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堯州第一浴女。
經我的手沐浴過的新婦,縱使肌膚枯黃見骨,也可白嫩光滑、一夜回春。
我守着浴桶,一洗就是十五年。
直到一封詔書將我遣入宮。
我才知道,這次沐浴的女人,是戰功赫赫的公主。
她要我洗去她身上的刀痕劍影,洗得整個人柔弱可欺。
以便在和親洞房時,能對不設防的敵國皇帝一擊斃命。
可是浴簾掀開,我卻愕然發現坐在浴桶中的人,是她的母妃——良貴妃。
-1-
詔書頒下來時,我剛洗完一個姑娘。
騰騰的熱氣中,她驚詫地捧着臉,不由分說地給我咚咚咚磕了幾個頭。
「多謝秦姑娘再塑之恩!」
我將她扶起來。
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齊世子曾當街縱馬,馬蹄紛亂之下,踏傷過她的臉頰,留下了烙印一般的傷疤。
這份美貌,本該就是她的,只是被耽擱了時日,我只是物歸原主,不需要道謝。
見到她肌膚勝雪般走出來,一旁靜觀其變的閹人終於忍不住走出來。
爲首的極有聲勢地彈開詔書,拖長聲調,拿腔作勢:
「秦木蘭聽旨——
秦女頗通奇門巧術,着宮內相見。」
我佯裝慌亂,撲通一聲便跪下來,極其沒出息地抖腿:「公公,小女遠在堯州,不知犯了什麼事,竟惹得宮中人前來尋我,還請公公明示。」
又仰起臉滿心向往,露出鄉野人的粗俗:「皇城真的是用金子壘的磚,玉石嵌的地面嗎?」
他揚了揚拂Ṫū₇塵,抬起下巴,倨傲地看了我一眼,彷彿是天大的福氣落在了我身上,諱莫如深道:「走吧。」
我貪生怕死般慌忙跟上。
馬車顛簸。
轎簾揚起又落下。
我目光沉靜,手指顫抖。
進皇宮。
確實是,求之不得呢。
-2-
我掏出金豆子遞給周德順。
「敢問大人,是哪位貴人要見我țů₀?」
周德順從善如流地收下,斜眯我一眼,慢條斯理:「從寧公主。」
我的心裏咯噔一聲。
我沐浴回春的手藝享譽整個堯州。
這些年,無數女子在我親手沐浴後,獲得了比嬰孩還要嬌嫩的皮膚。
甚至還有其他州郡的貴婦人,專門前來堯州尋我沐浴。
我料想到這樁事會很快傳到皇宮,到時隨便藉着哪個想要爭寵的娘娘之手,便可以順理成章進入皇宮。
但我萬萬沒想到,找我的是從寧公主。
她生來便與衆不同些,傳聞抓周時,她直奔木刀而去。
三歲能拉弓,五歲能騎馬,八歲能舞劍。
十八歲那年,馬上定天下,打退了西疆虎視眈眈的軍馬。
從寧打的這場仗,是整個梁國建國以來,唯一打退西疆的戰爭。
打退西疆那天,舉國歡慶。
所有人都高呼從寧是護國公主。
家家戶戶張貼着從寧的畫像、雕塑。
可是梁國是一個不思進取的小國,即便有從寧這樣的英雄誕生,也無濟於事。
西疆很快捲土重來,愚蠢的梁王卻還妄想讓西疆不戰而亡。
於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梁國危難越來越重,從寧卻不見了。
西疆人向來有仇必報、睚眥必較。
他們恨毒了從寧。
西疆王要求,只要曾打敗過西疆的從寧公主願意和親,西疆便不戰而退,自此求和。
生死存亡的危險下,曾經高呼從寧是護國公主的梁國人,立刻摔塑像、撕畫像。
他們言之鑿鑿、振臂高呼:
「只是一個公主!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換來和平,這是天下最划算的買賣!」
「她梁從寧不是護國公主嗎!和親也是護國,她快去護了!」
世道不公,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要逼一個戰功赫赫的公主,剜肉割血般,洗去一身功勳。
我垂下眼,任由轎輦駛過長長的馳道,一路走進皇宮。
我已經,迫不及待。
-3-
我是秦木蘭,第十三代浴女。
秦氏浴女,能力有三。
一能肌膚回春、白嫩剔透。
二能活死人、藥白骨。
三能善惡洗化、顛倒黑白。黑成白、白成黑,善成惡、惡成善。
可惜世人只知其一,不曉二三。
我低眉順眼地淨手、焚香,按照宮人的指示,走進一間嫋嫋薰香的屋子。
重重帷幕後,騰騰熱氣中。
我驚愕發現,坐在浴桶中等待我的,不是從寧公主!
而是她的母妃。
良貴妃。
-4-
皇宮的女人大多年輕,她們早早進宮、早早孕育,黃金般的年華,全部獻給了皇上。
良貴妃三十出頭,卻保養得當,不減當年。
她在水霧中抬頭:
「你就是秦女?傳聞你有一雙妙手,沐浴過的人能夠一夜回春。
你能不能幫幫本宮呢?」
我低頭:「派民女來的,是從寧公主。」
話音剛落,我猛然意識到,良貴妃的手邊,擺放的整整齊齊的,是一件鮮紅如血的新嫁衣!
她輕扯嘴角,帶着些涼薄笑意。
「西疆不是要新娘嗎?我做過一次了,自然可以做第二次。」
她的目光落在新嫁衣上,哀傷如水。
「但是從寧不可以。」
「她是我的女兒,我不能忍心看她落入虎口。」
她越來越激動,透白的皮膚上現出淡淡的粉。
「那些人要從寧死,要從寧折骨彎筋!我卻偏要她昂首挺胸,偏要她好好活着!」
良貴妃猛地抓住我的手,眼中帶着希冀。
「我知道秦女沐浴,必定要付出代價、支付報酬。」
她拔出簪子,猛地扎進手心。
一瞬間血花淋漓,瓢潑了整個水桶,看起來觸目驚心。
她悽慘一笑:
「不知道我這雙手,夠不夠秦女來爲我沐浴?」
血花濺出的同時,我聽見帷幕後傳來驚慌的一聲尖叫:
「ẗṻ⁶母妃!」
一柄銳利的袖箭乘風而來,精準地擊中簪子。
傳聞中已經失蹤的從寧公主面色蒼白地站在那裏,肝膽欲震。
良貴妃見到從寧的那一眼,像是醒過神來。
她猛地抓住從寧的手,血色浸染了從寧的衣袖。
良貴妃哭得渾身顫抖,尖尖的蔻甲精準地指向我:
「是她!」
「秦女妄圖攀附龍牀,竟不惜將我引誘至此,刺向我的雙手!」
「你父皇贊過我一雙柔荑無骨,是她要毀了我的寵愛!」
下一瞬,從寧的劍已經對準了我。
刀光森寒,逼得我脖頸顫抖。
美人目掩在長劍之後,看不出情緒。
我微微偏離劍刃一寸,低眉順眼輕聲提醒:
「公主,我是奉您的命來的。」
從寧眉眼未動。
彷彿天地萬物都威脅不到她。
她收劍,扶起良貴妃,對我淡聲下令:
「將她押進水牢。」
-5-
水牢又腥又臭,還有水蛇水蛭盤踞在裏面。
我耐心地等着。
等到我偷偷掐死第七條水蛇的時候,良貴妃終於出現了。
我從水裏抬起眼睛,有些驚訝:「居然是你。」
我扯了扯嘴角:「秦女沐浴從不需要報酬,只看心情和緣分。」
「你的一雙手,我可要不起。」
良貴妃臉色蒼白,隻身而來,整個人被濃黑的兜帽長衣緊緊裹住。
她嘴脣顫抖:「我不是有意的。」
「從寧自出生,皇上就爲了平衡勢力,把她放到宮外佛塔撫養了十八年。」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我沒有見過一眼我的親生女兒!」
她慘笑一聲,眼淚流出來:「我只是一個母親,只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女兒。」
「如果從寧真的讓你爲她沐浴換皮,那她就真的要嫁到西疆了。」
「那是什麼地方!西疆人會把從寧喫了的。」
「只有讓她恨你,讓她懷疑你,我才能留住我的女兒。」
良貴妃蹲下身,手指哆哆嗦嗦地替我打開了捆身的鎖鏈。
她衝我伸出手,想要將我拽出水牢。
「秦女,是我對不住你,你走吧,不要出現在從寧面前了。」
我看着她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纖長,曾視若珍寶,日日都要用羊奶淨手,現在卻對着渾身髒污的我伸出。
進宮前,我曾聽過這位良貴妃的傳言。
據說她是個倔強的軟性子。
十年如一日地待宮人如家人,會爲宮人的冬日凍瘡抹上藥膏。
也會因爲皇上將從寧送走,惱怒到整整十八年不曾面聖,生生將自己的寵愛葬送。
她不允許從寧受到一絲半點威脅。
卻因爲自己的善良,仍然想要送我離開。
我忽然想起城牆外,我從堯州一路走來時看到的那些面黃肌瘦的流民,他們日日夜夜守在城外,瘋子般振臂高呼,要求從寧嫁到西疆,好換取自己的平安。
我將這些場景講給良貴妃。
一向溫和的她陡然變了臉色!
她手指顫抖,控制不住般搖晃身影,最後忿忿地甩開衣袖,咬牙切齒般:
「他們都是瘋子,從寧奪取軍功,擊退西疆時,所有人都將她奉爲神女!拜爲神明!」
「需要從寧犧牲的時候,她就變成衆人眼裏的惡人,恨不能一個個將她扒皮脫骨!爲這羣瘋子而去死,纔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問:「如果她不去和親,那國破了怎麼辦?」
「國破又如何!」良貴妃雙目通紅,幾乎是斬釘截鐵般怒答,「就算是國破,與從寧何干!」
「休想把國破的髒水潑在她一人身上!」
良貴妃閉了閉眼睛,像是累了很久很久。
她用白皙柔嫩的雙手,替我解開繩索,別過頭去,不再看我,只淡聲下令:
「你走吧。梁國危矣,莫要回來。」
我確實走了。
但不是選擇借Ŧù⁶助良貴妃的人馬出城。
而是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搭上了從寧的兵馬。
她目光溫和,眉峯藏利,顯然一切事情都藏不住她的眼睛。
她認真地對我行禮:「母親對木蘭姑娘多有冒犯,請見罪。」
「前方便是堯州,姑娘可自便。」
我坐在馬車裏,扶住車框,低頭看她:「良貴妃很擔心你。」
梁從寧坐在高頭大馬上,別開眼睛。
看向高高的遠處。
那裏星火稀少,天幕悠遠。
很久之後,她才說:「我理解她。」
「但我必須要走這一趟。」
「如果只是犧牲我自己,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換取梁國的平安,甚至可能會將西疆一擊即退,那這是很划算的事情。」
車子緩緩行駛,駛出宮門,駛出都城。
我跳下馬車。
破敗的大道上堆滿了一摞又一摞的人。
死的,活的都有。
死人隨意堆放,甚至沒有人爲他們收屍。
活人瘦可見骨,每個活着的人,手裏都緊緊攥着一張畫像。
我走過去,從一個小孩手裏扯過那張畫像,抖開貼在從寧眼前。
畫像上,歪歪扭扭畫着她的樣子,上面幾個血紅的、淋漓的大字觸目驚心。
【只需梁從寧一人,就可以換得吾千萬人活!】
【從寧死!吾輩活!】
【貪生怕死梁從寧!賣國求榮梁從寧!】
我手指顫抖:「就算是爲了這些人,你也覺得值得嗎?」
從寧眼皮輕顫,卻固執地不去看這些畫像。
她只走自己堅持的路。
她的眼神哀寂又堅定:「我不是爲了他們。」
「國不將國,大廈將傾時,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
「我只是想讓無辜死去的人少一點,再少一點。」
她雙眼明亮,猛地扛過軍旗,插進地裏,刀子劃過掌心,鮮血抹在旗面上,直指蒼穹。
梁從寧誓血爲盟,立下死誓:「今日我梁從寧立下軍令狀,有生之年不破西疆終不還!」
身後,幾千隊兵馬馬蹄踏踏,刀柄撞擊地面,傳來整齊的悶響。
在黑夜中低沉地宣誓,宛若禱告般虔誠:
「誓死追隨梁將軍!誓死追隨梁將軍!」
我眼神複雜地看向梁從寧。
忽然想起在堯州時,被齊世子馬蹄踩傷過的姑娘。
如果國家安定,社會平穩。
那是不是不會出現權貴當街縱馬,是不是不會出現強權傷人,是不是不會有那麼多無辜的人悲慘死去?
那姐姐是不是還會活着?
眼淚突然無徵兆地落下。
我用力抹去,看向從寧。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楚地迴響:
「我陪你去。我不回堯州了。」
從寧額髮飛揚,她微微震驚地轉頭,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我將手中髒污破舊的畫像撕掉,伸手揮揚在風裏。
我也轉頭,與她相視一笑。
「我陪你去西疆,陪你走過白骨累累,陪你跨過哀鴻遍野,我會助你功成名就、心願成真。」
-6-
我爲從寧準備了一場沐浴。
泉水淋過她的肌膚,皁角泡過她的長髮。
她從一片澄澈中慢慢穿衣走出,也迴歸一片澄澈。
她笑着看向身上光滑如初,沒有一絲刀疤劍繭的皮膚,彷彿過去曾刀尖飲血、人頭落地的生活不過是一場虛幻。
她誠懇地衝我點頭:「謝謝你。」
她的話音剛落,就看見遠處亮起了光。
無數人舉起火把,排成長隊,人羣密密麻麻,幾乎成了十里長街。
他們悲哭痛聲,涕淚橫流,彷彿一夜之間幡然醒悟。
他們流着淚高呼:「公主,您別去西疆!您走了我們可怎麼辦啊!」
「沉痾積弊已久,您一人無力迴天啊!」
「若是沒有您這樣悍勇的女將軍,恐怕梁國早就滅國了!」
一夜之間,竟然能發生如此劇變。
刀劍面前都能冷靜自持的從寧,第一次受寵若驚地亂了手腳。
她手無足措地看向我。
我順勢跪下,沉聲道:
「殿下。世人庸碌,您委屈已久。」
「我洗掉世人眼中的狹隘、愚昧、私慾,還您一個遲到的清白。」
「善惡洗化,顛倒黑白。這是我爲您獻上的投名狀。」
-7-
我和從寧的車馬一路向西。
路過堯州時,馬車外傳來一陣騷亂。
有一個女子撲過來抱住從寧的馬蹄。
口口聲聲要從寧替她做主:
「將軍,將軍!我認識您的軍旗,聽說過您平定西疆的故事!您能馬上定天下,那能不能替我做主!」
「我是好人家的姑娘,已許人做妻,可是新婚夜卻被齊世子生生擄走!在我面前將我的丈夫剝皮抽骨!」
我的心猛地被人攥了一下。
又是齊世子,又是剝皮……
我拉開車簾。
跪在地上的女子蓬頭垢面,滿臉髒污,嘴中失神地喃喃:「求求您爲我……」
她的話在見到我的瞬間,戛然而止。
我也在這一刻看清了她的臉。
是在我領聖旨前,沐浴過的最後一個女子!
那時她滿眼憧憬,完全是即將嫁給心上人的期待。
現在卻是哀切悲痛,滿臉死寂。
雙目交撞,我看到了她眼裏的淚花。
她流下淚來,重重地朝我磕頭。
「秦姑娘,你的手藝太好,可惜是我自己不好,招惹來了蜂蝶。」
她的額頭碰出血痕,激起的飛塵像是盛滿了過往甜蜜希冀的時光。
隨風而去,無人在意。
我在衣袖中握緊拳頭。
世人生如蜉蝣,撼樹艱難。
可是弱小如我,仍然想要多管一樁不屬於我的閒事。
我想要,
新仇舊恨,件件清算。
-8-
我正式接手秦女沐浴之事以來,不過十三年。
十三年裏,我沐浴過形形色色的姑娘。
卻是第一次,以被浴者的身份,鑽進自己的浴桶。
我閉上眼睛,氤氳霧氣裏,我又看見了姐姐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通紅着雙眼,厲聲警告我:
「皇城是會喫人的,這些達官貴人眼中人命是如草芥的!」
「木蘭,你要忘記我,過好自己的生活。」
「永遠永遠,不要離開堯州半步。」
我睜開眼睛。
水霧打溼我的臉頰,我從浴桶中慢慢起身,看向沐浴後嬌軟柔嫩的皮膚。
這是一具足以讓男人瘋狂的身體。
我穿上嫁衣,眼神逐漸清明又堅定。
姐姐。
只有爲你報仇,我才能好好活着。
姐姐。
再等等我。
-9-
那個姑娘叫清漪。
被齊世子擄走後,齊世子食髓知味,要於今夜和她舉辦婚禮。
洞房花燭夜。
我頂着紅蓋頭,身披嫁衣,安靜地等在紅牀上。
齊世子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地走進來,伸手便要揭我的蓋頭。
「美人,讓我好好疼疼你。」
我死死摁住蓋頭,轉身斟滿了兩杯酒。
夾着嗓子道:「世子莫急,喝了這交杯酒,奴家與世子纔算是完婚。」
齊世子手指頓了一下,接着發出猥瑣的笑。
「娘子好情趣。」
「一會在牀上也要這麼配合纔行。」
我強忍住心頭的噁心,將藥酒遞給他。
他笑着看我一眼,結果酒杯送到自己嘴邊,就要嚥下時,他突然手腕翻轉,將酒液盡數潑在了我的臉上!
冰涼的液體在我的臉頰流落,齊世子猛地扯下我的蓋頭,瘋狂大笑:
「就這些把戲,也想騙過本世子?」
「清漪這狐媚子從哪裏搬來的救兵?」他猛地在我剛剛沐浴過的肌膚上嗅去,露出貪婪的神色,「不過倒是讓人心嚮往之…」
他重重地撲過來,將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我拼命掙扎,卻將他惹得不耐。
他動了動手指,從腰間拔下隨身帶着的匕首,割破了我的手腕。
鮮血淋漓不盡地流出來,我痛地呲牙咧嘴,恨不能將他剝皮吞骨。
他卻無甚所謂地大笑,深深嗅了嗅我身上剛沐浴過的香氣。
「再不好好聽話,我就挑斷你的手筋,剝掉你的皮肉。」
剝掉你的皮肉……
記憶的迴響不斷碰撞交織,在我腦中裂出錚錚轟鳴。
我彷彿又看到了姐姐死去的那一刻……
我和姐姐是秦氏浴女的雙生子傳人,共同走向了浴女的道路。
我十三歲那年,姐姐說要出門闖蕩。
她學藝精湛,聰明伶俐,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喫虧。
秦氏族人都放心地讓姐姐下山了。
可是姐姐一走,便杳無音訊。
最開始時,她還會傳信幾封,後來卻像人間蒸發一樣,半點痕跡、一封家書都尋不到。
一開始,我總是不相信她死了。
她怎麼會死呢?
她自小和我一起長大,永遠都會在冬季遞給我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永遠都會爲我整理因爲貪玩而弄髒的衣裙,永遠都會在我犯錯時,第一個衝上去,替我接受族長的鞭笞,好像無論我做錯天大的事情都會爲我兜底。
我有這樣好的姐姐。
她鮮活、明豔、聰明、自由。
直到族裏的那盞代表她生命的長明燈滅的那一刻,我都不願意相信她已經死了。
燈滅了,我就不管不顧的撲上去點燃。
直到燈油燙傷我的手腕,燭火燻哭我的眼睛,族人哭着將筋疲力盡的我拖走,我才終於痛哭出聲。
我去了姐姐最後一封書信上提到的地點——齊世子府。
姐姐說,齊世子當街縱馬,馬蹄踢傷了一個過路的女子。
她便幫助奄奄一息的女子沐浴,助她起死回生。
可是沒想到,那女子是齊世子本就看上的良家婦人,因爲誓死不從,齊世子這纔要當街踏死她的性命。
姐姐救了她,無疑是拂了齊世子的顏面。
那日我踏破了兩雙鞋子,寸步不停地趕到齊世子府時,聞到了一陣奇異的香氣。
府門有家丁不停地進進出出,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快樂又興奮的笑意。
「今天世子開恩,咱們全府上下都有烤肉喫!」
「你別說,這女人肉質真嫩啊,又香又滑,比以前的烤肉好喫百倍!」
「那可不嘛,聽說這女人來自堯州那邊……」
渾身的血液像是登時凝住。
我的眼珠艱難地轉了轉,喉頭滾動,猛地撲上去攥住家丁的衣領:「你說什麼!」
我的淚滾落下來,更加厲聲:「你說你們喫的人是誰?!」
家丁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活膩了嗎?敢來世子府鬧事?」
府內又熙熙攘攘出來了一羣家丁,他們捏着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出來。
嘴邊還有未擦乾淨的油星。
我像是被釘住在原地,死死地看着那張人皮,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
人皮上,還有曾爲我擋下族長鞭笞時,留在姐姐背上的鞭痕。
記憶中姐姐的人皮與身上粗重喘息的齊世子漸漸重合,他惡狠狠地威脅我聽話:
「順着我點,不然就把你扒皮抽筋。」
巨大的痛苦裹挾住我,我咬緊牙關,我們姐妹二人不能就這麼死去。
可是又絕望地發現,男女力量懸殊,齊世子像是一塊巨Ŧüₗ石,壓得我喘不過氣。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袖箭破空而出,死死紮在齊世子的袖口,帶着凜冽的勁風,硬生生把他釘在牆上。
我在淚眼中轉頭,卻看到梁從寧手持弓箭,身背長刀,皺眉神色嚴峻地站在門口,看向齊世子的眼神宛若死物。
渾身的力氣都像是回到了我自己體內,凝滯的血液開始暢通,我翻身坐起,奪過他手裏的匕首,不管不顧地扎進齊世子的身體。
匕首割開齊世子的手腕,鮮血淋漓地湧出,染紅了我的眼尾。
剝皮剖肉的第ťŭₚ一步,便是要割開人的手腕。
齊世子疼地不停哀嚎,他眼帶希望地望向從寧:「表姐,表姐!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
「咱們是皇家血親,我們流着最高貴的血,你不能爲了這種雜種女人,而背棄我啊!」
梁從寧別過眼去,解下腰間一直戴着的小刀扔給我:「用這把,更鋒利些。」
我垂下眼,穩穩接住,將齊世子的時候怒罵與哀求全數接下,手上動作不停,一點點將他放血。
我曾犯傻。
比齊世子更有權有勢的人,是皇上。
於是我曾苦苦經營,妄想通過給宮裏娘娘沐浴這條路,走到皇上面前,讓皇上懲治齊世子,爲我姐姐申冤。
我想,縱是貴如世子,可是強搶民女、當街縱馬,剝皮扒骨。無論哪一項都是罔顧倫常、踐踏律法的罪責。
只要我能走到皇城,皇上一定能爲我做主。
可是我錯了。
官官相護、積病已久,他們背後的嘴臉都是一樣的醜惡!
皇上不仁,愚昧麻木,整個梁國戰亂饑荒不斷,餓骨浮屍,他視而不見!卻要犧牲最小最不受重視的女兒去平息一切。
世子猖狂,狐假虎威,毒害無數良家婦女,將人的性命踐踏如草芥!
天道不仁,我亦不必仁慈。
從寧的小刀很好用,我用它完整地割下齊世子的麪皮,剜掉了他的血肉。
鮮血將我的臉染得通紅,我冷靜又瘋狂地捏着那張人皮,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積壓多年的恐慌、害怕、仇恨和無助悉數發泄。
我好像又看見了姐姐穿着棉衣,站在冬日大雪裏,笑眼盈盈地遞給我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
我着急地跑過去接,她笑意更盛:
「木蘭,路上滑,行走不易,慢些走。」
我又紅了眼眶。
姐姐,這一路太難走了。
就連仇恨都成了支撐力。
若是沒有恨撐着我,我是走不到今天的。
姐姐,你對我太好,是個太心善的人。
你這樣的人,不該落的這樣的結局。
所以我恨。
我恨啊。
我恨所有將你置之死地的人。
殺了齊世子還不夠。
那些將你喫肉喝血的家丁,我也會替你料理。
我的眼神逐漸平靜。
有些東西快要躍出我的胸口。
姐姐,你再等一等。
還有一個人,他也不能活。
待到來年冬天,我必親自取他人頭,爲你祭奠。
-10-
姐姐說,一路難行。
我和從寧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坎坷到了西疆。
一進入西疆宮城,宮人就粗暴地搜刮掉我和從寧身上所有的兵器,像丟垃圾一樣,將我們扔進一處狹窄宮室。
西疆的天氣不比梁國。
這裏大風凜冽,風裏卷着泥土和沙子,刮在人的臉上,像刀子一樣疼,好幾次都將我和從寧臉上割開血口子。
我們像被刻意遺忘一樣,被丟在這處小臂寬的宮室無人問津。
只有宮人每日來給送兩個饅頭,兩碗水。
這就是一天全部的口糧。
即便沒有辦法面見西疆王,沒有辦法手刃他,從寧也一刻沒有放棄。
她每天都要我給她沐浴,甚至一天要沐浴很多遍。
直到洗到皮膚被水泡到發皺,她才停下。
她以最快的速度將自己洗得柔弱可欺,洗得善惡顛倒,洗得所有人都對她好感滿滿,覺得她即便是個梁國來的公主,卻實在是可親可敬。
我知道,西疆王此時,也一定會由於善惡顛倒的緣故,對未曾謀面的梁從寧心懷好奇和好感。
同樣引起好奇的,還有一個小公子。
他是西疆王的第十一個兒子。
他比他的父王更早來到這處狹窄宮室,搶先一步見到了梁從寧。
他手持一把羊皮彎弓,眼睛如同額間綴着的紅寶石一樣明亮。
他見到從寧,眼中露出驚豔的神情:「你就是梁國的將軍?」
從寧微微一怔。
自從踏上這條和親路來,人們普遍以和親公主稱呼她,很少有人叫她將軍了。
只有她自己,始終謹記,自己此行,是一個公主的身份,卻是揹負的身爲將軍的使命。
——路雖遠,卻必達;
——敵雖險,卻必誅。
她將眼中看到是年輕公子的失望隱藏下來,不卑不亢地點點頭。
十一殿下的眼睛立刻便亮了。
他從樹上翻身下來,激動地走上來:
「聽說中原的刀劍能有千斤重,火藥能炸開一整座城池,帶火的箭矢投擲出去時,像是漫天的流星劃過。」
他額間的紅寶石晃啊晃:「這些都是真的嗎?」
從寧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她準備了很多刁鑽的問題。
比如梁國是不是沒人了?要你一個女子平息戰爭?
比如你常年刀劍火影,是不是早就冷漠又無情?
比如你來梁國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是不是還沒有忘記仇恨?
但是她唯獨沒有想到,會有人帶着興奮又求知的神情,來請教她刀劍的不同。
梁從寧僅僅怔了片刻,便很快恢復如常。
她笑起來,從容地答道:「是。」
「中原的刀劍有千斤重,需要十幾個工匠晝夜不眠揮舞火星,用盡足足十五天才能鍛造而成。」
「中原的火藥也可以炸開一整座城池,無論城門都麼固若金湯,無論有多少個漢子在門後苦苦抵抗,火藥也可以毫不費力地轟炸開整個城門。」
「箭羽帶着火星,或是抹上劇毒時,都可以將殺傷力發揮到最大。火石裹挾箭羽,密密麻麻地點燃對方的營帳、糧草,確實是很壯觀,很像漫天流星劃過。」
小公子聽得入了迷,從寧卻戛然而止。
她眨了眨眼睛:「不過我不喜歡那種情況,也從來沒有把箭矢想象成流星。」
「因爲一旦出現這種現象,必定是戰亂不斷、勞民傷財,沒有人會在這種流星下許願。」
十一殿下還沒有聽夠,他意猶未盡:
「還有還有,我還想問……」
但是從寧已經闔上了門。
她笑:「我是你父皇的妃子,還請十一殿下避嫌。」
一個女人的身嬌體軟、如花容貌,只能是吸引男人的最基礎的敲門磚。
但若是加上神祕、博學,適當的幽默和恰到好處的欲拒還羞,對於一個養尊處優的年輕單純的公子而言,是沒有辦法輕易抵擋的。
小公子開始每天每天都來偏殿找從寧。
他爲她獵來西疆最烈的白頭豹,與她一起坐在高高的房檐,看着星空,共同暢想以後要去爬西疆最高的婆羅峯,爲她摘下最美的雪蓮。
年輕的小公子藏不住性子,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自己的功績。
他告訴她,自己在秋狩中射殺了十一頭鹿,天上的蒼鷹都沒有他的準頭好,還告訴她,西疆王已着意立他爲大統,要從寧再等等他。
每次到這時,從寧都會眨眨眼睛,稱讚道:「十一殿下,你真厲害。」
十一殿下臉上的笑意還沒有褪去,就聽見從寧又說:
「小公子,你喜歡我,是嗎?」
她的話帶着十足十的篤定,完全不似中原人的含蓄婉轉,倒像是西疆姑娘的直來直往,精準地戳中小公子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小公子的臉紅了又紅,耳朵抓了又抓,倒是也直截了當:
「是,我像愛草原一樣愛你。」
從寧盯着他,眼睛中倒映出他額間閃爍搖晃的紅寶石,突然湊過去,吻住了小公子的脣。
小公子的眼睛驟然睜大,呆楞又不可置信,回神後想要熱烈轉吻時,從寧卻已經抽身。
她彎起嘴角,笑意盈盈:
「小公子,我也愛你。」
「你是西疆唯一的好人。」
她帶着脣間瀲灩的水色,放低聲音:
「可我現在是你父皇的妃子,我不想等到你即位,那太久了,我等不起。」
「我現在就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和你一同暢遊在西疆最高最險的婆羅山,爲你挽出這世間千斤重的劍花。」
她挽住年輕公子的手臂,聽他劇烈的心跳,如同春雷滾滾,刻骨銘心。
她說:
「帶我去見你父皇,我們求他成全我們,好不好?」
這一次,是小公子的吻先落了下來。
急切的、掠奪的,近乎攻城搶池般。
水色黏膩中,他虔誠抬頭,清楚承諾:
「好。我答應你。」
「若是他同意,便皆大歡喜。」
「若是他不同意,那我會成爲下一任西疆王,絕不會讓你等太久。」
從寧頓了頓。
她閉了閉眼睛,很久後才點頭:
「好。」
-11-
小公子信守承諾,真的帶從寧去面見了西疆王。
小公子再三叮囑:「父皇殘暴不仁,冷血失常,你莫要擅作主張,一切有我。」
從寧只是點頭。
到了殿內,西疆王坐在遙遠的高臺上,小公子和從寧並肩而行,一起跪在下面。
西疆王饒有興趣地望向低眉順眼的從寧:「你是誰?」
小公子答:「回父皇,她是梁國……」
「妾是您新納的妃嬪!」從寧搶在他前面,斬斷小公子所有話頭。
小公子震驚地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從寧。
從寧垂下眼,露出自己柔嫩的脖頸:「妾是梁國公主,心悅陛下已久,可嫁來西疆後見不到陛下,忍受深閨孤苦,偶然求得小公子帶妾來面見陛下,求得陛下垂青。」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忍受着巨大的噁心和痛苦,面不改色地對西疆王說完這些讓人反胃的話。
我只知道,她說完的那一瞬,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小公子的手緊緊攥着,幾乎要滴出血來。
西疆王卻明顯被這番話取悅到了。
他哈哈大笑:「所謂梁國的鐵骨頭公主,也不過如此。」
「你們中原出嫁從夫果真是有道理的,再烈性的女人,嫁人後仍然拼命討取男人的歡心。」
從寧低垂下頭,咬緊牙關。
西疆王高高在上,憐憫道:「上來吧,讓孤好好看看你。」
從寧深吸一口氣,提起裙裾,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臺階,奔向那座巍峨皇座。
孤獨,卻堅定。
西疆最毒的日光透過窗欞,在她身上打上朦朧的光圈。
我和小公子站在原地,只能看到她模糊的一個背影漸行漸遠。
很久之後,我曾問過她。
爲什麼不選擇小公子?
我一路陪伴她,深知她儘管忍辱負重,殺伐果決,有着超乎尋常人的早熟和冷靜,可也在接吻時紅了耳框。
若是選擇小公子,再加以助力,他日小公子登上大寶,篡位奪權,將西疆王趕盡殺絕,亦是報仇雪恨。
她耳框上的緋色盡數褪去,輕輕搖頭:
「我怎麼能用國恨家仇,去賭一個男人對我情誼永恆不變呢?」
「他年輕、單純,所以情誼熱烈直白,卻也同樣容易喪失新鮮感。」
她坐在屋頂,遙望東邊的月亮,那是梁國的方向。
她嘆了口氣:
「太多的梁國人折損在西疆人手裏,於我們有仇的,不止是西疆王一人。」
「他們的土地是由梁國人的鮮血澆灌的,恢弘大殿是由梁國人的血肉壘成的,但凡受過戰爭恩賜的西疆人,都不應該全身而退。」
「我不應該,也不能爲西疆培養一個更卓越的君主,甚至扶持他上位。」
月光下,她輕輕擁抱我,像是與我做最後的告別:
「木蘭,這條路,我是一定要走的。」
-12-
西疆王很喜歡從寧,喜歡她奴顏卑膝,喜歡她極盡討好。
更喜歡她溫香軟玉般的身體。
他像是上癮一樣,日日都要將從寧帶在身邊。
他把她像個物件一樣對待。
每次靠近時,必定要搜身,不許有任何武器藏身的機會。
從寧便忍。
忍耐每一次噁心的試探,忍耐每一次屈辱的對待。
有時,她會在眼淚中想起自己的母親。
想起她年幼時,曾給自己唱過的西疆民歌。
從寧有時候自嘲地想,母親是替代西疆公主嫁來梁國的小宮女,多年後,自己卻成了嫁來西疆的梁國公主。
她用一雙勝雪般的柔荑,討到了梁王的歡心,順利誕下從寧。
也謹遵自己的處世哲學,曾無數次叮囑過她,亂世之中,只要保全自身即可。
甚至爲了她的自由,甘願沐浴後脫胎換骨,想要替自己踏上花轎,走上這一片憎惡的土地,揹負不屬於她自己的命運。
可是命運兜兜轉轉,她還是走上了母親的老路。
西疆王多疑且殘暴。
他喜歡從寧,卻沒有完全放下戒心。
從寧靠近他的第一日,他就親手,挑斷了從寧的手筋。
刀柄靠近的那一瞬間,西疆王露出猙獰的笑:
「美人,你的一雙手很妙,孤想看看裏面的筋脈到底長什麼樣子。」
從寧死死盯着那把刀子,像是要用仇恨,牢牢將它釘在原地。
西疆王笑起來,舉着刀子一點點靠近從寧。
他想要欣賞她的狼狽恐懼的醜態,想要剝掉她最後一點堅硬的殼子,讓自己的枕邊永無半點危險。
刀尖離從寧的手只有半寸距離時,她猛地奪過刀子,在西疆王震驚的神情中,面不改色地割破自己的皮肉,挑出裏面的手筋。
她的一雙手血肉模糊,整張臉疼得發白,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卻還是笑起來,溫聲道:
「陛下,莫說手筋。」
「從寧整個人都是您的,凡是從寧所有,您儘可取用。」
西疆王的眼中露出興奮又得意的光。
他大力將從寧摟在懷裏,大笑道:
「辛苦美人!」
「梁國果然是有真寶貝!」
那天,我在殿外接到了雙手鮮血淋漓、皮肉翻綻的從寧。
她暈死在我懷裏的那一刻,仍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流下眼淚:
「木蘭,我再也拿不起劍了。」
-13-
我將暈死的梁從寧扶進浴桶,爲她沐浴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醒來,她看着自己的手,絕望的眼中忽然煥發出光彩。
她顫顫巍巍地去碰一隻骨瓷杯,哭着將它舉起來。
「木蘭,我,我的手……」
「秦女沐浴,能活死人,藥白骨。」我有點生氣,「但是你傷得太重,來找我又太晚,我只能慢慢給你修手筋。」
我硬邦邦地說:「現在只能舉個茶杯。」
「需要沐浴足足十天,才能像以前一樣,舉起千斤玄鐵劍。」
她喜極而泣,跌跌撞撞便要給我跪下,我連忙扶起她,她卻遞給我一隻兵符。
她扶住我的肩膀:「西疆城外三十里,有我親自訓練的三萬親兵。」
「他們個個都是好手,能夠以一敵十,只效忠於我一人。」
她硬是跪下給我磕頭:
「三日後,西疆王將會與我完婚。」
「我求求你,現在着我令牌,差遣親兵三日後兵臨城下。」
「屆時你以外攻城,我以內取下西疆王首級,必能殺西疆片甲不留。」
她眼中湧動的光芒,比火燭更加耀眼。
我接下令牌,沒有說話,只遞給她一瓶西疆御用的跌打藥,是用婆羅峯上最名貴的雪蓮做成。
我說:「昨夜不知是誰放在門外的。」
從寧「哦」了一聲,別開目光,扯了一個笑:「不重要,隨他去吧。」
那些旖旎的、陳舊的往事,比不上血和淚來得更加刻骨銘心。
恨海情天,隨他去吧。
-14-
我領了從寧的兵,埋伏在城外五里的地方。
西疆王與梁國公主的大婚,這場凌辱在梁國國威基礎上的婚姻,西疆王舉辦地尤其盛大。
我在城門守衛處聽說,梁國徹底戰敗,國君出逃,妃嬪公主猶如豬狗,當街遊行。
這場犧牲一個公主換來的和平,比想象中更加短暫。
西疆也比想象中更加背信棄義。
西疆所有人都沉浸在勝仗的喜悅,和迎娶梁國公主的歡呼中。
上到禁軍首領,下到守門小兵,全部都喝得醉氣醺醺,無心值守。
沒有人會想到,梁國已然滅國,卻還有兩個身在梁國的女人沒有放棄謀劃。
還有三萬精兵沒有放棄報仇雪恨!
我將大權交給可靠的將領,叮囑他們再過一刻鐘,便可以開城破門。
而我則策馬長驅,搶先一步,先去援助從寧。
她勢單力薄,卻要在趁其不備時殺死西疆王,談何容易。
我叮囑過她,可以血拼。
大不了,我就回來給她沐浴上一年,總能見她活死人藥白骨,給她原封不動地修補好。
這一路很順利,所有的宮人都被從寧提前藥倒。
我站在大殿門外,卻覺得裏面詭異的寂靜。
只有血氣一點點蔓延在空氣裏,消散不盡。
我的心無端變得很緊張,像有一張大手緊緊扼住我的喉嚨。
我深吸一口氣,握緊從寧送給我的刀子,猛地踹開大門!
眼前的一幕讓我觸目驚心。ẗů⁶
西疆王倒在一邊,手裏拿着一把帶血的劍,他的渾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刀孔,太陽穴裏還深深地插着一把金簪。
不遠處,從寧的頭滾在了喜臺下面。
她大睜着眼睛,死死盯着西疆王的方向。
失去頭顱的身子倒在另一邊,手中緊緊攥着一把匕首。
我有一瞬間的眩暈。
天地都似乎開始旋轉。
我撲過去,拔出刀子,瘋了一樣,一刀又一刀,一下又一下,狠狠扎進苟延殘喘的西疆王胸口。
他的嘴角吐出血來,身體劇烈起伏,嘴脣翕動。
他斷斷續續地罵:
「你們…你們梁國女人,都是瘋子。」
又一刀深深扎進他的喉嚨。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終於徹底歪倒在一旁,像一灘死魚。
我後知後覺地扔掉刀子,哆哆嗦嗦地爬過去,小心翼翼地將從寧的腦袋護在懷裏。
我替她闔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卻看到了她留給我的血書。
她割破自己的手指,用鮮血一筆一劃寫在手帕上:
【割掉我的麪皮,成爲新的從寧,號令三軍。】
【奪西疆,復梁國。】
殿外刀劍接踵,火光不斷,打殺聲愈重。
我抱着從寧的腦袋,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你這個傻子,你真以爲秦女無所不能是不是?」
「你連自己的腦袋都掉了,可我不會接斷頭、藥殘體啊!梁從寧!我不會!我不會啊!」
我貼上她的臉,眼淚流在她的臉龐,沖刷掉上面的血跡。
我哭得肝腸寸斷,幾乎暈死過去。
「我已經沒有姐姐了,我不能再沒有你。」
「你醒醒,你醒醒啊!別丟下我!」
殿外,鮮血淋漓與刀光劍影中,突然傳來了小公子的聲音。
清晰、冷靜。
帶着上位者與生俱來的風範。
「梁從寧已死,梁國已無復國可能,爾等還要負隅抵抗嗎!」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猛然意識到,小公子的身上,流着的依然是西疆的血。
他們可以互訴情誼,可以熱烈接吻,可以風花雪月。
但是在家國利益面前,他們依舊會爲自己的陣營衝鋒陷陣。
哪怕他們都曾動心過。
我的眼淚流下來,又狠狠抹去。
我割開自己的腿肉,強迫自己冷靜。
小公子的話一說出來,我就聽到從寧的親兵傳來一陣騷動。
他們是從寧一手培養,跟着從寧打過無數仗。
這一生,只信,也只認從寧一人。
可是從進入西疆以來,他們都受到持有令牌的我差遣,還沒有見到從寧,難免會有所懷疑。
若是此時讓他們知道主將已死,恐怕軍心不穩,所有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
我動了動刀子,咬緊嘴脣,沿着從寧的臉,一點一點剜掉她的麪皮。
手指顫抖得厲害。
姐姐的臉,從寧的臉,齊世子的臉不停交織在一起。
最後,這三張麪皮都閉上眼睛,消失不見。
攻心之術,在於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使對方方寸大亂。
小公子大笑起來,走到殿門。
伸手打開:「諸位不信,儘可替你們將軍斂屍!」
殿門緩緩落下,激起血滴和灰塵。
我穿着從寧的嫁衣,帶着的從寧的臉皮,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三萬精兵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將軍!是將軍啊!」
「屠城!屠了西疆!爲我國人報仇雪恨!」
三萬精兵魚貫而出,人人像打了雞血一樣,悍勇難擋。
我轉過身,看向小公子又驚又喜的臉。
他握緊手裏的長劍,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你真的還活着?」
「從寧,我父王已死,以往種種我都可以忘掉,我們重新……」
他的話戛然而止。
從寧送我的刀子,已經插進了小公子的腹部。
我望向天空,那裏有無數箭矢劃過,每一支箭羽都帶着火星。
火光流矢在空中劃過長長的尾巴,倒真的像是漫天遍野的流星。
小公子捂着肚子上的刀洞,鮮血不停地流出,額間的紅寶石都顯得暗淡下來。
他卻如癡如醉地望着空中,彷彿真的在欣賞一場盛大的煙火。
他閉上眼睛。
我聽到他的聲音,最後斷斷續續地傳來,竟是真的在許願。
又或許在像上天祈求。
他說:
「諸神在上,懇求您。」
「下輩子,我願追隨梁從寧身邊,以畜、以物,都好。」
「只要不是陣營相反,遙遙相望……都好。」
-15-
其實,我曾祕密溜進過公子府。
從寧誘惑小公子太辛苦了,不如我直接上手,悄悄扮作他的浴女,爲他善惡洗化,將從寧在他心裏的形象由敵對轉爲友好。
可是沐浴結束後,他像是沒有變化一樣,仍舊清醒地穿衣、淨身。
像是根本沒有發生變化。
我不死心。
於是,在他來找從寧探討婆羅峯雪蓮的那一夜,我悄悄問他。
「我家公主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戰場上能一步殺十人!」
他眨眨眼睛:「我知道啊。」
我瞪大眼睛:「我家公主心思深沉,從小忍辱負重,可不是隻會吟詩作畫、單純無辜的小白花!」
他不明所以:「我也知道啊。」
我愣了:「那你不覺得她是個嗜血冷漠的殺人狂魔嗎?」
他笑起來:「她一個姑娘不容易,一定是有苦衷的。」
「是世道不公平,怨不得她。」
我揉了揉手,好像懂了。
不是我的善惡轉化失靈了。
是在小公子心裏,從寧自始至終都是從寧。
殘忍的、冷漠的、有趣的、神祕的,都是從寧。
於是她的殘忍是有苦衷,冷漠是受了委屈。
我不需要對他進行善惡轉化。
梁從寧不管任何樣子,在他那裏都是滿分牌,他都照單全收。
-16-
西疆改朝換代的事情,被我祕密壓了下來。
我料理完西疆的事務後,帶着親兵,一路返回梁國,一點點收回被佔領的城池。
所到之處,所有的老百姓都像是見到了希望。
從寧的金身被重塑,畫像被高高舉起。
他們痛哭流涕:
「公主!您終於回來救我們了!」
我無暇他顧,一路直指梁國都城。
在都城鬧市,我見到了曾經的梁國皇帝。
昔日高高在上的國君,現在卻衣不蔽體,脖子上拴上鎖鏈,猶如走狗,當街爬行,笨拙地前去追逐額上綁住的玉璽。
惹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周圍有一個骯髒破舊的鐵籠子,裏面捆着十幾個女人。
她們都頭髮散亂,神情麻木。
幾個殘留的西疆人舉着鞭子,饒有興趣地欣賞這場皇族沒落的戲碼。
直到我率領的親兵將西疆人的脖子割下,周圍的鬨笑才瞬間戛然而止。
狼狽伏在地上的國君抬起頭,看到我的一瞬間,渾濁的眼中亮起光芒:
「女兒!女兒!」
他三步並兩步爬過來,落下淚來:「從寧,我是父親啊!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鐵籠子裏,傳來一陣劇烈的騷動。
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衝到前面,抓住鐵桿子,眼含熱淚地緊緊盯着我。
對視的一瞬間,她便落下淚來。
我在國君希冀的目光中,將刀子插進他的胸膛。
我看着他震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身爲國君,卻麻木不仁、懶政怠政!你去看看啊!你去看看在你的治理下被吞噬掉的城池,去看看那裏的人們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去看看你養的皇親國戚無法無天、當街縱馬、搶親民女,罔顧性命!若不是有你皇權庇佑,若不是你坐視不管,他們不會這樣無法無天,我姐姐也不會這樣死去!」
我深吸一口氣,又將刀子在他胸膛裏轉了轉圈:
「你身爲父親,卻爲了利益平衡,將自己的女兒硬生生丟在佛寺十幾年!十幾年未見親生母親一面,卻要爲了兩國和平,被你硬生生塞進和親的轎子!」
「這天下的災、世人的苦,你看到過沒有?你管過沒有!」
他大睜着眼睛,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兒會殺了他。
冤有頭債有主,追根溯源、剖絲抽繭,姐姐和從寧死因背後真正的兇手,一直是國君的惰政。
我取下他額上的玉璽。
身後親兵振臂高呼țű₆:「恭迎梁從寧復國回宮!」
「恭迎梁從寧復國回宮。」
既如此。
從寧,就讓我替你活下去。
以你的名義,還世間真正的太平盛世。
這一次,不需要沐浴之後的善惡顛倒。
世人自會爲你真心信奉。
-17-
我替從寧登基的第一天,良貴妃來找我。
她看起來年老很多。
我上前攙扶住她的手, 問:「母親身體可好?用過膳食了嗎?」
她卻站在那裏, 一動不動地看我的臉。
眼睛裏盛滿的悲傷快要溢出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麪皮完好, 不會出錯。
她卻落下淚來,輕聲問:
「我的女兒去哪了?」
我被震得無法言語, 麪皮完好無損, 嚴絲合縫, 沒有任何人能夠識破。
她卻又問:
「我的從寧去哪裏了?」
「我與她儘管母女分離十八年, 可是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兒。」
我張了張嘴,艱澀道:
「她死了,我是曾爲她沐浴的秦女。」
良貴妃眼睛驀然睜大, 險些要昏倒。
我急忙扶住她,她流下眼淚, 泣不成聲。
很久後,問:
「她死時痛不痛, 有沒有喫苦?」
我沉默了會,說:「她一直是個很英勇, 很聰慧的姑娘。」
長久的安靜在殿內瀰漫,只有低低的哭聲。
很久後, 她伸手,爲我扶正冠冕。
雙眼已經紅腫:「她信任你,你便替她走好剩下的路吧。」
「她肩上的擔子很重,辛苦你要以她的身份活下去。」
她捂住臉,一步一步走出去:「也謝謝你,能讓我多看幾眼她的樣子。」
我以爲, 世上除了良貴妃, 不會再有人會看破我的麪皮。
直到多年後,紀念大破西疆的那場勝仗時,將兵們都喝多了酒。
其中有一個小兵再也忍不住, 跑到我面前,跪下來嗚嗚地哭:
「女帝, 求求你告訴我們,梁將軍到底埋在哪裏了?兄弟們想去看看她, 都沒有地方去。」
另一個將領臉色大變, 慌忙跑過來捂住他的嘴,怒斥:「你胡說八道什麼!趕緊拖下去!」
他小心翼翼替他請罪:「女帝, 他喝多了胡言亂語,您莫怪罪。」
我愣在那裏, 突然不知道如何言語。
很久後, 我突兀地笑出來,笑着笑着流出眼淚。
從寧, 真好啊。
還有這麼多人記着你, 還有這麼多人愛着你。
我舉起一杯酒, 潑在地上,也流出眼淚。
「就在這裏。」
「我將她的骨灰,沿路灑在了梁國的每個角落。」
從寧,你要看着我、監督我。
若是我有半點失職,半點懶惰, 你和姐姐一定要來揪我的耳朵。
答應我,好不好?
不然這千秋偉業太宏大,我一個人實在是。
(完)從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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