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春

攝政王是我養大的。
人人都說他陰鷙狠辣,手段殘忍,我卻不相信。
畢竟他在我面前,從來都是清冷自持,守禮地喚我「小媽」二字。
直到我撞到他手刃求娶我的人,黑髮披散,眼角血珠如淚痣,妖冶殘暴,如同地獄來的修羅。
我嚇破了膽,連夜逃走。
他卻將我捉回來,把我抵在牀腳,壓抑十年的慾念,幾乎要將我撞碎。
他聲線嘶啞,
「小媽已然看見,兒子便不必再裝正人君子。這些年,我忍得很辛苦。」

-1-
我嫁進沈府時,年方十六,沈恪也不過是十四歲。
我是給嚴老爺沖喜的,可惜非但沒帶來喜,反而衝得他一命嗚呼。
族裏老人因此斷定我是索命的妖孽,要把我浸豬籠。
絕望時刻,是沈恪站了出來。
他肅着一張臉,少年老成。
「族長,我親孃死的早,程瑛既已嫁進來,我便認她做我小媽。」
程瑛便是我。
族長不肯,沈恪懨懨地掀起眼皮:「您非要把我的長輩全都打殺乾淨,莫非要喫我絕戶不成?」
明明是稚童,卻一句話將那老頭子噎死。
他走過來,一點點解開我的手腳上的麻繩。
麻繩其實系得不緊,奈何我皮子天生好,便留下了一圈圈紅痕。
沈恪沉沉看着,我安慰他:「好孩子,不疼的。」
他獰笑一聲,似譏似諷。鬧得我滿頭霧水,不知所措。
他成年那天,一夜未歸。
次日,當初刁難我的族長便死在了家中。
我帶着沈恪去奔喪,聽那家人哭得悽慘。
「歹人作惡,專門折磨,好端端一個人,竟活生生用麻繩磨死了,渾身上下,沒一處好皮。」
我心下一驚,忍不住覷沈恪。
他淡然給我添茶:「麻繩磨死,好新鮮的死法。」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頭喝茶。
青絲垂在沈恪的手畔,他盯了片刻,眸色驟深。
嶙峋指骨繞着我的發,勾連糾纏,圈復一圈。
「我猜,是這樣纏,這樣磨。小媽覺得如何?」
我忽然心頭生怯,只能垂睫細細點頭。
便也沒看到他眼角眉梢,大仇得報的笑。

-2-
日子就這麼涓滴過着,沈恪讀書,我守寡。
他是個孝順孩子,生怕我苦悶,日日請安,夜夜陪飯。
我擔心外人說我後媽刻薄,讓他不必守這些虛禮。
給我夾菜的手頓了下,他抬眼看我:「母親是厭煩兒子了?」
「怎麼會。」
他將梨花酥放在我的食盤中:「那便不必多言,沈家只剩你我,本該親密無間,相依爲命。」
我暗自喟嘆命好,白撿的兒子,竟能如此體貼。
沈恪聰穎,一舉中第,聖上親自批了探花郎的名次。
他簪花遊街時,俊逸非凡,鬧得滿城沸騰。榜下捉婿的人,踏破了沈府的門檻。
我一刻不敢怠慢,對着遞上來的拜帖千挑萬選,只盼着給沈恪選個樣樣都好的姑娘,也不枉我爲人母一場。
我去問沈恪的意思。
月涼如水,
他歪在讀書的塌上,外衣半敞,手裏握着一卷書。
卻許久不搭話。
「恪兒?」我喚了他的名字。
他掠我一眼,從塌上站起來。
「兒子不想娶親。」
我將選出貴女的畫像遞給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總要看看,萬一有對眼的……」
「非要選,便選母親您這樣的。」

-3-
我猛地抬眼,沈恪竟沒避開,眼神又定又靜,
如負雪蒼松。
又似燎原火星。
灼得我怕,也灼得我疼。
我驚覺,沈恪他,竟已長這麼大。
他不光是我的繼子,更是一個男人了。
那晚之後,我搬進了佛堂。以禮佛的名義,謝絕了沈恪的一切拜見。
非是我多想,只是無血親的孤兒寡母,半句閒話,就能斷了沈恪的仕途。
更能要了我的命。
我在佛堂住了七天。第七天,芷蘭報我,沈恪想納位姨娘。
紗窗上映出他清冷側影,他聲音聽起來有壓抑的喪。
「兒子言語無狀,倒讓母親心煩。」
「兒子的意思是,想娶一位和母親一樣,端莊嫺雅、知書達理的良妻。」
「娶妻不是小事,不若先納位姨娘?正妻之事,徐徐圖之。」
他一字一句,剖析入裏,我心頭壓着的重量漸漸鬆散。
我打開門:「你可有人選?」
「尚未。」
芷蘭怯怯地探出頭:「奴婢願意,說句不怕羞的,奴婢心悅老爺已久……」
我啞然。
沈恪卻抿脣:「汀蘭不錯,家生子,知根知底。」
我展顏:「如此甚好。」
我笑,他便也笑:「母親覺得好,便好。」
汀蘭進門那晚,我如釋重負,由着沈恪多敬了兩杯酒。
便也沒注意到他,幽深隱忍,又帶着隱隱興奮的眼神。
喜酒醉人,我昏沉着,歪到空守了十年的牀上。
迷濛中,感覺束腰被人解開,有雙手臂禁錮了我的腰,強硬霸道,不容反抗。
耳邊是戛玉敲金的聲音,陰鷙又狠厲。
「母親,合該我們在一塊,生生世世綁一起!你怎麼想不開?你在怕什麼?」
「你怕的,恪兒都會除了去。」
「到時候,誰也攔不住我。我就要你。」
「哪怕是母親自己,也攔不住我。」

-4-
次日一睜眼,沈恪就在我的牀前。
我心頭一震,昨晚的夢如同魔霧,攏上我周身。
「母親醒了?」沈恪含笑上前。
我穩住心神:「你怎的在這?」
沈恪抬手,覆在我的額頭。
「昨日母親飲酒受風,夜裏起了高熱。兒子生怕出什麼岔子,只好守着母親。」
我擰眉暗恨,好端端的洞房花燭夜,竟被我攪和了。
「我無妨,你快去陪汀蘭。」
沈恪點頭,卻不走,反而捉住我的手。
我驚到訝然,他卻面色如常,坦蕩大方:「手這般涼。」
把我的手掖進被子裏,沈恪拱手退下:「母親且歇着,兒子告退。」
我心如擂鼓,低頭見自己身上衣衫完整如初,才鬆了口氣。
轉頭又暗笑自己想太多,沈恪坦蕩,倒顯得我心思齷齪。
我低下頭,準備寬衣再歇一會。
手指碰到束腰的結,我猛地愣住了。
這不是我習慣打的結,確實有人,解開過我的束腰。
「沈恪……」
我喚他,才發現聲音都在顫抖。
他似乎早有預料,轉過身,歪頭看我,笑意懶散,
「母親,怎麼了?」

-5-
我羞於啓齒。
他言辭半真半假:「捨不得兒子?」
我擠出半句:「可有誰,替我寬衣?」
他忽然笑了,彷彿早知我會問,彷彿抓住一隻偷喫的貓。
「自然是您兒媳。」
我暗自長舒氣。
未曾察覺他靠近我,氣息糾纏,耳鬢廝磨。
「不然,您覺得是誰?」

-6-
我忘了當日是怎樣一個回答,只知道,肯定漏洞百出。
沈恪縱着我,不點破。
更讓我忐忑不安。
思來想去,我捏着帕子找他,
「我要出家。」
此話一出,書房便靜了。
沈恪執着筆,卻不落下。

-7-
我重複一句。
他撂筆跪下:「可是兒子哪裏做錯,惹母親生氣了?」
我搖頭不語。
戒棍奉上,舉過頭頂,他一字一句:「請母親責罰!打死也好,只願母親消氣。」
我緊緊抿脣,我也是捕風捉影,如何說得出口?
說了,我們又該如何相ṱū́⁰處?
他似乎篤定是他不孝,懊悔極了,叫來家丁,對他行家法。
戒棍沉重,棍棍到肉,入骨三分。
我看着血色滲出月白的衫,看着血水劃過勁瘦的背,
終究不忍。
「罷了。」
他不顧疼痛,跪行到我膝下:「您不走了?」
我點頭。
他如釋重負,對我粲然一笑。我剛要扶他起來,他驟然昏倒,如玉山崩塌。
「恪兒!」
我慌亂地抱他,他攥住我的手,
十指相扣。

-6-
倒未曾想,沈恪身子如此弱。
我抓着醫正要問個究竟。
醫正長嘆:「傷勢兇險,神志昏沉,高熱不退,恐有不測啊。」
我忽然覺得怕。
他是沈府的主君,是我的繼子,更是……我的天。
汀蘭哭到昏厥,委實指望不上。
我只能搬進了沈恪的屋,貼身照料,
一如當年。
夜裏,他似高燒驚厥,又似噩夢纏身,嘴裏絮絮念着,
「我疼,小媽,我疼……別走……」
我聽得不忍,捏着帕子擦他額頭汗珠:「好孩子,我不走。」
我揪着一顆心,看不出他步步爲營,更看不出,他得逞的笑。
他緊閉雙眼,不依不饒,滾燙的下頜往我肩窩脖頸鑽,
「好熱,小媽,恪兒好熱,求您給恪兒涼涼吧……」

-7-
我從未和男子如此親近過,渾身僵住,不知所措。
便也被他鑽了空子。
反應過來時,衣襟盤扣已盡數解開。
他全身的重量皆壓在我身,將我抵在牀帳上。我急出一腦門的汗,推他打他,卻徒勞無功。
好在他沒有進一步動作,就這樣箍着我的腰,側臉貼着我的鎖骨,沉沉睡去。
呼吸時長時短,都像是饜足的喟嘆。
他燒了三日,昏了三日。
第一日,解了我的領上的盤扣,枕上我的肩。
第二日,扯壞了我的外衫,摟住了我的腰。
第三日,拉我滾入錦被,一夜同牀共枕。
Ťù₀我的底線一降再降,終抵不過病中人的瘋魔。
我安慰自己,他是魘住了,醒來便什麼都不記得。
事實確實也像如此,他好了後,對我一如既往,恭敬守禮,謙卑孝順。
直到我替他收拾書房,宣紙上,狂放俊逸的八個字:
徐徐圖之,存存瓦解。
我咯噔一聲,除了怕,竟還有羞。
我慌亂地逃走,沒看到晦暗角落中,鶴立着的人。
脣角帶着盡在掌控的笑。

-8-
沈恪似乎天生適合做官。
從探花郎到內閣最年輕的首輔,走得順暢無比,一路坦途。
我心滿意足,真真覺得自己上輩子許是積了不少陰德,全都造化到今生今世。
可外面的人卻不是這麼說。
芷蘭嘆着氣告訴我:「上京城中,都道夫君心狠手辣。講說,夫君通往內閣的梯子下,壘得是森森白骨,流的是鮮血成河。」
「住口。」
我喝了她一聲:「旁人講便講了,自己家人怎麼也多這些口舌?你和恪兒夫妻一體,水乳交融,他是什麼樣子,你自己不曉得?倒學的旁人編排他。」
芷蘭更是委屈,捏着帕子不忿:「什麼夫妻,什麼一體,我做了什麼孽,嫁進來竟是守活寡的……」
我震驚不已,望着她有自婚後微凸的小腹:「我以爲,你懷了的。」
芷蘭一怔,避開我的目光,卻哭出聲:「倒不怕母親笑話,芷蘭只想求母親做主!自我嫁進來,主君還未曾和我圓房。」
我啞然看着芷蘭,除了心疼,竟還有隱約的竊喜。
沈恪未曾和芷蘭圓房,竟然讓我歡喜。
羞恥感仿若織好的繭,將我密密麻麻包圍。
我強迫自己定下神,攔住芷蘭的肩:「母親爲你做主,別哭。」
當夜,我叫來放班的沈恪。

-9-
「恪兒,芷蘭告訴我,你和她未曾圓房。」
他沉吟片刻,靜靜點頭。
我搬出祖宗家法:「沈家如今只你一脈,你孝順懂事,理應儘早開枝散葉,如此我才能放下心來。」
他垂眸:「兒子不孝,沒有管束好芷蘭,讓她講這些,讓母親心煩。」
擔心他遷怒芷蘭,我忙放緩言辭:「你莫要生芷蘭的氣,你是男子,不懂的女子獨守空房的苦。」
他看着我:「母親可以不受的。」
我這才意識到,竟在不經意間把心裏話講了出來,慌亂地岔開話頭:「你爲何不曾和芷蘭圓房?」
他眉梢忽的一挑,眸底躍着興奮,像是看到獵物終於露出破綻。
「這可是母親問的。」
我心下一驚,生怕他講出什麼無法面對的事情,忙跳起來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講!」
他面色沉寂地望我,眸中似有千言萬語。
卻只苦笑了聲。
舌尖擦着我的掌心,氣息溫熱,脣瓣泅溼地開合。
「那兒子便不講。」
我怔怔看着他,仿若走進春日迷離的雨夜。
雨夜泅溼,沈恪擁着我跌入帳中。
青絲纏繞,十指相扣,他望進我的眼睛裏,說這一刻他想了很久。

-10-
我如同雨中海棠,痙攣顫抖,而後舒展輕盈。
……
這夢是如此真實。
醒後,我盯着深不見底的牀幃,思緒紛飛。
爾後抬手,狠狠一巴掌。
程瑛,清醒些!
你是沈恪名義上的母親,他是你養大的繼子。
你想讓你倆好好活下去的話,就埋死這些心思。
不然,找條白綾吊死吧,也好過拖累沈恪。
我狠狠擦掉眼尾的淚。
起身、更衣,重複做着自青蔥年華便做的動作,不悲不喜,沉悶乏味。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尊泥塑的像。
直到沈恪和芷蘭來請安。
「母親……」
沈恪纔行禮,芷蘭忽的搶白,笑意嬌俏,是被滋潤過的美好:「兒媳多謝母親關懷,昨夜夫君和我,溫存了……」
我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搭話,而沈恪的神色更讓我害怕。
他擰眉冷笑:「我準你同母親說了?」
「不妨事。」我壓着心頭的隱痛,打圓場:「那我便可準備些小孩衣裳了,正愁日子不好打發,還是你們孝順,替我找了活兒。」
芷蘭摟住沈恪的胳膊,看着我笑,似是天真,又像示威:「就是就是,我們該早日生個孩子。」
沈恪嗤笑,似譏似嘲,獨獨沒有喜色。
令我驀然想起,當初族長欺我,他也曾這麼笑過。

-11-
我只好暗自提點芷蘭:「恪兒心思沉,你要小心待他,他輕易不對人敞開心扉。」
芷蘭冷冷瞧我:「您這話說的,倒像是夫君親孃,真的瞭解夫君似的。
我被噎了一句,一時竟找不出話來。
她睨我一眼:「芷蘭和夫君很好,不牢母親掛心。」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爲你好……」
她卻話裏帶刺:「好不好的,芷蘭不曉得,只覺得像是挑撥。母親是不是守寡久了,見不得我們恩愛?」
我垂下頭:「是我多言了。」
確實是我多言,往後的日子裏,沈恪對芷蘭的寵愛日盛。
我不知暗自流了多少次淚,但打心底慶幸,日子終於回到正軌。
我本該是個泥塑的人,悲歡愛恨,是我該戒掉的癮。
沈恪的仕途大道愈發寬廣,文官身份又兼了軍職,烈火烹油,風頭無量。
流言蜚語卻也愈來愈多,說他爲上位不擇手段,手底下不知死了多少冤魂。
我只當是黨同伐異,聽聽便罷了。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言蜚語,竟漸漸轉到了我身上。
我出門買敷粉,聽到議論,
「寡婦愛俏,不知是爲了勾引誰。」
不懷好意地笑無孔不入:「還能是誰,那不差歲數的繼子唄。」

-12-
我慘白着臉回府。
沈恪看出我的異樣,問我怎麼了。
我再三猶豫,終究艱難地和盤托出。
「就爲了這?」出我預料,如此羞恥之事,沈恪竟不惱。
他靜靜聽我講述,眉宇間還帶着饒有意味的笑:「編的倒是詳細,原來我可以對母親做這樣的事情……」
「恪兒?!」
見我蹙眉,他才斂了笑意,正色道:「不過是兒子手下敗將嚼舌根,拼不過才學謀略,便只能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母親不必擔心,我自會處理。」
看他神情篤定,我才稍稍心安。
但也明白,流言不會無風起浪,我終究要做出選擇。

-13-
ẗŭₗ到了年尾,沈恪因護駕有功,封了異姓王。
聖旨下來,闔府歡天喜地。
沈恪第一杯酒先敬了我:「母親,從此,您便什麼都不用怕了。」
我不勝欣喜,正要說些道賀的話,芷蘭撫着孕肚將我擠開。
「夫君既然高升,那趁機換座府邸如何?」
她意有所指地睨我一眼:「沈府就這麼兩三間房,外人又多,若是孩子出生了,妾身唯恐住不下。」
我看着芷蘭的小腹,忍不住心酸,她肚子比同樣月份的更大些,彷彿更映證了寵愛有多濃。
她已經懷上沈恪的血脈,那這府上唯一的外人就是,沒有血緣的我。
又想起那些積毀銷骨的流言,我深吸口氣,終於下定決心:「恪兒,現如今你對外位極人臣,對內又有芷蘭,也該讓我卸下擔子,歇一歇了吧?」
他脣角笑意驟淡:「母親是何意?」
我攥着五指,舊事重提:「我想搬去廟裏。」
芷蘭掩不住眉梢喜色:「聽說城外新修了座道觀,京城許多高門貴婦在那清修祈福,當真是不錯的去處。」
沈恪仿若沒聽到:「母親……」
我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你不必勸,恪兒若非要攔着,你我情分便斷了罷。」
他似被我激怒,一步逼近我,雙手鉗住我的腕子,幾乎要將我捏碎,端雅的皮下透出絲縷狠戾:「若我非要攔呢?母親以爲自己走得出沈府?」
「我曉得你位高權重,但我不怕你,若你非要攔着,我大不了一根繩吊死在橫樑上!你攔得住我,可攔得住閻羅王?」
沈恪驟然噤聲,靜望我半晌。
芷蘭立在旁邊,臉色異樣。
片刻後,他面如靜湖,又回到清冷自持的樣子:「也好。只是冬日苦寒,母親不若等開春再搬走?」
我點頭,
自知往後便是,忍着心頭隱痛,數着離家的日子。
可不到開春,我就平白無故地病了。

-12-
病情來的湍急,我纏綿病榻,每日清醒的時刻,不到兩個時辰。
沈恪請了長假爲我侍疾。
我搖頭拒絕:「剛領了封賞就告假,落人閒話。」
他眼色沉篤:「爲了仕途放着您不管,才落人閒話。」
可我怎麼告訴他,我想讓他走,是怕他識破我羞於啓齒的祕密
——每一個昏沉夢中,都有他的臉。
我們坦誠相擁,我們脣齒相依,錦被如翻起的紅浪,青絲似纏繞的月老繩。
情動時,我不再喚他恪兒,
我叫他的名字。
沈恪,沈恪,沈恪……
春光無限,愛意橫生。
我怕他聽見。
可我卻不知。
我的每一聲,都落進了沈拓的耳中。

-13-
每個無人的夜,他合臂抱着我。
胸膛貼着我的後背,髮絲纏着我的髮絲。
我更不知道,我從來沒病過。
每天由沈恪端給我的藥湯中,ṱüⁿ都多了兩味藥材。
他親手加進去的,分量如同他這個人一般,縝密細緻,足夠我昏沉不醒,卻也不會傷我身子半分。
他遣走了ţũ̂₍所有的家僕,將芷蘭送回孃家。
他把整個沈府圍成我和他的慾念之網,清醒着沉淪,絕望着愛慕。
每個夜晚,他都擁着我,密密匝匝的吻落在我的後頸、我的背。
他的聲音,陰鷙幽深,
「你可真不聰明,怎麼敢直白告訴我你要走?」
「小媽,我不可能讓你離開我。」
「你且看着吧,所有議論你我的人,都會消失。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病得久了,被芷蘭瞧出蹊蹺。
趁着沈恪上朝點卯,從外面叫來了醫正。
醫正診脈後,囫圇道:「尊夫人瞧着不像病了,倒想是被人下了藥。」
芷蘭神色異樣,愣了半晌:「還請先生賜解藥。」
我就這麼,被灌下半貼藥湯。
我是在黃昏時分清醒的,腦子裏一片清明,只是身上還動彈不得,眼睛也睜不開。
想喚丫鬟,卻張不開嘴,只能像條鹹魚似的,直愣愣躺牀上。
夜氣清和銀輪轉,不知過了多久,茜紅紗的牀帳被人掀起。
似有溫熱逐漸靠近,
我繃緊了周身,感覺脣上落下一個吻。
尖叫聲也是在這時響起的。

-14-
我聽見嗒嗒的腳步聲行至我的窗前,聽到芷蘭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恪,我說你怎麼納了我卻不碰我,原來你們這般齷齪!」
「你們,不知羞恥,你們罔顧人倫!」
我如遭雷劈,心肺具裂。
接着是沈恪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納你進門,是因爲你早就和小廝好過了,已經身懷六甲。我圖省心,圖你對我無所期盼,可你爲何想不開又心悅於我?」
「至於人倫,不過滅人慾的藉口。我和小媽,不是血親,年紀相仿又自幼相守,天高地闊世事艱難,我們只有擁有彼此,我疼她愛她,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瘋了,沈恪你瘋了!我要去官府告你們Ţũ̂⁴,我要讓程瑛這個賤人浸豬籠!」
「嗯,我瘋了。」
沈恪忽然靜下來,我的心卻驟然一緊。
我聽見寶劍出鞘的錚然,聽見沈恪帶着笑意的聲音:「我既然瘋了,殺了你也不爲過吧。」
我絕望到極點,卻什麼也做不了。
芷蘭咬着牙:「世人說的沒錯,你果然是心狠手辣,可惜我不怕。
「我給程瑛下了毒,解藥只有我有,你殺了我,她也活不成。」
房中靜得只能聽到沈恪的呼吸聲。
半晌後,他擠出一句:「你要如何?」
「跪下求我。」

-15-
沈恪性子最是倔強,他爹葬禮上,他挺直跪着,眼圈憋得猩紅,卻沒掉一滴淚,沒哭一聲。
我記得,還是我給了他一顆糖。
「小少爺,心裏苦是不是?要不喫顆糖?」
他憤恨地剜我一眼,嚇得我膽顫。
我正欲解釋,卻聽到他一句話:「你要走嗎?我可以替我爹籤放妻書。」
半大的孩子,個頭纔到我的耳朵,一雙長輩均早逝,家僕卷財四散,只留下如狼似虎的一羣親戚。
我垂眸,看到他纖長眼睫微顫,卻倔着不肯低頭。
我心驟然一軟:「不了吧……」
他猛地抬頭,眼底迸出驚喜的光,像是驚濤駭浪中找到一葉扁舟倚仗,卻也只剋制地點了點頭,
「謝謝……小媽……」
這樣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兒,怎麼可能給芷蘭下跪。
淚從我的眼角湧出,我好想告訴他,
沈恪,你讓我死吧。我死了,誰都沒你的把柄了,你讓我死吧。
可下一秒,耳側便傳來膝蓋跪地的聲音。
沈恪語氣沉寂:「我求你。」
芷蘭不再得意,靜了須臾後,嫉妒幾乎要把她撕碎。
「你竟然爲了她下跪,你爲了一個寡婦下跪!你就這麼喜歡她嗎?」
「對,我就是喜歡她!」沈恪擲地有聲。
芷蘭想叫想喊,想錘他打他,可還沒抬起手,淚先掉了。
沈恪彷彿事不關己:「你和我本就沒有情誼,何必演這出戏?」
「我不信,你明明願意和我洞房的……」
沈恪獰笑:「你確定是我?」

-16-
芷蘭脣色盡褪。
他一步步逼近:「那晚你醉的不省人事,怎麼就知道那是我?」
「我只是爲了讓母親安心,找個小廝或家丁,糊弄你罷了。」
「沈恪,你個瘋子……」
沈恪扼住芷蘭的手腕:「把解藥給我,你可以不惜命,但總要爲你肚子裏的野種想想。」
「我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不要覺得我Ṫŭ̀₁會垂憐無故嬰童。」
「爲了母親,即便是神佛,我也下得去刀。」
芷蘭面色灰白,顫抖着拿出一個瓷瓶。
「解藥,拿去。」ţû₊
沈恪跪滑牀前,小心翼翼地把解藥送入我口中。
芷蘭看着沈恪的動作,眸光愈發精亮,脣角瘋魔地彎起、抽搐。
在我嚥下藥丸的瞬間,她忽然笑出聲。
「對了,我給程瑛下的不是毒藥,而是麻沸散。她動彈不得也說不了話,可她是清醒的,聽得到也感覺得到。」
「我知道,不怕衆口鑠金。但程瑛呢?」
我感覺到,覆在我面上、溫熱的手掌,開始顫抖。
我甚至沒有睜開眼的勇氣。
我該以什麼身份面對他,小媽?愛人?或是……不可言說爲人唾棄的,某種人倫關係?
「母,母親……」
他顫着聲音喚我,小心翼翼,攜驚帶懼。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手,
落下一巴掌。

-17-
這是我第一次在沈恪臉上看到慌亂。
他脣瓣翕動,不知所措:「母親,我,我……」
「你給我滾。」
他抓着我的手,搖頭:「求您聽恪兒解釋,聽我說……」
滾燙的淚落下,我痛苦地揪着胸口衣襟:「滾……」
他眼中閃過慌亂和心疼交織的情緒:「好,恪兒滾,這就滾,母親不要動氣,恪兒這就滾。」
汀蘭又哭又笑:「好,好一齣,母慈子孝,真讓我感動,真讓我開眼,真讓我噁心!」
「芷蘭……」我無奈喚她一聲。
她啐我一口:「賤人。」
「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恪兒是你的夫君,難道你要毀了他不成?」
她呸一聲:「淫婦。」
沈恪掐住她的脖子:「你敢對母親不敬?!」
「我還沒罵你呢,畜生!」
我心裏忽然生出一股無法言狀的情緒,促使着我站起來。
不假思索的,撿起沈恪丟在地上的劍,刺進芷蘭的身體裏。
沈恪鶴立在一旁,滿臉震驚。
我看着芷蘭倒在血泊中,雖然害怕,卻也鬆了口氣。
她可以罵我辱我,可她不能罵沈恪。
我要沈恪高坐明堂,我要他風光霽月,誰也不能毀了他。
若是誰造次,我不介意殺了她,哪怕是遭天譴的罪,哪怕……那個人是我。
也可殺得。

-18-
我看着血緩緩朝我流過來,看着芷蘭不瞑目的眼睛瞪着我。
手上的劍「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我想跑,腳卻彷彿粘到了地上。
忽然,一片溫熱覆蓋住我的眼睛。
「母親,不要看。」
「母親不必動她的,恪兒有分寸,沒得髒了母親的手。」
「你有什麼分寸?」
我怒喝一聲:「從此以後,不要踏進我房門半步!」
喉結滑動,沈恪眼神痛苦:「母親在怕什麼,明明你也對我……」
「你閉嘴!」
我指着大門:「滾出去。」
他不甘地望着我,終究敵不過我鐵石心腸,頹然地抬起雙腿。
我在他身後,一字一句:「叫家丁,要有死契在手上的。刮花她的臉,趁着夜色,扔到亂葬崗。不必發喪,對外只說身染惡疾,一屍兩命罷了。」
沈恪轉身,歪頭笑得懶散邪肆,
「母親怕也好,不承認也好,其實和我一樣瘋魔。」
「我們骨子裏,是一路人。」
「相得宜彰,天生一對。」
「你閉嘴……」
「我偏不!」
他大步回來,不由分說地抱起我,把我扔到塌上。
我起身要逃,卻被他壓到身下,困住手腳。
「沈恪,我是你小媽!」
他笑了笑:「橫豎母親已經知道我的真面目,那恪兒也不必再裝正人君子。」
「這些年,兒子忍得很辛苦。」

-19-
我以爲沈恪會將我囚禁。
可他對我百般呵護,並不束縛我的行動,甚至準我上街閒逛。
我問他:「你不怕我跑了?」
他攥着我的腰:「您就算是死,也不會跑。」
滾燙的汗珠砸在我背上:「恪兒比您更清楚,您捨不得我。」
我閉上眼睛,在絕望中沉淪,在痛苦中享受。
他像噬人心魄的修羅,讓我甘之如飴地走向毀滅。
事後,他從來不急着走。
總是一遍一遍問我的感受。
我緊閉雙脣,他就幽幽地笑。
「你總該面對你真實的感受,現在你就是我的。」
「我沒感受!」
惡狠狠的吼出,卻投鼠忌器,他捏着我的耳垂,聲線饜足又縱容:「小媽說謊,剛纔聲音,明明那麼好聽。」
我推開他:「沈恪,只當我求你,你清醒些,不要再……」
引誘我。
他正了神色:「恪兒很清醒。」
「那你爲何如此?爲何不考慮下世人悠悠之口,人言可畏?」
「小媽還是怕。」他拍着我的背,哄孩子似的,「沒事,沒事的,別怕別怕。」
「悠悠之口是吧?唐高宗和武皇似乎也是我們這樣,怎麼不見世人議論……」
我顫着聲:「這是殺頭的大罪,你快住嘴。」
他順勢攥住我的手,放在心口,饜足喟嘆:「小媽擔心我。」
我的目光拂過他的眉眼、鼻樑,看着脣角心滿意足的笑,欣喜又膽寒。
我必須要走了。
我纏住他的腰,第一次主動。
他渾身一震,轉而更用力地抱住我。
我忘了有幾次,只記得最後,他滿心歡喜地睡去。
而我,趁着月色,連夜奔逃。
我不能毀了他。

-20-
我尋了一出山清水秀的小鎮,隱姓埋名地住下。
每日喫飯、喝茶、賞月,又回到不悲不喜的生活。
偶爾想起沈恪,只嘆息一聲,遙祝他萬事順遂,官運亨通。
本以爲也就這樣了卻殘生,某一日,攝政王從上京來了鎮上。
我正在街上買菜,老遠看到儀仗煊赫,忙往路邊躲。
「這便是那位姓沈的異姓王?是他打着扶正朝綱的旗號,逼退聖上,擁立幼主繼位的?」
「哼,什麼匡扶朝綱,不過是爲了滿足他的狼子野心。幼主年幼,不過十四,現如今整個朝廷可不是捏在了他手中?」
「說到沈恪,他何止這一條罪過?聽說他這次出來,是爲了找人,噓,是女人。可他那位結髮的姨娘,才離世不過幾個月。如今就這麼大張旗鼓地全國尋美人,真是不知羞恥。」
我聽得面色發白,忍不住渾身顫抖。
我彷彿聽到了他在說什麼,他在向我宣戰——
小媽,我知道你最在乎我的名聲,最盼着我出人頭地、名垂青史,所以你才逃。可我要是已經滿身污穢,早已罄竹難書,和你在一起不過是我揹負的最輕的罪孽,那你還怎麼拒絕我?
我愛你,以自毀的方式, 也要愛你。
我還是低估了沈恪的瘋魔, 爲了找我,他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那位小姐, 還請抬頭,讓本王看看。」
我被一道清明男聲,拉回紛飛的思緒。
茫然抬頭, 恰對上沈恪探究的眼睛。

-21-
「小……」
在他叫我之前,我轉身欲逃。
鉗子般的手按住我的肩, 頭頂聲音沉寂幽深。
「這麼多人, 小媽也不願看我失態吧?」
我閉上眼睛, 深吸一口氣:「跟我走。」
我帶他回了我的小院。
「你跪下。」
他一字不辯, 撩袍跪到我面前。
「你可知錯?」
「恪兒知錯。」
我氣得胸口疼:「知錯還要這麼做?」
「還不是小媽心狠, 丟下恪兒一個人, 找不到您,只能出此下策。」
「我一直讓你找不到,你又要如何?」
他邊笑邊說:「作。作到民不聊生,作到天下大亂, 作到您看不下去主動回到我身邊。」
我幾欲昏厥:「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孽子?」
「我本就是個魔王,您是拴着我的那根繩, 沒了您, 我只能無法無天了。」
我被他氣得上不來氣, 捏着帕子的手都在顫抖。
他嘆了口氣, 爲我撫背, 語氣終於軟了下來:「小媽安心,那些人傳的,兒子一件沒做過。扶立幼主,是因爲聖上昏聵,而幼主是百年一遇的明君。您不要小瞧了十四歲, 恪兒也是十四就掌家了啊。」
「另一件, 就更不必說了。恪兒何曾好過女色, 不過是爲了尋您罷了。」
我這才心安:「那便好。」
他循循善誘:「既如此, 小媽隨恪兒歸家吧?」
我仍有顧慮:「我還是, 不願回。」
他不由分說, 攥住我的手, 鑽進馬車。
「我是那不受控的魔王, 小媽是拴着我的繩。
「您若是不回去, 恪兒不敢保證做出什麼,或許血流成河, 或許民不聊生。您一定要逼着恪兒成爲李治, 您成爲武媚嗎?」
我咬着牙下定決心:「好, 歸家便歸家, 但你不能再對我做逾矩的事, 要記住我是你小媽。」
「你很奇怪。」他側眸看我,目光寵溺,「我小媽被芷蘭姨娘傳染惡疾,隨芷蘭去了。我此次迎進門的,是我年幼走散的青梅,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我點評:「如此安排, 還算不錯。」
他捏着我的耳垂:「等到晚上,恪兒纔是真的不錯。屆時還望小媽,大聲誇我。」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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