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仙成道

師父讓我吞下丹藥。
說這是仙丹,服之脫胎換骨,可入築基。
我卻驚恐地看到。
金丹期的師兄們,丹田盤踞了一隻只……
張牙舞爪的黏蟲。

-1-
我生於大荒之年,雙目可以透視,幫助村民挖掘出了地下泉水。
他們以爲我能預言,稱呼我爲「神明之子」。
這個稱呼流傳開來,驚動了蓬萊山的仙人。
於是,璇璣仙尊連夜下山,將我帶回蓬萊仙洞。
說收我爲徒。
師父他老人家還掏出仙丹:「喫了罷,能增補靈氣,讓你早日築基。
「築基之後,便能修仙成神啦!」
「徒兒謝過師尊。」我緊咬牙關,剋制住恐懼,假意將丹藥吞入腹中。
回到自己的房後,我再也忍不住,迅速將舌下丹藥吐出。
外面一層糖衣已經破了。
露出裏面金褐色的蟲卵來。
尚未成形的幼蟲,裹藏在透明的薄膜裏。
蠕動、Ṭű₁掙扎、緊閉八隻複眼——
只需要一個培養皿供給養分。
它就能迅速,成長壯大。
我掏出隨身帶的匕首,狠狠刺入它的胸腔。
汁液四濺。
再將它乾癟的皮囊丟入火爐裏。
燒了個乾淨。

-2-
蓬萊山的仙人力大無窮。
我不敢造次。
過上了「假裝喫了仙藥」的生活。
幾個月後,我遲遲未能築基,幾個師兄急了:
「怎麼搞的?當年我們三四天就經脈洗滌完了!」
「是啊,師弟怎麼還脈象混雜?」
我默默注視他們身體裏遊走在丹田的黏蟲。
壯着膽子問:「築基後的脈象,是怎麼樣的?」
大師兄魏旻很沉穩,他伸出兩根手指,徐徐道:
「人體經脈繁雜多變,氣息混亂,因此,靈力無法在凡人體內遊走。」
他頓了頓,掌心向上,一團火焰自他手中跳躥而出。
他指着火道:「而洗淨經脈後,把脈只會感受到兩條線。一是靈脈,二是自脈。靈脈就是你有別於凡人的證明——這火,也是從靈脈裏誕生的。」
魏旻招呼我:「師弟,你摸摸看。」
虛虛一觸,火焰炙熱。
我卻說:「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他所謂的靈脈下端,連接着丹田的黏蟲。
它好像天生會火。
所以,魏旻覺醒的是「火」靈根。
二師兄祁莫則嘻嘻哈哈:「看,我是水靈根!」
空氣裏的水珠被他凝在掌心,再瞬間成冰。

-3-
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仙藥是蟲卵。
蟲卵孵化後,會牢牢吸附在人的丹田,纖細黏長的觸手,蔓延在人體的奇經八脈。
修士是這批黏蟲的培養皿。
他們給它提供養分。
而它反哺以超越常人的能力。
可……爲什麼修士們渾然不覺?
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身體裏有這些怪物?
知道,他們默許了這種共存……好惡心。
不知道,那就是黏蟲操縱他們……同樣讓我無法接受。
我想,我得逃!
先保住性命,再逃!

-4-
本來,我只想一逃了之。
哪怕隱姓埋名。
可那一天,我聽到了整個村的死訊。
父母在我年幼過世,我是喫百家飯長大的。
白鶴村的村民,在我眼裏,和親生父母也沒甚兩樣。
所以,「白鶴村殺乾淨了嗎」這句話——
令我震在當場。
我渾身都僵住了,躲在灌木叢後一動不敢動。
我清楚記得,這是來蓬萊山的第三個月。
我捏着新發的弟子令牌,興沖沖地去找二師兄祁莫,想向他打聽,山下最近的集鎮,哪裏酒最好喝。
趁機套出附近地形。
而此時,在我眼裏,風流倜儻的二師兄祁莫,正輕笑着擦拭長劍。
慢條斯理道:「殺乾淨了,一個沒留。包括管嘯妻子和她那尚在腹裏的孩子。」
祁莫「嘖」了聲:「一百多號人呢,累死我了,所以最後乾脆用冰刺了。」
溫厚的大師兄魏旻,則用一種我極爲陌生的口吻冷漠道:「確定都死透了?」
祁莫斜睨了他一眼:「當然,我出手向來不留後患。」
他將滴血長劍擦乾淨,滿意地佩回腰間。
笑嘻嘻地道:「可別讓小彤知道了,我可不想讓寶貝師弟恨我。他要是討厭我,就沒人陪我破禁偷喝酒啦。」
魏旻:「無事,先瞞着。等他築基後,再告訴他。」
「是啊,等到那時候,他就理解我們了。修仙者不需要七情六慾,更不需要紅塵軟肋——唉,可惜師弟築基太慢了,否則就是他自己親手殺親證道了。」
我牙齒都是顫抖的。
用力捂住嘴,不敢逸出聲來。
可是驚慌和絕望的淚,還是不住地漫出眼眶。
腳步走遠了。
我死死按着另一隻手裏,白玉令牌,指骨泛白。
上面的「蓬萊」二字,諷刺無比。
是修仙靈山嗎?
爲民請命嗎?
爲何要殺死無辜的人?
管嘯是村長,也是我的大伯伯,離去前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說咱們村以後要出大人物了,還說他孩兒出生,是要央我這個「仙長」取名的。
那時,他幸福地注視妻子六個月的孕肚。
恐怕沒想到會死在三個月後,他的孩子還沒誕生。
他們——憑什麼要被你們殺死?!
憑什麼說,是替我殺死的?!
問過我了嗎?我同意了嗎?!
荒謬可笑——
而且。
等到築基期,我就理解他們了?
這是何意?
一絲涼意爬上我的背脊。
似乎「築基」意味着,我會變成一個自己都無法理解和認同的怪物。
我鬆開捂着嘴的手,強忍着嘔吐的慾望。
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
「我永遠也不可能同意。」

-4-
我遲遲未能築基,終於驚動了師父。
璇璣仙尊年過兩百,鬚髮皆白,披上道袍,懷揣拂塵,就是一派畫中神明的仙風道骨。
也難怪中原百姓,願意掛他畫像。
日夜祭拜。
可是現如今,他用那雙矍鑠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管彤,你爲何還未築基?」
「弟子不知。」
「可是心不誠?」
「弟子心誠。」我衣袍一掀,跪拜在地,「師尊明鑑。」
頭頂蓮花寶座上,師父靜默了很久。
然後一甩拂塵,一道力道將我憑空吊起。
緊接着,「靈氣」席捲我的全身。
將我探查了一遍。
越探查,師父越皺眉:「竟然真的沒有絲毫靈脈跡象……奇也怪哉!」
他放下拂塵,我踉蹌跪地,又是深深俯首:「許是弟子來自南蠻大荒,資質過淺。」
我盯着自己鋪散在地的雪白衣袍:「……才無法築基。」
師父卻搖頭:「懂水流,堪地脈,能在廣袤沙漠裏找到泉眼。你本就天資聰穎,不必自我懷疑。」
他想了想:「這樣吧,爲師再爲你去求取一枚仙丹,助你突破築基。」
蓬萊仙洞的建築巍峨磅礴。
大殿裏,七十二蟠龍威嚴瞪我。
作爲一個「愚昧」的凡人,能有得道成仙機遇。
理應大喜。
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裝作大喜道:「弟子多謝師尊。」
並且大着膽子道:「管彤自知破戒,實在慚愧師尊和仙門栽培,再次求取仙丹時,懇請能讓弟子一道。好向各位太上長老表明謝意。」
師父打量了我片刻,笑了:「還沒人敢提這種要求,你這小子啊,還算有心。」
「行。爲師先去稟告太上長老。」師父讚歎道,「念你心誠,他們應當會同意的。」

-5-
太上長老們的府邸,在蓬萊最北最深處。
這裏,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八十一根銅柱高聳入雲,其上,仙宮縹緲,樓閣層疊。
我跟着師父一路向上,來到長老洞府。
修真的等級頗多。
築基開始,再是金丹、元嬰、出竅、分神、合體、度劫、大乘,最後歸於化神。
蓬萊山的太上長老,已到大乘期。
據說有凝魂出丹的能力,可以幫助外門的子弟,迅速築基。
師父封號璇璣,活了兩百多歲,在這些太上長老面前,也不過牙牙學語的童子罷了。
他恭敬地在庭院裏行禮:「問大長老安。這位就是新收的弟子管彤。」
我也垂頭行禮:「弟子管彤,見過各位長老。」
良久,古樸森嚴的殿宇下,才傳來沙啞的老人聲音:
「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啊。璇璣,想你當年剛入蓬萊,也不過他這歲數,一晃,又是三百多年了,人間滄海桑田了吶……」
我小心翼翼地抬頭,抱拳道:
「人間不安,但多虧仙山和修士,四處爲民請命。弟子日後也想頂天立地,無愧於心。」
大長老呵呵笑道:「你看看,和你當年的話也大差不差的。」
透過年代久遠的紫檀木窗,我能清晰看到,盤踞在殿內的……巨大怪物。
我沒敢對上他的眼。
只是死死盯着木窗上仙鶴和葫蘆的鏤空花紋。
眼神放空,再用餘光,捕捉我能捕捉到的每一寸光景。
大長老已經不像是一個人了。
高達數丈,腹腔鼓脹,暴起的經脈遍佈全身,同樣膨脹數倍的臉上,是層層疊疊的贅肉。
整個人像是發脹的饅頭。
而在他的丹田處,一隻黏膩的觸手,探出了頭。
它應該是一個吸口,遍佈猙獰的獠牙,在空中扭動片刻後,吐出一顆金光璀璨的珠丸。
「喏,築基仙丹,給這位小友吧。」大長老輕輕托住珠丸,抬手一送。
它就穿過木窗,落到了師父掌心。
而我,已經是手腳冰涼了。
我本來以爲,這種怪物黏蟲,會是蓬萊山的管理者們,搞出的控制Ṭŭ̀ₙ人的手段。
還琢磨着,找到養蟲的巢穴,一舉搗毀。
但我沒想到……
我萬萬沒想到……
整個蓬萊山,所有的人……
都籠罩在這羣蟲子的陰影之下。
大長老哪裏還算得上是個人呢?
他是孕育蟲卵的溫牀啦。

-6-
而師父,謝過大長老後,將「仙丹」遞給我,
道:「管彤,服了罷,這次定能築基。」
我看着這顆金燦燦的蟲卵。
額角溢出一絲冷汗。

-7-
帝王將相終其一生,都難尋求的靈丹妙藥——
就在我的面前。
但我牴觸極了。
見我還不服,師父疑惑:
「愣着作甚?太上長老還要休息。」
我一咬舌尖冷靜下來,雙手捧住「丹藥」,俯首:
「師尊,弟子已經築基失敗一次,若再次失敗,愧對長老和師尊的殷殷期盼。」
我一本正經道:
「弟子記得,這幾天也會有外門師兄,服用丹藥、洗滌經脈,想在祁莫師兄的帶領下,前去觀摩學習一二。」
不等師父起疑,我迅速道:
「這顆丹藥,若是可以,還請師父替我保管幾天……弟子暫時……還配不上它。」
從小到大,因爲這雙眼。
我窺見了很多祕密。
自然知道,如何裝瘋賣傻。
果然,師父沉吟片刻,剛想說什麼,太上長老先他一步,笑呵呵地道:
「允了罷。很久沒見到如此誠惶誠恐的弟子了。」
「謝過長老。」我恭謹垂首。
能聽到古樸屋檐下的銅鈴,被風吹響。
「叮——」

-8-
蓬萊山銅鈴很多。
廊檐畫椽下、八角閣亭中。
哪怕是習武的操場,四周蟠龍石柱也掛着鈴鐺。
外門弟子就在此服用丹藥。
二師兄祁莫抱劍在懷,站在高處,看着魚貫而入的外門弟子。
他挑眉笑道:
「咱們蓬萊山不比其餘靈山,最是溫和,丹藥也就滋補功效——可不會像他們一樣爆體而亡。
「你太謹慎小心啦。」
我捏着兩個酒葫蘆,也登上高臺,將其中一個酒葫蘆拋給他,道:
「總不好覥着臉,浪費大長老的心血。」
「放一百個心,這次你必築基。」祁莫大爲受用地灌了幾口酒,笑眯眯地揮手,對外門弟子吩咐:
「時辰到,服藥,引氣,洗滌經脈。」
我像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
默不作聲地看着外門弟子們,欣喜若狂地接過仙丹。
再虔誠地服下。
我死死盯着那些丹藥。
數以百計的樣本展現在我的面前。
祁莫陪我旁觀了一天。
所以,我很輕鬆能看到,它們是如何生根發芽的。
吞入的第一個時辰,燦金外殼融化。
第二個時辰,蟲子們探出細長的觸手。
穿透胃囊,下探到腹部肚臍的位置。
也就是丹田。
緊接着,它都在胃液裏汲取營養。
直到第六個時辰。
修真者會突覺胃部略痛。
那是因爲,黏蟲從胃部穿透而下,帶着部分的胃部組織,像囊泡一樣飄曳降落到丹田處。
猶如蒲公英的種子,生根着牀。
第七個時辰,蟲子完全吸附在了丹田。
它們蔓延開觸手絲線,貫穿經脈,啃噬血肉,竊取營養。
和這具身體的主人合二爲一。
兩三天的啃齧後,人體肌膚會代謝出「凡人」的穢物。
這便是……洗滌經脈的過程了。

-9-
服下「仙丹」,至少一個時辰,我是安全的。
可以催吐。
可那樣將再次築基失敗,暴露後,我必死無疑。
但築基成功,到底意味着什麼?!
該死的。
我完全不敢放任自己「築基成功」。
我看着祁莫晃了晃空的酒葫蘆,懶洋洋道:
「哎師弟,你可快點築基結丹吧,築基後世界會完全不一樣的。」
他那張臉風流倜儻,眸光誠懇。
根本看不出是滅人滿門的冷血殺手。
我一陣心煩意亂,胡亂點了頭,去師父那裏領了丹藥,當他們的面服下。
又回到房間,給自己留了張紙條。
然後架了把匕首,調準彈射角度。
再設法將自己的雙手捆綁起來。
我想嘗試挑戰一下……築基。

-10-
第六個時辰。
胃部已經開始蠕動疼痛。
我額頭落下冷汗,覺得眼前有點模糊。
有繁複嘈雜的聲音,在耳畔嗡鳴。
舅母單手將包裹給我,溫和笑道:
「彤兒,此去路途遙遠,替你做了新衣。」
舅舅也閉上眼,摸摸我的頭:
「照顧好自己。村裏不用擔心。」
我看到白鶴村外,刻了村名的石碑處,成羣熟人給我送行,紛紛讓我路上保重。
咦?
奇怪。
舅母是獨臂嗎?舅舅……什麼時候眼盲的?
我壓下疑慮,走到半路,轉過頭看,他們仍在笑着揮手。
我下意識地前走。
不知過了多久,漫過不祥灰霧,抬頭一看,又是村口。
「彤兒,此去路途遙遠,替你做了新衣。」舅母用多瓣的手,捧上衣服。
黑色的青筋脈絡跳動,吸盤染溼了白衣布料。
舅舅也睜大了眼,摸摸我的頭:「照顧好自己。村裏不用擔心。」
他全身上下七百多雙眼慈祥看我,笑呵呵的:
「你在舅舅眼裏,一直是孩子,還記得你小時候玩打地鼠嗎?」
哦我想起來了。
小時候,我戳他眼睛玩呢,打地鼠似的。
戳中睜開的眼睛,就可以把眼珠子挖出來。
這麼想着,我再次心懷不捨,轉身離去。
背後的目光慈愛。
可我竟然有些……
不敢回頭。
第十三個時辰。
窗檐外,銅鈴隨風輕響。
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我歪着頭,打量外面黑沉沉的天。
濃稠的汁液從天裏傾瀉而下。
我說:「銅鈴響了十九次。」
叮叮、叮叮¥%*叮叮
我說:「銅鈴響了十九次。
「銅鈴響了十九次。
「銅鈴響了七千九百三十八次。」
我頓了頓,忽然道:「你是誰呀?」

-11-
而與此同時。
我不斷痙攣的手指,觸碰到了簡易匕首開關。
它唰的一下彈射而出。
刺中我的丹田。
剎那間鮮血直流。
耳邊萬籟俱靜,下一瞬,刺耳的呢喃差點沒掀翻我的天靈蓋:
「¥%!……%&*&%¥@」
我幾乎是立刻昏厥了過去。
不知道多久後,我在滿身冷汗裏驚醒。
有些疑惑地看着滿地狼藉,鐵鏽味道刺鼻。
與此同時,我的臥房外,響起了敲門聲:
「師弟,在嗎?四天都過去了!
「怎麼回事兒?不會出問題了吧?
「按理來說三天就能築基成功——師弟!快開門!」

-12-
門被破開。
闖進來一羣修士,被滿室血腥嚇了一跳,皆是一臉擔憂。
爲首二人尤甚。
沉穩敦厚的那位一上來,就按住我脈搏。
片刻後緩聲道:「築基成功了。」
又問:「這……師弟,你傷口怎回事?有人襲擊?」
我一時沒想起他們是誰,心裏茫然。
只是右眼裏,他們渾身「經脈」猶如觸手,猙獰黏蟲盤踞丹田。
我不由得膽顫地抖了一下。
另一位搖着酒葫蘆的,抬手將我指縫的紙條抽走,「嘖」了聲:
「什麼亂七八糟的鬼畫符?」
我餘光瞥到紙條上的字,潦草難辨:
「築基,服蟲丹,恐有不測,設匕首殺之。」
剎那間,記憶如流水回籠。
我想起來了!
我被帶上了蓬萊山,窺見恐怖的蟲巢。
被逼無奈,只能服下「丹藥」。
大師兄魏旻說我築基成功?!
我壓下狂亂的心跳,喘了口氣,故作迷茫地抬頭:「我……我不知道。服下丹藥後不久,我就暈了過去。」
祁莫還在研讀,估計只有我才能認出的字跡,
「瞧着也不像符篆啊,有人偷襲,留的宣戰條?什麼狗爬字……」
魏旻打斷他:「我去和師父稟報。」
又對祁莫吩咐:「你帶師弟去藥師那看一下。」

-13-
蓬萊山最優秀的藥師,都看不出我的異樣。
開了點滋補仙藥,就讓我回去了。
我……成功糊弄過去了?
可低下頭,身體的異樣仍在。
丹田空洞無物,不似他們被黏蟲寄生。
但是,四肢百骸,依舊貫穿了一條「經脈」。
它和我本來的經脈若即若離,不斷汲取周圍零星的「靈力」。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但的確可以感知到,可以吸取爲力量。
源源不斷,用之不竭。
這就是世人所說的,築基修仙嗎?
而且那魔幻的幾個時辰,頻頻出現的幻覺裏——
曾經的親人,被逐漸扭曲成猙獰駭人的怪物。
最可怕的是,我還覺得這理所當然!!!
要是、要是我不能透視,第一天就喫下蟲丹——
會不會就如祁莫所說,殺親成道呢?
太可怕了……

-14-
謎題實在是太多了。
我選擇留下,擇機而動。
不久,師門歷練,組織幾十個新築基的弟子,前往關中地區。
此處乾旱數年,旱魃橫行。百姓苦不堪言。
祁莫隨行,帶隊的是雲遊四方、剛回蓬萊的師姐。
宣燕。
宣燕紅衣颯爽,不佩劍,用一雙彎刀,據說已到元嬰末期。
她實力果然強悍,隨手一劈,就將黑焦的旱魃劈成兩截。
再皺眉收刀:「毛毛糙糙的!都五六十歲,築基期的人了,十隻能放走三隻,還歷練,歷練個屁,明天就滾回去種田!」
「咳咳。」祁莫在一旁暗咳,打斷她訓話,安撫衆人,
「師姐是急性子,大家莫放在心上,今兒任務也快結束了,將小冊子發了,就四處逛逛吧。」
衆人訕笑,就地解散。
去給百姓發《百鬼志怪》,還有試水的《山海經》初稿。
讓他們能更快辨認「鬼怪」去了。
我則將水壺遞上:「師姐,喝水。」
宣燕瞥了我一眼,揉揉我腦袋:「你喝吧,我快出竅期了,早辟穀啦。每天清晨喝一兩口水就行。」
許是我才十六,比起他們的閱歷,滄海一粟。
璇璣仙尊的三個親傳弟子,都很寵我。
這也越發讓我心情複雜。
又過了幾天,晚間,我們在一處佛堂借宿打坐。
漆黑的天上只有一輪彎月。
碎風吹過,老槐樹沙沙作響,殿內的燈燭應聲搖曳。
忽然,宣燕驚喜地睜開眼,笑道:「我突破出竅了。」
說着,她纖長的手指在丹田一撫,出現一個豁口。
蠕動黏膩的觸手掙扎着試探了個頭,再瞬間膨脹溢出。
猶如佛堂供奉的千手觀音。
而與此同時,我左眼矇矓看到她背後虛幻的元嬰法相。
和宣燕如出一轍。
柳眉鳳目,瓷肌丹脣,雙眼微闔,也猶如……慈悲斂目的千手觀音。
「恭喜師姐!賀喜師姐!」
「師姐太強啦!不愧是我們這一代第一人。」
道賀聲紛紛而起。
我面無表情地坐在蒲團上。
看着所有人,圍着背後虛幻端莊的法相欣羨不已。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驚呼。
我轉過頭看去,佛堂門口,一個身着袈裟的小和尚嚇得跌坐在地。
他驚恐惶然,以手撐地,僵硬地後挪,牙關打顫:「怪、怪怪物……」
宣燕瞥了他一眼,丹田處的觸手,應聲而動。
只一瞬間,就將小和尚穿了個透心涼。
她背後的「元嬰虛景」,也瞬移過去,彎刀一劈——
我來不及阻止,猛地瞪大了眼:「師姐!你殺他幹什麼?!」
「啊?」宣燕睜着大眼看我,語氣茫然認真,「他不是旱魃嗎?」
「……是。」我渾身冰冷。
隨即低下頭苦笑。
是啊,我也看到了——
左眼裏,醜陋的焦屍,鬼鬼祟祟地站在佛堂外。
作爲「修仙之人」,有什麼理由不殺呢?

-15-
左眼是迷障。
右眼是人間。
這個世上,沒有鬼怪。

-16-
只有仙山高懸,生民ẗúₔ水火。

-17-
所以沿途歷練,我從未拔劍。
可這種事不關己,很快,也難以維繫了。
那是歷練快結束時,宣燕想讓新手試試,好意對我喊道:
「這隻小,師弟你來。拿劍斜劈哈,別怕,我就在旁邊看顧呢!」
說着,她抬手將我一推。
我對着眼神懵懂的孩子,沉默片刻。
按在劍柄上的指骨顫抖泛白。
「師……師姐我……不行……」就在我咬牙從喉裏擠出拒絕時。
一道凜冽白光劃過。
七八歲的幼童仍舊睜着水汪大眼,只是脖子上,閃現一條窄窄的血痕。
他無力摔倒,砸在地上。
乾枯的稻田裏,塵土揚了漫天。
而祁莫懶洋洋地靠在一旁,單手握鞘,又吹了聲口哨,召回長劍,「咔擦」歸鞘。
他沒個正經道:「師弟啊,男人可不能說不行,特別是在女人面前。」
我:「……」
「滾滾滾!」宣燕白了他一眼,又看我緊張得滿臉通紅,以爲我在羞赧。
便拍拍我腦袋安撫道:
「別聽你師兄瞎說。不敢下手很正常,我第一次面對『五奇鬼』的時候,比你還僵呢。」
宣燕打了個響指:「再歷練幾次,就順手啦。」
我不輕不重「嗯」了聲,垂下眸。
看着宣燕腹部張牙舞爪、彷彿在伸懶腰的蠕蟲。
它的觸手都舒展開了,在吸收幼童死前痛楚的怨念。
當祁莫殺死我所有至親,你們也是如此,欣喜雀躍麼?
我心底一陣涼意。
憤恨心想:
我要你們死。

-18-
其實通過歷練。
再結合前段時間講習。
我能摸清楚,他們背後的規律。
蓬萊山仙氣縹緲的禮極殿裏,玄青仙尊教導我們:
「仙者,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
「民感而敬,供奉香火,是爲上乘。」
「民畏而懼,怖憂叢生,是爲下下。」
但這是黏蟲對於寄生者的愚弄。
供奉香火,可得靈力,助其壯大。
膽懼而死,也可滋補蟲體,使其成長。
要如何讓芸芸百姓,對靈山仙長們,又敬又畏呢?
很簡單。
晚間回到蓬萊,我自言自語地記錄:
「將『鬼怪邪祟』製成小冊子,發到民間,與災害掛鉤,危言聳聽。
「於是災難來臨,民衆會以爲,洪水氾濫了是河伯,要獻上新娘;旱災降臨了是旱魃;大荒之年,太歲會降臨……
「修士再下山『除祟』。
「這樣,衆生敬之,供奉香火,得其靈力。也會畏之,死前憂怖加身。」
所以每次歷練歸來……修士都大有長進。
我將筆跡斜亂的記錄一合,望着窗外斜月,打了個寒顫。
他們……或者說它們……
像是世間萬物的規律,鑽入一切合理的解釋裏。
構成凌駕衆生之上的銅牆鐵壁。
似乎無法擊潰。

-19-
太痛苦了。
我甚至不確定,我的仇人,到底是祁莫、是仙山。
還是那羣猙獰的蟲子。
這天清晨,我煩悶地繞着蓬萊跑圈。
黏蟲觸手幫人脫胎換骨,我身體比以前強壯,連跑十圈都不帶喘氣。
跑完,登上石階,準備打道回府。
行至半山腰的時候,下起了小雨。
四月份的仙山雲遮霧繞,桃林粉意簌簌,掩在朦朧煙雨裏。
遙遙望去,炊煙、村落、紅塵人世。
我羨豔靜默地看了會兒,見雨簾漸大,於是躲到旁邊樹林避雨,無聊地左右閒看。
忽然,我定住了眼。
不遠處雜草叢生裏,竟然……
掩着一個地洞!
我的能力有限制,距離、物體厚度、重量或者光亮,都會影響透視。
我看不清下面到底有什麼。
只能走過去,摸索片刻。
終於,不知踏到了哪個機關,只聽「咕嚕」一聲。
一道暗門從我腳下豁然打開。
猝不及防,我摔了個屁股蹲兒。
站起來,抬頭一看,裏面是黝黑曲長的洞,通往地底深處。
我遲疑心道:這哪?
我飛快回憶了下蓬萊的三百密道。
都不是。
又試探喊道:「有人嗎?」
沒有迴音。
於是,我搓動指尖燃火照明,入眼的,是一堵巍然矗立的巨大石牆。
石牆斑駁,青苔雜着劍痕。
數十道符篆貼在其上。
我倒吸了口冷氣,不敢亂來,將篆文默背,回去翻找幾天找到解法。
又趁着一個暴雨的清晨。
打開了隱匿於叢林深處的地洞。

-20-
「咚」。
「咚」。
腳步沉悶。
踩着石階下沉,地道蜿蜒,牆上掛滿了鏽跡斑駁的鐵劍。
彷彿只是一座屯置廢舊兵器的倉庫。
直覺卻告訴我,如果只是尋常倉庫,不可能沒有記載。
也不會在大門貼滿符篆。
我壓下心中疑惑。
越走越快。
終於走到了盡頭——
還是空無一物。
指尖跳躥的火苗打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光影羣魔亂舞。
……猜錯了嗎?
我不甘心地咬緊牙根,又別無他法,深吸了口氣,只能緩緩轉身,準備離開。
轉身時,過長的劍鞘尾部,掃到石壁,傳來清脆一聲的空響。
我意識到什麼,僵在原地。
隨即迅速蹲下,用指骨輕叩每一寸石壁。
空心的!
有地方是空心的!
只是這石壁質地奇異,哪怕是我,也無法看透。
我很快判斷出區域,拿起劍就狠狠劈砍。
不知過了多久,面前的石壁終於裂開猙獰縫隙。
縫隙裏,是個……
被釘死在凹洞裏的男人。
四肢、五臟六腑,都有一枚兩指寬的長釘嵌入。
數不清的玄鐵鎖鏈,透過他的琵琶骨、腕骨、脊椎骨,嵌入石頭。
肉體竟然還沒腐爛,我剛想試探他的呼吸。
他就像被吵醒一般抬起頭。
本該裝着眼珠子的眼眶裏,是一對空洞的血窟窿。
在紅豔的指尖火下,恐怖詭譎。
我:「!!!!」
我登時被嚇得後退幾步,貼在冰冷的石壁上,狠狠喘着氣。
指尖的燃火也滅了。
「七七九五四六七七三八……」黑暗裏,他嘴裏低聲咕嚕着什麼。
又嘶啞着聲音問我:「閣,下哪,位?」
我被嚇蒙了。
半晌才強撐着反問:「……前、前輩是誰?」
被砌進石牆還能不死,肯定也是修士。
他沒回答我,頓了頓,問了另一個問題:「今夕……何夕?」
我遲疑:「……東魏太平三年。」
「東魏?」他複述,似是不解,「劉,皇叔,入,蜀多少了?」
我半天才懂他意思,算了算:「三百多年。」
話音剛落,我腦海驚雷劃過。
他念的那串數字!
我知道是什麼了。
是按着呼吸數數,從三百多年前數起,數到如今的大概數目。
這個男人……
我渾身發冷。
他竟然被關在蓬萊山石壁裏,整整三百年。
無法動彈,不見天日。

-21-
要從他嘴裏套話不是容易事兒。
幾百年的孤寂,讓人的語言退化到極致。
我只能隔幾天清晨,花上一盞茶時間同他攀談,獲取他的親近好感。
他的話漸漸流利起來。
三個月後,終於鬆了口:
「我爲什麼在這?走火入魔,被封印起來咯。」
我盤腿坐在石道,沉默片刻,試探問他:「程算前輩?」
「你怎知道?」
我仰頭看他:「晚生翻閱了三國期間,所有走火入魔的記載名冊。
「當時共計十三人,處死十位,封印三位。而蓬萊的那位,是您。」
「沒想到還有人能記得我們。」他悶笑起來,轉而哈哈大笑,血淚從他眼角滑落,語氣也帶着兔死狐悲的冷:
「我還算好的啦,你知道另外兩位在哪嗎?他們那破仙門在海市蜃樓,所以,他們會被封入等身的鐵皮籠子裏,釘入長釘,鐵鏈鎖死,沉入海底。
「更可怕的是,這樣的人,還活着。
「不斷溺死,不斷清醒。」
「前輩。」我輕輕打斷他,「走火入魔,會殺死蠕蟲嗎?」
程算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哆嗦道:「你……」
「我能透視。」我同他透了個底。
「你丹田處的蟲子,是死的呢。」

-22-
良久的死寂。
我接着平靜開口,聲音在幽深的石洞內,層層疊疊:
「我的親人被蓬萊殺死了,前輩,我該怎麼辦呢?」
程算古怪地笑了一聲:「銅鈴。」
我:「什麼?」
「修仙門派,必掛辟邪銅鈴。弟子外出歷練時間長的話,也需要在劍柄佩戴銀鈴。鈴聲能安撫蟲體。」
程算那雙被挖的眼,死死「盯」着我。
語氣裏透露出詭譎的興奮:
「將鈴鐺舌全部摘掉,不出三個月,度劫以下,所有人都能走『走火入魔』。」
我仍舊輕輕回他:
「我知道了。」

-23-
修仙體系如今趨於成熟。
從低到高,分別是:
築基、金丹、元嬰、出竅、分神、合體、度劫、大乘、化神。
整個蓬萊,大乘期的太上長老,不過三位。度劫期一位,就是我師父。
所以……
度劫期以下……幾乎佔了蓬萊九成九。
自小透視,讓我熟練於木工技巧。
於是,我花了幾天做了個飛爪。
每天乘人不備,偷偷摸摸咬斷屋檐下鈴鐺的銅舌。
許是做賊心虛,這日立在廊檐水榭處,有人拍我肩膀時,我嚇了一個激靈。
差點沒跳起來。
對方也被我過激反應嚇了一跳,嗔怪道:
「師弟,幹嘛呢?」
回頭看,宣燕紅衣勁裝,鹿皮長靴還沾了泥濘,顯然是剛從山下回來。
她手裏還提着只死虎。
纖細的身段,和猛虎強壯有力的軀幹,形成鮮明對比。
「看天上仙鶴。」我微微一笑,「我家鄉叫白鶴村,算是睹物思人了。」
我又問她:「師姐呢?剛回來?」
「嗯哼。」宣燕挑起下巴,朝我示意這個勝利品——
「附近村民說,猛虎襲人,我就去幫他們處理一下啦。」
她看向我單薄衣物,笑道:
「馬上入冬,我讓天樞院的師兄師姐們,給你做件虎皮內襖。」
我的手剛要碰到她劍懸銀鈴,聞言,猶豫了下,還是垂了手。
朝她頷首應道:「謝謝師姐。」

-24-
很快,蓬萊就出現異樣了。
不少剛築基的弟子道心不穩,半夜時分,尖叫着從居所衝出,聲嘶力竭喊着「怪物」或者「殺」「殺光」。
師父立刻發現端倪,火速鎮壓。
他隨手一揮拂塵,逼人的靈力就將滿眼通紅的弟子們,壓得跪趴在地。
師父皺眉緩道:「怎麼回事?可是貪圖進度,修煉邪門功法了?」
邪門功法不講究循序漸進,而是一蹴而就。
最會讓人道心不穩。
在各個門派都是禁物。
我靜靜看着那些行將崩潰的弟子。
他們一個個顫抖着手,不敢置信地對着師父和其餘尊長吼道:
「有怪物啊!」
「哈哈哈哈哈瘋了,都瘋了。」
夜風很涼,我能見到師父蹙起的眉,他沉吟道:
「將他們送進靜心淵,魏旻,你去看顧。」
「是。」大師兄沉穩應了。
師父又眼神一凜,揮袖掃下一個屋檐懸着的銅鈴,稍一端詳,面色大變,厲聲吩咐:
「銅鈴口舌被拔,查!」
四周沸騰一片,尚且「清醒」的衆人都唏噓起來。
拔銅舌這事兒,我是趁着四下無人偷偷做的。
拔下的銅舌,也全都插在仙鶴羽毛裏,早就四散各處了。
可那隻爪勾,我沒來得及處理。
所以,有執法弟子從我房裏搜到飛爪時,我心底還是沉了沉。
師父目光狠毒,透過小小一個爪勾,我不確定,他能猜到什麼。
眼看執法弟子要呈遞到師父面前,我咬了咬後牙槽。
要用什麼理由搪塞過去?
該死的!
我喊道:「谷師兄……」
執法弟子眨了眨眼:「怎麼了?」
我卡了殼。
就在我頭疼時,一道懶洋洋的嗓音響起:
「哎谷師弟,那個別拿,師父發現了要罵死我們。」
執法弟子頓住腳步,驚訝:「祁師兄?」
祁莫做賊一般晃了晃腰間酒葫蘆:
「看到沒,從錢長老那偷的供酒。就是用那爪勾抓的,小師弟幫我做的。」
他哥倆兒好一般,攬住執法弟子肩膀:
「錢長老前幾天還爲這事暴跳如雷呢,師兄落到他手上,能有好果子喫?不得給我塞一堆功法心經謄抄?讓我喂兔子,清掃滿蓬萊的落葉?」
執法弟子:「……」
祁莫:「給師兄個面子,當沒看到行不,改天請你喫酒。」
執法弟子將爪勾塞回祁莫手上:
「去去去,自己壞規矩就壞規矩,還帶小師弟?德行!下不爲例啊。」
祁莫笑眯眯的:「定無下次。」
等執法弟子走遠,祁莫纔將鐵爪隨手拋給我。
一雙笑眼讓人看不透:「欠我個人情。」

-25-
這次「走火入魔」,並未引起太大波瀾。
出現異樣的都是些築基弟子。
被送去靜心淵,不出半月,已是道心穩固。
魏旻一板一眼地和師父稟報:「回師尊,兩百一十二人已清醒。自請去執法堂謝罪了。」
真諷刺啊。
糊塗成了清醒。
清醒反倒是糊塗。
我抬起眼,看到師父大方地一揮手:
「免了,錯不在他們。」
「是。」魏旻接着問道,「師尊,咱們蓬萊,可是有外敵暗入啊?這次銅鈴是,上次小師弟築基受傷也是——」
師父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瞥了我一眼。
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在懷疑我了。
活了幾百年的修士,哪個不是人精?
師父:「已讓人去查了。近來各國紛爭,天下也不太平,有勢力想顛覆我蓬萊仙山,再正常不過。」
他似笑非笑:「對於這種人,蓬萊不懼。來者,死。」
度劫期修士威壓頗盛。
我背後冒出冷汗,沒躲開他的視線,裝作狂熱的樣子鼓掌讚道:
「師父霸氣威武。」
魏旻:「……」
宣燕:「……」
祁莫:「……」
就連師父也無語地轉開了目光。

-26-
一計不成只能再圖。
但在這之前,我要搞清楚祁莫是怎麼回事。
與他拉近距離的最好方法——請他喝酒。
這天,我們來到附近城池。
此處地處平原,算是方圓幾十裏的糧倉,農耕收成向來不錯。
米釀的酒也味道醇香。
我排出幾個銅板,就買到兩碗好酒。
祁莫落座,挑眉:「纔給師兄喝一碗?太小氣了吧?」
我理直氣壯:「每家喝一口,說不準下家味道更好呢?」
祁莫不置可否。
店家酒旗橫斜,在午後微醺得風裏獵獵。
我三紙無驢地嘮了會嗑,才試探道:
「走火入魔是什麼感受啊,師兄,你ṱũₘ知道嗎?」
祁莫拋起小二送的蠶豆喫進嘴裏:「誰知道呢。不過……」
他笑得依舊隨意:「有機會試試。修仙之路,不走火入個魔,都不好意思說功德圓滿不是?」
我:「……」
我一時分不清他是玩笑,還是認真。
只能透過酒鋪的木桌,看向他丹田,那裏寄生物種精神抖擻,有觸手直通人的心肺、大腦和頭顱。
……不是死的啊。
我沉默片刻,應道:「上次飛爪,多謝師兄。」
祁莫卻道:「你要謝我的事兒多着呢。」
我愣了愣,祁莫就喝乾淨酒,將海碗扣着,招呼道:
「走走走,去下一家。」
這一天,祁莫帶我將整條街喝了個遍。
我陪他喝到最後。
喝得扶着門框在街邊大吐。
他看起來沒事人一樣,抱臂笑說風涼話:
「哎小彤,你酒量也太差了吧,比宣燕都差,丟不丟人。」
我接過店小二遞來的清水漱口,用手背一擦嘴角:
「不丟人。你和師姐同時入山門,師姐實力還在你上面呢。」
見我緩過來,祁莫帶我往酒街外走,哼了聲:
「那是她作弊,兩把彎刀,自帶越級,我和大師兄加在一起都打不過她。」
走到街角處,有一家胭脂鋪子。
臨近傍晚,老闆娘要收攤,卻在看到祁莫的那瞬,笑開花道:
「公子又來買脂粉啊?新進了一批貨,要看看麼?」
我見鬼一般看着祁莫。
心想,他還真是風流快活。
估計沒少拿胭脂水粉哄姑娘。
「不了,上次那批貨不防水,她花了妝,把我臭罵一頓。」祁莫無奈,「來挑支木簪。」
我:「哈……?」
我反應過來:「給師姐買的?!」
「否則呢?」祁莫仔細挑選,「你以爲她那麼糙的人,一身行頭誰置辦的?」
我:「……」
我萬分沉默地看他嫌棄款式不好、色澤不亮,挑三揀四,好不容易選定一支桃木簪子,掏出錢袋付錢。
離去前,祁莫像是想到了什麼。
隨口問道:「小娃娃呢?」
老闆娘一拍掌心:「哎呀!今兒忙得暈昏了頭,忘了抱出來給公子看。稍等!」
說着她小跑回去,不出片刻,抱出來個一歲左右的孩童。
小孩子粉雕玉琢,長得天真可愛。
有一雙葡萄般的大眼,啃着手,好奇地看我。
我脫口而出:「……師兄,你和師姐連孩子都有了?」

-27-
沒想到,祁莫將桃木簪收入懷中。
斂了笑,道:
「給他取個名字吧。」

-28-
那一刻,我如遭雷擊。
師父和兩位師兄接我離開那天,白鶴村口,大伯牽着大伯母。
他目光慈愛,看過妻子的孕肚,再看向我,說:
「小彤以後就是仙長啦。等你堂弟堂妹出生,是要央你取名字的。」
我從曾經裏回神,咬牙問祁莫:
「……師兄怎麼不取?」
祁莫屈指,颳了刮小孩光滑粉撲的臉蛋:
「師兄看着佶屈聱牙的字就頭疼,你肚裏墨水多,你來。」
我再也忍不了和祁莫虛與委蛇。
猛地拔劍,架在他脖上,額頭青筋狂跳。
突然的變故,讓老闆娘人傻了,她嚷嚷道:
「哎哎哎!!!這位小仙長!幹什麼呢?!誇你呢,怎麼還翻起臉來了??」
我沒管她,直視祁莫的眼睛,一字一句問:
「他姓什麼?」
「師兄,我問你他姓什麼?!」
祁莫抬起手微微一壓,示意老闆娘少安毋躁。
緩緩說道:「一年前,我與五名執法堂弟子同去白鶴村。同行太多,不好造假,冰晶從經脈血液裏炸開,誰都得死。唯有避開腹部,尚在母體的胎兒能夠存活。」
祁莫招牌式的笑完全消失了:
「他姓管。」

-29-
鋒利的劍刃,在祁莫脖上劃出血痕。
不管他說的真假幾何。
既肯坦誠私下小動作,那就不是和蓬萊一心的。
哪怕……哪怕他親手……殺了我的親人。
我只能這樣告訴自己。
我的手直打哆嗦,用盡全部理智,才收劍回鞘。
再從警惕的老闆娘手裏,抱過牙牙學語的孩子。
他很輕。
很軟。
像極了天上雲朵。
也像飛鳥展翅掠過時,落下的鴻羽。
我輕聲道:「管冀,你叫管冀。
「希冀的『冀』。」
無論如何,希望仍在。
「你爹孃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按照輩分,你要叫我哥哥。」

-30-
回去的路上,祁莫拎着酒葫蘆。
冷不丁開口:「他長得好看嗎?」
「誰?」
「管冀。」
我瞥了眼,剛想戧他沒長眼麼,就聽到祁莫輕輕道:
「在我眼裏,他就是隻怪物。漆黑醜陋,渾身上下,黏糊的眼、截斷的肢,還有嘴裏嘰裏咕嚕的低沉暗語。」
我沉默很久:「……好看,很可愛,比蓬萊山的兔羣還可愛。」
我停下腳步,在蓬萊山下,秋葉紛飛裏,看着祁莫道:
「師兄,你是清醒着的呢,還是糊塗着的呢?」
祁莫站得比我高兩三個臺階。
他凝視落到掌心的楓葉脈絡,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道:
「修真之人,需早日辟穀。就算不辟穀,飲食上也要清淡。否則觸犯門規,要重重責罰。
「他們循規蹈矩,我是個例外。
「我出身將相之家,自幼富貴,喜美食,好美酒,重鹽重油,無辣不歡,總偷着破禁——」
祁莫將腰間酒葫蘆解下,湊到脣邊喝了口:
「可它們不喜歡。凡間美食,會讓它們犯困虛弱的。」
仙門總說,凡間飲食、五穀雜糧,會讓人經脈斑駁,修煉事倍功半。
但我沒想到。
真相竟然如此簡單。
祁莫仍舊沒回答我的問題。
卻又像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轉過身,就着美酒,哼着荒腔走板的歌:
「看我河山萬里,有說金玉外相。
「又見狼煙烽火,金戈騏驥奔忙。
「所謂豺狼走狗,所謂魑魅魍魎。
「世事大夢一場,人生幾度秋涼——」

-31-
寒秋到了。
隨即是嚴冬。
今年本就奇寒,有的地帶夏季落雪。
哪怕是庇護周邊的蓬萊仙山,這年冬日也格外難熬。
我裹着宣燕送我的大氅,將油燈擱在地上,盤腿窩靠地洞。
同程算說道:
「前輩,玄鐵融進你的骨頭裏,斬不斷,我翻了半年的書,沒找到破解方法,抱歉。」
他扭了扭脖子,哈哈笑道:「無事。出去作甚,被人再殺一次嗎?」
「偷偷跑下山,沒人會發現的。誰都該有自由。」我又道,「對了,我失敗了。」
我頓了頓:「現在銅鈴,根本碰不了。全都被下了咒法。」
近來我掛了個酒葫蘆在旁,程算伸長脖子,就能嘬口酒,他咂吧咂吧嘴,聲音沙啞:
「那就找別的法子。我都熬了幾百年,你還等不了幾十載嗎?」
「也對。」我垂眸。
專心致志地雕着手裏冰塊。
一隻仙鶴很快栩栩如生。
我將它放在油燈旁,看它無聲無息融化。
然後對程算道:
「對了前輩,明春幾十個修仙門派要辦羣英會,您說的海上仙山『滄瀾』,也在。
「需要幫您打聽,另外兩位前輩的下落嗎?」
這次,程算仰起頭,失了眼珠的眼眶裏,似是有淚滾落。
但又彷彿是我的幻覺。
三百年光影凝爲他一句輕嘆:
「不必了。」

-32-
每隔個十幾二十年。
各地門派仙山,都會派相同輩分的弟子,互相切磋,以門派爲單位打擂臺,看誰能拔得頭籌。
以此排名先後。
如若奪魁,獎品豐厚。
我才築基,本想當個盡職盡責的捧哏,在旁搖旗助威。
出乎意料的是,蓬萊讓我第一個上。
我慌忙想要拒絕。
大師兄魏旻安慰般地拍拍我肩膀:
「沒事,開頭實力都弱,不至於傷到你。趕緊去練個手,否則,太缺實戰了。」
「那……那我第二個去?」
魏旻一本正經道:「以前都是宣燕第一個上,她上了,輪不到我們。」
「所以今年她第二個。」祁莫在旁補充,「每年羣英大會,又名,」
身後,一羣師兄齊刷刷地伸頭喊道:
「蓬萊二師姐和她沒用的男人們。」
我:「……」

-33-
作爲沒用的男人之一。
我被趕鴨子上架,推上了擂臺。
對手來自千年門派「少陽派」,他們領隊人很輕蔑地掃了一眼我們:
「哦?陰盛派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今年怎麼不躲在宣燕背後啦?」
我則很有禮節地抱拳,點了點頭:
「閣下是陽虛派麼?多指教。」
四周傳來幾聲笑,我才恍若記錯了般笑道:
「哦是少陽派,記錯了,這倆詞意思太像了,哎可別我這一嘴帶下去,以後總有人說岔。抱歉、抱歉。諸位,請——」
少陽派一羣人被我戧得目光陰沉。
互相對視一眼,派人上了擂臺。
第一個,是個髯須大漢,體形笨重,剛築基不久,確實不是我對手,被我三兩下踹下擂臺。
第二第三個也差不多。
第四個金丹,被我使了個巧勁橫掃出去。
這個時候,擂臺外的呼聲已經沸騰了。
宣燕在那扯着喉嚨吶喊:
「師弟好樣的,幹翻這羣***¥!%」
我估計她想說「鱉孫兔崽子」之類的話。
但我沒聽到。
祁莫怕損毀仙門間的情誼,及時捂住她嘴,把她拖走了。
直到第五個,是個元嬰初期修士。
他面色凝重地朝我一頷首,招呼也不打,提劍朝我衝來。
我猝不及防,肩膀捱了一劈。
登時鮮血淋漓。
我回過神來,對他似笑非笑:
「閣下比我高上兩級,用不着偷襲。」
說着我反肘一擊,狠狠刺他脈絡。
所謂靈力透他肩胛而出,將他臂上「靈脈」斷了個乾淨——
透視就這點好,能看清對手靈力運行,經脈位置。
他不可置信地噴出口血。
頹然跪地,顫聲道:「你……」
我則一腳踹在他肩上,將他踹飛出臺。
收劍,淡淡道:
「下一個。」

-34-
我開場一挑五,讓師兄師姐們高興瘋了。
宣燕都稍微放了點水。
沒像往年那樣,讓其餘門派輸得那麼難看。
最後我們幾十個人,拎着大包小包戰利品回蓬萊。
祁莫坐在樹蔭下,靠着樹幹,懶洋洋地枕臂腦後,挑了挑下巴,示意包裹,對我解釋:
「所以,每年羣英會,又叫,來進貨的蓬萊強盜們。」
我:「……」
宣燕在一旁笑罵ťũ₉:
「得了,沒個正經的,別教壞小師弟。還有功夫坐着磨嘴皮子?快給我去拾柴火!」
祁莫「哎」了聲,老老實實起身,和其餘師兄一塊,撿來枝丫,堆到宣燕身旁。
宣燕則嫺熟地就地取火,翻烤獵來的鹿肉。
烤好後,用刀劃分,一人遞了一塊。
再啪嘰一下,用刀背打在祁莫妄想偷偷多拿的手上,警告:
「今兒是給小師弟慶祝,其餘人,不準貪嘴!」
說着,她將剩下鹿肉都塞給我,又看到我肩上滲血的傷口,皺眉囑咐:
「待會讓大師兄給你換藥,他手最穩。」
我「嗯」了聲,垂下頭嚼着香酥的鹿肉。
這一年,我們回程慢慢悠悠,騎着快馬,行走江湖,幾乎玩遍了萬里河山。
我知道,我矛盾糾結。
我憎恨這個門派。
痛恨它背後無處不在的黏蟲。
但我……很喜歡同門的這些人。

-35-
蓬萊山上,歲月如梭,一晃,又是三年春秋。
我的每天變得很規律。
晨起跑操,間或探望程算,給他帶點小酒烤肉。
上午打坐,下午看書,晚上雕刻冶煉。
月中月末兩天,下山爲民解憂。
每半年隨衆外出歷練一次。
許是我下山得頻繁,宣燕還八卦打聽:
「哎,彤彤,你總往鄴城跑,是有心儀的姑娘嗎?哪怕是官家小姐,也可以提親的!咱們蓬萊家大業大,有錢!」
我無奈搖頭:「不是。給百姓講講,如何防洪泄洪,儲水抗旱,耕種篩種。」
比起河伯旱魃的所謂傳說,比起等人來「救贖」。
他們更需要知道……如何自己去解決這類問題。
不是麼?
宣燕愣了:「哎?」
我補充道:「還做了些不值錢的小玩意,能幫他們抵禦猛獸,防範近年四處征戰的各國騎兵。」
師父摸着鬍子,慢吞吞地警告:
「奇淫巧技,還是少做爲好,好好修煉纔是正道。」
我嘿ţųₜ嘿低頭:「弟子遵命!」
來到蓬萊的第四年,我恰好二十弱冠。
門派給我舉辦了加冠禮,取字「含丹」。
祁莫嘴貧,打趣我:
「含丹,菡萏,蓮花啊小彤。和你臉一樣,都很討小姑娘喜歡的!」
被宣燕一腳踹了出去。
而大師兄魏旻,則爲我加冠。
他厚實的掌心按在我肩上,猶如父兄,嘆道:
「以後,就長大成人咯。」
寬大的月白袖袍下,我摩挲腕間菩提珠,望着蓬萊山巔。
四十二神殿,盤龍柱威嚴。
仿若漫天神明,注視人間。
山風將我鬢髮吹起。
我忽然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

-36-
如果所有故事,都有凜冽的轉折。
那我平生第一個轉折,是東魏太平三年元宵。
我與同村人下着製作粗陋的圍棋,師父乘風而落,仙風道骨,惹得衆人驚慌羣拜。
第二個轉折,是我驚聞親眷盡喪。
仙山信仰,在心裏坍塌成灰。
第三個轉折,是我二十那年,深秋午後。
我捏破腕上菩提珠,將研製了三年的粉末,倒入蓬萊雪水。
它能讓體內寄生的蠕蟲,昏睡至少兩天。
第二天傍晚,我去見了程算最後一面,按照他的囑託,帶來能對付修士的毒藥。
程算面色如常:「要結束了麼?」
我實話實說:「晚輩不知。」
他嘆了口氣,央我把毒藥混入美酒,像是品着世間珍饈般,細細啜着。
又將一張滄桑的臉對着我:
「還戳着?走罷。彌留之際,老夫不想邊上有人。」
我不再畏懼他猙獰的臉,淡淡應了。
向上走去,程算似是在放肆長嘯。
鐵鏈震盪。
和嘯聲一起,永埋地底。

-37-
當晚回到山頂。
是個無風的月圓夜。
我搭弓射箭,開始對準銅鈴——
射!
這很快引起了騷亂,門派弟子慌亂衝我喊道:
「管師弟!你幹什麼啊?!」
「小師兄???快下來!!!」
「對啊,這不是兒戲,要是被長老知道了,重重責罰的!」
我踩着琉璃瓦,立在屋脊,沒搭理他們的話,反手夾起一支羽箭,拉開硬弓。
「啪嚓」一聲,遠處屋檐下懸鈴墜地。
小半盞茶時辰後,終於傳來一聲暴喝:
「管彤?滾下來!」
見我不應,又厲聲道:
「管含丹!聾了嗎?你在幹什麼?!」
我側頭看去,殿前不遠處廣場上,魏旻皺眉,臉色沉冷。
他手按劍柄,猶如一頭虎視眈眈的雄獅,隨時準備拔劍。
我在所有人驚呼裏,猛然掉轉箭尖指向他。
又笑了聲,放下,道:「毀了這些礙眼的銅鈴。」
見它們也被我損得差不多了,不足爲懼,
我將彎弓別到身後,垂眸給自己綁上護腕:
「我早就想這麼做了。」
魏旻咬牙:「師門待你不薄。」
「嗯,我知道。」我贊同點頭,又提高音量,「可是諸位,你們仔細看看!所處的到底是仙山,還是蟲窟?!」
話音剛落,一片混亂。

-38-
我不知道修仙門派,如何定義走火入魔。
但此時此刻,瘋癲起來的千百號人,不亞於羣魔亂舞。
他們沉在戳破幻境的惶恐裏。
我輕輕一躍,落地拍衣,抬指撥開魏旻刺來的劍,誠懇道:
「師兄,拼命的話,你不是我對手。」
儘管魏旻修至出竅,我才築基。
但我身上一堆零七碎八的暗器。
同時,透視看到靈力經脈的走向。
再加上這三四年經驗,足以讓我猜到,他們的下一步動作。
果然,魏旻使了個「九九歸一」,又被我提前翻身避開。
我看着他丹田蜂擁而出的觸手,同他說道:
「師兄,看看你的金丹吧。」
「……閉嘴!!!」
魏旻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逆賊——竟敢下藥讓所有人走火入魔!」
他像是想起什麼:「三年前那次,銅鈴舌失,也是你!」
「是我。」這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我大大方方一攤手:「設計引來凡間騎兵,讓師父誤以爲銅鈴之事是凡人搞鬼的,也是我。」
魏旻被我氣得雙目赤紅,脣齒哆嗦:
「宵小叛徒!師父方纔閉關,你就敢拿同門開刀,蓬萊當年真是瞎了眼才把你撿回來!」
我輕輕道:「我沒求過蓬萊。」又倏地抬高音量,「更沒讓你們殺我親人!」
說着,我泄憤一般,從腰間布袋解下一個,化爲白骨的小小骷髏頭,甩到魏旻面前,指着道:
「師兄,你入蓬萊一百三十載,斬七情六慾,滅紅塵羈絆。
「好!真是條漢子,好極了!
「這是我從你魏家陰宅墳塋裏刨出來的。
「你睜大眼好好看看,他是你剛滿月的兒子,還是所謂的,怪、物?!」
骨骼同漢白玉石磚相碰。
悶聲骨碌,滴溜溜地滾在魏旻腳邊。
他像是被燙到,看都不看就踢開,厭惡道:
「別拿這些東西糊弄我,說不定是你的劍下亡魂呢。」
他抵死不信,持劍耍了個狠招,再度朝我襲來。
擋路的白骨被他踩得粉碎。
我看着碎骨,沒有抬頭,手腕處刺出的淬毒飛刃,快很準地插進魏旻丹田。
「啪嗒」一聲。
魏旻的劍落了地。
我悲憫地看他:「師兄,很少有人六指。而這隻骷髏頭下的手,六根手指。那就是你的妻兒。」
再轉向另一邊,對聞訊而來,已經完全呆住的宣燕。
輕輕問道:
「那師姐呢,你信嗎?」

-39-
宣燕沒有立刻回答。
她呆立了很久,不斷低下頭看自己的丹田。
焦躁地摩挲銀刀刀鞘。
她甚至下意識想去扶魏旻,又被張牙舞爪的蠕蟲驚得不敢接近。
半晌,才狠狠按住太陽穴,似是在調息:
「……瘋了,都瘋了。」
山間罡風又起了,烏雲遮住月圓。
這次銅鈴未再響起。
宣燕的半張臉籠在黑暗裏,另外半張,被山巔上,晝夜不滅的長明火,照得通紅。
我的整張臉,同樣半暗半明。
乾脆側過頭,看她:「師姐,你沒瘋。」
她痛苦地抱頭跪地,頭疼欲裂一樣,喃喃開口:
「我爲什麼殺了他們,讓我想想,上次見到爹孃是什麼時候……」
整個蓬萊山脈,鬼哭狼嚎。
長明聖火猶如鬼火,點綴木林之間。
在這樣的背景裏,不知過了多久。
宣燕赤紅着眼,抬頭看我:
「三年前,那隻旱魃,你問我『殺他幹什麼』……
「爲何如此疑問?你看到什麼了?」
我道:「你殺了一個小沙彌,很惶恐地倒在地上的,比我還小的……小沙彌。」
宣燕終於崩潰了。
她哀嚎啜泣,在滿山的嚎叫裏,也尖叫出聲:「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垂下眼,手腕上是她替我做的精緻護腕。
我猶豫片刻,還是想上前安慰。
可這時,異變突生。
猝不及防地,宣燕拔出右側彎刀,抹過脖子。
晶瑩的雙眸沒有焦距,只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把命賠給他們。」
我:「!」
我來不及阻止,保持抬手姿勢,額角抽疼。
眼前,宣燕好似被抽去所有力氣,像她殺過的無數人一樣,重重摔倒在地。
一點都不漂亮。
將祁莫剛給她買的中秋新衣,染上髒灰。
我咬緊牙根,靜默站了許久,長嘆口氣。
將她落到地上的桃木簪子拾起。
輕輕地,別在了她的髮間。

-40-
而祁莫呢?
他下山偷酒喝,錯過下了藥的山泉水。
所以神態最是清明。
在滿世界的癲狂裏,祁莫紫衣金冠,提着長劍,款步走來。
哪怕看到魏旻的屍體,也漠然移開視線,淡淡問我:
「怎麼回事?」
我將腕串菩提珠捏碎,漫天的白粉散開。
如果溶於水中,將會無色無味。
「承蒙師兄開導,特殊的食物能讓蠕蟲沉睡。」
「聰明。」祁莫沒看我,目光凝視不遠處,「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他輕輕走過去,像是怕驚醒一個夢。
半蹲下來,將宣燕鬢角碎髮拂到耳後。
然後將她抱到懷裏,一吻她眉梢,又替她攏了攏微亂的領口,正了正微斜的髮簪。
他將佩劍拋給我:「殺了我罷。」
我愣了一愣。
「宣燕死了,不是你殺的,但因你而起,我應找你算賬。但你親人都是我殺的,即使非我本意——所以,我倆扯平。」祁莫悲極而笑,「殺了我。這樣瘋狂的日子,早他娘幾十年前就過夠了!」
他也在清醒裏癲狂,笑得滿眼血淚。
我拇指死死摁住劍柄。
過了很久,纔在祁莫萬分期待的目光下,輕輕說道:
「如你所願,師兄。」

-41-
三個人,三般形態。
魏旻是抵死不認地倔。
宣燕是聲嘶力竭地哭。
祁莫是風輕雲淡地死。

-42-
我在深秋的寒風裏,站了半宿。
看着奔走逃亡的弟子們神色癡狂地從我旁邊,擦身而過。
然後才逆着慌亂逃竄的人潮,往上。
踏過白玉長階,漫過仙雲繚繞。
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下。
我劈開了長明仙府的門禁。
朗聲道:「徒弟管彤,拜見師尊。」
師父坐在蒲團上,悠悠睜開雙眼。
他尚在閉關,丹田處的蠕蟲在吐出黏膩的絲,猶如春蠶結繭,快要將他包裹其內。
度劫後期,想要突破大乘,必須經歷這般破繭成蝶——
再孕育出一顆顆的金丹。
就像那些無力動彈,只能「閉關不出」的太上長老們一般。
師父緩緩開口:
「昨夜滿山的動靜,你鬧出的?」
「不算。」我想了想,「畢竟我沒逼着他們滿山亂竄。」
師父嗤笑了聲:「雕蟲小技。」
我試探道:「……師父,您知道嗎,金丹是蟲丸,有蠕蟲盤踞丹田……」
師父他老人家將拂塵一掃:「妖言妖語,蠱惑道心!」
刺骨的寒意席捲,我被瞬間提拎起來。
他在廣闊的大殿裏無奈搖頭,甕聲低語:
「蓬萊不缺這樣的叛徒,三百年前,也有人夜放鬼火,嚷着『喚醒』『拯救』,可笑,可笑!」
在窒息的緊縛裏,我俯視他,搖頭道:
「沒人想動搖您的道心。但您……也該睜眼,看看這真實人間。」
最後一顆菩提珠破了。
洋洋白粉灑落。
可師父依舊面色如常,他沒有受到丁點影響:
「狂妄。何況,何爲真,何爲假?」
他的語氣才叫狂妄:「我信,則爲真;我否,則爲虛。」
「嘎達」一聲,刺骨疼痛。
我知道,是肋骨被勒斷,刺入胸肺。
我咳出一口鮮血,卻笑了起來,諷刺他:
「原來程算前輩說的是真的呀!度劫度劫,度劫期的人,能短暫回到現實——你早就看過人間,卻又回到了仙山——是您,自行選擇了這條路。」
三百年前,他也曾像我,無比虔誠,將目睹的叛亂當作走火入魔。
度劫期後,他閉了雙眼,成爲不染塵埃的座上仙人。
可以理解。
誰能放棄歆享幾百年的供奉、實力和地位呢Ṭü₃?
聽到我說的熟悉名字,師父緩緩眯起了眼。
他放緩了殺我的速度,轉而是漫長的折磨。
折斷手——
我自顧自地繼續道:
「人都信奉自己見到的。他們拒絕,也不敢相信全然陌生的真相。」
折斷腳——
「您說,是因爲愚蠢,因爲真相鮮血淋漓,還是頹於困境,更讓人有愚昧的安全感?」
折斷脊椎——
「畢竟,破除迷障代價太大,足以讓人瘋狂——」
「管彤,你能透視對吧?和他們玩六博棋,你從未輸過。」就在卸我下顎之前,師父打斷我,用威嚴的聲音道,「我也是糊塗,今兒才發現端倪。」
他蒼老的低音猶如蠱惑:
「那你怎麼能夠確定,不是你的腦海裏,有一隻蠕蟲,紮根盤踞,蠱惑你,讓你誤以爲我們都是羣魑魅魍魎,用盡下作手段,讓我們走火入魔,將我們殺滅殆盡——」
他一字一句:「它好汲取養分呢?」

-43-
璇璣仙尊不愧活了幾百年,直指要害。
這個問題,困擾我整整三年。
我備受折磨,甚至比他更疑神疑鬼。
懷疑是否有更爲高等的神明,假借我手,爲的是剿滅蟲族。
渾身傷筋斷骨的痛苦,和師父鬼魅般的低語,讓我頭腦混沌,瞳孔驟縮。
我深吸口氣,強令自己回神。
垂頭,用牙齒叼起懷裏露出的紅線,甩出銅鏡。
「我當然知道真假!」銅鏡落地碎裂,上面映出萬千生靈惶恐的臉。
他們是綿亙九州的芸芸衆生。
都在沉默注視着,大殿之內的我和師父。
我放肆而道:「好,不是依賴於凡俗供奉麼?這幾年我改了傳音銅鏡,發到九州各地,來,讓芸芸衆生作證,誰爲佛,誰爲魔——」
既然你我皆難辨真假。
那一切,交給天下。

-44-
那一瞬間,我彷彿聽到耳畔遙遠的人聲。
成千上萬,混雜低語。
我看到師父金光璀璨的丹田處,逐漸暗淡,黏蟲觸手吐出的長絲應聲而斷。
同樣應聲而斷的,還有快要將țṻ⁶我絞死的拂塵。
我重重跌落在地。
渾身刺痛。
散落的拂塵飄到我身上,我不能動彈,也沒力氣撥開。
卻仍挑釁地看着高臺之上,同樣無法動彈的師父。
我撐出一個筋疲力盡的笑:
「看來,是我贏了。」

-45-
我熬着痛楚,整整十天,才感覺到,骨頭稍微接上了點。
又五天,我勉強能夠坐起。
深秋的最後一片葉子,從古院飄入大殿。
它落到我胸前,我顫着手拾起,抬起手,將它對着殿外藍天,靜靜看着。
它泛黃的脈絡,像是黃河干涸的裂痕。
又過了三天,夕陽快要墜落,我終於攢夠了站立的力氣。
我掙扎起身,拿起佩劍,走到師父面前。
他意識到什麼,指着我的鼻子罵:
「你以爲,天下仙山,就這一座嗎?!
「你以爲,渴望力量,妄想凌駕萬民之上的,就我們蓬萊嗎?!
「你以爲,這種生生不息的森嚴體系,築基、金丹、元嬰,等等,這一代纔出嗎?!
「你以爲……它們,就這一族嗎?
「你拿什麼去逆轉,天道命定的乾坤?!
「而且你的眼、你的眼……哈哈哈哈……你想知道真相嗎?
「還有下了山,數不清的追殺堵截,更何況——」
他說出了最殘酷的毒咒:
「你真的天真到覺得,掌握了這種力量的你,不會成爲,下一個……我們嗎?」
「不勞師父費心。」我半蹲下來,平靜地道,「若以後,遇到修士,先勸回頭。不能勸者,遇到一個,我就殺一個,遇到一雙,我就殺一雙。我不會長生,在我死後,傳下辨認蟲屍的方法,如何降伏它們的手段。
「自我以後,百代相傳。仙山千座,凡人億者,倒也不必害怕。
「而我,永遠不會成爲它們。」
我一劍斬下他的頭顱,喝了口烈酒,放火燒了這座橫亙千年的仙山。
我揹着滔天業火,仰頭而去。
我在火光裏哈哈大笑。
我沒有回頭。
– 完 –
□ 滿目山河依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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