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我爸媽以一千五百塊把我賣了。
但買家不是沒結婚的老頭,也不是娶不上媳婦的傻子。
而是一個踩着高跟鞋,戴着大墨鏡的年輕女人。
她自稱是我小姨,所有人都說她是個傻子、瘋子。
不結婚還要給別人家養孩子。
可我卻知道,「小姨」養的從不是外甥女。
她是在養自己。
-1-
我媽終於又一次懷上了孩子。
我奶花了大價錢請神婆算命、找赤腳大夫看 b 超,被再三確保那是個男娃娃。
可在第五個月的時候,胎心停了,一個成型的男嬰被流了出來。
我奶氣得牙花子都流血了,連夜宰了雞去問村東頭的神婆子。
爲什麼老周家生不出來個兒子?
神婆收下雞,言之鑿鑿:「是你家賤女剋死了弟弟。」
對,在這個封建愚昧的小村子裏,招娣盼娣來娣滿地跑。
而我,卻叫周賤女。
因爲我是我家的罪人。
據說自我出生之後,我媽再也沒懷過孩子。
我奶爲此急得牙花子充血,拉着我去派出所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改名成了周賤女。
「只有叫她賤名,才能壓一壓她這個討債鬼的命數。」
奶奶得意揚揚地把我的名字滿村宣傳。
其實,在我們這個小村裏,招娣來娣盼娣這些名字司空見慣。
但自從我改名叫賤女後,她們的名字都變得可愛了不少。
村裏也不缺那些人嫌狗厭的小男孩,不知是誰第一個發現賤女二字念快了是賤驢。
從此之後,村裏孩子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圍着我喊:「周賤驢。」
然後看我手足無措地掉眼淚,或是氣急敗壞地舉起石頭要打人。
我爸媽嫌棄這個稱呼太侮辱人,我要是賤驢他倆不就成了老驢?
可偏偏奶奶去了一趟鄰村的神婆家,回來攔住他倆:
「賤女佔了咱們周家的子孫運,只有被日日罵,才能讓不敢投胎的男娃娃進你媳婦的肚皮裏。」
是啊,我爸媽對生個兒子的執念強得讓人害怕。
喫偏方、求菩薩,哪怕是忍着噁心用童子尿洗澡他們都願意做。
更別提打女、針扎頭胎女之類的事情,做起來更是得心應手。
可那時的我不懂,我都爲了這個弟弟做到了這一步,爲何弟弟還是死在了媽媽的肚子裏。
「討債鬼!賤妮子!」
「當初家裏信佛,心善,沒把你淹死在糞坑裏。」
「你卻把你弟弟剋死了,老周家都被你克得沒後了!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爸媽媽和奶奶,都十分相信神婆的話。
這個來之不易的弟弟的死因,全部壓在了不到九歲的我的頭上。
「你也別怪咱們家,誰讓你討債,誰讓你克人。」
「就說是貪玩掉進去的,一個丫頭罷了,沒人管的。」
奶奶聯合爸爸準備把我往水缸裏塞,我媽則站在一旁,雙手合十對着堂屋裏的菩薩說:菩薩保佑。
那時候已經入冬,水很冷,本就因爲營養不良而瘦弱不堪的我幾近暈死過去。
就在我連掙扎的力氣都消耗殆盡時,我家院子的大門忽然被人踹開了。
有村裏支書的怒喝聲:
「你們一家子喪盡天良啊,這是殺人啊,這是殺人!」
有一個女人尖叫的聲音:
「趕緊把孩子撈出來!這天氣凍久了是要落殘疾的!」
ṭũ₇有人七手八腳地把我往外拽,模模ťüₕ糊糊中,我看到個年輕的女人,留着黑色的長髮,打扮得很漂亮、像日曆上的女模特一樣。
她抓着我的手說:「沒事兒了,沒事兒了。」
-2-
我媽的親生母親死得早,姥爺後來再娶了一位。
我媽討厭這個後媽,也就和孃家的關係差到了冰點。
而這個來救我的女人,就是那位後母的女兒,她說:「我是你小姨。」
小姨帶了村支書,也帶了幾個青壯的男人來家裏。
她說爸媽和奶奶是在虐待兒童,是在殺人。
如果報了警,告到省城裏,我爸要去蹲笆籬子。
當時我們村正在想方設法地評優,村支書一直想給村裏拉點優待政策來。
「張叔,我聽說你想爭取村子這邊蓋個小學,這殺孩子的事兒鬧出去,那你們村就危險了。」
小姨輕而易舉地讓村支書成了杆槍,很有威望的老頭跳着腳把我爸罵了一頓。
絕對的權勢面前,潑辣跋扈如奶奶,也消停了。
「我因爲身體原因無法生育,既然你不要這個孩子,可以過繼給我。」
那個年代,人們的平均工資只有三五百塊。
小姨卻拿了一千五出來,說是要把我「買」走。
原本存疑的父母和奶奶,在那摞紅票子面前昏了頭。
這些年爲了生弟弟,家裏已經掏空了太多家底了。
那時太亂了,我被裹在被子裏縮在一邊,滿腦子都是被淹死時的恐懼。
誰都沒有意識到:
這位小姨爲何來得如此湊巧?
這位小姨多年不和媽媽聯繫,卻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我家?
這位素未謀面的小姨怎麼就知道我們村在準備申請建學校,怎麼知道張叔最在意這些事情?
但那都不重要了。
那之後,我離開了周家,成了小姨的孩子。
我也沒什麼能拿走的東西,僅有的幾件衣服都薄得透光。
小姨只是看了一眼,就給丟在一邊。
走前,我媽跟出來問了一句:「爸媽咋樣了。」
小姨抱着胳膊,轉頭看着自己的親姐姐:
「死了,死了好幾年了,家裏的東西都給我弟了。」
「我走了,招娣姐。」
-3-
我跟着她坐了一夜的車纔來到這個吹着北風的城市。
小姨一個人住在城中村的廉租房裏。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十分乾淨,被帶回去的時候我站在門口躊躇了很久。
家裏沙發上鋪着奶油黃的毯子,還有電視劇裏纔有的印花抱枕。
窗上掛着白色的、帶花邊的薄紗窗簾,和窗臺上養的小盆栽擺在一起漂亮得不行。
我拽着衣角,怯生生地看過屋子裏的每一處佈置,只覺得哪兒哪兒都喜歡得不得了。
和我上學時幻想的小房子一樣。
小姨做事很快,把我帶去了浴室搓洗一頓,又去櫃子裏翻出來一大包子衣服。
有蝴蝶結的小襯衫,有蕾絲花邊的公主裙,亮閃閃的黑色小皮鞋……
全部是我的尺寸。
書包、文具、玩具、鞋子、零食,她好似一個魔法師,什麼好東西都能變出來。
她像是獻寶一般把一大堆東西推到我面前,拿一樣問我一句:「這個喜歡嗎?」
不得不說,每一樣,都是我喜歡的顏色。
還有不少是村子裏男娃娃逢年過節纔有的新奇玩意,以前我只能眼巴巴地瞧,如今全部被塞到了我的懷裏。
太久沒見過光的人忽然被陽光包裹,雙眼會不受控制地掉下眼淚。
「喜歡、喜歡……謝謝你。小姨,這些是不是很貴?」
我抱着這些見面禮,發出的聲音很小。
甚至因爲緊張而有些結巴。
小姨翻找禮物的動作頓了頓,把手裏的一條小裙子放下。
她把紙巾丟給我:
「哭什麼啊,你好日子纔來!」
看我抽抽噎噎哭的馬上要暈ƭŭ̀ₐ過去了,小姨無奈地從那一堆禮物裏拿出一包糖果,扯開後塞到我嘴裏一顆。
「哭吧哭吧,今天哭完了以後你就不能再掉淚了,你跟着我就不能再受苦了。」
那顆糖怪怪的,很香,最開始有些苦,但後來就變得甜滋滋的。
小姨說那叫巧克力。
苦完,它就甜了。
-4-
小姨帶我玩樂了幾天,把那些我只在夢裏看到過的東西全部體驗了一遍。
她把我打扮得像個富裕人家的小千金。
頭髮扎得利利索索,身上的小裙子又舒服又漂亮。
她也給自己打扮得時髦又漂亮,墨綠色的厚風衣穿在她身上把她襯托得又瘦又高。
她說:「咱們去改名,原來那個破名字狗都不能叫。」
上一次去派出所改名是我的噩夢。
幹了一輩子農活的老人把我像牲口一樣拖拽進那間屋子。
她帶着一口鄉音,連說了三四遍:「改名,就叫周賤女。」
其他人看不下去,苦口婆心地勸:
「大娘,哪兒有給姑娘叫這個名字的,說出去多難聽啊。」
我奶奶翻了個大白眼,順勢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叫喊:
「這妮子是討債鬼啊,我家心善沒給她丟了,她反倒討我家的子孫債哦!」
她喊着那些封建迷信的宣傳,又是撒潑又是打滾。
那些工作人員沒辦法,把她扶起來,看我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
那時候的我不到五歲,卻還是被這些眼神盯得連夜做噩夢。
又一次踏入熟悉的場景,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小姨卻捏了捏我的手,把我往裏面牽。
「這孩子原來的名字不好,我們現在改名,叫……」小姨轉頭看了我一眼,看着我逐漸發白的臉色,輕輕嘆了口氣。
「叫周禾雲。」
我忽然瞪大了眼睛,猛地抬頭看向小姨。
自從我叫周賤女後,我對自己的名字便有了執念。
上面有政策下來,我也有幸去讀了小學,村裏小學教的字並不多。
我便從我僅認識的那些字裏篩。
我喜歡禾字,人人都喜歡禾,那是糧食,是所有人的心尖。
我喜歡雲,天上那些大朵大朵的白棉花無拘無束的,飛得那麼高,走得那麼遠。
周禾雲、周禾雲。
我其實偷偷叫過自己這個名字,我也偷偷告訴班上的朋友說:「你們以後叫我禾雲。」
只是後來這事傳到家裏,我被好一頓打:
「叫你賤名是爲了咱家好,你個賤皮子還想叫啥好名字?」
我把周禾雲這三個字當過年的糖塊那般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小姨卻把它挖出來,按在了我的頭上。
「這名字纔是女孩子家該有的嘛,之前那名字……真是喪良心,這左鄰右舍不用唾沫星子噴死她爸媽?」
「那家子人喪良心哦,早沒皮沒臉啦。」
小姨和改名字的人談笑了一會兒,然後拍了拍我的頭。
那時的我被自己換了新名的快樂蒙了眼。
日後想來,小姨是怎麼知道我夢中的名字叫周禾雲呢?
不止如此,她還知道我喜歡奶黃色,我喜歡綠豆糕泡水,我喜歡脆一點的土豆絲,我喜歡牛奶味的硬糖。
即便我從沒說過。
我像小姨的一場開卷考試,被她一覽無餘。
她從何而知,她從何而來,她到底是誰?
-5-
「這不是小珍嗎?這孩子是……?」
回家路上,小姨給我買了一根山藥豆的糖葫蘆,喫起來香甜得很。
小姨住的那片地方,全是廉價出租的自建房,附近的鄰里也都相互熟悉。
一個買菜的嬢嬢挎着籃子朝小姨打招呼,小姨喫的是紅果山楂的糖葫蘆,嚼了半天才能回話:
「這是我女兒。」
嬢țùₚ嬢愣住了,指着小姨,又指了指我。
「你才二十出頭吧,能有這麼大個姑娘。」
小姨不過二十四五歲,有我一個九歲的女兒確實不像話。
雖然我年紀小,但村裏老人常聚在一起扯的老婆舌我還是聽過的。
誰家媳婦不檢點、誰家女兒十五六歲就跟人去了苞米地、誰家男人又去哪個村的寡婦院裏過了一夜。
我那時聽不懂,但圍在一起的老人們臉上皆掛着一副令人看了就害怕的戲謔嘴臉。
那個貧瘠——從物質到精神都十分貧瘠的小村落,他們只能靠那些下流低俗的閒話來打發時間。
下意識地、我怕小姨被人說三道四,於是一步上前,擋在小姨面前。
「不,她是我小姨。」
挎着菜籃子的嬢嬢眨了眨有些渾濁的老眼,小姨這纔不情不願地接了一句:
「對,我外甥女,她爹媽都沒了,我接來養着了。」
嬢嬢瞭然地哦了一聲,然後一臉愛惜地彎下腰,摸出了一顆白色的小糖瓜給我。
「小珍這姑娘就喜歡開玩笑,原來是個苦命的小娃娃,喫點糖。」
不管在村裏還是在城裏,這些挎着菜籃子的嬢嬢永遠都是情報組的首席線人。
只不過半天,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
「西衚衕的珍珍家的外甥女,是個沒了爹媽的可憐姑娘。」
「那姑娘還沒人家呢,養了個孩子,以後可不好說媒啊。」
「要不說人家珍珍心善呢?自己姐姐家的妮兒也接過來養,養得還挺金貴吶,我聽說她正在找人給那孩子往學校裏塞呢。」
不知不覺,所有人都默認我死了爹媽。
也不知道遠在村子裏的爸爸媽媽會不會爲此半夜打噴嚏。
她回家的時候問我:「我做你媽媽不好嗎?」
年幼的藏不住心事,躊躇了許久後,小姨在我的眼裏看出了恐懼。
媽媽是好的,可我的媽媽把我當仇人看,我被打我被針扎的時候,那個理應我最依賴的人,只會對着堂屋的菩薩磕頭。
然後嘴裏唸唸有詞道:「菩薩保佑,保佑我今年能給老周家添個兒子。」
那麼美好的兩個字我竟然都叫不出口。
小姨什麼也沒說,像是讀懂了我,或是想起了什麼不堪的回憶。
「不叫就不叫!你權當沒那個媽了。」
改名後沒多久,小姨騎着自行車把我拉到了一家小學門口。
硃紅色的石臺子,上面有鐵打的幾個大字:「甫營小學。」
她把書包丟給了我,然後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腦殼:
「去上學吧,喫喝玩樂我都可以順着你,但唯獨讀書,你要是不好好學習,我就拎着掃把把你從城南打到城北。」
-6-
城裏的學校乾淨又漂亮,課桌椅也不會亂動。
牆壁被粉刷得潔白,還有五彩斑斕的貼紙在上面綻開。
我像第一次進了米倉的老鼠,對什麼都新奇,卻又不知所措。
「同學,你叫什麼名字啊?」
入學第一天,我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全,坐在我前面的女孩第一個與我搭話。
她的臉蛋圓乎乎的,有些黑,透露出一股健康的紅。
「周……」那個屈辱的名字即將脫口而出時,我立馬住了嘴,不自然地繼續說:
「周禾雲。禾苗的禾,雲朵的雲。」
瞬間,周身響起一陣陣低低的驚歎聲。
「真好聽啊,像電視劇裏的大小姐。」
「聽名字就溫溫柔柔的,不像你們幾個,打人疼死了!」
「李志浩,你再胡說,我削你!」
他們都很熱情,很快鬧在一起,與我說話的女孩溫柔地對我笑笑:
「你好,我叫王勝南。勝利的勝,南方的南。」
那時候我才知道,這邊沒有招娣盼娣來娣。
但是有勝南、亞男和超楠。
王勝南成了我第一個朋友,她說她作爲班長有責任帶着我這個新同學熟悉環境。
年少的我並不難被打開心扉,小孩子之間也很少有祕密。
王勝南說:
「唉,我家裏就我一個人,聽說咱們班春慧有個妹妹呢,可漂亮了,名字也好聽,叫春雅。」
我抱着書,眨巴着眼睛,聽到王勝南也是家裏唯一的女孩時,我還爲她捏了把汗。
我怕,我怕、她爸媽是希望生男孩才叫她勝南。
回家後,我在晚飯時與小姨說起了王勝南,小姨嚼着菜的嘴巴頓了頓,含含糊糊地說:
「因爲她爸媽相信她勝過男孩,她做得確實很好,她家只有她一個寶貝女兒,是全家人的寶貝疙瘩。」
小姨告訴我,這裏很多人家都只有一個孩子。
不管男孩女孩,都是要上學、買新衣服、喫一樣的魚肉,學習好的以後還能考大學,家裏就是砸鍋賣鐵也會把他們送出去。
那一晚我沒睡着,我滿腦子都是班上女孩們明媚大方的舉動。
還有小姨那一句輕飄飄的:「上了大學後你就是天上的鳥,迎着風就飛上去了。」
半夜,我躡手躡腳去客廳翻開了書包。
裏面是一張詞語默寫的小考卷,數十個紅色的大叉擺在上面。
城裏的課業和村裏小學的進度完全不一樣。
我雖然也是四年級,但才堪堪能認讀生字。
王勝南他們卻能寫漂漂亮亮的方塊字、默寫那些晦澀的古詩詞。
「禾雲?」客廳的燈亮了。
我看到穿着睡衣的小姨站在我身後,迷離的睡眼盯在我的卷子上。
「啊啊啊啊啊!」我尖叫。
「誒呦我的天爺啊,樓下抓條狗來寫的字都比你好看!」小姨也在尖叫。
-7-
小姨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那晚之後,我每天要喫一個雞蛋,喝一杯牛奶,每週至少喫兩次魚。
喫完飯後,小姨就抓着我往桌子前一坐。
「快,我給你補課。」
其實小姨也只上到了初一就被退了學,然後被送去了外面打工。
有時候我倆看着一道數學題,或是一個生僻字能互相沉默很久。
但好在我的學業越發能跟上班裏的進度,王勝南等人也在盡力地幫助我這個新同學。
在小姨的肉蛋奶攻勢下,我的身體像是渴了多年的野草終於喝到了水,肉眼可見的支棱了起來。
頭髮不再幹枯,胳膊上也有了一層肉,個子更是猛猛地長。
昔日跑兩步就要大喘氣的身子骨,如今也能幫小姨拎着油桶跑兩條街。
每逢寒暑假,我便去大商場找小姨。
小姨在商場裏賣貨,那時候剛蓋起來沒多久的批發市場人來人往。
女人們個個收拾得妥帖,站在商場裏大聲叫賣,小姨在一戶人家手下打工。
她去過更開放的城市,見識多些,口條又利索,嗓門也高。
站在檔口一嗓子:「進來看進來瞧。」
就能壓住其餘幾家的服務員。
老闆娘也是臉臭心善的,她拿着一把巧克力給我:
「小云給我送貨去,送一天我給你一把巧克力豆子喫。」
小姨則掃着地,翻着白眼吐槽:「現在僱一個小妹要多少錢,你咋讓我家小云乾白工啊!」
「你們倆錢串子,盯上我的錢袋了是吧?」老闆娘吐了一口瓜子皮,嗓門要挑破房梁。
但第二天,老闆娘說一天給我五角錢,外加一把糖瓜,晚上就和她們一起喫麻辣燙。
我那時候躲在倉庫的衣ţŭ̀ₕ服堆裏,想着這裏的婆婆姨姨們都是勤勞能幹頂起一片天的大好人、大仙女。
直到一天下午,老闆娘氣勢洶洶地帶着小姨下了樓,破開嗓子就罵:
「你個掏地溝的!敢偷我家的版?」
說着,兩撥人廝打在了一起。
小姨和我都是南邊來的,身材瘦小一些,可偏偏在裏面打的、罵得所向披靡。
我站在外面插不上手,急得團團轉。
最後連商場裏安保的爺們來了,也不敢靠近那羣激戰中的女人分毫。
拿着那點工錢,不至於去送命啊。
那天下班,小姨一邊整理着亂糟糟的頭髮,一邊笑道:
「出來幹事兒就要闖蕩,別讓人欺負你,別讓人覺得你是軟柿子。」
那一刻,我想起了老家的奶奶和媽媽,我小時候怕她們,怕她們的掃把,怕她們的叫罵。
但經歷今天這一遭,我發現……她們,屬實不夠看。
夜晚,我再也沒夢到過九歲之前被奶奶媽媽追着打的噩夢了。
反而是我陪着小姨,在大批發市場裏英勇無雙,拳打腳踢,然後被老闆娘獎勵了一大盒巧克力的美夢。
-8-
那時候有義務教育,但學雜費不少。
特別是我上初中的時候,書本多了,錢也多了。
但小姨從不讓我主動開口,每次學校要錢了,她都會和人打聽好,然後把錢放在我的牀頭。
加上我一到假期就去給老闆娘幫忙,久而久之,我倆的日子意外地富裕了起來。
與我一起上到初中的王勝南總是敬佩地說:
「你小姨好厲害啊,我媽說在商場裏賣貨的女人都可有本事了,幹活強,不怕事兒!」
我一邊算着本子上的方程式,一邊啃着手裏的雞腿麪包,看着王勝南期待的眼神,把包裏的大辣片遞給了她。
「嗯,我小姨很厲害,這兩天我回家寫作業的時候她就在我身邊看書……」
說完,我神祕兮兮地壓低聲音:
「聽老闆娘說,我小姨打算自考呢,不過那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只是聽着厲害。」
小姨從不是一個把自己困在一個平臺上的人。
那幾年經濟好,批發市場的生意如日中天。
老闆娘很快盤了幾個新的檔口。
小姨成了某個檔口管事兒的女人,有時候還會被人叫一聲:「徐老闆。」
小姨名叫徐珍珍,當然,她說這也是她後來改的名字。
她原本和我媽媽一樣,我媽叫徐招娣,她叫徐棗腰。
初三的寒假,我跟着小姨去幹活,沒事兒了我就躲在我熟悉的庫房裏看着課本複習。
我的算數很厲害,小姨把算賬的活兒丟給我,老闆娘知道後,那一沓子賬本丟過來。
「好妹子,給姐姐查一查有沒算錯的地方,姐晚上請你喫麻辣燙。」
日子本來舒舒心心地過着,直到某天,我幫小姨送完貨回去,路過樓下那個被老闆娘和小姨揍過的檔口時,我聽到了小姨的名字。
「徐珍珍?那周梅真信她啊,那麼大個檔口都給她看着了。」
「我聽說這徐珍珍六七年前就來這邊幹了吧?也沒結婚,也沒對象,但是養着個女孩。」
「不說是她外甥女嗎?爸媽死了,給她養了。」
「哎喲,誰信啊!一個外甥女她照顧得那麼盡心盡力?我聽說她之前在南邊打工,指不定是偷着生了孩子,怕丟人沒說。」
「那豈不是十五六歲就和男人……誒呦呦,丟人吶。」
「怪不得不找男人,怕不是玩的花,沒男人要了。」
……
我來到小姨身邊後,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可愛可親,以至於我差點忘了,一些人的壞心腸就像是陰溝裏面的耗子,殺也殺不乾淨。
明明這裏的日子這麼豐富,明明她們活得都那麼富足,可這些下流的話依然是她們最大的樂趣。
「你們放屁!」
正坐在一起說着閒話的幾個女人看過來,臉上閃過一瞬間的心虛。
但看到只有我一個人在的時候,她們又囂張起來。
「這不是徐珍珍那個老貨的閨女嗎?大人說話小孩一邊去……哎喲,你放開我!」
我被小姨養得很好,喫得多,睡得着。
十四歲,一米七三,常年搬貨運貨,一把子力氣沒處用。
女人原以爲我是個悶嘴葫蘆,還在說着些不中聽的話,直到我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大卷發。
撕扯,抓咬,頭槌,腳踹,嘴裏罵得也是五花八門,動亂很快把我小姨招惹了下來。
邊上賣黏玉米的大娘小聲嘀嘀咕咕,把打架的原因一說。
小姨擼起袖子就衝了進去。
「他媽的,一羣虎娘兒們,再敢動一下我撕了你們!」
-9-
小姨請我喫了麻辣燙,我倆一個臉上有血道子,一個嘴上有巴掌印。
「行啊周禾雲,你算是出師了!以後就不怕你挨欺負了!」
小姨一個人悶了半瓶子酒,心情大好。
我低着頭,看着自己被撕成乞丐褲子的褲腿,還有些恍惚。
我想起小時候,自己在村子裏被人圍着叫賤驢的日子。
我不敢還手,我怕回家還要被打。
我又想起自己剛來小姨身邊的時候,班上不全是王勝南這種友善的人。
也有幾個看我跟不上學習進度,於是衝我做鬼臉,或者是搶了我鉛筆盒說:
「蠢豬蠢豬,給你筆也沒用。」
我不敢告訴小姨,小姨卻在一個週五來接我放學。
那些圍着我叫喚的小男生們沒看到不遠處面色不善的小姨,反而是搶走了我的書包。
小姨沒說話,直到我走過去,她推了一把:
「搶回來,打死了有我替你蹲笆籬子。」
「周禾雲,我不能一直護着你,下次他們再罵你蠢豬,你就打回去,我下次再聽到他們嘴裏不乾不淨,我就打你。」
那時候,我還委屈,我想明明是我被欺負了,爲什麼不打別人要打我?
直到我真的仗着女生髮育早的優勢,把那個嘴裏不乾淨的男生按在地上揍後,日子忽然就好過了很多。
畏畏縮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周禾雲消失了。
初三下學期,小姨不許我再去檔口找她。
「你準備準備中考,回家複習別來我這兒耽誤時間。」
於我而言,上高中和上初中不是一個分量。
我們這裏的高中是花錢的。
學費和學雜費加在一起,每年都要個幾千塊,小姨其實賺得不少,老闆娘的檔口業績一直不錯。
「你放心地去,等你考上高中,我給你個禮物好不好?」
小姨看出了我的擔憂,轉身就把我關在了家裏。
我的成績在班上說好,算不上頂尖,但也算在好學生之中,只要努努力,我甚至能考上省城裏的一中。
這些年的相處讓我相信小姨的決定,我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抱着小姨送給我的毛絨狗熊,一遍遍揹着英語單詞。
叮鈴鈴。
那時候人人家裏都有那種老式的座機。
我赤着腳跑出去,拿起了話筒,下一秒,一個讓我後脊樑骨發冷的聲音傳了出來:
「喂,是賤…,呃,我是媽媽。」
媽媽。
一個陌生到讓我完全想不起任何畫面的詞。
我沒出聲,就聽見媽媽在電話那邊用我已經陌生的鄉音說:
「你沒弄錯吧,這是她小姨的電話?」
另一個讓我恐懼的聲音響起,男人,是爸爸。
「喂?是不是徐珍珍家,你是不是周賤女啊?回個準話。」
周賤女、周賤女、周賤女。
我好不容易擺脫了的名字又一次被提起,我想試只好不易變成人的老鼠,被人用照妖鏡給晃了眼。
「我不是!」我低聲怒喝。
-10-
小姨晚上回家的時候,見我情緒不高,還誤以爲我是因爲成績發愁。
「怕啥啊,你們老師說過,你成績好,一中不行還能上二中呢,二中的孩子也有出息。」
她這些年和那些商場裏的女人們廝混得越來越豪放,攬着我的肩膀晃來晃去。
我想說我爸媽給我打電話了。
但我還沒開口,小姨的小靈通響了,那時候最流行這種小巧的玩意兒。
「喂,我是徐珍珍。」
……
電話那邊嘰裏呱啦地說了些什麼,小姨把手裏的筷子摔在了地上。
「滾你的癟犢子。」
「我再說一遍,她現在叫周禾雲,再說一句周賤女我現在就坐火車回去撕了你們這羣狗孃養的。」
「結你媽的婚,要嫁讓你媳婦嫁,讓你孃老子嫁去,你自己把下面切了割個口子去嫁,別打孩子的主意。」
「老孃這些年給他養得如花似玉是讓你們糟蹋的,你去法庭上告啊,孩子過繼給我了,你敢傷她一指頭,我讓你喫槍子!」
小姨的嗓門衝破雲霄,震得屋子都要倒了。
我大概猜出是誰打的電話,小姨舉着手機在屋裏轉來轉去。
「小姨。」我把地上的筷子撿了起來,走到了她身邊,伸手向她要電話。
「小孩兒別礙事兒!」小姨把我推開,可我又伸出了手,她遲疑了,把小靈通遞給了我。
「喂,我是周禾雲。」我輕聲說。
電話那邊的男人喘着粗氣,似乎氣得不輕,此時有人拿過了電話,急切地說:
「賤……小云啊,你也快十五歲了,初中上完了吧。」
「你還記得你鄰居家的秋兒姐姐不,和你一樣大,半年前就結婚了。」
「爸媽在這邊給你看了一家好人家,你在你小姨那裏待了那麼多年了,別再麻煩她了……」
我吸了口氣:「他們說給你多少錢?」
我媽頓了頓,「彩禮啊,聽說你這些年被養得好,彩禮一萬多呢,到時候媽給你們三千過日子。」
「那家人開養豬場的,有錢,就是兒子小時候發燒燒的有點傻,人家不嫌你克家的,一萬多已經很高。」
我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我已經猜到了,他們沒錢了。
這些年爲了生兒子他們花了太多積蓄了,現在實在拿不出了,便要想辦法把我賣了。
即便九歲那年,他們已經用一千五賣了我一次了。
「滾你媽的。」
我輕聲說。
我媽在那邊愣住了:「你說啥?」
「我說滾你媽的!」我忽然拔高聲音,「我爸媽死了你聽到了沒有?我可沒有爸媽,他們心肝都讓狗喫了,死絕了!」
「別再打電話過來了,打一次我罵你們一次,狗孃養的!」
電話掛了。
小姨看着我,臉色震驚,久久不能回神。
「小云,注意素質,要文明。」她豎起了一根拇指。
不知爲何,我的心情忽然舒暢了很多。
這些年我從沒提過,但是父母和我晦澀的童年是我熬不過去的陰影。
現在我卻覺得十分輕鬆,月朗風清。
我爸媽,真的死了。
-11-
爸媽沒有膽子坐車跑來北方找我。
他們只敢打電話,可不是被我罵,就是被小姨她們檔口的一羣女人圍着罵。
她們各個身經百戰,隨便一個都能給八尺的漢子罵得梨花帶雨。
從那天之後,失去了一塊兒巨石壓迫的我彷彿時來運轉。
中考順順利利地過去,按照所有人預期的那樣,我擦着線上了一中的門。
小姨去飯店訂了兩三桌,請附近關係好的鄰居和檔口上班的阿姨、老闆娘全來了。
「這才中考就給小云擺桌,高考了怕不是要滿城舉着喇叭宣傳!」
有人在席面上打趣,小姨好似比我還開心,舉着白酒一飲而盡。
「我家小云要是考上好學校,我就在商場門口立招牌!」
酒後,小姨遞給我一個大盒子。
告訴我這是禮物,我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裏打開盒子,猛地,探出只狗頭。
黃背白麪的,眼睛很亮。
一陣陣驚喜的聲音替我道出了開心。
「起個名字吧,以後你去城裏上高中要住宿,我就和狗相依爲命。」
小姨拍着我的腦袋,笑眯眯的。
「叫。」我看着那狗兒的眼睛,沉默住了,回憶裏的一些酸澀破開了心房。
五歲的時候,我也有一條小狗,也是黃背白麪的土狗。
那是鄰居家大狗生下的,秋兒姐看我喜歡,給了我一條。
我叫它小土,小土很可愛,很乖,喫得也不多,也不叫喚。
直到一天晚上,我爸喝多了酒,打了我媽就打我,小土看不下去,衝了過來保護我。
然後被我爸一腳踹得腸子都流了出來,我明明已經把小時候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可我忘不了土土在我懷裏嚥氣的時候,它爪子還在勾着我的胸口。
「叫、叫福福好嗎?」我忽然哽咽了,福福這個名字好啊,有福氣,就像是被小姨帶走的我一樣。
小姨今天喝多了,她眼睛有些紅,低聲呢喃:「不是小土嗎?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麼像的。」
我抬頭看着小姨,小姨卻沒注意到我的眼神。
只有福福還在用小鼻子拱我的手心……可、小姨說的是小土嗎?
小姨爲什麼會知道小土?
自小困惑我的許多問題一股腦湧了出來,可是小姨去和老闆娘喝酒了,沒人解答我的疑惑。
-12-
我去高中住了校,小姨那邊的生意越來越好,我的喫穿用度都算得上頂尖。
高中生活比以往都要緊張,小姨來送我的時候還在不停唸叨:
「好好學,我還等着去商場掛立牌呢。」
我在學校裏努力,小姨在商場裏繼續奮鬥,福福在家裏喫喝玩樂睡。ţů₂
半年後我再回家時,福福已經變成了煤氣罐,小姨攢夠了錢,買了房子。
我們搬出了城中村。
「這兩年生意好,再攢攢,再買一套,寫你的名字。」
小姨在喬遷宴上摸着我的腦袋,揉着福福的肚子,笑得比誰都激動。
她今年三十多了,仍然沒有結婚,附近說媒的嘴皮子都喊爛了,她也不爲所動。
「男人,靠不住的,還是錢好。」小姨如此拒絕了每一個人。
而她把我養得如花似玉,即便五官不出衆,我的氣質仍算得上同齡人中出衆的。
上高中後,班上有男生追我,情書、零食,給了我很多。
包括家裏條件很好的一個男孩,給我拿了一盒糖果:
「這可是進口的酒心巧克力,你嚐嚐喜歡嗎?」
而我眯了眯眼,笑着說:「這就是百貨大樓裏的,我小姨給我買過好多的,一模一樣。」
假期回家時,我也說起過班上的追求者,小姨像是班上愛聽八卦的學習委員那樣,伸着脖子要我多說一些。
「你覺得他們咋樣?」小姨問我。
「不怎麼樣,之前一個追我的放棄了,和隔壁班的餘蘭在一起了,第二天就要牽手,第三天就要摸摸臉,聽着就噁心人。」
我嫌棄極了,小姨欣慰地點頭,說:「以後好男人多的是,沒有好男人咱們也是好女人,不用發愁找男人的事情。」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作風潑辣。
順順利利地高中畢業,按部就班地參加高考,這些年我的書本費、營養費還有不菲的補課費,小姨一向大方。
我不可能拿一個看不過去眼的成績回報她。
於是出成績那一天,批發商場的門口真的豎起了一塊兒牌子,上面寫着:
「恭喜周禾雲小姑娘高考取得 603 分,爲慶祝,去三層西轉口二門道喜的客人,均有折扣。」
就如同當時賓客們所說的一樣,小姨真的大擺宴席,宣揚得人盡皆知。
她開心了,我差點因爲內向暈死在了飯店裏。
之後的日子裏,她陪我選學校,報志願,又帶着我去旅遊,去玩樂。
直到某天下午,小姨又接到了一通電話:
「什麼?小云,你媽去世了。」
當時我倆正在一個可以看到海的酒店裏拼酒,小姨接到這個消息後,瞬間醒了酒。
「孩子跟他倆也沒關係了,以後小云想去看了再說,離着太遠我們就不折騰了。」
我媽和我爸辛苦了這麼多年,生下了一個孩子。
但那時候,我媽是高齡產婦了,一個他們夢寐以求的兒子,是以她的命換的。
而我爸,操勞一生,中年得子,可是妻子病逝,女兒過繼,家裏一貧如洗,兒子嗷嗷待哺。
小姨問我:「心疼嗎?」
我縮在牀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恨也好,愛也好,似乎在聽聞我媽的死訊時,都變得朦朧了很多。
小姨嘆了口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還是落了淚:
「都過去了,她們的女兒是周賤女,你是周禾雲。」
當然,後來我爸知道我大學畢業了找到了好工作後,抱着我那嬌貴的弟弟與我打過官司。
可惜當年他們辦過過繼收養手續,我和他們沒有了任何撫養ƭü₆義務。
這是後話了。
-13-
小姨帶我玩夠了,便把我打包送去了大學。
而她回到了自己賽場,繼續做着批發市場一姐,生意日益興隆。
她似乎異常敏銳風口的動向,在電商興起的時候,她即刻轉行,喫上了風口,連我都被她拉入股,成了她那小公司唯一的「牛馬」。
可後來誰也沒敢小瞧她的投資目光,似乎她看上的每一個機會都是千金不換的機遇。
唯一可惜的是,她六十歲那年突然病倒了。
我那時已經四十四歲了,幫她打理着已經延伸到海外的業務。
她很有錢,是當地年年宣揚的傑出女企業家。
明明曾經身子骨極其硬朗的人,突然之間就好似沒了生機的蘭花,幾近枯萎。
我奔跑在醫院裏,可小姨卻突然發話:
「帶我回家,回第一套房子那裏,不用再治我了,我就還有三天的活頭了。」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讓多年來被笑稱鐵娘子的我哭成了淚人。
病榻上,小姨看着我,渾濁的眼睛裏沒有半分對死亡的恐懼,竟然全是暢快。
「小云,我和你講一個很離奇的故事好不好,你不要覺得我是病糊塗了。」
我擦了擦眼淚看着她,她緩緩開口:
「你相信,人會重生嗎?」
這話若是別人聽,大概是會認爲小姨已經病傻了吧。
而我卻靜靜看着她,我說:
「我信。」
小姨沒再說下去,她與我對視,那時足足度過了百年錘鍊的目光,把我掃視得一覽無餘。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小姨問我。
「很早很早。」
從她知道我夢裏的名字是周禾雲的時候,從她知道我每一樣喜好的時候,從她知道我的小狗叫小土的時候……
沒有人會這麼瞭解我,除非,她就是我。
小姨抓住了我的手,她許久沒有哭過了,此刻卻淚如雨下。
「好好活,活得漂亮,對孩子們好些,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我把小姨帶回了我買下的第一套房子裏,那裏一直沒有拆遷,一切都是老樣子。
她走了,送葬的時候親友來了許多,甚至還上了報紙。
她的產業由我繼承,我按照她的意願,資助了許多被困在那籬笆地裏的女孩子。
因爲我倆都希望,世界上可以再少一個「周賤女」。
只是偶爾疲憊時,我會獨自去一趟墓地。
我坐在墓碑前,把她最愛喝的廉價白酒灑下,像是往年相處時那樣,輕聲說:
「謝謝你。」
「你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以後,我們還能救許多人。」
(番ţŭ̀⁷外)
我死了。
死在六十歲那年。
被兒子氣死的。
我叫周賤女。
因爲我,我媽生不出孩子來,我爸把我丟進了冬天水缸中。
我被凍得一條腿跛了,耳朵也聾了一隻。
後來,我被養到了十五歲,爸媽聽說了有個醫院很擅長治療不孕不育,於是把我嫁給了一個殺豬匠的兒子。
換了一萬塊彩禮。
那男人是個傻子,也是瘋子。
打罵都是我的家常便飯。
可那時候的我已經麻木了。
畢竟我的孃家不要我,我的婆家是地獄。
我給殺豬匠家裏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比我命好。
可他們和那個瘋子一樣,喜歡打人,甚至會動刀子。
我是母親,但沒人尊重我。
又是一個冬夜,我的親生兒子因爲我沒有炒辣菜,把一勺子熱油潑到了我的臉上。
我在地上哀嚎,可沒人在乎我。
看我奄奄一息了,他們就把我扔在了外面,說我是做飯時出了意外死了。
「一個老婆子而已,沒人管的。」
我就這麼死了,一輩子稀裏糊塗地死了。
死前天上下了雪,白茫茫一片,讓我走的時候還有些體面。
徹底暈死之前, 我聽到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一團毛茸茸的黃色窩在我的手心裏。
聲音問我:
「甘心嗎?」
我哭得聲音嘶啞, 我說:「不甘心。」
於是那個聲音告訴我:「我讓你再活一次, 你還是會死在你六十歲零五天的時候, 但你要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於是再睜開眼時, 我發現我回到了幾十年前。
我變成了一個名叫徐棗腰的女人, 十六歲,和村子裏的大人一起來南方的廠子裏做工。
我踏實肯幹, 很快攢下了一筆錢,並且和家裏斷了聯繫。
笑話。
棗腰,早早夭折,能叫這個名字她與我周賤女的人生差得了多少?
那樣的家早點走纔好!
我跟着廠裏認識的兩個人打聽到了新的生意門路, 和她們一起去了遙遠而陌生的北方。
我在那裏站住了腳, 成了批發市場裏練攤的售貨小妹, 遇到了伯樂,一切都往好裏發展着。
直到某個晚上, 我在夢中夢到了這具身體的記憶。
徐棗腰、徐招娣。
……
這身體,竟然是我母親同父異母的妹妹。
她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徐棗腰在工廠打工的時候受寒、發燒,竟然活活病死了。
於是我借了她的身體還了魂魄。
我連忙去翻日曆,推算出周賤女的年齡, 那一年發生的事情仍刻在我的腦海裏。
「對不起, 趙姐, 我要請個假,回一趟老家。」
我連夜給老闆打電話, 請了假。
坐車回了記憶中恐怖的故鄉, 我還花錢僱了幾個男人與我一起去「搶孩子」。
衝進院子的那一刻, 「我」正在被往水缸裏按,氣血瞬間翻湧上了我的腦子, 我幾乎是發了瘋一般衝了過去, 一把推開兩個兇手。
九歲的周賤女很瘦, 很小, 和我記憶中的一樣。
我抱着她, 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掉。
我說:「沒事兒了, 沒事兒了。」
一千五,我幫兩世的自己買斷了親緣。
看來我的人生不止重生這一件新奇的怪事兒,我竟然還撿到了過去的「自己」。
我知道她的委屈,她的不堪,她的悲切, 她的痛苦。
所以我要世界上沒有周賤女,只有周禾雲。
我把小時候的自己重新養了一遍,我看着她從一個瘦小的孩子,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爭氣, 她考上了大學,她功成名就。
她遇到了一個好男人,她生下了兩個聰明又懂事兒的好孩子。
她會幸福一輩子。
我也是,因爲這個世界沒有慘死在冬雪中的殘廢老太太, 沒有那個因病死在工廠裏的徐棗腰。
有的是一個一輩子都被稱爲精彩的「徐珍珍」。
有的是周禾雲以我命名的慈善項目,有的是無數個周賤女、徐棗腰走出泥潭的坦途。
我,心滿意足。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