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俠界掌管大耳刮子的神

我捲入神仙們的情劫中。
衆所周知,情劫往往對女仙格外殘忍,動輒挖眼剔骨碎魂;而對男仙,則格外憐惜他們喪偶後,空有萬里江山的孤獨。
我就是被四位仙君情絲牽住的冤種,被迫下界,司命還美其名曰「一切因我而起」。
「小白,你既然是壽尾玄貓化形,自斷一尾救王妃,本王便賜你侍妾之位,如何?」紅衣皇子慷慨許下一段虐戀開端。
我微笑,朝皇子勾勾手指。
他蹙眉,但爲救心上人,耐着性子靠近。
「啪——」
我一巴掌呼了過去,力氣大得崩掉了他兩顆臼齒。
皇子直接栽倒在地,嘴角淌血,腦內嗡嗡。
「怎樣,疼嗎?」我居高臨下地用鞋踢他的臉。
「疼就對了。」
「記住,我打你是助你修行,你得感恩。」

-1-
下界後,我上了一隻小貓妖的身。
壽尾玄貓,一尾可爲凡人延壽二十年。
爲了得其恩情,皇子沙夜讓手下異士射傷了她,然後,自己一襲明豔的紅衣,高調瀟灑地把她從陷阱中「救」了出來。
「小白,蘭蘭今天又咳血了。」沙夜面色疲憊,推開房間的門,便將一隻沾了血的帕子拿給我看。
「她就要先我而去了。」他目光哀怨地看着我。
我點頭,寬慰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們孱弱的人族一出生就開始受罪了,她早走是命裏有福氣,你要這樣想。」
沙夜雙眸瞪大,險些氣得嗆咳:「你、你這是什麼話?」
「大實話,我妖族向來心口如一。」我目光坦誠,迎上他的目光。
「你今天怎麼了?小白?」
沙夜蹙着眉:「我知道你一直討厭蘭蘭,但她已經是我的王妃了,你喜歡我,但你是妖,我金闋國是不可能讓一隻貓妖成爲皇后的。」
玄貓之尾,只有貓妖自願割讓,才能維持延壽的功效。
司命簿子的安排裏,玄貓姑娘是要愛他一生的。
但他心裏只有嬌豔的未婚妻,玄貓只好默默付出,爲了他的功績,重臣,家人,不斷獻上一尾又一尾……直到身死。
他跪在她牀前,幡然醒悟——原來,我最愛之人一直都是你!
然後兩眼一黑,吐出一口血,從此孤獨地活到去世,渡劫完成。
故事最後,仙君得到晉升,仙途開闊;司命被記大功,廣結善緣。
而我這可憐的妖族小姑娘呢?
沒人在意她的死活。
「你知道嗎,本妖有四尾,每一尾都要經過百年才能顯化誕生。」我微微而笑。
沙夜不自知地吞嚥了一下,眸光炯亮,呼吸逐漸變深。
「小白……」
「這樣吧,你先自斷一尾,等我當了皇帝,便讓你做我最喜歡的妃子,帶你去周遊列國,如何?」沙夜繃着臉,努力擠出了一個溫情的笑。
我勾勾手。
他把臉湊過來。
「啪——」
地面上,爆出兩顆帶血的人類臼齒。
沙夜被我扇到了地上,他痛哼兩聲,兩次想要掙扎坐起來,居然又倒了回去。
真是弱不禁風。
「你……」他眼冒金星,表情難以置信。
「啪——」
見他坐穩,我便又來一下,左右對稱。
這回,沙夜吐了口血,勉力撐在地上乾咳。
我一腳把他踢翻,鞋尖直接踩在了他纖小的喉結上,他面色憋得紫紅,連呼吸都要靠我施捨。
「知道爲什麼打你嗎?」
我居高臨下,抬腳,給他喘息的時間。
如今,他看我的眼神從震驚變成了驚恐。
「因爲我是妖,真正的妖。」
我緩緩俯下身,微笑:「只要足夠強,打不打你,只看我心情。」
「不過,你可真是聽不懂人話。」
「四百年吶,我的壽數,比你們金闋國的歷史還長久。」
「誰給你的自信,覺得情情愛愛能比擬日月恆昌?」

-2-
從第一個巴掌開始,司命給我的通信金葉子就一直在響動。
「白淵大人,您在做什麼?」司命尖叫。
「他不是歷劫嗎?幫一把。」
司命暴汗:「您真的理解情劫嗎?想要幫他,您得設法讓他學會去愛。」
「他是什麼巨嬰嗎?都出來當神仙了,連最基本的社會化都沒做好,怎麼不讓我教他撒尿?」我冷笑。
「話不能這麼說……」
司命明顯底氣不足:「因情生困,心境上畫地爲牢,行爲偏執,神思魔障,道心止步,正是仙者大劫。」
「他的劫因你而生,需你陪伴他參悟愛的真諦……」
「您搞錯了一點。」我打斷司命。
「首先,這是他的情劫,不是我的,所有劫難、苦虐都該他一人去經歷,與我無關。」
什麼參悟愛的真諦,狗屁。
是覺得我會爲了這一廂情願的愛,跟天庭那些尸位素餐的蠢貨一樣,愛生愛死,去攪擾得六界不寧嗎?
還什麼天劫易過,情劫難渡?
騙騙凡人散修的鬼話罷了。
一個既不看功德積業,也沒有劫雷考驗的上升路徑,難易機制和判定流程全都不透明、不公開。
說白了,就是天庭貴胄開發出來,給不肖子孫鍍金的玩意。
下三路的晉升手段。
巧的是,我手上現在沾了四人份的情劫。
既然他們的因果能遣我下界,就說明,命中註定,他們喫不了這碗裙帶飯。
遇到我,他們最大的劫難就是我。
我彎脣:「怎麼參悟愛我不懂,但一定能讓他們領教到……」
「修爲落後,就要捱揍。」

-3-
金闋國註定是個短命的國家。
定都就不好,選在了一個貼近妖界裂隙的區域。
城郊妖氣雜擾,道士遊蕩,狩獵妖怪,販賣妖獸幼崽;也有小妖欺男霸女,在村鎮上興風作浪。
我不過閉關百年,妖界治下竟混亂如此。
「好哇!」
蘭心王妃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一家磨坊前喝茶,這裏是最貼近妖界裂隙的小村。
「你這小妖好大的膽子,竟敢傷害皇子!」
她氣勢洶洶,執劍而來,並未收斂身上的仙氣。
我神色一冷。
司命的金葉子再度響起。
「白淵大人!萬萬不可胡來!這位是鳳凰族的蘭心公主,前任天帝之女。」
我笑了:「怎麼,她也是來歷情劫的?」
「正是。」
「怎麼她還有記憶和法力?」
司命囁嚅:「……小殿下許是偷拿了家中寶物,但這並不重要,天帝之女,鳳族帝姬,她身份貴重如斯,您莫要惹她不快。」
「可她不就是來歷劫的嗎?」
歷劫,居然連情緒上的不愉快都不用忍受。
我轉了轉手中杯盞,笑道:「若沒記錯,上仙劫的時候,蘭心渡的就是情劫,這次是上神劫了,還這麼毫無長進啊。」
「……」司命這回沉默了。
罷了,遇到就是緣法。
「王妃明明命不久矣,一天一張血帕子,還能這麼有活力,敢一人孤身,從王府追到此地。」我啜一口茶,含笑望向她。
「你這忘恩負義的妖孽!王爺好心救你,你卻恩將仇報,將他打傷!」
蘭心白衣飄飄,身姿颯然,挽起一個劍花,劍氣自帶蘭香馥郁,花瓣跟隨她的衣裙翻飛,美如天人。
她揚起天鵝頸:「本王妃來此,就是爲了告訴你,法力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
「遵法旨,順天意,纔是你們這些小妖的正道。」
蘭心的情劫,是在丈夫意識到自己痛失所愛後。
成爲一個不得夫君寵愛的皇后。
日日夜夜,雖然錦衣玉食,兒女雙全,卻只能從醉酒的丈夫口中聽到另一女子的名字。
她付出再多,也比不過一個死人。
她得到再多,也沒法彌補蘭因絮果的哀痛。
哈,這就是大人物們的情劫和正道啊。
劍鋒凌厲刺來——
我抬手,兩指鉗住她劈斬而來的劍尖,氣定神閒,舉重若輕。
蘭心咬着牙,兩隻手握住劍柄,依然沒能拽開。
我指尖彎折,微微用力,柔韌的劍身化作一道彎弓。
啪——
她劍身脫手,白刃回彈而來,伴隨脆響的一聲,蘭心白嫩的面頰上被拍出一道紅痕。
「嗯,好聽就是好臉。」我拿帕子擦擦手指。
「怎會……」
長劍摔落,蘭心卻只顧捂着臉,難以置信地指着我:「你、你究竟是誰?」
「何必問我啊,王妃殿下。」我笑着,往身後望了一眼,「這話該您來解釋。」
蘭心瞪大了雙眼。
因爲沙夜居然從磨坊裏走了出來,他面如菜色,身上還沾着勞作時的麥麩。
「王爺,您怎會在此?」
沙夜難堪地看了看我,又轉過頭,神色複雜:「蘭蘭,你不是臥牀許久嗎?大夫們都說你病入膏肓,你怎麼還舞得起劍?」
「不!不是這樣的!」她心亂如麻地辯解着。
「我做這一切,都是爲了你啊,沙夜。」
「你必須切掉她的尾巴,這是命數,否則,你我都會被這劫數耗死……」
「都是你!你怎麼把王爺帶到這裏了?」轉頭,蘭心對我怒目而視。
「你說得對,這些都是命數。」我頷首。
當初,皇子沙夜爲了狩獵壽尾玄貓,曾經用追靈箭誤傷了一個百姓。那人正是這村中磨坊的主人。
如今,這磨坊主人因爲殘腿,行動不便,最後一頭驢也累死了。
我獲悉此事後,便把沙夜拴了過來,讓他替這位磨坊主幹活。
「就因爲這樣?」
蘭心瞠目結舌:「荒謬!他是王爺,有的是錢,怎麼能給賤民當驢?」
我呵呵兩聲:「笑話,那是他的錢嗎,他喫穿用度哪一樣不是稅收?」
「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輩,佔據高位卻沒創造過價值,資質平庸卻連基礎的生產勞動都沒參與過,他能有什麼錢?」
「除了喫喝交配,這種人爲他的國家做過什麼?」
「你、你放肆!」蘭心臉都氣紅了,羞憤欲死。
因爲有記憶的緣故,她更聽不得這種顛覆食利階級的言語,遂抄起地上的劍,又要朝我劈刺過來。
沙夜想要阻止,但他一介凡胎肉體,如何能跟仙氣護體的蘭心帝姬抗爭?
撲哧——
沙夜被一劍貫穿胸口。
蘭心面色瞬間白了好幾度。
我歪頭,看着他們笑,一切都恰到好處。
蘭心僵硬地握着劍,半個身體俯趴在沙夜身上,聞言,她僵硬地扭過頭:「是你……」
「對、就是你,是你剛纔推的他!」
「啊啊啊啊啊!」蘭心尖叫了起來,瘋狂薅着自己的頭髮,五官扭曲,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驚恐,「流這麼多血,他一定會死的!」
那流出的是她情郎的血嗎?
不不不,那是她碎了一地的上神前途啊。
「現在可不是發癲的時候,蘭心殿下。」
「這是上神劫,天庭才幾個上神吶,哪怕您是帝姬,機會和名額應該都不好搶吧,他要是死了,您又得等多少萬年啊?」
我湊到她耳邊吐息如蛇,循循善誘:「但,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您得聽我的話。」

-4-
蘭心自願被我封住了法力,她帶到下界的所有法寶,都被我收繳入囊。
我斷一尾,給沙夜續了命。
我用她的法寶給兩人易容,兩張絕世容顏變得平淡。最後,我把他倆打包賣給了瘸腿磨坊主。
告別前,我含着笑,拍了拍兩人的肩。
「雖然,我打了你們、搶了你們,還把你們發賣給凡人當牛馬。」
「但不妨礙我是你們的大伯樂。」
「正所謂,十世三生虐戀,比不上幾十年隱入煙塵的鍛鍊。日後歸天,無論成就,都要銘記我今日的點化之恩。」
「……」蘭心感激得牙都要咬碎了。
司命聽得麻木了。
從蘭心捱打開始,他便爆發出陸陸續續的尖叫雞音。
「白淵大人,您不怕仙界報復嗎?」司命聲音虛弱無力。那幾位身份不凡,他擔心被追責。
「哦?他們能用什麼旗號報復呢,還是說,天條反對糾正渡劫者的作弊?」我懶懶地歪頭。
「司命,你我可都是雷劫中實打實蹚出來的。」
「看那些走情劫的水貨一路高升,你真的開心嗎?」
司命沉默,他在天庭系統待得太久,很多問題已經很久不曾思考過了。
「白淵……陛下,莫非妖界有意向天庭宣戰?」
聽到這個稱呼,我饒有興味地笑了:「你非妖族,倒也不必這樣喚我。」
「難道,司命有意相助?」

-5-
天庭協領六界千萬餘載。
「神」的概念便是天庭獨創,祂們位格超然,被天道授予凌駕於六界衆生之上的權柄,可司掌規則之力,威嚴不可違逆。
天庭本址,落於資源最爲豐富的仙界。
凡界諸間便是他們最大的香火池,受供奉的道場。
其餘四界,妖、魔、靈、冥,因修煉習俗各異,自治自家,但名義上都算作天庭的藩臣,出於心照不宣的歷史原因,接受天條制裁。
但天條並不總是公平的。
上一個跟天庭開戰的便是我母親,妖界至尊,萬妖之首——永寒君。
因我族一個移民到仙界的表親,被人不明不白地挖走了妖丹,拔去了翎羽。
兇手尚未落網,那位表親的零部件,卻輾轉在各個小衆的權貴拍賣會中。
直到,那根最美麗、最顯眼的翎羽出現在了天妃的頭飾上。
她佩戴着招搖過市,奔赴羣仙宴。
我娘作爲藩臣入瑤池當天,見到她後,直接把貢品砸到了天帝臉上——
自此,仙妖兩界開戰,持續百年……直到ťùⁿ天帝隕落。
我,白淵,就是在那天降生的。

-6-
實際上,以司命的權法位格,並不能譴我下界。
真正引我入凡世的,是天道本身。
閉關百年,我距離「大道正果」僅有一步之遙。
凡大道正果之境,無復真宰,高渺超然,以虛空之空,包羅諸界。
只有傳聞中,創立天庭的元初帝曾達到此境界,獨得天道厚愛,獲司命簿,代行天道法則。
然而,自從天道法劫被司命簿取締,萬萬年來,一切渡劫者皆被天庭提前篩選淘汰了出去,不利於天庭發展者,皆被渡劫通道淘汰在外。
我實在驚訝:「我怎會有情劫?」
「並非你的情劫,但與你有關,因果粘連不斷,怎能成就大道?」
虛空中,我的元神與我相對而坐,她承接着天道意志,直接點出我的瓶頸所在。
「我明白了。」
「且譴雷霆溫養我的元神,等我一時三刻,去斬個因果就回。」
我不由分說,當即分出神識,直接投身人間界,身魂聯繫,隨我心意。
天道意志在我背後狂叫:「喂喂,溫養個鬼啊,你就這樣糟蹋你的元神?這可是蕩魂攝魄的天劫雷,沒神識引導,你會魂飛魄散的!」
笑了,根本聽不到。
因爲我太快了。
我,就是整個妖界最快的女人。
脫孃胎就快,我娘還沒開始喊疼,我就鑽出來了。
往後,在修道之途,我一路疾如風迅如雷,勤勉刻苦千年如一日,是整個妖界史上,第一位不足千歲,就問鼎妖尊之位的大妖。
母親隕落後,我以自己的靈威成陣,守住妖域結界,整個妖界都受我庇護。
我的追求者?
真是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人物存在。
沙夜居然是其一,還走情劫路線,變得更加愚蠢了。
沙夜他爹,就是那個零部件進了拍賣會的倒黴鬼。
天帝被我娘斬殺後,仙妖兩界懸旗休戰。
那扁毛小紅雞在仙界流浪了很久,還因爲仙妖混血,在仙界受盡孤立與凌辱。
等我把他接回妖界,他依然陰鷙敏感,對周遭都充滿敵意。
韶幽一直在照顧他,他是整個妖界最溫柔的妖,也是我未婚的道侶,很擅長照顧幼崽。
在我後知後覺裏,沙夜唯一一次算得上的勾引,應該是他脫下鞋襪,踏入溪水,露出足趾,非要纏着我,引我看他腳踝上新買的朱環。
那段時間,我正在練習「天眼術」,所看到的一切,都會化作原形。
所以,那天在我眼裏,沙夜的腳其實是一條又長又細,黑紅色的雞腳。
尖尖的爪,在我面前晃盪着,一抓一放,一抓一放。
嗯,很配韶幽醃的那缸泡椒。
我不爭氣地吞嚥了一下。
沙夜可能誤會了,他開始變得十分得意,並且幾次三番挑釁韶幽:「哥哥,你老了。」
韶幽懶得理他,面無表情地往我碗裏夾了只雞腳。
泡椒醃的,黑紅黑紅的一隻。
沙夜怒瞪他,氣得臉都綠了。
當時,我毫無所察,一口咬下,酸得舌頭都快掉出來了,涕淚橫流。
「好喫吧~」韶幽含笑,拿帕子給我擦臉。
「嗯。」我不忍心打擊他的廚藝,含淚點頭。
韶幽笑得更好看了:「那以後,我天天給你做,你多喫。」
「啊?」我大驚失色。
三個月後,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雞腳了。

-7-
萬萬沒想到,我那濃眉大眼的小師弟,白狐雪空,居然也是我要斬的因果之一。
「小師妹?」
雪空帶着一隊小妖巡邏,與正在研究結界裂隙的我,撞個正着。
「哼,你不是進宮當王妃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他冷着一張俊臉,傲慢地哼笑。
看來,在這裏,我倒是成了他的師妹了。
「你聽誰說的?」
「是你自己回來,親口對我說,你要報恩,非金闋國那個廢物皇子不嫁……」
雪空深吸一口氣:「當初,你我的訂婚信物,就是那個時候被還回來的!」
「你我還有婚約?」我詫異。
雪空雙眸怒瞪:「你怎麼連這個都能忘?」
「當初,師父面前,你我可是發過誓,要相互扶持……你是被師父親手託付到我這個師兄手裏的!」
這點,倒跟我們在妖界時的關係很像。
老狐狸臨死前,也託付我照看雪空這個紈絝小子,但沒有訂婚這碼事。
那時,我已經跟韶幽訂過婚了。
由於我不會看孩子,平時又忙於修煉,雪空一直是被我扔給韶幽管着。
他素來頑皮散漫,修爲不濟,卻總喜歡去大妖洞府搗亂,每次闖了禍都要讓人去擦屁股。
但他笑起來乖巧嬌憨,最喜歡撒嬌。
每次看到他眼淚汪汪,一身狼狽叫師姐救命,我也就沒有脾氣了,畢竟他是老狐狸唯一的兒子。
韶幽應該也挺喜歡他。
大部分情況下,我閉關的時候,都是韶幽替他料理那些禍事,以及監督他修煉。
後來,他終於化形成人。
那天,韶幽久違地敲開了我修行的洞府,平日裏,他很少來打斷我的功課。
「雪空化形了。」
現在想來,他那天的神情非常冷淡。
他木着臉問我:「這是他蛻下的狐皮,你想要個什麼外套嗎?我拿去做。」
「啊?既是給你的,怎麼給我做外套,你留着做些什麼吧。」
韶幽愣了一下,但抿着嘴,沒有說話。
我放下手中的心法,微微揚眉,讚許道:「他真是長大了,難得能有這份心意,不枉你一直照看他。」
韶幽定定地看着我,倏爾,臉上有融化的笑:「這可是罕見的雪頂千尾狐,他們的皮毛沒機緣可不好得,你真捨得給我?」
「瞧你說的。」
我直接拉着他的手:「你我是道侶,穿在你身上跟穿在我身上有什麼兩樣?」
「再說了,這種亮銀色月暉似的裘衣多好看,難得有這麼襯你髮色的,你素來畏寒,不如做件大氅?咱們有空去冰谷抓兔子,我記得上次你就很喜歡用花蜜烤小野兔,你穿着這個,它們絕對發現不了……」
韶幽被我拉着坐下。
他姿態溫順,環抱住我,額頭緩緩蹭着我的頸窩,一頭雪緞子般的銀髮散開,透出淡淡的寒香。
我貼近他,笑問:「你好像開心了一些?」
「沒有。」
他笑着,抬頭輕碰了一下我的頭,雙眸內星星點點,透着滿足的小雀躍。
現在回想起來,那狐皮……該不會是雪空打算送給我的吧?
那時候韶幽來找我,肯定是喫味了。
唉,他還是這麼懂事,讓人心疼。
因爲不想離間我跟師弟的關係,被欺負了也不告訴我,反而自己承擔了所有。

-8-
我跟隨雪空,回到了小妖們在人間的駐紮地。
這些流散在人間的妖族,都是在妖域結界破碎後,被迫滯留的小妖。
他們普遍修爲不高。
雖然能在人間找到很多裂隙,但結界主體並沒有崩壞,外ƭū₎界想要強行闖入,依然得有一定的實力保底,才能嘗試。
「結界因何被毀?」我問一個小妖。
「還不是天庭那些小人!」
「他們就是趁着陛下閉關,欺我妖界無人!」小妖憤憤不平。
我眉頭一挑:「怎會無人?除了妖主白淵,不是還有副君韶幽,三位妖王,三十六元聖,七十二洞主,有他們在,豈能讓天庭侵犯至此?」
「你怎麼去了趟凡間,什麼都忘了。」
雪空冷冷地瞧着我,神色不悅:「花瑤,給她倒杯茶。」
給我端茶的小妖,一個不慎把茶杯掉在了地上。
她眼眸溼潤,看我的神色像是見了鬼。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的臉,微微抬眉,饒有興味。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直接看向雪空。
讓這隻小狐妖,頂着一張跟我九分像的臉,神色受驚地給我敬茶。
「這是我新任的未婚妻,很不錯吧。」
雪空傲嬌地哼了一聲,揚起下巴。
「你跟我退婚那日我便說過,既然要走,就千萬別回頭,我這裏可沒有回頭路等你。」
「你以爲回到妖族這邊,還能有從前的待遇嗎?」
「哈,待遇?」
我笑了,一下子站起身,用拎小狗崽的方式,薅住了他的領子:「我以前什麼待遇?你是師父的徒弟,我也是師父的徒弟,你有什麼待遇是我沒有的?」
這才當了幾天師兄啊,飄成這樣。
我鬆開雪空,看着他粉嫩白玉的面頰,心中嘆氣。
到底是一手看大的親師弟,沒捨得打。
「白玄師妹,你因我心中有氣,大可不必發泄在雪兄身上,至少他對你……」
花瑤努力跟我對視,眼神怯怯,卻毅然擋在了雪空身前:「是我不好,是我執意愛上了他。」
「你把愛給了一個不尊重你的人。」
我抬手,指尖一點,花瑤面上的幻容之術,立刻消散。
這是狐族特有的祕術,施法者只能是雪空。
「啊!別看我!」
花瑤驚慌失措地捂臉,躲着雪空的視線。
我上前,一把扯下她顫抖掙扎的手:「你躲什麼?」
「作爲容顏豔麗的花妖一族,你們一化形就比九成的妖精們貌美,你有你獨特的魅力,當別人替身,一味委曲求全,只會白白磨損你。」
花瑤哭得梨花帶雨。
雪空站在一邊撇着嘴,目光下瞥,一句話都不說。
我正要給花瑤擦眼淚,指尖探向小花妖的脈搏,眼神驟然冷了下來。
「你還修煉了採補之術?」我目光如箭,刺向雪空。
雪空下意識縮了下脖子,旋即,又找補般冷哼:「你又不是我未婚妻,我如何行事,你管得着嗎?」
「我記得,採補之法早在吞魘君白淵成爲妖主後,便被列爲禁術。」我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
「我輩妖修,想成爲一方領主大能,只有發奮圖強這一條正途,凡靠吸食下位者的靈根血髓填充自身者,一律廢去其剝削所得全部修爲,永久逐出妖界。」
雪空目光一凜,冷笑:「但這裏是人間,你少拿這些條條框框壓我!」
「妖界遭天庭攻打,妖主至今下落不明,你還拿她的那套嚇唬誰呢?」
雪空轉而看向花瑤,看着她哭得發腫的眼眶,目露嫌棄:「你自己說,你難道不是自願的?」
花瑤一個激靈,顫巍巍去拉我的袖子:「是、是我自願。」
我看向花瑤的目光幽深起來。
花瑤抽抽噎噎:「是雪兄幫了我,我娘被鎮妖司的道士打傷,急需玉澤芝救命……可我、可我根本不具備衝破萬陰谷瘴癘之氣的實力……」
「若無雪兄,我娘恐怕早已重傷身亡……我一介小妖,不過是做個替身,哪怕是純粹當個爐鼎,能報答雪兄一二,也是好的。」
這話像給足雪空底氣,他仰起臉,看着我諷刺道:「怎樣,事急從權,難道你要爲了維護所謂的教條,就要讓生命白白流逝於眼前嗎?」
「好高尚的論調,真是慷慨大義極了。」我抬手拊掌,笑容卻是冷的。
「一株玉澤芝,對小妖而言確實難以摘取,但對大妖來說,卻如探囊取物般輕易。」
「而你,僅用自己不甚稀缺的靈草,便讓一個小妖甘願捨棄一切可能性,爲你當爐鼎當奴僕,還要反過來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雪空橫眉冷對:「這有什麼錯?世間之事,做什麼不要付出代價?我用她要的東西,交換我想要的,很公平。」
「你聽,這很有道理,對不對?」
我看向花瑤,語氣和緩:「但這個道理成立的前提,是建立在你的全部Ṫű̂ₚ價值,都與一株玉澤芝完全相等的條件下,包括被你放棄的未來。」
花瑤咬了咬嘴脣,淚眸內閃爍出疑慮。
確實是這樣嗎?
這不重要,因爲對主人來說,這樣的交易就是公平的。
只是兩個交易對象的關係不平等罷了。
「很有趣吧,他能定義你的價值,爲你制定規則,只給你『服從』這一個選項,卻能自稱是你的恩人。」
「就因爲,他成爲大妖比你早,比你年長,前期累積更多,他就能用一株靈草這麼小的代價,讓你永遠成爲他的靈草,從而徹底消磨掉你成爲大妖,能夠親自摘草的機會。」
正如六界在尚未被劃分前。
不過是幾個活得久的老東西,因緣際會,被天道點化,有了制定規則的能力。
他們建立天庭,佔據了資源最豐沛的地域。
他們自封爲神,將自己的居所稱爲「仙界」。
然後,他們把敢於反抗者打爲「魔」,貶去極寒和酷熱交替的苦地,讓他們日夜不歇地勞作,開墾地脈,挖掘仙礦……
魔族永遠無暇修煉,世世代代都爲仙族爲奴,磨損壽元,卻無法讓自身得到絲毫進益。
倨傲不順從者被定爲「妖」,趕往毒瘴和沼氣遍佈的險地,使他們族羣世代用自己的肉身,稀釋環境中的有害之物。
數代後,再嘲笑妖族醜陋畸變的身體,以此彰顯自己身爲仙族的美麗高貴,天道所趨。
隱忍乖順者被敕封爲「靈」,那是凡人口中的修真界,能飛昇上來的都是有機緣的凡人。
他們是仙家乖狗,爲一個天庭編制,可以揮刀向自己老家,有着較強的自我管理意識。
凡界,則是六界僅次於仙界的大域。
相當於神仙的養殖場,生產力發達到一定程度,就會被靈界選中,具備給仙界香火供奉的「超然」身份。
作爲酬勞,他們的後代,便得到了踏上修仙之路的機緣。
冥界最爲特殊,名爲輪迴之地,實爲施展酷刑的機密拷問之處——六界之內,沒有一個亡魂,能帶着威脅天庭的祕密順利輪迴。
可以說,天庭能實現暴力獨裁,冥界功不可沒。
因爲違抗者,下場永不超生。
「哈哈哈哈——」
想到這裏,我不由大笑起來,笑得眼淚幾乎快出來:「而這世間之事,竟都不過如此。」
花瑤傻怔怔的,她極少見白日發癲的妖,被我的笑弄得惶恐。
雪空睜着清澈的雙眼,什麼都沒懂,卻依然天真地嘟着嘴,一副我沒做錯任何事的神情。
我收住了笑,第一時間給他來了一耳光。
清脆震耳。

-9-
「知道爲什麼打你嗎?」
我神色冰冷,第一次動了真火。
雪空捂着側臉,疼得流出生理性淚水,轉過頭便咬着牙想要打回來。
「啪!」
我掄圓了,朝另一邊來了下更猛的,他直接坐到了地上,這回是真被打哭了。
「不是,白玄,你憑什麼打我?」
他哽咽着抬手,在花瑤和我之間比比劃劃:「就因爲一個外人,你對同門動手!」
「還是說,你嫌棄我跟她睡了,你喫醋?」
他抬起袖子一抹臉,冷笑道:「一身皮肉罷了,我們妖修何曾講究過這些?」
我直接把他踹翻在地,踩着他的丹田,怒極反笑:「蠢貨,你現在還覺得,我是在爲了別人打你?」
雪空面色憋得通紅,呼哧呼哧喘着氣,幾次想掰開我的腳都失敗了。
他委屈躺在地上打起哭嗝。
我知道他委屈什麼,冷嘲:「在你做一件事前,定是想不到這麼多的,對你來說,花瑤姑娘不過是你用來呷醋和賭氣的工具,她的性命和來日,從不在你考慮範圍內。」
「你不過犯了所有上位者都會犯的錯,不,這怎麼能叫錯……」
我笑了,抬眼往外看去,衆小妖窺視着我們,一個個縮着腦袋,噤若寒蟬。
「你的下屬們是不會讓你有錯的,因爲你是山洞裏修爲最高的妖,他們的生存必須依附於你,所以只說讓你愉快的話。」
「我打你,是打你的信以爲真,打你的天真爛漫,打你的憊懶取巧,打你蔑視妖律!」
我緩緩蹲下身,憐惜地擦拭雪空臉上的淚。
他長成這樣,都是我素日忙於修煉,疏於管教的錯。
「雪空,你是妖界貴族雪頂千尾狐,你生來就擁有權力,然而你年輕、天真,衝動,憑一己喜怒便肆意濫用你的權力,卻不懂得它的重量。」
從前在妖界,他從不敢把禍端闖到我面前,因爲懼怕我罰他,怕他不乖就會被我厭煩。
這回歷劫,倒是把問題暴露得明明白白。
我緩緩閉上眼,右眼流下一滴淚。
他是師父唯一的孩子,我不能讓他被毀掉。
「……師、師姐?」
見我落淚,雪空似乎覺得自己可以被釋放了,他看我的眼神滿懷希冀。
我揉了揉他的髮梢:「叫我師姐,是想起來了?」
「嗯嗯嗯!」雪空連連點頭。
看來雪頂千尾是關鍵詞。
「也好。」
我抬手,掐起一道印訣,雪空的修爲被我盡數封印。
「師姐你幹嗎?」
他連連後退,似有所感,恐懼地看着我。
「小師弟,你是下凡歷劫來的。」
歷劫,見天地,見蒼生,見自己。
其本質,就是修者爲了具足自身,勘破自身的侷限,所必須喫的苦。
「你過來。」我隨手指揮了一個小妖,他哆哆嗦嗦地走上前。
「你帶他下山,找個妓院去把他賣了。」
小妖滿臉錯愕。
「師姐!」雪空嗓子破音,直接崩潰了,他明白,我向來言出必行。
他重新跪了下來,哀怨地拽我的衣角:「你不能這麼對我,我、我可是你唯一的師弟啊。」
「正因如此,我纔不能讓你誤入歧途。」
我眸光幽深,嘆氣:「雪空,這是你命裏的劫數,不是從我這裏走,未來也會在別人手下栽跟頭。」
雪空淚眼婆娑,連連搖頭:「可你怎麼能讓我當娼妓?」
「一身皮肉罷了,我們妖修不講究這些。」我把他的話還給他,語氣和緩卻篤定。
「雪空,你是三妖王之一,是未來會被我交付重任的左膀右臂……但在你真正掌權之前,你必須先學會,如何作爲一個失權者去生存。」
我掰開他的手,強硬地指揮小妖將他帶走。
「也許現在的你不理解,但等你歷劫歸來,師姐設宴,與你把酒論道三天三夜,到那時,你自能明白今日這一番道理。」
雪空被套上了麻袋,由兩隻小妖扛着,下山發賣。
其間,花瑤一直在哭。
「您不能這樣對他,他是不好,但天下所有強者都是這樣的,雪兄已經很仁義了,天庭還有更過分的上神,直接把替身女仙千刀萬剮給心上人煉藥……」
「天庭是天庭,妖界是妖界。」
我冷聲打斷她:「上神的權力是天庭給的,雪空是妖族,他的權力源自妖主的授予,他沒有去學天庭規矩來坑害自己人的道理,這是他應有的因果。」
「他迴歸了正途,你要爲他高興纔對,花瑤。」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嚇得她一個哆嗦。
我揮手,眼都不眨,再次斬斷一尾。
「這個給你,拿去煉化可以修補受損的根基,算我替雪空還你的。」
「你、您……」花瑤雙手接過,神情不可思議。
她一直哭泣,無非是恐懼雪空走後,她和她母親又回到受大妖欺凌的日子。
但現在不同了。
玄貓之尾在凡人那裏只是增壽,但在妖修身上,能更大限度地用來滋補自身。
我抬了抬手,召出一面令牌:「衆妖聽令。」
令牌一出,其上自帶的威壓喚出滾滾悶雷,天空層雲頓現,雷聲隱隱。
衆小妖畏懼之下,紛紛顯出身形,下跪。
我踩着轟鳴的雷鼓,站在他們之中:「我乃吞魘君白淵座下使者,如今奉命而來,將帶爾等重回妖界。」
「真的嗎?是陛下!」
「陛下還活着,她老人家並未放棄我們!」
「太好了,我們終於能回家了!」
幾位資歷最年長的老妖,確認了妖牌上的金紋後,頓時老淚縱橫。
我頷首,再次示意花瑤:「去好好閉關吧,我會照顧好包括你母親在內,所有老幼傷病弱,妖族絕不辜負每個流浪的子民。」
花瑤哽咽了,她抱着黑色玄尾跪下,目光虔誠堅定,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花瑤得逢救贖,全憑使者大人,此生願爲使者與陛下肝腦塗地,百死不悔。」

-10-
我重新收編了雪空手下的妖隊。
將野狐狸旗,改成了印有貓圖騰的妖族將旗。
我自號玄尾大聖,一路修復沿途遇到的妖界裂隙,朝東邊的大褚國而去。
那裏,是鎮妖司所在的本部。
妖族結界破碎後,妖域內的邪瘴之氣污染了人間,天庭便下旨設立鎮妖司。
妖界本就是天庭的廢物傾倒場,什麼萬年的垢穢污水、不滅的邪病疾根……天庭無法徹底處理它們,又不想污染仙界聖地,妖界就成了最好的去處。
這也是,爲什麼明明是千萬年前的同源族類,卻在分界後,仙界光鮮如舊,妖界卻越來越畸形醜陋的原因。
可憐那些被妖界邪瘴侵染的人畜生靈,都具有神志狂亂,身體畸變,發瘋攻擊同類的徵兆。
鎮妖司,專司治理妖瘴之事。
它的主體由靈界人修組成,卻是天庭指派,如今的鎮妖司總督,是一位叫作韶幽的青年道人,道行通天。
沒錯,不僅名字,他連長相都跟我那位未婚的道侶,一模一樣。
某位洞主向我彙報,當初天庭能攻破妖域結界,就是副君韶幽裏應外合、暗中背刺。
他曾被鎮妖司抓住,修爲大損,費了很大氣力,才逃出道士們的羅網。
「您想想,他本就來路不正,靠着勾引陛下才當上這個副君,若不然,他現在還是永寒君洞府裏的一個爐鼎……」
「夠了!」
我沉下臉:「事實未明,不許妄議副君。」
「怎是妄議?這可是蓮生殿下親下的急詔……韶幽勾結天庭屬實,如今身居鎮妖司高位,給天庭當狗,扣押我族,可恨至極!」洞主急了。
我蹙眉:「蓮生?他現在何處?」
目前的妖界三王——
沙夜,我五服開外的表親,不太熟,性格陰鬱,但不聰明的紅毛小鳳雞。
雪空,我師弟,老師的獨子,嬌氣混世鬼,不爭氣的小狗崽子。
蓮生則是我徒弟,相較另外二人,他是最省心的,省心到……我對他沒什麼印象。
他是我跟韶幽在冥界邊緣撿到的。
當時,蓮生被封印在一個寶瓶裏,只有聲音能虛弱地傳出。
他許諾,如果誰救了他,他就用一生的眼淚,來償還恩人的再生之情。
Ṱū́ₐ嗯……我倆本想把他直接丟了。
但蓮生哭着說,他是冥鮫一族,眼淚能化爲夜光珠,而他天賦異稟,眼淚比族人還要更大顆。
我尋思這個可以有。
韶幽不喜歡洞府的東海天珠,嫌亮得刺眼。
他早年喫了很多苦,積累下病根,畏光卻又怕黑,只好燃陰魂脂製成的冷燭,雖然光暈柔和,但平日裏陰氣幽幽的。
他長久住着,皮膚越發冷白,人也清減單薄,總愛懨懨地貼在我身上,沒力氣也沒精神。
我們這次冥界之行,目的之一,便爲了捕撈沒意識的浮魄,來煉製冷燭。
這下倒好辦了。
可以收集這個小鮫的眼淚珠子,大而圓的留着串成珠簾子,小的用來磨粉砌牆。
「你又要塞人給我養?」
對此,韶幽倒是意興闌珊:「呵,我費心費勁地帶,他們倒都只記你的好,一個兩個反要隔三差五給我添堵。」
「都是沒娘沒爹的小崽子。」
我唉聲嘆氣,頗爲恨鐵不成鋼:「沒事,敢惹你,你就打,把我當初修煉的經書拿給他們,練不完不許出關!」
「他們要是喫得了這個苦,還用我盯着?」
韶幽撇過臉去:「只怕還要四處宣揚我虐待他們。」
「他們敢!」
我輕哼:「再說了,說你虐待跟說我有什麼兩樣?敢生事端就憑他們去鬧,小小年紀不安分修煉,又菜又作,誰慣他們這樣的脾氣?」
這回,韶幽倒笑了起來。
他主動與我十指相扣,深青色的眼眸彎起,像是含了一捧生機勃勃的翡翠聖泉。
蓮生被安排在韶幽的寒池洞府。
他每天只需要切一個洋蔥,其餘時間便做個童子,跟在韶幽身邊學點東西。
韶幽說他悟性極佳,尤其能喫修煉的苦。
蓮生經常借閱我批註過的修煉手札。
同時,蓮生嘴甜心細,頗懂得討韶幽歡心,日日產出滿滿一匣夜光珠,無比自律。
一來二去,蓮生就成了我的弟子。
所謂妖界三王,並不是他們實力在妖界最拔尖,而是我閉關前,給予他們各自一滴我的魂血。
只因他們是我的族親和弟子,與我修煉同源的功法,有這層聯繫在,一旦妖界有變,他們可短暫供我神降,施展我巔峯狀態的妖力。
不說驅趕外敵,但封鎖妖界,看顧好自家族人是絕對沒問題的。
但這些小趴菜真的,我哭死。
洞主咬牙切齒:「結界被破壞之日,許多族人被裂縫吸出,流落人間,便是韶幽封鎖了妖界主要的通道,禁止族人們自由進出……」
「蓮生殿下則帶領部分族人避入凡間,與鎮妖司對峙。」
我冷笑着聽完:「那還真是辛苦他了。」

-11-
如那洞主所講,韶幽曾是我母親的爐鼎。
確切說,他是被獻給永寒君療傷用的補品。
我是早產兒。
在仙妖大戰結束後,被永寒君在戰場上生下。
她本就受了傷Ţŭ̀ₗ,生了我之後,更是境界大跌,修爲不穩。
記憶裏,她總是在閉關療傷,我見她的次數極少。
永寒君可能也不太想見我。
畢竟,我的原形實在太醜陋了。
作爲一個不知品類的妖,我生有鱗片、羽翼和皮毛,卻不像任何一類的飛禽走獸游魚,似鬼似怪,錯落猙獰的紅白鱗羽下,還能伸展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觸手無數……
像個嫁接了萬獸的雜球團子,巨醜無比。
化形前,沒有妖類不怕我的本體。
啓蒙階段,我去過唸經堂聽講,爲了清靜,也多半蹲在不顯眼的角落,假裝一隻黑色垃圾桶。
因爲我經常嚇哭別的小妖怪。
我的幼崽時期,全靠母親的幾十房面首,輪流抽籤過來照顧我。
據說,有幾位寵夫曾爲我的降生滿含期待,而當我的形貌顯露之後,又紛紛對我棄之不及。
怕被母親降罪,沒人敢冒認我父親的身份。
更有甚者,對我這醜陋的怪物,佔據妖尊長女的位置,感到不忿。
那些穿紅戴綠,搖曳生姿的小男妖常常抱團欺負我。
在我體型不大的時候,給我起外號「菜球」。
他們剋扣我的大肉丸子,餵我素菜糊糊,非要我捧着他們,叫他們小大王、菩薩哥哥,他們才肯把我的伙食還回來。
後來,我喫得像是小山一樣高壯了,黑壓壓一大尊,每每趴伏在地上,昂起腦袋,張大嘴,連呵口氣都有磅礴的氣勢。
我的小爹們,不能再用輪流制照顧我了。
那幾十個細胳膊細腿的嬌貴精,必須齊齊上陣,才能拉來一車車足夠分量的食材,每日罵罵咧咧地用投石機來餵我。
於是,我的新外號就變成了「垃圾蛋子」,這是個有屎殼郎習性的小妖寵給我起的。
他曾很自豪地對我母親撒嬌說,能把我從一個菜球養到這麼大一蛋子,特別有成就感。
我氣得差點衝上去咬他。
可恨啊,我老孃偌大的後宮,近百號人物,挑不出一個好東西。
近些年,她洞府又陸續添了好幾批爐鼎,且有越來越頻繁的趨勢。
青荔,就是那個給我取外號的面首,在所有妖寵裏,他算與我打交道最多的了。
他掩脣輕笑:「就是看你太醜了,陛下趕着再生一個好看的呢。」
我偏過頭,輕哼:「我不好看也是賴生我的人不行,你們一個個都這麼標緻了,我還這麼醜,可見永寒君本體也漂亮不了多少。」
韶幽,就是這個時候被送來的。
那時我剛滿百歲,尚未化形。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升騰出了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因爲,他有張必定得寵的臉。
只一副未加修飾的蒼白病容,便集了月色的清冷,雪色的光豔,玉色的雅澈,合三色之自然融於一處,昳麗而清絕。
偉大。
以己度娘,那甚至是張會成爲繼後的臉。
不行不行不行,他漂亮得嚇人,簡直給我一種能覆蓋我母親基因的那種恐懼感。
若他生的崽子比我更美……那,那個永寒登豈不是更不會多看我一眼了?
跟韶幽同一批的爐鼎,只有他,腳踝上被拴了鎖鏈,不能大邁步行走,脖頸上也用特製的馴奴環勒住。
同樣制式的素色衣物,白髮少年走起路來,身形顫顫,鐐銬叮噹。
我格外留意他,出於好奇,伸出一條觸手拉動那根鎖鏈,害他摔倒。
韶幽像是被折磨得麻木了,目光疲憊,墨綠瞳眸如寶石蒙塵,生氣頹散。
在監督的催促中,他忍着痛,喫力地爬起來,卻看也不看害他倒黴的原因。
好一個美麗的短命鬼。
我心中嘆息,繞過他,繼續往洞府深處遊走。

-12-
瞧瞧,永寒君難得出關一次,妖界事務問也不問,張嘴就要爐鼎,真是勤勉。
「怎麼竟是些木水屬相的小豆芽,沒有冰屬相的?嘖,修爲都太低了,是拿來打發我的?」高高在上的妖界君主沉着臉,語氣森寒。
執事小妖抖着腿跪下:「陛下息怒,實在是,域內與您屬性相合的冰系妖修,都已經送盡了……」
「真是不中用。」
永寒君一拂袖,無形威壓散開。
衆妖心驚膽戰,齊刷刷跪了一地。
「陛、陛下,這個是南風洞主親手獻上的寶物,冰屬相的極寒之體,請您檢驗……」執事妖滿頭冷汗,指向角落裏的韶幽。
聞言,衆妖紛紛跪伏着移道,將韶幽「讓」了出來。
少年跪在殿中,身量消瘦,色如冷霜。
直到與永寒君對視後,他纔像活了過來,隱忍的怒氣如火焰,自那雙蒼翠的眸中噴湧而出,剛烈鋒銳。
永寒君定睛一瞧,雙眼微微睜大。
「……哦,韶幽?青雲師妹的獨子,你還活着。」
「託您一紙議和書之福,我白騰幽蛇全族葬送於仙妖戰場。」韶幽聲音滯澀,如泣血的殘琴。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開戰,天庭一方勢頹後,曾脅迫青雲君與妖主議和。
母親假意同意,卻發動了一場奇襲。
最終,妖族大捷,而青雲君全家,卻被天庭推出來擋槍,除韶幽外全部殞命。
永寒君露出毫無笑意的笑。
一口雪亮白牙,森冷如鋼刀,彷彿下一刻就要喫人。
「不用謝我,你母親身爲副君,衆妖王之首,卻私帶祕典,舉家遷徙天庭,是她背棄我、背棄整個妖族的命運在先,這都是你們應得的。」
她走近兩步,靠近韶幽,欲要捏他的下頜。
「呔!無德老妖太。」
我退去隱形術。
瞬間,龐大身形如黑雲蓋頂般,填滿了大半的洞府空間。
我怒氣衝衝:「也不看看你這寒酸的府邸,連養我一個妖都養不起了,飯都不給喫飽,你要生第二個出來一起餓肚子嗎?」
我還沒化形呢,可不能給她生二胎的機會!
「誰把這個混賬東西放進來了?」永寒君蹙眉,直接問責當值的面首。
「這……」對方結結巴巴。
「是我自己找來的,不關他們的事!」
我嚷嚷着,努力把視線吸引到自己身上。
永寒君冷笑,左右環顧,發問:「青荔何在?他平素喜歡與這崽子待在一起,許久未見了,人呢?」
兩個妖寵對視一眼,惶惶然搖頭。
「我問最後一遍,青荔呢?」她加重了語氣。
所有人把頭低了又低,沒有人應聲。
永寒君這才ṱú⁷施恩似的,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我僵住了,被她淬冰的眼神一凍,頭皮發麻,眼不自覺下移,身形龐大如我,氣勢也陡然下落。
「吐出來,阿淵。」她聲音沒什麼情緒。
我努力抬起頭,扛着壓力與之對視。
「吐出來。」她靠近兩步,周身寒氣靈壓逼人。
我睫毛裹上了一層霜,眼淚實在不爭氣:「不……」
「啪——」
永寒君抬手便是一個大耳刮子,用力極猛。
我往後飛出十幾米,口涎溢出,一個穿紅衣的面首被我吐了出來——不是青荔。
永寒君挑了挑眉頭。
我正試圖往逃跑,一隻蛟皮骨靴便踩在了我的觸手上,直接將我定住。
緊接着,噼噼啪啪,一個又一個巴掌落下來。
一個又一個的面首,也三三兩兩,陸陸續續,被我從嘴裏吐了出來。
足足有小百之衆。
都是曾派遣去照顧過我的「菩薩哥哥」。
離開獸口後,他們無一不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地,抽泣着,不時將驚慌的目光投向捱打的我。
終於,一個穿青黃色羽衣的面首,被我吐了出來。
他大驚失色,還未回過神,就被永寒君一把吸了過來,捏住脖頸,骨骼咔咔作響。
我哭得嗚嗚咽咽,身上的觸手全都伸展開來,顫巍巍去抓永寒君的衣襬——
「母、母親,你不能再吸了,再吸幾次,他們就變得跟虹紗一樣了,又老又醜然後要死掉……」
虹紗曾是頗得寵的一個……爐鼎,也是最開始起鬨叫我菜球的傢伙,資歷比青荔更老一些。
從他髮絲開始斑白,光潔的皮膚變得鬆弛、暗淡開始,就很少再來看我了。
我以爲他只是病了,好轉後還會回來跟我鬥嘴說笑,但,青荔卻說他已經「不中用了」,很快就會被送出永寒君的洞府。
他的語氣稀鬆平常,毫無希望,告訴我,都是這樣的。
包括他自己。
包括每一個按時來給我餵食的妖寵。
他說,我用不着擔心沒人來送飯,沒有他們,也還會來新的人。
你纔是真的小大王,沒人能欺到你頭上。
青荔笑了一聲,別過一縷髮絲在耳後。
我驚恐地發現,那是幾根代表生機喪失的白髮。
可怎麼會這樣呢?
爐鼎……
原來不是爲了生孩子的意思嗎?
「我說怎麼趁手的人越來越少,都藏到這裏來了。」永寒君語氣陰冷。
「唔……」青荔喫力地掰着他主人的手。
「你想庇護他們?爲什麼?」永寒君深深望着我。
我含着淚,被她踩在腳下:「他們……好,我不要他們死,爲什麼一定要有爐鼎呢?」
永寒君笑得殘忍:「因爲這麼做,是最快完成力量聚攏和原始累積的行爲,天庭一向如此,我既要與之相爭,豈能不用?」
我繼續要上前,卻被一腳踹飛老遠。

-13-
「這是……欺天之器?」
我摔得眼冒金星。突然,聽到一聲難以置信的驚呼:「竟真的被造出來了?」
我痛得沒有力氣坐起來,只好勉力讓觸手上長出一隻眼,便見韶幽的目光是前所未見的熾烈炯亮,燃燒的不知是憤怒還是驚懼,直逼永寒君:
「你真的瘋了,爲達目的,不惜用子嗣的魂魄做此禁術的魂眼!」
欺天之術。
是當年青雲君研究出來,由妖界牽頭,六界異士都有參與的,針對天庭的一項祕術。
六界衆生苦天庭久矣,包括一些仙界中人。
歷任天帝都握有天道授予的「司命簿」。
六界衆生的姓名與命數,都受制於天庭。
什麼時候歷劫,什麼時候遭難,什麼時候飛昇,自你一誕生,便早有定奪。
想要掌控更強的術法,獲得更久的壽元,只有成爲天庭神仙這一條通道。
想要成仙,就得讓自己「去五界化」。
天條之下,除了仙界的道,其他都是邪祟魔障,是左道旁門。
於是,爲了飛昇,妖要拔除妖骨,魔要削魂淨煞,老虎拔牙去爪、鷹隼剔喙除羽……你原本的神通、特性、天賦,全都要剝離掉。
終於,你入籍仙界,但也變得平庸了。
只能任憑調遣,毫無反抗的能力與底氣。
因爲隨意一個貴胄家的子弟,拿出點什麼法寶,都能置你於死地。
而那些,正是用你們五界生靈爲原材料,煉製的法寶啊。
你們爲成仙,自我割捨的代價,搖身一變,卻成了天庭神仙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驅使的大神通之物。
他們大肆揮霍着,從你們血肉中摘取的天賦與靈根,一邊還要嗤笑——看,這下面飛昇上來的就是不行。
你不甘於此,可若想更進一步,就得徹底使自己變成天庭的喉舌,成爲附庸,跟着他們罵。
罵得越兇,越沒有退路,晉升的希望才越大。
欺天之術便在這種背景下,爲反抗而生。
「那又如何?」
永寒君一拂袖,嘲弄:「青雲她覺得,帶走了祕術後半部,我便沒有辦法接着做下去了?笑話。」
她冷嗤一聲,居高臨下地睨着韶幽。
「一個子嗣罷了。」
「便是抽空整個妖界,我也要把它全部完成!」
「可你如今所行之事,與天庭何異?」韶幽毫不避諱,冷冷地迎上她的目光:
「永寒君,您確實殺了天帝,但天帝的殘忍暴戾、獨裁偏執,視臣屬與衆生如草芥工具般的態度,也全被您繼承下了……」
「現如今,您有資格站在您曾最恨之人的位置上,卻也讓那人的卑劣和傲慢,復生於己身。」
「這樣的反抗,意義何在?」
韶幽的反問擲地有聲,字字誅心。
大殿內,一時沉靜下來。
永寒君神色冷凝,陰了又陰。
「好。」
倏爾,她扯動下嘴角,透着癲勁兒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鼓掌。
「很好,說得好極了!」
在場衆妖,都被她嚇得大氣不敢出。
「你呢?」永寒君不看別人,直直將視線投向我,笑意中透着壓迫,「你也這麼覺得?」
我勉力翻了個身,爬起來。
發現不僅僅是永寒君,韶幽,還有那些被我吐出來的爐鼎們,同樣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或審視或希冀。
我心跳如鼓,吞嚥了下喉中腥甜,吸了吸鼻子後,看向永寒君,堅定地說道:「是,母親,他說得有理。」
世間不該有爐鼎的。
天庭不該視五界生靈爲爐鼎,但妖界倘若用同樣手段來奪位,焉能保證,自己日月換代以後,不會重蹈覆轍,新瓶裝舊酒?
畢竟,老路太誘惑、太暴利了。
可悲的是,對於掌握大權之人來說,想走這條老路並不艱難,只需要一點點懶惰和放縱就足夠了。
我悄悄往青荔的方向看去,他正緊攥着袖口,用十分驚慌的眼神示意我:不要說了。
我深呼吸,更加堅定道:「讓原本鮮活的生命坐視自己困於窄小之地,日漸枯萎、衰竭,喪失一切,這太可憐了……」
「陛下!小、小主人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還是個沒化形的稚子,不懂這些的!」青荔神色焦急,跪行着往前。
因剛纔的衝突,他被永寒君甩飛,受了傷,勉力維持着人形,衣袍下還是露出兩隻青爪。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不是屎殼郎精,只是個喜歡築起巨大巢穴的青腿小鳥。
他淪爲爐鼎後,一無所有。
每日投餵我,打趣我,爲我梳理毛髮和鱗羽,看我從一團小球,長到了小山這麼大,是他枯乏等死的人生中,不多的樂趣。
「求陛下,不要遷怒小主人。」又一個爐鼎跪上前,他咬着發抖的牙齒,強行鎮定,「躲在她腹內,是我等有意引導,小主人心思單純,絕沒有忤逆陛下之意。」
「是啊……」
陸陸續續,那些跪了一地的爐鼎紛紛上前,試圖將我遮擋在身後。
他們都是看着我長個頭的人。
他們的生命日日流逝,而我能喫能喝,一日更勝一日強壯起來。
久而久之,他們便將我視爲自身生命的灌注之物。
我纔不是什麼「小主人」。
我只是這些卑微入塵的失權者們,用僅有的餘力,築起的一個精神避難所。
而我太弱小了,弱得連一個巴掌都擋不過。
「你以爲,將這些人藏進體內,就能庇護他們?」
永寒君語氣溫涼:「你即便吞下一百個、一千個又能怎樣?孱弱受難的是我們整個族羣,難道你還吞得下整個妖界?」
「哦不,妖界之上還有天庭,受天庭盤剝凌虐的是整整五Ťũ₌界生靈。」
「你又能如何?」
永寒君語氣逐漸猙獰,朝我步步緊逼:「不同流、不化惡、不蠶食弱小,你什麼都做不到。」
我死死咬着牙,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未必。」一旁,觀摩許久的韶幽突然站出來。
他神色晦暗,垂下長睫:「如果她成爲欺天者,修祕術至大成,便大有可爲。」
永寒君挑眉:「怎麼,你們白騰幽蛇一族,回心轉意了?」
韶幽冷嘲:「一個纖塵不染的稚子……呵,您費心將她展示在我面前,不正是爲這一步?」
「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永寒君一指我,冷笑道,「百年內,助她化形。」
「若做不到,你同這些爐鼎一樣,被壓榨成灰掃進地縫裏,也沒人在意。」
永寒君用實際行爲告訴我:凡所求皆有代價。
我想救青荔他們,得在百年內順利化形。
韶幽要擺脫爐鼎的命運,必須全力助我。
妖界,知曉我原貌的妖怪極少,即便我曾經在講經堂嚇過幾個人,他們也不知道我是妖主之女。
我一直住在妖主洞府後的山谷,母親下了禁令,她閉關期間,只有送飯的爐鼎可以往返。
對我來說,那裏實在太小了。
除了幾座硬邦邦的小山,便只有一個水坑,只夠泡到我的小腿。
韶幽毫不客氣地說,這是圈養牲口的行爲。
在他的提議下,永寒君將妖域西部一大片荒僻的無妖區,劃給我當了修煉場地。
她則親自守在無妖區之外,閉大關。

-14-
幸好,我是個理想的學生。
做什麼都能沉心靜氣,一點就悟,現在有了法門,更是修行極快。
但韶幽並沒有太多喜色。
他覺得我奇怪。
「你想過嗎?你做的這一切,不過是讓自己變成一個更趁手的器物。」
「爲什麼還這麼高興?」
相處熟了,韶幽給我的感覺變了。
也許,他並沒有那樣正氣凜然,也沒有視天庭爲死敵般義憤填膺。
那日與永寒君的對峙,義正詞嚴,只是他的表演。
他在演,演他母親青雲君——那位真正德高望重的前輩。
韶幽喫準了永寒君的性子,雖然嘴上不饒,心中對她那叛徒師妹,依然懷有敬意與舊情。
他需要繼承永寒君對他母親的情誼,讓自己好過一點。
「你難道不爲自己想想?」韶幽退後兩步。
「想什麼?」
烈日當頭,我訓練累了,一頭紮下水,直接喝乾半個湖泊,這才仰起頭,抖了抖身上的鱗片和毛。
「想想不用被人宰割的日子。」
韶幽收起了雨傘,扔到別處:「想想凡俗人間的天倫之樂,母親的愛是很好的東西……你本不需這般努力,就能很開心。」
我懂得他的意思。
「但我並非凡俗人家的孩子。」我搖搖頭,淡然道,「永寒君要的也不是孩子,而是助她伐天的利器。」
倘若我非利器,永寒君就不會生孩子了。
自然也沒了今日的討論。
「我覺得,伐天是件好事兒,一旦成功,五界受難者們各自都能落到好處。」
我語氣輕快,眼中一片明澈真摯。
韶幽涼涼地笑了:「你能這樣想,說明依然有冗餘的權力和資源傾斜給你,你不必爲生存空間憂慮,不必朝不保夕地逃命。」
「在這等世道下,天真樂觀,纔是第一值得炫耀的資本呢……就跟我當年一樣。」他笑得嘲弄。
韶幽比我年長兩百歲,卻曾碎丹兩次。
第一次捨棄妖骨,是爲上天庭,碎妖丹凝金丹。
第二次則是青雲君落難後,他幾經流落,輾轉爲奴,先後被幾位主家攝取仙基,金丹枯竭而散。
欺辱過他的,有仙人,也有大妖。
他自己做過妖,也做過仙,沒什麼不一樣的。
無非是妖的惡粗蠻赤裸些,仙人的惡藏在市儈精明的僞善之下。
幾百年的顛沛流離,韶幽大徹大悟。
什麼出身、人脈、族類、站隊……他唯一能依仗的,不過是自己這身殘破的修爲。
饒是兩次內丹破碎,韶幽依然在三百歲之前,重新凝聚妖丹。
無論仙妖,內丹的凝聚都是修煉之基礎,內丹的優劣,直接決定壽元與資質上限。
要說韶幽的這番境遇,給他帶來了什麼,不過是讓他一次次被消磨得更平庸了。
越修煉,就越有這樣的感覺。
韶幽以前的資質,可是被永寒君看中,執意要選作「欺天之器」打造的頭一人。
他也曾狂熱地追求過正義,自認爲,我輩妖修,能爲伐天大業犧牲小我,有何不可?
然後呢?
然後呢……
如今,他似負萬斤之重的軟骨蛇,爬得磕磕絆絆,舉步維艱,卻未必比小家蛇修煉得快多少。
「當年,青雲君爲何要投身天庭?」我好奇。
韶幽沉默下來。
我以爲,他不會說了。
「因爲,不夠用了……」韶幽的笑,透出晦澀的譏諷。
鑄造「欺天器」的主材料,妖界中已經耗空了。
永寒君是個固執的理想家,獨裁者。
她堅信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對於她的伐天大業,投入了自己的全部——修爲、壽元、前途、退路,甚至是子嗣和摯友。
但凡是爲了天下蒼生,她從不拘泥小我的犧牲。
她自己這樣做,也督促身邊人應像她一樣,爲大義,奉獻全部。
在永寒君看來,青雲君的孩子們,就是現成的主材料啊……
其中,韶幽最爲出衆。
也是最可能吞喫掉自己姊妹兄弟魂魄後,蛻變成爲大魘,也就是所謂的「魂眼」,作爲欺天器的主意志。
聽到這裏,我頭皮一下子炸開了。
「難道說,我就是大魘?」
「是啊,多麼瘋狂。」韶幽雙眼閃爍着詭異的冷光。
「所謂的欺天之器,之所以能遮蔽天機,便須得無所不用其極,極端至極,方能五十遁一。」
有六界義士參與其中的欺天之術,欺天之器是一切計劃的根本,祂首先是一件不容於世的法器,能與天道規則分庭抗禮。
既然是法器,就有器靈,爲法則之魂,自生意識。
大魘是青雲君的命名,可能只是下位者試圖遮蔽天機的浮生大夢,然而一旦功成,便能成爲驚醒天庭萬載千秋美夢的噩耗之魘。
欺天器之魂不止一人,而是我不知道多少兄弟姊妹魂魄之融合,最終,相互廝殺吞噬,我們殘餘的意識聚合起來,便由法則生成了魂眼。
也便是現在之我。
烈日下,我彷彿被一盆雪水兜頭澆下。
「怪不得……」
怪不得,妖族萬年來受毒瘴侵襲,身體變異,其中不乏畸形怪異者。
但醜成我這個樣子的,前所未見。
原來如此。
我的醜陋和畸態,從促就我誕生的殘忍手段中,就已然註定了。
「嗚……」
我無力地匍匐在地。
每一根觸手都悲哀地垂落了下來,遠遠看去,像一大攤散亂難看的黑色海帶。
韶幽原以爲我會一蹶不振。
沒想到,我比以往更加刻苦了。
我不知,自己有沒有繼承永寒君期望的能力。
但在有限範圍裏,我想盡力幫助,那些因我誕生而受到波及的人。
比如韶幽,我會努力修煉,等化形之後,解開釘在他腿骨上的鎖鏈,我要給他找來好多好多的天材地寶,讓他不要憂慮生存。
對青荔他們,等我變得更加厲害些後,就能找個環境適宜之處,將他們好好安頓,照料晚年。
我已滿足了。
如果我早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會更乖一點,不讓青荔和虹紗他們爲難。
因爲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有義務關心我、跟我說話、待我猶如正常的妖獸幼崽。
青雲君一族的下場,不過是永寒君爲了供我誕生,而造下罪孽的冰山一角。
我存在的一切都揹負了原罪。
「原罪個鬼!」
「你有多大的能耐啊,給自己找這麼大一口黑鍋揹着?」
時間不長,但韶幽能比任何人都敏感於我的情緒,那雙深青色的眼睛,彷彿能洞悉一切。
他一句話道破了我的糾結。
「你要爲永寒君向我道歉?你憑什麼道歉?你是什麼獲益者嗎?」
我避開他目光,囁嚅:「那青雲君……」
「這更跟你沒什麼相關!你耷拉着臉,就爲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韶幽走近,扯了扯我的觸手。
我如往常一樣,將他托起、升高,直到他能摸到我的臉。
「來,睜眼,看我。」韶幽向來性子冷淡,很少對我疾言厲色。
我們對視。
「你聽好了,小毛球,青雲君的所有行爲,都是她作繭自縛……我託生成她兒子,也是活該倒黴,這跟旁人沒什麼關係,更賴不上你。」
我第一次見韶幽這麼大情緒,居然是對他的母親。
「就你娘,永寒君那個德行,她頂多當個暴君,執行能力強點……她那個腦子你就算把她逼死了,她也研究不出欺天器這種損招。」
說着說着,韶幽自己都笑了,苦笑:「青雲君估計自己都想不到,她費盡半生心血獻上的『刑具』,暴君要拿她的孩子們做第一個實驗。」
笑死,碰上瘋子誰不跑?
「但她是真心愛護你,爲了你好。」
「是啊,她走了之後,再沒誰對我這麼好了。」韶幽撇過頭去,輕輕吸了吸鼻子。
「那真正對一個人好,是什麼樣子?」我追問。
「就是……」韶幽想了想,組織語言,「我用你喜歡的方式去關心你,但不需要你做回應,與我的相處中,你永遠能做你自己,不用爲這份心意去改變什麼、交換什麼。」
我若有所悟,點點頭。
「聽起來,很有犧牲精神吧。」韶幽開玩笑道。
「不會哦。」
我認真地看着他:「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一廂情願的自我感動在先,沒有感動過自己後,還要強行索取好處的道理。」
「我也要這樣,不讓喜歡的人爲難。」我下定決心。
「孩子話。」韶幽輕笑起來。

-15-
好消息是,永寒君的傷勢再度惡化,爐鼎已經無用,如青荔一衆乾巴巴的虛弱小妖,在韶幽的幫助下,得到了妥善安置。
我寫了很多信,拜託韶幽幫我寄給他們。
但只有青荔給我回了信。
寥寥數語,只讓我安心修行,莫去管他們。
韶幽嘆氣:「你寫得太諂媚了,人家疑心你又喫不飽,蓄意讓他們重操舊業,給你送飯呢。」
怪不得。
他通篇強調自己年老體衰,不宜行動。
壞消息是,永寒君封住了自身最後的神魂和妖力,閉了死關。
只說,要我化形後再去找她。
應是見最後一面的意思。
駐守無妖區的,換成了雪頂千尾族的大長老。
依永寒君的旨意,待化形後,我要拜他爲師。
那一日,天現異象。
爲了遮蔽天機,整個妖族元老盡出,不遺餘力地施法佈陣,延緩天劫威壓的掃視。
只有韶幽注意到我狀態不對。
事態緊急,他當即吐出妖丹,灑下一片潤澤的清光來,爲我護法。
一陣冰涼清幽之感將我覆蓋。
意識模糊間,我頓感五內中的躁動被安撫下來,天靈之上,縷縷黑色煙霧也被緩緩逼出。
我吞吐着這份靈氣,只覺得舒適極了,被吞噬的本能引導着不斷地吸納……
終於,內斂的精芒在我雙眸中聚顯。
睜開雙眼,我化形成功!
蛻去那臃腫醜陋的怪物外殼,我凝聚的新身體,匯聚了日精月華。
從外表看來,也是個鍾靈毓秀的小姑娘了。
但根本不及我高興,韶幽便像瘋了一樣撲上來。
「還我!」
我一時不察,被撲倒在地上,韶幽面色慘白,眼神卻帶着狠色:「吐出來!白淵、你快給我吐出來!」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他極力來撕扯我的嘴,狀如應激的野獸,動作大到腳鏈都扯破了,血流了一地。
「什麼?」
我一時茫然,只顧招架他的攻擊。
「妖丹!我的妖丹!」他大吼,快哭了似的。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我的心陡然跌入了冰湖之內。
「好像不行,它跟我的妖丹融到一起了。」
此話,如當頭一棒,敲得韶幽回過了神。
他怔怔地注視着我,面色更白了,神態呆滯,又帶有壓抑的氣憤。
「我以爲、我以爲你是不一樣的。」他癔症似的喃喃說道,空氣中彷彿有什麼碎掉了。
「別,我、我會想辦法,你先別急……」
我慌了神,意亂嘴也拙,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太陽穴鼓鼓地急跳着。
韶幽已經聽不進話了。
他剛站起身,便被腿上的拴骨鏈絆倒,胡亂掙扎幾下也沒起來,反倒被氣得嘔出一口血,素白麪頰上掛着兩道淚痕,竟然昏厥過去。
韶幽大病一場,病情持續了幾個月。
醒來了,也不肯見人,尤其不願見我。
我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歇斯底里,又哭又笑,大嚷大罵,從睜眼罵到入睡,他一開腔便毫無忌諱,上至天庭下到妖界,沒一個有名字的能走運逃出他的嘴。
有時候,他罵得連嗓子都嚎破了音,方圓十里,沒有一個妖怪敢靠近那裏。
每每躲着他去見他,我都心如刀絞。
另一方面,在拜師結束後,我又完成了洗塵典禮,作爲永寒君之女、妖域的少族長,正式與衆位妖尊、洞主見了面。
我逐漸有了權力,前所未有地自由起來。
眼下,韶幽住在靈氣最充裕的寒池洞府,有妖域最資深的藥師爲他調養身體,同時,各類補藥不間斷地送去。
他身上的病好了,發泄夠了,又異常安靜起來。
整日除了喫藥,便蹲在洞府外,仰頭盯着天上的飛鳥看,似聾似啞,呆滯恍惚不吭聲。
總是一蹲一下午,像個被鉚足勁吹脹破的爛口袋,精神萎靡,一日不如一日。
我正式去探望他的那天,穿了件純黑的袍子。
韶幽抱膝坐在草地上,只懶懶地掃了我一眼,又去看鳥。
我單膝撐地,跟他並肩蹲下,看同一個方向的鳥。
「韶幽,你要不要做我道侶?」我開門見山。
韶幽表情終於有了波動,下垂的眼睫倏然睜大,看稀奇物一樣,轉過了視線。
我不疾不徐:「你該能感受到,你的境界沒有跌落,只是暫時調動不了妖力。」
從誕生之初,我的天賦神通便是「吞噬」。
當自身受到不可控狀態時,妖性本能會驅使天賦施展以自保。
天賦是每個妖修與生俱來之物,比如永寒君的天賦神通可凍結四海,青雲君的騰雲之法,一日可暢遊萬里,來去如光。
韶幽的妖丹入口後,卡在我的妖丹之內,合二爲一,難捨難分,但我並未主動煉化它。
所以,它依然與韶幽保有聯繫。
「那又如何?只需你一閃念,煉化它只在彈指間,我須臾便能淪爲一個廢妖。」
「我不信你。」韶幽深呼氣,自嘲地一笑,撇過頭。
「那,這個給你。」我把一個匣子遞給他。
他打開一看,瞳孔倏然收縮。
「這是……」
「永寒君的妖丹。」
我語氣平淡:「你們屬性相合,你煉化她的妖丹,直接繼承她的修爲,並不困難……我可以給你準備重新淬體的材料。」
韶幽這纔看清我身上的打扮,驚呼:「她兵解了?」
我點頭。
韶幽蹙眉,複雜道:「這是她給你的,讓你煉化後,可直達最後一步,躍向虛空——」
我打斷他:「不用它,我要憑自己修煉到那一步。」
韶幽深深看向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因爲她的道,不是我的道。」
即便強制結合,也難能圓融貫通。
更與大道相去甚遠了。
「但是,只有做我的道侶,你才能收下它。」因爲這是妖界的規矩,我逐漸小聲。
「哼,理應如此。」韶幽語氣坦然,神色卻更冷,將匣子撒氣似的抱入懷中,「你可不要後悔!」
「絕不會。」我斬釘截鐵。
韶幽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快泄了氣。
「爲什麼?」
「因爲,我想要對你好。」我垂下目光,自覺十分虧欠他,「我、我是認真的,你不必喜歡我,你只要相信我就夠了。」
伐天之事,本就與韶幽無關。
若連我也失敗了,他煉化了妖丹,自走自的,有永寒君的妖力護持,六界之內總有個地方能躲。
一丹抵一丹,很公平。
這便是我的打算。
「你真的很過分,存心叫我不舒服,連恨都不能恨得痛快。」韶幽咬牙切齒,渾身發起抖來:
「幾番大起大落,難道是我十惡不赦,罪有應得?」
「把我踢到泥坑裏,再拉我上來,我活該感念你的恩典?被你庇佑、受你的特權優待、最後再順理成章地愛上你?」
「你明知道我一無所有!」
我任他抓着我袖口發泄,一聲不吭。
韶幽哭了,爆發出極爲哀怨的哭腔:「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絕……」
「你這是謀害我!你拿一顆真心,拿我最想要的東西來誘惑我,我怎麼可能、怎麼能不喜歡你?」
他抱住了我,臉枕在我肩窩上抽泣。
「是、是我的錯……」
我雙眸微紅髮酸,輕拍他的後背,柔緩地用手指梳理他微亂的銀髮,難以不動容。

-16-
後來的一段時間,韶幽陪我一起照顧病重的青荔。
青荔臥病在牀,已經蒼老得滿頭白髮了。
他損失的根基是不可逆的,即便服食了我送來的補藥,也見效甚微。
「哦,誰家的小妖怪化形後這麼俊哦?」
「原來是我們球蛋~」
他聲音略啞,剛笑了一笑,又開始咳嗽了。
我跪坐在他病榻前,去幫他順氣,心底發酸。
握着眼前人的手,彷彿當年那個青黃色衣衫,環佩叮噹的年輕妖精,還跟當年一樣,會在夏日裏搖着團扇,攛掇着其他妖精,跟我捉迷藏。
壓着那股悲涼酸苦,直到青荔撒手後,我才徹底抱住他的鳥屍,放聲大哭。
「沒有了,沒有了……」
又走一個。
我有的不多。
會把我當小妖怪,而不是什麼伐天工具的人。
韶幽環住了我的肩膀,我順勢將頭埋在他前襟上,嗚咽道:「我真的只有你了……」
他眼圈同樣泛紅,直說好。
我再度閉關前,當着所有大小妖王的面,在他們或不善或鄙視的目光下,與韶幽完成了訂婚典禮。
我上前一步,將那些目光通通逼退:
「這是枯榮君,我的道侶,你們見他須同見我一樣。」
韶幽回握住了我的手,神情堅定。
枯榮。
循環往復,卻也生生不息。

-17-
我指揮着妖隊進入了大褚國境,一路暢通無阻。
越靠近皇城,肅殺之氣便越濃郁。
妖氣與血肉腐爛的味道摻雜在一起,揮發出一城沉黯的死意,隨處可見戰戰兢兢、倉皇流竄的百姓。
鎮妖司大殿之前,兩股勢力正在對峙,劍拔弩張。
踏懸在半空的兩人尤其眼熟。
「使者大人,是蓮生殿下!」
「按原計劃待命。」
我制止住躍躍欲會合的大部隊。
天空上,一身銀藍薄甲的蓮生好不神武,一柄長槍將白衣道人逼得節節敗退。
「鎮妖司的督使大人,你今日不給我妖界一個說法,我便屠盡此城百姓,給我師尊報仇!」
啊啊啊啊,這個孽障。
我額角青筋一跳,腦門嗡嗡作響。
摸了摸口袋,只有幾件從蘭心那裏搞到的法寶,我直接祭出一隻金絲鐲,朝蓮生兜頭砸了過去。
蓮生正意氣風發,頭上陡然捱了一擊,頓時哎喲一聲,搖搖晃晃地落下雲層。
韶幽退回了鎮妖司的衆修士當中,他目光微閃,看了過來,仍靜靜站着,未置一詞。
迎着他的審視,我微微一笑,卻先走向蓮生。
對方正揉着額角,眼神仍茫然。
我直接一個耳光呼了過去,乾脆利落。
「威風啊,小蓮。」
「你是……師尊?」
從熟悉的力道中,蓮生一下認出了我。
「百年不見,都會學人家屠城了。」
我戲謔道:「不愧是上任天帝的孩子,真委屈你了,居然在寶瓶裏等了七百年,天庭可難見這樣忍辱負重之輩。」
「師尊是怎麼知道的,莫非……是那個司命!」蓮生擦了擦臉,神色一瞬陰沉下來。
我冷笑:「他都交代了,我的魂血也是你給他的,不然,憑天庭的其他手段,可牽動不了我的因果,迫使我下界。」
那小司命官,只是司命閣的臨時工,乾的活又髒又累,還擔着高風險,這般拼命不過貪圖點油水。
聽聞大戰在即,他自然不願參與其中。
得到我的令符信物後,小司命便將所知的消息盡數抖出,帶着親眷離開了。
蓮生面色沉鬱,但很快整理好情緒,不裝了,話語也透出真誠:「師尊是聰明人。」
「何必非開戰不可呢?弄得生靈塗炭。」
「不若歸順了天庭,您到底是教養我的師尊,我現在已是天庭太子了,等我當了天帝,屆時整個六界,還不是咱們師徒說了算?」
「您看,枯榮君都已先應下了。」
面對我,蓮生姿態謙恭一如往常。
然而,鎮妖司的人,卻緩慢地將韶幽圍了起來,頗有脅迫之意。
蓮生就地跪下:「不瞞師尊,自您入城開始,天庭便在注視此地,若您不降,將有神雷降下,這一城的百姓以及……枯榮君,定要性命不保了。」
「徒兒斗膽,懇請您爲無辜的蒼生考慮。」
「倘若您一意孤行,屆時血流成河,屍骸成山,因果業障加身,您又該如何面對您的道心?枯榮君對您恩深情重,您如何忍心看他因您的一己私心而死?」
瞧瞧這動聽的語言。
我簡直忍不住笑了:「你們天庭之人,睜眼說瞎話都不會笑場嗎?」
「按照這個邏輯,天庭是萬惡之因,六界的揭竿反抗是它應償之果……我的到來,自該是天道所趨,天庭非但不該攔我,還該感恩我的到來,感恩我賜祂們毀滅的終果,這如何不算以身合道呢?」
蓮生抿緊了嘴。
良久,他深深嘆息:「看來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蓮生站起身,面無表情,抬手打了個信號。
登時,天雷滾滾,紫電霹靂。
轟隆隆,暗沉厚實的雲塊壓下,一層重似一層,仿若太古巨獸正探下他猙獰的頭。
雲層上,是星羅列陣的各路神仙,各自手持法寶,居高臨下地睨視凡塵。
我毫無懼意,反倒張嘴一吞——
倏然間,威勢猶如日月倒轉、星辰扭曲。
衆仙東倒西歪,法寶們也紛紛脫手,被我的利齒一咬,盡數吞入腹內。
小貓妖的身體定然是承受不住的。
於是,在施法前,我便以魂體出竅,從虛空中生長出了本體,並將小貓藏在了腹內的妥善位置。
「白玄,你爲我斷去兩尾,又供我神降,我以我本體的十尾回贈之,你只管安心融合它們,日後如何,便是你個人的造化。」
雲上,神仙們亂作一團,雷閃都小了,有幾個甚至驚慌地掉下了地面。
看啊,這就是祂們真實的能力,一旦被撤掉剝削所得,那些平庸虛軟再也無所遁形。
我哈哈大笑,雙掌朝天,感受着天道接引之力。
仙界處於六界空間的制高點,最高爲三十三天。
傳說中,讓天帝渡劫的虛空,位於三十三天之上。
但我知道,虛空不在那裏。
它雖高於六界,又無處不存在,一落葉、一捉影、一閃念中,皆有虛空。
此時,虛空中我的元神已渡過了全部的天劫。
蒼天之上,裂出了一條金色星河,宛如鑄就的天梯,緩緩鋪到我的腳邊。
天道的威壓不可抵抗,被這條滌盪邪欲孽罪的金河光暈掃到後,衆多的上神上仙,紛紛口噴黑色污血,元神大損,摔落在地。
「白淵陛下,且慢!且慢呀!」

-18-
我還沒怎麼動,一個紅眉毛的上神,便急急喊住了我,還是按妖界的尊稱。
「吾乃長恆帝君,司命閣之主。」
他受傷墜下雲端。
明明受金河影響頗大,姿態仍然四平八穩。
緩緩道出身份後,從懷中掏出那本司命簿,如同展示傳國玉璽。
此物具有天道威能,正是天庭獨裁衆生之根本。
「哦?」我目光微冷。
「陛下莫要犯糊塗,六界衆生的生死命格,都在吾一念之間。」
長恆說着話,毫不避諱地看向韶幽所在。
威脅之意,顯而易見。
我注視着腳邊咫尺的這片金。
這是一條凌駕於天條之上的道路。
爲了追尋它,有太多人,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
「吾等沒有別的意思。」
長恆帝君姿態恭順:「您能合天道之機緣,毫無疑問當爲天帝,居我天庭之中,主宰六界。」
「長恆,恭請天帝陛下歸位!」他率先彎下腰來,高呼,聲如洪鐘。
「臣等恭請天帝陛下歸位!」
「臣等恭請天帝陛下歸位!」
「……」
地面上的仙神們也紛紛附和,有彎腰的、有下跪的、有以頭搶地的,仙人們落下雲端,綿綿不絕,甚至越跪越謙恭了。
其實,除了初代那位搭建了天條的元初天帝。
後來天帝的權威,都是天條授予,或來自世襲,或立下了天條表彰內的功勞。
總之,都是爲了整個天庭的集體利益。
長恆的意思很明白了。
要麼放棄天道梯,成爲天條下的天帝,做天庭的主宰,繼續維繫剝削秩序。
要麼,長恆就會動用司命簿,提筆勾一個滅字,化六界爲一片無生命的焦土。
「陛下還在猶豫什麼?」長恆蹙眉。
「您就算飛渡成神,這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六界,對您而言,有何意義?」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我卻看向蓮生,笑道:「我若是天帝,那蓮生太子該怎麼辦?」
此時,小冥鮫面色蒼白,離魂失魄一般,對陡轉直下的情勢毫無預料。
長恆瞥了眼蓮生:「哼,他哪是什麼太子,不過是前天帝陛下推演未來時,所下的一步閒棋……」
「天族子嗣何其尊貴?天帝怎捨得自己的孩子受這等罪,在那個黑瓶子裏待幾百年,待廢了,還如何器重?」
蓮生像是被雷劈了,身子越抖越厲害。
「不、不……這不可能,我怎麼可能不是天帝的孩子?」
他似乎急於證明什麼,顫着聲:「看看!看看!我娘是紗綾天妃,這是她給我的信物,我們冥鮫族的鱗片,我娘每隔百年都給我寄一片來……我日日夜夜貼在心口放着,從不離身的!」
長恆眼中露出幾分譏諷:「天庭從沒有什麼紗綾天妃,妖界之人又不是傻子,你若有天族血脈,旁人怎會發現不了?」
蓮生託舉着手中格外珍視的鱗片項鍊,神情恍惚,搖搖欲墜:「那、那我娘呢?」
旁邊有個知情的仙人嗤笑了:
「還找娘呢,一個棋子哪來的娘,那鱗片又不是什麼稀罕物,是個冥鮫都有,你那串物什,不定是哪位神官腳底板摳的死皮呢。」
「撲哧——」
此話一出,那些跪在我身前的仙人們紛紛噴笑。
這些人的傲慢,是刻在骨子裏的。
蓮生的奉獻,蓮生賠上的七百年,在他們眼裏就是個笑話。
下等種族哪有什麼功勞?都是應盡之事罷了。
他們看不起仙界之外的任何種族,更別提,近些年事急從權,要叫一隻低劣的小冥鮫「太子殿下」,心裏的懊喪可想而知。
「哈哈哈哈……」
蓮生也笑了,邊哭邊笑,前仰後合,一把扯碎了手裏的魚鱗項鍊。
他笑得歇斯底里,表情扭曲猙獰:
「你們啊你們,一個個稱仙稱神,都是髒心髒肺的臭魚爛蝦,有什麼資格笑我?我就想當天帝怎麼了?我這條劣等的雜魚,不正配你們天庭這鍋下水?」
蓮生的突然暴起,誰都沒反應過來。
長恆帝君受傷在身,被他一下撲倒,面門連挨數拳,眼冒金星。
司命簿瞬間轉移到了蓮生手中。
「都別動!」
蓮生高舉司命簿,笑得猖狂:「誰敢動我,我就毀了這本爛書,讓整個六界一起爲我陪葬!」
「無知小兒!天道法則加持之物,豈會被你肆意毀掉?」
長恆掙扎起身,毫不畏懼。
他一聲令下,周遭的仙人們紛紛前去搶奪。
「我確實不行,但若是我師尊,又如何?」蓮生突然看向我,狡黠詭異地投來一笑。
那本簿子瞬間朝我飛來。
我抬手要接。
便有無數靈光法術,擋在我身前,欲要阻止。
我頗費了一番周折,纔將東西搶到手裏。
打開一翻,卻是一本白紙。
「哈哈哈哈哈哈……」
蓮生受到多方攻擊,身受重傷,卻孩童一般大笑,聲音尖厲:「比起給你們這些人爭權鬥勢,我倒不如幫養我一場的人!」
當所有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時,那本司命簿,卻被蓮生暗中送到了韶幽手中。
蓮生吐出一大口血。
他看向韶幽,眼圈泛紅:「枯榮君,是我煽動妖界衆妖作亂,將您逼入鎮妖司爲質……我蓮生不悔今日之舉,唯獨對不住您!」
「事到如今,我方纔知曉,這世上對我最好、一直指導我修煉、對我百般呵護的,只有您,您纔是我心中唯一如師如父的親人。」
他哭了,淚珠在臉頰滾落後,化爲了明珠……果然比尋常鮫人都更大些。
許是七百年的瓶內,日夜煎熬,也經常哭泣的緣故。
「師尊……殺了天庭!」
彌留之際,蓮生看向了我,那雙眼瞪得斗大,嘴角慘烈誇張地譏笑着,似要將此生所有的不甘與恨意,都凝結在臉上。

-19-
局面徹底亂了。
妖族與靈界修士展開混戰。
仙界的戰力源源不斷,從天上往地面輸送。
長恒指揮着仙人們促成一道肉牆,勢要阻止我踏上直通虛空的金河。
我全力施法,壓制着場內還有餘力的幾位戰神,一面放出神識,格外留心韶幽的安全。
實際上,全然多慮了。
鎮妖司外,韶幽輕盈靈活得像只燕子,沒了掣肘之事後,面對四方的集火,他掐訣引符,飛掠來去,遊刃有餘。
這些年,他從未放棄自己。
即便無法修煉內丹,他也自研出了一種「外丹」之道,只要有足夠多的靈力作爲壓制,便可以凝結無數丸黑色小丹。
看起來,它們相較尋常妖丹略微遜色,但爆炸後,威力堪比大妖自爆,有摧枯拉朽,化萬物爲齏粉之能。
倘若幾百枚同時爆炸,連上神都要畏懼退縮了。
雖然是消耗品,但理論上,只要材料足夠,作爲引線的壓制之物靈威又足夠強大,時間的累積下,施術者可以無限量凝結這種「外丹」。
爆炸之聲勢如破竹。
韶幽踩着一條由上仙們鋪成的血色屍毯,一步步朝我走來。
我們身上都沾了血,在戰場核心處會合。
「韶幽,你可以走的,到現在也可以。」
我目光柔和,眼底不由自主笑起來:「我保證,誰都攔不住的。」
但還能見到他,我真的很開心。
韶幽也笑了:「但你知道的,人一旦脫離了匱乏的狀態,比如,有了足夠的權力和愛,內心饑荒的部分長好了,就自然要想點其他的。」
「我不後悔。」他說,目光坦蕩堅定,明月清霜。
我知道,他指永寒君妖丹煉化一事。
「永寒君的道,也不是我的道。」
韶幽與我並肩而立,面對諸天仙神,從容颯然。
我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自豪極了。
仙妖對峙,自金河流瀑般的天道梯,分出楚河漢界。
那道飛渡之河,被仙族死死攔住。
「哈哈哈哈,小妖主,你以爲拿了司命簿,就能取天庭而代之嗎?」長恆帝君怪笑起來。
「若無我手中這支能批天注命的『善任筆』,那本司命簿也不過是一本廢紙罷了。」
長恆眯起眼睛,語氣漸冷:
「白淵陛下,這可是您最後的機會了,聽本君一句勸,只要肯俯首於天條,整個天庭依然願意捍衛您的神座。」
突然,他望向韶幽,如同看見小雞的禿鷲,故作喫驚:「欸?我記得你,罪仙青雲之子。」
「當年,你母親畏罪自戕,魂飛魄散後,你的命格也就被定下了。」
長恆似乎早有後手,從懷中單單摸出一頁紙,嘖嘖稱奇:
「我看看,哦哦韶幽,這是你的命途……要貧賤受辱、要病痛纏身,多壽卻要遭日煎月熬,永無翻身之日。哈,你這樣的塵泥之輩,怎能跟六界最尊貴的陛下,站在一起呢?」
我攥緊拳頭。
韶幽的那頁命簿,竟被他單獨存放了。
「怎麼樣,想不想逆天改命?」長恆循循善誘,「呈上你手中的命簿,韶幽,本君升你當上神,沒人再敢議論你卑賤的過去,六界中人人會稱頌你跟天帝陛下的結合。」
韶幽握住我的手,對長恆嗤笑:
「世人的高貴,是從他一生的品格與行爲中自然流露的,只有品行和能力都不堪入目者,才需要一本簿子充當高貴的憑證。」
長恆氣得紅眉毛直抖:「放肆!韶幽,你的命還在這張紙上,Ŧŭₒ你不怕本君送你去死?」
「話出口前請想想,你能威脅我的東西並不多。」我上前一步,將韶幽護在身後。
韶幽笑了,一把抱住我:「別擔心,是時候了,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欺天之術』。」
「整個仙界的至尊至貴們都要來瞧瞧,像我們這樣的微賤之人,是怎樣讓天庭的天,塌陷下來的!」
他睨向衆多仙界之人,橫眉冷對,又笑起來,是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
「好。」我專注地與他對視。
韶幽的吻,輕落在我眉心,像個安寧的祝願。
「冥頑不靈!」長恆被我們軟硬不喫的態度激怒了,終於動起真格來。
他慍起怒意,居然首先提起筆,要拿韶幽開刀。
霎時,我現出原形,以猙獰的深黑色巨獸之體,展露於天地間。
那遮天蔽日的龐大之物,由無數的觸手、肉芽、眼球和腦袋混亂組合,不停地蠕動變化着,難以被描述本貌。如同一尊自深淵穿梭而來的滅世邪物,一吐一吸間,便能讓萬物浩劫。
無數直視我本體的修士和仙人們,便吐血而亡,部分有高超修爲者,也瞎了眼,呆坐在地上,癡癡傻傻地流着口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
韶幽笑得癲狂,被狂風吹亂了頭髮與衣衫,他踉蹌着身形,眼圈卻紅了,幾乎激動得落下淚來。
「來吧!」他衝我大吼。
「哈噢——」我伸長了數萬只大小不等的腦袋,同時仰天長嘶,也不忘探下一隻來,大嘴一張,便將韶幽一整個全吞了進去。
長恆帝君剛被人攙着站起來,見狀,又嚇得重又朝後跌去,手裏那張命簿都險些飛出去。
「啊、啊啊……這是魔物、是邪祟!六界中怎麼會長出這樣的東西?這有違天理!」他語氣顫抖,牙冠都磕碰起來。
「還不速速去擊六界鼓?」長恆幾乎號破了音。
「是魔主降世,六界蒼生共同的浩劫!唯有隨天庭誅滅此禍根,六界生靈方有希望!」

-20-
六界鼓,是元初天帝時期,六界元首們以自身頭骨和魂力所煉化的神器,共同臣服於天條的規則下。
此鼓一響,可強行調令六界之兵,共同應敵。
祂的意志高於一切。
就連我身後的妖界族人們,也隊列不穩,紛紛跪下抱緊頭,如被施加了緊箍咒。
可笑的是,此鼓被祭煉之初的目的,是爲了制衡天庭的獨裁。
在上古年月,它們被擺放在六界相交疊之處,連最孱弱的凡人都能摸到。
若天條不公,任何人都可擊鼓,對鼓魂申訴,遣令天庭,重修天規。
如今,祂卻被高懸於三十三重天上,不見日光。
到我這一代,除了頂頂博學的考古愛好者,幾乎沒幾個聽過六界鼓的存在。
鼓聲如洪鐘,震驚六界。
鼓響一聲,仙界諸仙面無表情,如行屍走肉般麻木忍着重傷,吐血列陣。
鼓響二聲,煞氣遮天,一衆揹着重枷的巨型魔人,赤紅着眼,毫無理智地嘶吼而來。
鼓響三聲,劍氣如雨,修士們身着齊整的法衣,高呼「降魔除惡,以正天道」熱血飛揚。
鼓響四聲,幽冥陰風起,鬼火重重,英靈亡魂拔地而出,披甲上陣,唯命是從。
鼓響五聲,妖隊散亂,衆妖紛紛現出原形,磨牙吮血,六親不認,只餘兇性。
鼓響六聲,悲聲四起,凡人們拖家帶口地被修士攆了過來,烏泱泱多如蟻羣,卻在這巨大而不可理喻的世界中,只敢發出細蚊般的哭聲。
「天意在我,衆心所向!」
長恆帝君哈哈大笑,手持「善任筆」猶如令旗——
「衆生聽吾號令,隨天庭誅此邪魔,還六界清平安定!」
他言語激昂,陳詞慷慨,卻被一小羣上神們攙扶着,率先退到了六界聯軍的正後方,高高觀戰。
我毫不意外,只是輕嘆:「在你們眼中,對六界安寧的定義,大抵只是天庭內幾座宮殿的高枕無憂吧。」
「你們可知,我族的青雲君,當年爲何寧願拼一個魂飛魄散,也不願入冥界輪迴轉世?」
我涼涼地笑出聲來。
身上虯結的觸手蠕動着、分裂着……
漸漸地,一個又一個身影,從我的身體之上脫出,一步步,走入六界聯軍的視線。
他們中有人族英傑,有魔族將領,有昔日的冥府大判官,有劍劈仙山填險塹的邪修士,有嘗試革新天庭渡劫條件,卻被剔去仙骨、鎮壓在天魔池內的逆瀾元君……
他們都是近幾千年內留下豐功偉績的勇士。
是自願捨棄輪迴,將肉身與靈魂獻祭,投入「欺天之術」的衛道者。
看啊,六界的生靈們,都來看吧!不再需要掩飾什麼了!
這便是欺天之器的全部真相!
這個龐大而畸怪的體型,從來不是無端而來,而是無數的積壓,無數的怨氣凝結所致。
整個欺天之器,我不過是驅動此器行動的魂眼。
真正組此器至完滿者,卻是在不見光的陰影下,不計其數的六界義士們,不論有名無名有功無功者,抑或各界中販夫走卒、三教九流求訴無門的遭難者……
六界衆方,蒙受迫害被逼伐天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從我誕生之日起,便以他們的屍骸爲食,以他們的殘魂爲飲。
我喫了他們的肉,也變成了他們的肉,一併容納了他們傳承下來的思想、鬥志與技藝。
最後一位被我喫下的,就是我的母親,曾斬落天帝首級的永寒君。
雖然,她最後才被我分離出來,卻最爲性急,長袍一甩,一步當先,便蹬上高懸半空的六界鼓。
那以妖祖頭骨打造的鼓面上,被她重重落下一腳。
鼓聲轟然,八方震動!
聲波震盪間,被獸性支配的妖族大軍們,瞬間清醒。
不僅如此,各界逝去的首領人物們,也紛紛就位於鼓面上,砸響六界鼓。
所有人不僅清醒了,如附骨之疽般的枷鎖,也在音波中化爲煙塵。
六界蒼生的耳目,從未有過此刻這般清明。
「六界的諸位道友、義士們,貧道逆瀾,曾任天庭守藏閣文法之職,後因質疑天公貴胄,是否有壟斷天條解釋權之嫌,便被以藐視天條之罪,鎮壓於天魔池,受熔岩焚身三千年。」
紫衣女冠端立於鼓面,眉間點青印,一手託燈,一手持劍,眸光炯炯,英姿昂揚:
「以天道公義之名,謀一己之私,順昌逆亡,這便是天庭一貫的行事。」
「諸天仙神受我們供養,卻不思職責,一味向六界索取,對我們食肉寢皮,貪婪無度。」
「今日,罪果累累,反噬其根,天庭氣數已盡,爾等還不速速醒來!隨吾伐天!」
逆瀾元君高舉手中的寶燈,淡紫色的蓮花瓣綻開,清光大盛,仿若她託舉着整個極晝世界。
「伐天正道!六界必勝!」
「伐天正道!六界必勝!」
「……」
依然是由靈界修士們熱血起頭。
隨着逆瀾元君劍鋒一指,六界聯軍當即掉頭,朝身後僅存的天庭制度食利分子進攻。
神仙們最後的防線,如同紙糊,一潰千里。

-21-
在六界聯軍的擁護下,我步入那條金色的天道梯,被金芒洗滌的一剎那,化回了人形。
長恆被奄奄一息地押送到我面前。
同時呈上來的,還有韶幽的命簿,以及「善任筆」。
我微微一笑,揚手,司命簿與善任筆瞬間化爲飛灰。
「你!你知不知你做了什麼?」長恆帝君梗着脖子,司命簿的消散,彷彿也折了他大半條命。
「一筆定生死,萬物有姓名者,皆難逃其中法則,你可知這是多麼大的一種權力?」他號叫着。
我搖頭:「沒誰有資格決定他人的命格,連天道也不行,何況是你們。」
沒了這本簿子,世界照樣運轉。
萬類天然向自由。
雷收雲散,日光新霽,天庭的長恆終結於此。
我抬起手,以天道無窮的法則之力,降天庭於地面,以其磅礴仙氣於六界中分解,滋養萬物。
今日之後,六界將不再是被分裂開的空間。
所有結界被去除,天跟天相連,地與地相接。
首先,要降仙界的靈澤,哺育萬萬年來,被天庭糟蹋過的各界環境,那些積攢的瘴氣和濁氣。
各類資源,靈脈奇山,也被均勻地分散至各地,所有族類的差距,將隨着靈氣迴歸,越來越小。
如同原初時期那般,不存在仙妖魔凡,萬物皆有靈,萬物皆天然。
「仙神已死,大道長存。」
六界鼓上,幾位前輩們對我微笑,連永寒君也讚許地點頭。
我高興極了,連忙刨開了自己的心口,輕聲呼喚:
「看啊,阿韶,天塌了耶。」
伴隨着血液汩汩流出,一條通體無瑕的白蛇飛了出來,發出興奮激昂的嘶叫。
後記:萬象更始,改天換月
六界鼓化作六座巍峨的巨山,分落於天地六角,震懾四方。
因爲山頂是平的,狀如鼓面,後人便在上面建了「勇烈六廟」,刻伐天的歷史於石壁之上,代代相傳,銘刻在心。
聖壇上沒有神像,而是被累累白骨託舉起的六面大鼓。
兩側寫有一聯詩文——
「昨日猶可見,莫蹈覆轍心。」
「警錘擊吾骨,六嶽肯爲傾。」
所有人都知道,若世道動亂,凡有天怒人怨之事,山上便會降下雲梯,爲弱勢者引路擊鼓,鼓中自有英靈協助,或點撥謎障,或遇神殺神。
這算是好時代吧。
可對修煉者而言,卻也是個壞時代。
「枯榮君,最近在忙什麼?」沙夜進來的時候,牽着一頭機關木驢,那是最新研究出來的耕種利器。
自從靈氣被白淵引着,填了天庭留下的各處巨坑,世界便有步入末法時代的架勢。
靈氣稀薄,大妖大魔們都隱藏了起來。
凡人則越生越多,遍及各地。
「邊城時疫,調配些藥方。」韶幽一身道袍,髮簪素挽,微微頷首。
「蘭心最近如何?」他微笑起來,問了沙夜的妻子。
沙夜一臉奇妙的表情:「她……她最近去了雪空那裏做事……您不知道她近來有多麼極端!」
作爲過過好日子的天帝之女,跌落至農奴,落差感可想而知。
天庭傾覆後,蘭心徹底失去倚仗,更加守着眼前不容易得來的一畝三分地,視爲珍寶,那些膽敢搶奪她土地的,以及那些曾吸食過她血肉汗水的鄉紳與大地主,都被她恨之入骨。
百年來,她就愛跟着人家起義軍胡鬧,比誰都義憤填膺,恨不得將那些剝削她的人,全都吊死,穿成串游街示衆。
劫波後,雪空也頓悟了,他穿上女裝,四處發表演講,開書院,專收棄嬰和受難的女子當學生。
據說,近來有國君對他的學說感興趣,有意請他做官,給國內做解放婦女的思想工作,出書明理,警喻世人。
想來,蘭心應該是跟着砸妓院、端賊窩去了。
「對了,這是我最新的一些,對農具改良的設想圖紙,煩勞枯榮君幫我轉交雪空,請他推廣至各地,但願讓更多人喫飽飯。」沙夜抹了把汗,捧起桌上的茶猛灌一口。
韶幽才發現,他膚色好像又黑了一點。
「欸!花瑤道友也在!」
放下茶杯,沙夜見了來人,十分高興,連忙作揖:「你上回提供的那批新種子效果也很好,今年的產量更勝前些年了。」
「能幫上忙就好。」花瑤微笑還禮,從韶幽手中收好圖紙,才道,「府君,道觀裏來客人了。」
三人一同去了道觀內。
此觀,供的也是六面小鼓,但規模比勇烈廟卻小了很多。
尤爲新奇的是,供案上還擺放了一隻青瓷小缸。
堂下是一位懷抱稚兒的老婦。
一身道袍的小貓妖白玄,正拿着一隻小瓶,去接她的眼淚。
「民生艱難,老人家,您獨自撫養孫女真不容易,魚道人也心疼您,收您三滴淚,還您三顆珍珠。」
眼淚被白玄倒入半滿的小缸後,她從供桌抽屜裏取出三顆大而圓潤的明珠,包好了送給老人家。
「仙姑,這眼淚還能換珍珠?」老婦人眼睛都直了,連忙又要跪下哀號起來。
白玄傷腦筋地搖頭:「使不得了,老人家,魚道人只顯靈這一次,您再哭也沒用了……」
「我且給您指一條明路,往南三十里, 入了城, 西街有家『撥雲書院』,這三顆珠子, 您留兩顆做盤纏, 剩一顆留給那書院的院首,就說你們是雪空先生讓來的,他們自然會妥善安置你們祖孫。」
老婦人感激至極,又要跪下磕頭。
白玄連忙扶住:「不謝不謝,您喫頓齋飯,先暖暖身子,再行趕路吧。」
老婦人被花瑤請去了齋堂。
韶幽頷首:「做得不錯。」
白玄剛想笑, 一扭頭看見沙夜,笑又收了回去。
沙夜也挺尷尬,只好轉頭罵魚缸:「枯榮君,您怎麼還供着他?」
「蓮生這個小畜生,當初從我跟雪空這裏, 騙走了淵姐的魂血, 要不是他, 後來也沒這些風波!」他憤憤不平。
韶幽嘆氣:「這孩子也是可憐,被騙時年歲又小,又不知爹孃,只有一張能當天帝的薄皮大餅釣着他,釣了快一千年也沒喫到……」
所幸沒有真正釀出大錯。
「說來, 也是我教導無方,重新養育他一回也是應該的……而且,這佈施的本來也就是他的眼淚。」
見水缸裏小魚吐着泡泡, 半死不活地漂着。
沙夜也感到唏噓:「等這一缸眼淚滿了,他功德圓滿,就該醒了。」
「對了,淵姐呢?」沙夜一直納悶着, 還是忍不住開口。
「只因你們心有旁騖,所以視祂不見, 祂可一直在這裏呢。」韶幽高深莫測地笑着, 眼眸中漾起綠波。
另一邊。
老婦人牽着喫飽的小孫女,揹着從觀中打包的乾糧, 感天謝地出了道觀的大門。
霧氣倏然散開, 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在這大冬天,真是舒服極了。
老婦人揉了揉眼,一回頭的工夫,風吹霧散, 那座好端端的道觀, 竟也如雲霧一般,原地散去了。
「姥姥,姥姥, 我看見了!」小女孩興致勃勃:「咱們剛剛是從祂一隻眼睛裏走出來的。」
「啊,朵兒你說啥?」老婦人傻在原地,被她牽着的小女孩卻咯咯地笑了起來。
「吞、魘、觀。」
小女孩一本正經地解釋:「這個道觀的名字,我不會念中間的字, 那個道觀就自己張嘴教我念了!」
「祂說,是喫掉噩夢的意思,是不是朵兒以後都不會做噩夢了!」
end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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