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見玉

長姐逃婚了。
父親惶恐不安,登門向徐鶴書賠罪。
徐鶴書捏着杯盞,面色冷沉:「婚約不作廢,崔大人的小女來便是。」
是以,我代長姐上了花轎,同徐鶴書拜堂。
成婚夜,昔日清冷自持的男子彷彿變了個人。
他眼中盛着我,口中卻念着長姐的名字。
後來,長姐悔了,在雨夜站至天明,求徐鶴書見她一面。
徐鶴書不見,卻也跟着站了一夜。

-1-
小廝來通傳時,徐鶴書正擁着我在窗前觀雨。
聽及小廝的話,他置在我肩上的指節陡然一僵。
幾息後,冷聲道:「不見。」
小廝得令走了。
今日是上元節。
先前還輕聲在我耳邊笑說,待今夜雨停了,就與我去湖邊放花燈的男子沉默下來。
不知在想什麼。
我仰頭看他。
察覺到視線,徐鶴書低頭吻了吻我的眼睛。
隨後將懷中的小貓放入我懷中:「阿玉,我有要事處理,去一趟書房。」
他走得很匆忙,我甚至來不及拉住他的袖袍。
問一問他,我們今夜還去不去放花燈。
我撫着懷中的小貓。
心想,他並未說不去的,那我便等他忙完。
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我坐在桌案前翻着醫書。
侍女好幾次來問我要不要睡下。
我搖頭。
就這麼等到了天明,徐鶴書的隨從夜蕪有些慌亂地到了我面前。
「夫人,侯爺他染了風寒,暈過去了!」
我倏地起身,因動作太過匆忙,膝蓋不慎撞到桌角。
可也顧不得疼痛,快步到了書房。
徐鶴書躺在一旁的軟榻上,雙目緊閉,脣色蒼白。
自我三年前與他成婚時,便知曉他因經年舊傷,身子並不好。
平日裏,我翻着醫書,抓藥熬藥。
三年來,將他身子養得好了些。
如今會染上風寒,想必是吹了許久的冷風。
我爲徐鶴書把脈,提筆寫下藥方,示意夜蕪去煎熬。
待湯藥熬好,喂徐鶴書服下後。
我望向夜蕪,抬手詢問他徐鶴書昨夜明明在書房,爲何會染上風寒。
我自幼患有失語症。
嫁入侯府後,爲了讓下人能更好地侍候,徐鶴書令府中上下都學了形語。
夜蕪領會到我的意思,支吾道:「昨夜……書房的窗未合嚴實,是屬下的錯,屬下該罰。」
我望着他,半晌,讓他退了出去。
房中只餘我與徐鶴書二人。
「阿瓊……」
徐鶴書很輕地夢囈一聲。
是長姐的名字。
我望着男子睡夢中仍緊蹙的眉,心一點點被揪緊,喘不過氣。
這樣的感受,是第二次。

-2-
三年前,長姐在與徐鶴書成婚前日逃婚。
留下一紙書信,便揹着所有人去了千里外的江南。
徐鶴書是昱寧侯,婚約是聖上親賜。
長姐逃婚觸及皇室威嚴。
饒是一貫身正不屈的父親也惶恐不安,登門向徐鶴書賠罪。
旁人都認爲,崔家這一遭不會好過。
父親甚至已經做好罷官還鄉的準備。
不想,徐鶴書只是面色冷沉道:「婚約不作廢,崔大人的小女來便是。」
父親與母親如臨大赦,將爲長姐備下的嫁衣與嫁妝一應給了我。
我上了花轎,同徐鶴書拜堂。
夜裏,蓋頭被挑開,入目是喜慶的紅。
醉了七分的徐鶴書傾身吻我。
燭火熄滅,室內昏暗。
昔日冷清自持的男子彷彿變了個人。
我聽見自己一下大過一下的心跳。
可也在下一刻,我聽見了那聲「阿瓊」。
印象中,徐鶴書的聲音連同他這個人都是清冷的。
可直到那時,我才知曉他的醉態,知曉他對長姐繾綣的心意。
我無措地承受着。
第二日,在徐鶴書懷中醒來時,他已垂眼看了我許久。
觸及我的視線,他脣角掛上清淺的笑意。
「阿玉,我們試着做一對尋常夫妻可好?」
他目光灼灼:「我想,我以後一定會很喜歡你。」
他說的是,以後,一定會很喜歡我。
我不敢奢求太多。
只想。
能有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喜歡我,也足夠。
可三年後的今日,知曉徐鶴書仍是心念長姐的一刻。
我心中卻比三年前的成婚夜,更加難受。

-3-
徐鶴書風寒痊癒是在三日後。
他來我院中Ṫŭ̀₍時,我正抱着小貓趴在雕花窗旁出神。
似是何事都不曾發生,他如往常般從後抱住我,輕聲問:「怎麼懨懨的,何人讓阿玉不開心了?」
我什麼也沒做,只回頭望着他。
徐鶴書一怔,笑道:「是我惹着阿玉了?」
不及我回應。
他撈過我懷中的小貓輕放至地上,而後將我抱至桌案前坐下。
徐鶴書將我的裙裾撩至膝蓋處。
膝蓋前的淤青紅腫很是惹眼。
他蹙了蹙眉:「夜蕪同我說,你那日走得太急,不慎傷了。」
我抬手:「已經上過藥了。」
徐鶴書俯身吹了吹,溫熱的指尖拂過傷處。
許久,他瞧了一眼窗外:「今夜若是不下雨,便去放花燈好不好?」
我總是太容易滿足。
不爭氣地翹了翹脣角,朝他點頭。
不過片刻,我與他又回到從前。
徐鶴書牽着我去了書房。
一如往日,他在書案前提筆處理公務。
我則抱着小貓在一旁靜靜坐着。
偶爾看看醫書,或是在徐鶴書從公務中抽身時,陡然抱着小貓,向他展示小貓圓滾滾的肚皮。
徐鶴書是我見過除了二哥外,最有耐心的人。
我嫁給他時,除卻嫁妝,便只帶了小貓。
不似父親與母親對小貓的厭煩,徐鶴書特意尋來熟知貓習性的先生,一筆筆記下那些繁瑣的細節。
他同我一起在侯府爲小貓搭建貓舍,又親自釣起池中鮮嫩的魚。
喚廚娘烹煮之後,放至小貓面前。
上京城的冬日凜冽。
見我爲小貓縫製衣裳。
他也執起那繡花針,扎得指尖冒血才堪堪繡完一件。
只是樣式實在醜陋,能感覺出小貓穿上時的抗拒。
徐鶴書卻摸着小貓的頭,孩子氣地固執道:「爹爹爲你繡的,難看也得穿上。」
三年過去,小貓在侯府悠閒度日,胖了快一圈。
此刻,徐鶴書領會到我的意思,失笑:「誰叫他這麼能喫,又不愛動。」
他揉揉小貓的肚皮:「小懶貓,同你孃親一樣。」
我憤憤瞪着他,表示抗議。
徐鶴書捏了捏我的臉,笑道:「哪兒說錯了?」
「平日裏叫你同我去遊個湖ẗũ₀都嫌天熱不肯去。」
我正想辯駁一二,侍女敲響了書房門。
她行至我身前,將一封信遞給我:「夫人,是崔夫人的信。」

-4-
我展開母親寫的信。
看了半晌,將信收入衣袖中。
徐鶴書捏着小貓後頸的肉,隨口問道:「岳母可是有何要緊事?」
我猶豫片刻,抬手:「母親說長姐前幾日病了,要我即刻歸家一趟。」
徐鶴書神情有一瞬凝滯,又很快恢復正常。
我問他:「你去嗎?」
半月前,長姐自江南返京,母親來過書信,邀我去府中團聚。
那時我也問過徐鶴書。
他神情自然,未及思索便道了句「不去」。
今日,他依舊答得很快:「我還有些公務要處理,便不陪你去了。」
隨後喚來侍女,叮囑了幾句。
侍女得令後,去備馬車。
到崔府時,父親與母親已在門前候着。
見我下了馬車,母親朝馬車中望了望,似乎在等着什麼。
「阿玉,侯爺呢?」
母親看不懂形語,我讓一旁的侍女轉達。
侍女朝母親恭敬行禮:「崔夫人,侯爺今日有公務在身,是以未抽出時間。」
聞言,母親面色不太好看。
一旁的父親道:「外頭冷,進去再說。」
一行人入了府。
快至正廳時。
檐廊下,長姐身披大氅,眺着前頭,掩帕子咳了咳。
遠遠看去,似一幅病美人觀景的畫。
「怎站在這吹風?」
母親見着眼前一幕,快步上前,叱道:「我先前怎麼吩咐的,姑娘吹不得風,你們將話都聽到狗肚子去了?」
侍女們忙跪下告罪。
長姐拉住母親,撒嬌般笑了笑:「孃親莫怪她們,是我自己偏要來的。」
母親無奈嘆氣,寵溺地點了點長姐前額:「你啊……」
長姐笑着靠入母親懷中。
瞧見身後的我,長姐冰涼的手指搭在我腕上:「侯爺沒來嗎?」
我搖頭。
她脣角笑意滯了滯,隨後拉着我朝她院中方向走。
「阿玉,我前幾日病了,如今身子還有些難受,今日你可得好好爲我瞧瞧。」
長姐屏退了侍女,與我面對面坐下。

-5-
屋內寂靜。
我垂眼爲長姐把脈。
「阿玉。」
長姐突地出聲,似笑非笑:「做小偷的滋味好受嗎?」
我抬頭,不解地望向她。
長姐一字一頓,緩聲道:「趁着我不在,偷走父親與母親,還有鶴書哥哥。」
我心沉了沉,不敢置信地搖頭。
長姐道:「阿玉,你就是個小偷。」
我倏地起身,抬手:「我不是!」
桌案上的茶盞因着我激烈的動作滾落在地,發出脆響。
長姐面無表情望着我,繼續道:「現在我回來了。」
「以後沒人會愛你了。」
她起身朝我走近,附在我耳邊:「真是個小可憐。」
「若我是你,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猛地推開她:「我不可憐!」
「我不需要你可憐!」
我抬手不斷比劃着。
長姐眸中戲謔,就這麼望着我無聲的表達。
我突地頓住。
這才意識到,長姐不會形語,
我的憤怒無從發泄。
她只當看瘋子一樣看我。
深深的無力感漫上心頭。
我拉開房門,只想快些離開這地方。
外頭不知何時已下起小雪。
我兀自快步朝前走着,任風雪刮過臉頰。
陡然撞上人時,我鼻尖一痛。
徐鶴書將我裹入大氅:「怎走的這麼急?」
他溫熱的掌心握着我的手心。
熱量一點點傳過來。
我抬頭怔怔望着他,抬手:「你怎麼來了?」
徐鶴書雙手捂住我冰涼的臉,輕輕挑眉:「下雪了,爲夫憂心夫人受寒,特來接夫人回家。」
我鼻尖霎時一酸。
徐鶴書低眉望我,輕笑:「阿玉竟被我感動到哭了?」
他抬手欲爲我擦淚。
「鶴書哥哥。」
身後傳來長姐的聲音。
徐鶴書本要爲我擦淚的手僵在半空。
長姐三兩步行至我與徐鶴書面前。
雪粒子落在她鬢髮,襯得病美人愈加惹人憐惜:「鶴書哥哥,你那日不肯見我,可是還在生我的氣?」
「如今我已與阿玉成婚,崔姑娘該將我當作妹夫纔是。」
徐鶴書握着我的手,聲音有些冷。
是不留情面的一句話。
長姐的難過霎時溢於言表,低低道「是」。
徐鶴書面色依舊冷然,握着我的手卻緊了緊。

-6-
許是得知徐鶴書登門一事,父親匆匆尋來,說前廳已備好飯菜。
飯桌上很安靜。
期間,長姐不慎打碎一個碗盅,急匆匆俯身去拾。
指尖被碎瓷劃傷,離席去了內室處理。
直至飯席結束,我與徐鶴書要離去時。
母親起身:「阿玉,你隨我來,我有話同你說。」
母親領着我去了她房內。
記憶中,母親極少與我單獨敘話。
就連我代長姐出嫁那日,她也只是同我道入侯府後要慈愛謹慎,謹守女則。
可我知曉,三年前,母親曾因長姐要出嫁離家,一整月都沒睡好。
後來得知長姐去了江南,更是差點昏過去。
若不是長姐安定下來後,每半月會寄一封書信回京,母親恨不得舉家遷去江南。
她捨不得長姐,捨不得她離開,更捨不得她受苦。
是以現下,她平靜朝我道:「阿玉,你已佔了你姐姐的位置三年,是時候還給她了。」
「把侯爺還給阿瓊吧。」
我不明白。
爲何連生我的娘也認爲,我現在所擁有的本不該屬於我。
難道就因爲長姐她後悔了嗎?
可憑什麼長姐只要一回頭,便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我很想問問母親。
那我呢?
即便知曉她看不懂,我仍是艱難抬手問道:「孃親,我不也是您的女兒嗎?」
母親只道:「侯爺三年前本就屬意阿瓊,你同她生得像,侯爺怕是將你當作阿瓊罷了。」
我死死咬脣。
纔不是。
在徐鶴書眼中,我就是崔玉,纔不是誰的替身。
我望着母親,搖頭,無聲道:「我不讓。」
母親擰眉,想說些什麼。
我起身匆匆朝她行了個禮,拉開房門。
卻在見到眼前一幕時,心徹底下沉。
檐廊盡頭,長姐撲在徐鶴書懷中哭成淚人。
「我只是想在成婚前去見見世間繁華,我以爲……以爲你會等我的。」
「鶴書哥哥,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徐鶴書想推開她。
可被懷中姑娘的淚水擊潰,他妥協,嘆氣,輕聲道:「阿瓊,別哭了。」
「我原諒你了。」
我垂眼望着腳下的青灰地磚,心中酸得快落淚。
太輕易了。
我近乎惡毒地想。
既然已經離開了,爲何還要回來?

-7-
崔玉是個膽小鬼。
我甚至使不上半分勇氣上前。
彷彿我一上前,所有的一切便真要從我手中溜走了。
我Ṱû₂轉身,繞道出了崔府。
回侯府的馬車已在門前候着。
一刻後,父親三人將徐鶴書送了出來。
見我站在馬車前,徐鶴書快步行至我身前。
感受到我手心的涼意,他蹙眉:「天冷怎不上馬車候着?」
說完,他扶着我上馬車。
「阿玉。」
長姐喚我。
她含笑遞予我一枚平安符,說是她特意從江南有名的寺廟爲我求來的。
趁着徐鶴書同父親敘話的片刻,她附在我耳邊低嘲道:「你既不死心,我便來日讓你瞧瞧,我在鶴書哥哥心中是何等份量。」
說完,她退開,儘管面有病色,仍是笑得明媚得體:「我一人無聊得很,阿玉與鶴書哥哥若是能常來府中坐坐就好了。」
父親與母親笑她:「侯爺公務繁多,你當誰都同你一樣只顧遊山玩水?」
長姐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捏着那枚平安符,指節泛白。
因路上積雪,回程的馬車行得很慢。
平日裏,若是路途遙遠漫長,徐鶴書會讓我靠在他懷中睡上一覺。
今日也如此。
他圈着我,溫聲道:「睡一覺便到了。」
我聞到了他身上長姐慣用的薰香,掙扎着從他懷中出來。
徐鶴書問:「怎麼了?」
我望着他,手腳發涼發顫。
好半晌,才抬手同他道:「方纔長姐喚你鶴書哥哥,你爲何……」
徐鶴書擒住我的手:「她從前喚習慣了,一時半會的確難改,便由她去了。」
他緊緊握着我的手。
真是如此嗎?
我緩緩收回手,朝他背過身去。
車中氣氛凝滯。
和徐鶴書方成婚時,他常說我脾性太小。
他說,姑娘家就該嬌氣些,要我多同他鬧鬧脾氣。
有時甚至故意引着我同他慪氣。
初時,我總是不消片刻便敗下陣來,主動同他示好。
只因我總覺除了遠在邊關的二哥,世上不會有人願意耐心十足地忍受我。
若我不早些去低頭,便會徹底失去。
可徐鶴書卻道:「愛你的人會一直站在你身後。」
「往後有我縱着你,你只管嬌氣些,無論誰對誰錯,我們阿玉都不必做那先低頭的人。」
現下,我再次同徐鶴書慪氣了。
車內寂靜,我甚至能聞見身後徐鶴書輕微的呼吸聲。
可直至馬車行至侯府門前停下,我們都再未有過交流。
晚飯時,夜蕪說徐鶴書在書房處理公務,不過來用飯。
我獨自一人喫了一桌的飯菜。
侍女許是察覺到了我同徐鶴書的異樣。
夜裏,在我沐浴過後抱着小貓在窗前望月時,她笑道:「再過三日便是夫人的生辰,侯爺許是同往年一樣在給夫人備生辰禮呢。」
生辰禮嗎?
我垂眼笑了笑。
夜裏吹熄燭火,入睡前一刻。
我想起白日裏徐鶴書曾說,今夜若是不下雨,便去放花燈。
我起身下榻,披起外衫,提着燈籠出了門。
屋外月華如水,傾瀉在地。
書房已熄了燭火,隱在夜色中。
徐鶴書大抵已睡下了。
湖面的寒風拂來時,冷得我一顫。
我將手中捧着的兩盞花燈輕輕放下。
怔怔望着隨水流飄遠的花燈,心中鬱氣並未消散多少。
往日裏,我同徐鶴書就算有慪氣,決不會超過兩個時辰。
更別說過夜。

-8-
這夜,我睡得並不好。
夢魘至天明。
侍女說徐鶴書一早便上朝去了。
她面露憂色:「夫人面色蒼白,可是染上風寒了?」
我擦了擦額上的冷汗,令她去照我寫的方子熬藥。
喝過藥,我又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四周漆黑一片。
我摸了摸身側,感受到小貓圓滾滾的腦袋,它貼上來蹭了蹭我的掌心。
侍女聽到動靜,從外室進來詢問我有沒有Ṱùⁿ好些。
我點了點頭,問她徐鶴書是否來過。
侍女支吾道:「侯爺……白日裏來過一回,見夫人睡着便未打擾。」
那便是沒來。
我抱着小貓又睡了一覺。
第二日晨,侍女將喚醒。
她欣喜道:「夫人,夜蕪遣人來說侯爺在聽月樓,邀夫人過去慶生!」
被侍女拉至銅鏡前梳妝時,我才恍惚想起今日是我的生辰。
侍女爲我挑了一身明麗衣裳,笑得合不攏嘴:「侯爺最喜夫人穿這身,平日裏見着都移不開眼呢。」
一切收拾妥當,我坐上去往聽月樓的馬車。
下車後,聽月樓掌櫃瞧見我,迎上來,領着我至三樓。
他道徐鶴書一月前便訂下了聽月樓的三樓,今日這樓中只有我與徐鶴書二人。
掌櫃說完便下樓了。
我在門口站了片刻,平復心緒,抬手正要推開眼前門。
「鶴書哥哥,你心中還有阿瓊對不對?」
我的手頓在半空。
「你喜歡的,不過是崔玉身上有我的影子。」
「現在我回來了,鶴書哥哥不必再對着一個替身。」
長姐聲音蠱惑:「鶴書哥哥,阿瓊就在你眼前。」
片刻後,我聽見徐鶴書隱忍道:「阿瓊……」
而後是布料窸窣聲。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跑得太快,在聽月樓前候着的侍女並未看見我。
到了一處無人的巷子。
我再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所有的情緒積壓在胸腔,堵得我快喘不過氣。
就連哭也發不出聲音。
我用力拍打着心口,那裏難受得厲害。
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覺日光漸漸昏暗。
我埋在膝彎,虛握了握手心。
好累。
似乎什麼也抓不住。
不屬於我的,永遠不會屬於我。

-9-
回到侯府時,恰巧撞見一臉焦急的夜蕪。
他見到我,如臨大赦:「夫人,你終於回來了,侯爺尋你尋得快瘋了。」
一刻後,得知我已回府的徐鶴書從外匆匆趕回。
瞧見我,他大步上前將我擁入懷中。
「阿玉,你去哪兒了?」
他聲音有些顫,有些啞。
冰涼的脣貼着我的鬢髮,一遍遍喚我的名字。
就好似,害怕失去我般。
我推開他,平靜抬手:「我想同你和離。」
徐鶴書怔在原地,喃喃:「爲何?」
我抿了抿脣。
因爲崔玉再也沒辦法自欺欺人了。
原來,愛是強求不來的。
任我如何固執,如何爲一切找補,都掩蓋不過事實。
攥着那一點奢求來的愛,太累了。
我指了指心口,回答徐鶴書:「因爲與你在一起時,這裏難受。」
「有時候,難受得快死掉。」
徐鶴書抓住我的手。
平日裏,他的手總是溫暖乾燥,將我冰涼的手一點點捂熱。
如今卻冷得反常。
「阿玉,侍女說你今日去了聽月樓。」
「你可是……聽到了什麼?」
他問得有些艱澀。
我抽出手,來到書案前坐下,提筆。
一封和離書寫好,我遞給他。
徐鶴書沒接。
「阿玉,不鬧了好不好?」
他再次拉過我的手,有些無措地來抱我。
我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
他力氣很大,將我按在懷中:「這幾日我並非有意同你慪氣,只是……」
只是他自己都說不清是爲什麼。
我推不開他,一口咬在他肩țū́ₓ上。
徐鶴書喫痛,鬆了力道。
他似是如夢初醒,望着我,漸漸地,黑眸成了一汪深潭。
男子沉了臉:「崔玉,看來是我平日太縱着你了。」
他冷笑:「離了我,離了侯府,你還能去哪兒?」
「崔府有人愛你嗎?」
我心沉了沉,忽地感到腳邊衣裙被扯了扯。
是小貓。
它銜着我的衣裙,朝着門口的方向。
徐鶴書在和離書上落字:「你既想走,便走吧。」
他予了我和離,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似乎認定了,我會如初時般,不消片刻便主動上前討好他。
被偏愛着,總是有恃無恐的。
外頭響起陣陣驚雷。
又要下雨了啊。
討厭雨天。
我抱起地上的小貓,一步步出了侯府。
嫁來時,我只攜了小貓與嫁妝。
嫁妝是父親與母親爲長姐備的,不屬於我。
是以走時,我只帶了小貓。
平日侍候我的侍女哭着追上來:「夫人!」
我抬手:「往後,我便不是你的夫人了。」
她道:「夫人要走,待這場雨停了再走吧。」
我搖頭。
不想等了,我只想快些離開。
她塞給我一柄油紙傘。
見我不願接。
她着急解釋道:「這是我入侯府時從家中帶的,不是侯府的東西。」
我有些眼痠,摸了摸她的臉:「謝謝你。」

-10-
我確實不知自己能去哪。
本燈火通明,人羣攢動的街頭,因一場大雨的到來晦暗下來。
我尋了一處客棧落腳。
上樓尋廂房時,我撞見一名女子。
她不似大多上京女子般纖弱清麗,反而身形高挑,眉眼間含着英氣。
只聽她同身後侍女模樣的姑娘道:「明日卯時便動身去突厥,這批貨誤不得,你睡前記得叮囑他們別誤了時辰。」
突厥?
我抬起的腳頓了頓,轉身去向掌櫃要了信紙與筆。
而後尋上方纔那名女子。
那名女子望着紙上的內容,挑了挑眉:「你要隨我們一同去邊關?」
我點頭,提筆:「多少錢,我可以付給你們。」
頓了頓,我又寫:「若是我的錢不夠,待到了邊關,我二哥會代我付的。」
女子神情微妙,望着我懷中的小貓,眼神直勾勾的。
我將小貓抱得更緊了些,急急擺手:「小貓不行!」
女子爽朗大笑:「你這姑娘還挺逗。」
「不要你的貓,可否給我抱抱?」
我猶豫片刻,小心翼翼遞給她。
女子逗玩了會兒,將小貓放回我懷中,朝我勾了勾脣:「明日卯時,記得換上男裝。」
這是答應了。
我重重點頭。

-11-
約莫一月後,一行人到了邊關。
商隊的目的地是突厥,分別時,那女子抱着小貓依依不捨了許久。
我悄悄覷着她。
她哭笑不得地掐了掐我的臉:「你再這麼看着我,我可真要將你的小貓偷走了。」
我知曉她是開玩笑,抿脣笑了笑。
她望了一眼前方的軍營,問道:「你二哥當真在那?可要我陪你同去?」
我搖頭,朝她揮了揮手:「謝謝你。」
「有緣再見。」
女子翻身上馬,背對着朝我揮手。
見商隊行遠了,我抱着小貓朝軍營走去。
士兵將我攔下。
我拿出二哥曾寄給我的信,遞給他們。
「姑娘是崔將軍的妹妹?」
我點頭。
士兵們互看一眼,將我請了進去。
我坐在營帳中等了片刻。
小貓突地從我懷中掙脫,跳落地上,一溜煙跑出營帳。
我追出去,只見小貓跑至前方拐角沒了影。
我着急地望了望四周,追至拐角時,聽見一旁營帳傳來聲叫嚷:「哪兒來的貓?殿下可碰不得,快抓了丟出去!」
我顧不得多想,拉開營帳,只見小貓掛在一男子的腿上,喵喵叫着。
一名黑衣男子上前揪住小貓後頸的肉,將其整個提起來。
我心一顫。
「且慢!」
左側立着的男子叫住他,伸手將小貓接了過去,摸着小貓的頭輕聲安撫。
我鬆了口氣,卻在看到男子面容時怔在原地。
男子察覺到視線,抬眼朝我望來。
許是我穿了男裝,好半晌,他訝然:「小妹?」
是二哥。

-12-
五年前,二哥奉旨隨肅王一同戍守邊關。
長姐要同徐鶴書成婚時,他因事務纏身未能歸家。
父親與母親並未與他道我代長姐嫁給了徐鶴書一事。
可他後來不知從何處得知此事,寄了一封書信到侯府。
他問我此事可是出我所願,若不是,他即刻回京爲我主持公道。
我回他書信,讓他寬心。
只因,我雖名義上是無奈嫁給徐鶴書,可心中卻是無怨言的。
在徐鶴書與長姐還未被賜婚時,我心中便對他有些未名的情愫。
我不知從何而來。
或許是他因公事來崔府時,我們無意撞見,他對我笑了笑。
又或許是他恰巧能看懂形語,會溫聲與我對談。
說不清,也記不清了。
我將這些拋之腦後,望見二哥眼角紅了時,又有些想落淚。
「小妹,你怎麼瘦了?」
我摸了摸臉。
其實我入侯府後還胖了些的。
大抵是我這一月舟車勞頓才瘦的。
我眉眼彎起,抬手:「二哥高了壯了,像個大將軍,好生厲害。」
後頭的黑衣男子大叫起來:「哎!你們二人先別兄妹情深了,快看看咱殿下吧,都暈過去了!」
我這才知曉,方纔那被小貓纏上的男子便是肅王,他碰不得貓。
望見男子面上的紅疹時,我想起曾在醫書上見過類似症狀。
拿出袖中的銀針,尋到穴位紮了下去。
黑衣男子驚奇:「長宇,你小妹竟會醫術?」
二哥頗有些自豪地揚了揚眉:「那是,我小妹頂頂厲害,三歲識字,六歲……」
黑衣男子脣角抽了抽:「行,知曉你有個頂厲害的小妹了。」
我提筆寫下藥方,詢問二哥營中可有這些藥材。
二哥令了個士兵去取。
待藥熬好,肅王服下後,二哥拉着我出了營帳。
「小妹,你爲何會來邊關,可是在侯府受委屈了?」
自小到大,二哥總是能輕易覺察出我的情緒。
我沒想瞞他,將大致告知了他。
二哥咬牙:「這昱寧侯真不是個東西。」
他撫了撫我的發頂,溫聲道:「不怕,這世上好兒郎多的是,我們小妹不差他一個。」
我笑了笑,並未將二哥的話放在心上。
二哥領着我來到一座營帳前:「軍營中營帳少,這裏頭住着的是廚娘小荷,你暫且與她同住。」
「小妹,邊關不及京中,整日粗食淡飯,你若受不住便與我說,我着人將你送回京。」
我搖了搖頭,堅定:「我受得住。」

-13-
在軍營中住下後,我發現營中之人每日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小荷忙着炊事,士兵忙着練武,二哥他們則操練。
看着他們整日忙活,我閒不下來,跑去炊事營幫襯小荷。
可我實在不擅此事,差點將炊事營點着,被小荷推出來。
「阿玉,若實在閒,你繞着軍營逛逛也成。」
說完,她捂着鼻子着急忙慌回了帳中。
我照着她的話,繞着軍營逛。
日落西山,周遭已點起火把。
前方空地,士兵們正整齊劃一地練武。
突地,有一士兵癱倒在地。
我忙上前察看。
只見那士兵扶着腰,神情頗爲痛苦。
一旁的士兵們圍上來:「老劉,你腰疼的毛病又犯了?」
看樣子是肌肉勞損。
我看準穴位,將針紮下。
幾息後,士兵老劉起身扭了扭腰:「哎,好多了。」
他朝我道謝:「多謝阿玉姑娘。」
我笑着擺擺手。
一旁有個士兵道:「真是神了,阿玉姑娘,我這膝蓋一到雨天就疼得厲害,你能不能也給我扎個針試試?」
「還有我,阿玉姑娘,頭疼能不能扎針?」
「還有我……」
我爲有痛處的士兵一一針灸。
「不練武杵這幹什麼呢?」
先前的黑衣男子叉着腰走上前。
瞧見我在施針,他咧嘴一笑:「喲,小妹當真是厲害的。」
「長宇,快來瞧,咱家小妹在這兒!」
二哥同我說,這黑衣男子姓楊,名柏陵,是上京楊家的長子。
二哥來時,我正好收針。
楊柏陵撐着二哥的肩,嘖嘖稱奇:「你這小妹的確了不得。」
我抬頭,朝二哥眨了眨眼。
二哥失笑:「小妹,你臉怎麼黑漆漆的,抹碳了?」
我下意識摸了摸臉,想起方纔從炊事營出來。
神情霎時僵住。
楊柏陵卻似被逗笑了,笑得止不下來。
我赧然,悄悄瞪了他半眼。
二哥笑道:「前頭有個湖,你可去那洗洗。」
我點頭,抬步走去。
身後,楊柏陵揚聲道:「小妹,是左邊那個湖,可別走錯了!」

-14-
湖邊生了蘆葦,我撥開,蹲下,掬起一捧清水朝面上潑去。
前頭卻突地傳來窸窣動靜。
我下意識朝聲源處望去。
只見淺淡月色下,一男子赤着上身立在湖中央。
我登時捂住眼睛,起身要走。
「站住。」
那男子朝我走來。
「將手放下來。」
「孤已着上衣。」
我放下手,仍是不太敢直視他。
他問:「你是崔長宇的妹妹?」
我點頭。
「爲何不敢看孤?」
「孤有這麼可怕?」
我抬眼朝他望去。
認出他是肅王后,朝他行了一禮。
初春寒涼,即便隔着些距離,我仍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涼氣。
這般洗冷水,不怕染風寒嗎?
他問:「你的貓呢?」
小貓來軍營後總愛亂跑。
爲避免尋不到或是撞上不能碰貓的肅王,我白日裏出門時將它關在了大些的籠子中。
只在夜裏沒什麼人時,放它出來走走。
我抬手,又頓在半空。
肅王看不懂,現下也無紙筆,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與他解釋。
未想,卻聽他道:「孤看得懂形語。」
我微微喫驚。
他道:「孤的母妃也曾患有失語症。」
原是如此。
我抬手同他解釋,又再次朝他道歉。
聽二哥說,肅王身上的紅疹經三日才散去。
如此看來,小貓真是犯了大錯。
他淡聲道:「無妨,貓性子本就黏人。」
我隨他一同朝營中走去。
本以爲不會再有交流。
他卻突地道:「那貓是你何時開始養的?」
我依稀想起,小貓是八年前,二哥從外帶回來的。
那時小貓像是未出生多久,還有些病懨懨的。
我初習醫術,並不會醫治小貓。
將它帶去看先生,又養了好些日子才變得如正常小貓一般。
見我道完。
他垂眼望着我,笑了笑:「你將它養得很好。」
前頭漸漸有了火光。
士兵們點了火把,圍在一處用飯。
楊柏陵見着我,揮了揮手:「小妹,快來喫飯!」
他啃了口手中黑漆的燒餅,蹙眉嘟囔道:「燒餅就別喫了,小荷這姑娘今日發揮失常,烙焦了。」
二哥推了他一把:「有你一口吃還嫌這嫌那。」
我望了眼那燒餅,大致猜出是我差點點着炊事營時,小荷烙的。
一時有些心虛。
「哎,殿下!」
楊柏陵口齒不清喚了聲。
一行人抬頭,看到肅王,紛紛喚他。
他頷首,隨意尋了個位置坐下,拿起一旁的燒餅啃起來。
男子坐下後,士兵們的氛圍依舊。
談笑打鬧,似乎並未因他的到來拘謹。
小荷在我耳邊道:「殿下無軍務時,會與士兵們一同用飯。」
我不解。
如此下去,雖和士兵們親近起來了,但不會失了威信嗎?
小荷看出我的疑惑,笑道:「殿下處理軍務時可不是這樣的,你沒見過他戰場殺敵的模樣,可嚇人了。」
「玉面修羅,說的便是殿下。」
我望了一眼正和二哥與楊柏陵談話的男子。
他不笑時,眉眼的確凌厲,令人見之生寒。
但笑時……
我回想起方纔那一幕。
月色總是柔和。
多鋒利的眉目,在它的映襯下都會軟下來。

-15-
自那日爲士兵們鍼灸後,我開始忙起來。
士兵們有傷痛時,會來尋我。
待爲他們診治好。
我便埋頭制些金瘡藥一類的止傷藥物,再一應分發給士兵們。
就這麼過了三月。
二哥忽而尋到我,說家中寄來書信。
信是母親寫的。
「母親說她兩月前才知曉你同昱寧侯和離了,如今尋不見你人,她很着急,夜裏難眠。」
二哥收了書信,問我:「小妹,想回京嗎?」
我搖頭。
他頓了頓,道:「那我同母親說你在邊關?」
我垂眼,一時無話。
二哥嘆了口氣:「那我不說,待你何時想回京了再說。」
他走前與我道:「你與小荷近來儘量不要出軍營。」
我應下。
他似是又不放心,改口道:「一定不要出,外頭危險。」
我點頭。
五年前,因聖上察覺突厥有異動,特下旨令肅王赴邊關。
想來,如今突厥蠢蠢欲動,是要動手了。
我又制了許多金瘡藥與三黃散。
在士兵們閒下來時。
我拉着二哥轉述,將身體每一處穴位的名稱及用處告知他們。
方便他們在戰場上時,可及時止傷痛。
一月後,突厥起兵。
我朝早已做好充足防備,即刻應戰。
這場仗打了三月。
突厥落敗,灰溜溜退了兵。
戰勝那日夜裏,士兵們圍坐一起。
得了肅王的准許後,他們喝了些酒。
不多時便抱作一團,喊爹喊娘喊夫人。
經此一役,待突厥一方簽下和約,大家便能返京與家人們團聚。
是以,皆抑制不住,喜極而泣。
小貓喵喵叫着,抻頭撞籠子,極想出來的模樣。
我拿它沒辦法,將它抱了出來。
可方抱出來,它便掙開我,朝外跑。
我追出去,眼見着它朝軍營外跑去。
我心一緊,欲要出去攔它。
一隻大手按住我的肩。
是肅王,他問:「去哪兒?」
我指了指軍營外,焦急:「小貓跑出去了。」
肅王望了眼外頭:「你在軍營待着,孤去尋它。」
我心急如焚:「我隨你同去。」
肅王道:「外頭危險,你放心,我會將它平安帶回。」
說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16-
約莫一個時辰後,肅王帶着小貓回來了。
他將小貓放入我懷中,轉身離開。
待瞧見小貓身上的血跡,又未在它身上尋到傷口時。
我意識到肅王受傷了。
拿上傷藥,至肅王的營帳時,二哥正要來尋我。
他拉着我進去:「殿下這回傷得有些重。」
儘管對二哥說得傷重有心理準備。
見着他後背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時,我仍是心驚。
肅王已昏睡過去。
不僅因碰了貓,還因劃傷他的刀刃淬了毒。
我從前並未給人解過毒,即便知曉那毒是何,仍是慌亂。
二哥拍了拍我的肩。
我呼出口氣,鎮靜下來,拿來燒紅的柳葉刀。
待處理完時,我額頭沁了一層冷汗。
放下刀的一刻,手止不住地抖。
肅王醒來,已是兩日後。
二哥與我說,那日夜裏,突厥人不死心,派了幾人潛伏在軍營四周伺機而動。
恰巧撞見去尋小貓的肅王。
楊柏陵啐了一口:「蠻子就是蠻子,淨使些陰招!」
肅王半靠在榻上,黑眸沉靜。
我收回爲他把脈的手:「餘毒已清,這半月須得好生休養。」
與他道完,我起身端來熬煮好的湯藥。
二哥從我手中接過湯藥:「小妹,你這兩日沒怎麼歇息,先去睡一覺。」
我放心不下,正要推拒。
一旁的楊柏陵道:「小妹放心,我與你二哥兩個大男子難不成還照顧不了殿下一個嗎?」
我望向肅王,他朝我輕輕頷首。
我朝二哥抬手:「若有什麼,一定要告知我。」
二哥笑着將我推出去:「放寬心。」

-17-
十日後,我朝與突厥籤立和約。
依肅王的傷勢,本該再待幾日再歸京。
他卻道無妨,當夜便下令休整。
翌日一早,大軍踏上返京之路。
我與小荷同乘一輛馬車。
路上,我掀開車簾。
觀着窗外景色,有些感慨。
我來時正逢初春,現下已然是冬日了。
心境也已大不相同。
我知曉自己不可能永遠不回京。
初來邊關時,便萬分不願去想以後。
如今倒是能泰然處之,也不再畏懼抵抗。
二哥半月前便去信同母親說明我在邊關之事。
這麼算着,待信至時,我們大抵也已至上京。
將士們歸心似箭,快一月的路程,二十日便到了。
百姓們一早得知消息,在城門口迎。
大軍隨肅王一道入宮述職。
我本要抱着小貓在半路下馬車,獨自一人回崔府。
二哥卻將我捉回去。
我不解。
他笑道:「傻姑娘,立功了當然要去討賞啊。」
我怔了怔。
從未想過「立功」二字會與自己掛鉤。
小荷與我輕聲道:「阿玉,若不是你,許多士兵或許無法全須全尾回來。」
「士兵大哥們都很感激你呢。」
不知怎的,我突地有些眼熱。
從前在軍營時,見着士兵們身上病痛痊癒,我只覺發自心底的開心。
今日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這世上的重量。
原來,崔玉也可以活得這般有價值。

-18-
及至宮中,二哥一行人被昭至金鑾殿。
我立在殿外等候。
約莫一炷香後,二哥與楊柏陵出來了。
身後跟着位年長的內侍。
內侍朝我走來:「崔姑娘請接旨。」
內侍高聲將聖旨宣讀完畢。
我怔在原地。
一旁的楊柏陵出聲:「別傻愣着,小妹快接旨!」
我恍惚接過聖旨。
直至快到崔府時,我仍是不敢相信。
拉着二哥一遍遍問:「陛下下旨讓我去太醫院當職?」
二哥不厭其煩地點頭回應我。
我疑惑抬手:「我朝雖有女ẗúₑ官,但自古無女醫官的先例,陛下怎會應準?」
二哥頓了頓,揚脣笑道:「自然是因爲我們小妹頂頂厲害,陛下恩准開了這個先河。」
馬車在崔府門前停下。
被二哥扶下馬車時,我才望見崔府門前立了許多人。
不經意與母親對上視線。
她霎時紅了眼眶,朝我伸手:「阿玉……」
我在原地朝她行了一禮。
母親一怔,背過身去。
父親嘆了口氣:「舟車勞頓,飯菜已備好,先用飯吧。」
飯桌上,我坐在二哥身側用飯。
在二哥另一側的母親起身,爲我添菜:「阿玉,這是你愛喫的,多喫些。」
我捧起碗接下。
二哥玩笑道:「兒子五年沒回來,也不見母親爲我添菜。」
「母親這是見着小妹,忘了兒子?」
母親被二哥逗笑,提著爲他添菜:「怎還和幼時一般貧嘴?」
飯桌上漸漸熱鬧起來。
二哥隨口問道:「怎不見長姐?」
母親道:「你長姐她知曉突厥起兵後,上大覺寺爲你祈福去了。」
「如今應在歸家的路上。」

-19-
「爹爹,孃親!」
長姐回來了,她快步入屋。
掃了一眼後,彎脣:「長宇回來啦!」
二哥頷首:「長姐。」
似是方見着我,長姐欣喜道:「阿玉!」
「我上月還同鶴書哥哥提起你。」
「你這段時日去了何處?」
母親是今日收到的書信,是以長姐還不知我去了邊關一事。
二哥道:「小妹這段時日在邊關做醫師,立了大功,陛下已下旨讓她下月便入太醫院當職。」
母親放下碗筷,有些喫驚:「當真?」
長姐笑了笑:「長宇莫不是又如幼時般在開玩笑,阿玉膽子這般小,怎可能去邊關?」
「一家人喫飯時說說也就罷了,若讓有心人聽了去,到時連累父親被降罪可就壞了。」
父親聞言,蹙眉叱道:「長宇,不可胡言。」
二哥側頭與我對望,無奈聳了聳肩。
一場飯畢。
我回到曾經住的院子,發現裏頭意外的整潔。
侍女道:「姑娘不在時,夫人每日都會派人來打掃。」
我抱着小貓在書案前翻看醫書時,母親尋上門。
「你與孃親說實話,這段時日到底去了何處?」
我在紙上寫下「邊關」二字。
母親搖頭,仍是不信。
似乎經長姐那番話後,二哥道我在邊關的書信,也成了編造。
但她未再提起,只靜靜望着我。
漸漸地,她又紅了眼,哽咽道:「阿玉,你瘦了許多。」
她捧起我的臉,撫過我的鬢髮,落下清淚。
「這九月怎連一封書信都不寄回家,你不知我有多擔心你。」
我對這場面並不適應,輕輕拉開她的手。
恰巧二哥來了:「小妹!」
他拉起我,朝母親道:「母親,我有事要與小妹外出一趟,先走一步。」
直至快到府門口,我回神,問二哥要帶我去何處。
二哥摸了摸脖子道:「我約了柏陵去聽țüₛ月樓一聚……還有小荷,我與她說了,你也會去。」
他朝我雙手合十:「小妹,幫幫二哥。」
我忍不住笑,點了點頭。
至聽月樓時,楊柏陵和小荷都還未到。
反倒是碰見了一身常服的肅王。
二哥上前與他問候。
我抱着小貓,不敢離他太近,只在遠處朝他行了一禮。
未多時,楊柏陵來了。
小荷不久後也到了。
圓桌不大,小荷雖坐在二哥身側,離得卻遠。
她同我一起逗弄小貓。
期間,二哥朝小荷望了許多眼,她似是未感受到。
天色漸暗,楊柏陵有事先離開了。
後來,小荷也要走了。
二哥起身說送她回家。
小荷婉拒,轉身離開。
二哥愣在原地。
我推了二哥一把,示意他追上去。
或許是女子特有的直覺,我覺着小荷對二哥是有意的。
只是不知爲何,不願邁出那一步。
二哥回頭望我一眼,點了點頭,大步追上。

-20-
宴席散了。
我抱着小貓準備回崔府。
前頭卻突地竄來個人影,猝不及防將我按入懷裏。
「阿玉,你終於回來了。」
徐鶴書將我抱得很緊。
一如九月前的雨夜。
小貓掙出我的懷抱,跳落在地。
我將銀針紮在徐鶴書的穴位,使他一個時辰內動彈不得。
而後推開他,去追小貓。
小貓跑起來總是很快,它上了樓,一路亂竄。
最後被人給抱了起來。
待望見那人是肅王時,我忙上前接過小貓。
還好因未接觸多久,他只是起了輕微紅疹。
我將小貓託給一旁的小二照顧。
淨手後,我爲肅王把脈。
他身子已然好了,我抬手問他近來可有何處不適。
他道:「偶有頭疼。」
我問:「何處?」
「前額。」
我會意,尋了個雅間,讓他在軟榻上躺下。
隨後,尋準穴位,爲他鍼灸。
一炷香後,我收針。
要出雅間時,他突地問道:「孤碰不得貓的毛病,可有法子醫治?」
我想了想,抬手:「有醫書中記載,可在香囊中縫入藿香和白芷等芳香草藥,日常佩戴在身上。」
「此法只可緩解,無法根治。」
肅王頷首:「孤府中沒有繡娘。」
頓了頓,他又道:「孤府中的侍女亦不會女紅。」
我抬手:「殿下若不介意,我可爲殿下制一枚。」
肅王再次頷首,脣角小幅度地彎起:「好。」
出了雅間,我同他告別。
接過小二手中的小貓後,坐上回崔府的馬車。

-21-
夜裏,要睡下時,侍女與我說有人求見。
隔着院門,我望見了徐鶴書。
在聽月樓時,我未曾細看他。
如今一見才發覺他清瘦許多。
月色籠罩下,膚色愈顯得蒼白。
他薄脣翕動:「阿玉。」
「我錯了,你出來,讓我抱抱你好不好?」
從前,他哄我時也是這般低聲。
那時,我總是片刻後便心軟。
而現下,我心中平靜,未有一絲波瀾。
我不覺着,我與他之間存在誤會。
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
他的搖擺不定、曾對我的冷漠以及輕視。
樁樁件件,無法消弭。
我抬手:「我們之間已然斷得很乾淨,你走吧,別再來尋我。」
徐鶴書望着我,輕聲道:「阿玉,你我和離,並未在官府登記。」
「作不得數的。」
他的話提醒了我。
見我愣神,他越過院門,長臂朝我伸來。
我皺眉正要避開。
不知何時回來的二哥,將手搭在了徐鶴書肩上。
「夜半時分,侯爺一個外男竟還想入我小妹的閨房?」
「這若是傳出去,侯爺還有臉見人?」
徐鶴書面色沉了沉:「我與你小妹並未和離。」
二哥挑眉:「既如此,我明日便用軍功去金鑾殿爲我小妹求一道和離旨意好了。」
徐鶴書咬牙:「崔長宇。」
二哥掄起他的胳膊朝外走:「侯爺身子弱,還是少動氣的好。」
「小妹進屋,把門關上,明日我給你安幾個護衛,下回可別讓什麼髒東西進去了。」
我點頭,將房門緊緊闔上。

-22-
二哥第二日當真去爲我與徐鶴書請了一道和離旨意。
夫妻三載,我知曉徐鶴書是個重臉面的人。
否則當年也不會在長姐逃婚後,讓我代嫁。
如今和離過了明面,他沒道理再糾纏。
下月便要入太醫院,我趁這段時日翻看了許多醫書。
母親來時,我方沐浴完。
這段時日,她常來我院中。
有時坐在一旁的椅上靜靜望我。
有時尋到話頭,啓脣與我敘片刻的話。
她不知何時學了形語,如今已能看懂我。
見我正在榻前絞未乾的長髮,母親上前接過我手中的布巾。
我一怔。
她撈起我的長髮,輕拭着。
我回頭望了一眼母親。
燭火映在她臉側,溫暖柔和。
是我幼時所期盼的母親的模樣。
待擦拭完,我起身在書案前坐下。
五日後便要去太醫院,二哥爲我搜羅來的醫書我還有些未看完。
提筆在書上落注時。
喫飽喝足的小貓似是覺着無聊,跳上書案,不慎打翻了硯臺。
黑墨染壞了部分書頁,還有些落在我衣裙上。
知曉自己犯錯的小貓,心虛地望我幾眼。
我摸着它的腦袋,彎脣笑了笑。
正要將小貓抱至地上,處理書案時。
母親先我一步上前,將小貓整隻提起。
我來不及反應。
它便被揚起,重重摔至地上。
母親望着叫聲淒厲的小貓,沉聲道:「畜牲就是畜牲,除了喫喝搗亂無一點用處。」
「阿玉,娘令侍女……」
我心跳停了一瞬,快速繞過她,抱起摔得四腳朝天的小貓。
緊張地察看它是否摔傷。
查清無外傷後,我抱着小貓起身朝外走。
母親揚聲叫住我:「阿玉,你去哪兒?」
我未理她。
上了馬車,我囑咐車伕快馬去菜市。
懷中的小貓呼吸急促,我抱着它不斷安撫。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馬車在上京菜市停下,我穿過巷口,一刻不停地朝張先生家跑去。
小貓幼時的病症,便是由張先生治好的。
木門拉開,張先生接過小貓。
一刻鐘後,張先生道:「小貓只是受了驚嚇,並無內傷。」
我登時鬆了力道,扶着桌沿蹲下。
幸好,幸好。
我擦去額上的冷汗。
待平復好心緒,我同張先生道謝,抱着小貓離開。

-23-
夜裏的菜市依舊人聲嘈雜。
我在一處矮階前坐下。
小貓已然恢復常態,眼睛骨碌碌地朝四處望着。
我低頭,臉頰貼着它蹭了蹭。
一道陰影落下來。
「你母親和二哥在前頭尋你。」
男子垂眼望着我,聲音很輕。
我抬頭,怔怔與他對望。
裴謖蹲下,與我平視:「崔玉,你現在想做什麼?」
我恍惚回神,抬手:「能否借我些錢,我想去客棧。」
裴謖解下腰間的玉佩,遞給我:「孤身上值錢的,只有這玉佩。」
我望着眼前的玉佩,有些猶豫。
在這遲疑的片刻,裴謖俯身,將玉佩掛在了小貓的耳朵上。
而後起身,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小貓耳朵軟,受不住玉佩的重量。
快要滑落之際,我伸手接住。
手心玉佩溫熱,似乎還殘留着它主人的溫度。
我攥着玉佩尋到一處客棧。
客棧掌櫃認出玉佩的來歷,並未收下,只急急令小二將我領去廂房。
小二遞給我一枚鈴鐺,面上堆笑:「姑娘若有事,搖搖這鈴鐺,小的便立刻趕到。」
我點頭,將方寫好的書信遞給他,勞他轉交給二哥。

-24-
第二日,天邊方顯魚肚白,廂房門被趕來的二哥敲響。
「小妹,我沒告知母親,只我一人來了。」
我起身開了門。
二哥焦急地上下看了看我,見我沒有大礙才鬆了口氣。
他在桌前坐下,喝了口茶潤嗓子:「昨日的事,我已聽母親說了。」
「小貓沒事吧?」
我將小貓遞到他懷裏:「我想搬出崔府。」
二哥摸小貓腦袋的手一頓:「小妹……」
「父親與母親定然不會同意的。」
我懇切地望着他,抬手:「所以要二哥你幫我。」
二哥聲音沉了些:「若我也不同意呢?」
我定定望着他,眼圈漸漸紅了。
二哥閉了閉眼,敗下陣來:「行,我幫你。」
我眼睛亮了亮,彎脣:「當真?」
二哥無奈笑道:「當真。」
我與二哥就此事商討起來。
他思索片刻,道:「若在太醫院當職,的確可在宮中住下。」
「父親與母親那頭我來勸服。」
「只是,他們二人如今不信你已入了太醫院。」
不信,無非是不信我的能力。
在他們眼中,崔玉似乎永遠只是個不會說話,不懂變通,不討喜的女兒。
我決心同二哥回一趟崔府。
父親去上朝了,長姐不見人影。
見我回來,母親上來拉我的手。
她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只望着我。
我將手收回:「我明日便要去太醫院,以後會在宮中住下。」
母親望了眼空落落的手,擰眉:「阿玉,你在同我置氣?」
她似是不敢信,沉聲:「你竟爲了一隻畜牲,同生你的娘置氣?」
我抬手,重重比劃:「小貓不是畜牲!」
氣氛瞬間凝滯。
母親沉默,望向我的眼神逐漸晦暗。
幾息後,她冷笑:「崔玉,你自幼性情古怪,整日不是看書便是圍着那畜牲轉,不如阿瓊親人討喜,也不如長宇……」
「母親!」
二哥揚聲打斷她。
「怎麼,我說錯了?」
她睨着我,言語化成這世間最利的刃。
「如今長大了也是不孝無禮,想一出是一出,和離不與家中商討,一聲不提,消失九月連一封書信也沒有,真真是不把我與你爹放在眼裏。」
「現下更是撒謊成性說自己入了太醫院,你是什麼模樣我這個做孃的再清楚不過,若真有那個本事與膽子,如今怎會如個啞巴般,話都不會說?」
「崔玉啊崔玉啊,我當真是對你失望至極……」
即便二哥捂住了我的耳朵,那些話仍是字字不落地扎穿我胸腔最柔軟的地方。
不留情的狠話,將我與她之間的隔閡血淋淋撕開。
又築成一道再無法逾越的高牆,仿若天塹。
我想,我再不會去期待母親的愛了。
二哥聲音顫抖,在我耳邊低聲重複:「小妹乖,不要聽,我們不聽她的,一句都不要聽……」
我緩緩拉下二哥的手,朝他笑了笑。
若是從前的崔玉,定要一個人偷偷躲在巷子中哭得喘不過氣。
但如今,我是她,又不是她。
我抬手:「沒關係,我對母親也很失望,既然彼此失望,那今生大抵是沒有母女緣分了。」
我朝她跪下,俯身。
一連三拜,作別前塵。
即將踏出崔府的一刻,她厲聲喚我:「崔玉!」
「你現在若走了,就永遠都別回來了!」
如她所願。
我不會再來。

-25-
入太醫院的前一日,我去了一趟肅王府。
香囊五日前便制好,本想託二哥轉交給裴謖。
因前些夜玉佩一事,還是當面道謝的好。
裴謖接過我手心的香囊與玉佩,啓脣道:「孤聽說你要搬入宮中住下。」
大抵是二哥同他說的罷。
我點點頭:「方便在太醫院當職。」
裴謖道:「孤常去宮中,你若有事,可來尋孤。」
如二哥所說,肅王裴謖是個極體面的上級。
面對下屬的妹妹,也是周到的。
我知曉是場面話,點頭朝他道謝。
上京一日較一日冷下來。
我趕在年關前入了太醫院,拜了年長的孫太醫爲師。
每日卯時上值,夜裏輪值。
因天寒,大家不免有些頭疼腦熱。
太醫院醫官因此忙得腳不沾地,於宮中各處奔波。
一轉眼便至新年宮宴那日。
我跟在孫太醫身後入了宴席。
聖上至時,百官攜家眷朝賀。
在上首坐了片刻,聖上便離席。
沒了拘謹,宴席漸漸熱鬧了些。
對面隱在人羣中的楊柏陵朝我揮了揮手:「小妹!」
他大步行至我身邊落座,揚了揚眉:「你二哥呢,怎不見他人?」
我抬手:「昨日與我說,要去同小荷一道守歲。」
楊柏陵眼睛一亮:「他倆成了?」
我抿嘴笑了笑。
大抵算成了的,二哥都開始悄悄備聘禮了。
又與我聊了片刻,要走時,他與我說他母親近來身子不舒朗。
讓我得了空閒去替他瞧瞧。
我重重點頭應下:「一定。」
他如平常般拍了拍我的肩,朝斜前方望了一眼,嗤道:「昱寧侯那狗東西正盯着你看。」
我下意識循着視線望去。
只見徐鶴書望着我,面如寒潭。
我收回眼。
楊柏陵小聲嘟囔:「改日套麻袋打一頓就老實了。」

-26-
聖上再次入殿時,身後跟着太子和裴謖。
殿內霎時安靜不少。
聖上飲了酒,看着隨和了些。
他視線落在下首一側的裴謖身上,閒話家常般:「你母妃同我說你有心悅的姑娘了。」
「是哪家姑娘,父皇可趁今日爲你們賜婚。」
太子饒有興趣:「孤前幾日便見着皇弟腰間的香囊了,難道是那姑娘送的?」
裴謖笑,說了一句什麼。
被嘈雜人聲所掩蓋。
我離得遠,並未聽清。
宮宴結束後,我回太醫院。
路上,又撞見徐鶴書。
他攥起我的手腕便朝一旁的假山後走。
我輕易便掙開了他。
他轉身,又來拉我。
我沒了耐性,抬手:「你到底想做什麼?」
徐鶴書眸中閃過一絲痛楚:「阿玉,你從前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他近乎懇求:「不鬧了好不好?」
「我明日便去你家下聘,我們成婚,帶着小貓好好過日子,就如從前……」
我搖頭:「不可能。」
徐鶴書低聲道:「你可是在意崔瓊,我同她真的什麼也沒有,你不在的時日,我從未與她見過。」
「阿玉,我保證以後不會讓她來攪擾我們,我們一定會過得……」
我不想同他爭辯,正要轉身離開。
徐鶴書卻突地咳出一口血,他輕聲問:「阿玉,你真的要丟下我嗎?」
他脣角染血,清瘦的身軀立在寒風中,彷彿下一刻便要消散。
「阿玉,我每日都在想你,想你有沒有好好喫飯,有沒有夢魘,有沒有一個人埋在被褥裏哭……」
「我真的……很想你。」
我突地覺着,徐鶴書是個很卑鄙的人。
他摸清了我的性子,假意摻真心,妄圖用一份爛透了的感情困住我。
或許從前的崔玉會如他所願,在他一聲聲「阿玉」中心軟,一步步走向他。
可現下不會了。
傷疤好了,消散了,痛卻是刻骨銘心的。
我望着他,嘲諷地揚了揚脣。
傻子。
我纔不會再信你。
轉身,離開,沒有一絲猶豫。
身後的男子倒下了。
行至五丈外時,我聽見了長姐驚慌的聲音。
「鶴書哥哥!」

-27-
今夜是我輪值。
昭陽殿的侍女趕至太醫院,說淑妃娘娘有事尋我。
我憂心淑妃娘娘頭疼的毛病犯了,忙將小貓託給同僚照看,隨侍女朝昭陽殿去。
聽聞淑妃娘娘年輕時曾墜過崖,傷了頭,常常頭疼。
自我入了太醫院,常去爲她鍼灸。
待至殿中時,淑妃娘娘正在妝臺前坐着。
她抬手招我過去。
我卸了醫箱,準備施針。
淑妃娘娘卻笑:「今日尋你來,不是因頭疼。」
她打開妝臺上的妝奩:「阿玉,你瞧瞧,可有你喜歡的?」
妝奩中是一應的珠寶頭面,昂貴萬分的首飾。
淑妃娘娘也曾患有失語症。
她看懂我的道謝與推拒,拉過我的手:「可是不喜歡珠寶與首飾?」
「那喜歡……」
「母妃。」
一道聲音打斷了淑妃娘娘的問詢。
裴謖不知何時來了。
我側身朝他行了一禮。
抬眼時,視線不經意從男子腰間劃過,一怔。
淑妃娘娘笑了一聲:「你來得倒是時候。」
「是我宮裏哪個小太監同你報信了?」
裴謖道:「聽聞母妃頭疼,兒臣特來看看您。」
母子二人敘了片刻話。
我正要抬步去外室等候,淑妃娘娘叫住我:「阿玉,今日沒什麼要緊事,你先回去罷。」
隨後,她又朝裴謖道:「你走吧。」

-28-
我出了昭陽殿。
夜漸深,侍女在一旁爲我掌燈。
身後男子上前,接過侍女手中的燈。
侍女退下了。
裴謖與我並肩:「在宮中住得可還習慣?」
我點頭。
一路無話。
到太醫院時,我同他行禮作別。
裴謖抬手,掌心落在我小臂。
男子指腹粗糲,即便隔着冬日厚衫,仍觸感鮮明。
他笑:「你同我行了太多次禮。」
話音落,寒風挾着樹上胭脂紅的梅花落下,紛紛揚揚。
他收回手,俯身,定定望着我。
「崔玉。」
「討厭我嗎?」
我微怔。
裴謖微微挑眉:「不說話?」
「那便是喜歡我了。」
「要不要嫁給我?」
「不說話?」
「那便……」
我抬手捂住他的嘴。
裴謖垂眼望着我的手。
我朝四處望了望。
確信方纔的話沒人聽見後,收回手。
裴謖抓住我的手:「不許這麼快拒絕我。」
僵持的片刻,小貓不知從哪躥了出來。
三兩步攀上裴謖,往他懷裏靠。
裴謖手忙腳亂去扶它。
我ŧũ̂₋伸手欲將小貓撈出來。
裴謖避開我的手,揚脣:「你的貓很喜歡我。」
我很是無奈,指了指他手上冒出的紅疹。
下一刻,男子毫無預兆倒在我身上。
「……」
我扶住他,往後退了幾步才穩住。
小貓跳落地上,三兩步跑入太醫院。
片刻後,睡眼惺忪的同僚走了出來。
瞧見昏倒的裴謖,急忙與我一同將他扶進去。

-29-
那日過後,裴謖成了太醫院的常客。
幾乎每日都來一趟,待約莫一炷香便走。
來時,手上總是帶着點東西。
今日是瑞芳齋的酥黃獨,明日是金記的桂花糕。
他來時,小貓總是撒丫子撲上去。
我沒法子,只能每日將小貓在籠子中關上一炷香。
偏裴謖還不怕昏倒似的,湊上去和小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告狀似地道:「你孃親不理我。」
他是當朝肅王,我有幾個膽子敢不理他?
我上前,抬手:「我何時不理你了?」
裴謖笑,得逞般問:「要不要嫁給我?」
他很奇怪。
一遍遍問我,卻不讓我答,擒住我的手強行收走我的話。
一轉眼,三月又過,已至春末。
二哥和小荷的婚期定在這月十五。
聽聞父親起初因門第,不同意這門婚事。
後來也不知怎的,不僅鬆了口,還催促二人及早成婚。
十五那日,我來到小荷家。
將她扶上花轎,送她出嫁。
我說過不再回崔府。
是以,只隱在門口的一衆賓客中觀了禮。
及至要離開時,有一人拉住了我的衣袖。
是長姐。
她道:「鶴書哥哥病了,很嚴重。」
與我無干。
我轉身要走。
「崔玉!」
長姐咬牙:「既然已經離開了。」
「爲何還要回來?」
我恍然。
想起前歲冬日。
那時那地的崔玉,好似也是這麼想的。
彷彿被愛才有活着的價值。
又將不被愛的緣由,歸結於長姐的存在。
而後爲了奢求一點愛,放任自己自欺欺人。
「阿玉。」
長姐突地放低聲音,哽咽:「他……很想見你。」
「你去見他一面,好不好?」
我搖了搖頭, 轉身離開。

-30-
裴謖第不知多少回朝我問出那話時, 他又來捉我的手。
這一回,我穩穩避開。
而後抬手:「爲何不讓我回答?」
裴謖沉默。
他半垂眼簾, 長睫掩住眸中情緒。
視線落在地上,落在小貓身上,就是不落在我手上。
我抬手勾他的下巴,讓他望着我, 朝他無聲道:「不許不看我, 也不許閉眼。」
裴謖很聽話, 視線終於落在我手上。
片刻後, 他猛地抬眼:「你願意……與我成婚?」
我點頭。
在邊關時,我見慣了裴謖運籌帷幄的模樣。
回京後, 也常見他笑時的模樣。
唯獨沒見過他現在。
似是不敢信, 孩子氣地一遍遍問我。
這日,我不知點了多少次頭。
直至他的下屬因公務尋上他,他才眼含不捨地離開。
賜婚的旨意第二日便下了。
孫太醫允了我假。
我去了一趟昭陽殿。
淑妃娘娘拉着我說了許多話。
瞧見我懷中的小貓, 她一怔,目光軟了軟。
「阿謖幼時也養過一隻小貓。」
「只是他一碰貓便起紅疹,有時甚至昏過去。」
「他父皇知曉此事後, 便下了嚴令不讓他養貓。」
她伸手摸了摸小貓的腦袋, 感嘆:「後來, 也不知他將那貓安置到了何處。」
我彎脣,抬起小貓的下巴撫了撫, 無聲問:「小貓,是不是你?」
小貓圓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而後,緩緩眨了眨眼。

-31-
成婚前日,父親來信。
信中內容許多。
出現最多的話是:「阿玉我兒,一切都是我與你孃的錯」。
信的末尾,父親道:
「你娘自你離家後, 夜裏時常哭泣。」
「她日夜思念你, 盼你歸家。」
讀完信, 我在書案前坐了許久。
直至燈燭燃盡, 我收起信, 眨了眨乾澀的眼。
第二日,我從宮中出嫁。
一路鑼鼓喧天。
途中,花轎突地停下。
似乎有人攔轎。
外頭人聲嘈雜,我不知發生了何事。
轎外的侍女隔着布簾與我道:「姑娘不必憂心,馬上便能起轎。」
話落的一刻,花轎又起。
至肅王府, 花轎落。
裴謖牽着我。
小貓今日穿上了紅衣裳,聽話地跟在我腳邊。
我們一路穿行。
從前廳, 至洞房。
屋外雲淡月疏, 喜燭映着屋內人影成雙。
天明時,小貓在屋外喵喵叫着。
我方起身, 男子長臂一伸,將我朝懷中拉。
我倒在他堅實的胸膛上。
裴謖仍閉着眼,長指穿過我髮間。
我含笑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抬手點了點他的脣。
「夫君。」
裴謖睜眼, 眸中一片清明:「阿玉?」
我從驚愕中回神,嘗試着再次出聲:「夫……君。」
裴謖揚脣,翻身:「夫人的聲音竟如此美妙。」
後來的情形有些失控。
裴謖擁着我。
「夫人。」
「嗯。」
「喜歡裴謖嗎?」
「喜……歡。」
「喜歡誰?」
「喜歡……裴謖。」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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