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舉人未婚夫被國公府尋回做了真世子。
我上門尋親時被晾了三個月,國公夫人直言我給陸允白做姨娘都不配。
就連陸允白也說,「她一粗鄙村婦,年紀也不小,我怎麼可能看上她?」
離京時,國公夫人給我一紙退婚書並很多銀子作爲補償。
我在大街上晃了一整日,然後捏着銀票進了大理寺,說我要贖人。
贖誰呢?
就贖那個被國公府扔進來的假世子吧。
-1-
「雲見丫頭,你拉回來的那個病秧子還有氣?」
隔壁王大娘和李寡婦倚着牆頭問我。
見我不吭聲,李寡婦唉喲一聲,叉着腰嚷道:
「這小妮子不識好歹,我就說那陸允白靠不住,你偏學你娘貪圖舉人娘子的名頭想做官夫人……」
「如今倒好?千里迢迢跑去帶回來個活死人……」
我放下手中的針線,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水。
還沒等靠近西牆頭,她便蹦出去老遠。
我笑了笑,舉起葫蘆瓢遞給她。
「看嫂子說得口乾,給你潤潤嗓。」
她狐疑地看我一眼,一邊撫着胸口靠近,一邊伸手來接。
眼見着她走近,我握着瓢的手一揚,一瓢水盡數澆在她那張化着濃妝的臉上。
她伸手一抹,五顏六色的脂粉瞬間化作一團,配上她愕然的表情,真是好不精彩。
王大娘隔着院子看戲,先是一愣,然後便捧起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啊……你這死丫頭,看我不打死你……」
眼見着李寡婦攀着牆頭就要往我這邊爬,卻又因爲太胖爬不過來。
我往後退了兩步,雙手一攤,忍笑道:
「對不住,李嫂子,剛纔幹活累得手抖。」
恰好沈大夫拎着藥箱來給我看診,看她頂着張花臉在那蹦躂半天。
便板着臉問:「李翠花,大白天的你在這唱戲呢?」
沈大夫德高望重,附近十里八鄉的人都找他看病,李寡婦有火也不敢對他發,狠狠瞪了我一眼後便扭着腰走了。
沈大夫皺着眉,扭頭問我:「你又惹她了?」
「李翠花說雲見帶回來個病秧子。」還沒看完戲的王大娘在那邊搶答道。
說完趁我還沒回頭就趕緊縮着脖子溜了。
「誰讓她沒事又拿我娘出來編排!」
我無辜地搖搖頭,領着沈大夫往屋裏走。
推開裏屋的門,一股濃重的藥味便彌散開來。
躺在榻上的年輕男人閉着眼,面色蒼白得不像話。
沈大夫熟練地爲他切脈,那雙眼眯了眯。
「丫頭,我說過的吧?要你早些準備棺材。」
我一聽,頓時心裏咯噔一聲。
-2-
顧瀾星是我使了銀子從大理寺撈出來的,且使的銀子還不少,足足花了一千兩。
一千兩從前對於我這種升斗小民來說,就是十輩子也賺不回的天價。
可那日陸夫人將我叫到跟前時,嫌惡地遞給我幾張銀票。
拿在手裏,輕飄飄的沒有分量,卻買斷了陸允白近二十年的人生。
陸夫人要我拿着銀票和陸允白一刀兩斷。
在她看來,未來兒媳必須樣樣出挑,讓她十足的滿意。
初次見面時,她就直言:
「以許姑娘的容貌家世,給允白做姨娘都是不夠的。」
眼下陸家就有一位,是陸夫人母家的侄女。
模樣姣好,雖出身一般,好在知根知底,陸夫人打算留給陸允白做姨娘。
而陸允白的正妻,陸夫人還在相看。
她覺得虧欠了陸允白,要找一位才情樣貌合陸允白的意,並且家世在將來能對陸允白有助力的小姐。
這一切,陸允白都是知道的。
只是他剛回陸家,一心科考,想拿出點成績讓衆人真正認可他世子的身份。
「雲見,她也只是想補償我,你不要讓我爲難。」
這是他給我的回覆,既不說娶我,也不說不娶,只是晾着我。
我在國公府便成了個尷尬的存在,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
如今陸夫人拿了銀票和婚書打發我,陸允白不知何時也已經簽字摁了手印。
我卻還是忍不住要找陸允白問一問。
他剛好在前廳宴請新結交的好友,座上多是王公貴子。
他白衣錦袍頭戴玉冠地坐在中央,容貌俊朗,左右逢源,侃侃而談起來竟也不輸旁人。
這般陌生,我一時踟躕不敢上前了。
酒至半酣時,有公子揶揄打趣他:
「聽聞陸兄有位千里迢迢來尋夫的未婚妻,可見對陸兄情深義重,陸兄何時娶她呀?」
陸允白麪帶厭惡,酒後吐真言:
「她一粗鄙村婦,年紀也不小,我怎會看上她?」
-3-
聽他親口這麼說,不難過是假的。
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年,本以爲怎麼都會有點情義在。
況且當初是他主動向爹孃求娶,說日後會替爹孃照顧我一輩子。
如今聽來倒像是爹孃逼着他訂的這門親事。
這感覺就像我幼時養的大黃每頓都能得到一碗飯喫,忽然有一天別人餵了它一頓肉,它就反過來咬我一口。
像是在埋怨我爲什麼要給它喫飯,耽誤了它跟着別人喫肉。
可它畢竟是畜生,不懂得感恩,那一口對我來說也不過出了點血。
但是陸允白這麼說,卻像是在我胸口生生剜了一刀。
不見得多深,卻一直綿綿密密地疼,疼得喘不過氣。
我灰溜溜地回房收拾包袱時,陸夫人三個月來第一次對我露出了笑。
她笑我識趣,也笑陸允白說的那番話。
在她看來,那就是剛尋回的兒子和她共進退的最佳佐證。
她說,「允白從前跟着你喫了許多苦,但看在你父母將他養大,你一心伺候他讀書的份上,這一千五百兩給你帶走,夠你日後找個好婆家,就算是招婿也是綽綽有餘的。」
我不知道這是她的意思,還是陸允白的意思。
可無論是誰,她的這番說辭聽起來也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陸允白在我家長大,爹孃視他爲親子,我們全家穿的是粗布,只有他穿的是細衣。
整個許家村百年來也只出了陸允白這麼一個舉人。
爲着他在書院的束脩和筆墨書本,我爹閒下來便給人抄書,我娘每日天剛亮就起來繡手帕,不到天黑絕不停,硬生生熬壞了一雙眼。
別家的姑娘在研究珠花首飾時,我正漫山遍野地撿菇子,尋草藥,只爲了貼補家用。
在陸夫人眼裏,陸允白是喫苦歷劫,卻不知他身後是我們舉全家之力的苦苦支撐。
來時被國公府在外面晾了三日,走時所有人都揚着笑臉送我。
快出府時碰上喝得醉醺醺被人扶着回房休息的陸允白。
他喝得滿臉通紅,卻不忘停下質問我:
「我不是讓你老老實實待在房中嗎?你到前面衝撞了貴人怎麼辦?」
他一心害怕我丟人,全然沒看見我肩上的包袱。
我也不吭聲,等他轉身,我才繼續往前走,他身邊的小廝程回忽然回頭。
「快天黑了,許小姐要去哪?」
我拍了拍肩上的包袱,「爹孃託夢給我,讓我回家招個贅婿好好過日子。」
不管他瞪得老大的眼睛,我撿着人少的路出了府。
-4-
揣着銀票在大街上晃到了深夜。
路過大理寺時,我鬼使神差地抬腳走了進去。
守衛是個魁梧的壯士,黝黑的臉上兩隻滾圓的眼睛瞪着我。
我漲紅着臉小聲說我要贖人。
他怔愣一瞬,皺眉問我要贖誰?
聽聞我要贖的人後,他打量我一眼,答應進去問問。
我識趣地遞過去幾塊碎銀,卻被他擺手躲開了。
我在大理寺門口等了兩日,守衛也換了兩三波,幾乎每個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直到顧瀾星被交到我手上時,我才明白。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血染透,一條腿斷了,一隻手以畸形的角度扭曲着。
整張臉燒得通紅,顯然已經不省人事。
我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那守衛便開口說可以幫我把他送到附近的醫館。
我忙不迭地又是一陣感激,他有些古怪地看我一眼。
「應該得他感謝你。」
「據我所知,你們連面都沒見過,你怎麼就肯花一千兩贖他?」
他沒說的話是,一個被拋棄的假世子,旁人避還來不及呢。
「人命是多少銀兩都換不來的。」我如實說道。
他欲言又止,似乎從沒見過我這樣上趕着的冤大頭。
醫館大夫眉頭皺得老高,忍不住問這是犯了多大的罪?
我和守衛互相一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只是他跟我透露一切都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是誰?我也不得而知。
只是大夫看完後只說,時日無多,早些預備棺材。
-5-
我不肯放棄,厚着臉皮在醫館又賴了幾日,央着大夫幫他把手和腳接了。
身上該治的傷也抹了藥,剩下的便只能聽天由命了。
期間除了接腿時他痛醒過一次,當時我正拿着手帕給他擦汗,還沒來得及反應,轉眼便見他又暈了過去。
連大夫都不信他醒來過,可我是與他對上了目光的。
那雙黝黑的眸子像是能看進人心裏似的,讓我不忍就這麼輕易地算了。
只是一直到離開京城,他都沒再醒過。
回鄉的路遠,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過去。
便備了個陶瓷罐子,想着倘若他真不行了。
我便找個地方將他化了葬了,最起碼不會淪落爲孤魂野鬼。
如今沈大夫這樣一說,我卻還是覺得有些可惜。
卻沒想他話音一轉,「老天有眼,許是你照料得好,能不能醒就看這兩日了。」
我聽完後大受鼓舞,連給院子裏的雞餵食時都往雞槽裏多扔了兩把麥麩。
入夜後,隔壁李寡婦屋裏先是傳來一陣男人和女人的低語聲,沒一會兒便響起了不可描述的聲音。
我熱得擦了把脖子上的汗,默默盼着那嘎吱作響的破牀早日塌了纔好。
眼見一時半會兒也沒法入睡,索性打了盆水兌着竈臺上鍋裏的熱水試了試溫度,然後端進了裏屋。
畢竟是照料病人,平時我兩眼一瞪便能飛快地將顧瀾星的衣服脫了,替他擦洗上藥。
可今日不知怎的,聽着隔壁忽急忽緩的聲音,我竟一時有些哆嗦。
嚥了口唾沫,手剛放在他的衣襟處,沒等往下拉。ťṻₘ
涼涼月色裏便感覺一隻溫涼的手搭上了我手腕。
那雙眼睛不知何時睜開的,黑色的瞳仁此時正一瞬不眨地望着我。
-6-
我高興地叫出聲,「你真的醒了?」
「死丫頭,你還睡不睡了?」李寡婦的吼叫從隔壁傳來。
接着便有門被推開的聲音,有人出了院門。
我走到窗戶旁,看到有個黑影瘸着腿往西邊去了。
牀上的人咳嗽一聲,我聞聲回頭。
見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眸似乎從剛纔就落在我身上。
短暫的沉默過後,我往他那裏靠近了兩步。
在牀邊蹲下道,「我叫許雲見,這裏是許家村,你可以安心在這裏養傷。」
許久沒聽到他回答,我幾乎快懷疑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說不出話了。
正準備推門出去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
他說得費力,卻還是一字一頓道:「爲什麼要救我?」
我回頭一看,他正偏頭對着窗外,涼涼夜色落進無神的眸子中。
我捏了捏手指,認真道:「你不該死。」
他那雙眸子動了動,長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讓人看不分明。
沈大夫來換藥時,我拉着他到一旁問:
「他一直這麼沉默寡言會不會出毛病?」
沈大夫撫了把鬍子,道:
「你這丫頭懂什麼?有的人脫了一層皮時也換了身筋骨,那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何況是這樣重的傷都挺過來了,日後定非池中之物。」
這話讓我想起了我那個秀才老爹,當初也是這般說陸允白的。
說他將來必定有一番作爲,我跟着他一定能享福。
可是結果呢?
-7-
我將來給我送棒骨的程嫂子送出門時。
忽然回頭,看了眼院中坐着的白色身影。
「雲見,那便是你招的贅婿?」
我遲疑着點了點頭,她彷彿若有所思。
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看人可得將眼擦乾淨,別白費了心意。」
我眼皮跳了跳,腦中閃過什麼。
卻沒從她白淨的臉上看出什麼,只看到她瘦削的臉上掛着雙大大的眼睛。
裏面看不出喜怒,彷彿一潭死水。
我心裏又是一陣不安,在她轉身時終於開口:
「嫂子,聽說你最近身子不好,明日的棒骨我自己去取吧。」
她腳步頓了頓,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拎着棒骨正準備回屋,自醒來後便一直沉默的顧瀾星忽然開口:
「你救了我,也從我這裏得不到什麼。」
我愣了愣,聽到這話氣得一笑。
「喲,顧公子還知道我是在救您呢?」
「瞧瞧您現在這模樣,也難怪李寡婦說我是養男鬼鎮宅了!」
他白皙的臉配上那瘦削的身子,某日李寡婦趁我不注意偷偷跑去看他,卻被嚇得跑了出來。
此後逢人便說我養了男鬼在屋子裏鎮宅。
氣得我那幾日半夜聽見她那邊有動靜就跑過去拍她家的院門。
最後還是顧瀾星看不過去,讓我不要多管閒事,免得惹火上身。
良久的寂靜以後,我以爲他會跟以前一樣沉默。
誰知他抬起那隻舊傷疊新傷的手臂放到了陽光下,幾乎白到反光,卻也似乎一握就斷。
嘴中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傳來:
「爲何所有人都盼着我去死,只有你非要我活着呢?」
我定定地看他一眼,最後道:
「人生苦短,顧公子何不把眼界放寬些,爲何只盯着你口中所謂的那些『所有人』?」
「還有諸如我這般的人呢!」
他臉上閃過怔然,似乎還有迷茫。
我便拿了筆和紙到他面前,寫下一筆筆數字。
見他呆望着,我解釋道:
「這就是你欠我的錢。」
「陸夫人給了我一千五百兩,幾乎全花在你身上了,可那是給我招贅婿和養老用的,你總不能不還。」
-8-
他沉默許久,不解地問:「你這麼肯定我能活?」
我看了眼窗邊那個如今被我用來插花的陶瓷罐子。
認真道:「可你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
人嘛,要想好好活着,總得有點盼頭吧?
不管好的壞的,知道還有人惦着自己,身上還擔着份責,就不會總認死理的。
這是從前顧瀾星還是國公府世子時說的話,只是恐怕如今他自己都忘了。
忘了自己也曾是京城裏炙手可熱的簪花少年郎,打馬遊街時身後跟着長長的隊伍。
……
不知他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
時間一長,他身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氣色也好了許多。
時常能幫襯我幹一些簡單的活計,惹得李寡婦說我撿了個大便宜,道曾經的陸允白是不會幹這些的。
聽旁人說起陸允白他也沒多大反應,倒是我問他:
「有沒有記恨他搶了你公子哥的快活日子?」
「那樣的生活我也並不留戀。」他避而不答,反而問我:
「你呢,不恨他拋棄你?」
我仔細想了想,「陸夫人給了我銀子的,人總不能既要又要吧?」
-9-
沈大夫來複診時,打趣我,「你這丫頭倒是有法子,把小相公訓得服服帖帖的。」
我面上一紅,旁邊的顧瀾星卻像是沒聽到,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什麼。
等無人時,我纔跟他解釋:
「對外我說的你是我招的贅婿,你不必往心裏去,等你的傷養好了,你想什麼時候離開都行。」
他彷彿聽了進去,極認真地問我,「不怕我一走了之,不還你的錢?」
見他還望着我,我揚了揚眉,「不怕你騙,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騙。」
他聽完,不知爲何面色卻有些不好。
沒過兩日,我在窗邊正趕着把最後一塊手帕繡出來,準備拿去街市上賣。
顧瀾星把清點好的雞蛋放在筐裏,又ťü₉將晾乾的草藥收起來。
最後猶豫地問我,「這對聯真有人買?」
我頭也不抬地肯定道:
「有的,有的,你放心!」
其實只是爲了哄他,給他找點事做。
如今年節將至,大街上到處都是賣燈籠對聯的,有沒有人看都說不準。
他將東西都裝好,最後又遞給我一封信。
「這個幫我送到鏢局吧。」
我看了眼,接過來後塞到了懷中。
這已經是幫他送出去的第三封了,也不知是寫給誰的。
揹着籮筐正準備出門時。
他不放心地又囑咐道:「雪天路滑,你早些回來,東西賣不賣完不要緊……」
我擺了擺手,表示知道了。
誰知城裏還真有冤大頭,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看了那對聯。
道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知己。
二話不說塞給我一錠銀子就要買下所有的對聯。
還拉着我要我給他引薦,我捂緊了銀子。
只得說,「我家相公性子古怪,不喜見外人。」
話說完就趕緊溜了,生怕他反應過來後找我要回銀子。
幾文錢就能買到的對聯,他給我一錠銀子。
他不是冤大頭,誰是?
可等我帶着置辦的年貨出現在村口時,遠遠地卻見到了王大娘。
她滿臉通紅地跑過來,拉着我喘着氣道:
「雲見丫頭,你那贅婿跟着人跑了!」
-10-
我急匆匆地趕回家裏。
果不其然,人去樓空。
屋裏並不見打鬥的痕跡,雞籠裏的雞食甚至都是滿的。
那是我走時囑咐他給雞喂的。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一陣冷風颳來。
我渾身一抖,揉了把鼻子,忽然覺得酸得厲害。
一個人煮了飯,不小心擺了兩副碗筷。
天色暗下來,下意識對着旁邊叫他去點燈。
早早地便縮回牀上躺着了,抖開被子卻掉出來個錦囊。
打開一看,是枚玉佩並一張紙條。
「以此Ṱŭ₆物爲證,銀子他日歸還。」
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行文倉促,可以窺見他下筆匆匆。
我將紙條團成一團,過了一會兒又小心將它展開。
對着燭光看了看,最後收了起來。
過了除夕,厚雪化去,眼見着就要入春。
半夜睡到迷迷糊糊時,忽然傳來急促的拍門聲。
我擁着被子坐起來,反應片刻,沒來得及披外衣就跑了出去。
門一打開,一張有些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
滿頭大汗的程回拉開他背上人的氅帽,氣喘吁吁地哀求:
「許姑娘,求您救救世子。」
我凝目一看,見正是陷入昏迷的陸允白。
-11-
兩人模樣都很是狼狽,尤其程回背上的陸允白,模樣竟沒比當初的顧瀾星好多少。
回屋披了件衣服,我就打着燈籠去請沈大夫。
好在陸允白只是斷了兩肋,有條胳膊骨折了。
沈大夫冷着臉瞧我,毫不避諱地嗤了聲。
「雲見,你這裏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家裏帶?」
春寒料峭,一碗薑湯灌下去,陸允白已經睜了眼。
程回也捧着碗縮在一旁不敢吭聲。
診治完畢以後,他老人家就揹着藥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們倆被我安排住在西廂,有程回照顧他,我正準備回東廂去休息。
沉默許久的陸允白忽然開口,「雲見,多謝。」
我這才仔細地打量他,發現他好像比從前瘦了不少。
他似乎受不了我這樣的打量,有些難堪地道:「我們在這裏花了多少銀子,回京後都會雙倍給你。」
我淡淡地點了點頭,說那就再好不過。
他又忽然開口:
「將你打發走的事,母親並未跟我說,那次筵席後我就去了書院。」
我摩挲了下袖中的玉佩,淡淡道:「我看過你簽字的退婚書了。」
他面色一變,眸子裏透露出幾分緊張,張了張嘴卻又啞然。
「沒關係,陸夫人拿了銀子打發我的。」我如實說道。
他和我之間的干係早已被買斷,如今非親非故。
我將他放進屋,爲他請大夫,也不過是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人喪命。
等他安置好,程回追出來跟我解釋:
「年前國公府牽扯進奪嫡案,如今倚靠的那一方失勢,夫人派我將世子送出來避段時日。」
「本來是打算往南走,路上總不順遂,還險些被劫持。」
「所以才拐到了西邊,爲了躲避追殺,路上滾入山澗,差點沒了命。」
什麼奪嫡不奪嫡的,我聽得雲裏霧裏。
不管怎麼樣,這天下反正不能跟了我姓。
我聽完便拋在了腦後,只讓他好好照顧他主子。
等養好傷,兩人一起早些滾蛋纔是。
-12-
陸允白還不能劇烈活動,每日就派程回上街打探消息。
本來不關心這些的我,也偶爾聽了兩句。
大事沒聽着,倒是聽到些坊間傳聞。
說舉全族之力支持太子的顧丞相臨終託孤,將自己的小女兒許給了得意門生。
如今那位不僅抱得美人歸,還成了朝中新貴。
陸允白聽了卻面色沉沉,好幾日都拉着臉。
我只當他是羨慕別人有好前程,自己還只是個舉人。
程回如今喫我的,住我的,也對我有了幾分信任。
支吾道:
「夫人曾經給世子向顧府提過親,被顧小姐轟了出來。」
「說……」我看他明顯話沒說全,瞪着眼示意他繼續說。
他猶豫一番,索性閉着眼一股腦說了出來。
「說世子忘恩負義,連青梅竹馬的未婚妻都拋棄,保不齊哪一日升官發財也會一腳踹了她……」
「夫人也連帶着被恥笑了好幾日,恰好丞相病重,顧小姐母親又早逝。」
「夫人氣不過就趁這機會放了謠言,說顧小姐克親,將來還會剋夫克子……」
「如今太子得勢,科舉考官又多是顧家門生,夫人害怕世子被針對,所以便將世子送了出來。」
我怔怔地聽完,沉默了許久。
不禁有些好奇,難道所有的官夫人做派都如陸夫人這般麼?
而那位顧小姐……
倒真是有趣!要是能與她見上一面……
光是想想,我就不由得有些眼眸發亮。
許是被我得知了他娘乾的事,陸允白許久都不敢正眼看我。
我知道那絕非他擔心我多想,單純只是他的自尊心作祟,覺得在我這樣一個村婦面前出了醜。
所以等他的傷養得差不多時,他就催着程回準備回京的事。
不顧程回勸他此時回京會有諸多不便,不妨再等十天半個月的。
見我進門,他握着拳在嘴邊咳嗽了一聲。
「我們這幾日就要回京,你是否願意同我回去?」
-13-
我聽得眼皮跳了跳,總覺得他那張嘴裏說出的話不會是我想聽的。
果不其然,他扭着臉,恩賜般道:
「你也知道以我如今的身份,不能給你正妻之位。」
「但是我去求母親,讓你做姨娘應是沒問題的。」
「實在不行,我在外賃宅子,等你日後有了子嗣……」
沒等他說完,我抬手用力一揮,他那張臉上頓時出現五個指印。
他驚得瞪大了眼,許久沒有反應過來。
掌心發麻,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目光瞥向別處。
餘光里程回哭喪着臉,頭低得不能再低,恨不能埋到地上似的。
陸允白滿臉不解,捏着拳胸口起伏。
我極力忍着,險些咬碎了牙纔沒讓眼裏的淚掉出來。
許久後才重新看向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仔細。
小時候我淘氣被爹孃責罵,每次都是他護着我。
有次我發熱燒得厲害,沈大夫恰好出遠門看診了。
也是他揹着我一家家敲城裏診所的門,聽大夫說我凶多吉少,他就差給人跪下了。
等我醒來後,第一時間就問我腦子有沒有燒壞。
最後又說,燒壞了沒關係,他會照顧我一輩子。
可現在,他竟然要我給他做妾,甚至是當外室養。
也不怕地底下的爹孃半夜來找他索命!
我把手中的賬單給他,道是他和程回這些日子的花銷。
原本打算給他把零頭抹了,可現在卻一個銅板都不想讓他少給。
他皺眉不解,「這裏窮鄉僻壤,你年紀也不小,又有哪個好人家能看上你?」
我忍了忍,只當他在放屁,諷道:「你真當自己是個金餑餑,誰見了都要咬上一口?」
他氣得當場變了臉,立下字據給我,就要帶着程回離開。
只是還沒等他走到院門處,大門被人一把推開。
幾個提着刀的官差走了進來。
-14-
陸允白和程回沒走成。
許家村出了命案。
村裏的獵戶今早上山打獵,在後山發現了一具屍體,經辨認是程桂花的。
程桂花死得慘,腹部中了數刀,那人彷彿與她有仇似的。
聽聞此消息,我一時竟無法接受。
沒查出兇手,許家村所有人都不得擅自離開。
陸允白和程回被官差帶走ẗũ₎,連帶着我也一起下了大獄。
只因在後山撿到了證物,表明他二人有殺人的嫌疑。
一塊玉珏,與陸允白腰間佩戴的剛好是一對。
他二人皆嚷着冤枉,道肯定有誤會,他們並未殺人。
我驀地反應過來,問他們那夜回來是走的哪?
程回撓了撓後腦,「那日世子傷重,城裏人多眼雜,昏迷前給我指了條路,說可以抄近道。」
「我在路上捉住個人問了,那人剛好是許家村的,說走那能少半個時辰。」
我捶了下地上鋪的雜草,看見靠在牆上沉默不語的陸允白。
方纔他試圖辯駁,有位官差脾氣不好,握着拳頭便給了離得近的他一記。
陸允白有句話說得沒錯,這裏山高水遠。
比起皇帝,我們尋常百姓更不敢得罪這些官差。
他們職位雖小,卻盤踞一方,只要稍稍使點手段就能掌管底下人的生死。
他這時候應該也明白過來了。
在這裏,硬碰硬、講道理都是沒用的。
倒不如家裏親屬花些打點有用。
可我們一無親屬,二無銀子。
只能期盼雲縣縣令老爺能夠明察秋毫,早日尋到真兇。
-15-
我們被關在相鄰的兩間牢房,陸允白和程回一間,我獨自一間。
一連三日,除了給我們放飯,那衙役一句額外的話都不說。
陸允白崩裂的傷口復發,整個人發起了熱。
程回攔住衙役,還沒等說話就被他一腳踹倒在地。
囂張,實在太囂張。
夜裏耳邊盡是陸允白燒糊塗的囈語和牆角雜草堆里老鼠的吱吱聲。
這樣下去絕不是辦法,沒得憑白等死的。
聽到牢房門口傳來聲響時,我立刻回頭。
卻見那衙役打開了牢門,鐵鏈叮叮作響。
他一臉不耐地道:「許雲見,有人保釋你,出來吧。」
我怔然一瞬,捏緊的拳頭猛地鬆開。
看了眼那邊表情灰白的兩人,跟在他後頭出去了。
「你便是許雲見?」
一身錦衣華袍作男子打扮的小姐站在我幾米外,眼裏帶着探尋。
看着她豔麗的眉眼和身上大家閨秀的氣質,我一時有些無措。
下意識扯了扯袖子,又摸了摸頭髮,卻從頭上摘下幾根稻草。
她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卻忽然捂住嘴笑了出來。
我鬧了個臉紅,她擺了擺手,道:「稀奇,真稀奇。」
小姐說她姓顧,讓我在這裏叫她顧公子。
我有些不解,卻又不敢多問。
因爲是她給我交了銀子,將我保了出來。
沒等我問,她又解釋道:
「我是替家裏人來還恩的。」
「許小姐花一千兩銀子將他從大理寺贖出來,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望着她狡黠的笑,我忽然明白過來她說的是誰。
張了張嘴,我其實很想問顧瀾星爲何不親自將銀子還我。
顧小姐想了想,說:「他如今還有許多事要做,實在抽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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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點頭,又忽然想到什麼。
便問她:「裏面還有兩個人,您能幫我一起贖出來麼?」
這位顧小姐看起來並不像缺錢的模樣,脾氣也還好。
誰知她忽然變了臉,冷冷道:「那兩人我爲何要救?」
不僅如此,還盯着我,目光狐疑。
「你又爲何要救他們?與他們有何關係?」
?
這話問得我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最後只能說其中一個病得嚴重,若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了。
她聽完點了點頭,說那不成問題。
掏出一錠銀子給衙役,託他幫忙請大夫進去看看。
那白花花的銀子就這麼給了出去,我有些肉疼。
案子還沒審完,差役說縣令可能會隨時傳喚我,不讓我走遠。
夜裏顧小姐便同我一起住在了客棧。
翻來覆去的,我有些睡不着。
從城裏回村確實有條近道,但是那路已經荒廢良久,林中還有野獸。
除了獵戶,尋常人根本不會走那。
可程回卻說看到有許家村的人在那出現,還給他們指了路。
門口忽然傳來聲音,像是有人在敲我的門。
我等了片刻,將門拉開個縫。
沒等我反應,那人便擠了進來。
我連忙後退兩步,看着一臉疲憊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顧瀾星。
他一邊解着披風,一邊坐到了臨窗的榻上。
回頭看了眼還呆在原地的我,又揉了揉額頭,像是頭疼得厲害。
「大晚上的,你在那站着幹什麼?」
大晚上闖入我房門的不是他嗎?
怎麼能如此自然地問出這種話?
看我這幅表情,他摸了摸鼻子。
又露出一臉疲態,「趕了這麼久的路,等我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跟你解釋。」
說完就閉目和衣躺在了那裏。
我眨了眨眼,險些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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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日去縣衙聽審,碰見顧瀾星,顧小姐彷彿意料之中似的。
目光在我們身上轉了幾個來回,淡淡道:
「沒想到你竟來得這般快。」
顧瀾星站在我身旁,淡淡地瞥她一眼。
卻說,「回去再跟你算賬。」
二人的話落入我耳中,我只作沒有聽到。
堂上程桂花的丈夫張屠戶抹了兩把眼淚,道自家媳婦死得慘。
身上被人砍了那麼多刀,也不知那下手的人爲何那般狠心!
要求縣令早些決斷,他好回家祭奠媳婦的冤魂。
縣令被鬧得沒了辦法,說證據不足。
就要派人再去許家村蒐集證物,說不定還能尋着那把刀。
我目光定了定,腳下剛準備挪動,被人拉住了手腕。
顧瀾星皺眉問我:「要去哪?」
我指了指人羣裏那個人:「那人有些奇怪。」
這幾日許家村來看審案子的人不少,那人卻怪得很。
每次來都以頭巾裹面,穿得也寡淡,還一直縮在人後。
他循着我的目光望去,疑惑道:「那不是李寡婦麼?」
彼此相望一眼,我們都抬腳跟了上去。
一路上,卻見她從衙門出來徑直就回了村子。
等她從牀底下扒出來那把染血的刀時,我們也一把推開了門。
看着那刀從她手中脫落,我也只淡淡地瞥了一眼。
她訕訕地撿了起來,扯了扯嘴角。
我搶先開口道,「李嫂子每日夜裏都是和誰在一起?」
她愣了愣,面色漲紅,反駁道:
「你別胡說,我一個寡婦,屋裏哪來的男人?」
「去歲入秋時,李嫂子夜裏被我吵醒那次,我都看到了。」
「那男人有些瘸腿,看着倒像是……」
她忽然氣急敗壞地打斷,「胡說,根本不是張大牛!」
我望了眼她手中舉起的刀以及不停顫抖的手,心底一痛。
顧瀾星趁機ţùₕ奪過了刀,也猛地沉下了臉。
「所以那日,你們就是這麼舉刀對付桂花嫂子的?」
她面色白了白,神情恍惚道:
「沒有,我與她毫無恩怨,怎麼會殺她。」
我定定地望着她,冷冷道:「不,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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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她秋日裏來我家送過一次棒骨?」
「那時她剛滑胎不過三日!」
想必那時她就已經知道李寡婦和張大牛的事了。
難怪明明身體那樣不好還執意來給我送東西,恐怕只是想親眼來看看。
我看了眼門口處的顧瀾星,他微不可察地衝我點了點頭。
我望着沉默不語的李寡婦,諷道:
「李嫂子還記得長生哥麼?」
她像是被人踩到痛處,憤然道:「別提他!」
望着她埋怨的模樣,我抿了抿嘴。
我雖然叫長生做哥,但他卻只比我爹小不了多少。
他和我爹是同窗,我爹最後中了秀才,長生卻做了一輩子的童生。
長生雖只是個童生,人卻極有傲骨,總想考取功名。
因着家裏有些薄產,被李寡婦她爹領着閨女上門來求親。
李寡婦她爹好賭、嗜酒,經常對她拳打腳踢。
長生看她可憐,便將她留下了,做半個女兒養。
誰知後來長生也模樣大變,不知在哪染了惡習,活生生變成了第二個李寡婦他爹的模樣。
對李寡婦也是動輒打罵。
而張大牛呢?
則是程桂花家入贅的女婿,承了程家的衣鉢,做起屠戶生意。
程桂花身子柔弱,又被她爹孃嬌養。
氣性大得很,在村子裏素來有個脾氣不好的名聲。
程家招贅婿時,只有住在村東的孤兒張大牛願意。
可是,喫百家飯長大的張大牛是好人麼?
「我曾親眼見到張大牛請長生下館子和去賭坊!」
李寡婦猛地抬眼,一下跌坐在身後。
眼裏佈滿血絲,聲如泣血。
「你一張白嘴,我憑什麼信你?」
我看了眼門外,「隨你信不信,反正不只我一個人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陸允白從門口走進來,掃了眼我和顧瀾星,最後目光落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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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在城裏書院讀書,我有時會給他送午飯。
加上要賣孃的繡品,就總往城裏去。
陸允țú⁸白道,「長生哥屢試不中,本來打算收心置辦家業,將來謀個生計。」
「忽然有幾日說張大牛爲人好學,與他頗有緣分,相談甚歡。」
「我便總見他二人總在一起出入酒肆賭坊。」
李寡婦出神許久,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是我,是他,是他逼我的。」
「是他,是他說我跟了他,他就幫長生還債。」
「賭坊的人日日到家裏來要錢,還要長生把我賣了抵債,我沒辦法……」
大門被人推開,幾個官差大步走進來,顧瀾星將我往旁邊拉了一把。
李寡婦就這樣被人拖了出去。
以縣令爲首,院內院外已經站了一羣人。
所有人都等着縣令發落,縣令卻朝一旁拱了拱手。
「太子殿下,您看應該怎麼辦?」
那個一身黑色玄服的男子淡淡地抬眼,「繼續審吧。」
太……太子?
我看着前面那個穿着一身錦衣的男子,太子竟生得這般好看?
身旁傳來一聲輕咳,顧瀾星黑着臉將我擋住。
「許雲見,再看口水出來了。」
我下意識抹了抹嘴角,卻抹了個空。
誰知他臉變得更黑了。
那邊張大牛也已經瘸着腿被押了上來,看到李寡婦後低聲罵了句「廢物」。
「連把刀子都藏不住,難怪你爹要將你賣了。」
李寡婦怔怔地看着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似的。
張大牛說完便往地上一坐,不怕死般道:
「要殺要剮隨便,反正動手後我也沒想活。」
「若不是那日在後山碰見他二人進村,還碰巧被我撿着塊玉,我也沒想把屍體往那藏。」
他說得渾然不在意,一字一句卻像讓人大白天的眼前一陣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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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太子都沉下了臉,目光往他身上一掃。
冷冷道,「且不說她是你的妻子,你可是殺了人。」
張大牛顯然對太子有些懼怕,卻梗着脖子道:
「程掛花跟死魚一樣,輕輕一碰便喊疼,還說絕對不會給我生孩子。」
「那怎麼行?我是孤兒,不僅要有孩子,孩子還得跟我姓。」
「她不肯生,自然有的是人生。」
他說着看了一眼李寡婦,霎時間李寡婦的臉就變得慘白一片。
「誰曾想被那賤人發現了,說要去告官府,拉我們浸豬籠。」
李寡婦捂着臉哭得泣不成聲。
張大牛又道:「哭什麼?你爹不疼娘不愛,我也是個孤兒。」
「我騙那老童生去喝酒賭錢便知道,我們果真是天生一對。」
我腳底生寒,恨不得撲上去扇他兩巴掌。
猛然間,眼前一道黑影,衆人來不及反應。
便見李寡婦一頭撞在了牆上,恰好是那次她想爬過去打我的地方。
李寡婦沒救回來,嚥氣前盯着張大牛。
「你這樣的人活該斷子絕孫!」
她沒了氣,連帶着肚子裏的孩子也沒了。
張大牛被當街砍了頭,整個許家村的人都去了。
有拍手叫好的,也有默默掉眼淚的。
城中客棧,我和顧小姐坐在窗邊。
她支着下巴問我:「Ṫűₜ怎麼瞧陸允白對你還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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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擺了擺手:「他如今還是戴罪之身,您還是別扯上我的好。」
聽說國公爺手裏有太子要的東西,但國公爺就是不給。
太子仁善便想給他個機會,派人捉了陸允白,想用他換。
國公爺還是有些不願意,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
還沒怎麼着,國公夫人便以命要挾要他同意了。
「陸夫人到底還是心疼陸允白。」
顧小姐這樣說,目光卻落在顧瀾星身上。
我看了眼那邊正執着棋子和太子對峙的顧瀾星,對顧小姐道:
「有顧小姐這樣的人對顧瀾星好,已經是他十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
她輕輕點了點頭,忽然問我:
「那你呢?不打算對他好了?」
我連忙擺手,「您將來是她的妻子,我……我就不用了……」
她瞪大了眸子,忽然捂起嘴笑起來。
我不明所以,那邊顧瀾星和太子不知何時看了過來。
顧瀾星將棋子往棋盤上一扔,對着太子道:「殿下,臣認輸。」
太子也不惱,一粒粒將棋子收起來。
又忽然向我望來:「許姑娘,你眼神不太好。」
太子雖然長得好看,卻總有些不怒自威。
被他一盯,我忙不迭地點頭。
「是,殿下。」
這次顧小姐直接捧着肚子笑了起來,顧瀾星也一把拉起我朝外面走去。
到了門口回頭看我正撫着胸口,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
「你就這麼害怕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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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瞪了他一眼,將手放下來,雙手合十。
「你懂什麼?是敬重……」
一轉頭卻見屋子裏太子將顧小姐抱在了懷裏。
顧小姐似要掙扎,卻被太子牢牢地攬住了腰肢。
落到屋子裏的目光猛地收回來,我小心地看了眼顧瀾星。
他顯然也看到了,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良久後,我問他:
「你娘子和別人抱到一起了,你不生氣麼?」
他嘆了口氣,替我付了冰糖葫蘆的錢。
摸了摸荷包,「你看我這副樣子,哪裏有錢娶娘子?」
「何況,我還欠着你一千五百兩沒還呢。」
我想他如今給太子做事,應該不久就能還完銀子的。
國公爺終究將東西給了太子,同時也辭去了朝中職務。
陸府一夜之間變成了普通老百姓,也從那座門楣高大的府邸遷到了不起眼的宅院。
陸允白世子的身份沒了,人也比以往消沉了許多,程回總來請我去看他。
我是受顧小姐的邀來的京城,加上顧瀾星說這樣也方便還我銀子。
我與顧小姐一見如故,便跟着來了京城。
那日多虧了她及時說服縣令去許家村,最後才能將案子揭露。
得知顧小姐便是丞相千金,將陸府提親的趕出來的人,我便更想與之交往。
不過我沒答應她住在丞相府,也沒聽顧瀾星的搬進太子賜給他的府邸。
我在東街開了間糖水鋪子,主要招攬年輕男女和孩童。
按照京城的物價,普通的兩文一碗,若要加別的小料,那便另外算價格。
本來只是抱着試一試的態度,沒曾想生意倒也做得有模有樣。
直到有一日,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來到鋪子前,張口要我給他一碗綠豆湯。
我從櫃檯後抬頭看他,模樣覺得熟悉,再一想反應過來。
「您……您怎麼也來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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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揚眉笑了笑,「老夫那日要你給我引薦知己,你說你相公不見外人。」
「那如今呢?可合適?」
我動了動脣,不知該用什麼話來搪塞得好。
顧瀾星剛好從後院拎着水出來,皺眉問我:
「出了何事?面色這麼差。」
我想捂他的嘴都來不及,就見他目光一轉放下東西朝那老者行禮道:
「老師,您怎麼來了?」
我望着他們一時發愣,那老者看了我一眼,冷哼道:
「我不下來怎麼知道我引以爲傲的學生躲在這裏給人打雜呢!」
「太子都找到我那去了!」
顧瀾星罕見地沒有辯駁,反而向我介紹,那是他的恩師顧丞相。
我正一頭霧水,他又拉着我給老者介紹。
「這是許雲見,我的……債主。」
顧丞相離開時,打量我一會兒又放下枚銀錠,說我的糖水做得確實挺好。
我捧着銀子受寵若驚,顧丞相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問顧瀾星:「你這債要還到什麼時候?」
我也看着他,他望我們一眼,淡笑道:
「且還有段時日吧。」
顧丞相瞪了他一眼,他摸了摸鼻子,從身後掏出紙和筆。
「還請您老幫個忙,寫幾個字。」
坊間傳聞果然不能信,顧丞相活得好好的,也沒將顧小姐許給顧瀾星。
還親自去雲縣把顧瀾星帶回了京城。
他親手寫的「雲見糖水鋪」被我花錢找人裱了起來。
糖水鋪子的生意便更好了,論賺錢還是顧瀾星有法子。
若不是我攔着,他恐怕能連太子都給請來。
很快地,我的糖水在京城就開了分店。
新店營業那日,顧小姐和顧瀾星說要爲我慶祝。
最後訂在了城中最有名的望福樓,那日正好是科考放榜的日子,長街上盡是各家小廝長隨,親屬奔走告喜。
遠遠地,我也看到了陸允白,他站在樹蔭下。
不一會兒,程回一臉喜色地從人羣裏鑽出來,便看到他面色一鬆,忽然抬眼朝我這邊望來。
目光與他對上,我將擱置在一旁的酒喝了下去。
爲他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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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一輩子只落了個秀才,長生哥只是個老童生,所以從小便教導他要勤學苦讀,他日金榜題名。
直到日落西斜,我仍有一口沒一口地啄着酒,顧瀾星將我的酒杯拿開時,我眼前已經出現了兩個他。
他板着臉,桃花眸水潤,「他中了進士,你就這麼開心?」
我點點頭,「開心呀。」
看到他抿得緊緊的脣,我戳了戳他的嘴角。
「你不要板着臉,笑一個?」
「有什麼好處?」他問。
我想了想,「許你一個條件?」
「什麼都可以嗎?」
我腦子暈乎乎的,險些要睡過去,便點了點頭。
卻不知這一點,竟將自己給賣了。
第二天看着顧瀾星指使僕人將我的行李往外搬,我連忙喊停。
卻沒有一個人聽我的,顧瀾星靠在門口看我。
「你不搬過去,難道我搬過來?」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
沒過一會兒,顧小姐來了,面色不太好,嘴脣也有些腫。
看着我道:「雲見,你們何時在一起的?」
我實在摸不着頭腦,顧瀾星在一旁開了口。
「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怎麼哪都有你?」
顧小姐被氣得瞪了他一眼,最後留下一句:
「雲見,你多個心眼吧。」
我望着她離開,反應過來不對勁。
問顧瀾星,他兩手一攤。
「我如今都是你的贅婿了,你想問什麼都可以。」
我瞬間驚得瞪大了眼睛,他解釋道:
「這可是你昨日親口答應的。」
「你不是一直要招贅婿?你看我,模樣還行,也會賺錢,還知根知底。」
我覺得他說的確實有道理,便問:「那一千五百兩銀子呢?」
他伸手捋了下我凌亂的頭髮,垂首時桃花眼中氤氳着笑意。
我看得心神一蕩,聽他道:「這有什麼,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
這話似乎也沒毛病?
見我這樣,他忽然扯了扯脣。
笑着端給我一碗醒酒湯,還說以後絕對不能再讓我喝酒。
我沒反駁,因爲等完全清醒後已經爲時已晚。
番外
趁顧瀾星被太子急召去議事,我偷偷溜去街上看燈會。
正爲一個燈謎犯難時,丫鬟柳兒拽了拽我的衣袖。
指着遠處道:「夫人,那邊有個公子一直看着你。」
我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陸允白以及他旁邊對我扯脣微笑的程回。
他還是一襲白衣,面上沒有什麼表情。
我收回目光往另一邊走去,逛得差不多準備回去時。
一盞蓮花燈被遞到我面前,陸允白的眸子定定地落到我身上。
正是我先前一直在看的那盞。
我猶豫兩秒,看了眼柳兒,她忙抬手接了過來。
我抿了抿脣,道:「多謝。」
他默了半晌,問:「多大了?」
順着他的目光,我摸了摸小腹,脣角不自覺帶着微笑。
「三個月。」
他動了動脣,眸子裏帶着幾分意味Ŧŭ̀⁽不明,問:
「爲什麼?」
「什麼?」我不解。
「爲什麼會是他?」
「誰知道呢,或許是緣分?」
我初來京城,身上盤纏在路上被騙光了, 幾乎與乞兒無異。
夜裏又累又餓地縮在牆角,看着身邊的人搶了個公子的荷包,然後一鬨而散。
等他的侍衛尋來時,只剩我一個人灰頭土臉地坐在那。
本以爲會受到刁難,誰知那公子目光打量了我一圈。
像看傻子般問:「他們都知道撿銀子, 怎麼你不撿?」
我想說我不是乞丐,不是要飯的。
卻不知怎麼忽然就掉了眼淚,擦也擦不乾淨, 身上還散着一股難聞的味道。
那公子滿臉慌亂,最後將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搜刮給了我。
臨走時對我說:「人活着總有不易, 心裏頭總是有念想的。」
「只要有惦念, 再苦也總能挺過去。」
我又不是真的乞丐, 哪能平白拿人家的東西?
遠遠地跟了上去, 卻見他進了國公府。
那守門的恭敬地叫他世子。
……
他望了我許久,直到不遠處柳兒急切地說顧大人要回家了。
我轉身準備離開,陸允白忽然開口:
「我明日就要離京赴任了。」
「去雲縣, 和我父親母親一起。」
我沉默一會兒, 見他緊緊盯着我, 笑道:
「祝你一路順遂。」
還沒等回到家,剛轉過街角, 就看到黑着臉的顧瀾星。
我扯了扯脣, 剛準備揚起笑臉討好。
他卻板着臉塞給我一盞蓮花燈,同時也看到了柳兒手裏那隻。
有些酸溜溜地道:「方纔說什麼呢?說了這麼久?」
我忍着笑意,故意捂住嘴驚訝道:
「你竟然跟蹤我?不是說太子有事找你?」
他眼睛一瞪,氣急道:
「不是你幾日前就盼着來看燈會, 我那是給你做燈去了……」
我拉了拉他的手, 趁他不備便湊上去親了一口。
他話音戛然而止, 卻握住了我的手,耳根通紅。
半晌惡狠狠地湊到我耳邊,咬牙切齒道:
「許雲見, 你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
回去的路上卻見他嘴角一直掛着兩個梨渦。
心想顧小姐說的果然沒錯, 我曾問她顧瀾星是不是因爲報恩才和我在一起?
她想了想, 說你親他一口, 看他是什麼反應就知道了。
我聽了進去,洞房時親了他一口, 被他欺負了一整晚。
問顧小姐, 她說:「他超愛。」
我半信半疑,直到顧小姐有日紅着眼偷跑來找我。
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還說她要出遠門了。
我放下牙牙學語的兒子, 眼巴巴地望着她。
我們倆一拍即合, 裹了兒子就要一起帶走。
顧瀾星忽然踹門而來,滿眼受傷, 指着我說:
「許雲見, 你果然要去父留子!」
顧小姐眼睛一轉, 不知道與顧瀾星達成什麼約定, 丟下我就跑了。
聽說太子大發雷霆, 險些氣得吐血。
因爲找到她時,她正抱着懷裏的孩子給他認爹呢。
我嘆了口氣,心想顧小姐真是去過好日子去了。
正伏在我身上的顧瀾星動作頓住, 滿臉不可置信。
「你嘆什麼氣?我都滿足不了你了?」
他如今真是敏感得不行,總覺得我會和顧小姐一樣帶着孩子拋下他遠走高飛。
直到小兒子一腳踩壞了那年他送我的蓮花燈。
我正心疼得不行,卻見那蓮花底刻着的幾行小字。
「此心安處是吾家。」
「守得雲開見月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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