聲音慵懶:「昨兒跟慶貴妃商議完新政有些晚,回來時瞧見你已經睡了。」
他邊說邊整理了一下衣冠:「瑤瑤,有件事在朕心裏藏了一段時日了。」他給我拉了把椅子,與我面對面而坐:「早先,皇后娘娘提議讓女子入學、致仕,你飽讀詩書、博聞強識,可願同她一起把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的?」
我沉默不言。
皇上挑破我的心事:「有顧慮?」
「後宮不得干政。」我輕聲道。
皇上不甚在意:「歷來是有這個說法。但你也瞧見了,朕讓皇后全權負責這件事,慶貴妃也入主戶部,在翻閱積年賬簿。她們二人,都受過高等教育,絲毫不輸給站在朝堂之上的男兒。瑤瑤,你不想試一試嗎?」
你不想試一試嗎?
不想嗎?
「瑤瑤,」皇上將我的思緒喚了回來,面色鄭重,「我不知道後人會不會沿用我的這套方法。我也不知道我能支配這副軀殼多久。但我在一日,今日說的話便算數。」
「你侍疾時給我講及歷朝歷代。你說,戰爭時候,國家鼓勵女子爲國效力;可戰爭一過,又希望她們迴歸家庭。她們被囿於那一眼望到頭的院子,即便滿身才華,也無處施展,只能相夫教子。既然我平白有了這麼一次機會,我爲何不能換一換這天地?
「我想告訴他們,這世上區別人的標準可以分爲好人與壞人、強者與弱者。但男、女絕不是區別人的最大標準。我不想讓女子是一種處境,我想讓女子同男子一樣,僅僅是一種性別。」
皇上握住我的手,與我四目相對:「瑤瑤,你只需要告訴我,你願不願意。」
「願意,臣妾願意。」
……
從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皇后娘娘、我、慶貴妃都忙得暈頭轉向,王美人跟明妃落了單,直感嘆:「從前能湊一桌保皇,現在連鬥地主都缺一個。」
明妃多聰明啊!她小腦袋瓜子一轉,立刻奔向養心殿,讓皇上下旨宣謝青平進宮,他們三人高高興興地打起了鬥地主。
謝青平牌技不錯,一下午贏了不少金瓜子。
王美人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匣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謝青平:「奇變偶不變?」
謝青平無動於衷。
王美人繼續道:「襯衫的價格是?」
謝青平依舊不說話。
王美人放棄了,她頹然地看向明妃:「我牌技這麼差嗎?連一個剛學會的古人都玩不過?」
明妃攤攤手,復問謝青平:「聽聞先生在沈將軍手底下做事,不知曾讀過什麼書?」
謝青平笑笑:「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將軍不嫌棄罷了。」
明妃也跟着笑。
只留王美人一臉茫然,不知這二人打的什麼啞謎。
王美人把這件事情講給皇后娘娘的時候,皇后娘娘笑得前仰後合,直說:「怪不得近來明妃筆下的 CP 格外地甜,原來是有故事原型了。」
明妃嘴角漾着笑意,只有我、慶貴妃、王美人一頭霧水。
「所以……他們究竟在打什麼啞謎?」慶貴妃問。
皇后娘娘揶揄道:「翻版的『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慶貴妃與王美人恍然大悟,只留我一個人繼續蒙。
我問什麼意思。
明妃雙頰飛紅,裝得挺嚴肅的:「小孩子家家的,瞎打聽什麼!」
之後一陣子,沈劍雲也常跟着謝青平進宮。他們四個人圍在一個小桌上共推牌九。
我跟沈劍雲也碰上過幾回。他總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而我,不等他開口便落荒而逃。
有緣無分,有什麼好說的!
窗間過馬。
女子學堂的事辦得漂亮,皇上也在朝堂上爲新政推行打了漂亮的翻身仗!
謀劃了這許久的事,終於算有了着落。皇上也將微服私訪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擬定同行的人員名單有皇后、我、王美人、沈劍雲。
慶貴妃依舊在忙戶部的事;明妃拉着謝青平主動攬下了編撰女學堂書目之事。
離宮的前一日,慶貴妃與明妃跟約好了似,前後腳地到了我宮裏。
慶貴妃送了我一把有拳頭這麼大的純金算盤;明妃則給了我一沓她寫的話本子,她似是喝了些酒,跟我說了好一會兒話。
最後,她說:
「瑤瑤,我知道……其實有很多女孩子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人跟我說,女孩子最好的路是嫁一個好男人。在我們那裏,父母眼中的好孩子就是考公考編考教資,因爲覺得女孩子安穩一些終歸是好的……可我爸爸媽媽始終沒問過我,想不想過這種安穩的人生。
「瑤瑤你知道嗎?我之前的人生,最幸福的時候是獨身在外闖蕩的時候。雖然,我因爲這個來到了這兒。但如果重來一次,我依舊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
「瑤瑤啊!假使你有自己想過的日子,或許可以試着去大膽追求一下!人吶,不怕辛苦,就怕想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這一生就過完了。」
……
-8-
我們一行人離了宮,一連行進幾日,到了魯中一帶歇腳。
淅淅瀝瀝的雨水澆出一方盎然春意。春風拂面,皇上提議單獨帶我走走。
我點了頭,他撐着一柄油紙傘,同我並肩而行。
巷子安靜,還未過拐角就聽見稚嫩的女孩讀書聲:「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我駐足聆聽,皇上輕輕牽了牽我的衣角:「去瞧瞧?」
我點了點頭,與皇上一同躲在拐角處,探出小半個身子望去。
扎着兩個髮髻的小丫頭站在門檐下邊背書邊幫着大人做活。
女人接下了小丫頭手裏的活計:「不做了,專心讀。盈盈喜歡讀書,阿孃就多多賺錢供我們盈盈讀書。」
小丫頭笑笑,隨即低下了頭:「可季祖母說,女子讀書無用。」
女人摸了摸小丫頭的頭髮,溫柔笑道:「那盈盈覺得女子讀書有用嗎?」
小丫頭堅定地應了一聲,「讀書、知理既於男子有用,爲何於女子就無用?」
女人欣慰地點頭:「聖上恩惠,允許女子入仕,我們盈盈既然有此心,阿孃當然鼎力支持!」
小姑娘笑得甜美,女人望了一眼天空:「雨下大了,咱進屋!」
皇上與我在原地又駐足了片刻,小院子裏傳出咒罵聲:「女娃娃逞什麼勁,讀什麼書?讀書是能當飯喫還是能當衣穿……」
我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想起年幼被祖父抱在膝上識字時。
京中閨秀,哪個不能識文斷字?可鄉間姑娘,想讀書竟要頂着莫大壓力。
我低着頭:「臣妾做得還是不夠好。」
皇上牽住我的手,溫言寬慰:「這本就不是一樁易事。男子讀書入仕尚且艱難,何況女子?」
見我不言,皇上繼續道:「一個人的進學中舉,表面上似乎只是個人的聰明和努力的結果,實則父祖的節衣縮食,寡母的自我犧牲,賢妻的茹苦含辛,經常是這些成功的背景。」皇上頓了頓:「我們不可以抹去、忽略這些背景。居高位者,要想法子改變。」
「嗯!」我重重點頭。
皇上嘴角牽動:「你跟皇后做得已經很好了。若沒有你們,或許……她這一生也便這麼過去了。」
我看向皇上:「臣妾能做得更好!」
皇上含笑:「朕相信!」
雨勢更大了些,皇上將我攏在傘下:「雨下大了,回吧。」
青石板小路上,我二人並肩而行。雨順着傘沿落在地上,皇上將我護得很好,倒是他的衣衫溼了一片。
我低着頭,安靜地同他漫步。剛出小巷,靜謐的街道突然被幾聲呼嘯劃破。皇上止住了腳步,將傘塞到了我手中:「跑!!」
他推了我一個趔趄,幾個持刀的蒙面大漢將他團團圍住。
蒙面人有要抓我的意思,皇上抽出纏在腰上的軟劍暫時制止了他們的去路。
我一晃神:「阿遠?」
皇上蹙眉,反而用力推了我一把:「快跑!」
蒙面大漢哪裏肯放我走,揮着刀甫的朝我來。皇上與他們糾纏,但猛虎難戰羣狼,軟劍難敵大刀。皇上的左臂被劃了一刀。
血,瀝瀝淌下,隨着雨水頃刻間就被沖刷得一乾二淨。
我腳步一頓,皇上衝我吼:「愣什麼,快跑啊!」
雨水胡亂拍在我臉上,我挪不動腿。
「快走!我一定好好地等你搬救兵來!」
我一咬牙,丟了傘,拼命地跑。我一定要掙扎出一條皇上跟我的活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鞋掉了一隻,心肺要炸了似的,好在我終於看見了沈劍雲跟王美人。
「南巷,救……救皇上,快帶人去!」我艱難道。
王美人二話不說提劍去救人。
沈劍雲將我打橫抱起。
我推了他一把:「快去救人啊!」
他將我擁得更緊:「瑤瑤!瑤瑤你聽我說……我們現在走吧!」
我大腦一片空白,沈劍雲繼續道:「皇上遇刺,沒人會有精力注意我們的!」
沈劍雲目光懇切,恨不得將我揉碎在他懷裏。
「我何時說過是刺客?」我森森地盯着沈劍雲。
他不敢看我。
啪——
我忍着火,從他懷裏掙扎出來,赤足踩在被春雨沖刷過的青石板路上。
沈劍雲面露愧色,只低着頭。
「沈劍雲,你這是拿你沈家在賭!你要賭輸了,九族不保!」
沈劍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瑤瑤,地上涼。」
「你救救他好不好!他是個好皇帝!」我幾乎是嘶喊。
沈劍雲癡癡抬頭,終於正臉看我。
他將自己的靴子脫下,矮下身爲我穿上後,單膝跪地、拱手作揖:「臣沈劍雲即刻去救駕。此後山高水長,瑤貴妃善自珍重。」
我被沈劍雲手下的兵送回了客棧。皇后娘娘着人生了個小火爐給我取暖,寸步不離地陪着我。
「瑤瑤不怕,沒事的,不會有事的。」皇后娘娘安撫我,她大概自己都沒察覺,她的聲音裏帶着輕微的顫抖。
「娘娘……」話還沒出口,聲音已經哽咽了。
皇后娘娘輕輕拍我的後背。
生死大事,她心裏也沒譜。
不知多久,門哐噹一聲被打開。王美人攙扶着皇上進了門。
我騰地一下子撲了過去,想抱住皇上,又怕觸着他的傷口。最後,還是皇上輕輕抱了抱我,溫聲寬慰:「瑤瑤,沒事兒。朕沒事。」
皇上的傷雖不危及性命,但也絕不是什麼小打小鬧弄出來的傷。
隨行的太醫診治過後,讓皇上好生養着。言官們則齊齊進諫,希望皇上務必嚴查此事。
皇上只板着臉,也不吭聲。
大臣們跪了一地,皇上看着也心煩,擺手讓他們退下了,獨留我伺候。
「瑤瑤覺得此事該查嗎?」皇上問我。
我嚇得伺候湯藥的手一哆嗦,湯匙碰着碗底發出清脆聲響。
皇上握住了我的手:「嚇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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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不吭聲,他繼續道:「是我不好,在外出行不該不讓人跟着。」言罷,他從我手中抽走藥碗,咕咚咕咚喝了個乾淨:「刺客之事到此便罷了。普通小賊而已,何苦過分計較。」
「陛下……」話一出口,我才驚覺自己已哽咽不止。
皇上輕輕拍着我的背:「不哭了,朕這不好生生地端坐在你面前嗎?」
他邊說邊遞過來一放錦帕爲我擦眼淚。
舊事重現,皇上的腕子同我記憶裏,那年上元佳節的阿遠有兩三分重合。
我懵懂地看着他:「皇上會用軟劍?」
「是。」他大方承認。
我追問:「可宮中從不教皇子用軟劍。」
皇上並不看我:「朕例外。」
「可……」
不待我話說完,叩門聲響起——
「臣沈劍雲求見皇上。」
皇上掃了我一眼,對門外道:「進來。」
沈劍雲推門而入,規規矩矩地給皇上行禮:「今日之事……」
「是毛頭小賊瞧見了朕的錢袋,盜竊不成,反來傷人,」皇上堵住了沈劍雲的未盡之語,「茫茫人海,不必再追查了。」
沈劍雲緘默。皇上繼續道:「沈將軍來得正好,日前朕剛接到西北急報,宋國對大燕虎視眈眈……」
「末將請陛下准許末將赴西北!」沈劍雲拱手道。
皇上遲遲未說允還是不允。末了,還是沈劍雲朝我打了個躬:「末將有話同陛下單獨說,還請貴妃娘娘移步。」
我看向皇上。皇上輕微點了點頭,示意我暫且迴避。
沈劍雲跟皇上聊了許久,久到皇后娘娘喊我跟王美人玩炸金花,王美人把渾身的首飾都輸沒了。
最後,皇后娘娘實在是贏得不想贏了。
「瑤瑤,你出來時,皇上在跟哪位大臣談政務啊?怎麼現在還不來接你回去?」皇后娘娘問。
我跟着打了個哈欠:「沈劍雲。邊境有狼煙,他要回西北了。」
聞言,王美人瞬間不困了:「回西北?」
「是,」我道,「他該回去……」
王美人聽了這話,不炸金花了,也不計較輸給皇后娘娘多少首飾,她急匆匆地出了門。
我想喊她。
娘娘卻道:「別攔着。」
她一邊收着牌,一邊喃喃道:「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羣只似無……」
王美人徹夜未回。
天矇矇亮時,她一身戎裝、雄姿英發地站在了我與皇后娘娘面前,皇上隨後而至。
「從今後,她再不是朕身側的王美人,而是沈劍雲麾下的小卒王予柔。」皇上聲音很輕,卻又似有讓人搏不動的千斤力。
「柔姐姐……」話剛出口,聲已哽咽。
戰場刀劍無眼,此去一別經年。
予柔姐姐摸了摸我的額髮:「瑤瑤,有他護着你我本是很放心的,可你也莫一輩子都指望着他能一直護着你。你冰雪聰明又博聞強識,很該有自己的一番打算。」
我忍着眼淚,狠狠點頭。
予柔姐姐拿出一份地契,塞到了皇后娘娘手中:「京中地界兒最好的商鋪,你好好賺錢!等我解甲歸來抱你大腿!」
皇后娘娘破涕爲笑,遞上了她昨兒編的一宿才編好的平安扣:「好,我賺下咱們養老的錢,等你回來。」
予柔姐姐隨軍後,我與皇后娘娘悵然若失,對出遊也興趣寥寥。
皇上提議迴鑾,娘娘點了頭。
-9-
回京路上,娘娘病了一場,我日日照顧在側。
皇上似乎怕我再深問他會使軟劍這件事,我與他獨處時,每每想開口發問,他總搶先一步把話題岔過去。
快到京城時,皇后娘娘與皇上徹夜長談了一次。翌日,皇后娘娘突然問我:「瑤瑤,你願不願做大燕的皇后,與皇上攜手衆生、並肩向前?」
瞧着她憔悴的面容,我都急哭了:「娘娘說什麼胡話……」
皇后娘娘反倒笑了:「傻姑娘,我這不是在跟你交代身後事。我是在真心實意地問你的想法。」
「你認識一位叫阿遠的侍衛,對不對?」皇后娘娘問。
我點點頭。
娘娘又問:「你說過,沈劍雲溺水被救起後性情大變,是不是?」
我再次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阿遠、性情大變的沈劍雲,還有現在的皇上,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我蒙了,蹙着眉道:「娘娘莫不是燒糊塗了?阿遠、沈劍雲、皇上……怎麼能是一人呢?」
我眼中蒙了層霧。
「你就當他是彷彿穿越了!」
我不明白,皇后娘娘泄了口氣:「罷了罷了。跟你講了你也聽不明白。」
我仍不懂,娘娘拉回了原本的話題:「瑤瑤,你好好想想願不願成爲大燕的皇后。其實,哪怕皇上不是曾經的阿遠、曾經的沈劍雲,你也已經在沈劍雲與皇上之間做過選擇了,不是嗎?」
我徹夜未眠。
車馬進京後,我們一行人喬裝改扮去看了看予柔姐姐爲皇后娘娘盤下來的店鋪。
繁華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車馬人羣。只看着這些,皇后娘娘的氣色都好了許多。
她看着小三層的店面,拉着我的手,跟我一處處規劃:「一樓賣奶茶、蛋糕;二樓做放映廳?欸……不行,沒有設備。那不如改成劇本殺、棋牌室一類的;三樓就做個小書吧!」
雖然我只能撿幾句聽,但瞧着娘娘臉上的洋溢的笑容,想來對此的規劃不是計較了一日兩日。
皇后娘娘看完店鋪後,立刻做了決定——
她不回宮了!
「這怎麼行?」我驚呼,「哪有皇后住在宮外的?」
皇上默許了皇后的決定,還幫着娘娘胡鬧,採買了許多家居日用。
「你們怎麼出來一趟,都這麼任性了?」我高聲道,「柔姐姐從軍,皇后娘娘不住景仁宮,皇上您竟也縱着她!」
「瑤瑤,你需知世上能想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並勇敢追求的人並不多,但王予柔與趙明月都知道自己想要過怎樣的日子。當初你我討論讓女子入仕的初衷,本就是爲了讓她們能多一樣人生選項,那如今明月已經做出了選擇,朕爲何不能縱着?」
見我不言,皇上繼續道:「瑤瑤,選擇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有人選擇登科入仕、有人選擇安於家宅,她們只要能體味到其中樂趣就好。」
「瑤瑤,朕讓女子入仕,不僅僅是爲了吸納人才。而是想讓她們的日子多些顏色。」
……
明月姐姐留在了宮外。
那天晚霞鋪滿半個天際,帝后最後一次並肩而站。
明月姐姐說:「多謝你。」
皇上笑笑:「謝什麼?」
「予柔哪有那麼多銀子盤下地段這麼好的鋪子。」
「你這雙眼睛,看人,太毒。」
碎金子似的夕陽映在明月姐姐臉頰上,入宮這些年,我見過她淺淺的笑、溫柔的笑、和善的笑,唯獨頭一遭見這般眸子裏都帶着笑意的模樣。
聖駕回鑾,慶貴妃、明妃在宮門口迎接。
「去時明明五個人,回來只剩皇上跟瑤瑤了。」明妃有些惋惜。
慶貴妃也泄了口氣,小聲嘟噥:「我還以爲走的會是瑤瑤跟小沈……」
-10-
歲月匆匆。
皇宮再不似先ƭųₑ前一般熱鬧。各人有各人忙的事,絕大多數時候連一桌保皇都湊不齊。
明妃與謝青平編撰的書目廣泛推行,成了時下最盛行的啓蒙書目;慶貴妃再不是後宮妃嬪,而是站在朝堂之上的尚書許韞慶;予柔姐姐再不是沈劍雲帳下的小卒,已然是令敵軍聞風喪膽的女將軍;皇上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了世家大族在許多事情上的壟斷,推行新政,海晏河清。
而我,在皇上的協助下,推行女子入仕之事。殿試將過,皇上親擬的一甲三名皇榜中便有一位才華卓然的姑娘。
「瑤瑤,你爲她們鑿開了一面牆。」皇上拉我坐在他身側,讓人呈上來一支狸奴糖人,與從前上元佳節那支幾近一樣,只是落筆更遒勁。
「下個月便是你十八歲生辰了,鳳冠霞帔我都備好了。瑤瑤,你願不願嫁給我?」
我願啊。
我如何不願!
當日,明月姐姐的話雖然說得不明朗。但四年陪奉,細細想來,我也能對其中關竅明白一Ŧù₀二。
「瑤瑤,這小狸奴你還記得嗎?」他晃了晃手中的糖人,遞到我脣邊,輕聲道,「有些事,我自己也解釋不了,更沒辦法給你講明白。」
我輕咬了一口小糖人:「上元佳節,有人說要給我畫更好看的糖人,還作不作數?」
皇上微怔,隨口笑得和煦:「一輩子都算數!」
……
封后大典定在了我生辰那一日。
吉服與凰冠都是早早備下了的。
明黃的長裙繡着飛凰,一雙凰目溫和中又透露着威嚴。妝奩頭面精緻奪目,鳳凰口中銜着金鍊,金鍊頂端墜着珍珠,一步一搖、步步生輝。
佳期將近,明月姐姐與韞慶姐姐扔下了各自的攤子入宮來爲我操辦,明妃直接從半個月前就宿在了我宮裏,爲我一樣一樣地看顧着。
我說宮人們會置辦好的。
明妃卻說:「不要,我就要一樣一樣地給你弄好,看着你漂漂亮亮地出嫁!」
她還說:「皇上已經準了我出宮啦!等你婚後,我就走!我跟謝青平商量着,開傢俬塾,教書育人。」
我問她:「你不是不喜歡做教書先生嗎?」
明妃,不,應該稱呼薄晏清,她笑得一臉燦爛,衝我俏皮眨眼:「人會變啊!」
祖父已年邁,出不得府門。皇上帶着我去給他老人家磕了個頭。祖父母不敢受天子大禮,我說獨我一人來磕,皇上卻說「先祖孫、後君臣」,陪我一道謝了祖父母的教養之恩。
大婚前一日。明月姐姐爲我戴好了鳳冠,韞慶姐姐與晏清姐姐幫着我穿好婚服。
「真好看,」明月姐姐眼睛發紅,「就是予柔回不來,看不到。」
我抱了抱明月姐姐,爲她擦掉眼角的淚:「最遲下個月,他們就班師回朝啦。」
五更天,東方魚白。
皇上一身喜服來到了景仁宮。
明月姐姐侃他:「都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這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皇上牽過我的手:「說這話的人定是不解相見歡。我貪心,不只要朝朝暮暮,還要歲歲年年!」
HE 版本番外
趙明月決定不再回皇宮那日,皇帝曾與她徹夜長談。
兩人說了前世,聊了今生。
幾盞酒下肚,趙明月瞪大了眼睛:「阿遠,還有那時候跟瑤瑤兩情相悅的沈劍雲竟都是魂穿的你?」
皇帝「嗯」了一聲。
「那你不跟她直接說?還看着人家小姑娘情誼錯付了沈劍雲?」
皇帝苦笑了一聲:「我要怎麼說才能不被當成中邪了?」他浮了一大白:「再說,哪天如果我又換了一副身體怎麼辦?」
趙明月嘆了口氣:「也是。不過,前者屬於你不能讓瑤瑤強行理解的,後者……還沒發生,你這屬於杞人憂天。」
……
那一夜,曾經的帝后喝了許多酒。
都說酒壯人膽,皇帝趁着酒勁問客棧老闆要了筆墨紙硯來,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最後,慎之又慎地將那幾頁紙鎖在了錦盒內。
「若日後,我對瑤瑤不好了,你就把這個給她。」
趙明月好奇地笑:「這是什麼?保證書?」
皇帝沉默片刻:「放妻書。」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
那封書信,在趙明月活着的時候始終沒被打開過。直到趙明月病逝,王予柔整理她的遺物時才翻出了這個錦盒。
《放妻書》
吾妻瑤瑤,見信如晤。
披星戴月,遙憶當年。上元佳節,化名阿遠以護卿卿;書塾半載,以劍雲之軀相伴,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凡爲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夫妻相對,恰似鴛鴦,雙飛並膝,花顏共坐;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二體一心。
結緣數載,夫婦相和。而今天命作弄,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毋問緣由。
願妻瑤瑤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一別兩寬,願卿歡喜。終生衣糧,便獻柔儀。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BE 版本番外
皇上病了一場。
醒來後,他與從前不太一樣了。
他罷了韞慶姐姐的官,在朝堂之上叫人當衆剝了她的官服。
朝中其他官員爲韞慶姐姐求情,皇上一概不理。甚至有女官磕死階前、以身正道,而皇帝也只是說:「既然是她自己尋思,那便掛在城門樓子上讓天下人都看看威脅天子的下場!」
下朝後,皇帝對我說:「皇后,朕從前是昏了不成?竟然讓女子入仕爲官!」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當即明白,從前那個告訴我「我不想讓女子是一種處境,我想讓女子同男子一樣,僅僅是一種性別」的人,已經離開了。
一夜之間, 女子學堂被燒燬,軍營中的女兵被遣散,街上的商鋪再不許女人做掌櫃,就連那些自立門戶的女子們也被取消了戶籍, 勒令她們從父從兄從夫從子。
我不想讓他建立起來的秩序被皇帝毀了。
我要弒君!
但這些年,我被保護得太好, 既沒有捅死皇帝的力氣,又沒有勾連旁人運籌帷幄篡位的本事。
我想到了下毒。
皇帝也很精明,凡是入口的東西,都要別人嘗過的才肯喫。
所以, 我以自己作局。
我帶着一碗加了鶴頂紅的百合蓮子湯去了勤政殿。
皇帝剛下了旨, 召予柔姐姐回京。
我奉上羹湯,皇帝只看着我, 並不接過去。我盛了一勺,湊在自己脣邊, 輕輕吹了兩下:「臣妾替皇上嚐嚐還燙不燙。」
我抱了必死的決心。
皇帝打翻了我手中百合蓮子湯。
「皇后, 別把朕想得太愚蠢。」皇帝輕蔑地笑。
我從發上取下尖利的簪子,想與他同歸於盡, 卻輕而易舉地被他擒拿。
他將我囚禁在後宮,對我說:「朕不會賜死你。說起來, 你們與額娘倒有些相像, 她也喜歡權力,也喜歡置喙朝政。可天下是朕的, 朕就讓你看看牝雞司晨的下場。你若敢尋思,就掂量一下那些你在意的人的下場。」
我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分不清晝夜黑白。
不知多久後,皇帝帶着一個匣子到我面前。
匣子裏裝着兩顆頭顱:「沈劍雲可真寶貝你, 聽說你被朕囚在後宮, 竟然跟王予柔起兵造反了。真可笑!」
我抱着匣子坐了一夜,我知道沈劍雲跟予柔姐姐不單是爲了我,是爲了給天下萬民一個公道。東方魚白, 我把他們的頭顱埋葬在了院子裏的大梨樹下。
皇帝切斷了我與外界所有的聯繫方式。
但他會定期叫人傳話給我。
比如,謝青平與薄晏清煽動百姓,已被誅殺。
比如, 許韞慶看到薄晏清的屍首後瘋癲癡傻。
再比如,趙明月爲了一封信敲了登聞鼓。受杖刑三十, 藥石無醫。
我的祖父母以身殉道, 兄弟姐妹也被圈禁賜死。
這世間, 再沒什麼我掛念的了。
可皇帝說:「你不想看看趙明月拼死也要給你的信, 上面寫的什麼嗎?」
我無動於衷。
人都死了, 還談什麼信?
皇帝說:「是他留給你的。」
我眉心動了動,袖子裏的利刃滑到手心, 狠狠朝他心口刺去,血濺了我一身。
他抽刀亦捅在了我的心口。
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我蜷縮着, 看着他一點一點變弱的呼吸。
直到他嚥了氣,我才閉上了眼睛。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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