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兒

阿姐生了怪病,每次發病都需要至親的血作爲藥引。
爹爹捨不得孃親,孃親捨不得爹爹。
身爲嫡長子的阿兄更是不能有絲毫損傷。
於是我出生了。
阿姐性子活潑,張神醫三天兩頭就要喚我去取血。
等到阿姐十八歲時嫁入永寧侯府時,爹孃歡喜極了。
他們爲阿姐準備了三十三抬嫁妝。
其中三十二抬是金銀古董、絲帛地契。
第三十三抬,是我。
他們本要讓我以媵妾的身份隨阿姐過門。
可出嫁前,阿姐非要在雨中採荷花,誰知着涼犯病,又放了我半碗血。
我當場暈了過去。
這樣的媵妾太不吉利了。
於是我同那些價值不菲的藥材一起,成了阿姐的陪嫁。
張神醫心疼我,臨行前交給我一顆藥。
他說,這是我逃離的唯一機會。

-1-
世人只知將軍府嫡女葉令儀瑤林玉樹、爛漫天真,卻不知將軍府還有我這位嫡次女。
我叫葉兒,爲葉令儀而生。
葉兒,葉二,他們不愛我,連給我起的名字都這麼敷衍。
爹孃給我喫最好的食物,教我鍛鍊身體的五禽戲,卻不讓我見外人,不許我以將軍府二小姐的身份自居。
我的天地只有那方小小的院落。
從小爹孃就對我說,葉令儀生了那種病,有多麼多麼的可憐。
我不想見爹孃傷心,不想看着阿姐死去,就總是乖乖地讓張神醫取血。
我七歲那年,葉令儀九歲,她迷上了打馬球。
打馬球這種運動,總是容易受傷的,葉令儀身體本就不好,性子又爭強好勝,白天暢快了,夜裏倒在牀上奄奄一息,她的丫鬟就要到我的小院子裏取血熬藥。
次數多了,我心中生出怨憤來。
我找到爹孃,請求他們限制葉令儀打馬球的次數。
我以爲,他們心中也是愛我的,只是阿姐生病了,他們纔對阿姐偏心一些。
誰知他們勃然大怒,冷睨着我吼:「葉兒,你小小年紀,怎生這麼惡毒?」
「老天虧欠令儀,讓令儀身子不好,她好不容易有了個愛好,你就要將它剝奪,你別忘了,若不是令儀,你根本不會出生!」
我這才知曉,孃親當初生葉令儀時艱難,索性前面已經有一個兒子了,爹孃就說好了再也不生了。
是葉令儀病了,需要至親的血做藥引,娘才又冒險生了我。
我不是他們的孩子,我是葉令儀的藥。
那之後,他們將我禁足在院子裏,不許我見外人,對外也說將軍府只有一兒一女。
我只得爲自己籌謀。
我能見到的人,除了葉家人,就只有看診的張神醫和取血的丫鬟墜兒。
我將目標放在了張神醫身上。
我沒念過書,不識字,也沒什麼見識,唯一可取的是我遺傳了爹孃的好容貌。
張神醫一開始也不搭理我。
直到我十三歲,來了癸水後,身材變得有些曼妙。
他開始享受我直白的逢迎討好。
我是葉令儀的藥,他不敢真的碰我,但無人時,他會用粗鄙的言語凌辱我。
「葉兒,你真大膽,青樓的妓女和你比起來,都有幾分忸怩。」
對於其中的侮辱,我並不是完全懵懂,可我想活下去。
葉令儀毫不顧忌地取血,便是再好的補血藥材喫下去,我的身子也扛不住。
若不是張神醫存了私心,騙葉家人說一個月服用藥引超過九次反而傷身,我早就命喪黃泉。
因此,在張神醫面前,我願意大膽。
我希望張神醫能助我離開將軍府這個魔窟。
可無論我許下怎樣的諾言,做出怎樣的迎合,張神醫都不曾鬆口。
直到葉令儀和永寧侯世子賀琤淵履行婚約,爹孃有意讓我做賀琤淵的媵妾,事情纔有了轉機。
張神醫早就視我爲囊中物,如何肯將我便宜了他人?
因此,他故意送了我一個香囊。
香囊是最普通的香囊,府中的下人身上都有佩戴。但裏面的香料被他換成了肉豆蔻。
肉豆蔻有催情的作用,少量的肉豆蔻讓我臉頰變得紅潤嬌媚,落入葉令儀眼中,便催出了她的妒意。
果然,當天下午,她鬧着去採蓮,然後就受涼暈了過去。
我從媵妾變成了嫁妝。
張神醫給了我一顆藥,他說那是假死藥,讓我到了永寧侯府找機會服下,等我被侯府的下人丟入亂葬崗,他會去將我撿回家中。
他說,只要我聽話,他會救我,將我藏在他家的地窖中,從此擺脫葉家人。
他想讓我從葉令儀的藥引變成他的禁臠。
我看着他有些花白的鬍鬚,笑着答應了。
我裝作不小心,扯斷了他的腰帶,趁他低頭收拾衣服時,將手裏的假死藥和他放在藥箱正中間的玉盒裏的藥丸對換。
那玉盒是孃親命他爲葉令儀準備的,尚未來得及給葉令儀送過去。

-2-
到了葉令儀出嫁這日,我被混入捧嫁妝的丫鬟中。
我穿着樸素卻喜慶的衣裳,抱着掛了紅花的琵琶,在吹吹打打中,從將軍府來到了永寧侯府。
這一路,每一間商鋪,每一片青瓦,每一塊青石紅磚,都讓我覺得新奇。
就連天上的雲,都似乎比我在院子裏看到的雲要自由舒展。
我今年十六歲了,這是我第一次走出將軍府的大門。
到了吉時,前廳拜堂結束,葉令儀被送入新房後,她身邊的墜兒將我叫了過去。
葉令儀屏退了侯府的下人們,打扮得精緻貴氣的臉上全是興奮。
她喝令我:「將胳膊露出來取血。」
我喫驚:「阿姐又沒犯病,何苦取血?」
「讓你取就取。」葉令儀挑起眉道,「取了血,墜兒熬藥備着,我和世子爺雲雨時,若發現我犯病,就說是蔘湯,端進來餵我喝下。」
「可張神醫不是說,阿姐現在的身子養得很好,行房而已,並不會讓阿姐犯病。」
「你懂什麼!」葉令儀得意地拿出一個玉盒來,「這是孃親花重金從張神醫手裏買來的孕蠱,是張神醫的先師親手養成,這世上僅此一顆。在孕蠱的作用下,男子精力是平常的三倍乃至五倍。」
她說着,臉上露出幾絲嬌羞和神往。
「葉兒,今天辛苦你了,等阿姐有了身孕,爹孃會感激你的。」
葉令儀說着,當着我和墜兒的面,服下了玉盒中的孕蠱。
我知曉孃親爲什麼這麼着急要讓葉令儀懷上永寧侯世子的孩子。
永寧侯世子和葉令儀雖然剛出生就定下了婚約,但葉家常年不在京中,二人並無來往,沒多少情分。
在與葉令儀婚期擬定之後,永寧侯世子抬了門妾室。
對方是給賀琤淵伺候筆墨的丫鬟侍書,兩人是自幼的情分。
孃親擔心妾室先葉令儀懷孕,生出庶長子來,所以才重金從張神醫那裏求來最後一枚孕蠱。
女子服用孕蠱後,配合催蠱香,男子便會對她情難自抑,暫時對別的女子喪失慾念。
直到女子成功誕下子嗣。
我任由墜兒取了我半碗血悄悄拿去後廚熬製。半個時辰後,墜兒回來,發現我在新房門口站着,皺眉道:「你怎麼還在這裏?」
我吶吶回答:「我擔心阿姐還有事情要吩咐我。」
墜兒沒好氣道:「這裏沒你的事了,下去歇着吧。」
她說完,正要推門進去,突然臉色一白,露出痛苦的神色來:「我要去出恭,你將藥給小姐送進去,小姐若問,就說我很快回來,不許多說。」
我接過藥碗,看着墜兒捂着肚子跑遠。
我笑了笑,走進新房關上門,將手裏的藥盡數潑進盆栽中。
葉令儀服下的假死藥已然生效,無聲無息地躺在朱牀上,房中香爐青煙嫋嫋,我聞得出來,裏面已經加好了催蠱香。
我掏出藏在衣袖中的藥丸,仰頭吞嚥下腹。
半刻鐘後,房門被推開,高大挺拔的男子走了進來。
他穿着紅色喜服,身份昭然若揭。
他是永寧侯世子賀琤淵,我的姐夫。
賀琤淵頭髮青黑,一張臉俊朗倜儻,與皮膚爬上丘壑的張神醫,風姿有天壤之別。
「怎麼回事?」他看着還未喝合巹酒就倒在喜牀上的葉令儀,蹙起了眉頭。
我唯唯諾諾地開口:「小姐不是故意的……她這幾日籌備親事,太辛苦了,實在熬不住了,才……」
我這話出來,本向葉令儀走去的賀琤淵停下了腳步。
我鬆了口氣,只要他不靠近察看,就不會發現葉令儀其實已經停了呼吸。
「辛苦?天底下要成親的女子那麼多,怎麼不見別人辛苦得在這種時候呼呼大睡?」
賀琤淵皺了皺眉頭,吩咐我:「你去把……」
他是想讓我把葉令儀叫醒。
至少,合巹酒的流程要走完。
我眼珠子一轉,撲了上去,抱住賀琤淵的大腿,一邊亂蹭一邊哭道:「世子,求求您不要怪小姐,小姐真的不是故意的,今天是您和小姐的洞房花燭夜,您若是離開新房,讓人家怎麼看小姐?」
我蹭得很有技巧,衣領散開,露出白皙瘦削的肩頭和鎖骨,旖旎且香豔。
賀琤淵的身子變得緊繃,他嗓子乾澀地下令:「起開!」
可他沒有伸手推我,反而半推半就地將我擁入懷中,推倒在了屏風另一側的軟榻上。
孕蠱和催蠱香起了作用。
朱牀上,葉令儀無聲無息地躺着。
軟榻上,一切都那麼炙熱滾燙。
賀琤淵本就年輕健壯,在孕蠱的引誘下,更是勇猛非凡,我承受得十分艱難。
我身子骨弱,靠着求生欲,我堅持到了晨光熹微時,賀琤淵終於饜足地停了下來。
賀琤淵看看還在「睡」的葉令儀,又看看渾身曖昧泥濘的我,輕咳一聲,開口道:「你昨晚既替了你主子,等你主子醒來,我便開口向她要了你,給你一個名分。」
男人就是這樣,歡愉過後溫存時,他們的理智開始慢慢迴歸。
「不可以!」我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
「你不想做本世子的女人?」
我用被子裹緊自己,讓自己看起來委屈又惶恐:「姐夫,我不是葉家的丫鬟,我是葉家的二小姐。」
賀琤淵臉色立馬沉了下來:「葉家何曾有什麼二小姐?」
「有的。」我哽咽道,「我自幼體弱多病,爹孃擔心養不活,就對外宣稱葉家只有阿姐一個女兒。昨日我捨不得姐姐,悄悄跟了過來,誰知出了這種事情……姐夫若不信,只管喚人來問,將軍府的陪嫁丫鬟名單中,是否有我這個人。」
賀琤淵起身,打開新房的門,守在門口的墜兒立馬要往房裏鑽,被他攔住。
「去吩咐廚房燒熱水。」
墜兒只好抬腳去了廚房。
賀琤淵這才喚來侯府的管家,詢問將軍府陪嫁丫鬟的名單。
我自然不在名單裏。
我和葉令儀一母同胞,長相有五分相似,若進了陪嫁丫鬟的名單,旁人看了,只怕會傳出不好聽的流言來。
賀琤淵回來,垮着一張臉。
睡了新婚妻子的丫鬟沒什麼。
睡了新婚妻子的妹妹麻煩就大了。
我故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哀求他:「姐夫,昨晚的事情都是我的錯,求您不要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我不想讓爹孃和姐姐傷心。」
賀琤淵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我說。
「十六已經是嫁人的年紀了,昨晚你琴心麥齒已開,等你成親進了洞房,昨晚之事又如何瞞得住?」
「我身子不好,家裏本就不好替我說親,何況……我的身子已經是姐夫的了,我自然不會再嫁給別人,我會同爹孃說自梳的事情,實在不行,我還有死路一條。」
賀琤淵看我的眼神變了。
我的懂事換來了他心中微末的愧疚。
而這微末的愧疚,將是我翻身的資本。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道:「葉兒。」
「葉兒——葉兒。」賀琤淵反覆咀嚼着這兩個字,帶着曖昧和繾綣。
我的以退爲進生效了。
他說:「葉兒,你放心,昨晚之事,我會替你瞞着,我亦會對你負責。」

-3-
賀琤淵喚了自己的心腹丫鬟來收拾新房裏的狼藉,他悄無聲息地帶着我到他的書房梳洗。
我將自己收拾好,軟着腳,回了我本該在的雜院中。
沒一會兒,葉令儀的陪嫁周嬤嬤面色難看地來喚我。
她是葉令儀的奶嬤嬤,向來自大,昨晚喫醉了酒,又有葉令儀的吩咐,便沒有去新房伺候。
我到新房時,就見葉令儀坐在貴妃椅上,身前跪着墜兒。
葉令儀沉着臉看向我,問:「昨晚你去哪裏了?」
「阿姐,出什麼事情了嗎?」我瑟縮着問。
葉令儀冷冷道:「墜兒說昨晚她肚子疼,將熬好的藥交給了你,可有此事?」
「沒有啊ŧù₋。」我辯駁道,「阿姐知道的,每次取血之後,我都頭暈眼花,需要昏睡許久,昨晚亦是如此。再說,墜兒對阿姐忠心耿耿,從來都不會將阿姐的藥假手於人的。」
啪!
我這話一說完,葉令儀立馬扇了墜兒重重的一巴掌,直將她打得偏過頭去。
「你還要騙我!」葉令儀怒聲道。
周嬤嬤在一旁道:「儀娘,定然是墜兒這丫頭生了二心,只是您才新婚,不好和姑爺起齟齬,不如等回門那日,將這小蹄子交給老爺夫人處置。」
墜兒大聲喊冤,指責我說謊。
然而,葉令儀沒信她,厭惡地讓人拿抹布堵了她的嘴。
讓人將墜兒拖下去後,葉令儀急切地同周嬤嬤討論起如何留住賀琤淵的心。
扭頭看到我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沒好氣道:「杵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快滾!」
我低頭吶吶離開。
事情如我所願發展。
今天早上我和賀琤淵離開後,墜兒吩咐完廚房準備熱水就回了新房。
那時葉令儀還沒醒過來。
張神醫給的假死藥的時效是四個時辰。
葉令儀醒來後,已經遲了,墜兒着急忙慌地爲她梳洗,前去給老夫人和侯夫人敬媳婦茶。
墜兒以爲昨晚和賀琤淵發出動靜的人是葉令儀,因此,在葉令儀敬茶後,墜兒主動將被我弄髒的喜帕給賀老夫人呈了上去。
葉令儀卻知曉,自己昨晚什麼也沒做。
當着賀老夫人的面,葉令儀忍了,回了新房,她立刻對着墜兒發作起來。
昨晚有人在新房和賀琤淵睡了,那人不是她,墜兒身爲她的貼身大丫鬟,卻什麼都不知道,怎麼也說不過去。
所以她和周嬤嬤都懷疑是墜兒揹着她勾引賀琤淵。
離開前,我瞟了眼葉令儀帶着不甘的臉,心裏閃過一絲冷笑。
她還想留住賀琤淵的心呢,她馬上就要陷入萬劫不復。
昨晚我本可以讓賀琤淵發現她「死」了,然後喜事立馬變喪事。
只是,那樣的話,我又會被送回將軍府。
而且,這麼輕鬆就死了,太便宜她了。
我等了這麼多年纔等到的機會,喂入她口中的苦果,自然是越苦才越好。

-4-
接下來幾日,葉令儀日子並不好過。
她一邊在侯府下人面前擺新入門的主母架子,一邊想盡各種辦法讓賀琤淵留宿。
然而,不管是一起用膳,還是品茗,到最後關頭,賀琤淵總會有各種理由,離她而去。
葉令儀自是不甘,悄悄派人跟蹤賀琤淵。
發現賀琤淵並沒有去侍書的院子,而是去了書房之後,她鬆了口氣。
她覺得,雖然賀琤淵沒有和她圓房,但還是受她體內孕蠱的影響,對別的女人生不出慾望來。
「他這般努力,將來建功立業,掙來的誥命,總是我這個正妻的。」她在下人們跟前這般洋洋得意。
周嬤嬤亦是如此寬慰她。
她們不知道的是,賀琤淵並沒有秉燭夜讀,他的勤勉,全都用在了我身上。
在孕蠱的作用下,賀琤淵對我食髓知味,每晚都會偷偷將我接去書房,胡鬧一夜。
好在,葉令儀忙着想辦法和賀琤淵圓房,顧不上「犯病」要我放血,否則我的身體一定承受不住這樣的操勞。
三日後,葉令儀回門,將墜兒留在了葉家。
她身邊的貼身大丫鬟換成了素秋。
素秋是孃親身邊的大丫鬟,專替孃親管妝奩的,她老子娘都在葉家做事,最是忠心不過。
孃親把自己的心腹給了葉令儀,這是孃親對葉令儀的慈愛。
我心中酸楚,等到晚上再被賀琤淵叫去書房時,胡鬧間,我故意不小心在賀琤淵的脖子上撓出紅痕。
等到第二天早上發現,我慌里慌張表示要找妝粉替賀琤淵掩蓋。
賀琤淵沒有起疑,他笑道:「爺們兒身邊有女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葉兒,我說過會對你負責,我早晚向岳父岳母討要了你,你無需這般小心,若事情敗露,你只管都推到我身上,說是我欺負了你。」
那孕蠱真真有用,這些日子來,他對我的態度,早不似新婚之夜那般生硬,同我說的話越來越體貼,也越來越真心。
說完後,他讓人送來一碟點心。
「今日是栗子糕,你嚐嚐味道如何。」
他說完這話,抬腳離開。
書房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和那盤栗子糕。
賀琤淵第一次帶我到書房梳洗後,讓人給我送來一盤桂花糕。日子過得太苦了,我甚愛甜食,便多喫了些。那之後,每次完事,賀琤淵都會讓人送糕點來。
有時是桂花糕,有時是紅豆糕,有時是荷花酥。
今天是第一次送來栗子糕。
只是,他不知道,我喫了栗子,身上會起風疹。
正愁着,一條黃狗跑了進來。
我認識這條黃狗,是賀老夫人身邊的許嬤嬤養的。
許嬤嬤年輕時奶過賀琤淵,因此她在賀琤淵這邊有些特權,連帶着她的狗也與別的畜生不同。
賀琤淵是允它進自己的院子的,但是不允它進書房,大約是當值的人不經意,讓它逮住機會溜了進來。
我笑了笑,將栗子糕掰開餵給它喫。
然而到了下午,我就笑不出來了。
小黃在院子裏追竹鞠,突然嗚嗚哀嚎,身下流出一灘血來。
到了晚上,許嬤嬤讓廚房給小黃燉了骨頭湯補身,說它第一次做母親沒有經驗,太過調皮,害了肚子裏剛懷上的孩子。
我意識到,栗子糕有問題。
我悄悄找大夫驗了這糕點,裏面放的不是避孕藥物,而是落子粉。
避孕藥物對女子的身子無太大損害,落子粉卻是惡毒至極,它由着你有孕,然後再將胎兒殺死。
次數多了,不僅會讓女子傷了身子,子嗣艱難,甚至還可能讓女子丟了性命。
是葉令儀所爲,還是那位據說與賀琤淵有年少情分的妾室侍書所爲?
我悄悄查探。
很快,我打聽到,每日送來的糕點出自謝廚娘之手。
而謝廚娘的女兒替賀琤淵管四季衣裳,是賀琤淵的心腹。
我又打聽到,葉令儀嫁進侯府之前,賀琤淵每次在侍書院子裏留宿之後,亦會讓人送去一盤糕點。
真相昭然若揭。
糕點中的落子藥出自賀琤淵之手。
無論是我還是侍書,在賀琤淵眼裏,只是一個可以發泄慾望的玩意兒,只有明媒正娶的葉令儀,是他一榮俱榮的正妻。他不愛葉令儀,但是會維護正妻的尊嚴,他不允許有庶長子出生,去打他正妻的臉。
這也是爲什麼,每次葉令儀請他去用膳、品茗,他都會前去。
我心情跌到谷底,這樣的賀琤淵,又怎麼會成爲我復仇的利劍。
他只會讓葉令儀傷心,卻不會真正傷害到葉令儀和葉家。
天氣悶熱無比,黑雲滾滾,雷聲陣陣,狂風捲起熱浪,吹不掉人身上黏膩的密密汗水,呼吸有幾分透不過氣來。
花壇裏,蚯蚓受不住這悶沉,迫不及待地鑽了出來。
暴雨頃刻襲來,淅瀝而驟急雨聲中,我有了主意。
在這之後,我愛上了侍弄花草。
每日,我會捉一二十條蚯蚓,也會悄悄去葉令儀的庫房,偷取一些她入藥用的雷公藤。
事情做得隱蔽,並無人察覺。
葉令儀依舊每日讓人請賀琤淵去她的院子裏。
她發現了賀琤淵脖子上的痕跡,意識到她的「孕蠱」對賀琤淵無用,又打聽到賀琤淵這些日子不曾去過妾室的院子後,再次懷疑起身邊人來。
她變得不自信,疑心每次賀琤淵赴她的約,是別有用心。
她開始懷疑自己身邊稍微平整齊頭的丫鬟。
於是,她慢慢的不讓這些丫鬟在屋裏伺候,除了周嬤嬤和回門之後帶回來的素秋,無論是葉家的丫鬟,還是侯府的丫鬟,都不被允許靠近閨房。
她想用這種方法試探ƭü₊賀琤淵的態度。
可惜,無論她趕走誰,賀琤淵都照舊赴約。
落在下人們眼裏,卻是她在閨房裏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祕密,所以不讓人靠近。

-5-
栗子糕之後,我再沒喫過賀琤淵讓人端來的糕點。
每次都笑盈盈地收下,然後悄悄捏碎了,埋在偏僻雜院角落的石榴樹下。
石榴花開得層層疊疊,猩紅如烈焰絢爛。
半個月後,我的月事沒來。
我學着張神醫的樣子,給自己把脈。
脈象有着微弱的滾珠之意。
我開始推說身子不舒服,拒絕賀琤淵的求歡。
這些日子,賀琤淵的需求越來越少,到現在,一日也就一次。我剛開始拒絕時,他還有些不滿,可僅僅兩三天後,他便再沒有主動提出過要會巫山。
我心裏有了數。
幾日後,我故意稱身子大好,特意打扮了,主動前往書房與賀琤淵相會。
賀琤淵看到我,眼睛立馬亮了。
我拿出大膽放浪的姿態,勾引迎合,賀琤淵迫不及待地滅了燭火,只留下一盞幽燈。
如豆燈影中,他熱忱迫切,可他的塵緣如一團死物。
很快,賀琤淵意識到了。
他的臉色變得羞惱,怒聲趕我離開。
這是賀琤淵第一次中途趕我離開書房。
接下來,賀琤淵偷偷召見了許多次醫師,但每次都強壓着怒火將醫師們趕了出去。
如今的他,相較我在新婚洞房那夜看到的他,相貌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他的皮膚越來越白皙,嗓音越來越纖柔。
那些庸醫,差張神醫許多,竟然一個都沒有查出他的問題來。
我耐心等着。
侯府門房幾次讓人送來少女喜歡的小玩意兒。
九連環、磨喝樂或者小風車。
說是我的兄長葉燊派人送來給我玩的。
我知曉不是。
十歲那年,我曾試圖從葉家逃走。
我藏進了西域行商的貨車,是葉燊毫不留情地將我拖了回去。
爹孃罰我在太陽底下跪了三個時辰,一個心善的嬤嬤偷偷給我送來一碗水,葉燊見了,便以背主之名,將嬤嬤送去了時疫所做苦差。
在葉府時,葉燊從未正眼瞧過我,他眼裏的妹妹,只有葉令儀一人。
所以葉燊不可能給我送這些東西。
是張神醫,在以這種方式,催促我假死,回到他的身邊。
我伸手替自己把脈,流利圓滑如珠走盤,已經十分穩妥。
時機到了。
當葉令儀再次犯病,向我取血時,我故意道:「阿姐,這麼多年,幸好有張神醫,別的大夫看都看不出來的奇症,只有張神醫有本事,一副藥方,過了這麼多年,依然這般好用。」
葉令儀眼皮下咕嚕一轉。
當天傍晚,她就傳信回葉府,讓張神醫上門替她診治。她終於想起來要問一問,爲什麼「孕蠱」在她身上沒有起作用。
第二日,我守在偏門,等到了張神醫。
我一邊將他往葉令儀住的院子引,一邊小聲同他解釋爲何兩個月過去,我爲什麼還沒有服下假死藥。
「先生不知道,世子有位愛妾,十分受寵,阿姐在侯府的日子並不好過。」
「阿姐的心緒被世子爺那位愛妾牽動,多次犯病,我時常要放血,害怕身子虛弱,服下假死藥會變成真死,所以不敢妄動。」
「那你應該送信來求我。」張神醫道。
「我也想。」我盈動着淚光看向張神醫,道,「可我不敢……世子爺只有新婚之夜進了阿姐的閨房,阿姐懷疑您給的『孕蠱』作假。阿姐本就厭惡我,若被她發現我和您聯繫,只怕要連累您。」
張神醫頓住腳步,神色變得陰沉:「她今日讓我來,是要追責?」
「是。」我見左右無人,撲通跪在張神醫身前,哀求道,「先生,阿姐是爹孃的命根子,若孕蠱真的無用,爹孃爲了阿姐,只怕要爲難您。您日子不好過了,誰又來救葉兒?葉兒求您,今日便帶我走罷!」
我說得情真意切,張神醫信了我的話。
神情變得爲難起來。
他想帶我走,但是不想帶我私奔。
更何況,他這些年靠着葉家過上了奴僕成羣的好日子,又怎捨得就這麼放棄?
最終,他扶起我,道:「你莫慌,讓我籌謀籌謀。」
我怕被他發現我已有身孕,不敢讓他碰我手腕,藉着抹淚,避開了他的手。
「那孕蠱,怎麼就不起作用呢?難道是時間久了,裏面的蠱蟲餓死了?」
我唉聲嘆氣:「要是阿姐有了身孕就好了,阿姐有孕在身,爲了孩子,她不會再犯病取我的血,我身子好了,便可以安心服下假死藥了。世子爺的心,也會因爲這個孩子迴轉到阿姐身上,就算最後孩子保不住,阿姐也有將世子愛妾拉下來的籌碼。阿姐日子好過了,爹孃也不會追究先生的過錯。」
「只可惜,阿姐與世子爺只同房了那麼一次,前些日子又來了癸水,又怎麼可能有孕呢。」
張神醫上鉤,問我:「大小姐來癸水的事情,可有旁人知曉?」
「這種私密事情,阿姐怎麼可能讓外人得知!」我佯作不知他這麼問的用意。
張神醫伸手在我的肩頭摩挲,笑得意味深長:「葉兒,別急,耐心等我幾日。」
等見到葉令儀,葉令儀沉着臉問張神醫孕蠱的事情,張神醫便徹底相信了我所言。
他會信我,並不是因爲他多信任我。
而是他身爲男子,自信能拿捏我,不信我一個沒有靠山、需要依附他的小女子敢扯謊騙他。
因爲提前知曉了孕蠱「無用」,張神醫三言兩語糊弄住了葉令儀,他給了葉令儀一瓶藥,告訴葉令儀,每日一顆,直至瓷瓶中的藥丸喫盡,事情就能如願解決。
他並沒有告訴葉令儀這藥丸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葉令儀以爲這些藥丸的功效和「孕蠱」一樣,她收下藥丸,讓素秋悄悄送走了張神醫。
瓷瓶中一共十二顆藥丸,算了算時間,藥丸喫盡的第二日,正是賀琤淵祖母,侯府老夫人的壽宴。

-6-
老夫人六十九歲了,按照京中的規矩,要大辦。
這段時日,侯府上下都忙着操辦壽宴,就連賀琤淵都被侯夫人吩咐着跑腿。
湖州運來的壽山石,洛陽運來的牡丹,將侯府花園裝扮得古樸又富貴,寫意又精緻。
眼見着壽宴這日到了,葉令儀和素秋緊張不已。
她們深信張神醫的話,計劃今日在賀琤淵面前好好表現,一定要將賀琤淵留宿在房中。
我亦十分緊張,因爲今日是我所籌謀的收網之日。
過了辰時,與永寧侯府交好的王公貴族們紛紛上門送賀禮,就連宮中都有賞賜送來。
等到宴席開始,一道紫蘇魚端上桌,衆目睽睽下,葉令儀忽然作嘔。
立刻有機敏的命婦笑道:「老夫人,這是侯府新上門的世子妃吧?這才三個月,這個樣子,和我家趙氏有孕時一模一樣,只怕也是有喜了。」
老夫人和夫人聞言大喜,正好假山相隔的男賓桌上有一位王太醫,是婦科聖手,立刻有人提議請他來爲葉令儀把脈。
「若真是有孕,今日可是雙喜臨門。」
一桌子長輩,沒有葉令儀說話的餘地。
很快,王太醫被請了過來。
問脈之後,王太醫報喜:「恭喜老夫人,恭喜夫人,世子妃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
在老夫人和侯夫人看來,葉令儀洞房那一夜是與賀琤淵有夫妻之實的。
只一夜,就懷上了侯府的子嗣,她們歡喜不已。
誇讚、賞賜不停地砸向葉令儀,衆目睽睽之下,葉令儀什麼話都不敢說。
她不明白,爲什麼尚且是完璧的自己會被診斷出有孕。
消息傳到賀琤淵的面前,他眼裏閃過一絲詫異,最後收斂神色,笑着對大家說了一句:「同喜同喜」。
他是永寧侯府的世子,是賀家下一ṱû⁷任掌權者,就算自己從未碰過的妻子有了身孕,他也選擇了隱忍不發,維護侯府的面子。
我當初的選擇是對的。
我不能指望這個男人替我向葉家和葉令儀復仇。
壽宴快結束時,我混在上菜的小丫鬟中上羹湯。
滾燙的雞湯,我腳下一滑,全潑在了賀琤淵的身上。
夏衫輕薄,賀琤淵的胳膊立馬紅了一大片。
已經回到宴席的王太醫見狀,立馬上前替賀琤淵處理。
他雖然擅長婦科,可簡單的燙傷,從事杏林一行的人都會處理,他既在此處,就沒有道理再請府醫過來。
我被管事呵斥到一邊,賀琤淵被圍在中間,有人拿了冰塊包了麻布爲他按壓傷處。
他這段時間皮膚變得細嫩,一點燙傷,在白皙的膚色映襯下顯得格外豔紅,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王太醫的目光從他的白皙的手臂移到脖頸處,神色變得凝重。
「世子爺,可否去內室詳談?」
賀琤淵這段時間一直在尋醫問藥,只是尋常的大夫,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去太醫署請太醫,又需要將病狀詳呈,他不願意將隱疾這般暴露,因此一直沒有請太醫爲自己看診。
如今見王太醫這麼說,他立刻意識到,這位婦科聖手看出了什麼。
賀琤淵點頭,將人往自己的書房請。

-7-
我跟了上去。
賀琤淵沒出聲,旁人便也沒攔我。
到了書房,屏退其餘下人後,王太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咬了咬牙,站着沒動。
我不能走,我要親耳聽到王太醫對賀琤淵的病下結論。
賀琤淵道:「王太醫,本世子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不必瞞她。」
賀琤淵這些日子喝了不少藥,每次都信心滿滿地在我身上試探,可每次都失望地偃旗息鼓。他這病,確實沒有瞞着我的必要。
「世子,您這是痼毒頗深,只怕再無重振雄風之日。萬幸今日診斷出世子妃有孕,您後繼有人。」王太醫壓低了聲音說道。
賀琤淵臉色變得慘白,雙手無力垂落,隨即,他抓住王太醫的衣領,目眥欲裂:「怎麼可能!本世子還年輕,自幼習武健身,又無酗酒嫖宿的惡習,怎麼可能會再ţű₈……再也不能……」
我亦哭道:「太醫,是不是弄錯了,世子他身子好得很,前些日子還勇猛至極,這短短時間,怎麼會……」
「殿下,恕在下多嘴,您應該查一查您身邊的人。」王太醫道,「從您的脈象來看,您應該是中了雷公藤之毒。」
「當真?」賀琤淵問道。
「當真。」
賀琤淵眼裏露出希冀來:「雷公藤這種東西本世子亦知曉,它算不得毒,乃是一味藥材,一般用於治療溼熱結節、癌瘤積毒。服用了雷公藤,確實會讓男子短暫失去雄風,但只要停藥一段時間,就會恢復。」
賀琤淵說着說着,便有些底氣不足。
他應該是想到了,若他這隱疾是因雷公藤而起,他找來的那些大夫,又豈會毫無察覺。
王太醫看賀琤淵的眼神,充滿了同情:「賀世子,您是中了雷公藤,可不止是雷公藤,雷公藤加地龍粉,乃是前朝專爲宮刑研製的祕藥。」
也就是說,賀琤淵現在,與太監無異了。
賀琤淵頓時天塌了。
王太醫嘆息一聲,勸慰他:「我夫人與侯夫人乃是手帕交,看在夫人們的交情上,我會爲您保守祕密,世子妃如今已有身孕,若世子妃生下嫡子,賀府無人能奪走您的爵位。」
他不知道,他越拿葉令儀肚子裏的孩子勸賀琤淵,賀琤淵就越絕望。
我掐着時機,在王太醫告退之前,做出乾嘔之態。
賀琤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將我拉至王太醫跟前。
「王太醫,你看看她,她是否有孕?」
王太醫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很快,他滿臉喜色對賀琤淵道:「恭喜賀世子,這位姑娘亦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兩個月,算着時間,差不多就是我不再喫賀琤淵送的糕點之後。
賀琤淵露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狂喜,他迫不及待地讓王太醫爲我開出許多安胎藥來。
他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送走王太醫後,他不再回宴席之上,而是抱着我,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最後一塊浮木。
「葉兒,還好有你。」
是啊,還好有我,若不是我懷着他的孩子,永寧侯一旦知道他再也不能生,定然會放棄他這個嫡子,轉而培養庶子,設法讓庶子承爵。
看着這個對我感激至極的男人,我心中有些忐忑。
他本是我和葉家、葉令儀之間仇恨的局外人,我爲了復仇,擅自將他拉了進來。
他是無辜的。
可他和葉令儀從小有婚約,爹孃愛重葉令儀,未必沒有這層緣故。
被關在葉家院子裏做血奴的日子裏,我曾看過一些劍指九霄的話本子,裏面的男子爲了成就霸業,利用了無數女子,且無愧意。
我所求不多,只想好好地活下去。
這般想着,我心中咬定自己無錯。
我摟住了賀琤淵,用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
等他情緒平緩之後,我忽然開口:「琤淵,有件事,我本不想說,可你是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不得不說。」
「阿姐嫁入侯府,她的嫁妝中,有許多雷公藤。」
葉令儀肚子裏的孩子是下毒動機,葉令儀嫁妝中的雷公藤是下毒證據。
罪證確鑿,賀琤淵的眼底,翻湧着恨意。

-8-
我和葉令儀的爹孃,葉將軍和葉夫人此時就在侯府賀壽。
賀琤淵將我安置在書房,轉身大步離開。
三個時辰後,賀琤淵帶着疲憊回到了書房。
「葉兒。」他喚我的名字,目光落在我肚子上,「我只有你了。」
我才知曉,就在剛剛,他利用未與葉令儀同房,對方卻「懷孕」的事情,讓葉將軍和葉夫人答應了侯府兩件事情。
第一件,是葉令儀以養病爲由去香雲寺禮佛,從此再不能回侯府,並且她的嫁妝也盡數留在侯府,不得帶走。
第二件,是讓葉家賠賀琤淵一個合心意的妻子,他看上一個丫鬟,要葉將軍和葉夫人將她收爲義女,以平妻之禮進門。
若不同意,就要將葉令儀沉塘。
爹孃到底疼愛了葉令儀十幾年,捨不得她去死,只得全盤答應。
等到他們在收義女的文書上籤下名字,他們這才注意到,賀琤淵要娶爲平妻的丫鬟,名叫葉兒。
不肯承認的次女,從此在世人眼中,是他們的義女。
葉令儀一直哭嚷着喊冤,只是,在「事實」面前,連爹孃都不信她,更遑論別人。
「已經收拾了那賤人的東西,連夜送往香雲寺了。」賀琤淵咬牙切齒道,「葉兒,你從此搬進正院,好好養胎。」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賀琤淵像尋常的恩愛夫妻一般,舉案齊眉。
很快,兩個月過去,我肚子裏的孩子長全了手腳,開始顯懷。
賀琤淵悄悄找了有名的產婆來摸胎,摸出我肚子裏的這一胎是男胎。
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對我態度更加恩寵,幾乎予取予求。
這兩個月裏,永寧侯府很平靜,外面卻風雨欲來。
葉家長子葉燊被公主看中,京中人人都傳他要尚公主了。
京中有一位姓張的大夫醉臥竹樓,被一把莫名其妙的大火燒死了。
前者是賀琤淵促成的,我看到他幾次同三皇子見面,都故意約在葉燊常去的一家茶坊。而三皇子正是文安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長。
後者是我精心謀劃,壽宴後,張神醫幾次私下裏找我,催促我服用假死藥。我用我這些年攢下來的所有家當,買兇處理了他。
我感覺日子從未有過的輕鬆。
我再也不用擔心有人來取我的血。
也再也不用擔心有人催我去做他的禁臠。
就連葉家人,也像是忘記了我的存在。
八月二十三,天氣轉涼,侯府請了裁縫上門,給大家量身訂做秋冬的衣裳。
婆母派人給我送來兩匹描金紅色和秋香色的錦緞,用來給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小鞋襪。
就在這時,下人稟報,說葉夫人上門來了。
我挺着大肚子,在花廳裏見了那個冒險生下我的女人。
她眼裏盈滿了母愛和悲痛,眼角紅紅的,見到我,開口便道:「葉兒,令儀是你姐姐,你們身上流着一樣的血,你不能不管她。」
葉令儀在香雲寺又犯病了,她急急趕來,要我取血救葉令儀。
沒有一句對我的關心。
只見她上下嘴脣闔動,無數威逼利誘的話就鑽進我的耳朵裏。
「你是我冒着生命危險生下來的,這份恩情你這輩子都還不完。」
「只是要你一碗血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你能成爲永寧侯世子的平妻,也是因爲你姐姐大度,你難道不該報答她嗎?」
「令儀身孕的事情蹊蹺,等你哥哥做了駙馬,便請公主爲令儀主持公道。」
「你現在痛快點,將來你孩子生下來,令儀重返侯府,可以讓孩子記在令儀名下,算是對你的恩典。」
「你若不同意,我們能給你的東西,自然也能收回來。」
字字句句,沒有絲毫母女之情落到我身上。
我勾了勾嘴角:「好啊,葉夫人,等我去取血來。」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根本不在乎我對她的稱呼。
我離開花廳,取了血讓人送過去。
一炷香後,下人告訴我,葉夫人帶着那碗血,小心翼翼地離開了。
到了半夜,香雲寺那邊傳回消息,說葉令儀服藥之後,毫無作用,依然疼得滿牀翻滾。
當然沒用,我讓人送去的,是從廚房取的新鮮豬血。
可到了第二日,香雲寺並沒有傳來葉令儀的死訊。
她痛苦了一夜之後,竟熬過來,自己好轉了。
我聽完消息,看着湖中乾枯敗落的並蒂蓮,心中覺得可笑。
很早以前,我就疑心過葉令儀的病,爲什麼喫了十幾年的藥,依然沒有起色。只是,我一直沒有什麼切實的證據。
如今看來,葉令儀的怪病,早就用不着我的血做藥引了。
葉令儀擔心她的病好了,爹孃不再偏心她,便時常故意折騰自己,好讓丫鬟來取我的血。
張神醫擔心葉令儀的病好了,葉家就不需要他了。
殊途同歸,他們默契地緘口不言,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來取我的血。
無一人在意我的生死。
我的親人們從來都不愛我。
好在,很快,他們都不必再愛我了。

-9-
葉燊要尚公主的傳言越來越烈,將軍府蒙上了一層喜氣。
九月初三,葉家籌辦了一場菊花宴,京中的夫人小姐、貴胄子弟們大多都去了。
三皇子和文安公主也去了。
宴會上觥籌交錯,本該陪在三皇子身邊的葉燊突然不見了身影。
葉夫人正命丫鬟小廝去找人,就聽到說水榭那邊有人落入了荷花池。
擔心是哪家小姐出了事,大家急吼吼地趕了過去。
等人打撈上來,衆人都傻了眼。
落水的是兩個人,一個是葉燊,另一個卻不是哪家的姑娘小姐,而是一個長得斯文清秀、身子嬌小的男子。
兩人都有些衣衫不整,葉燊說對方是進京趕考的舉子,跟着他習武,出手失了分寸,才雙雙跌落池塘中。
現場卻有紈絝認出來,那人不是什麼舉子,也不是哪家的公子,而是南風館裏有名的小倌。
衆人看葉燊的眼神立馬變了。
賀琤淵回到侯府,和我說起這件事,眼裏閃動着暢意。
「葉燊這人驕傲自負,最近得了皇子公主的青眼,越發覺得自己不得了,見對方是文弱書生,又慣會吹捧人,就失了戒心。根本沒想到自己那點拳腳,在對方眼裏根本不夠看。」
「那小倌說是小倌,實則是四皇子的密探。聖上這些日子身子不țũₘ好,奪嫡之爭一觸即發,四皇子怎麼可能看着將軍府成爲三皇子的助力。」
「葉家,要完了。」
「葉令儀敢對我下那種藥,我自然要讓葉家名聲掃地,後繼無人。」他惡狠狠地向炫耀他對葉家的籌謀算計。
如他所說,葉家要完了。
這件事發生後,三皇子和文安公主當即甩袖離去。
沒幾日,葉燊就在外面被人套了麻袋,生生打斷了中間那條腿。
與此同時,朝堂上,北羯王庭與西北軍簽訂停戰協議,聖上要安排人護送北羯使臣和厚禮去北羯,答謝北羯王。
關於人選,三皇子和四皇子難得達成一致,同時推舉了我爹葉將軍。
聖上同意了。
當下北羯王庭內部並不太平,北羯王子和攝政王兩班人馬虎視眈眈,隨時可能爆發內亂。這個時候出使北羯,很有可能受到牽連。
葉家如今得罪的人多,無人幫葉將軍說話,葉將軍只能接下聖旨,不日啓程。
葉將軍是行伍出身,一刀一槍拿軍功換來了將軍的位置,葉家子孫多不成器。
葉夫人待字閨中時被爹孃寵溺,嫁給葉將軍後,又被葉將軍當成眼珠子疼,喫過最大的苦就是生孩子的苦,如今兒子廢了,丈夫遠行北羯,她一下子就失去了主心骨。
之後幾次,葉令儀犯病,她上侯府的門來要求取我的血,但都被賀琤淵攔住了。
當然,就算賀琤淵不攔,我也不會見她了。

-10-
上元節後,我țũ¹生下了孩子,取名叫賀熠。
紅日所至,熠熠生輝。
我當年不曾得到的父母之愛,賀熠都得到了。
賀熠週歲時,香雲寺傳來了葉令儀的死訊,我成了永寧侯世子唯一的正妻。
永寧侯親自向聖上爲我請封了世子妃的名分。
我和賀琤淵的相處,雖不如「孕蠱」作祟時恩愛,但也相敬如賓。
賀琤淵喪失了對女色的興趣,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政務上。
永寧侯府受到君上的嘉獎越來越多。
賀熠五歲時,聖上駕崩,三皇子登基,賀琤淵入了弘文閣,而我,則被封爲一品誥命夫人。
曾經,在我眼裏,我娘是最尊貴的女人,我的死生全在她的一念之間,我在她的手掌下卑微乞活。
如今,許多和她差不多身份的夫人,見到我時都使出渾身解數諂媚討好,希望我能記住她們來自誰的府邸。
但我並不熱衷出門社交。
我好不容易擺脫了血奴的身份,只想靜靜地享受做人的滋味。
侯夫人將主持中饋的事情交給了我,我開始學着管家。我讓賀琤淵的妾室侍書來幫我,她教我識字,我們居然十分相合,漸漸地處成了朋友。
我們一起照顧賀熠,一起喫點心品茗,一起去西山別院避暑散心。
最後一次見到我娘,是在賀熠八歲的時候。
我去香雲寺爲賀熠捐香油錢,在抄經書的女施主中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打聽之後,我才知曉,葉燊成爲殘廢之後,開始到處尋找能將自己恢復正常的偏方。我娘心疼兒子,大把大把銀子花出去購買偏方中所需的珍貴藥材。
效果自然是微乎其微。
葉家的根基本就單薄,很快家裏就沒錢了。
我娘爲了葉燊,和其他家貧的婦人一起來香雲寺爲貴太太們抄寫經文。
掙來的銀子,變成了一碗又一碗黑乎乎țůₗ的藥,進了頹在家中不敢見人的葉燊的肚子。
除此之外, 她還爲葉令儀在寺裏供了一盞長明燈, 添了足足的香油,希望葉令儀來世依然能投胎到富貴人家。
我打聽時, 所有人都誇葉夫人是個好母親,爲了一雙兒女, 能做到如此地步。
是啊,她是好母親。
只是我不是她的女兒, 而是她爲自己女兒準備的藥材, 我自然得不到她的母愛。
我笑了笑, 對心腹侍女招了招手,讓她悄悄摸去法堂,將屬於葉令儀的長明燈掐滅。
離開香雲寺時,我聽到了陌生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11-
賀熠進了學堂,功課十分好,很不用我操心。
我忽然閒了下來。
婆母見我將侯府中饋打理得很好, 又將侯府名下的商鋪交給我經營。
我在此道居然有些天賦,迅速上了手。
曾經, 葉家上下都告訴我, 葉令儀聰明伶俐, 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她樣樣都比我強, 所以爹孃和兄長只看重她。
他們對我說,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爹孃兄長不愛我是我的錯。
等到我做了永寧侯府的世子妃, 葉家已經敗落, 我依然覺得自己沒什麼本事。
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是我爲自己謀來的倚仗。
可漸漸地,我眼界越來越開闊,我突然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我心裏偶爾會想,若給我成事的機會,我是不是可以不仰仗別人?
如今, 機會來了。
我將侯府商鋪經營得很好, 發現自己尚有餘力後, 又將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銀錢拿去買了鋪子, 經營擴大,如此這般, 十多年後,居然有了不輸侯府產業的規模。
就算侯府不要我了, 賀琤淵不要我了,我依然有在這個世界立足的資本。
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 什麼纔是真正的自由。
賀熠的女兒出生了, 她的孃親重男輕女,時常無視她。
我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將小姑娘接到了我身邊教養。
愛她, 護她,教她本事。
這一刻,我彷彿徹底告別了過去。
無恩,無怨, 無過往,只有錦繡編織的未來。
在這一刻,我終Ţŭ⁶於得到了新生。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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