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輔導班:我們科室的【團寵】是位癌症老人

醫院裏有個共識,大多數人在臨死前,精神痛苦大於肉體痛苦——這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
當病人得了癌症,出於保護患者心理的考慮,我們一般會先告訴患者的家屬,再由家屬判斷患者本人能不能承受這個消息。
希望隱瞞病情的人很多。有些時候,即使患者自己已經猜到了,也會因爲無法面對而假裝不知道。
但有時也有極端的例外。
在醫院裏工作久了,人就會變得不信神佛。
但這兩年,我還是會去寺廟。每次站在寶殿正中,我雙手合十,就一個簡單的心願:天下無疾,萬藥生塵。碰見老黃之後,這個願望變得尤爲強烈。
我曾經想,如果佛祖顯靈,讓我給老黃最好的祝願,那一定是——讓我治好你的胰臟,好好活下去。
老黃是我在外科輪轉時遇到的病人,73 歲,胰腺癌。
胰腺癌是「癌中之王」,致死率和治癒難度在癌症中數一數二。老黃也很困擾,他說這個病太委屈自己,連甜食都不能碰。
我答應過老黃,如果他能活到「五週歲生日」,我一定親手給他做個蛋糕,十寸,千層的。麪皮裏塞滿芒果塊,上面鋪滿草莓粒,紅彤彤一片,讓他一氣兒喫個夠。
老黃不在乎生死的樣子,實在太反常。在醫院工ṱũ̂⁺作 18 年,我看到了太多人最後的樣子。有人放棄,有人被迫放棄,有人迫切地渴望活,卻屈服在病魔的侵害下,有人搏鬥到最後一刻……
這些反應都沒有錯,都是人最本能的選擇。但偏偏老黃和他們都不同。
他從住院開始就脫離了我的掌控,把這裏當成了遊樂場,幹了數不盡的「瘋事兒」。更要命的是,我手底下一幫小姑娘,都在跟他一起瘋。
總有病人轉頭找到我,「護士啊,這個老黃家裏什麼來頭啊,他得了這病,怎麼這麼看得開?」
我知道,這個人,我是忘不掉了。
2008 年夏末,老黃來醫院報到的第一天,我一看他的面相就知道,跟這人開玩笑,絕不會被投訴態度有問題。
北京奧運仍有餘熱,這個乾瘦的老頭穿着奧運文化衫,晃悠晃悠進了護士站,「啪」地一聲,把病歷本放在我面前。
「我要住院,要住人少的房間,最好朝南邊。」老黃唾沫星子亂飛,鬚眉皆白,眉梢和脣角留下花白的兩撇,活像七龍珠裏面的龜仙人。
我打趣地問他,「住個院幹麼挑挑揀揀?還坐北朝南,你當買房子置業呢?」
老黃換上一副慘兮兮的表情,說自己有糖尿病,偷喫東西老婆就要罵,「我老婆很兇的,房間裏人少一點,看見我捱罵的人也會少一點。」
他說完,突然四處張望,像是怕這話被幾十裏外家中的老婆聽見。

「而且我進大門的時候看見了,朝南的窗戶正對醫院大門,可以看到小食攤,還可以觀察我老婆有沒過來。」老黃湊近我,眉飛色舞地打着小算盤。
我帶老黃來到符合他要求的房間,指着窗戶:「坐北朝南,非富即貴。大爺你住進來一定長命百歲。」可我發現,他選的這個位置,不止可以觀察到小食部和老婆,還可以觀賞一羣廣場舞大媽。
我之所以和老黃打趣,是因爲我看見了他的入院診斷:胰腺癌待排。
老黃今年 73 歲了,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老黃半年內體重下降十來斤,還伴有腹部輕度脹痛,近期血糖又在升高,情況不容樂觀。
但眼前的老黃非常開心,我覺得他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看老黃一副來醫院住上幾天就可以歡喜回家的模樣,我不知道怎麼說話纔好,生怕不小心戳破了表面的平和,讓他的笑臉垮掉。
「那個,老黃啊,你老太婆沒來,兒子怎麼也沒來啊?」我話剛說完,一個大嗓門在門口響起——「我來啦,有什麼事不?」
我轉過頭,樂了,老黃兒子就是個「加大號的老黃」,手裏捻着根棒棒冰,邁進了病房。
「有什麼事問我也行,問我爸也行,隨便。」老黃兒子邊說,邊遞給我一整根棒棒冰,另一根自己和父親一人一半。
老黃對兒子的分配非常不滿意,他盯着我手裏的一整根,幽怨地說:「我都得了癌症了,不曉得能活幾天,你還不讓我喫個整的!」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
一般來說,不管是疑似還是確診的癌症,我們都會用「Ca」或者「MT」來替代「癌症」這個刺眼的詞彙。既是避免病人突然崩潰,又可以替家屬打打掩護。
我看了看老黃,又看了看他兒子,這爺倆的反應讓我不知道該怎麼接。
「老黃,你知道什麼是癌症嗎?」這樣問不行吧……
「老黃,癌症是什麼你曉得吧?」這樣好像也不合適……
我腦子裏一時檢索不到殺傷力比較低的方式提問。
老黃的兒子一臉輕鬆,準備收拾父親的生活用品,「你隨便問吧,我爸啥都知道,你啥都不用忌Ṱŭ̀ₗ諱。」
一旁的老黃一臉不爽,他好像只介意自己的棒棒冰被扭走了一半。
說實話,我並不相信這爺倆的「灑脫」,總覺得他們只是暗暗做最壞的打算,不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罷了。
胰腺癌有多可怕,我曾親眼見過。這種癌太難被發現,大多人查驗出時就是晚期,昨天還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今天突然就要準備後事。
鉅變之下,人的精神就會崩潰。
我見過病人聽到這個病名時各種各樣的反應,有的憤怒,有的錯愕,有的忙不迭地否認,有的「撲通」一聲跪倒,開始求神拜佛。總之,從表面到內心一定不會平靜。

像老黃和他兒子這樣明明白白又渾不在意的,我從沒見過。
我後來才知道,老黃來住院前做了很多「攻略」,關於什麼是胰腺癌、治療方式,他都一清二楚。
這都是老黃的孫子,醫科大學在讀生「小黃」直截了當一字一句講解給自己爺爺聽的:「癌症之王、不好治、生存期大多在一年左右……」
老黃住進來之後,檢查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所有結果都一步步向着胰腺癌這個診斷靠攏,慢慢重合,塵埃落定——他確實得了胰腺癌。
主任親自找老黃和他兒子談話,我很好奇這爺倆的反應,尾隨其後。
主任拉着Ţű̂ₗ老黃兒子輕聲細語,小心說着最終診斷,徵求他的意見。這時老黃突然湊過來,一副中了六合彩的模樣說:「看來我孫子沒白學醫,至少能看出我得了什麼病!」
我看看主任,主任看看我,我倆又一齊看向老黃。
主任愣了一會兒,詢問起父子倆接下來的打算,「你們準備在本院繼續治療還是轉上級醫院?」
這是一個基本的徵詢流程。通常來說,病人一旦確診,立刻頭也不回地奔赴上級醫院,連給我們的背影都透着嫌棄。
可老黃看着「宣判」他的主任,依舊樂呵呵,還把乾瘦的胸脯子拍得啪啪作響:「主任,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裏治病,你拿個你認爲最妥的方案,我相信你!絕對支持你!」
這個像龜仙人一樣的瘦小老頭兒,用一種身高二米八的氣場放出話來。
我和主任都有點感動,像老黃這種信任的態度,是對醫生最大的尊重。我倆暗下決定,要用對待「團寵」的方式好好待老黃,控制好血糖,才能進行手術。
我作爲他的護士,第一關就是「管住他的嘴。」
我沒猜到,照顧一個病人,還要鬥智鬥勇。
我從沒見過這麼害怕測血糖的老頭兒。一天四次血糖監測,他到處東躲西藏,讓我在病房找了整整八圈。
「小妹Ťṻ₁啊,十指連心知道不?」老黃不止一次跟我抱怨。
我望着手中的採血針,頓時覺得自己像是陰狠的容嬤嬤,還有點罪惡感。
我就用採血針試着戳自己的手指頭,半晌,指着老黃說:「好你個老黃,隨便編排我!一點兒都不疼,你少來裝可憐!」
老黃用舌頭舔了舔拇指和食指,然後對搓,一副要數鈔票的架勢,再摸着耳朵嘿嘿地笑。這是他的標誌性動作。
爲了讓這個老爺子配合測血糖,我想盡一切辦法:除了用自己的手指「示範」,還會在他喫第一口飯時,給他看戲曲節目,一兩個唱段下來,剛好夠測血糖的時間。
就連老黃兒子都誇我們服務周到,感動中國。但老黃仍「不領情」。

有一次,小護士去測血糖,回來之後說老黃要她轉唱一首歌給我們聽。我和主任翹首以待,小姑娘張嘴就唱: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
主任笑出了眼淚:「這個老黃,把我們科室當『渣滓洞』了。」
這絕不能忍。我衝進老黃的病房,用自己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對了一曲:想當初,老子的隊伍纔開張,攏共纔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
我被老黃這個男版「江姐」活生生逼成了女版「刁德一」。
那年夏天,爲了對付老黃,科室裏愛國熱情空前高漲,上到科室主任,下到保潔護工,每人都能對着老黃唱幾句革命歌曲。
對歌敗下陣來,老黃又轉而想收買我手底下的小姑娘。
九月底,老黃給我們摘桂花去了。隔天人手一支,老黃邊發邊點頭哈腰地提條件:能不能不要測血糖……護士站裏到處盪漾着桂花的甜香。
很多單身的小姑娘都是第一次收到鮮花,個個笑逐顏開,擁着「爺爺」老黃走進病房,「你乖一點嘛,不偷喫東西血糖就下來了,只要血糖正常了,我們保證少測幾次。」
老黃的妻子也和我們一條心,加入到對丈夫偷喫零嘴的嚴防死守中。她是個愛說愛笑的老太太,生得又高又大,站起來,能將老黃籠罩在她的陰影裏。老黃已經被妻子統治了 40 多年。
黃太太每天戴個遮陽帽,把電瓶車騎得跟風火輪一般,突突突地來科室給老黃送飯。先從籃子裏拿出新鮮的香瓜或葡萄,笑眯眯地招呼我們喫,再從籃子的一角拎出老黃的口糧。
一個小飯盒,一半是小米飯,一半放着蔬菜和幾片瘦肉,偶爾有一塊紅燒魚。但是,怎麼看都覺得不夠老黃塞牙縫。老黃一副貧下中農的模樣端過飯盒,小聲嘀咕,「這麼一點,根本喫不飽。」他盯着我們的水果,敢怒不敢言。
我們曾經目睹過老黃因爲偷喫了恰恰瓜子被抓包,被妻子插着腰關在病房裏,挨好幾個小時的訓。
當然,黃太太也有溫柔的時候。我會在下班的路上,看到這倆加起來快 150 歲的老夫妻,蹲在糖畫轉盤門口,爲轉到一隻「大鳳凰」而絞盡腦汁。那時候,誰都覺得這樣的婚姻和晚年生活,特別讓人嚮往。
在我們 360°無死角的監控之下,老黃的血糖調節到了正常水平。他通過了麻醉師、呼吸師以及上級專家的審覈,喜提手術一次。
明明是一條艱難的求生之路,老黃的步伐是如此輕快。
老黃手術的日子選在了 9 月 16 日 8 點整,主任跟神棍似地說,這個日子特別好,九九歸一,六六大順,大吉大利。
面對胰腺癌這個預後極其不好的病症,這一家子沒有誰臉上流露過悲傷悽怨的神色,似乎永遠都神采奕奕,永遠用盡全力活好每一天。
那天下夜班前,我替老黃換好了手術衣褲,陪同老黃一路到手術室。老黃握了握我的手說:「付護士,等你休息回來,記得唱歌給我聽啊!」
我一口答應,和老黃拉了拉勾。
交接完手術的準ŧű̂ₒ備工作,我沒急着下班,想了想,又返回病房,將寺廟裏請來的平安符掖在老黃的枕頭下面,又在他的牀頭櫃上擺了個蘋果。我告訴黃太太,這是對老黃的祝福:平安歸來。
回家之後,我怎麼也睡不着,直到看到 QQ 羣裏當班的小護士更新狀態:活寶老黃滿血迴歸。

心上的石頭突然鬆了,我這才安心地合上眼睛。
上班後,我直奔病房,看見老黃抱着我給的蘋果躺在牀上,氣色很好,只有身上多出的管子和旁邊的心電監護提醒着,這個老人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手術。
我看着老黃打趣道,「喲,大清早的抱着個蘋果做啥,許願呢?」黃太太忙不迭塞了只大桃子在我手上,告訴我,老黃禁食饞得慌,就抱個蘋果聞味兒呢。
我檢查了每一Ţū́₆根導管,又協助老黃翻了個身。手術畢竟只是打出的第一槍,老黃要面對的難關還在後頭。等待他的將是一場持久且慘烈的戰役——化療。
化療會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一併殺滅許多正常的細胞。雖然有效,但也看病人身體素質。
我們都不知道,剛做完大手術的老黃,能不能熬過這一關。
我不是個特別願意進入病人喜怒哀樂的人,但此時此刻,我特別想鑽到老黃心裏。
老黃的第一次化療,我們都很重視,生怕各種副作用讓老爺子喫不消。
但老祖宗說過:天公疼憨人。這話在老黃身上應驗了。
開始化療之後,老黃異常勇猛,幾乎看不見任何副作用:不噁心,不脫髮,該喫喫該喝喝,白細胞也不往下掉一分一毫,跟個沒事人似的。但凡有點兒空閒,就坐上科室樓梯間的平車,一條腿屈在車面上,另一條腿晃裏晃盪,笑眯眯地看着人來人往,一副上了自家炕的悠閒模樣。
我們看見了就會逗老黃,「老黃,喫了沒?」
每當這時,老黃就會按照國際慣例,數錢似地舔舔他的拇指和食指,再搓搓耳垂響亮地答一句,「沒!」
這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彷彿和老黃打過這麼一個招呼,纔算新的一天開始了。
化療的老黃有了大把的時間,別人這時可能就忙着交代後事了,他反而在忙着給自己找新樂子。有一天我發現,他和兒子拿着一根竹竿,居然在科室外的大樹底下粘知了。
等到一隻比老黃還笨的知了落網了,他就喜滋滋地把知了拿進護士站,科室裏那羣姑娘們紛紛圍上去,和老黃湊成一圈,爭論如何烹飪這隻知了。
「紅燒吧,加點兒五花肉。」
「不,清蒸,清蒸最美味。」
「喫刺身最好啦,配上我的小芥末。」可憐的知了成了啞巴。
很快,小姑娘們把老黃的病房改名「粘杆處」,那是古代皇宮專門負責捉知了的地方,而我也成了掌事宮女「付嬤嬤」。
出院前兩天,我老遠就看見老黃兒子胳肢窩下夾着一卷錦旗,大紅色,黃色的流蘇盪來盪去,他大大咧咧經過護士站,所有人都看見了,才把錦旗帶進了父親的病房。
接下來的日子裏,老黃爲了藏這面錦旗操碎了心。

他每天晚上把錦旗放進櫃子,大清早又藏進被子,以爲自己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出院當天,我們到老黃病房門口時,只見老黃正盤坐在牀上打量錦旗。他聽見我們的聲音,立馬從牀上蹦下來,把錦旗塞進被子,整個人又盤坐在上面,裝作若無其事。
我們目睹了老黃「掩護錦旗撤退」的全過程,等他都準備好了才走進去,無奈錦旗的流蘇落在牀沿上,晃裏晃盪實在搶眼。主任好半天移不開眼神,一屋子人都沒憋住笑。
小姑娘們熱烈歡送,一遍又一遍地和老黃約定,「爺爺,下一輪化療你一定要來啊,我們提前把粘杆處給你收拾好!」
對於其他病人而言,我們恨不得永遠相見於病房之外,但對於老黃,期盼着他按時來化療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祝願。
我們知道胰腺癌有多嚴重,但我們不想讓這顆病房「小太陽」早早落下。
第二次化療前一週,老黃兒子來報喜,說父親身體倍棒,喫嘛嘛香,必須挑戰第二次。
粘杆處早已整理得乾乾淨淨,牀頭放着一個小盒子,裏面是給老黃準備的解饞糖尿病患者專用零食,接待規格之高羨煞旁人。
然而不好的消息出現了:CT 顯示,腫瘤已經向其他器官轉移。我一遍又一遍問老黃有沒有什麼地方疼痛不適,老黃堅定地把頭搖成撥浪鼓。
我略微感受到一點安慰。雖說死神沒打算放過老黃,但至少現在沒有讓他太痛苦。
每天大清早,老黃依然會出現在走廊的平車上,用招牌動作和固定句式跟我們打招呼,讓人熟悉又安心。
「老黃,喫了沒?」
「沒!」
人生的路就要走到頭了,老黃表面不在乎,但在背後,卻一直不作聲地給我們所有人留下紀念。
爲了不讓老黃覺得寂寞,我們常會拉他乾點小活:老黃,幫我們發報紙;老黃,幫我們拆藥袋。
隔了幾天,老黃掏出許多藥瓶瓶蓋串成的小燈籠,花花綠綠,給我們一人一隻做鑰匙鏈。這下科室裏的姑娘們瘋狂了,下班後紛紛買來彩色塑料繩,纏着老黃給她們編大龍蝦,小拖鞋。
除了給科室的姑娘們留下記憶,老黃還幹了一件大事兒。當病房搬來一個絕望的小夥時,老黃拿出了醫院裏最稀缺,自己也沒有的事物——希望。
這小夥子出了交通事故在樓上做手術,老婆剛好是預產期在樓下婦產科待產。不知是幸與不幸,他術前檢查時又發現腎臟出了岔子,已經病入膏肓,如果沒有這次交通意外,面上根本看不出來,他將一無所知地步入尿毒症。
小夥子想想躺在牀上的自己,又想想即將生產的老婆,家人也不在身邊,咧開嘴嚎啕大哭。
老黃那時身子骨還硬朗,他盤在牀邊的椅子上,不停爲小夥子擦眼淚。
老黃用半吊子的普通話安撫小夥:「小兄弟你別擔心了,不就是家裏人沒來齊嗎?你先安心手術,我和老太婆會照顧你們兩夫妻的,不着急啊!」 老黃的兒子和妻子也配合地站在一旁點頭。

老黃又一次釋放出他那二米八的氣場:「這是好事情,你看看老黃我,得了胰腺癌,發現得比你晚多了,也不曉得能活幾天。我還不是好好的活着,你比我好多了。」
小夥子聽完,忘了哭,也忘了躲避他橫飛的唾沫星子。
那段時間老黃很忙,他幫着小夥子處理好手術事宜,而黃太太則在樓下,照看小夥子要生產的媳婦。
老夫妻倆安慰着小夫妻倆,還準備了大人和孩子的用品。莫名的,老黃似乎也在期待新生命的到來。
我們都給這老兩口點贊,「老黃啊,你和奶奶這麼能幹,以後你的重孫子小小黃,還有小小黃的兒子迷你黃,你一定都能帶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老黃面對小夥子趕來家人的千恩萬謝一臉淡定,對我們的祝福卻無比受用。
他每天都將有「小小黃」和「迷你黃」的未來暢想一遍,那是老人們都想看到的兒孫滿堂。
我猜,他肯定是想活得久一點,看着子孫走得遠一些。
我無意間得到一個重磅消息,老黃要過 74 歲生日了。
按照科室裏的慣例,術後一年被稱爲病人的「一週歲」,我們藉機把老黃的生日當成他的週歲生日。
我們給老黃買來蛋糕,還辦了「抓周禮」,小姑娘們寫了許多心願卡:老黃變成長腿歐巴、老黃永遠 18 歲、老黃會唱 BigBang 等等。
每張卡片的末尾我們都寫了同樣一句話:老黃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老黃說這些卡片壓在枕頭底下,做夢都會笑醒。但是蛋糕得挨批評,「太小,沒喫過癮!」
我答應他,五週歲的生日我親手做個大千層,每一層面皮的顏色都不重樣,每一層都鋪滿水果。我知道要完成這個約定,對於平均生存期不超過 1 年的一個胰腺癌晚期病人來說,有多難。
「老黃啊,爲了這個蛋糕你也得好好努力啊。」
老黃照例舔舔指頭,搓搓耳朵,豁開缺了牙的嘴斬釘截鐵地答應:好!
大年初一時我去寺廟祈福,虔誠地許願希望能再次見到老黃。老黃也依舊爭氣,開春的第五次化療穿得喜氣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小姑娘們紛紛給老黃拜年,讓他樂得合不攏嘴。
可我作爲老黃的責任護士,除了拜年,還需要對他進行全面的檢查評估,面對新年伊始一切好的和不好的消息。
這次的老黃精神明顯不如從前了,他悄悄告訴我有乏力感,肚子也會脹痛,飯量比以前小了一些,有時候腰會疼。化療並沒有很好地遏制腫瘤的侵犯,我知道這些症狀意味着什麼。
我正在看着老朋友走向一條我深知結局的路,卻沒有辦法牽着他的手,帶他回頭。
「肯定是轉移了吧。沒事,我努力爭氣一點,多活幾天。」老黃淡定地說,然後拍了拍我的手,「我還要喫你做的大蛋糕呢。」

看着老黃的笑臉,我從來沒有這麼希望舉頭三尺有神明,從來沒有這麼希望一個人可以留下來。
有時,我會看着一袋袋藥品液體發呆,數着它們一點一滴注入老黃的身體,想象着它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和癌細胞廝殺。
老黃的病情並沒有好轉,對此我無能爲力,卻抽空就要坐在老黃牀邊握一握他的手,跟他說幾句話。期待自己的心意能傳遞給那一滴一滴的透明液體,讓它們功力大增,將老黃體內的癌細胞殺個一乾二淨。
我們開始寵着老黃了,想讓他喫好一點。但老黃再也不吵吵着要喫零食,癌細胞逐漸侵犯到了他的膽囊,現在再看見曾經最愛的零食,他會犯惡心。
那麼不願意虧待嘴巴的一個人,再也喫不了好喫的了。
我們只能換個方式寵老黃。每天中午,我們放棄去食堂打飯,小姑娘們總是到飯點就在走廊上喊,「老黃,喫了沒?」然後等着老黃從哪兒鑽出來,邊小碎步走邊做着招牌動作回答,「沒!」
我們總是熱情地邀約老黃加入Ŧùⁿ飯局,一齊說說笑笑地去小飯館,然後再三對着廚師說:東西要清淡一點兒哦,爺爺要減肥!我想周圍的小館子一定很奇怪,這個老爺子怎麼有那麼多花朵般的孫女兒。
黃太太和中年黃抓着我的手錶示感謝,我很真誠地說希望老黃可以陪我們久一點,一起過他的五週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羣笑口常開的家人們,眼中閃過一絲晶亮的淚光。
最後一次來醫院,癌細胞已經無孔不入地吞噬了老黃,遠遠看去,老黃跟抽了真空一般縮水了一個號,在高大的黃太太身邊顯得更加瘦小。
老黃的症狀越來越明顯,乏力、腹脹、胃口不好、黃疸指數升高,腰骶部疼痛……無論是臨牀表現還是各種檢查都告訴我們,老黃在這場戰役中已經節節衰敗。
老黃已經不適合化療了,這次住院是來跟我們告別的。
「化療已經不適合我了,我還是在家陪陪老婆吧。」老黃微笑着說出自己的決定,隨即拍了拍我的手背,「不好意思啊,估計喫不上你做的大蛋糕了。」
我陪着老黃坐在醫院的涼亭裏,跟他講着這個疾病到最終可能出現的所有症狀和不適,反覆教他應對方法。
「小妹啊,你能不能給我講講,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老黃和他的兒子站在我面前,一臉誠懇地說道。
我悄悄地看着對方,怎麼說?說老黃以後會很疼?會也許一口東西都喫不下?
說老黃啊,你可能會因爲膽汁淤積變成真正的「老黃」,然後成天在深黃色的皮膚上抓癢?還是說以後會躺在牀上碰一下都會疼得打哆嗦?
這些都有可能出現,讓我說給老黃聽,我真心說不出口。
「沒事小妹,你給我爸爸說說以後的情況吧。」老黃的兒子比父親還真誠。
那天之後,我常常在下班陪着老黃,坐在醫院的涼亭裏,給他做「單人輔導」。
沒有人注意到,在醫院的一角,一個護士跟一個病人用最直接、毫無保留的方式談論着疾病和生死。

今天講解疼痛的程度,以及止痛藥怎麼用,明天告訴他膽道梗阻的症狀,後天再向他細細描述喫不了東西要怎麼辦。
我像在手把手教小學生解題。老黃雖然虛弱,卻時不時會露出得意的笑,表情像是在說:「你看,我聽懂了」。
這道風景很奇妙,夕陽的餘暉披灑在我倆的身上,我和老黃莊重又坦然地討論生死,毫不避諱,絕不隱瞞,沒有虛幻的安慰。我說得認真,老黃聽得仔細。
「老黃你好雞賊啊,你孫子不是醫學生嗎?幹嘛不問他?」
「我孫子那麼小,聽了要哭的,他是我們黃家的獨苗,我才捨不得,找你的話,你又沒有壓力嘛!」老黃笑眯了眼,襯着粉紅色的夕陽,好像在發着光。
餘暉中,我對他說:「老黃,你總是要死的,我希望你能最舒服地死。」
我從來沒這麼跟病人說過話,但我知道,對方是老黃,我應該這樣做。他不是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但他更在乎自己該怎麼活。
我不敢直視老黃的內心,他是那麼愛笑,他的樂觀不受一絲一毫外界的影響,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力量——既不爲生,也不爲死,就是爲自己。面對不可扭轉的結局,他有自己的活法,並堅持到最後一刻。
這個時候再面對這位老人,我覺得用直白和坦誠的語氣與他對話是對他最大的尊重。
太陽西垂,關於那個鋪滿草莓的蛋糕,他不得不失約了。
我和老黃做了一個君子約定,每月的第一個禮拜六會做電話隨訪,「老黃你要是在,就接我的電話;你要是不在了,就讓你兒子給我們打個電話。」
老黃爽快地答應了,和我們揮了揮手,走出了醫院大門。
第一個月的週六,我給老黃做電話隨訪,電話開着免提,旁邊烏泱泱圍着一羣小護士。
電話通了,那頭老黃的聲音精神了不少。我樂了,張口就問,「老黃,喫了沒?」老黃還是用熟悉的腔調說:「沒!」電話這頭,已經有小護士調皮地模仿着老黃舔手指的招牌動作了。
之後的幾個月,老黃還邀請我們去家裏隨訪,主任當即答應,科室裏沸騰了。
我因爲責任在身,沒能去成。傍晚時分,隨訪的小姑娘回來,科室裏的人撲上去詢問老黃的近況,小姑娘小嘴叭叭地說給老黃買了頂紅帽子,祝他鴻運當頭。姑娘們一窩蜂地翻看着照片,時不時傳來一陣陣笑聲。
我看着護士長的臉色不對勁,悄悄地問,「不好了吧?」
「這羣傻丫頭,就知道傻樂呵。在鎮上衛生院查 B 超也有腹水了,每天就靠喫止痛藥,這能頂多久!」
因爲癌症細胞擴散到膽囊,現在老黃成了真正的「老黃」了,整個人活生生黃了一度。一旦出現這種症狀,說明病情已經開始急劇惡化。
我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這就是學醫的殘忍之處,我可以將疾病的演變預算得清清楚楚,卻無法挽回。
直到那一天,我照例對着電話問出那句「老黃,喫了沒?」電話那頭的老黃含糊地回了我一聲,「沒。」

老黃兒子說,這次是真的沒,父親已經好幾天沒喫東西了。
他還說,老黃感謝我們這羣人陪伴了他那麼久,「你們的祝福卡片,我爸每天都要我讀給他聽,晚上就放在牀頭,他疼的時候就伸手摸一摸卡片。」
下班時,我在休息室聽見有小護士帶着哭腔打電話,「叔叔,這是我的私人電話,要是黃爺爺不行了你一定要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不管什麼時候,我讓爺爺聽着他喜歡的歌離開,我學了好久好久的。」
我的眼睛一瞬有點熱。我絕不敢給老黃兒子我的號碼,我知道自己沒有勇氣聽到那個消息。
人支撐到最後關頭會調動全身每一寸細胞發起進攻,直到彈盡糧絕,就像蠟燭,熄滅之前總有那麼一會兒異常地亮。
我們見證了老黃最亮的時刻。現在,這束光要徹底熄滅了。
我們和老黃兒子約定,老黃不在了一定聯繫我們,我們去送他最後一程。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們每天都豎起耳朵聽着科室裏電話的響動,怕老黃家來電話,又怕老黃家不打電話。畢竟老黃仁義,從來不喜歡麻煩旁人。
月末的一天,我們剛開完晨會,科室的電話響了。
送老黃的那天天氣很好, 我們給老黃買的零食裝了滿滿一大箱,裏面放了一張卡片:老黃,我們想你。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比現在還快樂。下面是所有醫護人員的簽名。
我默默解下鑰匙上老黃送的燈籠串,放進了箱子, 其他姑娘見狀,也默默地將鑰匙上的「大龍蝦」、「小拖鞋」、「棒棒糖」取下來,一塊兒放了進去。
這份心意我們領了,只是不需要藉助任何工具, 不論何時何地, ţų⁵我們都會想起那個老黃。我們默默地將小箱子貼上膠帶, 再用紅色綢帶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那是老黃喜歡的顏色,紅火,喜氣。
目送着抱着箱子的小姑娘走進電梯, 我定定看着電梯指示一路向下,與老黃相處的一幕幕在腦海裏走馬燈一樣掠過。
那個屈着腿坐在平車上和我們打招呼的老黃,那個偷喫零食被老婆罵得雞飛狗跳卻不敢還嘴的老黃, 那個總是舔一舔指頭再搓搓耳朵的老黃。
老黃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依舊是我們的話題。看着電梯間門口的平車,中午三五成羣約着喫飯, 路過曾經的「粘杆處」,甚至逛街看到好喫的零食, 我都會想起他。
有個電影裏說: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再記得你,那麼你將徹底消散, 無影無蹤。
我想,有我們這麼多人念着老黃, 在另一個世界,他一定也是最歡樂的那個。
只是偶爾,我腦海中會突然閃出一個畫面:老黃像一個披掛着鎧甲的將軍, 站在白色病房,談笑間橫掃千軍。
親歷者:付嘻嘻
事件時間:2008 年 8 月-2009 年 6 月
記錄時間:2019 年 7 月

後記:
付嘻嘻一直覺得,讓更多人看到老黃的故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兒。
醫院裏有個共識, 大多數人在臨死前,精神上的痛苦大於肉體上的痛苦。
我認爲,老黃肯定不是所謂大多數。他並非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 而是更在乎自己能不能好好活。
看完故事, 我突然聯想到身邊的挺多例子:如果一個人陷入困境,他會得到幫助,會被安慰有奇蹟, 卻少有人告訴他,「如果結局不可扭轉, 你至少可以用自己開心的方式度過。」
這種精神是會傳染的。幾個重症患者在最絕望的時刻, 又被老黃這個「小太陽」,拽到了更暖的地方。
我想這個故事的意義不僅限於醫院。看看我們的身邊,這世上各種各樣的困局,遠比重症更可怕。
付嘻嘻說, 人生太難,所以老黃的人生信條才尤其重要:再難又怎樣,我還要笑給你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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