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不併蒂

定親宴上,未婚夫贈我一支簪子。
說是親手製作,耗時三月,滿堂賓客皆贊他用心。
我含笑收下,卻發現簪子上有一個小小的印記。
那是我庶妹的小字,「茵」。
此刻,庶妹正對我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
我也微微勾起了嘴角,毫不猶豫舉着簪子朗聲道:
「這簪子送錯了吧,我的名字裏可沒有「茵」呢。」

-1-
定親宴辦得極大。
永昌侯府與禮部侍郎府結親,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來了七七八八。
觥籌交錯間,言笑晏晏。
我那未婚夫裴少珩身着錦袍,身如青松。
正含笑着從袖間取出一隻錦盒。
打開時,一支海棠簪靜靜躺着,流光溢彩,引得滿堂讚歎。
人人都在誇裴少珩有心意,我是個有福氣的。
我也揚起笑容,正準備接過這份「福氣」。
只是,裴少珩沒有親自將簪子戴到我頭上。
而是手腕一轉,將錦盒放在了案几上。
「阿沅,小心些,莫要碰壞了。」
裴少珩這舉動,讓兩家長輩都皺了皺眉。
「海棠簪精緻華美,裴郎着實費心了。」
我並不在意,他鬆了一口氣,快速後退一步。
自然也就沒來得及,仔細查看錦盒內的東西。
我裝作愛不釋手地翻看,目光不經意般掃過了簪身內側。
那裏有一道極新的刻痕。
小小的「茵」字刺入了我的眼底。
「姐姐瞧,這海棠樣式的簪子京中正時興呢,妹妹得了一支,姐姐看看可好……」
三日前,庶妹沈茵的話,在我耳邊迴盪。
而那時,她頭上戴着的,正是一模一樣的海棠簪。
我抬首,越過裴少珩的肩膀,看到了不遠處的沈茵。
她穿着水紅色的衣裙,此刻正微微抬着下巴。
那雙與我相似的眼眸裏,此刻滿是得意和挑釁。
時興什麼的都是假的。
炫耀纔是真的。
裴少珩耗時三月親手所制的心意,不過也是二手貨。
還是她挑剩下的。
沈茵甚至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喜歡麼?
不用猜都知道,裴少珩應當是親手製作了兩支海棠簪。
一支刻了「茵」字,提前給她。
另一支,今日給我做定親禮物。
卻不料沈茵按捺不住想要搞事,換了兩支簪,還特意早早來我面前炫耀。
即使我沒發現簪子上的「茵」字,可看到一模一樣的海棠簪,依舊會知道其中貓膩。
沈茵敢當着所有人的面來這一出,無非就是掐準了我會嚥下這口氣。
可是,這正合我意。
那就,玩大一點好了。
我倏然起身,手中高舉那支金簪,臉上的笑容依舊得體。
「裴郎,這簪子,怕是送錯人了吧。」
滿堂賓客的說笑聲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齊刷刷聚焦在我身上。
「姐姐,這是何意,裴公子手藝生疏,自是比不上姐姐常用的珍寶閣珍品……」
沈茵忽然起身,對着我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
裴少珩對着沈茵笑了笑,轉而看向我的時候還帶着些țŭ̀⁸許落寞。
「不怪你,是我手藝不好。」
這樣子倒是惹得那些賓客心疼起他來。
看向我時,還帶着些許指責。
「是嗎?」
我轉向沈茵,露出了一個無辜的笑容。
「我的名字裏,可沒有「茵」這個字呢,茵妹妹。」
我特意將那茵字露了出來,清清楚楚。
原本竊竊私語的花廳裏,瞬間死寂。
無數道目光在我們三人之間逡巡。
裴少珩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只是死死盯着簪子,彷彿第一次看清那要命的刻痕。
而我那好庶妹沈茵,方纔的挑釁與得意早已僵死在臉上。
取而代之的是驚恐與慌亂。

-2-
我緩緩放下舉着簪子的手,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最終落在面無人色的裴少珩身上。
「裴公子,這支刻着「茵」字的海棠簪,做工如此精心,耗時如此長久,還是物歸原主,送給真正該擁有它的人吧。」
我將「精心」和「長久」,咬得極重。
那句物歸原主更像是一塊巨石砸進死水,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兩家長輩的臉色,從最初的震驚,迅速轉爲鐵青,最後強行鎮定。
「胡鬧!」
我的父親率先出聲。
開口便是呵斥我的不懂事。
「阿沅!定親宴豈是兒戲?還不快向裴世子和諸位賓客賠罪!一支簪子而已,算得了什麼!」
「簪子而已,是算不得什麼。」
我接過父親的話,連連點頭。
就在他們要鬆口氣時,我畫風一轉。
「可三日前,我還親眼看見茵妹妹頭上戴着一樣的簪子,這也算不得什麼嗎?」
這一問,直接將父親問得啞口無言。
他喘了幾口氣,這才從嘴角擠出一抹笑容。
「你看,這不是誤會了麼!」
「事已至此,我也不瞞諸位了。」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般環視滿堂賓客。
「其實我們兩家長輩早有商議,茵兒溫婉賢淑,與沅兒姐妹情深,將來一同嫁入侯府,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話。」
永昌侯夫人急忙起身,順着臺階往下走。
說是簪子本就打了兩支,一支給我,一支給沈茵。
想必是下人弄混了,拿錯了。
我母親也適時幫腔,語氣帶着幾分對我不懂事的責備。
說我平日忙於公務,鮮少歸家。
這些年都是沈茵在他們膝下孝順有加,也關懷裴少珩。
如今有她與我一同出嫁,日後在侯府相互照應更好。
「你應該感謝茵兒纔是。」
母親這話一出,沈茵立刻恢復了鎮定。
她眼中閃過一絲得意,柔柔起身,對着我盈盈一拜。
「姐姐,妹妹不敢與您爭鋒,只願日後在侯府,能繼續侍奉姐姐左右,爲姐姐分憂。」
好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我看着她,忽然輕笑出聲。
「爹孃是覺得女兒這幾年,女官是白做的?」
律法規定,諸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輒悔者,杖六十。雖無許婚之書,但受聘財亦是。
沈茵和裴少珩沒有婚約,卻收了聘禮,可不就是觸犯律法了?
我父親當即便氣得渾身發抖,直直丟了一個茶杯在我身邊。
家裏人最討厭的,就是我擅自做了女官。
爲了做女官,甚至幾次提出要退婚。
他們覺得叛逆,比不得沈茵乖順。
是以家裏人每每都要拿沈茵同我比,便是要刺激我。
可我偏不聽。
「女子無才便是德!你若安於閨閣,何來今日之事?」
「做那勞什子女官,整日拋頭露面,不成體統!我看你就是心思野了,才如此善妒,不容姐妹!」
就在這時,一個清亮而帶着威嚴的女聲自門口響起:
「當衆質疑高祖的決策,沈侍郎這番話可是對皇室不滿?」

-3-
「臣不敢!」
父親見着來人立馬跪了下來,冷汗岑岑。
衆人駭然回頭,也立馬跪拜。
來人,是當今陛下唯一嫡出公主,敬安公主。
父親還硬着頭皮上前,企圖將這件事歸咎爲是小輩們的胡鬧。
只是話才說出口,就被公主打斷。
「沈侍郎是說,本宮看重的人,在被人如此折辱後,據理力爭,是胡鬧?」
她的語氣不重,卻讓父親的額頭再次冒出冷汗。
現在所有人都明白,敬安公主就是特意前來爲我撐腰的。
此刻,公主身後的一名內侍拿出了明黃色的聖旨。
我知曉,那是期待已久的東西——女官冊封的聖旨。
我的考覈通過,品格優等,特擢升爲正六品掌記!
這道聖旨,如同平地驚雷。
尚宮局掌記,掌宮內文書、印信,職權不小。
這已不是簡單的升遷,而是明確的信重與栽培!
更重要的是,若我選擇女官,那便自動放棄婚事了。
我朝三代之前,有位明空女帝,一意孤行開創了女官制度。
當時受到衆人反對,更有文官以死力阻。
他們以女官若嫁人懷孕生子,便極有可能死亡,或者很長一段時間需要修養爲由,竭力反駁女帝。
但女帝還是力排衆議,推行了女官制度,只是也做出了讓步。
正式女官需有三年考覈期。
凡考覈後有品階的女官不得嫁人。
若嫁人則自動放棄女官職位。
而我的選擇,就是做一輩子女官,終身不嫁!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裴少珩和沈茵的私情,也很清楚兩家長輩放縱的態度。
所以才幾次三番提出退掉這門從小定下的婚約。
原本是想給雙方留個體面。
可裴家不願意只娶個庶女,沈家不願意失去這門上好的姻親,就這麼糾纏着,非要我嫁過去。
我能一意孤行去做女官,又怎麼會任他們擺佈?
因此,在離宮前,我便同公主表了忠心。
並且請求公主親自來宣旨,在這場盛大的ŧū́⁶定親宴上,狠狠扇他們一個耳光!
只是,我沒有想到,沈茵會如此沉不住氣,非要當衆挑釁我。
可如此也好。
這樣一來,做下醜事的是他們,我依舊清清白白!
「臣,沈沅,領旨謝恩!定不負陛下與公主信任!」
在爹孃的驚呼下,我接過聖旨,面色平靜地望向所有人。
起身後,親自將簪子插在了沈茵的頭上。
「嫁你的裴世子去吧,我不稀罕。」
敬安公主顯然很滿意我的果決。
她親手將我扶起來後,纔看向已經傻眼的裴少珩與沈茵。
「沈女官既已當衆言明退婚,將婚事讓給庶妹沈茵,又有陛下聖恩在前,此事便就此作罷。你們兩家,可有異議?」
在絕對的皇權面前,誰還敢有異議。
永昌侯與我父親只能躬身,表示無異議。
「如此甚好。」
敬安公主滿意地點點頭,對我伸出手。
「沈掌記,宮中事務繁雜,隨本宮回宮吧。」
我將手輕輕放在公主手中,挺直脊背。
目不斜視地走出這喧囂之地。
自始至終,Ṫŭₖ未曾再看裴少珩與沈茵一眼。

-4-
回到宮廷,敬安公主將我安置在她管轄下的殿中省。
我深知,這是公主給我的立足之地,更是考驗。
公主如今聖眷正濃,但與幾位成年皇子及宗室之間的權力博弈也已進入關鍵時期。
她需要更多可靠且鋒利的刀,爲她披荊斬棘。
我收斂起繁雜的思緒,將自己沉浸於繁雜的文書案牘之中。
而公主交辦的幾件事,或繁瑣,或敏感,還有需要開拓人脈。
我深知這是對我的考驗。
當我將一份份條理清晰,對策明晰的奏報呈遞給公主時,她眼中的讚賞日益加深。
「沈沅,你比本宮想的,更能幹。」
她擱下奏報,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是殿下給臣的機會。」
我清楚地知曉,我做這些,不僅是在幫助公主,更是幫自己。
只有展現出無可替代的能力,才能在權力的漩渦中站穩腳跟。
而我爬得越高,永昌侯府之流纔不敢輕易動我。
以權力對抗權力,是最有效的自保和反擊之路。

-5-
我本以爲,定親宴上的事會就此告一段落。
起碼,短時間內,永昌侯府和沈家不會找我麻煩。
然而,我低估了他們顛倒黑白的本事。
不過半月,京中的風言風語便悄然轉向。
不知從何處起,就有了流言,說我沈沅眼裏只有權力富貴,是個冷心冷肺的人。
明明早就決定謀求女官高位,終身不嫁。
卻偏偏釣着永昌侯世子不放,以期給自己求個託底的。
眼看考覈通過,才故意在定親宴上借題發揮,尋釁退婚。
而永昌侯府與禮部侍郎府仁至義盡。
爲了全我前程,甚至願意讓溫婉可人的庶妹沈茵替我履行婚約,承受委屈。
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
將我塑造成一個忘恩負義、野心勃勃的惡女。
而裴少珩與沈茵,反倒成了忍辱負重,顧全大局的可憐人。
甚至有些不入流的說書人,含沙射影地編排我在宮中如何媚上。
如何手段了得,才得了公主青眼。
「他們這是要把髒水全潑在你身上,把你徹底搞臭!」
公主府內,心腹侍女憤憤不平地彙報着市井流言。
敬安公主面色冷凝,指尖輕輕敲擊着紫檀木桌面。
「是本宮小瞧了他們。」
「沈沅,此事因本宮爲你撐腰而起,他們不敢明着對付本宮,便拿你作伐。這口氣,本宮替你出。」
她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本宮倒要看看,是他們的嘴硬,還是本宮的刀快。」
「殿下。」
我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語氣平靜卻堅定。
「臣感激殿下回護之心,但此事,請交給臣自己處理。」
公主挑眉看我。
「哦?你待如何?」
「流言如草,斬不盡燒不絕,唯有連根拔起,方能永絕後患。」
他們既然敢顛倒黑白,無非是仗着我人微言輕,無從辯駁。
既然如此,將他們所倚仗的東西,一樣一樣敲碎就好。
正好,前些日子接着公主府的勢力,我查到了一些東西。
我抬起頭,目光與公主相接。
「臣請旨,離京巡查。」
「明面上,是爲殿下覈查江南織造賬目,暗地裏,臣要親自去荊州查永昌侯府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有些藏在淤泥深處的證據,需要有人親自去挖。」
我朝着敬安公主,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永昌侯府在官場經營多年,我不信他們當真清白。
但凡有能讓我抓住的把柄,我就能狠狠從他們身上撕下一塊肉。
我抬起頭,目光堅定。
「於公,殿下正值用人之際,若能掌握勳貴世家ţū́ₙ的切實把柄,於大局有利。」
「於私,臣蒙受奇恥大辱,此仇不報,心緒難平,且難保他日,永昌侯府不會對臣下手。」
「所以臣決定先下手爲強。」
良久,公主脣角微勾,露出一絲瞭然的笑容。
「你倒是坦蕩。」
「去吧,會有人與你聯絡,公主府的資源,你可盡情調用。Ţũ̂⁽」
上方,公主拿起了一旁的銀剪。
「要查,就查得乾淨利落,要麼不動,動則……」
咔嚓一聲,手起刀落剪斷了撲火的飛蛾。
「務必一擊即中,永絕後患。」
「臣,明白。」
三日後,我輕車簡從,準備離京辦差。
卻偏偏在大街上,與裴少珩與沈茵不期而遇。
他們身後跟着一衆奴僕,瞧着就架勢十足。
沈茵一副楚楚可憐的姿態,可那雙看向我的眼睛,充滿了挑釁。
裴少珩則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上前攔住我的去路。
「阿沅!你何苦如此執迷不悟!」
「爲了那虛妄的權勢,拋棄家族和我,可結果呢?如今還不是灰溜溜地離開京城?!沒了裴家和沈家支撐,公主便迫不及待將你趕走,如此,你還不能醒悟嗎?!」

-6-
裴少珩又在發什麼瘋!
他們以爲我喬裝出城,是被公主厭棄,不得不離京?
這都什麼跟什麼?!
我剛想破口大罵,沈茵也柔柔弱弱地開口了。
「姐姐,你即便不念與裴世子的舊情,也該爲父親母親想想啊!自從你離開家,父親母親爲你日夜憂心,都要生病了!」
看似柔弱,帶着哭腔的聲音卻清晰的傳遍四周。
「姐姐,終身不嫁只爲做個小小小官,你這樣,讓父親母親如何抬得起頭來?」
「你若肯回頭,早早辭了那女官,妹妹我願意……願意將正妻之位讓還於你,只求姐姐莫要一錯再錯,連累家族清譽。」
說罷,她竟伸手想來拉我的衣袖。
彷彿我是什麼不可理喻,需要她委曲求全來感化的混賬。
我看着他們二人一唱一和的醜態,心中只覺得可笑。
「讓開。」
我聲音冰冷。
裴少珩卻得寸進尺,試圖來抓我的手腕。
「阿沅,別任性了!跟我們回去!我會求父親母親原諒你,我們……」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我已經反手抽出了馬鞍旁懸着的馬鞭。
那是公主所賜,以犀牛皮鞣製,堅韌非常。
「啪!」
一聲清脆又狠厲的鞭響,撕裂了空氣。
直接一鞭,抽在了裴少珩的手背上。
他這做作的姿態,比沈茵還要噁心!
「你幹什麼!」
沈茵也顧不得裝可憐了,立馬撲上來,還想將我扯落馬下。
「你以爲本官會放過你嗎!」
又是一鞭。
精準地抽在了沈茵那戴着面紗的臉上!
力道之大,讓她慘叫一聲。
面紗應聲而裂,整個人踉蹌着摔倒在地。
一道猙獰的血痕,從她的額角貫穿至下頜,皮開肉綻,觸目驚心。
一整條街,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鞭驚呆了。
沈茵捂着臉,發出淒厲的哭嚎,指縫間滲出殷紅的血。
裴少珩又驚又怒,指着我。
「沈沅!你、你竟敢……」
我手持染血的長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字字如冰。
「阻礙公務,沒賞你們杖二十已經是輕饒了。」
「裴少珩,帶着你這張狂無禮又心思惡毒的未婚妻,滾遠一點。若再敢攔路,污言穢語……」
我的目光掃過他們二人,帶着毫不掩飾的殺氣。
「下次這鞭子,抽的就不只是臉了。」
說罷,我不再理會他們的震驚恐懼與怨毒,翻身上馬。
駿馬嘶鳴,帶着我絕塵而去。
毀容之痛,不過是利息。
真正的清算,纔剛剛開始。

-7-
三個月後,京城有了喜事。
永昌侯府與沈家終於聯姻。
世子裴少珩與二小姐沈茵的婚事,辦得奢華高調。
爲了向所有人證明他們二人才是天作之合,兩家更是廣發喜帖,誠邀賓客。
十里紅妝,鑼鼓喧天。
喜堂之上,一對新人正行三拜之禮。
「夫妻對拜——」
司儀高亢的聲音響徹喜堂。
滿堂賓客或真或假地笑着,說着恭賀的吉祥話。
就在新人即將對拜完成大禮的時候——
「慢着!」
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喜慶。
衆人愕然回頭。
只見我身着尚宮局掌記的六品女官宮裝,步履沉穩地走進了院內。
而身後跟着一隊身着勁裝腰佩長刀的官差護衛。
霎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她怎麼來了?」
「難道是後悔了,來搶親的?」
「穿官服來搶親?這架勢不像啊……」
沈茵猛地掀開了自己的蓋頭。
和裴少珩對視一眼,兩人又同時看向我,臉上是如出一轍的震驚。
沈茵在最初的錯愕後,眼中迅速閃過一絲得意和怨毒。
她以爲,我最終還是後悔了,前來服軟認輸了。
甚至向前一步,用帶着施捨意味的語調開口:
「姐姐?你終於想通了嗎?今日是我與世子大婚之日,你如此闖進來,實在不合禮數。不過……」
沈茵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嘴提出了要求。
要我當着諸位賓客的面道歉,承認詆譭了裴少珩和她的清白。
她或許就能求裴少珩給我一個妾室的名分。
這樣我日後就能有個依靠,不會被人欺負。
她的話語,引得部分賓客發出低低的嗤笑。
看向我的目光充滿了憐憫與鄙夷。
裴少珩也皺起眉頭,語氣帶着不耐煩和一絲隱祕的優越感。
「沈沅,茵兒大度,才肯給你這個機會。過去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但你若再胡鬧,休怪我不念舊情!」
我看着他們一唱一和,如同在看一出荒唐的鬧劇。
我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妾室?舊情?」
我緩步上前目光掃過他們,如同看着兩個跳樑小醜。
「二位,未免想得太多了。」
我不再理會他們瞬間僵住的臉色,轉向滿堂賓客朗聲道。
「本官今日前來,並非爲私怨,而是奉旨辦案!」
話音剛落,我身後一名官差上前,展開一道明黃色的聖旨。
「永昌侯府裴氏,勾結荊州官員,通敵叛國,向西北戎狄走私軍械、私鹽,罪證確鑿,罔顧國法,動搖國本!着即褫奪永昌侯爵位,抄沒家產,一應人等,押入天牢,候審發落!欽此——」

-8-
聖旨一出,滿堂死寂。
方纔的喜慶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恐懼與震驚。
「不!不可能!」
永昌侯臉色煞白,踉蹌後退。
裴少珩更是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瞪着我。
「沈沅!你胡說!你陷害我們!」
沈茵臉上的得意瞬間褪去,只剩下慘白和驚恐,她發出尖銳的喊聲。
「是你!一定是你這個賤人陷害我們!」
永昌侯府的人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將鍋甩在我頭上。
還揚言要見陛下,要訴清冤屈。
一些不明就裏的人也跟着他們附和,還真有顛倒黑白的架勢。
我懶得與他們多費脣舌。
直接將從荊州走私團伙老巢中搜出的關鍵賬本。
還有查抄到的部分往來信件證據,擲於地上。
每一個都能證明這是他永昌侯府幹的好事!
這便是我出京辦差,歷時三個月的收穫。
「賬本在此,永昌侯府與西北戎狄的往來記錄、分贓明細,一筆筆,一樁樁,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俱在,豈容爾等抵賴!」
我目光如刀,掃過面如死灰的永昌侯夫婦和裴少珩。
最後落在渾身發抖,幾乎站立不穩的沈茵身上。
「沈茵,你今日嫁入侯府,便是裴家婦。這謀逆大罪,你,也跟着一起擔着吧!」
我可是在門口等着,特意等到了禮成之後才進門。
只有沈茵成了她心心念唸的世子妃,我才能將她從巔峯處拉下,扔進谷底!
我猛地一揮手。
「來人!將裴氏滿門,以及這位新過門的世子妃,統統拿下!」
「是!」
身後的官差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給掙扎哭嚎的永昌侯等人套上枷鎖。
裴少珩被官差反剪雙手,猶自不甘地衝我嘶吼。
「沈沅!你好狠的心!」
原本雍容華貴的侯府夫人此刻披頭散髮,狀若瘋癲,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沈沅!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走到他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狼狽不堪的模樣。
「當你們拿着走私得來的沾血銀錢,用來鋪就這所謂的錦繡前程時,可曾想過邊疆將士因劣質軍械而枉死?可曾想過百姓因高昂私鹽而困苦?」
「至於不得好死?」
我輕輕一笑,帶着無盡的嘲諷。
「還是先擔心你們自己,能否在法場之上,留個全屍吧。」
「押走!」
在一片哭喊求饒聲與賓客們驚恐的目光中。
永昌侯府衆人,如同死狗一般被拖出了喜堂。
而我踩着țüₜ飄落下來的紅綢,走出了侯府。

-9-
永昌侯府走私一案,證據確鑿,震動朝野。
主犯永昌侯及其幾個知情並參與的核心子弟,經三司會審,被判斬立決。
藉此還牽扯出大大小小許多官員。
秋後問斬那日,菜市口的血跡沖刷了整整三日。
這才勉強褪去那刺目的紅。
而裴少珩,經查證他雖未直接參與走私,但對家族異常財源有所察覺卻未加制止。
更享受了其中紅利,依律連坐,被判流放三千里。
被髮配到北疆苦寒之地服苦役,終身不得赦免。
曾經風度翩翩的永昌侯世子,轉眼間便成了蓬頭垢面,又戴着沉重鐐銬的囚徒。
押解囚犯的官差Ťûₑ在啓程前,按慣例允許家屬或有心人前來「打點」。
這是做最後的道別,實則也是給一些罪奴尋條「活路」。
若有富戶願意出錢買下,或可免去流放之苦,轉爲私奴。
此般雖地位低下,好歹能苟全性命。
至少不用擔心流放路上運氣不好直接喪命。
裴少珩戴着枷鎖,站在一羣囚犯中,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
可永昌侯府已經敗落,平日裏往來的人家也不會沾染上這等晦氣,根本不會有人來買他。
這時,一個穿着綢緞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在一名家僕的指引下,溜溜達達地走了過來。
他目光在囚犯中逡巡,最後落在了裴少珩旁邊的沈茵身上。
沈茵同樣穿着囚服,頭髮散亂。ẗű̂₎
臉上那道鞭痕因缺乏照料而顯得更加猙獰。
數月牢獄之災已磨掉了她所有的傲氣,只剩下對未來的恐懼。
我知曉她的心思,流放苦役,那比死了還難受。
那胖男人捏着下巴,打量了沈茵幾眼,嘖嘖道:
「模樣是毀了,不過看着還能幹活,買回去莊子上磨米,倒也使得。」
沈茵一聽,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撲到柵欄前。
她也顧不得裴少珩就在旁邊,急忙開口。
「老爺!買我!買我!我什麼都能幹!洗衣、做飯、推磨、種地、還有……」
她咬了咬脣,眼神一軟。
「求您買了我吧!我不要去流放!」
裴少珩難以置信地看向沈茵,嘶啞道:「茵兒!你……」
沈茵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只對着那胖男人諂媚哀求。
「老爺,帶我走吧!我比牲口還好用!」
那胖男人似乎很滿意她的識趣,嘿嘿一笑,對着官差就定下了沈茵。
交易很快完成。
沈茵迫不及待地除去枷鎖。
像逃離瘟疫一樣,一眼都沒有看向身後的裴少珩,只是緊緊跟在那胖男人身後,甚至帶着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
裴少珩眼睜睜看着自己曾經深愛,不惜爲此背叛婚約的女人,在最後關頭如此輕易地棄他而去。
攀附上一個如此不堪的男人,只爲逃避與他共患難。
「噗——」
急火攻心,一口鮮血猛地從裴少珩口中噴出。
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暈倒在了骯髒的地面上。
而沈茵,只是回頭瞥了一眼,頭也不回地跟着新主人走了。
這一切,都落在了我的眼裏。
沈茵怕是不知道,這個買主,其實是我暗中安排的人。
我太清楚沈茵的性子。
她不會選擇和裴少珩喫苦。
只要有人救她出流放的水火之中,不管是誰她都會答應。
我怎麼可能會讓她那麼容易就找到依靠。
等待沈茵的,將是我名下最偏遠田莊裏最苦最累的活。
她會享受永無自由,收人欺凌的奴僕生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10-
與裴沈兩家相對的,是朝廷對我的封賞。
破獲如此大案,繳獲鉅額贓款,肅清蠹蟲,我居功至偉。
陛下龍心大悅,特旨嘉獎擢升我爲尚宮局正五品司記。
實權在握,掌宮內文書、印信及部分人事調度。
可獨立開府,享有與同級官員等同的俸祿與儀制。
這意味着,我擁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府邸、屬官和獨立於家族之外的權勢。
而我爹,倒是此時對我殷勤了許多。
因着永昌侯府一事,沈家雖未參與其中,卻也受了牽連。
我爹直接降了三級,被貶去嶺南外放做官了。
這一路上山水迢迢,嶺南又是那麼個蠻荒之地,說是貶官,其實與流放無異。
我爹都快五十的人了,哪裏經受得起這樣的折磨。
卻偏偏求告無門, 最後想起了以前被他嗤之以鼻的的我。
幾次三番帶着我娘上門求見,想要血脈親情求我幫忙,卻都被我拒而不見。
幾日後,我爹還是出發了,帶着我娘, 一起去嶺南。
此去山高水長,能不能活着到地方都不一定。
出發那天, 我站在城牆上, 親眼看着他們離開。
心中一口鬱氣緩緩吐出。
此生親情淺薄, 但我永遠不會後悔。
後記
這日,我的上司,一位資歷深厚的三品女官前輩, 在下值後, 含笑邀我同行。
「沈司記立下大功,今日帶你去個好地方, 鬆快鬆快。」
我有些疑惑, 跟着她乘坐馬車,來到一處清雅別緻的樓閣前。
樓閣牌匾上書「清風閣」三字,看似是文人雅集之所。
入門後卻發現, 內裏侍奉的, 皆是容貌俊秀,氣質各異的年輕男子。
他們或撫琴, 或烹茶, 或談笑……
見到我們,皆恭敬行禮, 眼神溫順。
而一位從樓上下來姿色不凡男子直接走到了前輩身邊。
「好久不見了。」
我那前輩也十分習慣地將手伸入了他的袖中。
袖下雖見不着什麼, 但那明顯往上走的動作一目瞭然。
瞬間, 我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專爲有權有勢的女官、宗室貴女們設立的「青樓」, 只是角色調轉了過來。
前輩見我愣神, 掩脣輕笑, 低聲道: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等女官, 爲國效力, 勞心勞力, 難不成連點人間樂趣都不能有了?」
「放心, 這裏的男子都懂規矩, 身子也乾淨。那避子湯……都是給他們備着的。」
前輩衝我眨了眨眼笑道。
她語氣帶着一絲戲謔和理所當然。
「咱們有權有錢, 圖個開心順意罷了,難道還要爲他們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不成?純享受而已。」
我心中一震, 彷彿有什麼枷鎖「咔嚓」一聲斷裂了。
原來,跳出後宅方寸之地,世界竟可以如此廣闊。
女子的人生,除了依附男人、爭風喫醋、相夫教子。
還可以擁有權力、事業,乃至……純粹屬於自己且不必負責的歡愉。
看着閣中那些精心培養、只爲取悅女子的俊美男子。
還有前輩坦然自若享受其中的姿態,我微微怔忪之後,隨即釋然。
脣角也勾起一抹欣然的笑意。
「前輩說的是。」
我舉步, 坦然走入這片屬於她們, 也即將屬於我的新天地。
權力我要,自由我要, 這世間的樂趣,我亦要。
這纔不枉我掙脫牢籠,走上這條荊棘與榮耀並存的女官之路。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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