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行

我在南風館救了個遍體鱗傷的盲眼少年。
將他帶回家,好喫好喝養着。
一心盼着他養好了,跟我生幾個和他一樣好看的娃娃。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傷愈後,夜夜將我圈在懷裏生娃娃。
就在我沉醉其中時,他卻被京城的屬下尋到,還要將知道他落難的人全部滅口。
我連夜放了大火逃走。
在街上與瘋了似的衝向火場的他擦肩而過。
這一別,就再也不見。

-1-
我在南風館門口買了一個遍體鱗傷的盲眼少年。
只因他長得實在太好看了。
迷茫着一雙眼睛蜷縮在角落裏的樣子,像是易碎的白瓷。
讓我直接就掏出了這麼些年攢下的所有銀子。
隔壁賣豆腐的嬸子好心來勸:
「姚娘,你是釀酒的,要幹力氣活,買箇中看不中用的瞎男人做什麼?他這樣的,在南風館裏,不知得有多少老爺們喜歡。」
聽到「老爺們喜歡」時,那少年垂下了眼眸。
長長的睫毛落下淡淡的暗影,微微顫着。
像是羽毛,一下下Ṭũ₌輕撓我的心。
「我就是看上了他,買回去也不用幹活,只跟我生娃娃。」
大聲說完,我拉起他的手,一路把他牽回了家。
剛一進院子,就聞到了濃濃酒香。
他茫然環顧,像是在找源頭。
我得意地笑了起來。
「香吧?是我家祖傳的燒鍋,釀的酒十里八鄉都出名。往後我養你綽綽有餘,你只要安心跟我生娃娃就好了。」
他腳步微頓,低聲問:
「今……今晚生嗎?」
「那怎麼行?」
我連忙擺手,「聽人說,生娃娃很消耗氣力,要先把你的傷醫好,養得壯些再生。」
他低下了頭,沒再說話,耳尖隱隱泛着紅。
到了晚上,我買好傷藥,燒了一大鍋水,準備給他清理傷口。
可脫衣服時,他百般不情願,躲躲閃閃。
我起了脾氣,猛地用力將他推到牀榻上,又跨身跪坐在他腿上。
「被我買了就是我的人,再躲閃,我找根繩子把你捆起來。」
他胸口起起伏伏,像是在壓抑着什麼。
良久,認命似的點點頭。
「你下來,我不躲了。」
「這纔對。」
我翻身下牀,解他腰間衣帶。
等衣服脫下來,卻直接愣住了。
嚥了咽口水,覺得自己真是撿到了寶。
白日裏見他那般單薄,還以爲瘦骨嶙峋。
沒想到脫了衣服,寬肩窄腰長腿,肌肉線條利落。
再配上那張好看到驚心動魄的臉……
我越想越開心,忍不住笑出聲。
他的臉紅得厲害,想拉起衣服遮掩,卻又不敢。
只啞着嗓子問:「你笑什麼?」
「笑我自己銀子沒白花。」
我拿起手巾,一點點爲他清洗傷口。
燭影幢幢,在他黯淡的眸中搖晃。
我忍不住問:「我叫宋姚,你叫什麼?」
「魏陵。」

-2-
魏陵被我好喫好喝地養着,身上的傷很快好了。
每日傍晚,我賣完酒回來,都能看到他倚在門邊。
墨髮,雪膚,身姿挺拔如竹。
只往那裏一站,就好看到可以入畫。
這樣的人,我可捨不得讓他幹活。
只夜裏跟我生娃娃就好。
將來的孩子也都長得像他那般好看。
這天,我關鋪子回家,路過錦緞莊,看到裏面掛着一條腰封。
白底上繡着墨竹,枝葉環繞。
心中忽地一動,腦中冒出這系在魏陵腰上的樣子。
冷清雅緻,又惹人遐想。
我買下了那腰封,興高采烈地回家。
可出乎意料,魏陵並沒像往常那樣等在門口。
我心中擔憂,忙跑過去推門,卻聽到院子裏傳來說話聲。
「魏陵哥哥,我給你做了一件外袍,試試看。
「宋姚姐姐只會釀酒,不做女紅,給你買的衣裳哪有親手做得合身舒服。」
是臨街秀才的女兒郭貞貞的聲音。
等了一會兒,見魏陵不回話,她又說:
「宋姚姐姐也真是的,整天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裏。我跟爹學了認字,以後每天來給你念書解悶好不好?」
好你個郭貞貞。
不但揹着我送衣服,還要每天來看魏陵。
我登時火冒三丈,一腳把門踢開。
只見兩人站在院中的杏樹下。
一個高挑,一個嬌小,看着甚是般配。
魏陵臉上還帶着來不及收回的淺笑。
我強壓怒火,一把將魏陵扯到身後。
「他是我花錢買回來的,只能跟着我一個人,別再打他的歪主意。」
郭貞貞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不甘心地撇撇嘴。
「宋姚,你眼裏就只有錢。你知道魏陵哥哥喜歡什麼嗎?有問過他願不願意跟着你嗎?」
這話反倒將我問住了。
一直以來,我覺得自己看上了他,花錢買了他,他自然要聽我的話,跟着我。
從沒想Ṱṻₕ過他願不願意。
見我答不上來,郭貞貞臉上閃過得意,大聲問:
「魏陵哥哥,你喜歡宋姚嗎?願意跟她在一起嗎?」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隱隱盼着他能說願意,哪怕點點頭也行。
可他只是輕嘆了口氣。
「多謝郭姑娘的好意,我衣食不缺,過得很好。」

-3-
天晚了,我燒好飯菜端上桌。
又下意識地將魏陵喜歡的菜放在他手邊。
只因他眼睛不便,只會夾最近的菜。
喫飯時,他一向安靜,都是我時不時找些話說。
可今天,我也實在沒心思說話,倒了一大壺酒,自斟自飲起來。
也不知喝了多少杯,手腕忽然被握住。
「少喝一些。」
魏陵的手指和他的人一樣,乾淨修長,玉一樣白。
讓我心裏忽地生出莫名的酸澀。
「娘去世得早,我從小的衣服也都是買的,並不知道親手縫得更好。」
「白天,我要去鋪子裏賣酒,不能陪你。你若是悶了,可以去對面的茶館,那裏的說書先生講得可有意思了。」
「我不是眼裏只有錢,這些日子,我知道你口味清淡,喜歡蒸魚和葵菜。」
「你眼睛看不到,每次的魚肉都是我先挑過刺的。」
「魏陵,我真的挺喜歡你的,你能不能也有一點點……」
喉嚨忽然間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爲了不讓自己顯得那麼卑微可憐,我努力笑了笑。
將酒一飲而盡,搖晃着站起身。
「天晚了,去睡吧。」
可一隻手臂伸過來,環住了我的腰。
魏陵將我扣在懷裏,摸索着觸碰我的眼角。
「怎麼哭了?」
「誰哭了。」
我嘟囔着,用力把他推開,自己卻腦袋發暈,向後仰倒。
「當心!」
隨着驚呼,我們一起摔倒在地。
只不過,我落在了他懷裏。
我撐起頭,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雖然雙眼黯淡無光,卻仍好看得驚心動魄。
心裏像是燃起了一團火。
雙手忍不住在他身上亂摸起來。
「讓我看看養壯了沒?是不是可以生娃娃了?」
他的呼吸一下子重了,慌亂地來抓我的手。
「姚姚……」
這一聲低吟讓我本就昏沉的腦子立時炸了鍋,想也沒想,對着他的脣就吻了過去。
之後的事我記不太清了。
似乎先是我抱着他親個不停,等累了想跑,又被他捉回來圈在身下。
再後來,我好像還哭了許久。
他一邊親我一邊輕聲地哄。
「你不是總吵着要生娃娃嗎?生娃娃便要這樣。」
最後沉沉睡去時,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生娃娃好累,還是算了。

-4-
可魏陵不肯善罷甘休。
每天夜裏,誘哄ẗű̂₈着我跟他生娃娃。
白天我在鋪子裏直揉腰,隔壁嬸子見了,笑得一臉揶揄。
「看不出你那病弱的瞎眼相公倒有些能耐。」
我扶着腰,忍不住腹誹:
他是眼盲,但可不病弱。
嬸子又湊近推了推我。
「做那事是最耗身子的,你可得燉些雞鴨,給他補補。」
原來還要這樣。
我趕緊去了集市,可時辰晚了,好的食材都賣光了。
晚上喫飯時,我將這事與魏陵說了,保證明天一定早些去買。
他彎脣一笑,妖孽似的勾人。
「不需要補,我也能好好跟姚姚生娃娃。」
果然夜裏又折騰了大半宿。
往常,他結束後,我直接睡個昏天黑地。
可今日想着要早起趕集市,睡得並不踏實。
朦朧中,感覺身邊的人起身穿衣,出了門。
我心中疑惑,剛想問他去做什麼,院子裏突然傳來說話聲:
「小侯爺,屬下都已安排好了,明日就可接您回京。」
「好。」魏陵淡淡的聲音響起,「我暗中離京的事,還有多少人知道?」
「回小侯爺,屬下已將知道您行蹤的人都排查清楚了。」
魏陵點點頭,臉上神情比這月色還涼。
他薄脣輕啓,聲音又輕又緩。
「都滅口吧,一個不留。」
沒多久,說話聲都消失了。
門輕輕被推開。
魏陵走了進來,躺回我身邊。
手臂再自然不過地環上我的腰,將我整個人抱入懷中。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我一個人呆坐在酒鋪裏,腦中始終迴盪着那幾個字。
都滅口吧,一個不留。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爲什麼魏陵從冷漠疏離變得夜夜要和我癡纏。
只爲等我熟睡後,跟他的屬下們聯繫。
若不是昨日我心中有事,只怕就要死得不明不白。
我看着酒鋪裏的幾口燒鍋,狠了狠心,放火點燃。
那是爺爺留給爹,爹又留給我,燒了實在心疼。
可眼下活命要緊。
店裏的罈罈罐罐都被我打翻了。
火苗遇到酒,更是瞬間燃得厲害。
外面很快傳來嘈雜聲。
「不好了,宋家的酒鋪着火了!」
「剛剛我還在鋪子裏見過宋姚,快救火!」
我換上準備好的夥計的衣服,抹了一身灰,趁亂從後門逃走。
一路直奔城門口。
期間,在街上看到了魏陵的身影。
他盲着一雙眼睛,跌跌撞撞,往酒鋪的方向跑。
我頓住腳步,靜靜與他擦肩而過。
看着他倉皇的背影,心中默唸:
此生再也不見。

-5-
「阿盈姑娘,來兩壺酒,要烈一些的。」
「好嘞。」
我利落地開壇、倒酒、塞瓶口,一氣呵成。
「大哥拿好,好喝再來。」
轉眼間,我來到這邊陲小鎮已半年有餘。
當初,聽那些人叫魏陵「小侯爺」,還說要回京。
那我肯定逃到離京城越遠的地方越好。
所以就一路來到了邊塞。
這裏民風質樸豪放,人人愛酒。
我隨意改了個「阿盈」的名字,在街邊擺酒攤,生意倒也紅火。
只不過最近總有突厥人出沒,和官軍打仗,日子過得不怎麼安穩。
這天晚上,鎮上的一位老爺宴請,要了許多酒。
我最後一趟送完,已是深夜。
路上黑漆漆的,我握緊燈籠,快步走着。
突然,腳下被什麼一絆,險些摔倒。
我回頭去看,嚇得心口一陣亂跳。
竟然是一個滿身是血的人。
經過魏陵的教訓,我可再不敢在外面隨意領男人回家。
當即裝作沒看到,想離開。
可走了兩步,心中越來越難受。
那人身上穿着甲冑,是鎮上的官軍。
沒準就是和突厥人打仗受的傷。
對保家衛國的將士見死不救,良心實在難安。
我想了想,快步跑回家,拎來一大壇酒。
給他灌了幾口,又倒在他的胸口和手心上,用力搓了搓。
他身子漸漸暖了,恢復了些意識。
「喂,能起來嗎?我帶你去找大夫。」
我用盡全力將他撐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向醫館。
在敲開醫館的門後,我立馬躲進了角落裏。
看着他被大夫抬進了屋,才終於放下心,轉身回了家。
男人,我可是再不敢招惹了。
之後的日子一切如常。
我仍舊每日坐在街邊賣酒。
這天,街上傳來陣陣馬蹄聲。
有人騎馬而來,行至我的攤子前,拉住繮繩,扔下一個酒罈。
「這罈子是你的吧?」
馬上的人一身玄衣,束着烏髮的紅色帶子迎風而起。
全身上下滿是風發之氣。
我點了點頭。
「是我的,軍爺要買酒嗎?」
他忽地笑了,眼眸明亮如星。
「那晚我遭突厥細作的暗算,命懸一線,是你救了我。這麼大的恩,想讓我如何報答?」
我嚇了一跳,忙不迭擺手。
「不用不用,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他嘴角的笑僵了僵。
「看你說的,小爺我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嗎?」
我這才察覺說錯了話,又連忙搖頭。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跳下馬,走到我跟前,隨手拎起一罈酒,喝了幾口。
眸光瞬間亮了,像是被溪水洗滌過的黑曜石。
「果然是這個味兒。當時我快要沒知覺了,就靠着這酒香吊住一口氣。
「我叫韓彥之,是這裏守軍的統帥,以後有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6-
我從沒找過韓彥之幫忙,他卻隔三岔五往我這裏跑。
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說地。
興致來了,還帶着我一起出城騎馬。
漸漸地,我跟他熟識起來。
他出身世家大族,卻從小不愛念書。
剛滿十六歲就被他爹打發到軍營裏。
他反而如魚得水,軍中歷練了幾年,越發瀟灑恣意。
我對他那所謂的救命之恩,很快就在軍營裏傳開了。
那些軍中兄弟見到我,也都笑嘻嘻地叫「阿盈」。
韓彥之聽到一次打一次,口中嘟囔着:
「阿盈也是你們能叫的?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只有我能叫。」
這天晌午,韓彥之託人帶話,說軍中來了客,讓我去送兩壇酒。
還說那客人口味清淡,酒也要淡一些的。
他的軍營我早就去慣了,拎着酒輕車熟路就走進他的大帳。
韓彥之正坐在帳中說笑。
他旁邊的人一身月色錦袍,身影被遮住一半,卻讓我覺得莫名熟悉。
「阿陵,你難得來我這做監軍,可得嚐嚐這裏最好的酒。」
說着,轉身對我招了招手。
「阿盈,來,這是我京城來的朋友,讓他嚐嚐你的手藝。」
我愣愣地看着他旁邊的人,整個人如遭雷擊。
那張昳麗如畫的臉,是魏陵。
只不過,他的眼睛不再是黯淡無神。
眸光冷冽如水Ŧűₕ,淡淡從我身上掠過。
絲毫未作停留。
我低着頭,拼命抑制着顫抖,把酒放過去,轉身就走。
「阿盈你去哪?」
韓彥之叫了一聲,隨即又抱怨道:
「定是阿陵你冷着一張臉,把她嚇到了。」
我再不想聽他們說話,越走越快。
就在快要走出軍營時,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接着,手腕被人緊緊握住。
魏陵將我拉至身前,眸中墨色翻湧,喉結滾了滾:
「姑娘,這酒是你釀的嗎?」
我咬緊脣,點了點頭。
他卻仍不肯放開我,又問:「ṱû₊姑娘你不會說話嗎?」
就在我不知該如何遮掩時,韓彥之衝了過來。
一把將我扯到了身後。
「阿陵,你在京城不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嗎?怎麼到了這就對人家姑娘動手動腳?告訴你,阿盈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別欺負她。」
魏陵聽到「救命恩人」時,長睫閃了閃,垂下了眼眸。
「抱歉,是魏某唐突了。」
我擺擺手,表示並不介意,又趕緊走了。
一路上,卻總感覺有道目光,如影隨形。

-7-
當晚,我做了一整夜的夢。
一會兒是魏陵站在院門口,紅着耳尖叫我「姚姚」。
一會兒又是他在月色下冷笑:「都滅口吧,一個不留。」
到後來,又冒出許多殺手,拿着刀追我。
「救命!」
我驚呼一聲,睜開眼。
心口狂跳,似能從腔子裏躍出來。
外面天已亮,我勉強起身,卻沒有半點力氣。
也不想出去擺攤,懨懨地躺在屋裏休息。
臨近晌午,傳來敲門聲。
「阿盈姑娘,在嗎?」
我心中一個激靈,是魏陵的聲音。
他昨天已嚐出我釀的酒的味道,心中起疑,不弄清楚不會善罷甘休。
終究是躲不過去。
我硬着頭皮去開了門。
門外的他長身玉立,手裏拎着一盒糕點。
看到我時,愣了愣。
「姑娘的臉色有些差,可是生病了?」
我咳了兩聲,嗓音沙啞道:「最近染了風寒,確實有些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聽到我說話,眼中似有失望一閃而過。
但隨後又笑了笑。
「魏某喜歡姑娘的酒,想再討幾杯喝。」
「那魏公子稍等。」
我轉身回了院子,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昨天幸好自己警覺,買了許多麻黃泡水喝。
麻黃能治風寒,但服用多了會喉嚨嘶啞。
只盼魏陵聽不出我的聲音,能夠打消疑慮,以爲我早已葬身火海。
我一邊想着心事,一邊倒着酒。
身後突然又傳來魏陵的說話聲。
「聽口音,阿盈姑娘不是本地人,是什麼時候搬來的?」
那聲音離得極近,嚇得我雙手一顫。
酒罈直接掉落。
「小心。」
魏陵猛地把我往後一拉,酒罈落地,摔得粉碎。
「多謝魏公子。」
我急着想躲開,他卻反手環住我的腰,將我整個人攬進懷裏。
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眼中有失而復得的驚喜,亦有小心翼翼和忐忑。
他一手禁錮着我,另一隻手抬起,緩緩伸向我的臉。
手還是從前一樣好看,骨節分明,玉一樣白。
曾經撫過我的長髮,拭過我的眼淚,也曾托起我的臉頰,反覆親吻。
可現在,看着它一點點靠近,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以前,我總是纏着他,拉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腰和臉。
告訴他,就算看不到,也要牢牢記住我是什麼樣子的。
難道他竟真的記住了?
就在手指觸碰到時,一個人影閃過,一把將魏陵推開。
韓彥之怒氣衝衝,揮拳打了過去。
「魏陵,你這個混賬,竟然又來欺負阿盈。」
魏陵被打得嘴角出了血,卻依舊愣愣地看着我。
韓彥之更是怒火中燒。
「別以爲做了定遠侯,我就不敢把你怎樣。再欺負阿盈,我剁了你的手!」
說完,又回身對我笑了笑,臉上滿是安撫。
「阿盈,有我在,不用怕他。」
我勉強點了點頭,「我沒事,只是有些不舒服,想好好休息休息。」
他聽到我的聲音,立馬擔心地蹙起了眉。
連聲問我哪裏不舒服,可有看過大夫。
我應付了幾句,他終於拉着魏陵離開了。
等他們走遠,我將門鎖好,腿一軟,就癱倒在地。
看來這裏也不能久留了,得想辦法偷偷出城。
只是近來城外兵荒馬亂,官軍和突厥人戰事膠着。
貿然離開,只怕會很危險。

-8-
好在戰事喫緊,魏陵作爲監軍,軍務繁忙,再沒來找過我。
有好幾次,我看到他帶着士兵們修築城防。
無論他對我怎樣恩將仇報,但對全城百姓來說,他確實是個好官。
兩個月一晃而過。
這天夜晚,又來了幾個軍士買酒。
自從那日韓彥之打了魏陵,他都是派人來取酒,再沒讓我去過軍營。
可今天,那些軍士將酒搬上車,又對我說:
「韓將軍請阿盈姑娘也去一趟。」
我有些疑惑,「可有什麼事嗎?」
「大概大戰將至,韓將軍有什麼話要特別跟姑娘交代吧。」
大戰將至。
我默默低下頭,上了馬車。
一路到了軍營,走到韓彥之的大帳門口,裏面有人在說話。
是魏陵清冷的聲音。
「誘敵之事,還是我去。」
「那怎麼行?太危險了。」韓彥之的口氣有些急,「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你那長公主孃親指不定去陛下那裏哭成什麼樣。」
「可除了你我,誰做誘餌,才能吸引突厥主力?」
魏陵的嗓音依然平靜無波,「你是全軍統帥,又怎能去做餌?」
帳篷裏沉默了許久。
最終,韓彥之嘆了口氣:「那好,你去。但千萬別逞強。」
「我自有分寸。」
二人說完,出了大帳,看到門口的我,全都愣了。
韓彥之先回神,下意識就擋在了魏陵身前。
「阿盈,你來了,我剛好有些事要跟你交代。」
說完,拉起我就走。
剛剛聽他們的話,似乎魏陵要去做一件極危險的事。
我心裏忽然悶悶地疼起來,想跟他說一句萬事小心。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只回頭望了望。
他負手而立,也正看着我。
眸光流轉,似揉進了這溶溶月色。
韓彥之將我拉到了一個僻靜處,反覆叮囑了許久。
他說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率大軍出戰。
到時候城中防備空虛,可能會被突厥人偷襲。
一旦有斥候發現突厥軍,守軍會將全城百姓轉移去山上躲避。
「到時候,你千萬別害怕,跟着大部隊走,等我打了勝仗,回來接你們。記住沒?」
最後,他又問了一遍,神色極爲鄭重。
我用力點了點頭。
「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和……你們一定要萬事小心。」

-9-
幾天之後,魏陵先出城了。
他帶走的士兵並不多。
又過了些日子,韓彥之率領主力大軍也走了。
城裏突然間安靜了。
集市上也沒有了往日的喧囂。
人們的臉上都帶着焦急,盼着官軍能得勝而歸。
這天傍晚,守軍們突然挨家挨戶地敲門。
「所有人速去城門集合,我們帶大家去山中躲避。」
突厥人果然還是要來了。
幸好韓彥之提前做了安排。
大部分將士留下守城,其餘護送百姓。
我簡單收拾了幾樣東西,臨走又帶了一小壺酒和傷藥,以防路上受傷。
出城後走了許久,突然聽到了哭聲。
「阿寶,我的阿寶去哪了?」
是住在隔壁的大娘。
阿寶是她早亡的兒子留下的孩子,纔剛五歲。
平日裏,祖孫倆相依爲命。
大娘求身旁的人跟她一起去找阿寶。
可突厥人就在附近,她求了一圈也沒人敢去,最後絕望大哭。
我實在於心不忍,上前拉住她的手。
「別哭了,大娘,我跟你去找。」
「謝謝阿盈姑娘。」
我倆逆着人流往回走,邊走邊喊阿寶的名字。
天色漸晚,不知不覺中,我們也走散了。
我越發着急,一聲聲喊個不停。
突然,不遠處的草叢中隱約傳來哭聲。
我趕忙跑過去,果真是阿寶坐在裏面,正哭得傷心。
「別怕,姐姐帶你走。」
我握緊他的手,趕忙去追大部隊。
不知走了多久,身後傳來陣陣馬蹄聲,越來越近。
我回頭看去,頓時膽戰心驚。
馬上的人全都是突厥兵的打扮,口裏大喊着:
「中原女人,別讓她跑了!」
眼瞅着就要被追上,我一把又將阿寶推進了路邊草叢。
「別出聲,等你阿奶來找你。」
說完,就拼了命地往前跑。
那些突厥兵並不理會草中的阿寶,徑直追來。
很快將我圍了起來。
一個個眼露淫光,哈哈大笑着。
其中有一人伸手向我抓來。
我將早就握在手中的酒潑了他一身,同時又飛快點燃火摺子,扔了過去。
火焰瞬間將那突厥人吞沒。
慘叫聲響徹夜空。
反正我也活不過今晚,拉一個墊背也算值了。
其他的突厥兵全都大怒,拔刀向我砍來。
就在石光電火間,有一人騎馬而來。
一把將我拉上馬背,又飛馳而去。
「我來了,別怕。」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懷抱和氣息。
竟然是魏陵。
那些突厥兵仍舊窮追不捨。
沒過多久,一陣陣箭雨射來。
他一手持繮,一手緊緊把我抱在懷中。
挺拔的身影能將我整個人籠罩。
突然,身後的人顫了顫,發出一聲悶哼。
血腥味撲鼻而來。
我回頭望去,心中大驚。
魏陵的背上插着一支長箭,鮮血直流。
「坐好。」
他將我的頭又按回懷中。
我思量片刻,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聲說:
「你的馬載着兩個人,早晚會被追上,把我放下吧。你身居要職,還要帶兵打仗,不能爲了救我喪命。」
他嘴脣緊抿,好看的眉眼上染着幽涼月色。
雖不回答,卻將我抱得更緊了些。
又跑了一會兒,前面出現一片密林。
「抓牢了。」
他調轉馬頭,直接衝進林中。
在密林中騎馬十分危險,稍有不慎撞到樹幹,便是人馬皆亡。
他帶着我左躲右閃,直到再也聽不到突厥兵的喊殺聲。
馬終於停了下來。
一直攬在我腰上的手臂驟然鬆開。
身後的人從馬上摔了下去。
魏陵雙目緊閉,血早已浸透了衣衫。

-10-
我費盡全力將魏陵拖到一個僻靜的背風處。
撿柴生起了火,又將掛在馬鞍上的匕首燒紅。
他背上的箭傷有些嚴重,得儘快處理。
在割開衣衫時,他猛然驚醒。
一把抓住了我握刀的手腕,手指用力到幾乎掐進肉裏。
待看清是我時,又瞬間軟了眉眼,鬆開了手。
「會有些疼,你忍忍。」
我低聲說完,就要劃開傷口。
「等等。」
他忽地開口,從懷中取出一樣遞給我。
「突厥王庭的地圖,我若……把它給韓彥之。」
我並沒有接,故作輕鬆道:「中了支箭而已,死不了。」
他抿了抿嘴角,沒再說話。
我再次握緊刀,輕輕劃開傷口,找到箭鏃,用盡全力猛地拔出。
鮮血濺了滿身滿臉,可我顧不得這些,拿出傷藥盡數撒在傷口上,又小心包紮好。
魏陵臉色煞白,額上全是冷汗,卻始終一聲不吭。
我長出了一口氣,扶他躺好。
「這是我在城裏最好的醫館買的藥,你好好睡一覺,不會有事的。」
「多謝阿盈姑娘。」
他輕聲道謝,卻不肯閉眼。
眸中幽幽,始終落在我身上。
我還是擔心被他認出來,有些彆扭地坐到遠一些的地方。
他眼中閃過落寞,側開了頭,口氣哀求:
「我不看你了,能……別走嗎?」
我點點頭,「我不走,你睡吧。」
許是失血過多,他很快沉沉睡去。
我一直守在旁邊,見他始終沒有發熱,才最終放心。
天矇矇亮時,我肚子餓醒了。
四處轉了轉,發現了一條小溪。
溪水清澈,有魚兒游來游去。
我吞了吞口水,學着原先看鎮上的人捕魚的樣子,捉了起來。
忙活了許久,也算功夫不負有心人,真的捉住了幾條。
我提着魚回去,烤熟一條,狼吞虎嚥地喫掉。
等第二條烤熟,見魏陵還在睡,就先摘起了刺。
溪魚的刺又細又軟,我正摘得認真,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我的眼睛已經能看到了,不必再爲我摘魚刺了。」
我嚇得一哆嗦,胸口怦怦狂跳。
心中暗暗懊悔:自己真是豬腦子,怎麼還下意識地像以前那樣照顧魏陵。

-11-
「魏公子誤會了,這魚是……我自己喫的。」
不遠處,魏陵面色蒼白,眼中映着細碎的晨光。
「姚姚,我知道是你。」
他緩緩開口,聲音又輕又柔,似有無限哀傷。
「雖然你不承認,又故意弄啞嗓子,但一個人的習慣是改不了的。
「你往瓶子裏灌酒時,酒流聲總有五息那麼長。
「走路時,左腳聲比右腳的重一些。
「生火時,兩下重一下輕地打火石。
「昨晚,你說中了支箭死不了時,口氣和當初給我醫傷時說不嚴重死不了,一模一樣。」
我整個人徹底愣住了。
怎麼也不會想到,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他雖然看不到,卻能將我的一舉一動分辨得如此清楚。
那也沒必要再掩飾下去了。
我往後退了幾步,警惕地看着他。
「魏陵,我是看在你跟突厥人打仗的份上才照顧你的,等回去後,休想再跟我扯上任何關係。」
他整個人晃了晃,眼尾像染了胭脂,慢慢紅了。
「姚姚,你不是買了我嗎?爲什麼又不要我了?」
「是你擔心自己被賣去南風館的事宣揚出去,要殺我滅口的。」
「誰告訴你的?」
「是那晚,你跟屬下說話,我親耳聽到的。別再裝……」
「我若想傷你,就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轟,永世不得超生!」
他忽地將我的話打斷,一字一句詛咒發誓,反倒把我嚇了一跳。
「你……你這是做什麼?」
他悽然一笑,連睫毛都在顫抖。
「姚姚,那你能相信我嗎?」
之前以爲他要殺我時的恐懼、委屈和酸澀又都湧上心頭。
我抹了抹眼角的淚。
「那你說知道你行蹤的人全都滅口,是什麼意思?」
他輕嘆了一聲,走近幾步,見我不再躲閃,才小聲說:
「都是些朝堂爭鬥,陰暗詭譎,本不想告訴你。
「我出身定遠侯府,是太子殿下的嫡系。當日,奉殿下之名,祕密出京查案,卻不想被齊王發現了行蹤。
「他派人一路追殺,我身受重傷,又中毒盲了眼,被賣去了南風館。
「那些知道我行蹤的殺手,必會阻撓殿下要查的案子,所以纔要全部滅口。」
聽完他的解釋,我終於放下心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對不住,是我胡思亂想,誤會了你。」
他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是落入了漫天星河。
抖着手,將我抱進了懷裏。
「姚姚,你不會再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的頭在他胸前蹭了蹭,輕輕應了一聲:
「我花了那麼多錢,若不要了,實在是太心疼了。」

-12-
我和魏陵在林子裏休息了一天。
等他傷勢好一些,能騎馬了,就前往百姓們躲避的山口。
一路小心謹慎,再沒有遇到突厥兵。
魏陵臉上的笑越來越暢然。
他說,三日前,他將突厥主力引入埋伏之處,就領兵突圍而回。
現在這裏看不到突厥人,就代表韓彥之打了勝仗。
果不其然,我們回到山口不過幾天,就看到了朝廷的大軍。
走在最前面的人一身玄甲,頭束紅帶,滿身風發昂揚之氣。
正是韓彥之。
他看到魏陵,跳下馬,飛快地衝過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陵,我們這場配合,實在是太漂亮了!」
魏陵頓時臉色煞白,笑容僵在嘴角。
一旁的我忍不住出聲提醒:「小心,他受了傷。」
韓彥之看看我,又看看魏陵,面露驚異。
「阿盈,你不害怕他了?」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解釋。
魏陵拉住Ŧṻₗ我的手圈在掌心,又對着韓彥之淺淺一笑。
「彥之,其實阿盈原本姓宋名姚,與我早就相識,更救過我的命。期間往事,等我有機會與你細說。」
韓彥之的目光落在我和魏陵拉在一起的手上。
剛要開口說什麼,幾個軍士前來彙報,只能走開。
其實,這段日子,我多多少少明白他的心思。
但一來戰事喫緊,二來他從未表明過心跡,也就裝作不知。
這時,我拉了拉身邊人的袖子,小聲說:「你要跟韓將軍說什麼?」
魏陵眸光流轉,靜靜看着我。
「姚姚,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他?」
「自……自然是你。」
他一下子笑了,疏朗的眉眼上揚如月。
「那我便和他說,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放手。」
當晚,我在牀上翻來覆去,總也睡不着。
突然想起,今天大部隊回來,很多事情忙,竟忘了給魏陵換藥。
連忙起身帶着傷藥,去找魏陵。
夜已深了,他的帳篷還亮着燈。
窗子上卻映着兩個人影。
「你們互相有情意又如何?你那長公主孃親難道能容得下阿盈?」
質問聲傳來,是韓彥之的聲音,還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不由屏住呼吸,小心地湊到窗邊,仔細聽着。
「咱倆從小一起長大,我最瞭解你家是個什麼樣。
「你娘自詡出身尊貴,向來眼高於頂。自打你十歲起,就把京城年齡合適的小姐們都相看了個遍,最終才勉強相中了李閣老的孫女。
「你把阿盈帶回去,難道讓她做妾?」
「不是。」一直沉默的魏陵忽然開口,「我和李小姐從未有過婚約,帶姚姚回去,自然是明媒正娶。」
「呵,明媒正娶,說得輕巧。」
韓彥之的口氣有些嘲諷。
「你能護得住她不被你娘磋磨?就算在家不被欺負,但在京城交際應酬,那些自命清高的官家小姐們不會對她冷嘲熱諷、排擠刁難?
「你難道娶了阿盈,就讓她整天待在家中,只圍着你一個人轉嗎?」
這話說完,屋裏陷入沉默。
過了許久,才又聽到韓彥之的一聲嘆息:
「我早就逃出京城那座牢籠,往後駐守邊塞,四海爲家,可以給阿盈無拘無束的生活。
「魏陵,你若真的愛她,就應該放手。」

-13-
我沒有出聲,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間。
腦子裏反覆迴盪着剛剛韓彥之的話。
其實我知道魏陵出身顯貴,母親更是金枝玉葉。
可之前從未多想過。
只覺得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那我們就應該在一起。
直到今晚,才被韓彥之一語點醒。
魏陵家在京城,周遭全都是達官顯貴。
自己一個偏遠小鎮來的酒娘,怎麼會被人看得起?又如何立足?
一時間,心中百轉千回。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天色大亮。
起牀後,我裝作若無其事,對魏陵還和從前一樣。
而此次打了勝仗,他這個監軍也該回京覆命了。
一晃多日。
轉眼到了他啓程的日子。
像是有默契一般,他沒提要帶我回京,我也沒說要和他一起走。
臨別那天,他單獨來看我。
昳麗的眉眼間似籠着一層細雨綿綿的霧氣。
「姚姚,我要先回京了,你能等等我嗎?」
我佯裝不懂,努力擠出一抹笑。
「此次打了大勝仗,可是全軍將士的功勞,你回京可得上奏皇帝,好好論功行賞啊。」
「那是自然。」
他微微頷首,忽地抬手扣住我的頭,吻了過來。
「姚姚,你一定要等等我,好嗎?」
「好。」
我笑着答應,心裏卻知道,他回到京城會繼續做小侯爺,娶閣老家的孫女。
從此和我再無任何瓜葛。
馬車漸漸走遠,消失不見。
我仍愣愣看着,心中像有把刀在攪,疼得厲害。
「難過的話就哭吧,我可以借你肩膀靠。」
韓彥之ṱũ̂ⁿ不知何時來了。
眸光明明滅滅,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低下了頭,拼命壓下喉間的哽咽。
「只不過一時有些傷感,喝幾杯酒就好了。」
「這纔對!」
他笑了起來,拉起我的手往軍營走。
「近來沒喝你釀的酒,正饞得厲害,走,咱們喝酒去。」
之後一連幾天,韓彥之都來找我。
帶我騎馬、喝酒、聊天。
這天一早,他又帶着我出城。
沒多久,就看到遠處浩浩蕩蕩來了許多車馬。
前面的一人白衣白袍,滿身風華,正是魏陵。
而韓彥之看到魏陵身邊那個頭束玉冠的矜貴男人時,一下子變了臉色。
神情無比凝重。
「是齊王,他怎麼來了?」
齊王。
我心中也不由一驚。
之前,魏陵說就是齊王派殺手將他打成重傷,中毒眼盲。
他突然來邊塞大營,又是爲了什麼?

-14-
齊王駕到,軍中自然設宴盛情款待。
酒席上,齊王邊喝酒邊不斷誇讚魏陵和韓彥之。
說他們此次大破突厥主力,可是立下了大功。
皇帝知道後龍顏大悅,特派自己來帶着封賞犒勞全軍。
魏陵和韓彥之聽了,連忙跪地。
「臣等不敢居功,全賴陛下皇恩浩蕩。」
齊王眸光閃了閃,哈哈笑着,將他們扶了起來。
「此次本王還帶來一道旨意。既然魏小侯爺拿到了突厥王庭的地圖,父皇命你們率軍直搗黃龍,擒獲突厥可汗,徹底將這幫蠻人趕出草原。」
魏陵與韓彥之互相對視一眼,再次跪倒在地。
「臣等領旨。」
平靜了沒多久的軍營又再次動員起來。
只不過這次全軍的統帥換成了齊王。
他命魏陵和韓彥之帶着先頭部隊先去探路。
一旦探到突厥王庭的位置,就派人回來送信。
他自己再率主力前去圍攻。
齊王是皇子,又有皇帝的聖旨,他的安排沒人敢有異議。
出征前一天,魏陵和韓彥之不約而同,都來到了我家。
兩人一杯杯對飲,神色越來越凝重。
「齊王的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要把我們倆同時派出去。」
「這兩年,陛下龍體欠安,齊王和太子明爭暗鬥得厲害,我在邊塞都有所耳聞。」
「上次他害你不成,又要使什麼陰招?」
「只能見招拆招,一切小心行事。」
夜深了,兩人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站起了身。
「姚姚。」
魏陵對着我淺笑,招了招手。
月色銀華,在他的雙眸流淌。
「這次我走之後,就別再等我了。」
「呸呸呸!」
韓彥之大聲將他的話打斷,「胡說八道什麼!阿盈,你好好等着,我們一定活着回來。」
「嗯,我會一直等。」
我用力點了點頭,「不僅是我,全城百姓都會等着你們回來。」

-15-
魏陵和韓彥之一起走了,城中的防務交給了齊王。
可他每天不是騎馬打獵,就是飲酒作樂。
後來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我釀的酒好,隔三岔五就差人前來取酒。
每次都拉走滿滿一車。
日子一天天過去,始終沒有魏陵他們的消息。
我心裏總是莫名地發慌。
這天,來取酒的是原先韓彥之的一名副官,因之前打仗立功,已升了參軍。
我和他還算熟識,就趁他搬酒時,偷偷地問:
「可有韓將軍他們的消息了?」
那參軍的手劇烈一抖,酒罈險些摔落。
他小心地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纔將聲音壓得極低:
「韓將軍他們早就探到王庭所在,幾次派人回來,齊王都按兵不動。
「只怕不久他們就會彈盡糧絕,被突厥人圍困,全軍覆沒。」
「什麼?」
我大驚失色,連忙說:「難道沒有齊王的命令,就沒人去救他們嗎?」
「兵符在齊王手中,他又是皇子,誰敢違抗,只怕會以謀反罪論處。」
那參軍說着,眼眶忽地紅了。
卻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搬着酒走了。
我獨自一人在院中,愣愣發呆。
沒了糧草,全軍覆沒,兵符,誰敢違抗,謀反罪論處……
獨坐到天明,我心裏漸漸打定了主意,又開始專心釀酒。
過了三天,終於又見到那參軍來取酒。
我幫他把酒罈都抬上車後,又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
「我可以一起去軍營嗎?今日的酒烈,若有什麼事,我能照應一二。」
他眼中先是猶疑,隨後臉色微變。
「阿盈姑娘,你……」
「求你了將軍,讓我去吧。」
他沉吟片刻,最後鄭重點了點頭。
到了軍營,齊王和他的隨從們果然又在聽曲享樂。
酒端上去,立馬開懷暢飲。
我默默等在帳篷外,聽着裏面的動靜。
大約一炷香之後,突然有人大喊:
「不好,酒裏有毒,快救齊王殿下!」
大營裏頓時亂作一團。
沒多久,衝過來幾個人,將我用繩子捆住。
「說,誰指使你毒害殿下?」
我搖了搖頭,「無人指使,齊王曾害我的夫君,我爲夫報仇而已。」
「胡扯!」
爲首的一人扇了我一記耳光,「押下去用重刑,就不信撬不開她的嘴。」
「慢着!」
隨着一聲呵斥,那參軍帶着一隊士兵匆匆趕來,將我拉到了身後。
「誰敢在軍中濫用私刑?當軍法處置。」
他說着,環顧四周,見無人敢反駁,才又吩咐:「先把她關起來,日後押送回京,交由大理寺審問。」
此時,齊王中毒,主將不在。
而這位參軍多年來跟着韓彥之出生入死,在軍中威望極高。
在羣龍無首之時,他的話無人敢違抗。
我很快被單獨關押起來。
可看管我的士兵對我極好,不但給我鬆綁,送水送飯,看到我的臉被打傷,還送來傷藥。
第二日一早,那參軍拿到了齊王的兵符。
下的第一道軍令就是前往突厥王庭。
臨行前,他來看我,一進門就直接單膝跪地。
「阿盈姑娘,我代韓將軍和所有被圍的將士,謝謝你。」
我輕輕笑了起來。
「你們放心,無論到哪裏受審,我都只有一句話,毒害齊王是我一人所爲。」
他眼中似有淚光閃過,對着我深深行了個禮。
「姑娘大義,天地可鑑。」

-16-
漠北,突厥王庭。
這已經是被圍困的第二十日了。
夜晚,韓彥之清點完糧草,又走上了城樓。
魏陵早已站在那裏,凝神看着城外突厥人的陣營。
「彥之,你看。」
他指了指東南方的一角。
「這些日子,我仔細看過,那裏突厥防備最弱。若能有人大張旗鼓出城吸引突厥主力,其他人便可從那裏突圍。」
韓彥之點點頭,「我也發現了,城中糧草最後還能撐幾日。三日後我去吸引主力,你帶人突圍。」
「不可。」魏陵毫不猶豫地拒絕,「上一場仗怎麼打贏的你忘了嗎?這次還是我做餌,你突圍。」
韓彥之又想了想,答應了。
可等到三天後,他卻直接命人將魏陵抓起來,綁在了馬背上。
「帶他走,你們務必突圍出去。」
魏陵愣了愣,大喊道:
「我們之前計劃好的,你帶人突圍!」
「放了我。」
「你聽到沒有?韓彥之!」
可無論他說什麼,韓彥之都不爲所動,清點好人馬,就帶人出城吸引突厥主力。
臨出城門前,他勒住繮繩,又回頭望了望仍在喊他回來的魏陵。
「別叫了,留着力氣突圍回去,阿盈還在等你。」
魏陵死死盯着他,急紅了眼睛。
「我放手了,不讓她等了。你說過,只有你能給她無拘無束的生活。」
韓彥之揚眉一笑,仍舊是那般張揚明朗。
「可我知道,她心裏喜歡的是你。魏陵,你要好好活着。」
說完,揮了揮手,轉身而去。
城外很快就傳來了喊殺聲。
城中的將士抓準時機,帶着魏陵衝了出去,直奔東南方向。
魏陵記不清跑了多久,砍殺了多少人。
只能感覺到周圍的突厥人越來越少,廝殺聲越來越小。
他們真的突圍出去了。
卻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喜悅。
魏陵咬緊牙,拼了命地往大營趕。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拿到兵符,爲韓彥之和所有死去的將士報仇。
跑了沒多久,前方漸漸出現數不清的士兵。
馬蹄濺起漫天塵煙。
所有人不由心中一緊,難道又進了突厥人的埋伏?
魏陵凝神看了看,心中突然狂喜。
最前方的大旗上寫着「韓」字。
是他們的主力大軍。
他想也沒想,策馬狂奔過去,對着所有人放聲高呼:
「跟我回去,救韓彥之!」

-17-
這是我被關押的第十天。
看守我的士兵都對我很好,但不會讓我出去半步。
畢竟我犯的是毒害親王的大罪,若逃了,無人能擔待。
這天傍晚,一向安靜的軍營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我趕緊凝神去聽,外面的士兵隱約在喊:
「勝了,將軍回來了。」
一直以來懸着的那顆心終於落地。
勝了,那我也算死而無憾了。
這晚,是我睡得最踏實的一個覺。
沉睡中,感覺有人輕輕搖了搖我。
「姚姚,醒醒。」
我猛地睜開眼,愣愣看着面前的人,眼淚洶湧而出。
「魏陵,你活着回來了。」
他爲我擦了擦眼淚,又將我抱在懷中片刻。
沉聲說:「我都安排好了,今晚就走,會有人帶你遠遠離開。」
我心中一驚,「不行,我不能走,我要回京認罪。」
他眸光如水,靜靜看着我,似有化不開的溫柔繾綣。
「姚姚,是我指使人謀害齊王,此事與你毫無關係。」
「可是……」
「沒有可是,現在就走。」
他猛地將我的話打斷,爲我披上斗篷,送出帳篷。
外面果然停着一輛馬車。
車伕對着魏陵拱手行禮:
「小侯爺放心,小的定會將宋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魏陵頷首,直接把我抱上車,又揮了揮手。
「走吧,姚姚。」
馬車疾馳而去。
「魏陵!」
我趴在車窗上,淚如雨下。
月色下,他姿容如玉,孑然而立。
依稀還是當初與我住在一起時,每天立在門邊等我回家的模樣。

-18-
車伕帶我走了許久,最終落腳在一個江南小鎮。
我仍舊做起了賣酒的生意。
一年一晃而過。
這天是端陽節, 買酒的人多,我早早收了攤子。
剛回到家休息,就聽到有人敲門。
我隔門叫道:「今天的酒賣完了,明天再來吧。」
外面安靜了。
就在我以爲人已經走了時,突然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那我討一杯茶喝,可好?」
我霎時愣住了。
待緩過神來,瘋了似的衝過去開門。
外面的人一襲白衣, 對着我淺淺而笑, 眉眼間似有春風拂過。
「姚姚,我被罷了官,削了爵, 現在無處可去,你能不能收留我?」
「當然能!」
我一頭扎進魏陵懷裏,緊緊環住他的腰,眼淚簌簌而落。
他眼中笑意更甚,又輕聲問:
「你答應了, 就得收留我一輩子,好不好?」
我早已泣不成聲, 只能不斷點頭。
正哭着,不遠處又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輩子那麼長, 你們後面再親熱,我還想跟阿盈說幾句話。」
韓彥之烏髮高束,迎着陽光走了過來。
「行了,你先進屋喝茶,我要跟阿盈說話。」
他對着魏陵昂了昂下巴。
魏陵笑着,轉身進門。
我看着身量高出許多的韓彥之,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
「阿盈,之前魏陵說要帶你回京,我第一個不同意。可他現在丟了官,也不是什麼小侯爺了, 實在可憐, 還是你來收留他吧。
「往後邊關有我守着,突厥人休想再進犯一步,你跟魏陵就儘管去遊山玩水。」
韓彥之的口氣一如既往地隨意張揚, 我心中湧起無Ṭû₌限暖意。
小聲道:「謝謝你。」
「謝什麼?」他頓時抬高了嗓音,「你可是救過我的命。」
說着, 他又眨了眨眼睛, 彎身湊到我面前。
黑如曜石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也救過魏陵, 凡事講究先來後到,這一次, 是他在先。
「不過, 阿盈,若有來世,讓我先遇到你一次,行嗎?」
眼中再次無比酸澀。
我咬緊脣, 點點頭。
「行。」
他展顏而笑,似朝陽般絢爛奪目。
「那就好,我們一言爲定!」
說完,轉身大步而去。
直至身影消失不見, 魏陵出來,將我攬進懷裏。
「姚姚,我們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生娃娃。」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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