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難當

爲了保住皇后之位,我謊稱自己誕下小皇子。
我命她女扮男裝二十載,終於熬死老皇上,登基成帝。
我鬆了一口氣:「日後我們母女二人,便不必再擔驚受怕了。」
新帝蹙眉,言辭鑿鑿:「兒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後來,新帝立後。
皇后誕下公主,眉眼與帝后如出一轍。
我看着新帝雌雄難辨的眉眼,嘴邊的胡茬,脖頸的喉結,突然有些恍惚。
難不成,我當年果真誕下了皇子?
可有一天,我卻在新帝的御書房裏,看到了一個絕不該出現的物什。

-1-
皇后有喜,本該舉國同慶。
我卻怒不可遏,斥罵道:「你這個水性楊花的賤人!」
這個孽種,絕不可能是新帝的。
只因這當朝新帝,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我的巴掌還未落在皇后臉上,就被趕來的新帝一把抓住。
新帝不悅地甩開我的手:「母后,皇后肚子裏懷的,就是兒臣的骨肉!」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新帝。
等到屏退衆人,屋內只餘țú₈我和新帝。
我軟下語氣:
「序兒,皇室血統,不可兒戲。」
「過繼之事,母后自會爲你安排妥當。」
新帝卻不領情:「母后,兒臣自會有自己的子嗣,過繼一事,無需再提。」
我忍無可忍,低吼出聲:
「立後不過是演給旁人看的障眼法。」
「你還真把自己當男人了不成?」
新帝彷彿在看一個瘋子:「母后,您又在胡說些什麼?兒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我心神一震。
這已不是新帝第一次這般說了。
那日新帝登基,我終於吐出二十年來如履薄冰的濁氣。
感慨道:「日後我們母女二人,便不必再擔驚受怕了。」
新帝卻蹙眉:「兒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那時我只當新帝是怕隔牆有耳。
可如今我正視新帝的神色,才發現那是從未有過的肅然。
可新帝怎可能是男人?
二十年前,我設計先帝懷上身孕,又冒着生命危險催產。
九死一生卻只誕下一位公主。
爲了保住皇后之位,我謊稱自己誕下小皇子。
當夜知曉內情的人,盡數成了陰間鬼魂。
這二十年來,我命她穿上男子的衣着,扮演男人的言行,模仿男人的坐姿。
我請夫子武將,教她文韜武略,經邦緯國。
我要她滴水不漏地入主東宮,成爲新帝。
而今她做到了。
卻言辭鑿鑿:
「母后,兒臣是男人。」

-2-
妃嬪們照例請安。
我留下了平日裏最受新帝寵愛的錦妃。
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皇上經常在你那兒過夜?」
錦妃嬌羞垂首:「是。」
我倏地將茶杯往她跪坐的地兒砸去。
濺起的碎片劃過錦妃如花似玉的一張臉,沁出幾滴血珠。
錦妃沒想到我會驟然發難,嚇得驚呼一聲。
我厲聲喝道:「既如此,爲何你仍有守宮砂!」
錦妃惶恐伏地:「太后娘娘息怒!皇上每每留宿臣妾那兒,都說睏倦難擋便早早歇下了!」
我眸色一暗。
我不曾親眼見過她衣袖之下的守宮砂。
但我確信新帝是女子,自然不能人事。
那麼,在這戒備森嚴的皇宮之中,皇后肚子裏的孩子又是從何而來的?
我眸色漸沉:「來人,傳皇后即刻來見。」
皇后剛踏入我的寢宮,便被嬤嬤們一左一右扣跪在我身前。
我俯視着她,像在看一隻輕賤的螻蟻:「周氏,你可認錯?」
皇后仰頭直視我的雙眼:「敢問太后娘娘,臣妾何錯之有?」
「你穢亂宮闈,懷藏孽種妄圖魚目混珠,當真是膽大包天!」
皇后詭異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輕笑:「臣妾冤枉,還望太后娘娘明察。」
我卻不再同她廢話,輕輕抬手。
嬤嬤們得令,握緊拳頭往皇后腹部招呼。
滿室只餘皮肉相撞的沉悶之聲。
沉淫後宮數十載,我的雙手早已浸滿嬰孩的鮮血。
我見過苦苦哀求的、憤恨咒罵的、絕望欲死的。
卻從未見過像皇后這般的。
自始至終,她嘴角那抹笑都未曾消散。
笑得我生平第一次有些駭然。
我早就算準了新帝的行程。
當新帝匆匆趕來之時,便只看到裙襬滿是血的皇后。
只是我沒想到,那孽種竟還能安然無恙。

-3-
太醫隔着厚重的紗簾把完脈,恭賀道:「母子安康。」
我踉蹌着後退了幾步。
這怎麼可能?
嬤嬤們也面面相覷。
她們是我養在身邊的奪命刀,數十年來從未失手。
太醫告辭後,新帝扶着臉色蒼白的皇后,自紗簾後走出。
新帝威嚴地叫來侍衛,將我身邊的嬤嬤們押了下去。
很快,殿外慘叫聲連綿不絕。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只剩垂死的嘆息。
這是新帝給我的警告。
新帝臉色不虞:「母后,兒臣不願再看到有下一次。」
我鬆開掐進掌心的指甲,慈愛一寸寸爬上臉龐:「序兒,如今皇后身子重,選秀該提上日程了。」
皇后終於抿直了彌久不散的脣角。
而新帝仍面色無波:「一切聽母后的安排。」
二十年來,我們母女步步爲營,相依爲命。
現如今,新帝不知爲何與我生了嫌隙,不顧一切也要抹殺掉那個祕密。
我安排美人到新帝寢宮。
我盼着新帝來服軟。
可等了整整一夜,只等來美人嬌俏的面容。
她道:「皇上昨晚,要了臣妾的身子。」
這美人是我養大的死士,她不會對我說謊。
美人詳盡地描繪着ťûₜ昨晚的種種細節。
我只覺天旋地轉。
究竟是哪兒出錯了?
我頭疼欲裂,紊亂之中,靈光乍現。
朝堂有個大臣,曾在新帝還是太子之時,便質疑新帝是女子。
只是他太過剛直,不得先帝青眼,人微言輕,無甚威脅。
我便放手讓新帝自行處置。
我找過去時,卻看到本該在深宮裏養胎的皇后。
我板着臉:「皇后爲何會在此處?」
皇后同我行禮:「臣妾奉皇上之命,特來此告慰英靈。」
「英靈?」我皺眉,「這大臣不是因出言不遜,被新帝降罰嗎?」
皇后詫然:「這位將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將軍?
可我記得,那分明是個文臣。
她精緻的眉眼看向我:「太后娘娘,您是不是記錯了?」
我又記錯了?
我揉揉眉心,額角不住地鈍痛撕扯。
我終於受不住了:「回宮。」
後來我才恍然。
原來那是我離真相最近的一次。

-4-
我的頭愈發地疼。
但我仍強撐着親臨軍營。
新帝尚爲太子之時,曾隱姓埋名進軍營兩年之久,後一舉殲滅外敵,贏得民心。
我想這兩年朝夕相處,日夜同宿,總能留下些蛛絲馬跡。
我召見了同營帳的士兵。
士兵抓耳撓腮了好一會兒,才道:
「回太后娘娘,皇上那會兒倒沒什麼不妥之舉,若真要說的話,倒真有一處怪癖。」
「行軍很難得的便是洗澡,偶遇溪流河水,衆軍士皆喜不自勝,唯獨皇上不曾下水梳洗。」
我心頭一震。
進軍隊是我安排的。
我對新帝的告誡,便是不許透露自己的女兒身。
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
只是當我啓程準備回宮之時,只聽不遠處傳來清越的水聲,和爽朗的笑聲。
我遠遠看過去,只見不少將士在溪流中赤膊嬉鬧。
當看到衆星捧月的那個身影時,我瞳孔驟縮,身形顫了顫。
新帝身上披着的白紗溼透,現出挺括的胸膛。
隱隱還能聽到將士們歡呼着:「天子與軍民同樂!」
新帝越過獵獵作響的旌旗,與我遙遙相望。
我心頭一緊。
回宮後我就病倒了。
新帝過來看我時,眉眼冷然:
「母后,太醫說您憂思過度。」
「您在憂思什麼?」
我看着垂落的紗帳,一言不發。
新帝熟稔地接過藥碗,舀了一口仔細吹涼,送到我乾澀的脣邊。
我的目光終於落在新帝臉上。
在爭奪太子之位前夕,我和新帝曾被先帝幽禁在殿中。
那時我中毒險些病死,便是小小的新帝熬着湯藥,一口一口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我屏退下人:「序兒,你究竟是母后的公主,還是母后的皇子?」
新帝笑中帶上些許嘲諷:「母后,您就爲了這事兒憂思成疾?」
我直直看着新帝。
我在等新帝的回答。
新帝正了神色,一字一頓:「母后,我是您的皇子。」
我閉上眼。
不多時,眼角滑落幾滴淚。
我聽到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響起:
「母后知道了。」

-5-
我這一病就是好幾個月。
堪堪能起身之時,皇后便不請自來,伏跪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帶淚。
她的身形已有了臃腫孕態:「太后娘娘,您要爲我做主。」
我竟不知,我和她還有這等交情。
只聽皇后啜泣道:
「皇上寵愛美人,久不上朝。」
「臣妾好言相勸,卻惹得龍顏大怒。」
「臣妾無計可施,這纔過來煩擾太后娘娘。」
我自她的眼神中,品出了一分隱忍不發的怨懟。
我終於想起,那個被我安排進宮的美人。
既然事情已了,也是時候召她回來了。
我疲憊閉眼:「退下吧,哀家自會處理。」
當晚,美人薨。
只是我沒想到,聽聞死訊的新帝會勃然大怒。
新帝拽着皇后闖入殿中,寒面如霜地看向我:「母后,美人的死,與您可有干連?」
皇后睫下隱帶淚光:「皇上,你究竟要臣妾說多少遍才肯相信?美人她是因病暴斃……」
新帝怒吼:
「你當朕是三歲孩童,由得你任意誆騙嗎!」
「你前腳找上母后,後腳美人就死了,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我擰眉呵斥:
「序兒,你失態了!」
「不就是死了個美人嗎,哪裏值得你這般發火!」
新帝冷嗤一聲,目光如炬:「在母后眼裏,哪有什麼是值得的?」
我神色一滯。
昔日場景重疊。
小新帝衣裳盡碎,稚氣未褪的臉龐染滿血與恨:「在母后眼裏,哪有什麼是值得的?」
心口一陣抽痛。
我緩過神來,厲聲喝道:「你貴爲一國之君,縱情聲色,實在胡鬧!」
新帝譏諷勾脣:
「朝事都是母后在操持,兒臣不過是您的傀儡皇帝罷了。」
「不若兒臣啓程微服巡行民間,省得母后在宮中看着生厭。」
說罷,新帝拂袖而去。
殿中只餘皇后輕淺的抽泣聲。
每一聲有如金針刺腦,哭得我頭疾重發,冷汗如漿。
婢女扶起顫巍巍的我回房休息。
沒有人看到,皇后抬起頭,慢慢裂開了嘴角。
分明是十分得意的模樣。

-6-
入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稚嫩的童音在恐懼地哀求着:「求母后讓他們住手!兒臣再也不敢了!」
華貴婦人的臉上卻無半點動容。
衣物被無情地撕碎,發出極爲刺耳的聲音。
直到那孩童衣不蔽體,華貴婦人才抬手叫停。
她眉眼滿是冷意:「序兒,沒有下次了。」
孩童瑟縮着擁緊自己。
華貴婦人只淡漠道:「記住了嗎?」
直到孩童戰慄着點了點頭,華貴婦人才眉眼舒展,帶着嗔怪的意味道:「宮外乏善可陳,哪裏值得你賭上性命跑出去?」
孩童抬眼,眸中帶上刻骨的恨意:「在母后眼裏,哪有什麼是值得的?」
華貴婦人臉一沉,抬起了手。
大漢們得令,再度朝着孩童步步逼近。
我猛地驚醒。
窗外天色濛濛透亮,婢女聽到動靜趕忙迎了上來:「太后娘娘,您怎麼了?」
我恍若未聞,赤腳奔向皇后寢宮。
皇后剛好更衣完畢,看到我時驚詫不已。
如若我仔細端詳,便能察覺到除卻驚詫,還有幾分莫名的僥倖。
但我只是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失智一般伸出手。
近在咫尺之際,皇后卻退了一步。
我的手落了空。
皇后直直跪了下去,連聲音都在顫抖:「臣妾惶恐。」
我卻倏地笑了起來。
皇后蹙眉,婢女們面面相覷。
我只覺心底一鬆。
新帝有骨肉。
新帝是男人。
那麼我當年逼迫新帝女扮男裝所做的種種,便都只是大夢一場。
我不是狠心的母親。
我未曾苛待過我的孩子。
未曾。

-7-
光陰緩渡,皇后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臨盆那日,她平安誕下了小公主。
小公主的眉眼與帝后如出一轍。
恍然間,我彷彿看到了當年剛出生的新帝。
我派人傳飛書給新帝。
新帝卻拖了足足一個月纔回宮。
我本想訓斥新帝散漫。
抬眼望去,卻見新帝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裏的嬰兒。
動作極其輕柔,眼神極其溫柔。
我看着新帝雌雄難辨的眉眼、嘴邊的胡茬、脖頸的喉結,突然有些恍惚。
我當年,果真誕下了皇子?
小公主清亮的啼哭聲驟然響起。
我回過神,揚起脣角。
我確信我當年所生,就是皇子。

-8-
三年光陰,悄然而逝。
小公主昭瓔粉妝玉琢,天真爛漫。
在她一歲那年,我尋遍名工巧匠,爲她修建了丹楹刻桷的宮殿。
我日日陪在昭瓔身邊。
昭瓔牙牙學語,說出的第一個詞是「祖母」。
那日我喜不自勝,幾欲落淚。
一旁的新帝怔了一瞬,眸色晦暗不明。
我竟從中看到了幾分莫名的不忍。
大抵是我眼花了。
自昭瓔出生,我的頭疾愈發嚴重。
是新帝親執藥銚,不假他手。
只是沉痾難愈,倒是白費了新帝的一片孝心。
昭瓔三歲,正是貪玩的年紀。
這天風和日麗,她扯着我的衣角,奶聲奶氣央求:「祖母陪瓔瓔玩捉迷藏嘛!」
我心底一片柔軟,滿口答應了下來。
我閉上眼,聽着昭瓔雀躍的小步伐逐漸遠去。
我睜開眼,嬤嬤附耳道:「太后娘娘,小公主躲進了御書房。」
我尋到御書房,門外竟無一人把守。
遠遠望去,便見那書櫃縫裏夾着一根粉色布條。
我暗自發笑,躡手躡腳走近後,將櫃門一把打開。
昭瓔卻不在。
我隨意掃過那粉色物什。
只一眼,便令我踉蹌後退,瞳孔震顫。
那是一個絕不該出現的物什。
我顫抖着手拿起那柔軟的布料。
這是新帝當年癸水將至之時,我一針一線縫製的月事布。
細密粗糙的針腳裏,還帶着乾涸的血跡。
我不擅女紅,可當年爲了不引人耳目,就算十指盡染猩紅,我還是勉力縫製。
可新帝,不是男人嗎?
驕陽烈日,我卻冷得如置冰窖,連嘴脣都在打顫。
突然,身後傳來新帝的聲音:「母后,您怎麼會在這兒?」
我打了一寒顫,將月事布塞進衣襟,面色如常地回頭。
正欲解釋,昭瓔從屏風後蹦跳着跑了出來,笑得無邪:「父皇,祖母在同瓔瓔玩捉迷藏。」
新帝的輪廓在一瞬間變得柔軟,將昭瓔一把抱起:「瓔瓔乖,去別處玩兒。」
我自新帝懷中接過昭瓔:「哀家帶她出去。」
昭瓔摟着我的脖子,在我懷中咯咯發笑。
我卻無心理會,心事重重地瞥向手背的脂粉。
方纔我故意用手背擦過新帝的脖頸。
我抬眸,視線不着痕跡地凝在新帝那顆永遠不會滾動的喉結上。

-9-
我又犯頭疾了。
這次比起之前,來得更加棘手。
我渾身發痛,有如蟻蟲啃噬,生不如死。
半夢半醒之時,只見皇后端着藥碗款款而至。
新帝鼻翼聳動,蹙眉:「怎麼換了藥?」
皇后壓低聲音:「也是時候了。」
新帝一把將藥碗打翻在地,語氣強硬:「拿原來的藥來。」
良久,皇后才應道:「好。」
苦澀的藥水一勺勺喂入我口中。
偶有藥水溢出,立刻會有指腹輕柔地爲我拭去。
隱約中,我聽到新帝淺到極致的嘆息。
等到殿中無人,我才緩然睜眼,眸色一片清明。
心腹悄然而至。
他凝神把脈,眉峯一點點聚起:
「太后娘娘,您這不是病。」
「是中毒。」
我的眼角頃刻沁出淚滴,自嘲一笑。
沉淫皇宮多年,有的是人想要我這條命。
就連患難與共過的枕邊人,在世時也時刻想要取我的性命。
只是我從未想過……
我的親生骨肉,竟也盼着我嚥氣。
門外突然響起昭瓔的聲音:「祖母,母后帶瓔瓔來看您啦!」
心腹會意,閃身躍上房梁。
昭瓔小跑過來,用柔軟的小肉手擦掉了我的眼淚,模樣格外認真:「祖母是生病痛痛才哭的嗎?」
我撫過昭瓔的臉,強笑着點頭:「是啊瓔瓔,祖母太痛了。」
昭瓔湊近呼氣:「那瓔瓔給祖母吹吹,祖母就不痛了。」
我攥緊昭瓔的小手,心裏軟得一塌糊塗。
皇后踱步上前,端莊行禮:「太后娘娘,您讓臣妾帶着瓔瓔前來,所爲何事?」
我輕咳一聲:「哀家只是想見見瓔瓔罷了,現在既已見着了,便將她帶回去吧,莫過了病氣。」
皇后狐疑皺眉。
待到滿室寂然,心腹躍到我跟前。
我眸色森然:「看清楚皇后的模樣了嗎?查查她的來歷。」
心腹卻若有所思:「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肖像一位故人,只是……」
「ṭŭ̀²只是什麼?」
心腹猶豫着開口道:「只是那位故人,是個男人。」
我眸色一沉。
昭瓔的眉眼,與帝后如出一轍。
如此,便也說得通了。

-10-
夜深,我第二次踏入這個破敗的府邸。
上一次,皇后在這裏同我說:「這位將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心腹道:「此人名叫慕時回,原爲文臣,後被新帝派去必死無疑的戰場,戰歿後被追封將軍。」
「他的家人呢?」
「慕時回幼時,其家人爲流寇所殺,他僥倖逃脫,被戲子收留。後來他科舉入仕,入朝爲官。」
我撫上腕間佛珠:「也是可憐,小小年紀便遭此橫禍。」
心腹頷首:「太后娘娘心慈。」
我們循跡找到那個戲子的住處。
門敲了很久,無人回應。
倒是街坊探出頭來:「人早死了,你們是要來買人皮面具嗎?」
我想起潺潺溪流中,新帝白紗下的胸膛。
於是我點頭。
街坊領着我們進門。
入眼便是幾個人皮面具,惟妙惟肖,令人毛骨悚然。
街坊道:「人皮易做,面具難摹。戲子生前所做的人皮面具,只餘下這寥寥幾個。」
我問:「戲子是怎麼死的?」
街坊輕嗤一聲:「遇人不淑,養了個白眼狼。」
「慕時回親手殺了他的養父?」
「是下毒。」
我怔住。
街坊卻以爲我不信:
「戲子親口告訴我的,還能有假不成?」
「也就是官府無能沒找着證據,不然非得叫那白眼狼以命相償!」
我問:「此毒是不是會讓人頭疼難耐?」
街坊忙不迭點頭:「對對對,你是如何知曉的?」
我臉色漸沉,伸手撫上一旁的人皮面具。
當真是栩栩如生,出神入化。
我啓脣:「我要一張人皮面具。」

-11-
新帝照常爲我送藥。
褐色的藥汁在瓷碗裏微微晃動,漾出我苦澀的眉眼。
昭瓔見我遲遲不喝,奶聲奶氣道:「祖母,瓔瓔這兒有糖,不苦的。」
我苦笑:「好孩子。」
新帝舀了一勺,湊近我嘴邊:「母后,良藥苦口。」
新帝面色無波,彷彿手中拿的果真是尋常湯藥。
我突然想起昨夜心腹的話:「太后娘娘,皇上有意剷除我們黨羽。」
皇宮之中,權柄蝕骨。
縱然血脈相連,也難逃面目全非。
我定定地看着新帝。
在這詭異的沉默之中,昭瓔小大人般拍了拍我的背:「祖母要乖乖喝藥,這樣病才能好。」
我猝然落淚。
淚眼婆娑中,我摸出軟枕下一早備好的虎符,語帶哀求:「序兒,母后把兵權給你。母后不喝藥了,好不好?」
新帝怔然,接過虎符摩挲了好一會兒,才放入袖中。
而後,又端起藥勺湊近我:「母后,良藥苦口。」
新帝臉上滿是清冷和決絕。
新帝還是要殺我。
可我想不通。
縱然我有千錯萬錯,十月懷胎、數年託舉,這些難道是假的嗎?
新帝爲何會這般恨我?
恨到不惜想要我死。
我突然想到什麼,狠狠抓住新帝的小臂:「是不是皇后在背後挑唆?」
新帝一時不察,藥碗轟然落地。
我紅着眼:
「此等狼心狗肺之人ŧú₉,連有恩情的養父都下得去手!」
「序兒,你萬不可被賊人矇蔽!」
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太后娘娘,你都知道了?」
我抬眼,只見皇后端着藥碗立在不遠處,嘴邊帶着詭異至極的笑意。
新帝牽過茫然的昭瓔,叫來婢女帶了下Ŧùₗ去。
殿內只餘我們三人。
皇后走到我跟前:「太后娘娘,藥要趁熱喝。」
我眸光一閃,摸起藏在袖中的簪子,往皇后的脖頸狠狠刺去。
皇后的速度卻快得像鬼,抬手鉗住我的手腕,似笑非笑。
皇后紅豔精緻的脣瓣裏,吐出了男人的聲音:「太后娘娘,這是你第二次殺我。」

-12-
我殺人無數,早就記不清手下有多少血債,聞言也是不以爲意:「忘恩負義之人,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會因你蒙羞!」
皇后握着我手腕的力度加重,他的臉因咬牙切齒而扭曲:
「憑你,也配提我父母?」
「當年就是你,把我全家趕盡殺絕!」
我愣住。
新帝沉聲開口:
「母后,你可還記得當年我逃出宮的事?」
「當年你找到我時,與我坐在一處的小男孩,就是他。」
我愕然。
回憶如狂潮般席捲而來。
小孩不懂什麼是女扮男裝,也不懂什麼是殺身之禍。
曲序只是憑藉本性,鍾情豔麗的女孩玩意。
她撿起御花園凋零的花,簪到自己頭上時,我打了她手板。
她用我的脂粉,把自己塗成大花臉時,我扇了她一巴掌。
曲序很識趣,從此便不再犯,循規蹈矩地當個皇子。
可我的欣慰並未長久。
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日。
嬤嬤神色慌張地攤開掌心的小巧首飾:「皇后娘娘,奴婢在太子的被褥下發現這些東西。」
曲序散學回宮,只見我端坐在牀榻上,腳邊是嬤嬤僵直的屍體。
曲序臉色蒼白,連連退了好幾步。
我將七零八碎的首飾扔到她面前,淡然抬眼:「序兒,嬤嬤發現了你的祕密,母后幫你把她殺了。」
曲序跌坐在地,乾嘔了好幾聲。
我語帶無奈:「序兒,你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罷休?」
曲序不住地ŧū́ₕ搖頭,聲音都在發抖:「我、我沒有……」
我走到她面前:
「可嬤嬤就是因你而死。」
「序兒,你怎麼那麼不聽話呢?」
「母后讓你長長記性,好不好?」
下一秒,軟鞭揚出呼嘯的風聲,破空抽在皮肉之上。
曲序只來得及嚎哭一聲,就被我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噓,不要讓別人聽到。」
「序兒,你還想害死多少人才甘心?」
曲序看着死不瞑目的嬤嬤,聽話地安靜了下來。
而我則站在她面前,再度揚起軟鞭。
日光自窗欞映照,曲序小小的身子,盡數籠罩在我的影子之下。
我開始變得草木皆兵。
我總覺得曲序並未死心。
我總覺得她在不安分地想要做回女孩。
於是每當她多看一眼女子物什,回宮後都會被我按跪在身前。
我揚起軟鞭歇斯底里:「你是不是要害死母后?你是不是要害死母后才肯罷休?」
每次等我脫力停手,理智回籠。
曲序早已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我擁住她,淚流滿面:「序兒,母后也是不得已,你別怨母后狠心。」
曲序果真不再爲羅衣繡帶、女兒妝奩所動。
直到那日,我看見她用膳時,不自覺地翹起了尾指。

-13-
那是曲序第一次反抗。
她抓住我的軟鞭,大罵我是瘋子。
不過她只是一孩童,能有多少氣力。
最後,她如往常一般頹敗倒地。
而我照例哭過一陣後,便回了寢宮。
本以爲這事便算了結。
誰知隔天一早,便有奴婢兩股戰戰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太子、太子不見了。」
曲序偷了我的令牌,連夜逃出宮去了。
我壓下消息,暗中派人去找,很快便有了消息。
我找到曲序時,她正穿着簡陋布裙,與一男童齊肩並坐,笑容燦爛。
與罵我是瘋子時判若兩人。
我心中鬱氣積聚,卻也撐出一抹笑:「序兒,到母親這邊來。」
曲序小小的身子顫了下。
倒是男童一點也不怕生,主動同我攀談了起來:「伯母,您就是小序的母親?」
我慈愛地點了點頭。
「小序昨夜不知遇到什麼事兒,滿身是血。我是在不遠處的破廟找着她的,阿孃還幫小序換了衣裳。」
我「țű₄哦」了一聲,掃過臉色慘白的曲序,笑道:「你真是個好孩子,那你能告訴伯母,你家住在何處嗎?伯母找個日子,帶上小序上門答謝。」
男童毫不設防,如實相告。
語畢還認真道:「不過阿孃說過,助人是不求回報的。」
我笑意更深:「真乖。」
當晚,幾個「流寇」衝入男童家中。
當年的男童眉眼與眼前的皇后相疊。
皇后勾脣:「沒想到吧,我天生心臟異位,那一劍並沒有要了我的命。」
他伸手探上我的脖頸,眼中恨意盡數傾泄:「這才讓我有了今日,能親手報仇雪恨。」
話音剛落,指節收緊。
我死死扣住他的手,卻移不開分毫。
瀕死之際,新帝冷然的聲音響起:「這虎符,是假的。」
脖頸一鬆,我大口大口地喘氣。
皇后嘲弄地扯開嘴角:「連自己親生骨肉都不信,你當真是可悲至極。」
我看着新帝發笑:
「你們都一樣。」
「一樣的狼心狗肺。」
「一樣的忘恩負義。」
新帝面色無波,彷彿我口裏說的那個人不是她。
皇后卻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仰頭笑了起來:
「你不過是把皇上當成爭寵固權的工具罷了,你對她何曾有恩?」
「至於我,那不過是個孌童戲子,死不足惜!」
新帝看着我:「母后,在您交出虎符之前,就待在這殿中好生養病吧。」
我不可置信地抬眸,對上新帝有如枯井的一雙眼。
我被幽禁了。
三日後,一個嬤嬤形色倉皇跪倒在新帝面前,聲音發顫:「殿中失火,太后娘娘晏駕了。」

-14-
我看着新帝伏在面目全非的屍體上,哭得幾欲斷氣。
她的演技爐火純青。
三載春秋,終於讓乳虎長成百獸之王。
我盤算了兩天,皆是毫無勝算。
更別說我連兵權也交出去了。
想到這,我眸色暗沉。
那日我給新帝的虎符,如假包換,是新帝看走眼了。
我老了,實在是鬥不動了。
三年前,新帝唯恐我拿着她女兒身的把柄同她抗衡,不惜演了那麼大的一齣戲。
這三年來,她趁着我把時間都分給病痛和昭瓔,慢慢蠶食了我的勢力。
不斷有人把風聲送到我耳邊。
自古帝王疑心皆重,我只當她不可免俗。
卻不料,她還要殺我。
那我便把兵權也給了她吧。
母女一場,我做到這般地步,她總不至於趕盡殺絕。
昭瓔是那般可愛,可愛到令我生出兒孫繞膝的妄想,開始渴慕起不屬於自己的和美晚年。
可我終究還是賭錯了。
於是我迷暈了守夜的嬤嬤,給她換上了我的衣服。
然後,點了一把火。
我看着火舌將昏睡的嬤嬤吞噬殆盡。
而後,我戴上人皮面具,推開門跑了出去。
我跪倒在新帝面前,宣佈了自己的死訊。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臉,妄想從她臉上尋着半分淚意。
可她僅僅只是失神了一小會兒,便面色如常地起身:「朕知道了。」
反應不痛不癢。

-15-
心腹帶着我奔逃。Ţûₑ
夜深露重,馬車穿梭在幽深的密林之中。
三年來, 我身邊的可用之人一少再少。
我不禁心生感慨, 對簾子外的心腹道:「時至今日,哀家身邊就只有你了。」
無人回應。
唯有疾馳的馬蹄聲, 漸漸慢了下來。
我心生疑竇,掀開簾子準備一探究竟。
只見眼前劍光一閃。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腹部。
我瞪大雙眼,看着平日裏低眉順眼的心腹抬起頭來,露出一抹詭笑。
他將手指抵在耳後,臉皮被生生扯下, 露出一張熟悉至極的臉。
我的嘴角沁出鮮血:「你……」
皇后利落地拔出刀刃:「其實你本可以不死。」
我悶哼一聲, 鮮血噴濺周身。
皇后欣賞着我的慘狀:「世上想你死的人太多了,只皇上還想着護住你。」
他擰眉不解:
「可你明明對她一點也不好。」
「她就像你養的一條狗,心情好了就逗趣解悶,心情不好就發泄私慾。」
「你捫心自問, 你對她的每次懲罰, 真的是她罪有應得嗎?」
「又或者,你不過是在尋個由頭,抒解自己的不順心?」
我心頭驚怒難消,想要喝止他,卻只從齒縫中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沫。
皇后繼續道:「你對瓔瓔那般好,其實只是想彌補贖罪吧。」
心中的隱祕被宣之於口, 我神色微僵。
皇后嗤笑不止:「可這算哪門子的贖罪?」
他的聲音不住地傳來:
「你可知她數夜輾轉未眠,睜眼到天光?」
「你可知她的軟枕下, 永遠備有一把剪子?」
「你可知她午夜夢迴、半睡半醒之際會喊救命?」
「可就算如此, 她也沒想過殺你。」
我的聲音從汩汩血沫中擠出:「撒、撒謊……」
她如果沒想殺我,那爲何要布那麼大的局,奪我的權?
皇后讀懂了我的譏諷,眸色變得陰冷暗沉:
「因爲你不配親政。」
「旱情已至,蝗災漫天,你卻只想着勞民傷財去修建你的身後江山。」
「你視百姓如草芥, 視人命爲無物。」
「你這種人,怎配手握權勢,主宰社稷?」
可我真的錯了嗎?
我良善之時,也未曾有好結果。
我嫁於先帝之時, 他還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吏。
後來前朝傾覆, 我同他多次死裏逃生。
終於,我們登上了帝后寶座。
我以爲是時候苦盡甘來了。
可我等來了什麼?
我等來了先帝的厭棄, 貴妃的專寵。
昔日我幫扶過的大臣們僅僅只是嚐到貴妃給的一點甜頭, 就要皇上因無子之過廢掉我這個皇后。
就因爲我心慈手軟,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
當我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時,他們便只會畏懼我、敬重我。
所以當曲序不聽話時, 我便想她畏懼我、敬重我。
只有如此, 女兒身的祕密纔不會泄露出去。
只有如此, 我們才能富貴安然一生。
我真的錯了嗎?
眼前的景象忽遠忽近地沉浮着。
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
我終於卸力合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似乎有人在我耳邊嘆息了一聲。

-16-
我無名無姓,是個老嫗。
在這個小山村醒來時, 我忘掉了全部過往。
村民跟我說我被送來時, 傷勢十分兇險。
我摸着腹部結痂的傷口,問道:「我的救命恩人長什麼樣?」
村民想了想:「那人眉眼雌雄莫辨,看不出是男是女。」
於是我每天搬着個凳子坐在門前, 只想遇着那人,當面道聲謝。
可直到我孤零零地死去,也沒能見上我的救命恩人一面。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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