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後,夫家不容我,唯有亡夫的兄長替我求情。
大伯哥不似亡夫那般老實溫吞,他俊美穠麗,冷峻寡言。
聽人說,他不好女色,慾望寡淡。
我代夫君謝過他的照拂,他卻淡淡掃過謝禮,最終凝在一枚我爲夫君繡的香囊上。
「我要那個。」
後來,我睡不着時抱的夫君遺物,屢屢丟失。
大伯哥獨身待在祠堂的時間越來越久。
某晚,我無意路過祠堂,卻聽見裏面的他,聲音幽暗,隱忍。
「弟弟,我真是對你嫉妒到恨。」
-1-
我的夫君,宋向燭去世了。
他生前是個溫吞的普通人,才學平平,性格也平平。
我們相敬如賓,也有過許多分歧,但逝者已逝,如今想來,只有悲傷與惆悵。
我披着素衣,思緒遲鈍又疲緩,聽到我婆婆同幾位女眷的暗自咒罵。
「肚子裏沒留下向燭的種,還長着一副狐媚子相!誰敢留她?」
「她爹孃都死絕了,依我看,沒準咱向燭也是被她剋死的!」
「婆母。」我跪下,輕聲說,「請您讓我留在宋府吧。」
宋向燭生前喜花草,死前還掛念那株遲遲不開,嬌貴難養的白月曇花。
遺願如此,我與他夫妻一場,他又有恩與我,我理當爲他做些事。
「呵,我知道你是個什麼心思。不就是覺得泊簡官運亨通,想賴在宋家不走了!我告訴你,你這個小狐媚子,想都別想!當初向燭執意娶你,我就是一百個不滿意,如今——」
「你想留下?」
忽然,一聲清冷的質問響起。
一Ťũ̂⁼身紅袍玉帶,身姿若竹。
他單手挑扇掀簾,露出穠麗若好女的面容。
燁然若神人,清冷似謫仙。
我抬眼,停滯了一下。
來人是宋泊簡,我夫君的嫡長兄。
我雖然不知道明明該在翰林院的大伯哥,因何急事,忽然歸府。
但我緊緊抓住機會,衝他跪下求情:「是,求宋大人幫我。」
我不敢叫大伯哥,生怕他不喜。
因爲自我進府後,我與宋泊簡鮮少相處。
只有兩回多說了幾句話。
一次是全家禮佛,下車時,我不小心認錯了背影,站到了他的身前。
那回捱得稍微有些近。
他的呼吸一滯,喘息的氣流輕輕搔動着我脖頸處的幾根碎髮。
我回頭時,嚇得尷尬紅臉:「抱歉。」
「……無妨。」
另一回,是向燭酒醉,鬧騰得很,偏巧下人都有事,只由宋泊簡攙扶進來。
我連忙接過向燭,扶他手臂時,不小心碰到了宋泊簡的手背。
宋泊簡原來也喝酒了,渾身酒液的味道比向燭更重,可除了眼角紅了些外,言行舉止,一如既往的冰冷。
我本以爲他走了。
扶着向燭上牀,他嚷嚷着喚我,捏住我的胳膊,單手將我的外袍脫了。
拽着我的腰帶,胡亂吻我。
我剛要說話,卻覺得氣氛有些古怪。
回頭Ťűₔ一看,卻見到宋泊簡還定定站在原地。
臉色白得發冷。
而我差點尖叫出聲,下意識推開宋向燭,披了外袍,送宋泊簡出門。
「抱歉抱歉,多有得罪。」我強忍着羞恥,努力讓語氣平靜下來。
「向燭心思單純,今晚定是被人騙着喝多了,多虧您照拂。方纔……方纔是我不好,只顧着向燭,忘了要送送您。」
我見宋泊簡不說話,尷尬地低下頭。
目光無意掃過他的腰帶和袍角。
這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只落了一息都不到的功夫。
原本緘默寡言的宋泊簡卻生生逼出一句話。
「抬頭,勿要看我。」
聲音冷,又僵硬。
我連忙撇開眼神。
卻偏生忍不住想,他爲何制止。
只覺得有些古怪,約莫記得,那燈籠照出的衣褶陰影,在月下不斷晃動。
但,宋泊簡腰帶之下的袍子,隨着他步步前行,本該錯落變換的綢布褶皺卻微微繃着。
像是有什麼東西正頂在他袍子之下。
一下又一下,危險又隱祕。
-2-
「泊簡,你在說什麼!」婆母極爲不悅的怒喝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跪在地上,回頭望向她。
不通人情的宋泊簡能破天荒爲我求一次情,已經實屬不易。
我也實在不願見他反惹事端。
我妥協道:「婆母,我並非是覬覦宋家權勢。我不需要每月的供養,亦不會在外面頂着夫君的名號,頂着宋家的名號招搖行事。我只求有一方小院暫留我,等我將那株白月曇花養出來,親自供到向燭墳前後,了卻他的夙願,我便立刻離開,絕不再留。」
沒人注意到,宋泊簡聽到「絕不再留」四字,眉頭輕顫。
婆母逼我賭咒發誓後,這纔信了我沒有撒謊,她緩緩靠在椅背上,不再多言。
「也罷,那你留幾日吧。」
我恭謹行禮,出了屋子,看向黑沉沉的天,卻不由嘆了口氣。
我忽然想到了向燭救我的那個雨夜。
傍晚時,我在行船上眺望州頭,也是這一番黑雲陰沉之相。
那晚,善水的賊寇劫了我們的船隻,慌亂逃竄中,爹孃忘了我的存在。
我孤身一人跳下船,在冰涼的水中游了許久,暈厥在了岸邊。
醒來時,身上蓋着一件男子的袍子。
他背對着我,身影是個有些瘦削的少年。
脊背挺得很直。
因爲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所以我甚至能在篝火燃出的火影中,看到他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沒事了,賊寇已經都被我殺死了。」
「還不知恩公姓甚名甚,小女子今後必定報答。」
他稍側頭,側臉在暖調的橘光中,線條溫柔又俊秀。
「鄉野村夫,無足掛齒。」
我落了水,發了高燒,險些死在那山洞中。
那位少年一直不曾離開,貼身照顧我。
我燒到視線模糊,甚至記不清少年長什麼樣子。
只記得他同樣溫暖的指尖,捻着野果,送進我的嘴裏。
那果子,微酸,清甜,宛如少女懷春般清新動人。
那絲甜意一直湧到了我的心頭。
在此後的數年裏,逐漸生根,發芽,滋長,長出一棵爛漫的桃花樹。
雖然當時沒有看清他的臉,甚至連他的聲音都記憶模糊。
但等我痊癒後,我看到了蓋在我身上的衣服,暗袋上繡着小小的兩個字。
「向燭。」
向燭,向燭。
人如其名,如同我垂危生命中點燃的一個蠟燭。
因爲,等我回到了京城,到了成親的年紀,我第一眼便拿起了媒婆給的宋向燭的畫冊。
許是我那時病重,將他的樣貌有所美化。
畫冊中的男人談不上俊秀。
但是選夫婿不能靠臉,而是要選心地好的。
他臉上掛着的那抹溫柔笑意,很像當年那個少年。
我還記得,當時我選中宋向燭的畫冊時,我的丫鬟大呼小叫:「小姐,你要不再看看呢。奴婢記得,那宋家還有位少爺,年紀也夠了,模樣長得比這位要Ṭùₘ好許多!而且聽說今年剛過了鄉試,前途無量啊!」
我搖頭。
丫鬟不死心:「奴婢聽說,那位少爺只不過是性情有些冷,其他各處都好,什麼壞毛病都沒有。」
那時,我合上畫冊,點了點她的腦袋。
「傻丫鬟。就算那位宋泊簡千好萬好,也不是救過我命的人,我就要嫁給宋向燭,這才叫知恩圖報。」
只不過,如今,這知恩圖報,似乎着實對我有些艱難——
在小院的第二日,下了場暴雨,屋頂漏了。
之後更是到了梅雨季,大雨小雨落個不停。
我實在沒辦法,想託下人幫忙修修。
只不過,恐怕他們都受了婆母的囑咐,暗中要磋磨我,所以一個兩個要麼裝沒聽見,要麼就只是嘴上答應。
我眼看着屋頂的小洞漏得越來越大,屋子裏恨不得開始長蘑菇。
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求人不如求己。
我挽起裙角,繫上袖口,趁着好不容易的無雨天,抱着和好的泥巴和瓦片,爬上了屋頂。
蹲在屋頂上,將破損的瓦片,一片一片拆下來往下面扔。
剛忙得滿頭大汗時,卻總覺得自己的後背彷彿有根燒紅了的針在刺。
我以爲是哪個下人故意盯着我要使壞。
我便豎起眉毛,儘可能讓自己顯得不好惹,轉過身。
一句「看什麼看」還沒說出口,卻險些嚇得打跌。
-3-
站在院子中一動不動,仰頭望我的人,竟然是宋泊簡。
聽聞他性格沉悶無聊,休沐後就在家看書,下朝後就處理公事,即便是最春光爛漫的日子Ţų₇,也不曾見過他對跑馬蹴鞠顯露出一絲一毫的興趣。
如今,這尊不惹世俗,無甚情趣的大佛竟然看我修屋頂,還能看許久。
真是石破天驚,駭人聽聞。
宋泊簡見我嚇到沒了往日的莊重賢良模樣,他竟然脣角輕揚,似是覺得有趣。
但那抹笑飛快閃過,快得宛若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
「女郎,下來吧。」
「還望宋大人見諒,我若不把屋頂修好,今晚恐怕連牀都會淹了。」我一邊說,一邊抓緊修補。
禮儀規矩都是虛的,身體受罪纔是自己的。
因爲眼看着天又開始陰沉了,如果不趕快把房頂修好,恐怕今晚要受許多苦。
底下的宋大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隔得太遠,我沒聽出他暗藏的無奈和笑意。
隔了一會兒,我突然聽到梯子輕晃。
宋泊簡脫了官服和官帽,走上了屋頂。
素白單衣,薄薄一層,襯着胸膛處繃了起來。
他平日裏總穿着寬袖長袍,原本以爲是個清瘦的書生。
沒成想,如今看去,單從身形而言,宋泊簡更像是個精壯的劍客。
他走近我,接過我手裏的工具,我大驚失色。
「宋大人,不可!」
若被婆母看見,她這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寶貝兒子,如今卻兩手泥巴地給我修屋頂。
我那婆母定然會親手撕了我。
可是宋泊簡卻絲毫沒理會我,蹲下身,動作輕快又熟稔,竟然幾下就將新瓦片蓋好。
我不由疑惑。
同他一樣是宋家人的宋向燭,可是壓根連五穀都分不清,平日裏完全是個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
宋泊簡像是背後生眼睛似的,敏銳地覺察出我的疑惑。
「早年性子頑劣,也曾離家出走,闖蕩過江湖。」
這句話,他說得輕飄飄,但作爲聽者的我,卻險些笑了出來。
朝堂之上,最爲古板嚴苛的宋大人,年少時竟然還是位叛逆小子。
宋泊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巴,睇了我一眼,眼鋒柔和。
這神情出現在這張向來清冷,不苟言笑的臉上,簡直如同嬌嗔。
「不知道?還是沒想過我還有那副樣子。」
「我同宋大人——」我沒琢磨透他的用意,試探着想賠個罪,解釋一下平日與他沒什麼交情,這纔不瞭解他的生平往事。
宋泊簡卻打斷了我。
「叫我泊簡。我剛下了朝,忙完公事,宋大人這個稱呼,聽着像又回到了案牘旁,太累。」
「……泊簡。」我感覺這兩個字青澀到繞口,艱難喚了出來後,卻又覺得像是雲開日出,我同他之間的氛圍,瞬間不同了。
我說:「泊簡,怪我,向燭性子內向,我便同府中衆人都沒有太多交情,也不瞭解你的生平往事。」
宋泊簡頜首:「無妨。」
他單手抱着修屋檐的工具,轉身。
衣襬隨風飄動,貼到我的大腿上。
「你待久了,便都瞭解了。」
風Ţű̂ₖ聲鼓動,遠方厚密的雲翳之內,又潛藏着雷聲的嗡鳴。
我愣了一下,站在房頂站了許久,等到聽見宋泊簡輕巧的落地聲,才驟然驚醒。
宋泊簡,方纔衝着我,竟然笑了!
-4-
屋頂修好後,我終於過了幾天安生日子。
小廚房送菜總不準時,但我並不是個挑剔的人,即便就着冷飯冷湯,日子也能過下去。
那株月白曇花長勢喜人,等過幾日出了太陽,拿出去吸收些陽光,能長得更快。
我思量着上次宋泊簡說的什麼「待久些」估計都是客氣話。
又記着他爲我求情和替我修補房屋的恩情,覺得是時候拜見一下他,遞份謝禮。
謝禮是從我夫君給我留下的箱篋中挑的。
他送了我許多東西,有些暫且用不上的名貴物件,我就都放了進去。
如今打開箱子,確實有種睹物思人的惆悵之情。
箱子裏裝着幾卷絕版的古書,一方名家的畫卷,還有幾塊玉佩。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仔仔細細地挑,生怕宋泊簡嫌棄。
挑了半天,最終承認,他宋泊簡是宋家的芝蘭玉樹,什麼好東西沒有見過。
我拿宋向燭隨手打發我的物ṱű̂⁼件去謝他,簡直如同侮辱。
只是,我自己更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給他了。
爹孃死後,我同母家便如同斷了聯絡,別說扶持,就連原擬好的嫁妝單子,我幾個哥哥弟弟都是看了又看,改了又改的。
我呆愣愣地看着滿箱子的東西,無措地嘆了口氣。
卻又無意看見箱子角落塞着的香囊。
那原是我給宋向燭繡的,只不過送給他時,他神情顯然有些尷尬。
我便知道他是覺得拿不出手,又不好直說。
我心領神會,後來便找了個藉口,拿了回來,放進了這個箱子中。
我將那香囊輕輕系在自己的腰帶上。
暗青色的香囊,沾染着宋向燭最愛的檀香。
銀絲繡出兩隻小小的鴛鴦,鴛鴦頭上,又用淡青色的線刺了一個燭字。
我深吸一口氣,乾脆將整隻箱子都抱了起來。
希望宋泊簡看到那隻香囊,能看在他弟弟宋向燭的份上,別太嫌棄我的謝禮。
-5-
我扣開宋泊簡的門。
任由門敞着,將那箱子打開放在桌上。
宋泊簡正在看書,見我的動作,微微皺眉。
他抬眼望向擦瓶子的下人,冷眼一轉,讓所有人出去,關上了門。
「宋府人多眼雜,不要露財,」
我低着頭,臉皮發燙。
他莫不會是以爲我來炫富的吧。
「泊簡,前些日子多謝你的照料,這是我對你的謝禮。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所以把箱子拿來,給你挑。」
宋泊簡合上書,起身走了過來。
他垂下眼,連碰都不碰,只用目光冷冷掃過箱篋中所有的珍寶書畫。
「舉手之勞,你既然入了宋府,我自然要照拂你,此爲君子之舉,甚至同我弟弟無關,所以不必道謝。」
我抬頭,聲音微軟:「還請您挑些吧,如果白受恩惠,我實在不安。」
宋泊簡嘆了一口氣:「你這個性子,總是太知恩圖報。」
「不好嗎?」
宋泊簡低着頭,似乎對箱子中的物品有了興趣似的,不抬頭看我。
「好的時候很好。不好的時候,也很不好。」
他這話說的神神在在,實在難以聽懂。
但我猜想,做官的人大抵說話都如此,便也不在意。
他那平淡的眼神最終凝到了我的羅裙之上。
那枚繡着燭字的香囊。
「什麼都能選?」他問。
我點頭:「什麼都能選。您把這整箱的東西全拿走都行。」
「這倒不必。我要那個就夠了。」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我的香囊。
誒?
可是,這枚香囊繡工說不上精細,甚至用料也很普通。
最重要的是,它合該是我夫君的東西。
我猶猶豫豫地看向他:「泊簡,此物……是我送給向燭的。」
「哦?原來是宋某沒生慧眼,我總記得弟弟先前掛的是隻蜀繡銀囊,何時變成暗青色的了?」他語氣和緩,帶着疑惑。
我連忙解釋:「他沒戴過,向燭不喜歡,我就又拿回來了。」
「既然弟弟不要了,那也不算我搶,對吧。」宋泊簡說。
我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嘴邊。
有些蒼白無力地說:「話是這麼說……」
那廂,宋泊簡已經衝我攤開手。
我只好將香囊遞到他的手心。
這似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宋泊簡的手掌。
他手掌大,手指細長,指節分明,且有些許練字留下的繭子。
我忽而記得宋向燭曾對我說過:「指節大的男人,打人最疼。」
原來,他那個時候說的人,是他這位嚴厲的兄長。
我將香囊放到他的掌心。
他緩慢合攏手指,像是護着一託花瓣般小心。
宋泊簡的指腹來回摸索着香囊的流蘇,似乎真的甚是喜愛。
他低聲衝我說:「多謝,」
次日清晨,我睡不踏實,偶然聽見宋泊簡動身上朝的動靜。
我隔着門縫一望。
那紅色的官袍在我眼前蕩了過去,那枚暗青色的香囊正牢牢掛在他的腰間。
上朝……可以掛配飾嗎?
我迷茫地想。
-6-
我近來總是睡不着,估計是冷飯喫多了,胃沉沉的,像是塞了一堆溼漉漉的石頭。
睡一會,就被痛醒,只好翻來覆去,反覆去睡。
實在睡不着的時候,我就又搬出那個箱子,翻着裏面的舊物,給自己打發時間。
我不愛丹藥之說,也不信道家真經,正因如此,宋向燭送給我的那幾本古書,我都沒有怎麼翻看過。
如今全仗着看它們助眠。
這三五天裏,我就習慣睡前翻幾頁,然後枕着滿室的書香入睡。
某次,宋泊簡不知爲何經過了我的院子,隨心所欲般決定過來看看我。
我這邊鮮少有人來,平日裏便懶得收拾。
我慌忙迎他進屋,他的眼力驚人,一眼就看到了我牀頭放着的書。
我不尷不尬,又不太好說夫君留給我的東西無聊到助眠。
只好隨便找了個「睹物思人」的藉口,應付過去。
只不過,宋泊簡的臉色卻並不太好,他望着我因爲熬夜而紅了的眼睛,憔悴的面容。
眼眸微深,若有所思。
當晚,那幾本古書不翼而飛。
我嘆了口氣,退而求其次,將那捲我最不感興趣的山水畫拿了出來。
次日晚上,山水畫亦不翼而飛。
我忍住氣,打算試探着小賊的動機,便又放了兩件宋向燭的舊衣。
這兩件衣服,看着應該不是什麼稀罕物。
可是,這一日,衣服也沒了。
更奇怪的是,今早宋大人上朝時,臉色青黑,步伐極快,似乎已經開始着急散值。
我簡直被這小賊弄得心焦力瘁,我猜想,約莫是個愛慕宋向燭的丫鬟。
便又找了兩件宋向燭的裏衣,放在枕頭上。
然後大着膽子,拿着棍棒躲在暗處,準備親手抓住這惡僕。
門扉被輕輕推開,即便屋內沒有燭火,這人也輕車熟路,躡手躡腳往牀榻走去。
果然是個慣偷。
我捏着棒子,眯眼死死打量。
可越看越覺得,在模糊的陰影下,這女子的背影怎的如此高。
而且,看他的走路姿勢,甚至有幾分熟悉。
熟悉到,讓我想到了被水賊襲擊後,那個高燒不退的雨夜。
那人站在牀邊,摸到了枕頭上的裏衣。
他僵住了。
惡狠狠將衣服攥在手中。
聲音壓抑,嫉恨。
「該死。」
我人傻了。
這聲音!
不是宋泊簡嗎!
-7-
「宋泊簡?!」我嚇得叫出聲。
燭火亮起。
那背影猛然僵住,他站在原地,像是死都不會回頭。
「你……」
「睹物思人,只會沉溺傷痛,不可自拔。我只是在幫你解脫。若你不喜,我再也不做,告辭。」他飛快說完,便深一腳淺一腳地要往門外逃。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他慌張地回頭。
露出一張堪稱芙蓉桃花面般羞恥至極的臉。
他的心跳太快了,快到即便我隔着幾層衣服,也摸到了砰砰亂跳的脈搏。
他慌亂到壓根不像往日那個沉着清貴的宋大人。
聲音都緊張到繃緊,宛若求饒。
「別看我了……」
我鬆開他。
他奪門而逃。
留那兩件被拽到快爛的裏衣落到地上。
我蹲在地上,將它們撿了起來,迷茫又猶豫地望向宋泊簡的背影。
他……爲何要偷這些東西呢?
宋泊簡開始頻繁地出入祠堂。
我同他的來往便越發少。
每日下人送來的冷飯逐漸變得越發過分,甚至成了沾着黴點的幹饅Ṱũ₋頭。
我想着倒也不能就這麼飢一頓飽一頓,索性偷偷將自己的嫁妝賣了幾件,平日裏打點下人,總算是能湊活過活。
但長久之計,絕不在此。
我蹲下,望着那株月白曇花。
日子久了,就也沖淡了喪夫的痛苦。
或許,我不得不承認一件事——我同宋向燭,與其說是相敬如賓,不如說是兩個南轅北轍之人,實在難生好感。
他念着我當時名冠京城的美豔,求娶我。
我念着少年時匆匆一瞥的恩情,嫁了他。
若不是他早逝,恐怕再過幾年,我們也會成爲一對無話可說的怨侶。
我知道,他其實不愛我。
他愛的是他的詩書,花草。
妻子對他而言,只是年齡到了就該有的一個物件。
明明畫中的郎君笑容溫柔,但慢慢接近後,我總覺得他不似年少時那個仗義出手,熱血善良的少年。
難道。
我真的找錯了人?
我眼神愣愣,看着曇花。
它,快要開了。
-8-
我被苛扣飯食的事情,竟被宋泊簡知道了。
他發了好大一頓火,直接遣走了一批下人。
照理說,如今宋府管事的合該是我的婆母,更何況,他一個忙於朝政的男子,本就不該管府內的事情。
婆母生氣,但並非氣宋泊簡,而是大罵我是個狐媚子,糟蹋了她的小兒子,又要糟蹋她的大兒子。
宋泊簡竟然沒有反駁。
此事一出,我心驚肉跳。
我顧不得其他,直接去了祠堂找宋泊簡。
那晚夜深人靜,祠堂無人守候。
裏面只點了一盞孤燈,隔遠點望去,簡直像是沒有人。
一片寂靜裏,我深吸一口氣,站在門口,重新思索我打好的腹稿——
宋大人,你若爲我惹了污名,實在不好。以後您就別管我的事了吧。
宋大人,曇花三日內就會開了,我馬上離開,故前來同你告別。
宋大人……你年少闖江湖時,可曾救過一個女孩?
最後一句話,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問出口。
卻忽然聽見祠堂中終於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氣。
那聲音生冷,卻又嫉妒到發燙。
帶着濃重的慾望,如同一條壓抑許久的蛇,扭動着身軀,無處發泄。
宋泊簡輕聲說:「弟弟,我真是對你嫉妒到恨。」
我只覺得,宛若一聲驚雷炸響。
我腦內一片嗡聲,不可置信。
-9-
宋泊簡。
那個前途無量,貴極人臣的宋泊簡。
他竟然會喜歡我?!
我那隻本要叩門的手,實在沒辦法叩下去。
我壓抑住心中莫名的震動,無聲無息地退了回去。
次日,宋泊簡又來了。
他像個不管不顧的瘋子,不顧昨日婆母的話,一屁股直接坐在屋中的椅子上。
小廝打開食盒,琳琅滿目的菜盤擺了一桌子,還散着熱氣。
「日後,我與你同喫同飲,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窗外的夜風吹來,一陣溫暖的花香輕輕搔過我們二人的鼻尖。
他忽然抬眼望我。
捏着腰帶上那枚香囊,似乎在沉吟着要說什麼話。
我沉默地喫飯。
「你今天似乎話很少。」
「宋大人,我以爲你習慣食不言寢不語。」
「你又叫我宋大人了。」
「宋大人,花開後,我就該走了。」
宋泊簡皺眉,他冷淡的神情宛如一張瓷做的面具,隨着我每一句刻意疏遠的話,而緩緩碎裂。
「你還喜歡他嗎?」
他最終輕聲問道。
甚至不等我回答,就自顧自地飲了一杯酒。
「也不知道他哪兒好,竟惹得京城第一佳人對他另眼相待。不過,從小那小子便討長輩歡心,偏愛至極。他甚至衣服多得穿不過來,我卻要穿他的舊衣。」
我忍不住說:「你當年闖蕩江湖時穿的那件披風也是他的舊衣?」
宋泊簡愣了一下。
「你怎知我當時穿的什麼?」
這句話,便是把我的猜測做實了。
我看着他,忍不住地苦笑,笑這場誤會簡直是命運捉弄。
笑得不能自已時,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宋泊簡。」我認認真真地看他。
「當初我之所以同意這門親事,是因爲那年水賊打劫,救我的少年披着的袍子上繡着向燭二字。」
宋泊簡原本皺眉的神情忽然一顫,他不可置信地站起身。
「你,你說什麼!」
「我當初成親,原本是爲了報恩。」
宋泊簡神情複雜。
我亦神情複雜。
我們沉默對視,良久沒有言語。
他最終說:「你不必報恩,我只聽你一句實話,你喜不喜歡我?你若喜歡,所有風言風語都不必擔心,宋Ṱű̂ₐ某在,定不會讓你受一分委屈。」
「過往種種都已煙消雲散,如今宋某願與你從頭再來。」
夜風中的香味越發濃重。
花香嫋嫋,旖旎又纏綿,橫亙在我們二人之間,香到讓我頭腦發暈。
好半天,我才意識到,那突然濃烈的花香,來源於那株月白曇花。
我猛地站起身,推開窗。
月色下,白到發亮的曇花正在無聲綻放,漂亮得宛若一塊塊白玉。
花瓣邊緣被月光照得一片朦朧。
蟬鳴聲起,夜風忽止。
我覺察到宋泊簡站在了我的身後,他心跳快到我都能聽到。
「曇花開了,你是不是要走了。」他聲音低沉。
我的手指緩緩捏緊。
「若我——若我——」我小聲說。
還沒說完, 卻被他拉着轉過身。
宋泊簡緊緊抱住我,他的頭垂在我的肩窩。
聲音害怕到顫抖。
「別走,求你。」
「留下來。留下來。」
他不斷地祈求着我。
明明是京城炙手可熱的貴公子, 卻慌了神一般, 自卑到不敢確信我的心意。
我的心頭忍不住柔軟。
我緩緩地抱住他。
「不走了。」
-10-
我將曇花供奉到宋向燭的墳前, 了卻他的遺願。
宋泊簡搬出了宋府。
先前陛下贈予他一處宅子, 如今倒正派上用場。
宋泊簡說到做到,我當真沒有聽到一句風言風語。
甚至原本與我作對的婆母,也沒辦法過來鬧事。
一切平靜到像是往事真的煙消雲散。
而我,同宋泊簡相處久了,才越發知曉他這張古板皮囊下的幼稚心性。
院子裏栽了一片海棠。
有時,我會躺在樹下納涼睡覺。
宋泊簡忽而問:「你覺得是月白曇花好,還是海棠好?」
我瞥了他一眼。
他說:「怎麼了?沒事, 我就隨便問問, 不當真。」
我覺得他越發好笑,故意說:「自然是月白曇花,花開不易,這才珍惜。」
氣得宋泊簡當天上朝都快冷成冰山。
我本以爲到了晚上,他的氣就消了。
沒成想, 他盯着飯菜, 幽幽道:「飯菜不合口味嗎?給你整株曇花拌着飯喫是不是更香?」
他睡覺時,躺在牀上,幽幽道:「誒呦,糟了, 是不是該做件曇花紋樣的帷帳啊?」
他抱着我親時,幽幽又要說話。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
「行了行了, 我逗你的。我喜歡海棠。你種的花, 我都喜歡。」
宋泊簡好哄得很。
等我說完, 他就不生氣,也不陰陽怪氣了, 開始悶頭幹活。
次日,我齜牙咧嘴地起牀。
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指節明顯的人, 力氣確實大!
-11-
今早去上朝的宋大人春風拂面,面帶桃花。
有同僚好奇問道:「可是有喜事?」
宋大人點頭。
同僚等了等,見沒了下文,忍不住又問:「可是宋大人聽聞您要升官了?」
宋大人說:「升官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何可喜。」
同僚真是恨透了自己這張愛多問的嘴。
只見什麼都不說的宋大人,走路生風,將腰帶上那枚香囊撞得搖來晃去,招搖無比。
同僚忽得想起, 以前自己這張愛問的嘴也曾打探過那隻香囊。
只不過, 誇它繡工好時,宋大人還淡笑點頭。
問它鴛鴦腦袋上爲何有針腳挑掉的痕跡。
宋大人沉默不語, 咬牙切齒。
真真是個怪人。
同僚望向宋大人。
快要進殿時, 他才姍姍將那枚香囊塞入袖口,款款走入殿內。
同僚心中感嘆:宋大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怪,聽聞他多年鐵樹終於開花, 最近剛成了親,擇日不妨去問問他,娶的是哪家的女郎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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