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有條大河。
大人都說,我發小李文在這河裏淹死了。
我不懂什麼叫淹死。
周亞楠學習最好,她說淹死就是溺斃。
我說啥是溺斃?
她又嫌我腦子不好,說溺斃就是再也見不到了。
可他們說的不對。
我騎着自行車路過河,總看到李文一隻腳踩水裏衝我揮手。
她叫我來河裏。
我叫他上岸來。
她拗不過我。
我倆在村裏新修的水泥地上玩跳房子。
她踩過的地方總積着一灘水窪。
影子卻不見了。
-1-
我站在粉筆畫好的格子裏,問李文:
「你的影子呢?」
李文四處找,沒找到。
她說:「哎?我影子呢?」
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又忘家裏了?」
「我媽說你總是丟三落四,文具盒書包亂扔,叫我別學你。」
李文不高興了:「你媽說人壞話,你才別學她。」
我媽還說李文總是沒大沒小。
這我就先不告訴她了。
夏天太陽毒,沒一會我就玩得滿身是汗了。
但李文還是溼漉漉的。
頭髮的水珠劃過下顎,在腳下積成水窪。
她跳房子,跳到哪個格子裏,就積了一灘水。
邊緣粉筆畫的線都看不清了。
索性李文不想跳房子了。
我問她:「那你還想玩啥?」
李文擠眉弄眼:「我們來玩踩影子吧。」
-2-
李文當我是傻瓜。
她哪有影子啊?
村裏人都說我有點愣,但我也不是大傻子呀。
玩踩影子,我肯定贏不過她。
我喊:「好熱啊,李文,你喫不喫冰棍啊?」
李文從兜裏掏出溼透的五毛。
我在書包肚子裏掏來掏去,也有五毛。
老冰棍一塊,大頭雪糕五毛。
剛好,一人一根。
我倆都把錢遞給老闆。
可是老闆只收我的錢。
我喊老闆:「李文也要一個雪糕呀。」
老闆手一抖,看我的眼神可奇怪了。
他叫我別亂說。
再亂說,告我媽。
我怕了。
可不能讓我媽知道我買雪糕。
我拽着李文飛快的逃了。
-3-
李文看着我喫大頭雪糕。
剛撕開一層塑料膜,她就吞口水。
我咬了一口,舌頭變成紫色了。
我想看李文的舌頭也變紫色。
遞過去,「你咬吧,就一口。」
李文咬了好大一口,我下次絕不會給她喫了。
可是我突然聽見我媽喊我。
「大姚——何大姚——」
嚇得我一哆嗦,把冰棍整個塞給了李文。
天快黑,我媽就下班了。
聞到村裏有人做飯,我媽就該喊我回家喫飯了。
我去推自行車:「李文,冰棍給你了,我回家喫飯了,你也快回家喫飯吧。」
「你媽找你好久了。好多人都在找你,你回家估計要捱打。」
李文站在河坡,啃冰棍,衝我揮手。
我比劃——喫完了別忘擦嘴。
否則肯定嗝屁。
我纔不擔心李文捱揍,主要是怕她供出我來。
她媽也不讓她喫冰棍,李文小時候生過病,老是咳嗽。
李文落水那天,咳得很兇,很嚇人。
她媽認識我媽,我媽知道了肯定還揍我。
-4-
我媽從廚房出來,抬手就是一盤涼拌苦瓜。
哦,一盤毒藥。
「三伏天喫苦瓜,最清熱解毒,愁眉苦臉的,你想幹啥?」
我最討厭喫的東西就是苦瓜。
李文也討厭。
我說:「李文媽媽就從來不逼她喫苦瓜。」
我媽夾筷子的手頓了一下。
又恢復自然。
「不許挑食。」
李文說,每個人都挑食。
大人從不買自己不愛喫的菜,所以才顯得不挑食。
我媽總說我不如李文聰明。
我把李文發現的「真理」告訴我媽。
我媽卻停了筷子。
「你今天怎麼老提李文?」
可是我以前也總提李文,這有什麼奇怪的?
我說:「媽,因爲我今天見到李文了呀。」
「李文穿着藍上衣,牛仔褲,但是沒穿鞋。」
「我們倆在河邊玩了跳房子,捉迷藏,還去小賣部買了……哦,沒去小賣部。」
「媽,李文回來了呀。」
-5-
我媽說,小時候,我總愛說胡話。
每到三伏天,總要帶我去找村裏最德高望重的何婆婆。
只有她治得了我說胡話。
我在地裏拾花生,對着路過的漢子咯咯直笑,他揹着個空籮筐,問我:「笑啥?」
我說他框裏有個扮鬼臉的娃娃。
那人黑着臉,又慘白,到底叫來了我媽,讓我捱了頓毒打。
我媽帶着我去找何婆婆「看病」。
在線香和焚燒的氣味裏。
何婆婆摸着我的頭,右手虛虛的朝空中抓握,像攥住了什麼。
「仙姑贈蓮,點化痴兒。」
「何仙姑,將你的仙花瓣,落一片吧。」
她指尖戳我眉心。
自那以後,我當真極少說胡話了。
我媽以爲何婆婆治好了我。
其實只是那天,何婆婆揹着人對我說:
「以後不管看到了什麼,都不可說,說了就該挨你媽揍。」
「你想捱揍?」
我肯定是不想。
她捏住我的嘴:「——那就管好小嘴巴。」
-6-
雖然我不說胡話了,村人還是說我有點楞。
周亞楠說楞就是傻,就是呆瓜。
周亞楠還說,沒人願意跟呆瓜玩。
她說的不對。
李文願意跟我玩。
我媽可高興了,她說雖然李文丟三落四,沒大沒小……但是李文是個很好的小孩。
但她今天真奇怪。
我躲閃目光:「我真的沒去小賣部呀。」
「我叫李文不要去小賣部,她都不聽我的。
「我就遠遠看着她買雪糕,一口都沒喫。」
我媽更生氣了,抽我手心。
老風扇吱呀吱呀,我媽又不信我說的話。
她總是這樣。
她拿起鑰匙,拽着我,又要去找何婆婆「看病」了。
-7-
我媽明令禁止我再去河邊。
可是我夢到李文了。
在夜蚊香環繞的夢裏,李文坐在河邊,頭髮潮溼滲水。
眼睛也溼漉漉的,她說:「我回不了家了。」
李文從來沒有哭過呀。
朦朧之際,我喊她。
——李文,我媽說你是鬼。
——李文,你是鬼嗎?
李文沒好氣的踢飛一顆小石子:「你纔是鬼。」
我嘟囔。
「我媽說的,又不是我說的。」
過了好一會,河水漫上來,李文又說:
「沒準,我還真是鬼。」
「人死了就會變成鬼。」
她認真的分析着:「我渾身潮溼,且不能離河水太遠,沒有影子——所以我應該是水鬼。」
李文最聰明瞭。
她什麼都知道。
她是班裏最聰明的第一名,王老師最喜歡她。
現在李文變成水鬼了。
不能上學了。
好吧。
我還想問她。
「李文,你變成鬼了,我們還是好朋友嘛?」
-8-
李文說看情況。
她討厭我了就不是。
給她買老冰棍、QQ 糖、尖叫、麥麗素、旺仔牛奶糖的話,就是。
我慌忙掏口袋,五毛、一塊,雙手捧上。
我可怕李文不跟我做朋友了。
那我就沒有朋友了。
李文不要我的毛票。
李文離開河岸,走上水泥地,卻走不到村口。
身體化掉了,像雪糕,變成一灘水,再流回河岸。
河水沒過李文小腿,李文哭了。
我要幫幫李文。
可是我想不出辦法。
還有誰能幫幫忙呀?
-9-
周亞楠最討厭李文。
因爲李文總比她考的分高。
就連王老師都最喜歡李文,第二喜歡纔是周亞楠。
我去小賣部,用五毛的座機給周亞楠打電話。
我說:「周亞楠,我看見李文了,李文變成鬼了,回不了家了。」
「ṱūₒ你幫幫她。」
周亞楠罵我有病。
可是她是除了李文最聰明的人了。
我央求她,並且說會把我的知音漫客都借給她看。
周亞楠她媽不讓她買漫畫。
課外書也不行。
周亞楠問我,最新一期有《偷星九月地》、《鬥羅小陸》嗎?
我說有啊有啊,還有《暴走〇家》。
周亞楠勉爲其難的同意了。
-10-
村裏請了個道士要超度李文。
河岸上全是人,白茫茫一片。
有人敲鑼,有人打鼓。
全班同學都來了。
就連周亞楠也來了。
我在大人組成的間隙裏狂奔,去找周亞楠。
道士的鈴鐺忽地響了。
-11-
道士叫李文不要回來,去往生。
道士嘰裏咕嚕地念:「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李文站在河水裏,渾身溼透,所有人都看不見她。
她媽媽也看不見她。
李文媽媽帶了糖糕、油條、豌豆黃。
卻不是給李文帶的。
啊,也不是給我帶的。
全都餵了魚。
她說,魚啊蝦啊喫飽了。
就不會喫李文的身體了。
「叫它們不要爲難,囡囡好去往生呀。」
她叫李文路上別隻顧着和小魚玩。
她叫李文去找一座叫做奈何的橋。
她說觀音娘娘在河的另一頭。
她們叫李文別回頭。
李文扣扣腦袋,有點迷茫。
她問我:「哎,往生是哪啊?」
-12-
周亞楠一直是單眼皮。
很兇。
她一揉眼,今天變成雙眼皮了。
我把她偷偷拽到河堤上。
周亞楠看不見李文。
她對我沒好氣。
「何大姚,我媽都說李文淹死了。」
「淹死就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爸幫着村裏撈屍體,三天都沒撈着。」
「你這傻子整天神神叨叨,李文在哪?」。
我瞧着李文,指她:「就在你右手邊。」
「現在在你身後——」
「現在在揪你的頭髮——」
周亞楠看我的眼神像看傻子。
我說:「周亞楠,李文問你,數學課講到雞兔同籠了嗎?」
我說:「周亞楠,李文問你,最近考試怎麼樣,她不在,你是不是終於拿第一名了?」
我說:「周亞楠,李文問你,想好要去清華,還是北大了嗎?」
周亞楠徹底怒了。
「李文,你有病吧?」
-13-
周亞楠罵李文有病。
不是罵我有病。
好吧,她相信我的話!
-14-
李文有時候想上清華,有時候想上北大。
周亞楠不糾結。
她不樂意跟李文上同一個大學,她說她上覆旦去。
唉。
復旦是哪呀?
-15-
周亞楠不喜歡磨唧唧的。
她問我:「李文爲啥回不了家?」
我比劃着:「李文離開河水太遠,就會像雪糕一樣融化。」
周亞楠想了想。
「哦,李文變成水鬼了。」
周亞楠不愧是周亞楠。
她問李文:「你是離不開河,還是離不開河水?」
我不懂這有什麼區別。
水鬼版李文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懂了。
周亞楠去小賣部,問老闆借了個洗臉盆。
河裏的水盛的滿滿當。
嘩啦潑在水泥路上,河水成一條小渠。
李文踩在小渠裏。
深一腳,淺一腳,走到盡頭,淌進了村。
我說:「周亞楠,李文說你跟她一樣聰明。」
周亞楠臉紅扭頭:「誰願意跟她一樣,會失足掉水,笨死了。」
-16-
其實我不懂什麼叫做失足落水。
但是周亞楠肯定說的不對。
李文一點也不笨呀。
李文那麼聰明,我覺得她像《成龍歷險記》裏的小玉。
小玉是我的偶像。
她有好多主意。
龍叔對抗水之惡魔,掉進水庫,也會被小玉救回來。
-17-
周亞楠家的盆是陶瓷鴛鴦的。
我家的是塑料盆。
都太小了。
我和周亞楠做了很多次「實驗」。
四五個盆擺在一起,一個接一個的推翻。
水流奔湧。
我們大叫:「李文快跑!」
李文拔腿就跑。
卻最多隻能跑到二壯家門口。
二壯家的黃狗最討厭了。
看見有人就狂叫。
大壞狗。
-17-
二壯媽跟我媽告狀了,不讓我們在她家門口胡鬧。
我媽揍我了。
周亞楠更慘。
她媽平時管她很嚴,不僅把周亞楠關禁閉。
還把我借給她的漫畫書全撕爛了。
我站在她家窗戶底下,等她。
蚊子把我咬得渾身是包。
直到她拉開窗簾,我仰頭喊她:
「周亞楠!周亞楠!我們今天還去河邊嗎?」
周亞楠眼睛腫的,右臉也是腫的。
她罵我大傻子。
她說她不管李文了。
她說李文就是我幻想出來的。
她說我本來腦子就有問題。
她相信我的話,她也是大傻瓜!
-18-
我踢着小石子回了家。
我沒有騙她呀。
李文路過的時候,二壯家的大黃狗都會衝她叫呢。
怎麼會是幻想呀?
-19-
我在涼蓆上翻來覆去的打滾。
睡不着覺。
我媽問我咋了。
我抱着她的脖子,聲音很悶。
我問我媽:「李文爲什麼不能跟我一塊上學了呀?」
我媽想了好久,抱着我說:
「因爲李文過世了。
「過世就是死,死去就會離開我們,去到另一個世界,不回來。
「媽,爲什麼李文會死?」
「每個人都會死,就像花會凋謝,太陽會下山,是我們生命完整的一部分。
「外婆去世以後,你是不是也沒有再見過外婆了呀?
「所以,不要再去河邊找李文了。」
我埋在媽媽懷裏,不知道爲什麼掉眼淚。
我不想李文死。
不想媽媽死。
不想周亞楠死。
也不想王老師死。
媽媽,人爲什麼要死呀?
-20-
可是,媽媽說的不對。
外婆去世第二年。
我見過外婆。
她給我喫豌豆糕,還對我比「噓」。
那天老風扇壞了。
媽媽在睡午覺。
外婆坐在牀前,搖蒲扇。
媽媽不出汗,卻在夢裏淌眼淚。
後來仙鶴來了。
仙鶴喫了一口我的豌豆糕,就把外婆接走了。
-21-
我還是要去河邊找李文。
趁我媽睡着,我偷摸下牀,抱着拖鞋出了門。
河裏有月亮。
李文站在月亮裏。
我去河裏牽李文的手。
「李文,我媽說你回不來了。」
李文說:「知道了。」
李文不知道。
「我們沒法一起去市裏頭的新華書店了。」
「你還沒有喫過楊桃,也沒法去看紫藤花瀑布,去錢塘江觀潮,去北海公園喫豌豆黃……」
「李文,我們沒法一起上清華了。」
我想哭:「咋辦啊,李文。」
李文說:「涼拌。」
「涼拌西紅柿。」
「西紅柿炒雞蛋。」
……
月亮被風吹碎了,也像蛋花湯。
李文去攪月亮:「大姚,我還是想回家。」
-22-
我要幫李文回家。
-23-
黑板上畫着雞兔同籠。
李文不在,沒人願意反覆教我,我學不會。
我趴在桌子上咬吸管,總擔心風扇會掉下來,砸到二壯的頭。
提心吊膽了好久,我決定扭頭不看了,掉就掉吧。
我問同桌玲玲:「你家有盆嗎?」
「洗臉盆、洗腳盆、洗澡盆……」
我掰着手指頭算數。
玲玲家有 5 個盆。
我家有 3 個。
我問前桌二壯。
二壯說有水桶,問我要幹啥?
我說:「我要好多好多盆,裝河水,就能送李文回家。」
玲玲撲哧一聲笑了。
二壯說我又犯病。
——「李文淹死了,哪有李文啊?」
他們都不相信我。
直到周亞楠對我翻了個白眼。
她把書翻得嘩嘩響。
我埋着頭,想藏進抽屜裏,才聽見周亞楠說:
「笑啥?何大姚沒撒謊。」
「我也看到李文了。」
-24-
我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桌都驚呆了。
我也驚呆了。
現在,有周亞楠幫我作證。
他們都信我的話!
他們也想見李文。
就連王老師也想去。
王老師總愛湊我們的熱鬧。
他是語文老師,總說,創作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在週四的兩節作文課上,他最愛念我的作文。
他說:「何大姚的作文,雖然與題目要求不符、字體較潦草、分段頻繁、用詞也不太準確,比如把「好運」錯寫成「桃花運」……」
「但想象力實在豐富,很有趣,值得我們借鑑學習。」
我媽老說要給王老師介紹對象。
所以王老師最怕我媽。
不過,我們都很喜歡王老師。
於是,我們約好星期天一起去河邊,自帶水盆,送李文回家。
周亞楠說她不去。
她媽週末不讓她出門。
尤其不讓她跟傻子玩。
-25-
星期天。
我路過周亞楠樓下,她拉着窗簾,卻躲在窗簾縫裏偷看。
我說:「周亞楠,Ťŭ̀⁵別看了,一起來吧。」
周țű₁亞楠說她媽鎖門了,不得行。
我抱着盆撓頭。
周亞楠最聽她媽的話。
她媽要周亞楠拿第一,周亞楠就只能拿第一。
李文總拿第一,周亞楠就沒有第一。
周亞楠就會捱打。
所以周亞楠才討厭李文。
我抱着盆衝她告別:
「周亞楠,你別討厭李文了,以後她都不會搶你的第一名了。」
周亞楠沒對我翻白眼。
她叫住我:「何大姚。」
周亞楠的窗臺掉下來一個盆。
——「接住了。」
周亞楠推開窗戶。
周亞楠鞋底踩上窗沿!
周亞楠縱身一躍!
我瞳孔地震,張大嘴巴——
周亞楠不聽她媽話了!
-26-
我們班一共 23 個人,加上王老師有 24 個。
我們浩浩蕩蕩端着水盆,村口集合,去河邊找李文。
嚇得大黃狗都不敢叫喚,小賣部的老闆探頭來看。
我們對着河水,大喊:「李文——」
「你在哪啊——」
李文也喊:「我在這——」
「我在這裏啊。」
-27-
李文沿着水泥地走啊走。
我們追李文,把她腳下潑成潮溼的黑色。
一盆又一盆的河水飛濺。
打溼了我們的衣裳。
——是周亞楠先潑我的。
——我纔不會放過她。
但是不小心潑到了二壯和大黃狗。
好吧,他們也不會放過我。
小賣部老闆和二狀媽一塊磕着瓜子瞧我們,吐了半斤瓜子皮。
周亞楠終於抱着盆投降了。
李文笑得很壞很開心。
她說:「像課文裏學過的潑水節。」
大家都渾身溼透了,像李文一樣溼漉漉。
我們和李文一樣了。
我說:「周亞楠,我們都是水鬼了。」
-28-
李文路過村長家的蔫菜園。
路過轟隆隆的樓板廠。
路過白絮飄飛的楊樹林。
……
水泥路還有那麼——長。
「李文家還有多遠呀?」
太陽曬乾了她走過的路。
曬得我們精疲力盡,大汗淋漓。
村長還黑着臉,叫我們回家玩去。
還不聽我們說話!
大人從來不聽小孩說話。
於是,我們沒能贏過太陽。
——李文融化了。
-29-
我泄氣了。
好悶。
還想哭。
太陽要下山,二壯他們都被大人揪着耳朵拎回家。
二壯低着頭,蔫巴巴的,像地裏旱死的玉米杆子。
我蹲着揉眼睛。
「周亞楠,該怎麼辦啊?」
眼淚掉在地上,螞蟻成羣繞着走。
青蛙對着我吵。
討人厭的蜻蜓撞了我的頭。
好疼。
周亞楠背對着我,瞧着烏壓壓的天邊。
燕子劃過村口的石獅子的時候。
周亞楠攤開手心。
「何大姚,別哭了。」
「李文馬上就能回家了。」
-30-
有什麼東西淋溼我的鼻尖。
淅淅瀝瀝……
嘩啦嘩啦!
我大張着嘴——
「下雨了!」
豆子大的雨水裹住我和周亞楠。
還有李文!
周亞楠頭上頂着碧綠的荷葉。
我頭上扣着盆。
李文融在雨水裏,變得半透明。
周亞楠說:
「雨水會把全世界都裹住。」
「河水會與大地相連。」
「李文,就可以去任何她想去地方。」
我大喊:「周亞楠!你是詩人嗎?」
-31-
我和詩人周亞楠,水鬼李文,在大地上狂奔。
我們想去哪,就去哪。
周亞楠脫掉外套,舉在頭頂,外套被風吹鼓起來,像帆。
周亞楠平時都不這樣。
她現在跑的比我們都快。
-32-
李文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
院門開着,空無一人。
李文貓着腰左右看了看。
每次李文喊我來她家偷玩電腦,都這樣!
她鬆了口氣:「太好了,我媽不在家。」
當即領着我倆飛奔向二樓。
李文的臥室。
牀鋪和書櫃還維持着原樣。
李文沒怎麼費勁,找出了自己的超級密碼日記本,封面上有紅色阿狸。
她啪啪按了幾下。
對我們一笑:「現在這就是永遠的祕密了。」
密碼是啥,她也不告訴我,叫我自己猜。
我跟在李文屁股後面,看她爬高上低,從書櫃頂掏出個小豬存錢罐。
「嘩啦!」
李文把小豬砸碎了。
她坐在地上,把黃綠色的毛票分我一半。
叫我帶周亞楠去小賣部,李文請客。
我以後再也不說李文是小氣鬼了。
剩下一半,碼整齊了,塞到她媽枕頭底下。
……
做完這些,她媽還是沒回來。
李文開電腦,玩了會摩爾莊園和賽爾號。
她早就滿級了,我才 47 級。
李文把賬號密碼,都記在我手心裏,叫我以後幫她簽到。
周亞楠看不懂,她說:
「我媽不讓我玩電腦。」
「好吧,那我們不玩啦。」
我們跑到客廳看電視,金鷹卡通在播《神兵小將》。
少兒頻道在播《虹貓藍兔七俠傳》。
看了好一會兒。
李文撓頭,她還想看ṭṻ₌大風車。
可惜要等明天了。
……
門口傳來鑰匙插孔聲。
我和李文熟練的拔掉電視插座。
藏好遙控器。
李文老媽終於回來了!
她手裏拎着大西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亞楠。
眼睛亮晶晶的。
「你們來看李文啦?」
-33-
李文老媽請我們喫西瓜。
切好的西瓜像小船。
李文也想喫。
好在李文老媽去廚房燒菜了。她走的好快,背對着我們,像是廚房要着火了。
於是,我們仨抱着西瓜蹲在門檻上。
大快朵頤。
李文手裏的瓜,咬掉紅色的芯子,又把瓜瓤啃成青色。
她總是這樣。
嫌果肉太甜,最喜歡底下的果瓤。
李文總跟別人不一樣。
李文啃啊啃:
「大姚,你知道往生在哪嗎?」
「怎Ṭű̂₈麼去呀?」
「坐火車能去嗎?」
我撓頭:「能吧。」
「我爸廠子裏的響師父就開過火車。」
「他說火車可快了,哪都能去。」
李文站起來,叉腰望天。
大咧咧的宣佈:
「好吧,我要坐火車去往生啦!」
-34-
驟雨就要停了。
雨停了,李文就要走了,她要回到河水裏去。
李文老媽要留我和周亞楠喫晚飯,我也很餓了。
可是時間來不及啦。
只好站在門口對李文老媽告別。
李文媽媽發呆似的瞧着我們。
瞧着門口,看不見的李文。
李文酷酷的把手插進褲兜,撩了下劉海。
「老媽,我走啦!」
我們仨並排朝夜色走去,像動畫片裏的果寶三劍客。
橙留香、陸小果、菠蘿吹雪!
身後忽地傳來一聲,
——李文。
帶着哽咽的,卻無比堅定的喊聲。
李文老媽站在客廳暖光底下。
眼淚大顆大顆的從她眼角落下。
「李文……李文?」
「是不是你回來了?」
「你回來看媽媽了?」
李文媽媽嚎啕大哭。
「媽媽到家的時候摸到電視機還是熱的,你是不是又偷看電視了啊?」
「網線沒拔,你還玩了電腦對不對?」
「幸好今天下班媽媽去買了西瓜,你最喜歡喫西瓜了。」
「不愛喫肉愛喫瓤,西瓜皮也被你啃的見了底。」
「李文,只有你才這麼喫西瓜。」
「李文,媽媽好想你啊。」
-35-
很久以後,何婆婆對我說,鬼是不會流眼淚的。
沒有了軀體,便沒有了承載眼淚的容器。
那時的李文血管裏已沒有了血液。
身軀或許已經腐爛。
可是爲什麼。
月色下。
李文的眼淚像兩條小河。
-36-
在雨停以前。
李文走過去,給了老媽一個輕飄飄的擁抱。
而後在她懷裏融化。
李文老媽站在屋檐下,未曾淋雨。
懷中徒留潮溼。
-37-
周亞楠伸了個懶腰,說她準備回家捱揍去了。
她今天又是跳窗,又是晚歸,已經是法外狂徒。
我猜她媽要拿擀麪杖揍她。
猜錯了。
我媽拿擀麪杖揍我。
屁股疼的火辣辣。
我嗚嗚咽咽的咬着嘴巴,只能趴着睡覺。
哭得實在太累了。
我就睡熟了。
-38-
夢裏。
我捂着生疼的屁股,站在河邊。
天好黑,我有點怕。
害怕,我就喊李文。
可我喊得嗓子都啞了,李文都不理我。
我脫掉鞋襪,踩進淺水,撲騰着要去河水裏找她。
河水沒過小腿、腰、胸口。
灌進嘴巴、鼻子。
我咳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意識黏黏糊糊,像我媽煮壞的八寶粥。
我要死了。
忽然有人從身後拽住了我的手腕。
我哭着抱住她。
是李文。
溼漉漉的李文。
我聽見李文的胸腔在說話。
——大姚,我要走啦。
我哭着問她,你要去哪啊?
——大姚,有人來接我啦。
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瞧過去。
忽地睜大了眼睛。
那裏站着何婆婆。
何婆婆渾身發光,腳下踩着一朵好大的蓮花。
何婆婆笑眯眯地對李文招手。
李文變得輕飄飄, 我抓不住了。
-39-
我追着李文跑。
——李文, 你去哪啊?
崴了腳,膝蓋磕到石頭上。
我顧不得疼, 繼續跑,眼淚被風吹掉。
「李文,你去哪啊?」
「李文,你要去哪啊?」
我越追,李文越遠。
不論我怎麼哭喊。
我好像永遠追不上李文了。
我一直跑, 一直哭。
直到有人對我說。
——大姚, 不要再追了。
——大姚,你該長大了。
——你不能留在Ṭü₊這裏了。
我恍惚抬頭。
原來 2013 年的夏天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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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周亞楠真的去了復旦。
老廠房țùₛ搬遷,我隨我爸媽進了城。
我們搬到花圃小區,鄰居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2 號樓有一羣好玩的老頭老太太。
什麼八十歲的霸總、尋找外星人的阿叔……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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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在夏天的時候反覆做這個夢。
夢裏關於溺水的瀕死體驗, 我不知從何而來。
河水灌進嘴巴、鼻腔。
頗爲真實。
爲了解惑, 今年夏天,我和周亞楠一起坐火車回了趟老家。
村裏拆遷了大半。
站在河邊,我提及小時候的事。
周亞楠茫然搖頭。
只記得李文是在 2013 年夏天溺亡。
「十里八鄉倒真有一個神婆,不過不姓何。」
「聽我媽說,十年前過世了。」
我不禁懷疑。
是否真的有何婆婆這個人物?
不知道。
只知道有滿河的蓮花。
周亞楠又說。
「其實說來也怪,2013 年天特別旱, 攏共就下過一場暴雨。」
「李文淹死的時候,這河枯水期, 岸邊的水不算深。」
「哪怕李文當時只是個小孩, 神智正常,失足落水也很牽強。」
「除非李文主動往深水去,纔有可能被浪捲走嘛。」
她從河裏折了片荷葉遮陽,話鋒一轉。
「只有你小時候呆呆傻傻,若是你因失足落水,倒還算合理情況。」
她又在嫌棄我了。
我撓頭:「我小時候真的很呆嗎?」
周亞楠翻了個白眼:「很呆, 還愛說胡話,我媽說你七魂六魄缺一魄,不通人間通地府。」
「好吧,你知道的, 醫生說我小時候輕度智力發育遲緩, 再加上想象力過於豐富……」
尤記得我媽帶我去三甲醫院,要喫好多小藥丸, 護士捏我臉, 我捂着屁股不要打針……
我嘆了口氣:「青春期就恢復正常了嘛。」
周亞楠捧着臉:「其實,想象力豐富挺好的,所以你才能寫故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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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
成年以後, 我一直在寫故事。
來揮發無處安放的想象力。
周亞楠不愛看我寫的小說。
她覺得我寫的太扯。
可是寫小說, 就是要把生活碎片整合, 再進行藝術加工。
比如說,「蓮花」加上「神婆」,就是踩蓮花的何婆婆嘛。
周亞楠根本不懂!
嗚嗚, 我只好求她看我的小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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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程的火車上,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周亞楠。
「周亞楠,你小時候老嫌我傻。」
「後來怎麼願意和我做朋友啦?」
我小時候,最怕沒有朋友了。
火車駛過隧道。
周亞楠手拖着腮看向窗外。
周亞楠說:「我也不知道。ṭŭ⁸」
「總感覺, 我做過一個夢。」
「夢裏有人把你託付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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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亞楠還說。
「哎,大姚,如果 2013 年真是你失足落水了。」
「李文會去河裏救你的吧。」
我覺得……
李文會的。
我在夢裏看見她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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