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美人——
的弟弟。
從小就學着幫姐姐收情詩、遞請帖,當日收件,次日即答,準時準點,絕不跑空。
業務能力飽受姐夫們好評。
等升了國子監,來找我搭橋牽線的也升級成了皇親國戚。
放心,包送到的。
結果,遞請帖的貴人說搞錯了,那個帖子是給我的?
「哦,懂了。」
不能私相授受嘛。
「沒錯,就是給我的!」
大理寺來了,那帖子也是給我的! 
-1-
從我有記憶開始,姐姐就是京城有名的美人。
她擅琴,無論高山流水還是霸王卸甲,都能彈。
書畫和棋略差一招,但能認出名手定式和名家筆鋒,輸得恰到好處。
姐姐說這叫相處之道,男人總是喜歡聰明卻不如自己的女人。
我聽不懂,只知道姐姐很優秀,很多人都喜歡她。
後來年歲漸長,姐姐不便再明着和男子同進同出,我就成了傳信的小童。
那些人親暱地喊我崔家小弟,討好我只爲一睹芳容。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姐姐的。
我十四歲的時候,姐姐已經二十一歲,還未定親,母親總是罵她壞了家裏姑娘們的名聲。
哪裏來的姑娘們?父親子嗣不豐,只有我跟姐姐兩個小孩。
「無能之人才會生氣,不用怕她。」
姐姐從來不在意這些。
「那每次母親打我的時候,也是因爲無能嗎?」
「當然,她無能,教不好你卻不想承認。下次她再想打你,跑快點。」
不久後,姐姐傍上了鎮勇侯府的世子,給我爭取了一個國子監的唸書名額。
我不喜讀書,但姐姐說,鑲個金邊而已。
「那行。」
我打扮得整整齊齊地進了國子監的大門。 
-2-
上學三天,沒人跟我說一句話。
不愧是國子監,氛圍跟私塾完全不一樣,大家都非常用功。
到了第四天,終於有人跟我說話了,是王翰林家的小公子。放學時他攔住了我。
「你就是崔望音的弟弟?」
「是的,你有東西要送給我姐姐嗎?」
我打量了他一眼。
「但是多半不行,你看起來有點太小了。」
「你說什麼呢!有辱斯文!」
他氣得差點跳起來。
「你知不知道!我姐姐跟鎮勇侯世子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早就在議親了!
「崔望音不知廉恥,橫插一腳。你這個做弟弟的怎麼還有臉來上學!大家都不屑跟你爲伍,你看不出來?」
「是的,我沒看出來。不過我想,你一定很沒用。」我放下書卷。
「什麼!?」
「你生氣,是因爲你拿我沒辦法,拿我姐姐也沒辦法,所以只能在這裏亂髮火。」
姐姐不久前才教過我,這叫無能之怒。
「不過,你很關心你的姐姐,你是個好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他。
「我姐姐說鎮勇侯世子不怎麼樣,除了家世哪哪兒都不行,誰嫁給他誰倒黴。
「加油,你姐姐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夫君。」
王公子被我說蒙了,繼而發出尖厲的叫聲,跟炸了毛的雛鳥一樣氣跑了。
回去後,我跟姐姐說了這件事,她溫柔又耐心地誇我觀察細緻。
「不過真的沒有人跟你說話嗎?」
「嗯,大家都忙着看書。」
升入國子監的第五天,是姐姐送我來的。
她幫我提着書箱,徐徐送到臺階下,衣袖半掩面,身形隨風動。
當時正是入學時間,書院大門口人來人往。
於是我的人緣又好了起來,又有新的姐夫預備役來找我送東西了。 
-3-
姐姐現身後沒幾天,來了個大人物。
別的不說,單就他的衣服,上有銀線繡成的龍形暗紋,四爪,條條不一樣。
「叨擾了,這個是給你的。」
「好的。」
我亦鄭重接過。
對方完全沒有架子,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一開口就讓人如沐春風。
長相也非常不錯,送個帖子還要親自到場,足以見得他對姐姐的愛慕之心。
滿分,絕對的滿分。
回家後,姐姐拆開帖子看了看。
「端王家的二公子親籤……咦?這是給我的?」
「嗯,他親自交給我的。」
絕對沒有聽錯。
「好吧,好吧。」
姐姐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看着似乎略有些擔憂。
「那幫我回復他,三日後一起遊湖。」
我如實回覆了這位二公子,約他三日後遊湖。
他微笑着點點頭,然後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我懂,這是要給我報酬了。
「皇室的點心好喫嗎?是不是跟外邊的不一樣?」
我喜歡甜甜的東西。
他果然是個好人,赴約那日,守信帶了一大盒沉甸甸的點心,我很喜歡。
就是登船的時候,二公子有點詫異。
「你不上去嗎?」
「姐姐叫我在岸邊等。」
多半是要聊風月、嘆風塵,這種時候,我就不礙事了,反正姐姐不可能喫虧的。
「呃,可我的帖子是下給你的。」
「我知道,放心,我不會亂說,你約的就是我。」
「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他看起來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穿着藍色碎花裙的姐姐在船上柔柔喚了一聲,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上去了。
加油啊,端王家的二公子,看好你。
-4-
我坐在岸邊,打開點心盒子,滿滿三層,琳琅滿目,最底下甚至還藏了一碗酥酪。
只是才喫到第二層,二公子就孤身一人回來了。
「這麼快?」
「你姐姐說,她還要去趕下一場。」
那看來結果不太好,姐姐懶得應付的時候,最常用這套說辭。
我斟酌着如何開口才不會傷到他。
「聊得開心嗎?」
「挺好的,她是名非常厲害的女子,此次閒談,收穫頗多。」
「那你們約了下次見面嗎?」
「嗯,到時候還給你下帖子。」
太好了,還有希望。
我雀躍得太明顯,他也跟着笑,繼而牽起我的手。
他說他叫謝臨易。
好聽的名字Ŧṻ⁷,我真的很喜歡。
-5-
跟謝臨易熟絡後,他經常帶着點心來找我,偶爾課結束得早,他便也指導一下我的功課。
他跟姐姐一樣耐心,發現我算學不錯時,還會真誠地誇我聰明。
作爲回報,我跟他說了很多我們姐弟倆小時候的事。
比如,我總背不下三字經,氣得父親罵我傻子。
周圍孩童有樣學樣,也喜歡指着我喊傻子。
最後一次,被姐姐聽見了,她撿石頭把所有小孩都砸了一頓。
超厲害,像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從那以後我就跟着她混了。
我們倆還定了暗號,如若哪次她穿了藍底的碎花裙,當天她就一定會帶我出去玩。
時間久了我居然能認得她的每一件首飾,每一條外襟,還在衣衫搭配上頗有心得。
姐姐說,我其實很聰明,只是開竅比較晚。
沒錯,等到九歲,我就會背《三字經》了。我興奮地跑去告訴父親和母親,他們卻像看垃圾一樣看着我。
爲什麼?
他們不是希望我背下來嗎?
「因爲把整個家族寄託全壓在小孩子身上的,不是什麼好父母。」
這是謝臨易告訴我的。
「小耀,你已經盡力了,你沒有偷懶。」
「嗯,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讀書的。雖然考功名肯定不行了。」
「沒關係,也不是隻有仕途一條路可以走。」
「沒錯。」
我告訴謝臨易,等分了家,我就把所有的錢存錢莊,拿利息,再去開個成衣鋪子。
「甚好,等我及冠,被大哥掃地出門後就來投奔你。我們一起開鋪子,拿利息。」
這番話非常不妙,姐姐不會跟一個每年只能拿一點利息的男人過日子。
不過還沒等我委婉地提醒謝臨易,那個在他口中會把親弟弟趕出門的謝大哥就出現了。
而且沒用一炷香的時間就跟姐姐打成了一片。
「不可以這樣,你快想想辦法。」
我坐在一旁看姐姐跟謝大哥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想插嘴卻又無能爲力。
「怎麼了?小耀不喜歡我大哥?」
「相較而言我當然還是更喜歡你。」
他臉莫名就紅了,盛杏仁豆腐的碗都差點摔掉。
真是不爭氣,難怪將來要被趕出家門。
我還想說點什麼,但是他把盛好的杏仁豆腐推了過來,還撒了滿滿的糖桂花。
好吧好吧,如果以後真做不成姐夫,我也會收留他的。
杏仁豆腐和糖桂花都很香甜,那是我最後一次喫到它們。
-6-
幾天後,街上的氛圍不對了。
聽說年初就跟邊境的羌族起了摩擦,現在直接升級成了正式開戰。
羌族人擅長騎射,馬匹健碩可日行千里,已經藉着突襲優勢連下兩城。
朝廷原本不當回事,還以爲是打秋風的乞丐,賞點東西就能送走。
但是事態很快脫離了掌控。
大周朝安逸太久,殿上說話的都是文官,等羌族拿下第三城的時候,我們這邊連個能點兵的將領都沒有找到。
最後還是鎮勇侯硬着頭皮上了戰場,可是整個隊伍萎靡不振,士氣低落,感覺走不到邊境,精氣神就要全漏光。
謝臨易也這麼認爲,他看起來心事重重。
他說,前線不容樂觀。
我懂,他帶給我的點心已經少了甜甜的味道。
鎮勇侯最後拼上老命走到邊境,硬撐着熬過羌族的兩次突襲,人還是沒了。
他已很久不上戰場,無論體力還是戰術,都遠遠比不上羌族年輕氣盛的新王。
陛下再一次點兵,鎮勇侯世子卻拒絕請纓,直呼自己幼年有疾上不得馬。
好拙劣的謊言,他明明還請姐姐打過馬球。
朝堂衆人不齒,但他們也一樣不敢上,五十步焉敢笑百步。
最後,還是謝臨易的大哥謝鱗開主動請命,願北上伐羌。
隊伍是剛湊的,兵器是現打的,時間緊迫,甚至糧草都沒集齊就上路了。
之前連年豐收,大家都覺得家底豐厚,花銷隨意,陛下也自詡明君降世,動不動就要興土木、頌功德。
結果一打仗,才發現沒存多少錢。 
-7-
謝臨易臉上的擔憂更重了。
我怕他悶出病來,天天拽着他上街轉。
我想,至少要讓他知道,大廈將傾,國之危矣,但還是有人在奮力一搏的。
看,不等官府下募捐令,不少人家就將平時攢的散碎銀子捐了出來。
我那脾氣古怪的老父親也把能賣的幾乎都賣了,還拖着老骨頭準備前往江南,找舊友募集軍資。
再過不久,內宅小姐們也開始行動,宴請募捐的帖子一家一家地發,珠花頭飾能摘的也都摘了個遍。
姐姐也揣着體己錢去了,可是連門都沒進成,將她堵在門口的小娘子看着可兇。
王翰林家的小姐聲稱若是收了她的捐款,自己回家就一頭撞死。
「我等清白人家的女子,難道要與她淪爲一路?這跟逼死我們有何區別!」
贊同這話的姑娘還不少,大家苦姐姐久矣。
不過姐姐並不惱。
「小姐說的是,望音這就去找其他的同路人。」
就算面對指責,她也永遠是優雅端莊的。
「只是小姐需知,就算來路要分高低貴賤,最後的去處,也終歸是將士們的鎧甲和口糧。
想來算賬的小吏應當不會記錄,這捐錢之人有沒有守《女戒》。
一席話說得王家小姐啞了聲,不知如何反駁,回過神來才氣得尖聲驚叫。
「就跟她弟弟一樣,像炸了毛的小鳥。」
謝臨易終於被我的模仿逗樂了,時隔多天第一次笑出聲來。王家姐弟功不可沒,善哉善哉。
他笑着笑着,不知不覺湊了過來,輕輕抱了抱我。
「謝謝,有你在,至少不那麼難熬了。」
「放心,我會一直在的。」
我也很認真地抱住了他。
姐姐後面說到做到,很快找追捧她的男人們另捐了一票,數額驚人。
「謝臨易,糧草應該不用擔心了吧。」
「謝臨易,我的存銀大概很難養活我們兩個人了。」
「謝臨易……」
我們以後,會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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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一定沒問題的,一定可以度過難關的,對嗎?畢竟我們所有人都努力了啊。」
「……嗯。」
謝臨易的聲音很輕,很不確定。
我想他一定是早有預感,所以纔回答得那麼爲難。
因爲即便衆志成城,軍民一心。
前線還是崩得一塌糊塗。
大周的軍隊沒經過嚴格訓練就上了戰場,如羊入虎口。
實力懸殊實在太大,只能拿命填,拿血澆,拿肉身化作屍山阻隔錚錚鐵蹄。
爲什麼會這樣?
明明大家都那麼拼命了。
可能有些事情,並不是只要悔悟了,努力了,就能成功的。
就像我總也讀不好的書,寫不成的詩。
終於有一天,謝臨易跌跌撞撞地來我家,紅着眼睛告訴姐姐,謝大哥回不來了,他把自己也填了進去。
將帥若不能身先士卒,無法服人。
十條命換一條命,羌族也總有承受不住的時候。
「可惜了……但是臣女也只能嘆一聲可惜,他並沒有許諾過什麼,臣女也從沒想過做他的未亡人。」
「在下明白,只是他最後送回來的信件裏面,有一封是給你的。」
小小一封,上書「望音姑娘親展」。
姐姐當着我們的面拆開了。
「這就是謝鱗開的遺言?」
「大哥還有何交代?」
「哦,他說羌王長得非常不錯,孔武有力,壯碩雄偉,絕對是我喜歡的類型。」
謝臨易一下子哽住,我拍了拍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而姐姐已經婀娜起身去找蔻丹和脂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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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同意和談,但佔去的五城一城不還,還要公主和親的同時再陪嫁兩城和大筆金銀過去。
「簡直是強盜!無恥至極!」
從江南趕回來的父親在朝堂差點氣暈過去,京城也都籠罩在恐慌之下。
但羌族自古就是蠻族,就算教他們孔孟之道也聽不懂。
不過倒是可以講講三十六計。
還得是美人計。
歡迎宴上,姐姐用羌語唱了一首塞外小調,聲音婉轉如鶯啼,高亢處又似空谷鸞鳴,響徹大殿。
聽得羌王眼睛都直了。
當下就表示不要公主,要她就行。
姐姐也當場回絕,直言她的未婚夫戰死沙場,國仇家恨疊一起,她不能接受異族的示愛。
在場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聽說她訂了婚,包括我。
但無所謂,羌王也不會去查證。
總之一番哄勸下來,陪嫁的金銀和兩座城不要了。
如果不是皇帝急着拍板,我覺得姐姐說不定還能反過來討兩城。
男人只會影響她還價的力度。
-10-
因爲幫朝廷解決了大麻煩,皇帝給姐姐封了榮嘉郡主。
原本還想給父親升官,但是老頭子婉拒了。
他幹不下去,只求辭官退仕。
短短半年時間,他一直以來堅守的忠君之道,文治優於武治的傳統思想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國破只差臨門一腳,他的女兒淪落爲和親郡主,朝廷大部分官員卻還覺得,沒事,這不是又活了?
崇文抑武太久,已是朝廷的沉痾舊疾。
不過就算舊疾難愈,也總有年輕鮮活的生命走在前頭,掙扎着多給這片土地喂一口血。
謝大哥是這樣,現在謝臨易也要步他的後塵了。
邊境還得防守,所以他棄文投武,從軍去。
等護送完姐姐出境,他就要與其他官兵一起退守城關,長期駐紮。
謝臨易北上心意已決,可見到我又有些不捨。
我懂,雖然他現在當不成姐夫了,但我倆多少也是共患難、共捐款的交情。
而且我其實也有點捨不得。
這可怎麼辦好?
謝臨易下定決心來道別那日,我努力很久才讓眼眶稍微有點紅。
足夠了,他心軟,一看就慌。
「從軍那麼辛苦,你喫得消嗎?」
「正好練練體魄,你別哭……」
「那邊境一定很危險吧?」
「不危險,安全得很。小耀放心,我安頓下來就給你寫信。」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就是去混個資歷鍛鍊而已,比在京城還安全。」
「那就好。」
說完,我把藏在一邊的小布包拿了出來。
「那我也要從軍。」
「啊?不行!太危險了!」
「你剛剛還說很安全。」
「我……」
「你說比京城還安全。」
「……」
「混資歷而已。」
「小耀什麼時候學會誆人了?」
「姐姐教我的。」
我是她聰明的弟弟呀。
-11-
姐姐出嫁當天,聲勢浩大,傾城相送。
人人都感恩她的捨身,唸誦她的名字,許願神佛讓她餘生安穩。
他們太小瞧姐姐了。
我悄悄跟邊上的謝臨易說。
我覺得需要擔心的反而是那個看起來高大威猛能喫人的羌王。
謝臨易敲了敲我的腦門兒,讓我遵守軍紀。
出城前的最後一站,京城裏不論是否出閣的女子幾乎都來了,帶着送給姐姐的花跟荷包。
走在最前邊的又是熟面孔,王翰林家的小姐王順雨。
「崔望音!對不起!」
送到最後別人都停住了,她還跟着花轎,一邊跑一邊喊。
「崔望音!等你回來,我一定三叩九拜給你道歉,你一定、一定要活着回來啊!」
她扒着花轎的樣子一點也不淑女,灰頭土臉的模樣也很狼狽。
等姐姐叫停儀仗,掀開簾子握住她手的時候,王小姐直接大着嗓門哭了起來。
「姑娘啊,我也不是去送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沒問題。
「可我還是擔心你,我忍不住……氣死了!我們怎麼就輸了呢!」
王順雨捧着姐姐的手,哭得抽抽搭搭,像要斷氣一樣,她不僅是在哭姐姐遠嫁。
也是哭她的不甘,她的遺憾。
哭戰場上的不歸人,哭分崩離析的大周天下,大好河山。
「我將來、我將來一定要生個厲害的孩子,我要送他去學武,讓他當將軍,把這次的敗仗奉還回去!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崔望音,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們……」
「不要這樣,不要將大人的願望強加在小孩子的身上。」姐姐溫柔地給她擦了擦臉。
「萬一你的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呢?」
王順雨很努力地揚了揚嘴角,可惜比哭還難看。
「……那就,承你吉言吧。」
-12-
姐姐踏入羌族草原後,我們就見不到面了。
沒關係,我總感覺她還在身邊,我也相信她一定沒問題。
從軍生活確實比想象的要艱難,我體質弱,但算學好,謝臨易安排我做了個小小書吏官。
這算不算靠裙帶關係上位?
當然,我也沒給他丟臉,算賬特別準,摞起的軍裝望一眼就能數出準確的數。
就這樣年復一年,我跟謝臨易長高,曬黑,變成西北風沙下粗糲的大人。
期間與羌族偶有摩擦,謝臨易身上多了幾道象徵功勳的傷疤。
我也重新攢了傢俬,籌算着我跟他的養老金。
不過,可能年齡到了,我的腦袋在某天再次開竅,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們倆什麼關係啊,他都已經做不成我姐夫了。
而且謝大哥也走了,沒人會把他掃出端王府的大門。
我去找謝臨易對質,結果他嘆了口氣,說還是有的。
他還有個弟弟叫謝上意,從小天資聰穎,備受矚目。
我問有多矚目?怎麼我從來沒聽過?
他說上意小弟爲人低調,只在家裏受寵愛,端王世子之位已經確定由他繼承,以後他還是被掃出門的命。
天吶,太可憐了,怎麼這樣。
「你不要難過,就按照之前說好的,我養你啊。」
「小耀放心,我也不白喫,我的俸祿都交給你打理。」
於是,我又多了份幫謝臨易打理俸祿的活。
「你是腦子缺根筋纔會被他騙。」
損我的傢伙叫王頌雲,正是跟我同窗過的炸毛小鳥。
「他謝臨易就算不做端王,也是天潢貴胄,會傻呵呵地跑來跟你一起養老?他以後不成親?不收美妾嗎?」
「確實,這要說清楚,我不能連他的小妾也一起養。」
「傻呀你!」
王頌雲的家族傳統,一着急嗓門就特別大。
「他是想騙你的人呢!這傢伙壞得很,肯定是覺得你傻子一個騙了也不用負責任!」
「不至於不至於。」
我有什麼好騙的?
結果第二天,王頌雲就被罰了,謝臨易舉報他辱罵同僚。
我有些哭笑不得。
「他說話就那樣,不算罵我,我分得清的。」
「不僅是你,他還罵了我,他侮辱我的人格。」
謝臨易黏黏糊糊靠在我身上告狀。
「他才圖謀不軌,他才找小妾!他還挑撥我們的關係,破壞我們的感情,天殺的,他是不是羌族派來的奸細啊!」
「不至於不至於。」
但是兩天後,真給我發現了羌族的細作。
-13-
我是負責登記軍裝發放和回收的,這類物品很重要,不能流出。
若壞了,需得用穿舊的來換。
另外,雖然表面上看大差不差,可其實每一批次的衣服都存在細微差異。
要麼是褂扣的打結方式換了,要麼釦子之間的距離變大了。
一般人不太能看出來,但我可是最會觀察衣服的小耀啊。
只一眼,我就能知道士兵身上穿的是入冬以來第幾批軍資。
但是,軍中出現了衣着不對的人。按照我的記憶,這個批次的衣服早就全部收回了。
悄悄一查,有幾個櫃子被翻動過,合計少了二十件。
往年一到入冬的時候,羌族動靜就會大一些,但還從沒混進過軍營。
二十個細作,再加上軍中不知多少的叛徒。
我有點擔心,謝臨易卻說不打緊。
不外乎是想要探消息,偷軍情。
現在人都暴露了,他們還想偷到真東西?
果不其然,大戰在幾天後爆發,但是因爲情報失誤,羌族的馬匹在一開始就陷進了泥潭。
謝臨易率領大軍搶佔先機,勢如破竹。
五年來從沒有哪次仗打得如此順利,如此痛快。
當年十人換一人,血流成河,遍地屍骸。
現如今我們也有了健碩的馬匹,和擅長馬戰的軍士。
連帶着我跟王頌雲這樣的後勤也覺得揚眉吐氣,搶傷員,換補給。
最後站上城牆看着羌族人丟盔棄甲,倉皇撤退。
但是,還不夠。
在揚起的煙塵之間,我敏銳地在一片灰黑色中捕捉到一抹亮藍。
留在末尾撤退的一支騎兵小隊,爲首的那個羌族人離去前頻頻回望,像是想盡可能地多留一會兒。
他的手臂上繫着不起眼的藍色綁帶,上面有點點紅色的碎花。
我一個激靈衝下城樓,大步邁過高高的臺階,衝向凱旋而歸的謝臨易,他被我的狠勁兒嚇了一跳,但還是穩穩接住了我。
「謝臨易!」
我衝他大聲喊。
「姐姐在喊我們!」
她說,今天是可以出行的日子。
所以前進吧,大周的兒郎。
-14-
下半場的追擊戰從黃昏打到天光破曉。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謝大哥最後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嗎?
陣前將士的吶喊響徹雲霄,有悲泣,有嘶吼,聲聲都是在告慰曾經埋骨於此的英靈。
五年隱忍,全在今朝。
請先人得見,當年種種慘痛、不甘和屈辱,今已悉數討回!
經此一役,羌族元氣大傷,原本他們的王庭就因內亂損失慘重。
此番孤注一擲,也是爲了能在冬日來臨前多囤點物資。
沒想到被謝臨易直接反殺,根基盡毀。
不過十日,五城已追回三座。
剩下兩城,羌族亦無力迴天。趕在過年前,一切就結束了。
謝臨易深入草原腹地,直接殺到了羌族新王的面前,拔劍出鞘。
人頭落地,彈指一揮間乾坤已定。
闊別五年之久,我終於見到了姐姐。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優雅美麗,見到我時隱隱紅了眼睛,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阿耀,好孩子,你長高了……也沒多少啊,謝臨易有給你喫飯嗎?」
「給的,姐姐。」
我們倆異口同聲地說。
姐姐略帶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把我的袖子從謝臨易手裏抽了出來ṭų₀。
不意外,她果然還是最喜歡我。
-15-
謝臨易在呈往京城的摺子中狠狠誇耀了姐姐的功績,直言草原消息閉塞。
若沒有榮嘉郡主,大軍很有可能錯失機會,白白再在邊境浪費數年。
大實話,我愛聽。
而且羌族王庭真的老慘了,我們殺過來之前就已經死得不剩幾個了。
新登基的羌王算是撿漏,收的漁翁之利。
現在也被謝臨易一刀砍了。
我問姐姐怎麼做到的?她笑着跟我說小孩子不要學。
我不小了,我都十九歲了。
我又問她,那個一直跟在她身邊,陣前還給我遞信號的騎兵小隊長是不是新姐夫?
她說不算,裙下臣之一罷了。
我還想問,姐姐說,有時間打聽,不如快點把羌族剩下的老弱婦孺安排好,我們啓程回京。
呀,差點忘了正事。
去時路,來時路,走起來完全不同。
來時是不知歸程,不知生死。
回去就輕鬆了不少,大家一țūₑ路上都有說有笑,覺得明天充滿了希望。
-16-
直到京城郊外,聖旨傳來,榮嘉郡主暫緩回京。
居然是因爲朝廷官員們覺得,姐姐已嫁羌王。
若是因爲夫君死了就接回來,恐天下女子效仿,一死丈夫就改嫁,不貞不義。
「哎呀,那他們可能不知道,在下都改嫁過幾輪了。」
雖然姐姐不在意,她甚至把這件事當玩笑說給她的小侍衛聽。
但我還是氣得發抖。
從小到大第一次,憤怒、委屈,卻又感到深深的無力。
我拿那羣官僚並無辦法,拿沒主見的天子也沒辦法。
五年了,朝廷依然是文官的一言堂。
武將被擋在城外,他們的意見進不去,宮裏的皇帝也聽不到。
但謝臨易還是想拼一下,他準備在封賞那天把姐姐的事再提一提,哪怕觸怒天顏丟了軍功。
不過沒輪到他破釜沉舟,才第二天好多大臣的口風就又變了。
聽說那波拒絕姐姐回京的官員們,當天回去就被家裏夫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更有甚者直接提了和離。
被鬧得最兇的是禮部侍郎,夫人孩子全回了孃家,他上門討饒還被指着鼻子罵了一個時辰。
「沒有榮嘉郡主,當年直接小半個周朝、幾年賦稅都賠出去了!你哪兒來的臉說人家不貞不義ţų⁹?
「而且這般對待和親郡主,全天下都看着呢!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還得避嫌!
「爲小禮而舍大義,你禮部侍郎做到狗肚子裏去了!」
他家夫人姓王,名順雨。
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兇狠。
-17-
禮部侍郎對自己進行了深刻檢討,舌戰羣儒時也是最賣力的那個。
一番對峙下來,皇帝又開始猶豫不決。
國之大事,如同兒戲。
但不管京城裏風怎麼吹,姐姐都已經懶得回去了。
「何處收容我,何處就是我的故鄉。」
她說這話的時候筆直站立着,雖爲女子,亦如山嶽般沉穩堅定。
「羌族也學會過年了,我教的。現在回去的話還能趕上年初一。」
餃子在哪裏不都一樣喫嗎?
這話倒是不錯。
「我也想喫喫看羌族的餃子,謝臨易。」
「那我們也回去吧,述完職就走。」
「那估計只能趕上元宵了。」
「或者我給你包,什麼餡兒都行。」
說着說着他又要黏過來。
「謝臨易,不要賴在我身上,你越來越重了。」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還學會了耍賴。
「我說餃子要喫白菜的。」
「好嘞,收到。」
「還有你不要賴在我身上。」
「聽不見,聽不見。」
「我們去哪裏煮餃子,今天還是隻能住在軍營裏嗎?」
「呃……忘了這個問題。」
我家的小老頭和小老太已經把房子賣了回祖籍。
端王府,連謝臨易都不去。
邊上的王頌雲聽見了,立刻充滿熱情地想要過來邀請我們,結果被謝臨易一個眼神嚇退了。
「算了,其實哪裏都一樣。」
我趕緊攔着他,就怕他給人家生吞了。
「對我來說,有你就可以了。」
「真的?」
「真的,你臉怎麼又紅了?」
他不自在地鬆開我,支支吾吾半天,突然抬手指向了天空。
「小耀你看,火燒雲。」
「哇!」
半邊天都燒了起來,每個人的臉上緋紅一片。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番外·謝臨易
-1-
表面上我是風光霽月的端王府二公子,但實際上,我是個殘次品。
按照父母的理論和規劃,我應該三歲啓蒙,五歲入學,七歲男女分席坐,九歲才名初顯揚京城。
大哥就是這樣的,所以我也得這樣,小弟跟在後邊排着隊。
可我按部就班的人生前進到十二歲這個節點,突然卡住了。
貴族家的男子,十二歲,得跟通房姑姑學人事。
我也不知爲何如此抗拒這件事,但就是接受不了,跟父母的爭吵也全面爆發。
我向他們哭訴從小到大經受的壓抑和不滿,他們卻只是一味地覺得我有病。
孩子病了怎麼辦?
治唄,找大夫,扎針、喝藥、拔火罐。治了好久,治到我覺得自己快死了。
大哥說,算啦,別治了,病就病了,不疼又不癢。
父母覺得不行,家裏不能有我這麼不正常的小孩。
大哥又說,那好,等他成年了我就把他掃地出門,定不讓他辱沒咱ţű̂¹們端王府的牌子。
我終於活下來了。
但我依然是個殘次品。
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害怕女人。不論是誰,一接近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大哥說我可能是被嚇着了,需要慢慢恢復。
實在恢復不了,以後找個男人做伴也行。
「太好了,在下的世子之位穩如泰山。」
「本來就爭不過。」
他是父親母親用尺子一釐一毫規整出來的傑作,而我長到十二歲就被廢棄了。
但我不難過,我反而鬆了口氣。
我開始了自由散漫的生長,對外我一切正常,對內,除了大哥沒人敢跟我說話。
「臨易啊,我今天遇到一個超美的姑娘!」
「哦。」
「真的,不信你看看。」
他弄來的畫像確實美麗,但我實在沒什麼感覺。
而且嫂嫂早就被定好了,父母連大哥幾時成親生子都安排妥當。
不過因爲他念叨了太多次,我對這位美人留了些印象。
後來國子監進了個新學生,長得跟畫上姑娘有些相似,只是少了幾抹豔色,多了幾分清秀。
他乖乖巧巧地坐在教室的最後邊,課堂作業寫得飛快。
我繞過去一看。
標題:尚書—議謨明弼諧,如何?
答曰:要穿好看的衣服,戴好看的佩飾,打扮成漂亮的樣子,然後就會被注意到,就有賢明的人來幫我了。
呃……
很好,這下我真注意到他了。
-2-
最初,我是存了些卑劣心思的。
因爲總是被說成破爛貨,我偶爾也會自暴自棄地想,要不拉着誰跟我一起共沉淪。
這小孩看起來很好騙的樣子,就算真鬧出點什麼來,也沒關係。
所以我給他下請帖,看他興沖沖地約我遊湖。
等到了約定之日,我才發現自己被擺了一道。
小朋友確實很好騙,但他有個不得了的姐姐黃雀在後。
太可怕了,我一不小心跟我哥的夢中神女約上了。
我本就害怕女人,對面這個更是狠角色,瞧着溫柔體貼,又是倒茶又是閒聊,然後不經意間就把我的底細套了個清清楚楚。
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進入下一個環節,直接開戰了。
「謝二公子,我確實不是什麼正經人物,但我弟弟至純至善,不是供人玩樂的。」
「對不起。」
「咦?這麼快認錯?」
其實,當他只要點心做禮物時,我就已經後悔了。
他那麼天真,乾乾淨淨的一個人,反而是我不配。
我的自卑,我的彆扭,全部落在崔望音的眼睛裏。
「若是你能平等待他,我也不介意弟弟有你這麼個朋友。」
於是,我有了能平等相待的朋友。
-3-
小耀大概是我第一段比較健康的外部關係。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也能漸漸安靜下來。
嘗試跟小耀用一樣的視角看世間萬物,還挺有趣。
大哥發現我有了新朋友,高興又驚訝。
知道我認識他的愛慕對象後,更是許諾了一堆好處讓我帶他去四人行。
不過,沒問題嗎?他都有世子妃備選了。
「沒問題啊,她對我也就是玩玩而已。」
「你還挺高興?」
「不然呢,我還能跟她要名分不成?」
好吧,他超愛的。
不過確實,問題不大。
因爲大哥很快就沒了。
國破山河在,補補湊合過。
他用自身血肉去填羌族踏出的坑洞,被永遠留在邊關,混在萬人山裏回不來了。
端王府也沒有辦他的喪事,明面上說國喪臨頭,小喪不辦。
實際上早在大哥自告奮勇棄文從武的那一刻,他就被掃地出門了。
端王夫婦,最恨脫離掌控、不按規矩生長的東西。
我也決定提前被掃了。
臨走前,包袱裏被塞了二十兩碎銀,是幼弟上意偷偷放進來的。
我帶着這點錢一起去戰坑悼念亡魂,權當是我們三兄弟的最後一聚。
大哥死在周朝最新的國境線上,那裏已長出碧綠的新草葉。
正對面是失守的城池,大門緊閉,肅穆蕭索,不見一點生機。
一邊是向死而生,一邊如行屍走肉。
而葉子只要還能生長,就有拔地而起的那天。
-4-
邊塞悽苦,但是小耀跟着來了,總歸沒那麼無聊。
我自覺跟他早就超過了友誼的界限,抱都抱了,手也牽了,他要是性別一換,早就是非我不嫁的程度。
可惜小耀還不太開竅,他目前只對未來的養老安排有點疑問。
還有個炸毛鵪鶉企圖挖我牆腳。
他誰啊他!我可是經由崔姐姐認證,家長關都通過了的!
總之邊關Ṱųⁿ的日子,防沙、防寒、防羌戎、防王頌雲。
小耀把軍裝物資管得很好,哪怕是我都得遵守規矩。
幹得漂亮,就得這樣。
但他也會偷偷告訴我,這一批的軍衣薄了,最好下次再來換。我心領神會,立刻就去調查,一抓一把的貪官污吏。
感覺我武官當得也挺好,養老規劃裏可以再添一筆,小耀開鋪子,我當捕快巡街。
閒暇時還能聽小耀評評當下時興的款式,畢竟他對這些如數家珍。
但是沒想到,他的天賦居然還能發現羌族的奸細?
太厲害了!不愧是我的小耀!
而且他還記得崔姐姐的暗號?不得了!
如果說前幾年的摩擦只是小試牛刀,那這次,我是卯足了勁要把羌族往死裏打的。
我們的戰場是先烈墳地,每走一步、每殺一敵都有英靈的託舉。
失去的土地,奪回來了,遺失的子民,也回來了。
將羌族新王一擊斃命的那刻,哥哥彷彿站在前方向我揮了揮手。
然後漸漸地,漸漸地,他隨過去的風沙一起消散在草原的煙塵中。
未來留在我們的手裏,正慢慢發芽。
-5-
我榮歸故里。
雖然並不是一帆風順。
五年過去了,朝堂上的蠢貨數量並沒有減少。
他們居然不讓崔姐姐回京?
他們知不知道自己拒絕的是誰?
王頌雲安慰我,雖然文官還是絕大多數,但我們不是回來了嗎?武將們的復歸,總要慢慢來。
留給他慢慢來吧,真心祝願他們改朝換代,我要帶小耀回邊境了。
王頌雲的姐夫居然也來城郊找我,想求見榮嘉郡主,挽救一下他岌岌可危的婚姻。
晚了,姐姐已經回羌族了,你小子等着被和離吧。
返程前,我想盡辦法向端王府遞了消息。
我與上意已經五年不見,但我想,只要他願意,我就一定帶他走。
結果他婉拒了。
並且笑眯眯地告訴我,端王估計活不到來年開春。
「這麼快?他好像也才四十多。」
「我動了點手腳。」
「收拾乾淨了?」
「放心,妥妥的。」
想來是託父母精細教養的福,我們兄弟仨多多少少都有點不正常。
點茶閒談,聊的盡是些大逆不道、罔顧人倫的事。
但是管他呢?
小耀來接我的時候,上來開口就喊他小哥哥,太上道了,喊我二哥哥,喊他小哥哥,什麼意思還不明顯嗎?
此子將來,必成大器!
-6-
轉眼,五年之後的某天,小耀突然問我是不是喜歡他?
天可憐見!他終於發現了!
「仔細想想,謝臨易你很喜歡牽我的手呢。」
他開始一點一點歷數我的罪狀。
「你還動不動就抱我,俸祿也都交給了我……啊!王頌雲當初是這個意思啊!」
「因爲牽你的手我會很安心。」
我趕緊把他的思緒掰回來,不準提炸毛鵪鶉!
「你還直到現在都沒有成親。」
「小耀不是也一樣沒有成親娶媳婦?」
「哦,那是因爲,我也喜歡你呀。」
將要與我共度餘生的人,笑着拉起了我的手。
「我覺得自己好像喜歡你,正愁該怎麼辦纔好,結果仔細一想,你明明一直都愛着我啊。」
「沒錯。」
我愛你。
我回以擁抱。
在我身上,殘缺的那個部分,終於徹底迎來了癒合。
番外·崔望音。
-1-
崔望音七歲之前並不叫這個名字,她叫崔望娣。
俗氣,難聽,沾滿了鄉土氣息和泥巴味。
不過她沒反抗,乖順接受了。
她還太小,沒有力量跟家裏迂腐的老頭子老太婆鬧,她現階段的任務是喫好穿好,快點長大。
七歲那年,母親以四十二歲高齡拼了個耀祖出來。崔老爺喜得愛子,開心得見眉不見眼,流水席連辦一百桌。她也趁着喜氣洋洋的氛圍,趕緊提出要換個名字。
弟弟都有了,望娣的任務結束了。
崔老爺覺得她說的在理,於是把「望」改成了「旺」。
她一時氣結,連帶着看新生的小糰子也不順眼了。
不過崔老爺纔不管她怎麼想,老兩口對耀祖寄予厚望,臆想他三歲就能熟讀三字經。
結果他三歲剛學會喊爹孃。
呵,完了呀,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而她呢,十歲了,花容月貌含苞待放,終於初具跟父母討價還價的資本。
「前天女兒出門交際,大家都笑話我的名字,還說我旺了弟弟以後就不旺夫家了,嚶嚶嚶,怎麼辦呀?」
崔老爺看着女兒哭泣時哀婉動人的模樣,覺得有理。
於是她終於得到了想要的名字——崔望音。
從今以後,眺望佳音。
-2-
因爲爹孃對她的疼愛有限,崔望音從小的人生信條就是靠人不如靠自己。
她已經擁有了外貌優勢,內在情商也不低,不管什麼年紀的男子都能周旋得遊刃有餘。
唯有一人例外,就是她的弟弟崔耀祖。
原因無他,前面說過了,耀祖弟弟不是很聰明。
所以他對姐姐的嫌棄毫無自覺,只要看到她就會跟着她跑,拽她的袖子和衣帶。
崔望音簡直要被他煩死,偏偏還不能表露得太明顯,只能私下裏獨處的時候兇他。
可是弟弟不僅不聰明,記性也不是很好。
往往上午才哭着逃跑,下午就又蹦蹦躂躂地跟過來牽她衣袖。
「姐姐,衣服好看。」
呵,那是因爲她人美,穿什麼都好看。
她不想跟耀祖這個既得利益者扯上太多的關係。
父母的老來子,眼珠子,未來就是敗家子,她纔不想以後被這種弟弟拖累。
但出乎意料,耀祖的特殊待遇只到七歲就結束了。
原因僅僅是因爲他沒能背下《三字經》。
「他是早產,母親生他前還喝那麼多年坐胎藥,大夫都提醒過會有影響,您現在才知道嗎?」
「不要提了!他就是個傻子!傻子!」
「那接下來怎麼辦?」
養小孩又不是養狸奴家犬,還能丟了不成?
結果他們沒丟,只是不管了,由着弟弟在後宅自生自滅。
就連崔望音都覺得荒謬。
她找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弟弟被鄰家的幾個小孩圍着罵傻子。
小朋友委屈地站在正中間,衣服皺巴巴的全是油漬,細看小拇指上還缺了一塊指甲,隱隱透着血絲。
她頓覺氣血湧上了腦子,全然不顧此前維持的淑女形象,跟那羣小孩狠狠地打了一架。
大獲全勝。
等她驕傲地理好衣服,正好看見弟弟崇拜地盯着她看。
他把髒兮兮的小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然後小心翼翼地拽住她藍色的碎花裙,喊她:
「姐姐。」
「……嗯。」
從今以後,阿耀就跟着望音混了。
-3-
隨着年歲漸長,母親也開始張羅起崔望音的婚事。
但可惜,她並不想成婚。
見識了自家後宅的陳腐陰私,她只覺姻緣也是一座墳冢,進去了就會化作白骨爛肉。
母親怒斥她不守婦道,不要臉皮,等將來年老色衰了沒好果子喫。
呵,膚淺。
美貌從不是自己唯一的武器,她靠的是識破人心的手段,和無人能及的才華。
哪怕再過四十年,她也有信心做京城的第一交際花。
不過現下,爲了避嫌,大多數想要一親芳澤的男人都選擇把帖子遞給了阿耀,託他代爲轉交。
跟崔望音有關的事情,那都是阿耀一等一的大事。
他不懂這些帖子是幹嘛的,只是覺得有那麼多人喜歡姐姐,很開心。
ẗú⁴崔望音也不跟他說太多,他開竅晚,大了自然會懂。
而且,其實帖子也不全是給她的。
中間偶爾會有一兩封是給阿耀的。
姐弟倆都很會長,崔望音是美豔動人的話,那阿耀就是清秀精緻,在好那口的男人堆裏,同樣受歡迎。
其實若真心愛慕阿耀,她不會攔。
十九歲那年,崔望音意識到了自己的異樣,她這個年紀都沒有來初潮。
偷偷去問大夫,大夫說是天生的。
她的身體有點問題,雖然外表看不出差別,但那方面發育遲緩,癸水要很晚纔會來。
來了也很難生育,註定子嗣艱難。
她都這樣了,阿耀呢?
大夫委婉地表示,估計也差不多。
所以說他們家,是從祖輩開始就有病,傳到他們姐弟這兒直接無力迴天。
算了,等着斷子絕孫吧。
所以是男是女都無所謂,作伴而已,不管後代。
但可惜大多數人找弟弟都只是想玩玩。
崔望音收到這種țűₖ下三濫的帖子,定是要親自上門敲打一番的。
二十一歲那年,她成功傍上鎮勇侯家的世子爺,給阿耀謀了個國子監的名額。
結果阿耀入學沒多久,招來一條大魚。
端王府的二公子,皇室中人,她的人脈中還沒有能與之抗衡的。
有點棘手,崔望音看着弟弟有點擔憂。
但再難也要硬着頭皮上。
等見了面,崔望音覺得這位謝二公子看起來比自己還緊張。
萬幸,純情款的。
再一套話,端王府就是個名頭,這位在家也是爹不疼娘不愛的主。
更放心了。
她不過剛一強勢,對方就認錯道歉,肩膀微微顫抖,像在怕她。
驀地就讓她想起了當年,阿耀哭着拽她衣袖喊姐姐的樣子。
行吧,行吧。
翻不起什麼風浪的小可憐而已,讓阿耀多交個朋友也不錯。
-4-
認識謝臨易後,阿耀很開心,很喜歡。
再過不久,謝臨易的大哥也露面了。
那可是個妙人。
一張嘴話說得漂亮,相當會討人歡心。
跟謝鱗開相處的時候,就算是崔望音也覺得心滿意足,恨不能春風常駐,多待此刻。
而且,兩個人心照不宣,玩玩而已。
崔望音知道謝鱗開有未婚妻,雖沒定親,但板上釘釘、早晚的事。
謝鱗開也知道她不會收心,跟他談笑完了下一場還會赴別人的宴。
但即便如此。
或者,正因如此。
他們倆的交往反而更加自在。
沒有許諾,沒有期待,隨時會斷,卻又當斷不斷,極限的拉扯將兩人關係搓成細細的紅線,繞指柔。
最後一次相會,謝鱗開說,他要去從軍。
她祝他武運昌隆。
「等我回來,嫁我可好?」
他說,他已不是端王府世子,過往種種,皆可拋。
「好啊,等你回來。」
這種時候,只能說好話,給他個念想,纔能有努力活命的念頭。
但是崔望音的心並不誠。
成親?生子?不可能的。
她生不了,她也絕不會將往後餘生,皆系在一名男子身上。
或許就是因爲她心不誠。
謝鱗開沒有回來。
遺書上交代得不多,除了羌王的事,就是他的私房錢存在哪個錢莊。
以及——
「望音吾愛。」
他在信的末尾,小心翼翼地表示,希望自己能成爲她真正愛過的男子。
崔望音抹着胭脂,抹到一滴眼淚。
就一滴。
想什麼呢?他本來就是啊,每一個跟她交往過的男子,她可都是真心真愛的。
不然怎麼哄得他們爲自己一擲千金。
不過,人都死了,符合成爲白月光的標準。
她不會忘記謝鱗開的。
-5-
然後就是和親出嫁,一入草原深如海。
羌族也是個很有趣的種族。在這裏,女子的權利其實要比周朝高一點。
大家都以純粹的武力高低定地位,若真有女子能強壯到與男子爲敵,她也能獲得應有的尊重。
是以羌族女子高大,多能徒手宰牛羊。
在羌族,崔望音的規劃主要有兩步。
其一,既然女子地位不低,且豪爽、單純,不以男人爲天,她覺得可以試着搞好關係。
她在羌族甫一露面,就直接用流利的羌族語跟人交談。
語言是非常重要的一步,若是語言不通,對方怎麼聽得懂她的恭維?
果然,知道她居然會自己族羣的語言,女人們震驚過後也不敢再輕視她,反而開始慢慢接受她。
然後,她確實不會徒手宰牛羊,但她可以揮着手絹在一旁加油。
她絲毫不矯情,既不嫌棄這些血腥的工作,也不介意弄髒自己的裙子, 等羌族女戰士忙完, 她還要上去遞水擦汗,崇拜地說幾句姐姐好棒,妹妹好強。
若有羌族女子好奇她的頭釵花鈿, 她更是傾囊相授,姐妹們一起美美的。
其二,男子那邊, 暫且只對她的現任丈夫獻殷勤。
羌王迷戀她, 就是因爲她的與衆不同和小鳥依人, 所以她裝出全身心愛慕對方的樣子, 對其他男子不屑一顧。
如此美貌, 如此專情, 得有多招人呢?
崔望音感受着周圍男子視線的變化, 留意着這個族羣在她到來後的每一絲不同。
嫁來草原的第二年, 羌王庭第一次內亂,先王的親弟弟將自己哥哥斬於馬下,成了崔望音的第二任夫君。
太快接受的話有點假, 也不利於她的深情人設, 所以她還演了一陣子貞潔烈婦,直到新羌王鬆口給了她開學堂、教化羌族孩童的權利。
很好,但她想要的可不僅是小孩子。
她本就有擁護自己的女子團體,通過這些姑娘認識她們的父兄叔伯,也很簡單。
把這些人吸引過來, 聽聽她精挑細選過的, 來自周朝的禮儀教義,偷偷了解一下什麼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誰說貴族就永遠是貴族呢?
又是誰說, 平民只能永遠是平民?
王庭的每一次叛亂、清洗,都會空出大量的職位, 機會不就來了?
第三年,她又換了丈夫, 軍隊裏也有了她的裙下之臣。
她的每一次嚶嚶哭泣, 都有人爲她鞍前馬後,解決一切。
另外,雖然王庭亂成一團了, 但爲了防止羌族有人察覺她紅顏禍水的真面目, 她還非常貼心地盡力保全了羌族普通民衆的生活。
草原苦寒,但也不是所有的植株都不能種。
正好搶來了五座城池,多種點耐寒的黍、粟, 冬天到了多少算點口糧。
她甚至心血來潮跟羌族人說起春節,說起一年一度的新氣象。
說孔夫子的《論語》, 說有教無類, 說算學,說文字。
一步步構築起自己的兵團, 自己的政治勢力。
最後,整整五年。
羌王又換了一個,這次她懶得應付了。
她已經有了拒絕的資本。
但趕在她動手之前,她傳遞出去的信息先一步有回應了。
她的阿耀, 不管過去多久,都能一眼認出她的衣裳、她的暗號。
太好了,這下省得髒她的手。
是時候歸家看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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