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雪

我娘是平康坊的花魁。
她每次喝得爛醉,就會說些會掉腦袋的胡話。
「嬌嬌,你本該是公主的。」
「孃的好嬌嬌,你若是個小皇子便好了……」
沒人相信她說的話。
爲了不受拖累,每次她發酒瘋,老鴇就會把她關起來。
可後來,陛下真的來了。

-1-
他來時,娘和我躲貓貓,讓我躲在牀底下。
「嬌嬌,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能出來,知道嗎?」
「不聽話的話,娘就不要你了。」
於是,我躲在牀底下,親眼瞧着她被三個公鴨嗓的人剝光衣物,按進裝滿白雪的浴桶裏。
一旦她想爬出來,就會被重新按回去。
那個被叫陛下的男人,冷着臉靠在窗邊,望着她的眼神滿是厭惡。
「以冬日最乾淨的白雪給你淨身,也是你的福氣。」
我好幾次想要爬出去阻止。
娘總是偷偷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出去……
可是娘真的好冷,好疼。
她的體溫融化了白雪。
雪水浸泡着她冷到抽搐的身軀,把她渾身每一寸皮膚都凍得青紫出血。
直到她兩眼失去焦距,呼吸變得極其微弱ṱű̂²時。
那個叫陛下的男人,才嗤笑一聲。
「無趣。」
娘兩眼無神地望着他,有氣無力地囔囔了一聲。
「陛……下,嬌嬌……是您的……您的小公主,替我……照顧她……」
陛下聞言,挑了挑眉。
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就憑你……也配生下朕的女兒?那等髒東西,也敢糊弄到朕的頭上來?」
「朕立刻讓人殺了她,免得污了朕的大好江山。」
隨後便拂袖而去。
他離開後不久,娘突然瞪大了眼,努力地扭轉脖子朝我看來。
「跑……」
隨後,便靠在浴桶裏斷了氣。
我被老鴇從牀底拉出來時,已是夜裏。
渾身僵硬,木着臉不會哭,不會笑,更不會喫。
隔壁的神婆說我丟了魂,好不了了。
老鴇道了一聲晦氣,讓人將我和孃的屍體搬上板車,一同送往城外的亂葬崗。
「反正早晚是個死。這丫頭命苦,早日下去同她娘一道投個好胎,也是頂好的。」
送出門前,老鴇讓人扒了我的衣裳。
「死人麼,哪要這好衣裳?這細料恰好能給我做個肚兜。」
我和娘被棄在亂葬崗後,一個黑衣人突然出現,提着雪亮的長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坐在娘身邊一動不動,不求饒,不哭,也不看她。
他愣了愣,瞧着我和娘光溜溜的身子,閉了閉眼。
「嘖!晦氣……」
說着便脫下外衣蓋到我身上。
而後用長刀在旁邊地上挖了個坑,把娘放進去。
準備填土時,我慢吞吞爬進坑裏,把身上的衣服蓋在娘身上。
隨後自己也挨着娘躺下去,蜷縮在孃的胳膊下,小手摟着她冷硬的肚皮,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嘴裏輕輕哼着孃親日日給我唱的小曲兒。
「燦燦萱草花,羅生北堂下。南風吹其心,搖搖爲誰吐?慈母倚門情,遊子行路苦……」
「草……」
挖坑的黑衣人仰頭看着夜空中飄落的雪花,吸溜着鼻子。
「穿成暗衛就罷了,還一來就讓我殺六歲小炮灰。」
「母女倆虐成這樣,誰下得去手啊?狗皇帝……」

-2-
音書是個新手暗衛,武功極高,心太軟。
他和娘一樣,也愛講一些容易掉腦袋的胡話。
不過,娘是喝醉了纔會講。
他是沒人就講……
口頭禪是「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

-3-
安葬了我娘後,音書見我依舊不喫不喝。
他腦殼疼了一日,竟給我搞到個宮女的名額,把我塞進太極殿,日日侍候凍死我娘、下令抹殺我的陛下。
送我進宮時,音書蹲在我面前平視我。
「接下來的路,由你自己書寫。你要記住『我命由我不由天』,你將是這本書裏唯一的變數。」
從此以後,我成了宮裏年齡最小的宮女。
我不會笑,也不會說話,但開始喫飯了。
在一個好心老宮女的照應下,勉強能夠自理。
陛下以爲我是個啞巴,又不識字,特意將我留在御書房裏服侍,只做些擦地整理的活計。
我呆愣木訥,幹得不是很好,總出差錯。
他氣急了,好幾回想換人。
可最終,都忍住了。
後來,他一生氣就會踢我幾腳,不管那氣是不是由我引起的。
我身上的淤青,傷了好,好了傷,總是退不乾淨。
服侍陛下的幾個太監對我倒是有幾分憐憫之心,時常給我塞點貴人賞的糕點。
我總是來者不拒,哪怕有時糕點已經發黴。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常年待在御書房,常年不曬太陽,皮膚越發白嫩,陛下瞧我的眼神也漸漸變了。
奏摺改累了,躺在榻上休息時,時常目光黏膩地打量我。
「燼雪,你今年幾歲了?」
他這句話,從我七歲問到了九歲。
九歲時,我出落得越發動人,長得也越來越像孃親,陛下時常會看着我發呆,好似透過我在思念着誰。
直到有一日,思念達到了頂峯。
他微服出巡去了平康坊,回來時,一張臉陰沉得可怕。
才邁進御書房,就惱怒地推翻一桌子奏摺,而後大步跨過來,扯住我的衣領,將我按在桌案上。
「燼雪,她們說安霓死了,是朕把她浸在冬雪裏凍死的。她們在騙朕對不對?她是北國雪原上的人,區區一盆冬雪,怎能凍死她?」
「再說,安霓那種與侍衛通姦的下流貨色,朕用最乾淨的雪水給她洗一洗,怎麼了?」
「她以爲她死了,朕便會心痛後悔?朕將她送去平康坊,還不是因爲耐不住寂寞……」
他癡癡地望着我的臉,伸手輕輕撫觸我的髮絲。
「沒關係,她死了也沒關係,朕還有燼雪呢。朕的燼雪,連名字都是乾淨的。」
他粗糲的指腹摩挲着我白皙的臉頰,眼底漸漸攀上欲色。
「燼雪……你幾歲了?」
我平靜地看着他,眼裏無悲無喜。
他盯着我看了幾眼,便覺得無趣,放開我,搖搖晃晃地走了。
後宮的妃嬪那麼多,哪一個都比我這個九歲的孩子更能讓他快樂。
但即便如此。
皇后娘娘還是注意到了我。
她趁陛下去寵幸妃子時,踩着點走到御書房門前。
在瞧見我的那一瞬間,她的呼吸明顯停滯了一瞬。

-4-
「趙安霓是你什麼人?」
她逆着光站在門口,望着我的眼神平靜淡薄,但那眼底深處卻泛着濃濃的惡意。
我也平靜地回看她。
無論是面容還是神色,都比她要平靜得多。
見我一直不說話,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春桃衝上來就扇了我一巴掌。
「啪!」
「你個賤奴,見到皇后娘娘不下跪,還敢直視娘娘也就算了,娘娘問話,居然敢不回答。你眼裏還有沒有尊卑王法?」
春桃的力氣很大,把我的臉都打偏了。
牙齒磕碰到口腔裏的皮肉,嘴裏頓時充滿鐵鏽味……
可即便這樣,我也如一個木偶一般,不哭不鬧不笑。
只是慢慢偏過頭,繼續面無表情地看着皇后那張美如牡丹的臉。
她的臉很漂亮,但遠遠不如孃親美貌。
音書說,皇后是本書女主,我娘是炮灰女配。
眼下書已完結,女主奪走我孃的後位,和陛下長相廝守。
我娘也因爲私會侍衛被陛下厭棄,送平康坊折磨得香消玉殞。
誰都說她心性惡毒,死有餘辜。
春桃面Ṭü₆色古怪地瞪着我,片刻之後,抿了抿嘴。
「娘娘,她好像真的腦子不太好!」
皇后卻微微扯了扯嘴角。
「腦子好不好是看不出來的,畢竟這宮裏多的是演技精湛之人。」
「那……」
春桃疑惑地看向皇后。
皇后掃了我一眼,盯着我那雙和孃親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冷冷吩咐春桃。
「她那雙眼睛,本宮噁心。你……去把它挖了,給御書房門口的玉蘭花施肥吧!」
春桃的臉白了一瞬,但緊接着便咬咬牙朝我走來。
我無知無覺地站在那裏。
春桃大抵也沒做過這麼血腥的事,望着我的眼裏竟然生出一絲畏懼。
但皇后只淡淡斜了她一眼,她便咬牙把手伸向我。
而我在這一刻纔有了一點反應,默默地後退。
皇后眼眸中當即閃過「果然如此」的神色。
和春桃一起邁進御書房的門檻,逼向我。
就在春桃瘦如雞爪的手快碰到我眼皮的那一剎那。
「皇后,你來御書房幹什麼?」
陛下冰冷的聲音從御書房外的廊柱下傳來。
春桃和皇后嚇得立刻跪在地上。
「陛下萬福,臣妾聽聞陛下近來心緒不寧,便特意備了安神香送來。」
見屋外沒人說話,她額頭不禁冒出了些許汗珠。
「陛下,臣妾沒真的想挖她的眼睛,臣妾是同她開玩笑的。」
可是,過了許久,外邊依舊沒有回應。
陛下也沒有進來。
大概過了一炷香左右。
皇后眉頭微皺,意識到反常,便匍匐着爬到門口。
抬眼望去,只見走廊裏空空如也。
只有一隻渾身灰色、只有尾巴是紅色的鸚Ŧû₋鵡棲息在玉蘭樹上。
它的腳上捆着細細的金鍊,迫使它只能在玉蘭樹附近活動。
看到皇后後,灰鸚鵡立刻大聲叫起來。
「皇后,你來御書房幹什麼?」
皇后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謹慎地看了看四周,發現確實沒人後,才鬆了口氣爬起來。
春桃此時也看見了灰鸚鵡,一臉無語。
「這不是五年前外國使臣進貢的鸚鵡嗎?學話極快,陛下特別喜歡,留在御書房這邊養着。」
皇后看着鸚鵡點點頭,眉頭卻依舊擰着。
「只是,本宮成爲皇后之後,也才第一回來御書房,它怎麼認得出本宮?」
春桃卻一臉喜色。
「定是皇后娘娘高貴威嚴,這聰明的鳥兒,一眼便認出來了。而且,陛下日日逗弄,這鳥本就學得陛下的聲音說話。」
我聽後,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扯,看向灰鸚鵡身後不遠的樹叢。
某位當了三年暗衛,還是背不熟暗衛守則的人,正悄悄抽回掉出來的衣角。

-5-
被一隻鸚鵡戲弄,皇后的面色很難看。
可接着,那一向愛胡言亂語的鸚鵡,又掐着嗓子喊了一句。
「後宮不得干政。」
皇后的面容在它這話說完後,便有了一瞬間的扭曲。
但很快,她就收拾好心情,冷冷瞪了我一眼,便掂量了一番帶着春桃氣呼呼地走了。
我淡淡掃了眼樹上的鸚鵡,和那個不靠譜的暗衛。
悄摸收起袖子裏鋒利的匕首。
……
當晚,音書便偷偷來我在御書房的小屋尋我。
「雪兒,你今日動殺機了!」
我點點頭。
腦海裏浮現孃親臨死前的模樣,心瞬間彷彿被一隻大手抓住,抽痛得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我想娘了,想早點給娘報仇,去找她。
今日御書房裏的太監們在別處躲懶,大部分暗衛也都被陛下打發出去做事了。
皇后只帶來一個狗仗人勢的宮女。
多好的機會。
殺了她們,把她們的屍體藏在暗道裏,然後再把那個狗皇帝也殺了……
我想象着那個畫面,忍不住無聲地笑起來。
彷彿我已經得手一般。
音書不懂。
我每個夜裏都會夢見娘溫柔地給我縫衣裳,用賣掉尊嚴掙來的錢,給我買最軟的奶糕。
「姣姣兒,要快快長大哦!」
可我每次才咬了一口甜滋滋的奶糕,夢裏的場景就會立刻變成孃親被活活凍死的場景。
這三年來,每個夜裏的噩夢,都在無時無刻不提醒我。
我叫嬌嬌,是孃的嬌嬌兒,不是什麼狗屁燼雪。
音書憐憫地俯視着狀如瘋魔的我。
「雪兒,我教你殺人技是爲了讓你保命用的,教你的《鬼谷子》《帝王之道》纔是後宮生存法則,等你洗清你娘和她身後家族的冤屈,我可以輔佐你成爲一代女帝……」
我沒理Ťű₄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瞪着眼,咧開嘴無聲地笑。
音書:「……」
許久之後,他嘆息了一聲,如同過去三年的每一個夜裏一般翻窗走了。
我抱着枕頭,想象着枕頭是孃親的肚皮,輕輕撫摸着,慢慢閉眼入睡。

-6-
兩個月後,京城飄起了鵝毛大雪。
今年的天氣尤其冷。
明明才入冬,京城的路邊已有不少凍死骨了。
陛下早年戰場上受過不少傷,一到冬日,那些舊傷便會痠痛不已。
今年尤其難熬。
他裹着厚實的狐裘,御書房裏放了好些暖爐,都不能緩解他傷處的痠痛。
加上近來皇后和貴妃的母家南陽侯府和鎮北將軍府,對他遲遲不立太子一事,頗有微詞。
文武兩派的官員,對選哪位皇子做太子一事,在朝堂上爭得頭破血流。
可知子莫若父。
陛下並不看好這兩位小皇子,是以心情極其煩悶,在御書房裏摔了好幾次奏摺。
加之暗傷疼痛,一怒之下,決定搬到城外有溫泉的別宮暫住。
逃避半個月再說。
別宮的寢殿有限。
后妃中,只有皇后娘娘和有龍嗣伴身的妃子能一同前往。
宮女太監,只有合用的才帶上。
我恰好也在列。
出宮前,太監宮女們都在準備帶去的衣物和乾糧。
我則被要求先整理要帶去的奏摺。
等我打包好奏摺,再去給奴才們準備飯食的偏膳房時,乾糧已經沒有了。
隔壁的菜庫裏,也只有一些準備磨豆腐的黃豆和菜乾醃蘿蔔。
我看着黃豆城沉思的片刻,拿袋子裝了一小袋。
管事瞧見後,搖了搖頭。
「你這小啞巴,又是最後一個來。此去別宮有兩日路程,這還未炒制的黃豆兒哪能當乾糧……唉!」
說着,他從懷裏掏出兩張用油紙包起來的幹餅,塞進我懷裏。
「拿着吧!」
說完,就下值去了。
我對他離開的背影弓了弓身,便匆忙抱着餅和黃豆,跑去出宮的隊伍。

-7-
別宮在城南。
出宮時,天上的雪停了。
但路面積雪已有一寸高,布鞋一踩一個坑,鞋面上的雪水融化,不一會兒,鞋子裏就溼透了。
凍得腳趾頭髮僵。
宮女太監們有苦不敢說,只能硬着頭皮走着。
我跟在陛下的車輦後,亦步亦趨地跟着。
比旁的奴才幸運一些的是,偶爾陛下會讓我進擺着暖爐的龍輦裏,陪他批閱奏摺。
他的奏摺只有我能動,能翻看整理。
後宮嬪妃包括皇后,都是不能碰的。
因爲後宮不得干政,因爲我又呆又啞。
車隊大概行了半日。
在一個無風的山坳裏,領頭的禁軍統領讓大家停下來休整一番。
皇后帶着大皇子和一食盒精緻的菜餚要與陛下同享,把我趕了出來。
我默默扶着車轅爬下車輦時,八歲的小皇子忽然一腳踩在我的手上。
他冷着臉,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賤奴,見到母后和本皇子,竟不行禮問安。」
我抬頭定定看着他。
他或許沒見過我這般淡漠無情的眼睛,有那麼一瞬的呆愣。
片刻後,龍輦裏傳來陛下的話。
「朕看着她給你們行過禮了,至於問安,她一個啞巴怎麼問安。曦瑜,你這不ŧũ⁼問青紅皁白的毛病還需改改,不然……」
「兒臣錯了!」
大皇子冷冷瞪了我一眼,踩在我手上的腳用力碾了一下,才轉身進車裏頭去。
爬下龍輦後,我甩了甩又疼又麻的手,就着從龍輦中飄出的肉香,喫了半個餅。
就在我打算把餅收起來時,山坳兩邊被白雪覆蓋的樹林裏,忽然出現一羣蒙面白衣人。
白衣與雪同色,他們拉起弓弩,黑色的箭矢如一場暴虐的黑雨落下。
「啊!」
宮女太監們首當其衝,成爲第一批箭下亡魂。
鮮血染紅的雪地上,白衣人衝下山來,和御林軍殺在一起。
御駕龍輦的侍衛被砍殺後,滾燙的血噴了我一臉。
白衣殺手看向我,嘴邊勾起殘忍的笑。
他抬起被血染紅的長刀向我劈來時,被御林軍統領一刀砍了腦袋。
我急忙爬上龍輦,學着趕車侍衛的模樣,驅車碾過地上的屍首,朝別宮的方向奔去。
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疾馳。
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摻雜着龍輦中陛下一家三口的驚呼聲。
不久後,陛下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發現趕車的是我時……
一臉的錯愕。
「怎麼是你?」
我回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瞧着我的目光很古怪,很複雜。
大皇子也探出頭來,盯着我紅腫的手瞧了片刻後,抿了抿嘴沒說話。

-8-
不久後,御林軍處理完所有的刺客,帶着趕來救援的御林軍順着車軌印記追上了我們。
將陛下一家三口安全地送到別宮。
同時還有個壞消息,此番刺客極其兇狠,其它嬪妃和皇子公主無一倖存。
就連纔剛學會走路的九皇子,也在混亂中失蹤了。
御林軍找了許久都沒找到,估計也是凶多吉少。
如今,陛下的繼承人僅剩大皇子曦瑜了。
陛下聽完這個消息,把我剛剛理好放在他案頭上的奏摺一把拍飛。
「混賬!」
「簡直豈有此理!」
「皇后的母家未免太不把朕放在眼裏了,朕才三十有五。呵!這就想讓朕禪位不成?曦瑜那愚昧莽撞的脾性,也配這九五之尊之位?」
皇后和大皇子此時已回到屬於自己的寢殿。
țû⁽並不知道陛下已將此番刺殺按到她頭上了。

-9-
別宮的琉璃窗擋住了冬日的嚴寒。
百官們不畏辛苦,帶着職務匆匆趕來,一邊安撫陛下,一邊讓陛下處理公務。
國不可一日無君。
不是陛下想逃,就能逃。
我也逃不過。
陛下嫌玉璽太冷,每次蓋章都凍手。
命令我放懷裏用體溫暖着。
我便被那冰得如雪一般的玉璽,凍得肚子一陣陣翻滾,還不能說。

-10-
後來,陛下說我護駕有功,升我爲第一女官。
對於一個啞巴來說,這個位置,也就是穿得好一點,俸祿多一點。
入夜時,發了一下午脾氣還要幹活的陛下終於累了。
他睡下後,我被守夜的太監趕出來,在茫茫夜色中,如一縷孤魂野鬼,在黑暗裏遊蕩。
嗯……
我還沒有住處呢!
好在路上死了太多人,就算又住進來不少官員,但龐大豪華的別宮依舊空曠得很。
我隨意找了一個小偏殿,準備住進去。
可我前腳才邁進去,身後就有人突然推了我一把,我慣性般地摔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抬頭看去,只見皇后冷着臉進來,順手關了門。
我疑惑地看着她,下意識地後縮。
她從懷裏拔出一把匕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今日,本宮的人查清楚了,你就是趙安霓的女兒,趙嬌嬌。」
她看着我依舊平靜的臉,嘴邊勾起一抹諷笑。
「呵!那種情況,竟然還能混進宮來,你是有點本事的。可那又怎麼樣?當年你娘貴爲相府嫡女,也沒贏過我。一心護着她的相府,也跟着陪葬了。區區你這麼一個小丫頭,能翻出什麼浪來?」
身份暴露,我恨恨瞪着她,用許久未說話而顯得乾啞的嗓子問:
「是你陷害我娘和相府的?」
她見我說話,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
隨即,無比怨恨地瞪着我的臉。
「呵呵,怪只怪她長得太好了,陛下看見她之後,便再也瞧不見我。而且也太蠢,太好騙,呵呵……我給她送了碗加料的粥,安排個侍衛給她,再放把小火引來陛下……呵呵……」
說着,她已經一把掐住了我的臉。
「你進宮是想查出真相,爲你娘和被栽贓叛國通敵的前相府平反,對麼?」
她把匕首抵在我的頸動脈上。
「別做夢了,本宮不會讓你們有翻身的機會。」
說着,手上的匕首就要割斷我的頸動脈。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窗外忽然射進來一枚飛鏢。
竟在黑暗中,精準地射在皇后的手臂上,我趁機一腳踹在她的肚子上,將她踹倒在地。
「啊!」
同時,大門被一腳踹開。
本該歇下的陛下,領着一衆衣衫不整的官員,面色陰沉地站在外頭。
他身後,火光沖天。
他住的宮殿,不知何時起火了,御林軍們正有條不紊地救火。
皇后煞白着臉,眼睜睜瞧着陛下朝我走過來,居高臨下地朝我伸出一隻手。
「玉璽!」
我急忙把懷裏的玉璽遞給他。
他冷哼了一聲。
「朕讓你用體溫暖玉,沒讓你帶走。」
他拿着玉璽離去,自始至終都沒看皇后一眼。
那些官員也假裝沒看見她,揉了揉眼睛,跟着陛下離開了。
我垂眼看向面露頹色的皇后,嘆息一般地說。
「我也只是放了把小火而已!」
只不過,我燒的是陛下的寢宮,陛下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找玉璽。
找不到的時候,猛然想起來,玉璽在我這……
時間剛剛好,不知道皇后之前那些話,陛下和官員們聽到了多少。
唉!
音書教我的那些計謀,太難懂了。
我能用到這樣,已經絞盡腦汁。
我這也算爲孃親和相府洗刷冤屈了吧?
那等我把該殺的人都殺了,就可以去找孃親了吧!

-11-
「呵!你別得意!」
皇后捂着被飛鏢射中的手,冷眼看向我。
「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他敢動我麼?」
她嘴很硬,但我們都知道,陛下只是現在不會動罷了。
四下無人,我忍住擰斷她脖子的衝動,慢慢走出去,尋找新的乾淨的屋子。
皇后帶的隨從宮女都在刺殺中死光了。
春桃也是。
眼下,她也只是個孤家寡人,不足爲懼。
恐怕連手上的傷都要自己包紮吧!
音書總跟我說時辰未到,讓我忍一忍。
真的好難忍啊!

-12-
貴妃和二皇子的死,讓貴妃背後的鎮國將軍府異常憤怒。
經過探查後,這次刺殺直指皇后身後的侯府。
隨着案子的探查漸深,當年廢后和相府被栽贓陷害一事也被拉出來。
別宮裏,大臣們再次吵得不可開交。
同時,我的身份被揭露,陛下爲堵悠悠衆口,封我爲安寧公主。
想將事情就此揭過。
畢竟,皇后的孃家,南陽侯府握着南越軍權,駐兵三十萬。
南方還需他們家鎮守。
鎮國將軍府鎮壓北方,此番喫了大虧,陛下便說讓他們再送一個女子入宮。
至於立儲一事,陛下只是冷笑。
「朕,還沒有老眼昏花。」

-13-
我被封爲公主那日,陛下將我單獨留在書房裏,盯着我的臉看了許久。
後來漸漸眯起眼睛。
「看來,朕的暗衛中,有一粒老鼠屎。」
我沒說話,一如過去那般,平靜地看着他。
他冷哼了一聲。
「滾!」
此後,他再也沒讓我碰奏摺,也再沒讓我有近身的機會。
至於音書……
誰知道呢!
他向來不靠譜……
幾日後,天降暴雪,險些阻斷了別宮外的山路。
大臣們擔憂發生雪災,急忙回京處理抗災要務。
陛下無奈,只能憋着滿肚子怨氣,跟着回京。
大臣們心急,先行一步。
陛下的大部隊,要慢許多。
一路順遂,只是再次路過出宮時遇襲的山坳時,發現整個路面都被山上滾下來的巨大雪球堵住了。
御林軍們當即意識到不妙,將陛下的車輦團團圍住。
陛下衝出車輦,看了眼攔路的雪球,回頭在隊伍中搜尋,果然沒有看到皇后和大皇子的車駕。
「南陽侯府,果真是要謀逆麼?」
吼聲戛然而止,只留下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
像一頭被逼到牆角的困獸,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聲在驟然死寂的雪地裏格外刺耳。
可這一回山上沒有出現白衣人。
御林軍戒備了一會兒後,決定先護送陛下回別宮。
因爲路口那些雪球一個一個疊得極高,一時半會兒根本清不出來。
而且,天還在下雪。
別無他法。
陛下滿心抑鬱,沉默地坐在車輦裏,看向窗外時,無意間瞧見依舊徒步的我。
他盯着我被雪水滲透、結了冰霜的鞋子,看了許久。
忽然讓車停下,讓我上車。
我乖乖上車。
他竟親自給我脫鞋。
只是鞋面已經和腳凍在一起,他一不小心,就扯下了一塊青紫的皮。
血水流出,嚇得他雙手一抖。
我靜靜看着他,看着他紅了眼眶,哀傷地跌坐在我面前。
大抵是想起了什麼,那雙向來倨傲的眼裏流露出一絲悔恨來。
「怎麼會這樣?」
隨即,緊緊盯着我,見我依舊面無表情的模樣,不禁問。
「你不疼麼?」
我看着他,並不說話。
只是一塊腳皮罷了,能有娘疼嗎?
我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洶湧的恨意。
「皇后娘娘?」
車外忽然傳來御林軍統領的呼喊。
陛下當即面色一黑,掀開簾子望去。
只見皇后和大皇子渾身哆嗦地抱在一起,站在路邊。
他們的馬車車軸斷了,車伕也不知所蹤。ŧû⁼
陛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錯怪她們了。
她們只是落單了。
「陛下!」
皇后抱着凍得直哆嗦的大皇子,期期艾艾地看着陛下。
大皇子到底是陛下的孩子,他就算對南陽侯府有些怨恨,但也沒想真把這最後一個子嗣凍死。
「上來吧!」
皇后和大皇子上車後,恨不得抱着車上的火盆ṭù₉。
等暖和些後,大皇子冷冷瞪着我。
「是不是你弄斷了我們的車軸?昨兒夜裏,我瞧着你去馬車那邊。」
我沒理他,淡淡看了眼窗外,指着不遠處半山腰的一處道觀。
眼下風雪漸猛,陛下看着道觀想了片刻後,還是打算進去暫時安頓。

-14-
道觀很破,祖師爺的神像都倒了。
觀裏沒有道士,但勝在幾個屋子還算能阻擋風雪。
御林軍統領嘆了口氣。
「等風雪小些,咱們再繼續趕路吧!」
陛下點點頭。
眼下這天氣,確實太惡劣了,還有小人用雪球擋道,確實要小心些。
午後,風雪小了些。
御林軍統領分派了一半人馬去山坳那邊查探情況,餘下的就地煮粥。
只是本來預計晚上能回宮的,所以所帶的糧食不多了。
粥煮得相當稀。
我想了想,便拿出了從宮裏帶的一袋子黃豆。
侍衛們頓時面上一喜。
清洗後,每鍋粥裏都放了些。
雖然也不多,但總算也能飽腹。
這夜,御林軍們擠在一起,睡得格外沉。
陛下和皇后,卻被活活凍醒了。
「嘶!」
陛下睜開眼,看見自己居然躺在雪地裏,身上蓋滿了白雪,驚得倒抽了口涼氣。
躺在他身邊的皇后還有大皇子,驚呼一聲後,驚慌地爬起來,卻腳底一滑,又跌回雪裏。
皇后面色難看,摔了好幾次才扶着大皇子爬起來,但四肢極其綿軟無力。
「我們怎麼睡在雪地裏?」
回頭卻瞧見,我拿着從御林軍統領腰上解下來的長刀,冷冷地站在道觀屋檐下。
「燼雪?」
好不容易爬起來,卻依舊渾身無力的陛下,目露詫異地看着我。
「你?」
我靜靜看着他,抬手指了指他身旁的桂花樹。
「父皇,娘就在那裏,你沒有什麼話想對她說嗎?」
陛下猛然回頭看向身邊的桂花樹。
清冷的月輝下,乾枯的樹枝如鬼爪一般在風雪中朝他招手。
我咧嘴嘿嘿一笑。
「孃親最愛桂花樹了,以前,您封她爲後的時候,還親自給她種了一院子,說今生今世永遠不會負她,對麼?」
陛下面色一白,隨即朝我冷喝一聲。
「燼雪,別胡鬧了!後宮的事與朝堂息息相關,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我冷笑。
我拿着刀一步步朝他們走去。
大皇子驚叫。
「護駕!護駕!」
沒有人回應他們。
我的黃豆浸泡了足夠的迷醉散,都煮進了粥裏。
陛下、皇后和大皇子嫌棄黃豆粗鄙, 挑出來沒喫,粥也喝得不多, 所以睡得並不沉。
但足夠讓他們失去體力。
我看着他們互相扶持着站着,冷不丁想起孃親被活活凍死時的畫面。
音書啊!音書啊!
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看着這些害死我孃的人在我面前享受榮華富貴, 我的心日日夜夜都在滴血。
我不想當什麼女帝, 我只想殺了他們, 給娘報仇後, 和孃親永遠在一起。

-15-
「你別過來!」
皇后驚慌地大叫。
陛下冷着臉瞪着我, 思來想去, 給我畫了一個大餅。
「你在朕身邊潛伏多年卻一直不肯動手,所圖並不只是替你娘洗刷冤屈,替前相府平反吧!只要你今日放下屠刀, 朕許你皇太女之位, 將來繼承大統……」
皇后立刻尖叫着反對。
「皇上不可, 這世上哪有女子爲帝的。」
「不稀罕!」
我癡癡地笑着,音書都不懂我。
他們懂什麼?
我一劍劈向陛下, 他來不及閃躲, 竟一把將皇后推了出來。
「啊!」
「母后?」
看着皇后被我一刀劈開後背,大皇子驚恐地瞪大了眼。
可緊接着,陛下已經提着他擋刀了。
好在大皇子還算靈活, 關鍵時刻, 一口咬在陛下脖子上, 搞得陛下不得不放開他。
我抓住時機,一劍扎入陛下的腹部。
他捂着傷口倒地後, 我沒有給他補刀。
而是滾起一個又一個雪塊, 將他和皇后都埋在雪裏。
他們想爬出來,卻因爲失血過多,漸漸僵冷,無力反抗。
我蹲在兩個雪人前, 看着他們恐懼又絕望的臉嘿嘿地笑。
「怎麼樣?這世間最乾淨的白雪,是否能洗盡你們一生的骯髒?」
「燼雪!燼雪!父皇……好冷……父皇錯了……你放了父皇,你想要什麼, 父皇都給你……」
陛下冷得直抽抽,皮膚漸漸青紫, 祈求地看着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
「冷嗎?雪都沒化呢?你可是讓孃親用體溫化了整整一桶水。她該有多冷……」
皇后一邊哆嗦, 一邊盯着我吼叫。
「惡鬼……你是趙安霓的惡鬼……哈哈哈哈哈……你是來尋仇的,你……你知道她知道自己被侍衛睡了之後, 是什麼反應麼?哈哈哈,她要自盡……可那時她已經懷了你了……她捨不得你……哈哈哈哈……捨不得陛下……」
皇后在努力引起我的注意,因爲她看見大皇子跑下山了,她在拼命地救自己的孩子。
「燼雪?什麼燼雪,你是嬌嬌。你娘剛懷上你,就給你取名嬌嬌,因爲陛下說他就喜歡軟軟綿綿的嬌嬌兒。哈哈哈哈……結果陛下卻把你娘送進了平康坊,成了千人騎的玩意兒,…你若是個皇子,她或許還能被陛下惦記……偏偏…」
「還有你相府的一百零八口,他一個都沒放過……愛?帝王家哪裏能有這東西……哈哈哈……」

-16-
次日,御林軍統領醒來時,驚恐地發現陛下和皇后凍死在了道觀院子裏的桂花樹下。
大皇子的屍體是在山腳下找到的, 他應該是逃跑時跌落山崖,摔死了。
而剛剛受封不久的安寧公主, 是在桂花樹後面一點的雪坑裏找到的。
找到時, 她緊緊抱着一具白骨,臉上帶着溫柔的笑,身體已經凍得僵冷……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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