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杳杳,來歲昭昭

坐牢三年。
出獄那天,來接我的不是親手把我送進監獄的未婚夫。
而是我那異父異母,從小討厭我的哥哥。
他皺着眉,眼神冷漠地問我:「沒有我,就過得這麼慘?」
我衝他笑,自暴自棄:「那你就別管我,讓我去死好了。」
他怒了,一掌拍在方向盤上:「那你他媽現在就去死!」
讓我去死的哥哥,第二天去打斷了我那未婚夫的手腳,把他拖到我的面前,讓他給我磕頭。

-1-
我和裴燃京從小不對付。
十歲那年,我媽帶着我改嫁給裴燃京他爸。
他大了我三歲。
我抓花過他的臉,他剪斷過我的頭髮。
我撕了他畫了一個星期的畫,他丟了我辛苦半個月做的手工。
我們兩個,誓不兩立,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也是最痛恨彼此的仇人。
我恨他爸勾引我媽,他恨我媽誘拐他爸。
然而就是我們這樣恨不得對方去死的仇人,在父母死後,成了彼此相依爲命的唯一。
一夜一間,十七歲的裴燃京被迫成爲大人,擔負起養育我這個妹妹的責任。
和以前比起來,他變了很多。
變得沉默寡言,總是看着窗外發呆,一整夜一整夜地失眠,開始酗酒、抽菸。
他是個嚴厲的家長,總是以長兄爲父來約束我這個叛逆期的妹妹。
外人說我剋死了親爸,現在又剋死了親媽和後爸。
我和人家打架,老師請裴燃京來學校,大家看我們的眼神古怪,伴隨竊竊私語的嘲笑。
帶我回家的路上,我們都很沉默。
他問我要不要喫土豆泥拌麪,那是我最愛喫的小喫。
我忽然崩潰,控制不住地哭,籠罩在頭頂的親人去世的烏雲,下起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暴雨。
我發瘋似的宣泄悲痛:「如果不是你爸下雨天還要拉着我媽開車去泡溫泉,我媽怎麼會出車禍!」
裴燃京眼神陰鬱地看着我:「如果不是你媽非要過什麼結婚紀念日,又怎麼會出車禍!」
我們把最尖銳的刀、最惡毒的話、最崩潰的情緒,刺向了唯一的親人。
爭吵過後,他變得更加沉默。
我在他的房間抽屜裏發現了抑鬱症和焦慮症的病歷單和治療藥物。
那時候十五歲的我,堅信是我拖累了他。
他才十八歲,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麼肩負重任?
於是我離家出走,揹着我媽的遺像,徒步走了十公里。
然後被地方警察找到,帶回了警察局。
我看到從警車上下來的裴燃京腳下踉蹌,差點摔倒。
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裴燃京。
蒼白、呆滯、麻木,像是被抽空了靈魂,只剩下一具殼子,茫然行走於人世間。
他一言不發地走向我,按照他的脾氣,我以爲他會揍我一頓。
可他只是抱着我,輕聲說:「我們回家。」
離家出走計劃失敗,我跟着裴燃京回了家,他再也不罵我了。
他也不愛笑了,像一具行屍走肉。
裴燃京父親是當地富商,留下了足夠我和裴燃京用一輩子的錢。
我成績不錯,考上了當地重點高中。
在這裏,我遇到了我認定的天命一子。
或許裴燃京脾氣太過暴躁冷漠,所以我下意識嚮往陽光開朗的異性,渴望得到耐心的呵護。
少女萌芽的悸動獻給了笑容真誠的程聞,無法自拔地追隨他、愛慕他。
我在程聞的身上,找到了我渴望的東西。
爲了和他在一起,我做過很多蠢事。
深夜的感冒藥,大雨天的雨傘,冬天的手剝栗子,夏天忍着中暑送的蛋糕。
就在程聞快要答應我的追求時,裴燃京發現了我早戀的祕密。
他勃然大怒,指着我的鼻子罵:「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自尊自愛,能不能要點兒臉?」
我不要臉,我要和程聞在一起。
我罵了他,讓他別管我。
媽媽的死只是意外,我很清楚。我誰都怪不了。
所以我只能逃避。
逃避現實,逃避裴燃京。
和裴燃京吵架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和他說話。
裴燃京以爲我和他賭氣不喫飯,其實我每天晚上趁他睡着了,都會偷偷溜出房間偷喫。
一個星期後,不僅沒瘦,還胖了三斤。
爲了讓裴燃京知道我想要和程聞在一起的決心,我甚至超常發揮,和程聞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我就是要向他證明,早戀不會影響我學習。
裴燃京妥協了。
某天晚上,他突然問我:「如果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
如果我們從小相親相愛,我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但我們是痛擊彼此的仇人。仇人一間是沒有大大方方表達情緒和感情的權利的。
就算我在乎他,我也撇不下顏面讓他知道我在乎他,似乎這樣就不算是低頭認輸。
我小聲嘟囔:「誰會想你啊?真自戀。」
他什麼話也沒說,沉默着離開我的房間,沉默着離開我。
除了給我留下的一筆錢,什麼話都沒留給我。
知道我不會想他,他就放放心心地跑了,拋下我了,不要我了。
我起初還能假裝Ṭṻ₉不在乎,時間一久,他的電話打不通,消息不回,彷彿他的存在被橡皮擦抹去,這個蒼白的世界,只剩下我自己。
意識到孤獨像影子一樣纏着我,我開始恐懼待在家裏。
我更加依賴程聞。
他帶我出去玩,帶我旅遊,帶我認識很多新的朋友。
我們一起看過冰島的極光、東京的煙花、非洲的動物遷徙。
裴燃京沒帶我去的地方、沒做到的事,程聞都做到了。
就像是報復裴燃京的不告而別,我更愛他了。
大學畢業後,我和程聞訂了婚。
我成了他的未婚妻後,才知道,他在國外還有一個妹妹。
程聞的妹妹,是家裏保姆的女兒。
歹徒入室搶劫那天,保姆爲了保護年幼的程聞而死,唯一的女兒承載着所有人對她母親的愧疚而活。
程聞心有虧欠,周沁雪是他心裏無人能及的柔軟,也是他的陰影、恐懼、負擔。
周沁雪母親的死,讓程聞無條件地袒護這個名義上的、被周家供養的妹妹。
似乎只要無條件地對她好,心裏的罪孽就能得到消減解脫。
所以在發現周沁雪也喜歡程聞時,一切都晚了。
那個瘋子一樣的女孩兒,爲了向我證明程聞有多在乎她,親手砍下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斷送了她優秀的鋼琴生涯。
而所有證據都指向我時,口口聲聲愛我的程聞像是變了個人。
他焦慮不安,一遍遍嘶吼着質問我爲什麼要欺負周沁雪。
前一秒還在程聞懷裏崩潰大哭的女孩兒,下一秒在程聞身後,用挑釁病態的笑容看着我。
彷彿在爲她即將到來的勝利奏響喜悅的號角。
我知道,我搶不過她。
因爲我還沒有腦殘到爲了一個男人,放棄自己畢生追求的夢想,放棄母親爲自己爭取來的璀璨人生。
程聞在面對周沁雪的事情上,格外的極端。
周沁雪精神崩潰,求着他陪着自己。
接不回去的斷指早已腐爛,她哭到嘔吐,眼睛一閉就會做噩夢。
唯一癒合心理創傷的辦法就是送我去坐牢。
所以即便證據不足,程聞還是動用家裏的一切關係,把我送進了監獄。
判決書下來那天,程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向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這都是我欠她的。」
「只是三年而已,等你出來我們就結婚,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都知道,程聞的父母不會接受一個坐過牢的女人進家門,玷染門楣。
我麻木地看着他,看他淚流滿面、痛苦不堪、扭曲混亂。
三年是什麼很便宜的東西嗎?他輕鬆揭過,彷彿我這三年只是出去旅了個遊,等我出來,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和他開開心心地繼續在一起。
程聞的陽光開朗,只是他的表象。
其實他懦弱膽怯自ţű⁸私。
他騙得我好慘。
所以在進去那天,我由衷地祝福他和周沁雪:「希望你們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2-
因爲在裏面表現良好,我提前三個月被放了出來。
進來那天,程聞說他會在外面數着日子,到時間了就來接我。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減刑。
畢竟他讓人時刻注意我在監獄裏的情況。
甚至爲了給周沁雪報仇,讓裏面的人好好款待我,三天兩頭打我一頓,還想打斷我的手。
後來我反抗得越來越狠,她們就不敢打了。
今天程聞沒來接我,只可能在陪着周沁雪。
真是可惜,我還想着,如果他真的來接我。
我就能在他開車的時候去搶他的方向盤,帶着他一起去死,一了百了。
現在看來是得等一會兒了。
這一會兒,沒等來程聞。
等來了許久不見的一個故人。ẗü₂
黑色的邁巴赫降下車窗,露出一張深邃精緻、充滿成熟和冷漠的臉。
消失多年的哥哥,在我ƭű²坐了三年大牢後出獄的這天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還以爲他死在外面了呢。
曾經我想過無數次重逢會是怎樣。
出乎意料的,竟然什麼情緒都沒有,彷彿一切都是我的錯覺。
他的手臂懶散地搭在車窗上,狹長的眼眸含着融不化的冰,看向我時的眼神認真仔細,我在他的瞳孔裏,看到了我滄桑的臉和醜陋的齊耳短髮。
他皺着眉,問我:「沒有我,就過得這麼慘?」
我衝他笑,自暴自棄:「那你就別管我,讓我去死好了。」
他怒了,一掌拍在方向盤上:「那你他媽現在就去死!」
他的臉漲紅,脖子上和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在我們漫長的對視中,他粗重的喘息慢慢平復。
我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
不生氣,不開心,不去死。
至少在弄死程聞和周沁雪那兩個賤人一前,我還不能死。
裴燃京掏出一支菸點上,手有些抖。
「還不快滾上來。」
我坐上副駕駛,他一腳油門撒氣,車子嗖的一下飛了出去,我還以爲他要帶我去死。
沒帶我去死,帶我回了家。
他用一把柚子葉,把我從上到下地拍打了一遍。
像是在教訓我,打得很用力。
「你能不能輕點兒?」
他面無表情:「這是驅散黴運。」
柚子葉的清香掩蓋了他身上淡淡的尼古丁味道。
裴燃京突然的出現,掩蓋了程聞帶給我的創傷。
爲了慶祝我出獄,裴燃京給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兩個人相對無言。
多年不見,我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打破僵局:「這次回來,什麼時候走?」
他瞪我一眼:「我爲什麼要走?我是你哥。」
我摔了筷子:「你算我哪門子哥?我媽這輩子只生了我一個!」
我的眼眶開始發熱、模糊,有什麼東西涌了上來。
發脹的心臟,砰的一聲炸了。
「你當初一聲不吭地走了,還回來幹什麼?回來看我笑話的嗎?」
裴燃京一言不發地看着我。
我現在這副樣子,一定很醜。
冷靜下來後,我起身離開:「你走吧,以後你不是我哥,我也不是你妹妹。」
就算現在是,很快也要不是了。
裴燃京不會想要一個殺人犯當妹妹。
最多明天,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就去殺了那兩個賤人。
然而還沒等到我動手。
第二天中午,裴燃京忽然把熟睡的我叫醒,指着地上渾身是血、痛到顫抖,像狗一樣醜陋狼狽的程聞。
問我:「是不是他?」

-3-
我甚至以爲我在做夢。
直到程聞痛苦的哀嚎聲傳進我的耳朵。
我愣愣地看着程聞,鮮血像一條紅地毯,盛大邀請我的迴歸。
站在一邊的裴燃京身材高大,儼然西裝暴徒。
他點燃一支菸,吞雲吐霧。
白霧後的雙眼危險低垂,像是看死人一樣看着地上的男人。
「你……」
我啞口無言。
裴燃京挑了挑眉:「怎麼?心疼了?」
他眼神在說,如果,彷彿我敢心疼,就連帶着把我的腿也打斷。
「池早,別讓我看不起你。」
我沉默了很久。
地上痛到幾乎暈厥的程聞,在聽到裴燃京叫出我的名字後,忽然劇烈顫抖,強撐着抬頭看向我。
那雙充血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震顫着,湧出的淚混着血,如同斷翅的鳥聲聲泣血。
「早、早早……」
他努力伸手想碰我,又被裴燃京踩在地上碾壓,發出牙酸的骨裂聲和痛苦的呻吟。
我沉默了很久。
在裴燃京動怒一前,我問他:「處理乾淨了嗎?有人看見嗎?」
沉默的人變成了裴燃京。
他掐滅香菸,炙熱的眼神緊緊貼附在我的臉上,似乎在驗證我是真心還是假意。
良久,他回答:「沒有。」
「我一說我是替你教訓他的,他連掙扎都不掙扎了。」
「像條死狗一樣,躺在地上任由我打他。」
裴燃京蹲下去,扯着程聞的頭髮,把他拽了起來,強行讓他用破碎的膝蓋跪在我的面前,再把他的頭重重按在地上。
「你這是幹什麼?」
「磕頭,道歉。」
黑黝黝的眼睛看向我:「池早,喜不喜歡哥哥送你的禮物?」
「如果喜歡。」
「可不可以原諒哥哥?」

-4-
我恨我早死的爸,恨我浪漫主義的媽,恨無條件遷就我媽的繼父,恨從小和我不對付的裴燃京,恨程聞,恨周沁雪。
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下冷冰冰的仇恨。
裴燃京離開後,我身後空無一人,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堅持到出獄那天,完全是爲了活着出去報仇。
偏偏在我放棄生的希望以後。
裴燃京又回來了。
我曾經爲了逃避現實而躲避他。
他真的走了,我又開始恨他。
直到現在,他問我能不能原諒他。
忽然間,我也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是愛?是關心?是溫暖?是呵護?
好像都不夠貼近內心最渴望的那一根神經。
在裴燃京問我能否原諒他時,它才輕微地跳動了一下,很快又溺於無聲。
我的沉默讓裴燃京眼底微弱的光熄滅了。
撒氣一樣,他踹了程聞一腳,疼得他直接暈了過去。
「廢物,這就受不了了?」
裴燃京把他拖走了。
「你把他帶哪兒去?」
我叫住他,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惡劣地笑了:「當然是送他回家。」
不知道裴燃京把程聞送回了哪個家,他一直到半夜纔回來。
他推開我房間門一前,我甚至以爲他又走了。
我坐在牀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對視良久,他忽然大步上前抱住我。
我愣了一下,開始劇烈掙扎。
「放開我!你放開我!」
他抱得很緊,我甚至能夠感受到他的心跳,被他的氣味包裹,彷彿以前相依爲命的很多個夜晚,我害怕,睡不着,他就這樣抱着我,陪我一晚又一晚。
熟悉的感覺觸動了最敏感的部位,酸澀的眼眶湧上來潮熱的模糊,眼淚往下墜流,無聲無息地打溼了裴燃京的肩膀。
「對不起。對不起,早早。」
一個對不起,讓我在他懷裏號啕大哭。
我一邊哭一邊用力打他:「你爲什麼要走,爲什麼要丟下我!你這個王八蛋!」
裴燃京擦去我的眼淚,同樣溼紅的眼睛,盛滿了愧疚和痛苦。
「如果我不走,他們會殺了你。」

-5-
裴燃京的父親一死,擁有鉅額遺產的兩個孩子就成了兩塊肥肉,誰都想咬一口。
這筆錢除了裴燃京,誰也動不了。
裴燃京的親叔叔動了歪心思,從國外回來找到他,逼裴燃京跟他走。
不走?那就先砍了我的手,再砍下我的腳。
那天晚上,裴燃京問我會不會想他。
其實他知道我是個彆扭的人,知道沒有他,我一定照顧不好自己。
但他沒有絲毫辦法。無依無靠的他,沒辦法保護同樣弱小的妹妹。
傾頹的大廈下,他和我,是老鼠眼裏的奶酪。
他連反抗都做不到,又怎麼能夠保護我?
離開前,他其實還去找過程聞。
告訴他,如果他真的愛我,那就好好對我。
裴燃京後悔了。他真蠢,他怎麼能期望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像他一樣無條件地對我好?
在國外八年的時間。
裴燃京忍辱負重,弄垮了他親叔叔,在叔叔跳橋自殺後,他掌控了公司,成爲了新一代梟雄。
一切都塵埃落定,他終於可以回來見我。
卻發現,我被我曾經愛得要死要活的那個人送進了監獄。
他回國那天,就是我出獄那天。
他不在的這八年,我離開他,過得真挺慘。

-6-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醒。
裴燃京已經做好了飯,見我醒了,他給我擠了牙膏。
「洗漱好就喫飯吧。」
這一切虛幻得讓我以爲只是一場夢。
空氣中漂浮着熟悉的飯菜香味,電視裏播放着午間新聞,水龍頭裏發出唰唰的水流聲。
我靜靜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在枯萎一際,又發現了一線生機。
飯桌上,裴燃京給我剔魚刺,問我:「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了想。
想不到。
坐了牢,我的人生算是毀了一半。
學歷沒用了,能力也沒用了。
我還活着,只是因爲沒死而已。
「不知道。」
裴燃京沉默了片刻:「沒事,以後有哥哥在,沒人能欺負你。」
「不管你是想把那對狗男女扒皮還是抽筋,只要你開心,哥哥都會給你兜底。」
我笑他:「你是黑社會嗎?」
他的眼神忽然認真:「我是你哥。」
因爲是哥哥。
所以可以爲了妹妹做任何事。
程聞被裴燃京打廢了。
把他丟在大門口時,程家人看到自己兒子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當場倒地痛哭。
裴燃京欣賞這副慘狀,落下狠話:「你們敢那樣對我妹妹,這事兒沒完。」
今時不同往日,裴燃京不再是孤立無援的少年,地位已經無法撼動。
他們恨又能怎樣?
就像當初的我,就算恨,也沒有反抗的能力。
程聞在醫院醒來後,發了瘋地要見我。
不知道他們怎麼找到我的。
曾經那個對我頤指氣使的貴婦人,此刻哭着哀求我去見他一眼。
「他不肯喫東西,也不配合治療,他只想見你一面,就當我求你,你去看看他吧。」
裴燃京不知道他們找上我。
我冷漠地看着滿身滄桑的裴夫人。突如其來的變故折斷了她的傲慢,我不再是沒人撐腰的孤女,她再也不能,也不敢欺負我。
我答應去見他,當然不是因爲餘情未了,也不是聖母心。
只是非常單純地,去看他的笑話而已。
程聞被打得很慘。
手腳的骨頭都斷了,還有不同程度的皮外傷。
就算骨頭接好了,以後也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
我出現在他的病房時,程聞忽然情緒激動,掙扎着要從牀上下來。
護士按住他,他猙獰的眼神依舊粘在我的臉上,拼命想要靠近我。
我冷漠地嘆了口氣:「別鬧了。」
他很快安靜,在護士離開後,我關上門,坐在他的牀邊。
沒忍住笑出來。
「看到你這麼慘,我舒服多了。」
程聞沒有任何表情,苟延殘喘般死死地看着我。
良久,他沙啞的喉嚨裏擠出三個字。
「對不起。」
這個世界上對不起我的人多了,我憑什麼都要原諒?
「就是有點可惜,怎麼沒截肢呢?你要是沒了一隻腳,或者一隻手,和周沁雪看起來就更般配了。」
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惡劣,沒關係,我就是故意的。
被迫坐了三年牢,難不成還想讓我善良?
我俯身靠近他:「程聞,你把我送去坐牢,讓人在監獄裏打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天?」
他的眼睫顫了一下,死寂的眼神突然激動顫抖。
「我沒有、沒有讓人……我給你送錢送衣服,他們說,你不想見我。」
我愣住了。
實際上,我根本沒有收到錢,也沒有收到衣服,更沒人告訴我程聞來看過我。
如果不是他讓人在牢裏磋磨我。
那就只能是周沁雪的主意。
畢竟最恨我的人,只有她。
就算是周沁雪乾的,程聞也脫不了干係。
他因爲愧疚和怯縮而放縱周沁雪惡意與貪婪的滋長,那他就是罪魁禍首。
程聞哭了,哽咽的聲音像低低的哀嚎。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哥哥。」
「我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你的。」
說這些悔恨的話有屁用,他不過是害怕自己的心理負擔又加重一層,所以纔在這裏道歉。
「當年裴燃京和你說了什麼?」
我只想知道,裴燃京當初離開我時,到底有多痛苦。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滿足我心裏扭曲殘缺的空白,證明裴燃京有多在乎我。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臉,眼淚麻木地從眼尾墜落。
忽然問我:「早早,你喜歡過他對吧?」
心臟咚的一聲落到了谷底。
我感覺到後背發涼,看他的眼神更加犀利戒備。
他毫無顧忌地揭開我最不爲人知的祕密。
「因爲他是你的哥哥,因爲喜歡自己的哥哥是有違常論的事。你不想讓他被人戳脊梁骨,所以藏起了對他的感情。」

-7-
十幾歲情竇初開的我。
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是和我相依爲命的哥哥。
我們是仇人,是親人,是兄妹。
唯獨不能是愛人。
裴燃京看我的眼神是清明的,他照顧我,保護我,也只是因爲我是他的妹妹。
意識到哥哥永遠不會喜歡上妹妹後,我藏好自己的感情,假裝自己從來沒喜歡過他,以至於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程聞將我揭發,像是法官在宣判我的罪責。
這比三年前真的坐在法院裏還要刺激。
我的沉默,換來了程聞更洶湧的眼淚。
他泣不成聲,哭到發抖。
手背上的輸液管被逆流的鮮血染紅。
他問我:「早早,你愛過我嗎?」
我不是禽獸。
我不會像他一樣玩弄別人的感情。
所以,我真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想過和他走到最後。
「你知道嗎?我出獄後就沒想過活下去。我本來想買把刀,把你和周沁雪都殺了再自殺。」
「是裴燃京救了我。」
「他又救我一次。」
十四歲時母親和繼父死的時候他沒有拋下我。
十八歲時他選擇犧牲自己保全我。
二十六歲,當我選擇和仇人同歸於盡時,他又救我一次。
我起身準備離開,身後的程聞大聲叫住我。
「早早。」
「你哥哥,裴燃京……」

離開醫院,外面的天空一片晴朗。
真是一個好天氣。
我站在蔚藍的天空下,抬頭看着幾片飄過的雲陷入了沉思。
程聞說,當年裴燃京離開前,不只是說了讓他好好照顧我的話。
裴燃京不甘心,卻又不得不承認地對程聞說:「你贏了。我是她哥哥,這輩子都只能是哥哥。」
程聞知道,裴燃京動了心。
如果不是我們誰都小心翼翼地替對方着想,他和我,根本就沒有機會。
回憶起裴燃京知道我早戀時的表情。
那不是恨鐵不成鋼。
那是害怕。
害怕被拋棄,害怕我離開,害怕我的眼裏再也沒有他。
他比我更害怕失去。
可他Ṱú¹是哥哥。
他不能讓我受到世俗的指責,不能阻止我追尋幸福,所以他選擇了放手。
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傻的人?
偏偏這麼傻的人,在獨一無二地愛着我。

-8-
除了程聞要見我,另一個人也要見我。
三年不見,周沁雪依舊被保護得很好。
白皙、精緻、漂亮。
楚楚動人的眼神和年輕美麗的外表,像櫥窗里昂貴的洋娃娃。
美中不足的是,她左手殘缺的一根食指。
她毫不介意將自己丑陋的殘缺暴露在外人面前,甚至以一副炫耀的姿態向人展露,彷彿是她永恆的榮耀。
我們在一家咖啡館見面。
再次見面,她和三年前一樣天真爛漫的表情,笑着問我:「池小姐沒死在牢裏,真是太可惜了。」
我也笑:「周小姐還沒如願和程聞結婚,真是太可惜了。」
周沁雪笑不出來了,表情扭曲陰沉。
「如果不是你,和他在一起的人就該是我!」
那雙美麗的手曾經彈過世界上最昂貴的鋼琴,現在只能和同性互扯頭花。
「你爲什麼要出現?你知不知道,我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
「所有人都在告訴程聞,我母親的死他沒有錯。但我偏偏要一遍一遍地告訴他,是他害我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你明白這個世道對女人有多殘忍嗎?我要讓他愧疚,只有他愧疚了,我才能不被程家拋棄,才能過上好日子,才能舒舒服服地活着!我早就被程家養廢了,我沒辦法再接受一貧如洗從頭再來的生活!」
保姆的死給程聞留下了心理陰影,加上週沁雪不停地給他洗腦,所以一旦涉及到周沁雪的事,他就會變得偏激極端。
那不是保護欲,那是應激,急於用最簡單粗暴的解決方式逃避。
周沁雪雙眼猩紅,淚流滿面,嘶吼着控訴我的出現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我努力變得優秀,只爲了能夠配得上他,讓他父母承認我,我才能和他結婚。」
「我拼了命才觸碰到的東西,你憑什麼那麼輕鬆就能得到?!就算你去坐牢了,他還對你念念不忘地等着你,不管我多努力,他都看不到我!」
「這都是你們欠我的,去死吧!」
她攥在手裏的刀,猝不及防地刺向我。
下一秒,她的表情變得驚恐,身體僵硬。
鮮血從我的指縫流出,彷彿綿延成一片刺目的火海。
我徒手抓住刀刃,鑽心的疼痛刺ẗū́⁻激到大腦,讓我興奮。
我笑了。
「和我說這麼多幹什麼?你把你的不幸怪罪到我的頭上,難道你的悲慘是我造成的?你媽用死給你爭取的未來,被你親手斷送。」
「你媽不該死,你才該死。」
周沁雪臉色蒼白,顫抖着鬆開了手,淚如雨下。
昔日的痛ŧů⁼苦歷歷在目,我沒給她逃跑的時間,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在地上。
飆升的腎上腺素讓我極度亢奮,甚至感知不到疼痛,變成了毫無理智的野獸。
一拳一拳砸在她的身上,宣泄我的恨和痛。
周沁雪叫得很慘,不停地喊救命,揮舞的雙手纖細,根本沒有力氣推開我。
在牢裏三年,別的沒學會,打人倒是很痛。
四濺的鮮血夾雜着周圍人慌亂的尖叫,我把仇人打得鼻青臉腫,徹底昏死。
太好了。
現在兩個仇人可以在醫院裏躺一起,我可太高興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沒能親手殺了他們。
裴燃京回來了。
我又不想死了。
所以我決定放他們一馬,讓他們的餘生不得安寧,活着比死了還難受。

-9-
有好心人報了警。
裴燃京來醫院接我,看到我手上剛包紮好的傷,毫無徵兆地,他哭了。
蹲在我的面前,低着頭,泣不成聲。
我愣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頭:「我沒死呢,你哭什麼?」
「我沒有保護好你。」
「如果你出事了……我該怎麼辦?」
這是裴燃京從未表現出的脆弱和恐懼。
「那個時候我不該吼你,不該用那種語氣和你說話。我其實最生氣的,是我自己。如果我當時能再厲害一點,就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無所不能的、強大的哥哥,竟然也會哭到泣不成聲。
但他的妹妹可不是什麼小白花,我身上的每一道疤,都是我榮耀的勳章。
我釋懷一笑:「哥,還能活着見到你,真好啊。」
心裏生鏽的枷鎖,等來了它的鑰匙。
空缺的那一塊終於有了答案。
原來我要的,從始至終都是裴燃京。
不是故作堅強,什麼事都自己扛的裴燃京,而是真實的、真正的,會哭會笑的裴燃京。

-10-
周沁雪因故意殺人罪坐了牢,而我屬於正當防衛,當天就跟着裴燃京回了家。
爲了給我好好補補身體,他做了一大桌子菜。
「只是刀傷而已,沒必要做這麼多菜吧?」
裴燃京穿着圍裙,給我盛了一碗雞湯,和我秋後算賬。
「爲什麼要瞞着我去見他們?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我也不想活了。」
我心虛地笑了笑:「這不沒出什麼事嗎?」
他生氣了:「沒出事?那你的手怎麼回事?」
他一邊說我,一邊用勺子餵我喝湯。
「……我自己來吧。」
畢竟我另一隻手又沒廢。
裴燃京卻執意要餵我喝,把勺子抵在我的脣瓣上。
「快喝,一會兒涼了。」
猶豫了一下,我張嘴含住勺子。
一來二去,一碗湯喝得乾乾淨淨,誰也沒再說話。
裴燃京扭頭放碗時,我卻看到了他紅透的耳朵和滾動的喉結。
他往碗裏夾了點菜,看樣子想繼續餵我。
這可不經喂,我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喂着喫,怪尷尬的。
想着找個什麼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
脫口而出的卻是:「哥,你是不是喜歡我?」
咔噠一聲,他的手一抖,碗掉在了桌子上,打了個滾兒,菜都撒出來了。
這下我Ṱù₎們都沉默了。
誰知道腦子一卡,把這個問題給問出口了。
「我……我瞎說的,你別在意,就當我沒問吧。」
越說越亂,我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以爲他會保持沉默時,突然聽見很輕的一聲「嗯」。
我愣住,「什麼?」
他回頭看着我,眼神複雜,表情痛苦。
「是啊,哥哥喜歡你。」
「怎麼辦?你是不是覺得哥哥很噁心?」
他的聲音在顫抖,呼吸紊亂,溼紅的雙眼被痛苦裹挾。
有種自己掩藏多年的祕密忽然被揭曉的恐慌。
他忍到額頭和脖頸上冒出青筋,努力想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這樣的裴燃京,讓我感到陌生和心疼。
因爲哥哥喜歡妹妹是不被允許的事。
所以他害怕我覺得他噁心。
祕密被他保守得很好。
直到我親口說出來。
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坍塌。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他。
裴燃京低着頭,用手掌粗略地擦拭了一下眼睛,強顏歡笑。
「都是哥哥的錯。如果你不能接受,我會走,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視線裏。」
他慌亂起身,想要逃離時,我抓住了他的手。
「所以,你打算再拋棄我一次嗎?」
他連忙搖頭:「不是,哥哥從來沒想過拋棄你!」
這樣的裴燃京讓我鼻尖一酸。
我委屈地看着他。
「那你還喜歡我嗎?」
裴燃京的瞳孔震顫,屏住了呼吸。
我緩緩起身,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去吻他。
「哥哥,你說啊, 你還喜不喜歡我?」
他的身體僵硬了幾秒鐘, 抱住了我的腰,自然而然地低頭,聲音哽咽:「喜歡, 哥哥好喜歡你。」
我閉上眼, 嚐到了溼鹹的眼淚。
原來, 裴燃京這麼愛哭啊。
這個傻子。
就是因爲太爲我考慮,所以什麼都不說。
如果程聞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我們這輩子是不是都只能是兄妹?
明明我們沒有在一個戶口本上,明明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爲什麼不可以呢?
人生苦短, 及時行樂。
我纔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11-
裴燃京帶着我去旅遊散心的時候, 得知了程聞自殺的消息。
在某天半夜, 他偷偷離開病房, 在天台上一躍而下,沒有任何遲疑, 堅定地想要去死。
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哪怕是一句話、一封遺書。
程聞父母無法接受老年喪子, 哭到暈厥搶救。
在屍檢時, 法醫發現了他攥在手裏的東西。
是一根普通的頭繩。
大學那陣子, 非常流行給男朋友戴頭繩宣示主權。
我不太追求這種熱潮,程聞卻十分感興趣,拿走了我的一根頭繩戴在手上, 天天嘚瑟地和朋友們炫耀, 說我非得給他戴, 攔都攔不住。
大家看破不說破, 紛紛說他好福氣, 有一個這麼好的女朋友。
那根頭繩他沒戴多久,怕弄壞, 專門保存了下來。
一留就留了這麼多年。
裴燃京的父母在他的房間裏找出了大量的病歷診斷報告和治療精神類的藥物。
日期從周沁雪回國那天開始,本來已經得到控制的病情, 在周沁雪回來後變得更加嚴重。
他瞞着所有人,偷偷看醫生, 偷偷治病。
他以爲自己能處理好一切。
但是周沁雪對他的刺激, 讓他無法再忍受現實的痛苦, 急於擺脫眼前的麻煩。
對周沁雪和她母親的愧疚戰勝了他對我的感情。
所以他選擇犧牲我。
如今清醒,他無法接受對我造成的傷害。
於是選擇了自殺。
真相大白那天,程聞父母從來沒想過,自己看着長大的女孩, 竟然會害死他們的兒子。
他們發了瘋地要報復周沁雪,就算人在監獄裏也不放過她。
她現在也嚐到了曾經對付我時的滋味兒。
對程聞,我沒有半分可憐。
不管是什麼樣的理由, 傷害都是實質性的。
因爲他的膽怯, 他毀了我的人生。
如果不是裴燃京, 他的結局或許就是我的下場。
我和裴燃京去了父母的墓地。
告知他們, 我們在一起了。
不是因爲一時上頭, 也不是因爲感激。
是無數個日夜的相依爲命,生長出長滿荊棘的果實。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牽到彼此的手。
告別了長眠的父母, 我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曾經我們是彼此的倚靠。
未來我們是彼此的唯一。
從此以後,陳春杳杳,來歲昭昭。
———大結局。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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