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個窩囊廢,什麼也幹不好,整天懶洋洋、笑哈哈,被人欺負了,還要我去救。
所有人都說,我嫁給他,算是倒了大黴。
直到京城第一美人來找他,被流匪圍困。
他冷着臉將她拉到身後,一劍破蒼穹。
我才知,原來他並非一無是處,只是我不配。
後來,敵國入侵,烽火連天。
他終於想起了我和女兒,拼死回來救我們,卻發現,人去樓空。
我們早就不要他了。
-1-
明鏡來我的小客棧時,驚動了幾條街的人。
百姓們紛紛圍在門外,要瞧一瞧傳聞中的京城第一美人到底長什麼樣。
我從二樓下來,問她要住店還是打尖。
她冷着臉,並不搭理我,一雙美目盯着在櫃檯前算賬的夫君,質問他:「謝淮舟,你還要躲到什麼時候?」
圍觀的百姓們倒吸一口涼氣。
衆所周知,我的夫君,阿晉,他是個窩囊廢。在太安郡一年,連路邊的叫花子都敢欺負他,這樣的庸碌之輩,怎麼會認識京城第一美人呢?
夫君撥着算盤,手指僵了僵,抬眸,笑意淡若清風:「謝淮舟?誰是謝淮舟?你認錯人了。」
我也跟着打圓場:「姑娘,你怕是找錯人了……」
「我沒找錯人!」明鏡柳眉微蹙,咬牙道,「謝淮舟,你就這般沒種,連自己是誰都不敢承認嗎?」
她實在太美,罵人時,臉龐微微漲紅,好像一片春日桃花,惹人憐愛。
夫君眸光暗了一瞬,片刻,他勾脣輕笑,眼睛裏聚着抹不開的失意:「我本就沒種,不過是臭魚爛蝦一條,跟你要找的人,沒關係。」
「謝淮舟!」她紅了眼,盈盈的水光蓄在眼底,又生氣又委屈。
「虧你還是個男人,連小孩子都知道,摔倒了,爬起來就是,可你竟如此自暴自棄,枉費我找你這許久,你就在這兒爛着吧!」
她抹了一把淚,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手指偷偷在袖中攥緊。
我回頭看着夫君。
他頭也沒抬,神情專注地撥着算盤。
可他卻沒發現,他的賬,早就算錯了。
夜裏,夫君摁着我一遍又一遍。
沉默又莽撞。
沒有溫情,只有發泄。
「阿晉,那個女人……」
「別提她。」
明鏡沒走,她在我的小客棧對面住下了。
我看向窗外,喫力地,幾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她……她在,等你。」
「我說過了,別提她。」
他煩躁地,用更大的力氣,懲罰我。
月光下,他的眼眸,看不穿。
-2-
太安郡盡人皆知,我的夫君,是個除了美貌,一無是處的廢物。
他終日懶懶散散,沒有一點脾氣,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被人欺負了,還得要我提着菜刀去救他。
所有人都說,我嫁給他,真是倒了大黴。
可我能怎麼辦呢?我是個老姑娘,還是個醜姑娘,臉上橫着一條疤,男人看見都要嚇一跳,所以二十幾歲還沒有嫁人。
但夫君跟別的男人都不一樣。
我第一次見他時,是在林子裏。
那天我和阿嬸去山林裏撿蘑菇,就看見夫君躺在溪邊,醉醺醺的,落魄潦倒,一身的傷。
我掐他人中,他醒了,看我的第ẗū́₀一眼,卻指着我的臉說:「姑娘你,你,有眼屎。」
好氣啊,氣得我把他扔回去了。
阿嬸叫我別管他。
可我回頭看了看,覺得他實在長得很好看。
高高的鼻樑,薄薄的脣,笑盈盈的眼睛,還有修長的手指,無一處不好看。
所以我把他揹回家了。
我問他家在哪裏。
他說他沒有家。
我說:「那你就留在我的客棧裏幫忙吧。」
他說好。
我問他他叫什麼名字。
他想了半天,說:「好像叫阿晉。」
於是我就叫他阿晉。
阿晉美貌,卻實在無用,算不好賬,也打不好雜,還總是偷喝我的酒。
沒活兒的時候,他就喜歡抱着酒罈,在櫃檯邊睡懶覺。
有時候幾個小孩兒跑進來,在他臉上畫烏龜。
他醒了,一點兒也不生氣,垂眸啞笑,說:「畫得好,我可不就是烏龜嗎,縮頭烏龜……」
小孩們拿石頭砸他,他動也不動,任由他們砸破他的腦袋。
不到一個月,所有人都知道了,阿晉是個沒脾氣的傢伙,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於是,連路邊的乞丐都喜歡捉弄他。
可我不嫌棄他,我覺得,一個窩囊廢,一個醜八怪,還挺配的。
我問他:「阿晉,要不你跟我成親吧,反正你大概也娶不上媳婦了,怎麼樣?」
他懶懶望着我,眼睛裏盛滿了細碎的陽光,夢囈似的,問我:「那以後,我能隨便喝你的酒嗎?」
「當然能ŧṻₚ。」
他抿脣,笑得浪蕩:「好。」
我們就這麼成婚了。
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我本以爲,我會和他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的。
如果明鏡沒有出現的話。
-3-
明鏡沒有走。
她包下了我家對面的客棧。
第二天,她搬了張長凳,坐在大門口,盯着阿晉。
阿晉好像看不見似的,照舊撥弄他的算盤。
我撥開窗,看着明鏡,心中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女兒也趴過來,瞪着一雙杏眼,好奇地問我:「孃親,那個人爲什麼一直看着爹爹?」
我答不上來,摸摸她的小腦袋:「月兒,寫字去。」
月兒撇撇嘴,聽話地去了。
我看着她進屋,轉身,來到櫃檯。
「那位姑娘在對面,一直看着你呢。」
阿晉微微一怔,蹙眉,繼續算賬,不鹹不淡道:「隨她。」
「可她若一直不走怎麼辦?我想,若真是認錯了,還是當面說清楚的好。」
他緘默,沒有回答。
我也不再強求。
心緒凝重地,去結一桌客人的賬。
窗外陰沉沉的,厚重的雲層滾動着,不時傳來悶悶的雷聲,暴雨將至。
我正在後院點菜,卻聽見外面傳來轟隆隆的馬蹄聲,混着陣陣嘶喊:「流匪來了!流匪來了!」
一時間,城中亂成一團。
店內食客慌亂逃命,雞飛狗跳。
月兒哭着跑出來,我把她塞給廚子,讓他們帶着她去井下躲躲。
又出去尋阿晉。
流匪已經到了店外,地上橫幾具屍體。
「夫君,快走!」
我拉着阿晉往後院跑,聽見街對面傳來明鏡的哭聲。
「別碰我!別碰我!」
幾個流匪攥住她的手腕奸笑:「想不到這小地方竟有此等美人?今日真是賺大發了!」
阿晉停下步子。
他頓了頓,鬆開我的手。
我心中一慌:「阿晉!」
他只說了兩個字:「躲好。」
-4-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阿晉。
他站在流匪面前,目光陰沉,氣場強大,全然不似從前那般頹靡。
明鏡喜極,忙跑到他身旁。
「淮舟,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阿晉沒有說話,冷着臉,把她拉到身後。
「哪個不要命的敢壞爺的好事?」流匪怒目圓睜,揮刀向他砍去。
阿晉動也沒動,直到刀刃近在眼前,才反手拔出明鏡腰間的佩劍。
短短一瞬,十幾個流匪便已殞命當場。
……
阿晉救明鏡時,我正躲在酒櫃後面,愣愣地看着這一切。
有幾個流匪衝了進來,一通翻找。
好在他們只是求財,捲走櫃檯中的銀兩之後,便跑了。
當然,跑出去,也死在了阿晉手上。
我望着阿晉。
腦中有什麼崩塌了。
原來他那麼厲害。
可從前,我被人爲難時,他從未出過手。
我一直以爲,他就是什麼也不會,如今才明白,原是我不配。
街對面,明鏡撲進阿晉懷裏哭。
他沒有動,默許了她越界的行爲。
許久,他大概想起我來了。
推開明鏡,快步走進店裏,喚我:「玉柳?」
我心中刺痛,緩了緩,推開身前擋住我的雜物,平靜道:「我在這裏。」
他鬆了口氣,伸手拉我起來:「已經沒事了,出來吧。」
「謝謝你,阿晉。」我看着他,扯了扯脣,「或者,我該叫你,謝淮舟。」
他微微一怔,眸中情緒複雜。
「玉柳,在你面前,我永遠是阿晉。」
「哦。」
明鏡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她理了理鬢邊吹散的髮絲,表情得意。
我掃了她一眼,轉眸,看着謝淮舟。
想問他,那年他說自己叫阿晉,原來阿晉的晉,是明鏡的鏡嗎?
想一想,還是算了。
我心中已有答案。
何必自取其辱。
-5-
謝淮舟說,要帶我和女兒回家。
「客棧被砸成這樣,索性關了吧,我帶你和月兒去京城。
「還有……明鏡和我們一路。如今正逢亂世,她一個人回京,不安全。」
送她回京,纔是最要緊的吧?
我心中發冷,卻沒有作聲。
他抿了抿脣,想牽我的手:「玉柳,你放心,我與明鏡情同兄妹……」
我抬手,假裝撩頭髮,避開了他。
他的手微微一僵。
我只當看不見,抬眸,對他笑笑:「都聽你的。」
那就隨他去京城吧。
正好,我也很想知道,我的夫君謝淮舟,究竟是什麼人物。
-6-
月兒不喜歡明鏡,她只有四歲,卻好像什麼都懂。
路上,明鏡找謝淮舟說話,她連忙跑過去,攔在謝淮舟面前:「不許和她說話!爹爹,你不許和孃親以外的女人說話!」
明鏡咬咬脣,後退半步,眼眶微紅:「對不起,我忘了,你如今已有妻女……」
謝淮舟見狀,微微蹙眉:「月兒,不要無理取鬧。」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對月兒極盡寵愛,從不捨得說一句重話。
明鏡一來,什麼都變了。
月兒瞪大了眼睛,一拳捶在他腿上:「爹壞!」
然後哭着跑到我身邊。
我哄着月兒,抬頭,看到明鏡挑眉輕笑。
她好像已經勝券在握。
事實證明,她的底氣,是有道理的:謝家的人,不喜歡我和月兒。
到京城後,我才知道,謝淮舟家的宅子那麼大。
五進五出,奴僕成羣。
他不是什麼落魄窩囊廢,而是侯府獨子,北齊一等一的貴公子。
我們下馬車時,侯府早已有一羣人在等候。
明鏡跑過去,喊着:「伯父伯母!」
崇陽侯和夫人拉過她,親暱地喚她乖侄女。
可他們的眼神落在我和月兒身上時,卻驟然變冷。
我牽着月兒走過去,喚了聲:「見過公公,婆母。」
他們沒有理會,只是轉眼看着謝淮舟,冷聲道:「你還知道回來。」
謝淮舟躬身:「父親,母親。」
我牽着月兒立在一旁,無人在意。
-7-
入主廳後,崇陽侯坐主位,夫人和明鏡坐在一起。
而我和月兒站在廳中,沒有人上茶,沒有人看座,像被審判的犯人。
崇陽侯喝了一口茶,沒有看我,只對謝淮舟道:「你既回來了,便挑個日子,與明鏡完婚吧。她等了你五年,尋了你五年,也該有個結果。」
謝淮舟還算有擔當,垂眸:「父親,我已有正室夫人。」
「無媒苟合,算什麼夫人!」
崇陽侯重重拍桌,神色震怒。
從一見面,他們就不喜歡我,連起碼的禮數都沒有。
現在,又當着我的面,侮辱我,實在欺人太甚。
我攥了攥拳,道:「我是他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夫人,怎麼就無媒苟合了?」
崇陽侯似乎沒想到我會頂嘴,怒道:「放肆!本侯與淮舟說話,哪裏輪得到你插嘴!」
「可笑,我長了嘴,自然就有說話的權利!豈能任人污衊?」
「你!」崇陽侯氣得不輕。
謝淮舟見狀,攔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對崇陽侯道:「父親,玉柳生在鄉野,性情直爽,請父親不要見怪。」
「直爽?本侯看她是不知天高地厚!」
崇陽侯看着我,咬牙切齒:「我原想着,你若賢良,待我兒與明鏡成婚,納你爲妾,也並非不可。可如今看你這模樣,你和你女兒,休想進我謝家的門!」
他聲音很大,震得人耳朵疼。
月兒嚇壞了,哇的一聲哭起來,抱着我的腿:「孃親,我們走吧,我們不要在這裏!」
謝淮舟沉默片刻,抱起月兒。
「既然父親母親容不下她們母女,那我便帶她們離開侯府。」
說罷,他便一手抱着月兒,一手牽着我離開。
崇陽侯氣得在後面直罵。
謝淮舟充耳不聞。
直到明鏡跑出來,哭着,在身後大喊:「謝淮舟,你會後悔的!」
他身子一僵,卻沒有回應,徑直往前走去。
可我分明能感覺到,他的心,亂了。
-8-
謝淮舟帶我去了一間小院。
我和月兒,以後就在這裏安身。
「父親母親初次見你,一時不能適應,日子久了,他們會接受你的。」他說。
我並不在乎這個。
放下包袱,問謝淮舟:「你爹說,明鏡等了你五年,你與明鏡……」
他正在整理牀鋪,聽到「明鏡」兩個字,指尖微顫。
須臾,平靜說道:「我待她,如親妹妹一般,你不要多想。」
是嗎?
可他的反應,早就暴露了一切。
我又不傻。
我沉默良久,冷冷道:「過去的終究過去了,人要往前看,別昏了頭,免得雞飛蛋打,不合算。」
明鏡出現以後,我一直在裝糊塗。
這是我第一次攤牌。
若換作從前的我,知道他心裏不乾淨,勢必與他一刀兩斷,永不復見。
但如今我有了月兒,總要爲她想想。
謝淮舟目前還知道與明鏡保持距離,還知道維護我和月兒。
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過去的事,我不與他計較,希望他不要再往後看。
聽到我這樣說,謝淮舟怔了怔。
他明白我的意思,眸子暗了下去:「我明白。」
然後,抱起剛剛路過的月兒,邊走邊哄:「好月兒,爹爹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9-
那日說的話,謝淮舟到底還是聽了進去。
之後的幾日,明鏡想了許多法子,要見謝淮舟,通通被他拒絕了。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但數日的冷淡,激怒了明鏡。
謝淮舟去軍營時,明鏡找上了門。
這一日,我終於知道了謝淮舟與明鏡的過往。
原來,他們相識十餘年,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她愛煎茶,他便日日出城,爲她採清晨的露珠。
她愛撫琴,他便訪遍琴師,爲她尋失傳多年的焦尾琴。
他差一點就要上門提親了。
直到五年前,他帶兵攻打涼國,卻中了埋伏,全軍覆沒。
一夜間,他從天之驕子,變成了害死上萬將士的罪人。
他無顏面對衆人,從此萎靡不振,終日飲酒。
最後流浪到了太安郡。
明鏡是懂如何噁心人的。
謝淮舟對她越好,便顯得我越可笑。
「我家小姐與小侯爺乃是天作之合,你這村婦若識相,便趕緊離開小侯爺,免得自取其辱!」
明鏡的婢女氣勢洶洶,爲她打抱不平。
我靜靜等她說完,然後,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她捂着臉,驚呆了:「你,你竟敢打我?」
想來是習慣了狗仗人勢,從未受過委屈。
我冷笑:「最煩仗勢欺人的狗奴才,我就算殺了你又如何?我到底也是謝淮舟的夫人,何時輪到你來教訓?」
她臉色一白,不敢與我再爭,灰溜溜地躲到明鏡身後。
明鏡也不生氣,挑釁地勾了勾脣角:「你不過佔了個虛名罷了,謝家可不認你。」
我心中刺痛,卻還是強撐着,維持端莊的儀態:「只可惜,你連虛名都沒有呢,謝淮舟寧願守着我這個村婦,也不願意娶你。」
她臉色一白,惱羞成怒:「那是因爲他不願委屈我!」
明鏡氣得胸膛一上一下的,片刻,平靜下來,譏諷道:「我與淮舟的感情,你永遠也不會明白。別得意,他早晚會回到我身邊的,等着瞧吧。」
-10-
我要拿什麼去贏明鏡呢?她美貌,聰慧,與謝淮舟有蕩氣迴腸的故事。
而我只是謝淮舟鬱郁不得志時,將就娶下的女人。
我有些厭倦了,想結束這一切。
可每次看到月兒坐在門口,孤零零地等謝淮舟回家,就沒辦法狠下心。
總還是想爲她,再賭一次。
半個月後。
月兒生辰,想回太安郡,她央求了許久,謝淮舟才答應帶她回去小住幾日。
我們一路北上,行至半途,在一家驛站休息時,忽然有人縱馬趕來,告訴謝淮舟,明鏡去寺廟爲他祈福時,不慎摔傷了。
謝淮舟一愣,死死抓住那人的肩膀:「你說什麼?」
我看着他慌張的模樣,心裏最後一口氣也散了。
謝淮舟聽那人說完,便要撂下我和月兒,打馬回京。
我身心俱疲,叫住他:「謝淮舟。」
他停下,回頭看着我,有些愧疚:「對不起,玉柳,我必須回去。」
「那我和月兒呢?這驛站地處偏僻,你就不怕我們出事?」
他頓了頓,卻還是做出了選擇。
「我會留下所有護衛保護你們,不會有事的。明鏡是因爲我,纔會出事,我不能不管她。」
塵土飛揚,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見他。
我知道,我和他徹底完了。
身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月兒眼淚汪汪地望着我:「孃親,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我蹲下,擦掉她腮邊的淚珠:「不,是我們不要他了。」
-11-
謝淮舟不會想到,就在他離開驛站後的那個晚上,涼國軍隊攻破了雁門,一路殺進關內。
一夜間,烽火連天,哀鴻遍野。
那間驛站,也在那晚被燒了個乾淨。
聽說三日後,謝淮舟帶兵拼死殺回驛站,在殘垣斷壁中挖了整整一日,直至雙手淋血,白骨森森,也沒有挖到他的妻女。
-12-
怎麼可能挖得到呢?
他離開驛站不久,我就帶着月兒走了。
他選明鏡,那麼,我也就不要他了。
我沒想到,這個舉動意外保住了我們母女的性命。
Ťú₅
可活下來,也Ţŭ̀¹幾乎無處可逃,雁門失守,關內烽火連天。
我帶着月兒四處躲避,最終還是被抓住了。
幾個涼國士兵圍過來,我握着一把柴刀,決意殊死一搏。
這時,旁邊響起了緩緩的馬蹄聲,那幾個士兵自動讓開了一條道。
馬背上,傳來低沉的聲音:「蠻蠻,好久不見。」
我愣了愣。
自南趙滅國以後,就再也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我幾乎已經忘記,我曾是南趙意氣風發的女將軍,趙蠻蠻。
我抬頭。
那人臉龐冷峻,一雙淺色金瞳壓在深邃的眼眶中,彷彿能洞穿一切。
我記得這雙眼睛,也記得他,拓跋允。
南趙滅國之前,我曾和他交過幾次手,我臉上的傷,還是他刺的。
那時候,我和他都只有十七八歲,他是涼國不受寵的小王子,我是我爹麾下的一個小將軍。
我沒能打得過他,被他活捉了。他將我綁在身邊,戲弄我,說要把我抓回去做王妃。
回涼國的路上,我趁他不備,咬開繩索,逃回了南趙。
再後來,李朝滅南趙,我僥倖活命,隱居太安郡,再也沒有見過他。
十年過去了,他成了新王,而我卻已是亡國奴,喪家犬。
我看着拓跋允,心中滋味,實在難言。
我將月兒拉近了些,低聲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是,稚子無辜,求你放她一條生路。」
拓跋允眸色沉沉,並未言語。
只是翻身下馬,抱起月兒,問:「你的?」
我緊張地盯着他,生怕他傷害月兒。
月兒卻不知恐懼,伸手,新奇地扯了扯拓跋允的頭髮:「我喜歡你的辮子。」
「月兒!」我怕她激怒拓跋允,忙制止她。
拓跋允卻笑起來:「你叫月兒?高懸如天上明月,好名字。」
他看着月兒,輕輕捏了捏她的臉:「你以後,一定會成爲你孃親一樣,了不起的戰士。」
我一怔。
不知爲何,眼淚忽然決堤。
落魄至今,唯高看我一眼的,竟是當年的死敵。
-13-
拓跋允沒有傷害我們。
甚至,還說要送我和月兒回家。
他問我:「孩子的父親呢?」
我一時啞然。
他抿脣,不再多問,只道:「那你跟我走吧。」
我點了點頭。
反正,去哪裏都一樣,跟着他還要安全些。
回涼國的路上,我騎馬跟在他身後,他抱着月兒,在前面走。
路過南趙舊都時,我看着遠處的殘垣斷壁,有些難受。
拓跋允回頭看了看我,放慢步伐,與我並肩,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沒有安慰,也沒有嘲笑,只是默默地陪我走過那一片廢墟。
我能感覺到,那不是憐憫,而是尊重。
-14-
到涼國後,我才知道拓跋允沒有王妃。
他成過一次親,新婚夜,那個女人卻試圖毒殺他。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動Ṱű̂ₜ過娶親的心思,一心擴張,將涼國壯大到了從前的兩倍多。
或許是因爲意氣相投,他格外喜歡月兒,送給她一匹雪白的小馬駒,教她騎馬射箭,允許她自由出入王帳。
月兒很開心。
她喜歡馬,喜歡草原與荒漠,喜歡在清晨時,騎着馬跑上小山坡,睥睨四方。
我原也是在馬背上長大的,看得心癢癢,借了拓跋允的馬,狂奔了一圈。
回到營帳時,拓跋允負手而立,笑道:「你知道嗎?西風是草原性子最烈的馬,你能馴服它,說明它喜歡你。」
「是嗎?」我有些不好意思。
拓跋允忽然向我一件東西,我下意識接過,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把劍,劍柄上,刻着我的名字。
這是從前,我日日佩戴在身邊的劍,後來國破家亡,它也落在了戰場上。
我錯愕地抬頭。
拓跋允只道:「希望你還記得,如何揮劍。」
我拔劍出鞘,看着寒光凜凜的劍鋒,眼眶有些溼潤。
「你從哪裏弄來的?」
他頓了頓。
「南趙滅國後,我曾派人去找過你,沒找到,只撿到了你的佩劍。」
他曾經派人找過我?
我有些訝異,心中一亂,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時候,月兒跑了過來,她撲進我懷裏,喊着:「孃親!我剛剛射到兔子了,你有沒有看到?」
我抱起她:「看見了,月兒真厲害!」
月兒轉頭問拓跋允:「允叔叔,你有沒有射到過兔子?」
這個問題簡直可笑,拓跋允卻十分配合她:「沒有,叔叔可比不上月兒。」
月兒神氣極了,小嘴叭叭,說明日要教拓跋允獵兔子。
拓跋允寵溺地笑。
一個小兵跑了過來。
「王上!有人在今日抓的那批北齊俘虜身上,找到了這個。」
那是一卷紙,拓跋允隨手接過,展開看了看,臉色一沉。
沉默良久,他將那張紙遞給了我。
那是一張畫着我和月兒的懸賞令。
我這才知,那日謝淮舟沒有挖到我和月兒,不肯信我們已死,瘋狂散佈懸賞令,能提供我們行蹤者,酬謝萬金。
「蠻蠻。」拓跋允眸色低沉,平靜的表情下,似乎壓抑着什麼,「你若想回去,我可以送你。」
我捏着那張薄薄的紙,心中並無波瀾,隨手撕掉了它。
「我與此人已恩斷義絕,斷不會再見他。」
紙片紛紛揚揚落地,像一場無聲的雪。
拓跋允怔了怔,輕輕鬆了一口氣。
他有些高興,卻不想讓我看出來,抱過月兒,翻身上馬。
「好月兒,走,叔叔教你獵鷹!」
-15-
我留在了涼國,重新成爲戰士。
放在從ŧű̂⁷前,我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會加入死對頭的陣營。
世事就是這樣沒道理。
我一個外邦女子身居高位,自然會有許多人不服。
但打過幾架,便也服了。
我沒想過,我會在涼國王都見到謝淮舟。
那時,我剛哄睡了月兒,卻聽見帳外傳來震天的廝殺聲,有人高喊着:「抓刺客!」
什麼人會殺到這兒來呢?這不是找死嗎?
我欲提劍出帳,卻有人先我一步闖了進來。
「玉柳!」謝淮舟長劍滴血,一身戰鬥的傷痕,他紅着眼,嗓音顫抖,「我來救你Ṫũ̂ₗ了。」
看來,是有人泄露了我的行蹤。
我有些驚訝,王都守衛森嚴,難以想象,他是如何殺進來的。
月兒被驚醒了,我回過神,將月兒拉到身後,冷冷地道:「這裏沒有什麼玉柳,我叫趙蠻蠻,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一僵,神色痛苦:「玉柳,你在怪我,是不是?
「對不起,那日,我不該丟下你和月兒的,是我昏了頭。這些天,我每次回憶,都恨不得殺了我自己!
「可我不能死,我還要帶你和月兒回家,回家以後,你就算殺了我,我也絕無怨言。求你,跟我走,好嗎?」
他伸手,近乎懇求。
可惜,晚了。
我搖了搖頭,目光越發冰冷:「早幹什麼去了?你不管不顧丟下我和月兒的時候,都不曾心軟,如今後悔有什麼用?若非命大,我們早就死了。謝淮舟,是你自己三心二意,親手拆散了這個家。我如今在這裏過得很好,別再來打擾我。」
「玉柳?」他愣在原地,彷彿捱了當頭一棒。
帳外,拓跋允已經殺了過來,他踹開門,帶兵圍住謝淮舟。
「我說是誰,原來是手下敗將。」
拓跋允橫刀而立,擋在我和月兒面前,一雙鷹目戒備地盯着謝淮舟。
謝淮舟深吸一口氣,目光冰冷:「拓跋允,只要放了玉柳和月兒,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放?」拓跋允冷笑,「我從未囚禁過她們,何談放?你不如問問,她們願不願意走。」
謝淮舟怔了怔,帶着一絲希冀望向我。
我錯開眼神,扭過臉不看他。
他咬牙,聲線顫抖着,喚月兒:「月兒,過來,爹爹抱。」
月兒從我身旁慢慢走出來,淚流滿面。
她望着謝淮舟,哽咽:「爹爹不是不要月兒了嗎?」
謝淮舟快要絕望了:「爹爹沒有不要月兒!我錯了,對不起,月兒,我錯了,你原諒我,過來,好不好?」
月兒抽泣起來。
片刻,搖了搖頭,輕輕躲到了拓跋允身後:「你丟下我們那天,我和孃親差點就死掉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若不是允叔叔,我和孃親早就死了。我不要跟你走,你去找壞女人吧。」
謝淮舟震驚地看着這一幕,身子一晃,像是被一座山壓倒了。
「月兒……」他心中那口氣散了,支撐不住,跌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拓跋允抱起月兒,鬆了一口氣,下令讓手下抓住謝淮舟。
「別殺他,我可不想讓我的小公主傷心。把他綁起來,扔回北齊去。」
-16-
王都又恢復了平靜。
我才發現,拓跋允竟受了傷。
「不礙事。」他逞強道。
「讓我看看吧。」
拓跋允拗不過我,在我牀邊坐下,褪去破損的衣衫。
裸露的皮膚上,傷痕累累。有兩道新傷,正滲着血,拓跋允神色平淡,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程度的疼痛。
在拿着淺淺的新傷下,有一道極深的舊傷,觸目驚心。
我一時失神。
拓跋允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輕笑:「你砍的,忘了?」
我記起來了。當年交手,我和他都重傷了對方。
想到這些我有點不好意思,不再看那舊傷,紅着臉,爲他止血。
帳中十分安靜,拓跋允垂眸看着我。良久,抬手按住了我的手。
「蠻蠻。」
我驚了驚,心跳得快要飛出胸腔,想抽出手,他卻抓得更緊。
「你……你做什麼?」
他目光深沉,一字一句,無比認真:「你有沒有想過,留在我身邊。」
「我不就在你身邊嗎?」
「我是說,嫁給我。」
我腦海一空,聽到了咚咚咚的聲音,不知是他的心跳,還是我的。
他緩緩道:「我需要一個強大的王后,我希望她能與我並肩作戰,我們互爲後盾,我希望我不在時,她能守住我的王都,我的子民像敬我一樣敬她。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他喉結滾了滾,耳垂髮紅,聲音低了些:「當然,我亦有私心,我,心悅你。」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攝得我三魂丟了七魄。
其實,這些日子朝夕相處,我對他的看法早已改觀。他性格豪放,在我面前,卻總是字斟句酌,生怕提起我的傷心事。
他對月兒,亦無可挑剔。
怎麼可能不心動呢?
良久,我紅着臉偏過頭去,低低應了聲:「嗯。」
拓跋允驀地抬眸,眼底喜色難抑,我彷彿又看到了十七八歲時,意氣風發的小王子。
須臾,他朝帳外道:「來人,備酒,賀本王新婚之喜!」
-17-
我和拓跋允成婚時,謝淮舟被送回了北齊。
他本就受了重傷,加上心病,幾乎沒了半條命。
被接回崇陽侯府後,他閉門不見任何人。
終日沉默不語。
明鏡想見他,卻都被攔在了外面。
她故技重施,今日爲謝淮舟求醫時摔傷, 明日又落水, 可惜,這些手段都沒用了。
謝淮舟再也Ţüₓ不見她了。
一年後,北齊向涼國求和, 崇陽侯主動請纓,作爲使臣前來談判。
天下從來都是弱肉強食, 北齊打不過涼國,便只能忍痛割肉。
談判結束,崇陽請求能與我單獨說幾句話, 姿態卑微,再不像初見時那般倨傲。
他的腰彎了又彎, 求我原諒謝淮舟, 讓月兒回北齊,好叫他有個念想。
我嗤笑:「當年我帶月兒回侯府,你嫌我們粗鄙, 連一口茶也不曾給過,放話絕不會讓我們進謝家的門。如今後悔了, 又想把月兒要回去,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他面色難堪,爲了謝淮舟, 卻不得不一再放低身段:「當年之事, 是老夫錯了……」
我懶得再聽他囉唆, 掏了掏耳朵:「來人, 轟出去。」
幾名下屬進來,將崇陽侯趕了出去。
他一輩子養尊處優, 何曾受過這樣的欺辱,一時間氣得差點吐血。
然而身在涼國,卻一個屁也不敢放。
回北齊後,他在謝淮舟面前痛罵我, 勸謝淮舟忘了我們母女, 另娶一個。
謝淮舟不語, 只是垂着眸子, 失魂落魄地笑。
幾個月後,謝淮舟傷愈, 像沒事人一樣, 重回軍營。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以爲他已經好了。
一次戰役,謝淮舟領兵追殺幾個流匪。
以他的身後,幾個流匪根本奈何不了他, 可不知爲何,流匪一劍刺來時,謝淮舟沒有躲。
那一劍刺穿了心臟。
他倒在了衆人面前,臨死前望着天空, 嘴角帶笑, 好像解脫了一般。
謝淮舟的死訊傳回京城那日,明鏡哭暈了過去。
那天夜裏,她出了城, 赤着腳,一步一步走進了深山古剎。
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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