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還春

我護送兄長前來岐山縣上任。
這裏二十年間死了十三位知縣。
當地傳聞是「枯樹殺人」。
我不信。
直到我親眼看見坐在枯樹上的男鬼,衣袍寬大,不見足履。
他輕飄飄地問了句:「你可是新來的知縣?」
第二夜,兄長失蹤了。

-1-
「就是這棵枯死的榕樹。」
「二十年前一夜枯死,之後十三位知縣大人都死在枯樹底下。」
「任期啊,最長的一年,最短的不過三日。上一任知縣周大人到岐山縣的第三日,在枯樹上吊自殺。喏,就在那處枝幹。」
「可別不信。這棵枯樹長在縣衙後院,縣衙又不是尋常府宅,有衙役看守,誰敢闖進來?這不是枯樹殺人是什麼?」
「不是小的胡說,有人親眼瞧ƭũ̂ₜ見了。」
……
我和兄長姜濟到岐山縣的第一日,從衙役口中聽到了「枯樹殺人」的傳聞。
我仰頭看去,枯樹的樹枝粗壯舒展,若非枯死,必能蔥鬱如蓋。
「爲何不砍去此樹?」我問。
「這樹邪門得很,別說砍樹了,便是離得近了些晚上都要做噩夢、說瘋話,去砍它不是找死麼?」
如衙役所言,我當晚便做了夢,夢見一隻男鬼。
他一身素白衣裳,文士打扮,坐在高高的枯樹樹冠上,一下又一下收回手中的血色絲線。
像是在收回操縱的傀儡。
而血色絲線的ẗüₙ另一端,系在我腰間。
解不開,掙不脫,斬不斷。
我像是被卸了力,半點武藝也使不出來。
他將我拉至近前,上下打量一番,輕聲問道:「你們是朝廷派來的?叫什麼名字?」
我這纔看清他的模樣,清雋秀雅,卻一身陰冷氣。
見我不答,他又問了一遍。
我愣愣點頭,像中了邪般,脫口而出:「我名姜漵,年方二十,京城人氏,護送兄長姜濟來此地任知縣,家中父母恩愛……」
「倒也不用這般細緻。」他好似笑了一聲。
我堪堪回神,忙問:「你是誰?」
「我是鬼。」
言罷,他朝我額間一點,血色絲線驟然脫離腰間,我咻地自高處墜下,失重感如潮水將我淹沒。
幾乎窒息。

-2-
姜濟美名在外,在宮宴上言語輕佻,引得兩位貴女爲他大打出手。
聖上氣極,將他從大理寺除名,貶到岐山縣暫代知縣一職。
岐山縣地處邊陲,貧困悽苦,連候官的舉人都不願前去任職。
姜濟接到任命叫苦不迭,向聖上求了個恩典,讓我一路護送上任。
誰料到岐山縣的第一晚,我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清晨,我揉着太陽穴推開門,姜濟蹲在我的房門口,神色慌張。
「阿漵,我夢到枯樹鬼了,他一張口就問我是不是新來的知縣,還叫出了我的名字,他一定是來殺我的,你得護我周全……」
我有些混沌的腦子立刻清醒了。
我原是不信鬼神之說,可姜濟也夢到了。
心下一緊,我拽起姜濟,寬慰道:「保護兄長是我分內之事。」
枯樹在我房門正對面,我又想起了昨日衙役說的話,思忖片刻,對姜濟鄭重道:
「周知縣並非病逝,岐山縣謊報朝廷,兄長新官上任,不如從查清周知縣之死開始?」
姜濟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塵,說道:「我的好妹妹,周知縣的屍骨已運回故鄉,從何查證死因?」
「再者皇帝舅舅是讓我暫代知縣之職,過幾個月等他氣消了,我便能回京,咱們呀只管好喫好喝待著,操這份閒心作甚?」
我朝枯樹走近了幾步,姜濟想過來拉我,又害怕地縮回手。
「可我想知道枯樹殺人背後的祕密。好端端的,周知縣爲何會自盡?實在是死得蹊蹺。興許其他十二位知縣之死也有貓膩。」
我撫上枯樹的樹幹,指尖像是被針刺一般,密密麻麻的,不算太疼。
這是被人動了手腳,還是枯樹鬼在抗拒我?
我偏不服輸,三兩下攀了上去。
「阿漵,你快下來。」姜濟在底下連聲喚我,還嘀咕着,「稽查司教出來的壞毛病,疑心病重,什麼都敢做。」
我剛攀到周知縣上吊的枝幹處,便望見縣衙外頭烏泱泱來了一羣人,其中還有綵衣打鼓的隊伍。
領頭的幾人乘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
衙役來報:「姜大人、姜小姐,縣裏幾位土司大人特來拜見。」
不過幾位土司,居然這般大的陣仗。
姜濟催我下樹,我看了眼樹幹上的痕跡,一躍而下,跟着姜濟去見土司。
岐山縣施行以土官治土民,縣裏的縣丞與主簿便是由當地土司氏族世襲。
宋主簿是個熱絡的,她盯着姜濟看了好一會兒,不停誇他年輕有爲、英俊不凡,還拉出身後的女兒向姜濟介紹。
姜濟聽慣了這樣的奉承話,隨口回應幾句,逗得宋主簿和宋小姐眉開眼笑,尤其是宋小姐,眼中的驚豔難以掩藏。
倒是站在一旁的楊縣丞看上去老實沉穩,問到他時才答上幾句。
他們是來爲姜濟接風洗塵的。
岐山縣風俗與京城大爲不同,姜濟在綵衣打鼓隊伍的熱烈歡迎中,被簇擁着走上街頭。
遊街過後,又在縣裏最大的酒樓喫喝玩鬧,直至入夜纔回到縣衙休息。
夜裏,我再次夢見了枯樹鬼。
我正想問他樹幹上的痕跡,他先對我說了四個字:姜濟有難。
我從夢中驚醒,不知爲何,我信了他的話,立即起身尋找姜濟。
房間裏沒人,只有牀邊躺着一枚白玉平安扣。
姜濟失蹤了。

-3-
我握緊了平安扣,心中有些慌亂。
我與姜濟是龍鳳胎,白玉平安扣是我們週歲時聖上所贈,各自一枚,他的那枚掛在頸間,從不離身。
知縣消失,男鬼報信。
岐山縣究竟藏有多少祕密?
沒多久,天大亮,楊縣丞匆匆趕來。
「姜小姐,姜大人出了何事?怎的一大早衙役在四處尋人?」
他眼中滿是關切。
我解釋道:「兄長半夜失蹤,我檢查過屋內,並無打鬥或是迷香的痕跡。」
楊縣丞捋了捋斑白的鬍鬚,思忖幾息,像是想起了什麼,皺着眉問道:
「下官記得昨夜是宋家的馬車送二位回縣衙,那宋小姐可有送給姜大人什麼物件?」
我細細回憶,當時姜濟被兩個衙役攙着,離別時本欲與宋小姐道謝,結果他老毛病犯了,藉着酒勁與宋小姐說笑,誇她酒量好,是酒中仙。
宋小姐很高興,自手腕上取下一條紅繩,親自系在姜濟的手腕上。
「宋小姐送給兄長一條紅繩,便是此物。」我取出紅繩給縣丞看。
昨晚宋家人一走,姜濟轉身便摘下紅繩,隨手給了我。
那條紅繩中摻了金線,編織技法別緻,我留了下來。
楊縣丞盯着紅繩欲言又止。
「楊縣丞有話直說,無須避諱。」
「此乃岐山縣女子的示愛之物,若女子對男子有意,便爲他繫上紅繩,若男子沒有當即拒絕,便……」
他停下話語。
「便如何?」我追問道。
楊縣丞說話慢吞吞地,讓人聽着着急。
「女方家人便可夜裏來搶人,只要在女方家住滿三日,即成了夫妻。姜大人初來乍到,不通本地風俗,想來是宋小姐誤會了。」
原來是被宋家人搶去做了姑爺。
「多謝楊縣丞告知,我這就去將兄長帶回。」
我帶了幾個人趕往宋主簿家中。
可她將我攔在府門外,拒不交人。

-4-
宋主簿守住硃紅大門,府中下人圍了我一圈。
「姜小姐,昨日宴席上姜大人與我家槿安相談甚歡,又收了紅繩,這不是情投意合是什麼?你莫要搗亂,壞人姻緣。」
「壞人姻緣?」我不禁好笑,「我兄長不僅是朝廷命官,還是公主之子,當今聖上的親外甥,你不過一介小小主簿,也做得了他姻緣的主?」
宋主簿和身邊的人面面相覷,略有遲疑。
這時,楊縣丞趕到,他氣喘吁吁地上前勸道:
「宋家妹子,你我皆是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聽老夫一句勸,我們要認清自己的身份。姜大人是京城來的,見慣了香車美人,我們這些窮鄉僻壤的粗俗人配不上這樣尊貴的人物。」
宋主簿聞言一哂:「槿安生得標緻,身子也健康,況且宋家百年前便是授敕命的世襲土司,百世不移,哪點配不上姜大人?」
「俗話說入鄉隨俗,無論是誰,到了岐山縣就得守岐山縣的規矩、守土司的規矩,先頭幾位知縣不也一樣?」
聽到這裏,我微微皺眉,邊陲土司竟大膽至此,真當自己是土皇帝了?連我搬出身份相壓也不怕。
楊縣丞還在勸說,他話裏話外與宋主簿觀念相反,倒有幾分親近朝廷的意思。
我打斷了他們,退一步道:「且讓我見一見兄長,我找了他許久,我要知曉他是安全的,至於婚事不婚事的,我這做妹妹的也插不上話。」
宋主簿猶豫片刻,終於點頭,允我進門。
進了宋府,我才知曉京中的公主府也不過如此,亭臺樓閣,疊石流泉,甚至在府中養了仙鶴和孔雀。
我見到姜濟時,他正在和宋槿安觀賞孔雀。
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
「兄長。」我喚了他一聲。
姜濟與宋槿安低語幾句,慢條斯理地朝我走來:「阿漵,這麼快便找來了。」
我瞥了眼身後不遠處的宋家下人,把白玉平安扣還給姜濟,沒好氣道:「你倒是有閒情逸致。」
「是爲兄不好,叫阿漵擔心了,昨晚事出突然,我哪裏能想到岐山縣民風如此……」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自顧自繫上白玉平安扣,塞進衣領。
隨即悄聲道:「宋家宅院多處逾制,過得堪比皇帝舅舅,真應了三個字,土皇帝。」
我點頭應和:「發現了,都說岐山縣貧窮,我看這裏富得很。」
「三日夠嗎?」姜濟冷不丁問。
「什麼?」
「我知曉你有密令在身,我且在這裏享樂三日,等你處置妥當再來接我。」他拍了拍我的肩,笑得狡黠。
「對了,官印在書房架子上,不過你的官階比我高,興許用不上。」
我靜靜觀察他的神色,沒看出異常。
不過,沒異常就是異常,姜濟有事瞞着我。
「好,你當心些。」我鄭重叮囑。
「爲兄可不會栽在女子手中,若三日後你沒來,我自有辦法離開。」
話畢,姜濟回頭,宋槿安正含情脈脈地望着他,對上眼神時,還衝他展顏一笑,露出兩個酒窩。

-5-
我接了官印,全權處理縣衙事務。
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探歷任知縣之死。
楊縣丞端來一摞書冊,「這是二十年來歷任知縣的卷宗,還有岐山縣縣誌。」
我翻開書冊,看了一會兒,感覺到他仍未離開,一抬眼,見他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楊縣丞還有何事?」
「下官聽聞京中貴女端莊,大多居於內宅,不像宋主簿那樣拋頭露面。姜小姐你是皇上的外甥女,身份尊貴,可縣衙事務繁雜,你沒有經驗,不如吩咐下官來做……」
一邊因爲皇親身份捧着我,一邊又介意我女子的身份。
我聽明白他的意思,停了筆,身子往後靠着椅背,問道:「楊縣丞可聽過稽查司?」
楊縣丞眼珠轉了轉,正色道:「稽查司乃聖上直屬,稽查百官,恪行密令,必要時可先斬後奏,代爲行事。」
「嗯,楊縣丞說得沒錯。」
我從懷中取出令牌,往前傾身,厲聲道:「聖上命我協助姜濟,如今姜濟困在宋主簿府上,我代爲處理縣衙事務有何不可?」
「難道楊縣丞想越過我,代行知縣之權?」我試探問道。
「下官不敢。」
楊縣丞和宋主簿不一樣,他沒宋主簿那般無賴,勉強維持面上平靜,恭順地放輕動作告辭退下。
我盯着紙上整理出的十三個名諱和死因,沉默許久。
上一任知縣周大人自縊,上上任知縣心疾復發,上上上任知縣醉酒撞樹而亡……二十年前的那一位知縣,雨夜遭雷擊。
除了周大人,其他人看上去都是意外。
二十年前的雷擊,或爲縣衙後院榕樹一夜枯死的緣由。
興許一切要從二十年前的這位知縣查起。
我輕輕念出聲:「梁詢……」
有道聲音突然傳進我的耳朵:「喚我何事?」
我連忙環顧四周,未見一人,卻見窗外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
靜默一陣,四下一片安靜。
當我開始疑心是不是聽錯了,那道聲音再次侵入我的耳朵:「可是在尋我?」
砰砰砰——
我心跳如擂鼓。
房門被敲響了。

-6-
我死死盯着那扇門,攥緊座椅扶手。
「姜小姐,小的端了飯食過來,騰不出手,勞駕開個門。」
是衙役劉石頭的聲音。
我重重吐了一口氣,擦了擦手心的汗,上前開門。
劉石頭提着兩個大大的食盒,還帶來許多書冊,幾乎將他的腦袋擋住。
「多謝你。」
放下東西后,他靦腆地笑笑,站在原地搓着手,像是有話同我說。
「可還有事?」我問。
我記得昨日他左耳戴了個銀耳墜,如今不見了。
他指了指那一摞書ŧú¹冊,解釋道:「姜小姐,小的是管庫房鑰匙的,這是縣衙重要的賬冊,您興許用得上。」
我瞥了一眼,示意他繼續。
他翻開最上面一本,指着某處,小聲道:「縣衙大半年沒發俸祿,家中快無米下鍋了,兄弟們讓我來同您說說,能不能……」
我徑直打開食盒,裏面飯食精緻,是昨日酒樓裏的菜色。
「這些飯食是誰準備的?」
劉石頭連忙回道:「小的擔心您喫不慣縣衙廚娘做的飯,和兄弟們湊了湊銀子……」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腹中飽脹,胃口全無。
於是,我開始摸索自己身上的銀錢。
裏裏外外掏了個乾淨,只找到幾兩碎銀子。
從京城到岐山縣,路上一應喫住花銷皆是姜濟負責,盤纏也都在他那兒,可現下他人在宋府。
「先拿去應應急,俸祿之事我會在三日內解決。」我留下一碟點心,其餘的都給了劉石頭,「我一個人喫不了這麼多,你們分了吧。」
劉石頭激動得眼眶發紅,語無倫次:「我就說姜小姐是皇親,和別的知縣大人不一樣,肯定有辦法,楊縣丞還不准我們來打擾您,叫我們忍一忍,餓幾頓不礙事……」
劉石頭歡喜地提着食盒離開,我開始翻閱賬冊,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賬冊上每一處名目全是宋主簿的批示,沒有一處是楊縣丞的,更加沒有歷任知縣的。
這不合規矩程序。
燭影搖晃,我的腕上驟然多了一截紅繩。
通過這截紅繩,我聽到了之前令我寒毛豎起的聲音。
Ţũ̂₅「既然看出名堂來,你打算如何做?」
我循聲抬頭——枯樹鬼端坐於房梁之上,衣袍寬大,不見足履。
紅繩的另一端,繞指而過,系在他的腕間,透出詭異的紅,隱約有金光閃過。

-7-
他扯了扯紅繩,示意我回話。
「你,是梁詢?」雖是問句,我卻說得篤定。
他挑眉一笑,並不否認。
「你盤桓縣衙多年,定然知曉不少內情,且告訴我——」
「我要先聽你的計劃。」他打斷我,頗爲不滿,「若你無能,這些祕密會成爲你的催命符。」
我竭力抑制住拽下他的念頭,他是鬼,我打不過。
幾番衡量,我說了箇中規中矩的想法:
「邊陲窮困,我朝於賦稅、徭役等多有減免,岐山縣也不例外,可縣衙賬冊一塌糊塗,甚至巧立名目向百姓徵稅,剋扣官吏俸祿。宋主簿府上一片富麗堂皇,她未必沒有中飽私囊,待我查清數額,上報朝廷,依律定罪處置。」
梁詢似乎是不滿意,嗤笑一聲:「我還當稽查司有什麼大本事,謹小慎微,膽小如鼠。」
過了會兒,他像是心軟了,透露些舊事於我。
「僅她一人,還不足以造就宋府的榮華富貴,那可是祖祖輩輩壓榨來的民脂民膏。」
「主僕之分,百世不移,世襲的不僅是土司,還有手底下的奴隸。百年王朝,千年土司,王朝或有覆滅,而土司屹立不倒……」
恍惚間,我以爲我坐在宮中的上書房,梁詢是先生,在爲我講課。
他說邊陲土司氏族有大有小,有造福一方的,也有爲禍一方的。
「你是被岐山縣土司害死的?」我盯着他仍舊年輕的面容,問道。
梁詢愣住,雙手垂下,按住膝蓋一動不動,眼神中帶着些許慍怒。
我慌忙解釋:「聽說鬼的模樣是死亡時候的模樣,可你的皮膚上沒有雷擊紋,身上的衣物也並無損壞,如此可見,卷宗上記載你是雷擊而亡一事是假的。」
周知縣之死,他們能謊稱病逝上報朝廷,卷宗上的內容自然也有可能作假。
「繼續說。」
我深吸一口氣,說出推論:「你膝下空蕩蕩的,臉色慘白如紙,大抵是斷腿失血……具體死因我要驗一驗屍才能知曉。」
「你還想驗屍?驗鬼的屍?」他不禁笑道。

-8-
我十五歲考入稽查司,成了聖上的直屬手下。
當然,加上皇上外甥女這層身份,師父待我很是嚴苛。
監察、刑訊、追捕……統統都要學。
許多不便由朝廷出面解決之事,皆是交由稽查司來處理。
「不必驗我了。」
梁詢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膝蓋,沉聲道:「我是被人砍斷了雙腿,血盡而亡。」
「當時發生了什麼?」我問。
「岐山縣多年無知縣,縣裏大小事皆由縣丞和主簿做主。試想若此時來了個上司,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害他們大權旁落,何人能忍?」
「那是一個雷雨夜,我剛寫完奏摺,當時宋主簿還不是現在的宋主簿,是她的父親,他與楊縣丞帶人闖入縣衙,借黑夜雷聲掩蓋暴行,最後將我的屍身埋在大榕樹下,雨水將血跡沖刷得乾乾淨淨。」
「興許是榕樹有靈,不忍我無辜枉死,用盡養分來蘊養我的鬼魂,一夜枯死,我便成了枯樹鬼,禁錮在縣衙二十年。」
說完,他長嘆一聲。
這一夜,梁詢還告訴我其他十二位知縣的死因。
周大人之死與我猜測的一般無二,是僞造的自縊。
上上任知縣是被人故意下藥引起心疾復發。
上上上任知縣是酒桌上利益談不攏,忿然搏鬥被砸了頭。
全是作假的卷宗。
若不來岐山縣這一遭,我實難想象土司如此猖獗,竟這般肆意殺害朝廷命官。
我揚了揚手腕上的紅繩,問道:「你既成了鬼,有凡人所不敵之力,爲何不用鬼的手段報仇?」
「殺了那些人有什麼用?究其根本還在這施行千百年的土司制度,不然無論朝廷派多少官員來,都會死在他們的屠刀之下,更何況還有受他們奴役的無數百姓。」
「你若沿着邊境往西走、往北走,還能看到草繩換命、人皮做鼓。」
梁詢眼中有悲憫,有不忍,還有不甘。
「我做過努力,我試着提醒後來的知縣,讓他們擔起爲官者的責任。」他頓了頓,無奈苦笑,「可這份提醒大多成了催命符。」
據我所知,被派來岐山縣任知縣的官員,大多是犯了錯貶來此處,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官場流放」,幾乎沒有調任離開的機會。
除了姜濟。
「所以你也告訴了我兄長,他不是被宋主簿的人強行擄走的,他是自願的。」我心中生出幾分煩躁,果然,姜濟瞞着我偷偷行事。
梁詢不置可否,繞了紅繩的手指輕點膝蓋,眉眼間滿是欣賞:「他很自信,與前人很不一樣。」
這一瞬間,我腦中幾處關竅迅速打通,一個計劃清晰起來。
「梁詢,我有新的計劃,對你或有不敬,你要聽嗎?」
我直直對上他的視線,大膽無畏。
他靜靜地看了我好一陣,驀然收Ŧŭ̀ₘ回我手腕上的紅繩。
「不必,你的眼睛都告訴我了,我同意。」
言罷,他猶如一陣風,飄出軒窗,回到那棵枯死的大榕樹上,倚着樹幹,望向月亮。

-9-
翌日一早,劉石頭等衙役一上值,我便叫他們來後院把枯樹連根挖走。
故意弄得聲勢浩大,還讓他們請了幾個和尚來做法事。
起初,衙役們畏懼「枯樹殺人」的傳聞,不敢動手,還是劉石頭勸了幾句,他們才小心翼翼地揮動鐵鍬。
「姜小姐說惡鬼專找大惡人,咱們沒做過虧心事,不會找上咱們的……」
「可我做了虧心事,前幾日我偷喫了家裏最後一個雞蛋,騙我娘說遭了賊。」
「這點小事都要來找你,那惡鬼還不忙死?快挖吧,姜小姐說獎勵一個月俸祿呢。」
……
我站在枯樹前,看着泥土被一鍬一鍬揚起,又落下,像極了鮮血噴灑的樣子。
不多時,楊縣丞和宋主簿聽到動靜,趕來阻止我。
我負手於後,淡淡問道:「二位這是做什麼?」
楊縣丞上前一步,恭敬道:「下官是擔心姜小姐的安危,這枯樹詭異得很,萬一傷了您……」
「沒錯,枯樹殺人的傳言是真的,小女槿安親眼見過。」宋主簿幫腔道。
「既然此樹不詳,還是儘早處理爲好。」話畢,我回頭吩咐衙役,「繼續挖,務必連根拔起!」
楊縣丞和宋主簿壓下眼中的不滿,時不時與我搭話,勸我離開,將挖樹之事交給他們來做。
我不予理會。
很快,在宋主簿頻頻對楊縣丞使眼色的時候,傳來衙役的驚叫。
「姜小姐,底下好像有東西。」
「挖出來。」
我偏頭瞥了眼身旁二人,卻見他們臉色大變。
劉石頭鐵鍬用力掀起個灰白的東西,落到跟前,看清後嚇得一屁股跌倒,哆嗦着:「是、是骨頭,底下還有……」
我走上前,在土腥味濃重的深坑裏,看到了梁詢側躺摺疊的屍骨,樹根盤根錯節地圈住它們,作保護狀。
我撫上樹幹,密密麻麻如針刺的痛感消失了。
屍骨重現人間,梁詢不再抗拒我。

-10-
我讓人給枯樹回填了土,單看根系,樹還活着,說不定哪日還能回春。
同白骨一道挖出的,還有一本朽爛的小冊子,看上去像是奏摺。
我翻開奏摺,乍看字跡十分熟悉,又細看內容,道盡土司官制弊端。
這是梁詢二十年前未來得及呈上的奏摺。
我召來衙役,飛快調整部署。
一具白骨自然和楊縣丞、宋主簿扯不上多大關係。
我要的是逼他們出手。
縣衙枯樹底下挖出白骨的消息,如疾風般的速度傳遍了岐山縣。
百姓議論紛紛,甚至有膽子大的年輕人爬到縣衙後院的牆頭上來看。
「當心些,莫摔了。」我提醒道。
他們不怕,熱情地與我打招呼:「姜小姐,聽人說你有神仙指點,能降妖除魔,專門來抓枯樹鬼的,是這樣嗎?」
我玩笑般回應:「興許是因爲我在京城長大,天子腳下滿城清氣,鬼怪見了害怕。」
「京城離岐山縣好遠好遠,那邊的老爺們給農戶留幾成糧?可有一成?」有人問。
我瞧見他手腕上被鎖了小指粗的鐵鏈,伸出手指比劃時叮噹作響。
「京城——」
「阿達、小河,快跟我回去,管事巡田沒看到你們,在打你們爹孃呢。」
我剛開口,另一道急促的聲音喊走牆頭上的年輕人,鐵鏈碰撞聲越來越遠,牆頭只留下殷紅的晚霞。
一時間,如鯁在喉。
梁詢說得沒錯,究其根本在於土司制度。
錚——
一支箭破窗而入,釘在桌案上,箭羽猶在震顫。
我拿起手邊的佩劍,打開了門。
楊縣丞穿着一身嶄新的靛青官服,不見一處褶皺,連靴子也異常乾淨,像是頭一回穿。
他帶了百十來個府兵,個個身穿盔甲,手持武器,將我團團圍住。
不見宋主簿的身影。
迎着月色,我冷聲問楊縣丞:「你帶兵前來,是要造反嗎?」
他一手指天責問我,脖頸間青筋顯露,彷彿我說的話對他是極大的侮辱。
「可惡小兒,竟散播流言壞老夫名聲,老夫爲官多年,恪盡職守,對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鑑,豈會是被枯樹鬼附身作惡之人?」
「你的確不是被枯樹鬼附身,可你做的惡卻是真的。」
「滿口胡言!」楊縣丞怒道,「老夫吏部考覈皆是上等。」
「老來健忘?」我上前一步,「好,我便幫你回憶回憶。」
「你們見周知縣性格軟弱,趁機要挾,讓他做你們的傀儡上司,偏偏周大人只是面善,骨子裏卻極有血性,他將你與宋主簿大罵一通,你過慣了順暢日子,自然氣不過,當即勒死了周大人,僞造成自縊。擔心官員自縊引來朝廷調查,你們謊稱病逝上報朝廷。」
「一年前上任的吳知縣,他年近六旬,患有心疾,剛到岐山縣水土不服,養病養țű⁼了三個月,期間將縣衙事務交由你們打理。可待他身子好些,欲收回權力時,你們卻捨不得放手,幾番交涉無果,你們便在他的飯食中下了藥,故意讓他心疾復發,當場猝死。」
「還有三年前上任的何知縣,他是個貪財之人,你們許以利誘,結成三人團伙,肆意斂財。後來你們得知他有位在江南任巡撫的遠方親戚,想要借他搭上關係。誰料何知縣反以此獅子大開口勒索,在酒桌上你們起了爭執,之後大打出手,將他砸了個腦袋開花。」
說到這裏我停了下來,劍指楊縣丞,下巴微揚,問道:「還要我繼續說嗎?」

-11-
「給我上,生死不論。」
楊縣丞禁不住我這樣挑釁,氣惱之下命府兵動手。
我舉劍相迎。
是時候動動筋骨了,百十來個人,不算難應付。
行動間,鎧甲與刀劍在月色下反光,偶爾映到楊縣丞的臉上,照亮他愈加難看的神色。
眉頭緊得能夾死蒼蠅,牙齒咬得咯咯響,胸膛劇烈起伏,好似下一瞬就要厥過去。
我瞟了他一眼,欺身上前,長劍抵在他的喉間,劃出一道血痕。
鮮血沿着脖頸往下,流入衣襟,靛青官服顯出幾道深色。
「是我小看了你。」
他一動不動,眼中滿是不甘,「你不能殺我!」
「本官可是授敕命的世襲土司,土司有罪,罰而不廢,處罰從輕。」
他昂着腦袋,後面八個字咬字極重。
我將長劍移開些許,就着他肩上的布料來回擦拭,待劍上的血跡被擦拭乾淨,我纔開口:
「楊縣丞莫不是忘了,我是稽查司的人,必要時可先斬後奏。再者,當今聖上是我親舅舅,殺個人罷了,頂多被罵幾句頑劣。」
我微微前傾身子,帶了幾分傲慢,微笑道:「土皇帝又不是真皇帝。」
「你、你……」
楊縣丞指着我氣得大口喘氣,話都說不出來。
我趁機鉗住他的下巴,快速往他嘴裏塞了顆藥丸,逼他嚥下。
他摳挖喉嚨不停乾嘔,眼中似要噴火,站也站不穩,踉蹌幾步摔倒。
我拿劍拍了拍他的臉,好心解釋:
「這是稽查司的特製毒藥,每日毒發三次,直至肺腑潰爛,再嘴硬的人也受不了毒發時的苦楚。待我在全縣百姓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再好好用刑『伺候』你。」
說完,ṭů₃我回頭,院中屍體遍佈,還有十幾個府兵活着,他們互相攙扶着、瑟縮着,不敢上前一步。
我揚聲道:「諸位,要生還是要死?」
有人丟棄武器,咚地跪下:「姜小姐,小的是漢人,不識字被楊家騙了簽下賣身契,我沒害過人,我想回家去……」
有一就有二,兵器接連落地。
「楊家管事說當府兵能喫兩大碗白米飯,我就來了,誰知道是白米飯就青菜,連個肉菜都沒有,狗還有兩大塊紅燒肉呢……」
「我欠了楊家三百多石糧食的債,被強徵當了府兵,我是上個月才加入的,什麼事都不知道……」
……
楊縣丞仍在掙扎,「你別得意,別忘了,姜濟還在宋府,宋家府兵可不比我少。」
「嗯,我知道。」
見我應得輕鬆,他望了望天色,竟笑起來:「三更天了,宋家等不到我的消息定會動手,姜濟活不過今晚,咳、咳——」
楊縣丞開始咯血,鮮血咳出,又爲官服染上幾團深色,原本潔淨的官服已是髒污不堪。
「你朝西邊看看呢。」
我指了個方向,那邊有一小片火光,隱隱有吵鬧聲傳來。
楊縣丞努力梗起脖子望過去,不一會兒,四肢開始抽搐,兩眼一翻,暈厥。

-12-
吩咐府兵看管楊縣丞,我提了一盞燈籠,走到枯樹跟前,望向高高的樹冠。
那裏有一隻鬼,看完了方纔發生的一切。
「梁詢,我來請你下樹。」
梁詢飄落至最矮的一處樹幹,愣愣問道:「何事?」
「隨我走,我帶你去宋府。」
這一刻,他眼中勉強維持的體面出現裂縫,很快碎成渣滓,消失不見。
「你……」
我撿起垂落到地面的紅繩,系在腕間繞了兩圈,解釋道:
「宋小姐喜歡我兄長,贈予紅繩,不巧,他的紅繩在我手中,我觀察過,不論是摻金線數目還是編織技法,都與你的紅繩一模一樣。」
「當初,你是不是與我兄長有同樣的遭遇?」所以纔會讓姜濟順勢而爲,入宋府。
梁詢下意識捻動紅繩,眸中萬千情愫翻湧,沉默許久,嘴脣張合:
「那夜,他們原是來逼我娶宋家女的,恰巧看到我剛寫完的奏摺,後來……是我小看了女子對男子的征服欲。」
說到這裏,他自嘲一笑:「土司之間並非只有互送貌美女子,容貌姣好的男子在女土司眼中,也與物品無異。」
我認同地點頭,京中貴女也經常因爲姜濟惹出不快,我再次邀請:「跟我去宋府,親眼見見宋家的下場。」
「我出不了縣衙。」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覺得我的舉動不切實際。
「試試唄。」
我拽緊紅繩,趁他不備將他從枝幹上扯下來,像放風箏一樣牽着,大步走出縣衙。
任憑他在背後嘀嘀咕咕,權當聽不見。
直到走出縣衙大門,走上長街,背後的聲音消失了。
我回頭一看,梁詢飄在半空,好奇地四處張望,衣袍翻飛不似鬼魅,倒像仙人。
他與人間唯一的牽扯——紅繩,在我手中。
見他神情放鬆下來,我突然說道:「你那篇《乙巳年春日寄姜暉書》我倒背如流,恨不能引你爲師。」
梁詢迅速飄到我面前,露出迷茫:「什麼?」
「我父親姜暉是你的同年,二十五年前,你外放做官,他尚公主做了駙馬。五年間,你們一直有書信往來,父親說你的信是極好的文章,教我們兄妹仔細讀過。《乙巳年春日寄姜暉書》是我最喜歡的一篇。」
他重新開始打量我,從頭到腳,來回看了好幾遍,像是要在我身上找尋故人的痕跡。
對於梁詢這位故人,父親只說英年早逝,不曾多言,因此我第一次見到梁詢這個名字時,不曾意識到他是父親的摯友梁詢。
稽查司從不輕易相信旁人,我不會像姜濟那樣,只聽梁詢一言便以身犯險。
直到我看到了那封奏摺,梁詢的字跡我很熟悉,他是父親口中的摯友,所以我願意信他一回。

-13-
離京前,聖上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走夜路怕不怕黑。
我知道他意有所指,卻猜不到是什麼意思。
如今,我大抵可以回答了。
任長街再漆黑冷寂,我頭頂有明月,手中有燈籠,不怕前路不明。
不遠處還有火光呢。
我加快步子,聽到的喧鬧聲越來越大。
劉石頭忽然跑了過來,見到我時眼睛一亮,喘着粗氣喊道:「姜、姜小姐,姜大人他、他不肯走……」
「發生了何事?」
「小的和兄弟們按照您的吩咐,到宋府給姜大人帶話,讓他天黑後火燒宋府,迷藥也給了他。可我們以潛火隊救火的名義進入宋府時,姜大人和宋小姐拉拉扯扯,一直不肯走。」
「兄弟們還在救火,我來找您拿主意。」
劉石頭雙手撐着膝蓋,額上滿是汗珠。
我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忙問道:「你可聽到他們說了什麼?」
「沒聽清,好像說了什麼回京的話。」
聽完,我飛快衝向宋府,劉石頭在後面又喊了一句:「對了,宋主簿已喪生火場。」
梁詢這隻鬼,被我極快的速度拉扯得形容狼狽,好在無人看得見。
漫天的火光,染紅了一片天空,我在宋家的池塘邊看到了溼淋淋的姜濟和宋槿安。
「姜濟!」
我壓抑着怒火走上前。
姜濟匆匆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身去拽宋槿安。
「槿安,這裏危險,快隨我出去。」
而宋槿安竭力後退,使勁扯開姜濟的手,兩人拔河似的。
我一劍刺去,逼得二人不得不鬆開手。
我恨鐵不成鋼地瞪向姜濟:「你也知道這裏危險?」
我又看向宋槿安,她似乎是畏懼我,後退兩步。
「阿漵,你聽我說,槿安她——」
不等姜濟話說完,我將長劍壓在宋槿安肩上,冷聲道:「出去。」
我踹了姜濟一腳,示意他先走,緊接着,宋槿安跟在姜濟身後,亦步亦趨,身子僵硬,不敢回頭看我。
我們剛走出宋府沒多遠,背後轟然一聲響,蕩起丈許高的火星煙塵,偌大的宋府主屋塌了。
「母親……」宋槿安朝着火光處跪下,哭聲淒厲,再也不肯走。
姜濟見狀,強硬地奪了我手中的劍,收回劍鞘再放回我手中,低聲告訴我:
「宋主簿爲了救槿安,被燒斷的房梁砸到,當場斃命。」
我抿了抿脣,抱着劍站在原地,不再開口。

-14-
火勢被控制住,劉石頭找到我,說是在城門口發現許多宋府的下人和府兵。
「姜小姐,是就地處置還是抓回來?」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那些府兵人數比我們多,我們打不過。」
宋槿安聽到這話,爬過來拽我的衣角,聲淚俱下:「求大人放過他們吧,我願意上堂作證。」
我轉頭去看姜濟,他第一時間避開我的視線,旋即無奈道:
「好吧,我沒在飯菜裏下迷藥,是我在放火後將他們趕出宋府,也是我要帶槿安離開。」
「阿漵,楊、宋二位土司作惡多端,罪魁禍首在主家而非下人……」
他試圖勸說我。
「宋主簿今晚是準備殺你的!」
「你可知楊縣丞有多狠辣,若不是我會武,你此刻便見不到我。」
我都快氣笑了,大理寺評事這個位子,姜濟待了三年一直未得晉升,如今我大抵知曉緣由了。
「縱使宋主簿已死,宋家人難道沒有其他動作?即便他們是無辜的,可他們也是重要人證。你熟讀律法,不會不知。」
他存了私心。
姜濟神情狼狽,別過臉,不再看我。
我對劉石頭下令:「悉數押回大牢,聽候審問,若有反抗,可殺雞儆猴。」
宋槿安鬆了手,伏在地上哭泣。
這時,我手腕上的紅繩輕輕動了動,我這纔想起梁詢還飄在我身後的半空中。
我朝一處僻靜處走去。
「多謝你。」
我不自在道:「原是想讓你見一見宋主簿的,沒想到來遲了。」
梁詢輕笑一聲:「她只有一條命,還不了無數命債。」
「是啊,還有許多人在等,可有的忙了。」
我望向東邊的青黑夜空,天快亮了。

-15-
翌日,縣衙圍滿了人。
我允他們進來,公堂外很快水泄不通。
升堂前,我向姜濟歸還官印,問他要不要主審。
他收下官印,卻推拒做主審官:「我心有偏私,恐有礙公正,還是你來審,論審問斷案,你的經驗比我多。」
我瞧見他眼中的落寞,一時間找不到用什麼話開解他。
姜濟坐在下首,做起了記錄的師爺。
楊縣丞被抬了上來,他已然清醒,卻受不住毒發的苦楚,趴在擔架上呻吟不停。
宋槿安身側躺着的是宋主簿焦黑的屍體,腳邊還有一個沾滿泥土的木箱子,她跪得端正,一五一十說出她知道的一切。
「三年前的冬至夜,母親與何知縣、楊縣丞應酬,久久不歸,我便到縣衙去尋人,親眼看到他們打傷何知縣,又將他的屍體丟棄到枯樹下……」
在母親屍首旁承認母親有罪,她的聲音止不住顫抖。
……
審到縣衙賬目時,楊縣丞咬死不認,「那是宋主簿一手所爲,老夫概不知情。」
宋槿安打開木箱子,取出裏面的書冊,恭敬呈上:「大人,母親猜到楊縣丞日後會反咬一口,另做了賬冊,這是分、分贓明細。」
還有人在堂下突然喊道:「大人,我也可以作證,岐山縣雜稅從未減免過,甚至比臨縣還高兩成。」
……
這一日過去,岐山縣兩大土司倒臺。
宋府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我帶着衙役去楊府抄家。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劉石頭最近格外精神,時常笑着,連聲量也比從前高了幾分。
楊府倒是沒宋府那般張揚,但在楊縣丞的臥房,除了門窗,三面牆都是衣櫃。
我打開一看,全是嶄新的官服,不止是縣丞的,還有往上各級官員的。
他想往上晉升,可朝廷有規定,土司雖世襲官職,但爲了穩固當地百姓,不得輕易離開,晉升機會渺茫。

-16-
五日後,我整肅完岐山縣,準備回京向聖上彙報。
縣衙外,姜濟送我上馬。
幾日功夫,他忙裏忙外,竟滄桑了不少,一雙眼睛滿是疲憊,青黑一片。
「我走後你該好好歇息一下。」
「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牢房都快關滿了,還有一堆爛賬,我不像你,跟鐵打似的。」
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眼中蓄起水霧。
「阿漵,有時候我挺嫉妒你的。」
他走到馬前,低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馬順毛。
「明明是一母同胞,你卻勝過我許多。十五歲時,我們一同去考稽查司,你位列榜首,我名落孫山,兩年後才勉強考入大理寺。」
「這一次,我原想着比你早知道真相,能夠勝你一回,可姜漵就是姜漵……」
「兄長——」我剛想說些什麼,被他抬手製止。
「後來呀,我仔細想過,讀書起早貪黑我躲懶,練武太苦太累我不學,我呢,就是個天生享福的命。」
他回過頭來朝我笑,笑得張揚又熱烈,彷彿回到了在京城的時候。
我忍不住寬慰道:「我的兄長可是名滿京城的風流人物,豈會囿於小小邊陲縣城?」
他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思忖片刻,點頭:「你說得對,我這多情的老毛病是得改改了。」
「那宋槿安,你準備如何安排?」宋槿安檢舉有功,我將她交由姜濟處置。
姜濟嘆了口氣,正色道:「宋主簿身死,但土司世襲制度仍在,她的族人很快會來爭奪土司之位,我打算讓槿安去爭下一任土司,屆時爲我所用。」
他頓了頓,又道:「聖旨下來前,先這樣安排。」
我忽覺懷中的奏摺有千鈞重,沉聲道:「官制改革急不來,矗立在浩渺空中的樓閣才掉落幾片磚瓦,吾輩還應努力。」
「岐山縣我先守着,上天給我這張臉可不是沒有用處的,美人計,我使得爐火純青。」姜濟拍着胸脯保證。
打馬離開前,我回望縣衙,後院的大榕樹枝繁葉茂,清風拂過,沙沙作響。
榕樹枯骨,一夜回春,那高高的樹冠上,再無白衣枯樹鬼。
「保重,我走了。」
長鞭一揚, 千里回京。
……
「梁先生,可有話帶給我父親?」
「故人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你折一截榕樹枝給他吧。」
「我回京需半月,怕是樹枝已經枯了。」
「無妨,故人枯骨,何嘗不是一件禮物?」

-17-
二十年後, 京城。
春四月, 杏花開滿枝頭。
我護送鄰國使臣入京,剛進城便遇上了進士遊街的隊伍。
領路的禮部官員見到我,命隊伍避讓。
「惠王殿下, 您先請。」
京城街道寬闊,容得下兩條隊伍,我叫停身後的隊伍,說道:「不必,你們繼續, 也好叫使臣們見一見我朝進士的風采。」
「多謝殿下。」
在清一色進士巾袍中,我看見個久違的面孔。
他年輕, 朝氣,四肢健全。
三日後, 這人登門找上我。
「殿下,下官名叫李榕,岐山縣人氏,上京趕考時遇到一位按察使大人,他託我帶了信給您,特意交待要親手交到您手中。只是您此前不在京中,所以我今日才貿然登門。」
我接了信,展開,是姜濟的筆跡。
「阿漵,自槿安故去、兄自請遠任起, 至今Ṭū́³已別十五年, 致高堂侍奉之責獨累於妹,愧怍難消。然邊陲雖苦,卻能踐行所學、兼濟一方, 亦無憾矣。推行新政數載,幸不辱命, 全國土司盡數革除或歸置。望妹善自珍重, 代兄盡孝, 聖上及諸親長輩前,代爲問安, 兄一切安好, 歲末將歸,勿念……」
讀完了信,我眼前恍惚出現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梁詢與我們兄妹告別的情景。
他說:「反視內心, 那裏有一道聲音,縱使前路荊棘遍佈,它會指引你們一直走下去。」
之後,他消失於寂靜黑夜, 天明之後,枯樹還春,枝頭新綠。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相关推荐
    月光不曾渡彼岸-PIPIPAPA故事會

    月光不曾渡彼岸

    暗戀了九年的他。 死在了我準備表白的前一天。 那個眉眼清雋的外科天才。 最後成了解剖臺上散落的屍塊。 頭七那晚 […]
    25
    血色繡花鞋-PIPIPAPA故事會

    血色繡花鞋

    黃溪村村民在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來一具紅棺。 村民們一擁而上,不止拿光了紅棺裏的陪葬品。 還把棺材裏女屍身上的衣服 […]
    26
    我說我通靈萬物,就被資本做局了-PIPIPAPA故事會

    我說我通靈萬物,就被資本做局了

    我開通靈直播間,同行砸十萬連線砸場子。 他舉起「祖傳羅盤」讓我鑑定。 我閉眼三秒:「這玩意兒上週剛掉廁所,你捨 […]
    24
    離奇失蹤的小孩-PIPIPAPA故事會

    離奇失蹤的小孩

    村子裏又失蹤一個孩子的時候,我正在村邊瘋嫂家喫燉肉。 我們村子很窮,連飯都喫不上。 但是瘋嫂很厲害,她家總有肉 […]
    15
    放三塊冰-PIPIPAPA故事會

    放三塊冰

    有個顧客在外賣訂單裏備註:只要三塊冰,多一塊自殺。 我不小心放多了兩塊。 顧客收到後當即就問是誰做的奶茶,是不 […]
    18
    副本BOSS竟是我失蹤的男友-PIPIPAPA故事會

    副本BOSS竟是我失蹤的男友

    意外被拉進恐怖遊戲,我找到了失蹤多日的男友。 他一身紅衣馬上就要成親了。 我摸出隨身攜帶的粉筆,扔到了他的腦殼 […]
    17
    討囍-PIPIPAPA故事會

    討囍

    我是恐怖遊戲裏的新手 boss。 嚇唬人不成,反被傳聞中高冷的榜一大神喫幹抹淨。 通關後,系統請玩家挑選獎勵。 […]
    24
    彩票殺機-PIPIPAPA故事會

    彩票殺機

    我是開彩票店的,但我給顧客打的都是假彩票。 這種票不聯網,就算中了也不能兌獎。 所以收到的錢就能繞過平臺,全進 […]
    13
    不要隨便出租房子-PIPIPAPA故事會

    不要隨便出租房子

    我地下室車位旁停着一輛奔馳。 從過年來就一直停在那裏,積了不少灰。 上個月我好奇地朝裏面看了看。 裏面什麼都沒 […]
    24
    血釘封棺-PIPIPAPA故事會

    血釘封棺

    我媽是個寡婦,長得特別的漂亮。 村裏有不少流氓都喜歡在晚上摸黑進我家的門。 而我媽來者不拒,門總是大開着。 但 […]
    19
    天天高考?-PIPIPAPA故事會

    天天高考?

    我被困在了高考考場。 只要邁出校園大門就會回到高考前一夜。 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 考題我都特麼背下來了。 我 […]
    22
    今夜鬼敲門-PIPIPAPA故事會

    今夜鬼敲門

    大半夜,我刷到一個校園網帖子,說學校有人死了。 死人今晚會來敲門,敲到第四下,就會帶人下陰曹地府。 正刷着,門 […]
    23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