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生日宴那天,我送了一萬塊錢,妹妹送了一個金手鐲。
媽媽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還是小妹貼心,送了我最想要的鐲子。」
明明之前她自己在電話裏說,「別給我買首飾了,我都戴不完。」
我以爲自己這麼多年來,早已習慣比較後被貶低,可不知爲何,這次不想忍了。
我一把抽回她手中的紅包:「既然不喜歡,就別收了。以後我也不會給了。」
房間裏瞬時安靜了下來,所有親戚面面相覷。
媽媽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你這孩子,這麼大了,我多誇小妹一句,都要生氣啊。」
我認真地點點頭:「是,我很生氣,而且不會原諒你。」
說完,我起身走出了家門。
馬路上溼溼的,不知何時下過了一場雨,空氣很清新。
我用力吐出一口濁氣,可吐不出多年的委屈。
妹妹比我小兩歲,小時候很容易生病。
也因爲這個原因,媽媽偏愛妹妹,一直要我讓着她。
這一讓,就是二十多年。
-1-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天上又飄起了雨絲,我沒帶傘,也不想躲雨。
經過的一家婦嬰醫院,人來人往,裏面不乏帶着小孩來檢查的孕婦夫妻。
那些孩子或者奔奔跳跳的,或者窩在夫婦懷裏,笑得很開心。
他們完全沒意識到,當弟弟妹妹出生後,或許生活會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妹妹出生時,爸爸和奶奶帶着我去了醫院。
記得在這之前,我還是爸爸媽媽眼中的寶。
媽媽進產房前,溫柔地笑着對我說:「寶貝你開心嗎?馬上要有一個可愛的弟弟或者妹妹了。」
我懵懂地點頭:「以後是不是就有人陪我玩了。」
奶奶在一旁不滿地嘀咕:「是弟弟,不是妹妹。」
媽媽沒有理她。
我們在醫院的走廊裏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我睡着了。
睡夢中好像有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趕來,說了幾句話,爸爸和奶奶趕緊跟了過去。
他們把睡在椅子上的我給忘記了。
記得那天醒來時,長廊上燈光昏暗,只剩我孤單一人。
我怕極了,怕到渾身發抖。可我只敢捂着嘴巴哭,我怕角落裏的妖魔ẗŭ₇鬼怪聽到了,會衝出來咬我。
不知過了多久,奶奶罵罵咧咧地過來找我:「又是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
我馬上停止了哭泣,緊緊拉着奶奶的衣角,怕被盛怒的她再一次拋下。
走到明亮的病房,我恨不得立刻撲到媽媽的懷裏。
可媽媽的懷裏,已經抱着剛出生的妹妹。
她笑得和之前一樣溫柔,眼裏卻已經沒有了我的存在。
她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只是全心全意地照顧着那個小小的嬰兒。
媽媽帶着妹妹出院後,和奶奶大吵了一架。
之前說好幫忙來帶孩子的奶奶回了老家,媽媽只能自己照顧妹妹。
爸爸要上班,白天根本幫不上什麼忙。
最後實在熬不過,還是請外婆過來幫忙。
可外婆家裏還有舅舅剛出生的兒子需要帶,媽媽剛出了月子,外婆就匆匆離開了。
從那以後,媽媽再也沒有開心地笑過。
她除了忙家務,就一直抱着妹妹。
她一放下,妹妹就要哭。
媽媽再也沒有時間陪我玩玩具,或者給我講故事了。
甚至她都沒心情幫我梳辮子,直接一剪子下去,剪成了短髮。
可是之前也是媽媽一直誇我:「長頭髮的寶貝真像個小公主。」
我哭得很傷心。
她冷冷地說:「要哭出去哭,別吵醒你妹妹。」
那時年幼的我,隱隱覺得,有了妹妹,媽媽不再是以前的媽媽了。
悲哀的是,後來的二十多年,無時無刻不在驗證這一點。
-2-
終於走得累了,我隨意地進了一家咖啡店。
掏出開了靜音的手機,上面有幾十個未接電話和上百條微信。
我不看都知道,爸爸、媽媽、妹妹,估計還有那些姨媽舅舅,都是貢獻人。
電話又顫動了起來,這次是爸爸。
我按了接聽鍵:「筱筱,你今天是怎麼了,媽媽生日頂撞她不說,還直接跑了。怎麼這麼不懂事啊。」
我淡淡地回他:「可我懂事也沒落得一個好啊。蛋糕和菜都是我準備的,我給的紅包不比妹妹那個鐲子便宜,媽媽有誇過我一句嗎?」
爸爸有些語塞,過了一會兒他又是那句老話:「你是姐姐,家裏當然是你該多擔當些,別和你媽還有小妹計較。」
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哽咽着說:「是我想做這個姐姐嗎?你們有問過我願意不願意嗎?」
「你是姐姐,你就該讓讓你妹妹。」
這句話,我從小聽到大。
妹妹兩歲開始,體質特別差,三天兩頭髮燒咳嗽,要去醫院輸液。
我那個時候已經去了幼兒園,常常一個人在園裏坐到最後一個,最後還是好心的鄰居阿姨把我帶回了家。
家裏空空落落的。我只能餓着肚子,等大人們回來。
以前愛喫的巧克力、餅乾都沒有了。
因爲看到我喫,妹妹也會鬧着要喫,可她有支氣管炎,醫生不允許喫甜的。
媽媽怕麻煩,就把所有零食都停了。
到了天黑,媽媽抱着妹妹回來,她們已經喫過了。
她也累得夠嗆,沒有力氣做飯。
等爸爸回來做完飯,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
每一次我都很羨慕妹妹,她可以和媽媽在外面喫得飽飽的,不用捱餓。
可我那時已經不敢亂髮脾氣了,我很清楚,媽媽不會哄我的。
-3-
幼兒園大班結束的時候,爸爸被派去了外地工作,媽媽一個人帶不了兩個孩子,特別其中一個還常常生病。
我就被送去了外婆家上學。
小時候的我,膽小又愛哭。
對我來說,外婆家的親戚只是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
我至今還記得媽媽轉身走的那一刻,我拉着她的衣角哭着求她:「媽媽,我求求你,讓我回家住吧。我以後會管好自己不給你添麻煩的,我也會幫你照顧妹妹的。」
媽媽皺着眉頭拉開我的手:「別鬧了,你妹妹還在鄰居家裏等我呢。在這裏又不會有人虐待你,你矯情個啥。」
她不理解,一個六歲多的孩子突然被送離自幼長大的家庭,去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心裏有多惶恐和害怕。
或者說,她理解,但是她已經顧不上了。
外婆家房子有三層,住了不少人。
外公外婆,大舅舅一家三口,沒結婚的小舅舅,從小在外婆家長大的大表姐,還有後面搬來的離了婚的小姨媽和表妹。
沒有人欺負我,所有人都對我挺好的。
可我一點也不快活。
因爲沒有人會偏愛我。
大表姐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心頭寶,她隨時會和外婆撒嬌,外婆會親暱地抱着她笑。
大舅舅家兒子是舅舅舅媽的寶,外公外婆也很疼他。
表妹雖然也是新住進來的,可她有小姨媽護着寵着。
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
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情,我就會把自己藏身在樓梯間,默默地流淚。
等眼淚乾了,再帶着笑臉回到別人面前。
一開始,媽媽每週會來看我一次,我會很興奮地和她說學校裏的開心事,她總是心不在焉地聽着,轉頭和外婆抱怨一個人帶妹妹有多累。
日子久了,她拉長了來看我的間隔時間,有時候兩三週纔來一次,每次她都會說:「你妹妹又生病了,你要乖點,別在外婆家惹事,好好讀書,我可沒時間管你。」
我乖巧地答應了,也不敢不聽話。
我怕犯了錯,以後她再也不來看我了。
我在外婆家住了六年,暑假寒假也基本不回家,因爲媽媽說帶不過來。
只有過年過節的時候,全家纔會聚在一起喫頓飯。
進初中前,爸爸總算調了回來,他把我接回了家,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4-
妹妹的身體早已好轉,她已經是四年級的小學生了。
我進家門時,她正在和媽媽發脾氣:「我不要和姐姐住一個房間,我要一個人住。」
媽媽哄着她:「佳佳聽話,姐姐和你一起住,可以幫你輔導作業,還可以生活上照顧你。」
我聽得ṭũ̂₌很不舒服,帶我回來就是爲了照顧妹妹嗎?
媽媽還在哄她,「等下我帶你去喫肯德基,好不好?」
妹妹嘟着嘴說:「那隻能帶我去,不帶姐姐。」
媽媽忙不迭地答應了。
可我也想喫啊,憑什麼啊。
這幾年,爸媽都沒單獨帶我出去喫過一頓飯。
我求救地看着爸爸,爸爸對着媽媽咳嗽了一聲:「筱筱也一起去吧。」
媽媽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我好不容易把佳佳哄好了,你別添亂。」
她不耐煩地看我一眼,「行了,等下給你帶一點回來,你先在家把東西整理好。」
我只能聽話地點了頭。
在家裏等了很久,久到爸爸都喫完午飯了,她們還沒有回來。
我餓到胃痛,可還是在想象即將到來的大餐。
突然聽到開門的聲音,我跑了過去。
媽媽隨手遞給我一個盒子:「裏面有漢堡,你喫了吧。」
只有漢堡嗎?我有點小失望。
打開盒子,裏面的漢堡已經冷了,還被咬了一口。
我怔住了。
媽媽這是把喫剩的東西打包給我嗎?
見我神色不對,爸爸走了過來。
我委屈地把盒子給他看,眼裏的淚快要忍不住了。
「孩子他媽,這漢堡咋被咬過一口啊。」
媽媽毫不在乎地回答:「佳佳說還沒喫飽,就咬了一口。」
妹妹在一旁扮個鬼臉:「我就是要咬一口,怎麼樣。你不喫還給我,我喫。」
我突然忍不住了,衝上去用力推了她一把:「你憑什麼不讓我住房間,憑什麼要媽媽不帶我去,又憑什麼咬我的漢堡。」
妹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大哭起來。
媽媽氣得打了我一巴掌:「你怎麼可以推佳佳。」
我不管不顧地大喊:「我還是你女兒嗎?你就知道偏袒她。」
媽媽還想來打我,爸爸攔住了她。
我倔強地站着,妹妹在歇斯底里地哭。媽媽氣得回了房間,爸爸趕着去勸她。
沒人在意我還餓着肚子。
我想了想,一個人走到廚房,把手裏的漢堡機械地塞進嘴裏。
冷掉的炸雞肉早就不脆了,混合着不再鬆軟的麪包皮,味道很奇怪。
可我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喫了。
這是屬於我的東西,我不會讓給妹妹的。
-5-
鬧過這麼一回,妹妹也收斂了不少。
估計爸爸也勸過媽媽了,她雖然逼着我給妹妹道歉,但是對我的態度比之前好了不少。
我乖乖地照做了。
只要道歉完,媽媽和小時候一樣愛我就好。
雖然她時不時要教育我:「你妹妹從小身體不好,你比她大兩歲,就要多關心她,照顧她。」
我還是忍了。
一直到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我和妹妹都相安無事。
那天我拿完考試成績到家,妹妹也已經回來了。
我考了年級第二,心急地等着爸媽下班來誇我。
妹妹在哭,我一看就知道她考砸了。
她向來成績中等偏下。
前幾年媽媽覺得她身體弱,對她學習沒要求,基礎不好,現在也上不去。
我沒去安慰她,我們的關係還沒好到這一步。
媽媽比爸爸早回來,她進門的時候妹妹還在抽泣。
我還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成績,媽媽的臉色就變了。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直接抽了我一個巴掌,然後把妹妹抱進懷裏。
我的臉很痛,腦子嗡嗡作響,她還在一旁尖聲罵我:「程筱筱,你又欺負佳佳了。」
這是她爲了妹妹抽我的第二個巴掌。
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像是一桶冰水澆到了頭上,不,是千千萬萬桶冰水,把我的身心都淹到了不見天日的深湖裏。
我有種快要被淹死的窒息感。
我捂着耳朵,慢慢蹲了下去,這樣就能聽不見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不知蹲了多久,爸爸回來了。
我抬起了頭,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救贖。
我忍住眼淚,一字一句地說:「爸爸,我沒欺負妹妹。她是因爲考試成績不好才哭的。
「請你相信我,好嗎?」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Ŧű₀因爲我害怕。
這一刻,我清楚地認識到了,在媽媽心裏,妹妹纔是她用心呵護的寶貝。
而我,什麼都不是。
如果爸爸也是這樣,我該何去何從。
-6-
爸爸拉起我,開口問了妹妹是怎麼回事。
妹妹似乎被媽媽對我的打罵嚇傻了,愣了很久纔開口:「我沒說姐姐欺負我啊,我就是數學沒及格才哭的。」
聽到這句,我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撕心裂肺,怎麼也停不下來。
爸爸生氣地對媽媽大吼:「你不能問清楚才動手嗎?」
媽媽頓時漲紅了臉:「佳佳哭得那麼傷心,她都不去安慰她,有這麼做姐姐的嗎?我打她有打錯嗎?佳佳身體弱,萬一哭出個三長兩短,該怎麼辦?」
爸爸居然沉默了。
他嘆了口氣,把還在哭泣的我帶到廚房,拿出冰袋給我敷臉。
「筱筱啊,你別怪你媽媽,她總覺得佳佳身體不好是她的錯。佳佳有好幾次病危,把你媽媽嚇到了。所以她多緊張妹妹一點,希望你能理解。」
我低着頭,垂着眼眸,開口問了一句:「爸爸,那你呢?你爲什麼不反駁媽媽?」
爸爸頓了頓,輕嘆着說:「我不在家的這幾年,都是你媽媽一個人操勞,我覺得欠她很多,很多時候會順着她一些。筱筱,讓你受委屈了。」
我咬了咬嘴脣,繼續問他:「爸爸,你會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妹妹。」
爸爸的聲音很溫柔:「筱筱這麼懂事,爸爸當然喜歡筱筱。明天我給你帶肯德基喫吧。」
「是給我帶?還是給我們帶?如果是給我帶的,程佳佳看到了,我可以不給她喫嗎?
「還有,你爲什麼不問我,考試成績怎麼樣呢?因爲她考得不好,你知道我成績好,怕刺激她,所以提都不能提了,是嗎?
「爲了她,媽媽已經打了我兩巴掌。明明每件事情她都有錯,可你們從來沒有要求過她向我道歉。」
我慢慢抬起眼睛,看向他,「爸爸,爲什麼呢?爲什麼這個家處處都要讓妹妹開心?爲什麼我不開心你們都看不到。那你們爲什麼要生我出來呢?爲什麼你們相互虧欠,結果付出代價的是我呢?」
爸爸被我說得怔住了。
廚房的燈不是很亮,我又哭得太狠,眼睛痠痛,看不清他的神情。
隔了很久,他抬起手,輕輕地摸着我的頭髮,說:「筱筱,你還是個孩子。其實爸爸媽媽心裏,你和佳佳都是我們最愛的女兒。只是,佳佳從小因爲生病喫了很多苦,媽媽纔會表現得多心疼她一點,爸爸也會多考慮到她的情緒。對不起讓你難過了。等你以後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會懂得。」
我沒有再回話,只是拿開了爸爸的手,安靜地走出了廚房。
我聽到他在背後長吁短嘆,可我不在乎了。
我不懂,我永遠都不會懂,也不想懂。
屋子裏很冷,我打了個寒戰。
這個家再也不能溫暖到我了。
後來我才意識到,我那時的情緒叫作絕望。
-7-
桌上的手機又響了,把我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居然是張瑋,我連忙接了起來。
「老公,怎麼了?」
張瑋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哭笑不得:「剛剛岳母大人打了電話給我,說你發脾氣跑出去了。」
這下我更生氣了:「她是不是在電話裏又罵你帶壞了我。」
張瑋笑得雲淡風輕:「我左耳進右耳出的,哪裏會在意。我只是奇怪,你今天脾氣怎麼會這麼大。君君都在旁邊說,媽媽最溫柔了,怎麼會發脾氣呢。」
我默然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猶豫着告訴他:「我月經晚了好幾天,早上去醫院檢查,發現……懷孕一個月了。」
他那邊突然沒有聲音了。
「啊——」 我被他爆發的歡呼聲嚇了一大跳。他掛了電話,緊接着發了視頻邀請過來。
視頻裏,父子倆穿着親子裝笑得和傻子一樣。
「我要做哥哥了。」君君舉着手臂在那裏高呼。
我頭大地說:「這……只是個意外。媽媽還沒想好呢。」
張瑋馬上接口:「意外也是緣分。既來之則安之。就是我們有二胎的命。」
我有些懊悔,自己還沒想明白要不要,就把懷孕的事告訴了他。
可結婚這幾年,我們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我不可能瞞着他,一個人做決定。
估計我的神色露了馬腳,張瑋有點緊張。
「老婆,你是覺得不舒服嗎?我能申請提早結束旅遊,回來照顧你嗎?」
君君小小人一個,也在一旁似模似樣地點頭:「回家,回家。」
我哭笑不得:「那你們要和大姑姐打個招呼,畢竟是兩家人一起去的旅遊。」
張瑋和我家不一樣,他和姐姐感情很好。他姐姐孩子和君君只差兩歲,每年夏天,我們都約着一起玩。
今年是因爲我媽五十大壽,我纔沒跟着一起去。
我長吁一口氣。
我其實不反對再有個孩子。
君君很羨慕其他人有弟弟妹妹或者哥哥姐姐,他老覺得自己孤孤單單。
只是我,我怕自己做不了一個公平公正的媽媽。
年少時的陰影對我的傷害太大了。
-8-
和爸爸談過話後,我在家裏變得沉默寡言。
如非必要,我不想和任何人交流。
即使妹妹和我一個房間,時常想和我搭話,我也總是快速避開,不給她任何機會。
即使在飯桌上,爸爸努力挑起話題,我也只是安靜地喫飯,從不接口。
至於媽媽,我能離她多遠,就多遠。
她對我,老是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可見我這麼避之不及,又馬上冷下了臉。
某個ţúₖ妹妹不在的日子,飯桌上居然堆滿了肯德基的盒子。雞翅、薯條、原味雞塊,應有盡有。
媽媽難得端着笑臉招呼我過去:「這是我和你爸專門爲你買回來的。你快喫。」
爲我?
他們不知道,肯德基早就是我最討厭的食物了。
我無聊地拿起一根薯條,並沒有放進嘴裏,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們。
爸爸樂呵呵地說:「佳佳馬上要讀初中了。她的成績你知道的。想讓你平時幫幫妹妹,給她補補課。」
我立即放下燙手的薯條,快速從書包裏翻出一張紙。
「我幫不了,申請了學校住宿。」
爸爸一臉驚訝:「我們家離學校不遠,你爲什麼要住宿呢。」
我面不改色地回他:「初二開始有晚自習了,每天晚上九點放學。那段路很黑,你們誰來接我?」
他們都不說話了。
爸爸看向媽媽,似乎想讓她開口答應。
媽媽閉緊了嘴巴。
我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了。
爸爸經常加班出差,他來完全不現實。
媽媽?
大晚上的,她哪裏捨得把她的小棉襖一個人留在家裏。
爸爸嘆着氣,簽上了他的名字。
我覺得,他除了賺錢,在這個家的最大作用就是嘆氣了。
「暑假呢?寒假呢? 總能給佳佳補課了吧。」媽媽這下又會說話了。
「暑假和寒假,我也沒空。學校覺得我數學很好,讓我參加數學競賽,假期要上課。」
這些其實都是我自己和學校爭取的。
我要離這個家遠遠的。
爲了自救。
-9-
家裏沒有人知道,第二次挨媽媽巴掌後,我開始每天晚上睡不着,頭髮一掉一大把。
腦子裏就在想,爲什麼。
爲什麼他們會憐惜生病的,成績差的佳佳,而忽視我這個健康的,成績優秀的筱筱。
弱,才能討人喜歡嗎?
我是不是也應該生病呢?
我甚至幻想,有一天我生了重病,離死不遠,媽媽是不是就會想起來,我也曾是她心愛的小寶貝,就會像對妹妹一樣,全心全意來愛我了呢。
我上課在思考這個問題,下課也在想。
成績一落千丈,在學校整個人恍恍惚惚。
還好我的班主任發現了這一點,她找我談了很久很久。
最後,她抱了抱我,說:「程筱筱,你是我最棒的學生,幾乎班裏所有的家長都希望有你這樣出色的女兒。
「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的父母在對待你和妹妹的方式上是有問題的。
「但是你很難去改變他們的想法。
「因爲他們覺得自己是愛你的,是你不知足而已。
「老師只能告訴你,不要因爲別人的錯誤而否定自己。
「也不要去強求不屬於你的感情,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長大後會嚮往的愛情。你就當冥冥中早有定數吧。
「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自立自強,做好學生的本分,爲以後能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做好準備。當你的人生準備好了,美好的感情自然而然會出現在你的生活裏。
「即使沒有,你也有足以自傲的事業和收入傍身,不會過得比任何人差。」
我聽進去了。
初中後面兩年,我忙得馬不停蹄。
學業,各種競賽塞滿了我的時間表。
大部分的週末,我都不回家。
除非是實在沒錢了,纔會回家一趟。
暑假寒假,如果沒有課,就泡在圖書館裏,不到關門我是不會回家的。
兩年的日子,我連飯都沒和家裏喫過幾頓。
爸媽看我的眼神越發幽怨,妹妹也會不滿地說:「姐姐怎麼老是不在家啊。」
我笑着回她:「不是挺好,我就不和你搶房間了。」
妹妹癟了癟嘴,不說話了。
還有一句話,我在心裏說,「連父母我都不和你搶了。」
-10-
估計是我的疏離表現得太過明顯。
考上心儀的高中後,爸媽死活不讓我住宿。
我也拗不過他們,只能每天回家。
可家裏並沒有我的獨立空間,還經常要面對他們突如其來的親近。
爸爸媽媽喜歡在飯桌上找我聊天,主要問我在學校的成績。
高中學習其實挺枯燥的,他們也找不到別的話題。
相對於初中穩坐年級第一,又拿了很多獎項,剛進入高中的我,變得低調很多。
我放棄了競賽,專注課內。
畢竟好學校裏高手如雲,要保持年級前十都不容易。
類似的問題來來回回,每次爸爸只會乾巴巴總結一句:「這樣也很厲害了。」
媽媽就會若有所指地說:「既然不參加競賽了,那就多顧着點家裏人。」
我只埋頭扒飯,對她想讓我給妹妹補課的話題就當沒聽見。
不知道是不是初中我太過獨立了,讓父母失去了掌控感。
現在的他們,不太敢直接對我提要求。
特別是有關妹妹的事情。
而妹妹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到了,她變得不願意和爸媽交流,天天像個跟屁蟲一樣跟着我。
「姐,我和你說啊,今天我同學上課被老師罵了……
「姐,你說我扎辮子高一點還是低一點好看……
「姐,這道題我不會,你幫我看看……」
十句裏面我會回她一兩句,不然她會沒完沒了地纏着我。
爸爸一臉欣慰地對着我們笑:「到底是兩姐妹,這麼多話啊。」
媽媽就會冷着臉反駁:「你沒看到佳佳是熱臉貼着人家冷屁股呢。對自家妹妹什麼態度。」
我深吸一口氣,直接走開。
有些人,你改變不了她,就離她遠點,再遠點。
直到高中畢業,我和家裏的關係還是這麼不冷不熱,不鹹不淡。
拼命努力了三年,我考上了復旦。
離家幾百公里遠。
爸媽對此欣喜不已,在親戚裏大肆宣揚。
沒有人知道,我奮鬥的最大動力是爲了讓他們沒有理由拒絕我去外地上大學。
-11-
大學畢業後,我堅持留在上海工作,怎麼也不願意回家鄉。
妹妹總算考上本地的一所大學,工作也是在家附近。
我們都結了婚。
她嫁給了媽媽朋友的兒子。
我和大學同學張瑋結了婚,我們一起留在上海奮鬥。
爸媽很不滿意我的婚事,卻奈何不了我。
只能三天兩頭找理由讓我回去。
前些日子,媽媽生病,需要動個不大不小的手術,他們要求我回去照顧。
我去了,既出錢也出人。
手術前後,都是我一個人來來回回跑,二十四小時陪牀。
妹妹只在手術那天來看了一次。
爸爸讓她放心:「這裏有筱筱在就夠了。」
妹妹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走了。
爸爸的解釋是:「佳佳女兒遺傳了她的體質,身體不好,離不開她。我們只能辛苦你了。」
我只問了一句:「她老公和公婆不管嗎?」
還在病牀上的媽媽頓時不樂意了:「其他人能和親媽的辛苦相比嗎?我就知道,讓你回來一個人ŧŭⁱ照顧我,你就覺得不公平。你怎麼不想想,你從小就比你妹妹身體好,腦子好,這事公不公平。」
我沒接口,低頭削蘋果。
「好了,你別說話了。醫生不是讓你靜養嗎?」爸爸對媽媽使了個眼色,媽媽終於閉上了嘴。
我把削完的蘋果放在桌上,不帶情緒地告訴他們。
「我年假一共十天,現在全用完了。事假老闆不批。
「我問過醫生,你的傷口長得很好,後面也不需要陪夜。我請了一對一的護工來照顧你。
「如果你還不滿意,可以問問你另外一個女兒,除了做媽媽,是不是還要盡一點做女兒的責任。」
說完,我就走了出去。
媽媽在病牀上咆哮:「這個沒良心的,當初她婆婆生病,請假照顧了人家一個月。輪到親媽,這才幾天啊,就撂挑子不管了。」
我冷笑,這能比嗎。
我和張瑋結婚第二年就有了君君。
爸爸媽媽只來醫院看了一會兒外甥,給了五百塊錢紅包,就急着要走。
我是剖宮產,根本坐不起來,只能躺着問他們:「不是說要來照顧我坐月子嗎?」
爸爸有些尷尬:「佳佳女兒前幾天咳嗽得厲害,你媽不放心,怕別人照顧不好轉肺炎。這裏……這裏只能辛苦女婿了。」
張瑋是老實人,ṭų₋趕緊點頭:「爸媽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筱筱母子的。」
我心裏憤怒至極。
當初我要找月嫂,他們死活不肯,非說月子必須孃家人做,不然會被親戚嘲笑。
我被他們一天幾個電話煩死了,再加上自己也的確不太喜歡陌生人來家裏住,就答應了他們。
沒想到因爲妹妹的孩子,我又一次被他們放棄了。
妹妹比我重要,她的孩子自然比我的孩子重要。
我苦笑一聲,閉上眼睛,努力把眼淚嚥下去。
正當發愁時,我婆婆來救火了。
這個東北老太太一聽說我和孩子沒人照顧,連夜趕了過來。
「筱筱,你放心,我女兒的月子就是我給做的,孩子和媽都養得白白胖胖的。」
她陪了我們兩年多,我們相處得很好。
後來君君上了託兒所,她又回了老家。
去年查出來乳腺癌,我讓張瑋把她接到上海治療,盡心盡力照顧她。
在我心裏,她值得我付出。
至於照顧我媽,只是爲了還債。
她經常和我提,我曾在三歲前生過一場重病,是她抱着我不眠不休了好幾個晚上。
這件事,她翻來覆去地和我說了好多遍,就是爲了證明,她沒虧待過我。
這筆債,現在總算還掉了。
-12-
和張瑋打完視頻,我直接關了手機。
沒再回去媽媽的生日宴。
晚上,Ṭũ⁰張瑋到家時,我和他坦白了自己的擔心。
「我之前沒和你說過家裏的事情,主要也不知道怎麼說。
「他們沒虐待過我,在錢上面也沒苛刻過我。
「可我就是不開心,總覺得自己被虧待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要得太多了。」
張瑋伸手抱住我:「你只是希望父母手中如果只有唯一的一顆糖,偶爾能給你一次,而不是每次都給你妹妹。但是他們覺得只應該給妹妹,你是姐姐,就該讓着她。
「你的內心從來就沒有被滿足過。」
我吸吸鼻子,他說得沒錯,是這個感覺。
「你知道我家是怎麼做的嗎?」
我搖頭。
「我家裏如果只有一顆糖,我爸媽一定會給我姐姐,讓她來分。
「只要她說出分的理由,就算只給她自己,他們也認。
「大部分時間姐姐都會分一半給我。
「但如果姐姐說,『今天你們不在,我給弟弟餵飯了,這顆糖是我的辛苦費,所以歸我。』
「我父母會覺得她說得對,姐姐照顧弟弟,本來就不是她的責任。
「她的付出該有回報。
「所以從小到大,姐姐知道,對我好,爸媽會誇她,會給她相應的報酬。而我知道,姐姐對我好,不是理所當然的義務,我要感謝她,還必須付出酬勞。
「時間久了,對我好,成了姐姐的習慣。而我取代爸媽,自己給到姐姐同樣的回饋。
「我們的感情纔會一直很好。兄弟姐妹之間是平等的,沒有誰必須讓着誰,或者必須爲誰單箭頭付出。
「你父母的教育方式錯了。
「相信我,我們會做得比他們好。」
-13-
再一次見到父母和妹妹,是在三個月後。
因爲我拒絕接他們電話,也沒有回任何親戚的信息。
他們風塵僕僕地趕到上海,要討一個說法。
我淡然地告訴他們:「我以爲你們都明白的。我已經把欠你們的債都還完了。以後等你們老了,我會在法律規定的義務裏承擔自己做女兒的責任。其他,就沒有了。」
爸爸愣住了,看我的眼神不可置信。
媽媽氣得捂住了胸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妹妹跳着腳問我:「姐姐,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話。」
「既得利益者,別開口。」我直接懟回她。
媽媽終於緩了過來,抖着手問我:「你什麼意思?」
我從茶几下拿出一本已經卷了毛邊的筆記本,上面記載着我從初中到大學畢業,所有用掉的家裏的錢。
「再之前的費用我不記得了,我直接在上面加了十萬,應該只多不少。
「之前家裏重新裝修房子,我給了三十萬。爸爸說想買車,讓我幫忙湊點錢,我又給了十萬。「媽媽生病,醫藥費三萬五,都是我給的。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些需要用錢的地方,程佳佳沒拿出過一分一釐。」
妹妹慌忙撇開視線:「生了孩子後我沒上班,沒錢補貼家裏。」
我沒理她。
媽媽張嘴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這些加在一起,算上每年生日給你們的大紅包,正好抵掉所有的開銷。
「哦,還少一萬,那個紅包被我搶回來了。我等下轉賬給你。
「從大學起,每年爸媽生日,都是我準備的席面和蛋糕,正好可以抵消,你們曾經幫我過的生日。
「我和媽媽各自生大病一次,彼此照顧過,就此抵消。
「你們再看看,我還缺什麼沒寫進去的,能還我儘快還。」
爸爸的眼圈變紅了:「筱筱,在你眼裏,我們就只爲你做了這些?」
我漠然回視他:「那還有什麼?讀書我沒讓你們操過心。即使上補習班也都是我自己去聯繫的, 小學你們把我扔在外婆家, 一個月來看我一次。整個初中高中, 你們沒接送過我一回。
「買衣服什麼,媽媽只帶着佳佳去, 我都是拿到啥穿啥。
「你除了上班,聽媽媽的話陪着程佳佳, 有爲我做過什麼其他的事情嗎?
「所有的事情, 你們只要一句,筱筱是姐姐, 能照顧好自己的。就覺得可以了。
「你們所有的心思都在程佳佳身上,即使是我過生日, 還要挑她喜歡的蛋糕。禮物還要多買她一份, 就怕她不高興。
「既然你們把她捧在心上,不應該讓她負責你們養老嗎?爲什麼還要找我呢?」
我聽到自己尖銳的聲音, 夾帶着多年的怨氣, 洶湧而出。
爸爸頹然地捂住臉,喃喃自語:「我真的不知道……你會因爲這些事,這麼怨恨我們。」
媽媽紅着眼,恨恨地看着我:「就爲了這些小事,你就這麼怪我們,至於嗎?」
我盯着她的眼睛:「至於, 很至於。在我最需要愛的那些年,你們把絕大部分的愛都給了程佳佳, 只殘留下一些邊邊角角給我,還振振有詞地告訴我, 因爲我是姐姐。
「你們知道我有多討厭做程佳佳的姐姐嗎?你們知道我有多痛苦嗎?痛苦到抑鬱, 差點去死嗎?」
是的, 那個時候, 班主任是在天台上找到神思恍惚的我。我不知道,ťü₄ 如果她晚來一步,我會不會跳下去。
媽媽驚恐地看着我, 我相信她在我的眼裏, 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恨意。
她終於支撐不住,顫抖着身體, 癱倒在沙發裏。
-14-
九個月後, 我生下一個女兒,君君萬分欣喜,天天要看妹妹。
我問他:「妹妹太小,離不開媽媽, 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在她身上, 陪你的時間要減少了。你會生氣嗎?」
君君眨了眨眼睛, 依偎在我懷裏:「會有一點點生氣。」他比出很小一截手指頭。
「那你想要什麼補償呢?」
他想了半天,我耐心地等待着。
「如果爸爸每天能陪我搭一會兒樂高,媽媽你能每天多講一個故事,我就不會生氣了。」
我笑着問他:「爲什麼啊?」
他無奈地看我一眼, 好像這個問題問得很傻:「因爲這些是君君纔有的,妹妹沒有。你們愛妹妹,也愛我。」
我突然熱淚盈眶, 終於明白該如何做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當你給一個孩子任何獨屬於自己的糖,那就是給了他獨一無二的愛。
我會給我的每一個孩子,足夠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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