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

我是阿花,爲了治弟弟的一副藥,賣身成了軍妓。
但因年紀實在太小,軍爺們瞧不上我這個黃毛丫頭,我成了後廚的燒火丫頭。
我每天都會悄悄藏五個大饅頭,第二天一早,大饅頭會消失,師父說野外老鼠多,經常會偷喫糧食。
我卻不信老鼠能掀開好幾斤重的磚頭,有一天夜裏,我特意藏在後廚,終於抓到了那隻「老鼠」。

-1-
我看着眼前狼吞虎嚥的少年,呆了半天,兩拳大的饅頭他幾口就喫完了。
我拿起地上的柴刀,喝了一聲。
少年轉身,看向我以及手裏的刀。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知道有一道目光幽幽盯着我。
「我放這裏的饅頭是不是都被你喫了?」
這年頭外面都在打仗,糧食很珍貴,藏的五個大饅頭,是我留給姐姐們一天的喫食。
軍爺們半夜纔會放姐姐們出來,但這會兒後廚已經沒飯了。
姐姐們拿到我的饅頭,會給我梳辮子,她們的身上有一股香味,是這臭氣熏天的軍營裏唯一好聞的氣味。
想到這裏,我握緊了手裏的刀。
「我太餓了。」
聲音沙啞,稚嫩。
我藉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臉,還帶着嬰兒肥。
或許是因爲太久沒見到年紀同我一般大的人,又或許是少年眼裏的歉意真實,我突然就不生氣了。
軍營駐紮在野外,軍爺們偶爾會去山打上獵,我用少年獵到的小兔子和小山雞,同師父換饅頭,每晚等着他來。

-2-
張明喫的是真多,師父給饅頭時笑我:「阿花這小身板,喫的還不少哩。」
師父是個胖老頭,之前在大酒樓後廚做工,有一手好廚藝。
「但今天只能給你兩個饅頭,將軍在攻城,喫食都緊着軍爺們。」
這幾天夜裏,上面的大人在商議戰事,最中央的帳篷火把整夜整夜不滅。
角落裏堆着的野物,是幾天的量,是昨天張明送來的。
「我要上戰場了。」
張明的眼睛很亮,這些時日,他長高了,肩膀也寬闊起來。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將軍草根出身,卻有一身好膽,如果能攻下前面那座大言城,他就是一方霸主了。
沒有哪個將士不想立功,張明亦是。
張明走前送給我一把短刀,刀口不太整齊,把上纏着Ŧū₎紗布,軍營的武器都是有數的,這把刀應該是他自己磨的。
這裏的女人不讓帶兵刃,我收起刀,真誠地道謝。
張明反倒有些不開心:「當還你那些饅頭了。」

-3-
城沒那麼好攻,連打三個月,將士都有些疲了,加上糧食不足,他們的脾氣很不好。
師父對堵在後廚的軍爺點頭哈腰:「實在不好意思,將軍吩咐過,每天只能領兩個饅頭,不能多領。」
面色兇狠的軍爺指着師父呸了一聲:「你他孃的喫得肥頭大耳,跟老子說沒喫的了!」
他吆喝旁邊的人,將廚房翻了個底朝天,最後什麼也沒翻到。
師父確實沒有說謊,後廚的糧食現在都定量,上面一天送一次,怎麼會有剩。
軍爺們凌厲的眼神掃過站在角落的我,我斂眉低頭,大氣不敢出。
「奶奶的,這也沒喫的了,走,只能去山上獵點了。」
一羣人走了,留下一片狼藉,我和師父沉默地收拾東西。
晚上,一個裹着大衣的女人摸黑走進後廚,我叫醒師父,點了一個小火把。
女人摸了摸我的頭:「阿花怎麼還不睡?」
我從胸前拿出藏了一天的饅頭,遞給蘭香姐。
「姐姐,喫。」
軍爺們打仗打得累,受苦的首先就是軍裏的軍妓,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姐姐們了。
那天,我打水時聽到廚房管事的叮囑下面:「那羣女人只躺在牀上等着上,一點不受累,每天就給一個饅頭行了。」
蘭香姐的眼下烏黑,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破舊的大衣裹在身上,顯得單薄極了。
師父給蘭香姐倒了一碗水,眼裏滿是心疼:「姑娘保重身體。」
蘭香姐沒答他,而是看着我,溫柔道:「阿花真乖。」
她迎着冷風走了,只拿了我的饅頭,沒喝師父特意用鍋爐溫的水。
師父一臉落寞地望着蘭香姐的背影。

-4-
最冷的時候到了,城還是沒攻下,前線每次都說差一點,但一個月過去,還是隻差一點。
我跟師父每天只有一個饅頭,那半邊他還捨不得喫,我看着自己手裏的一半,嚥了咽口水,也沒喫。
我們等到半夜,也沒等到蘭香姐,等來的是她的朋友。
牡丹姐給我梳的辮子是最好看的,她進軍營前是個梳頭娘子,平時最注重形象,現在頭髮卻亂糟糟的。
ṭûₘ「阿花,你先到外面玩會兒,我跟周伯說點事。」
牡丹姐的眼睛很腫,我隱隱覺得不對,但師父已將我推出門外。
不一會兒,裏面傳來一道嗚咽聲,是師父,嗓音像破敗的打穀機。
蘭香姐餓死了,餓死的不止她一個人,軍爺們到這關頭,也不想着那事兒了,軍妓連半個饅頭都分不到。
蘭香姐的屍體被草草埋在營帳的後山坡,師父一聲一聲地喊着她的名字。
「香兒,爹對不起你!」
「爹對不起你!」
原來,師父是蘭香姐的爹,他隨掌櫃外出採買,一回來才發現自己女兒被擄進軍營。
那天之後,他就離開了酒樓,找來了這裏,但蘭香姐不肯認他,師父來得太遲。

-5-
那晚之後,師父也走了,牡丹姐跟蘭香姐不同,她是專門伺候將軍的。
我接替了師父的工作,從燒火丫頭變成掌廚的。
張明是在一個平常的夜裏來的,手裏拿着一隻野雞。
他又長高了,我如今比他矮了一個頭。
這些日子,我在軍裏聽了一些他的事。張明年紀雖小,但狠勁十足,從敵人手裏救了將軍之後,就被帶在將軍身邊。
營帳說大不大,我們偶爾會碰面。他身邊圍着的都是軍裏能話事的人,擦肩而過時,我低着頭,怕衝撞了上官。
我以爲他早忘了我。
張明盯着我,將野雞扔在鍋爐旁。
從前,我跟他會昧下一點給師父的野味,在這後廚自己烤了喫。
我已經很久沒喫過肉了,即使知道張明在看,我還是狼吞虎嚥地喫完了半隻雞。
張明一直沒動。
「都喫了。」
見我停下,對面的人開口。
我有些撐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刺耳的哨聲。
張明猛然起身,是敵襲。
「刀還在吧?」
他走前回頭看我,我點了點頭。

-6-
這一晚,我們打退了衝到營帳裏的敵人。
城裏的人一直在觀察我們,前幾天,營帳裏從後頭的山運去一批批屍體。
軍裏有人餓死,就證明是真沒糧食了。
但敵人來了之後才發現,一切都是障眼法,軍爺們拿劍的樣子,哪裏像餓了幾天。
我們終於攻進了天下第二大城——大言城。
將軍一進城就開了慶功宴,他在臺上向我們舉杯:「致敬死去的兄弟們。」
爲了騙過城裏的人,上面的人把糧食都藏了起來,底下的士兵餓死的不少。
將軍紅着眼,說要好好撫慰死去士兵的家人。
但那些人,或是流民出身,或被強行抓來,將軍估計是找不到他們的家人了。
張明站在將軍身邊,與我遙遙相望。
7ẗū́⁽.
慶功宴開了四天四夜。
宴會上有好多好看的女子,城裏的漢子全跑了,只留下女人們。
牡丹姐穿着上好的華裙,低眉在將軍身邊倒酒,邊上的女人都想往將軍身上靠,但全被他冷眼瞪開。
他攬過牡丹姐,對下面的人說:「本將只要牡丹一人。」
牡丹姐一臉嬌羞。
我今年十五,身材也逐漸發育起來,今天大家都洗得乾乾淨淨,不好再用鍋爐灰抹臉。
廚房管事的看到我,想好的吩咐都忘了。
「你是阿花?」
他盯着我的臉,眼裏露出驚豔,漸漸地,眼神變得不清白。
我拿過他手裏的托盤:「大人,我替你去上菜。」
托盤一動不動,管事粗糲的大手扼住我的手腕,壞笑道:「不急,你跟我到後院拿點東西。」
在軍營,這種眼神我見得多了,人都在前廳,後院現在沒人,管事的目的昭然若揭。
我任由他拉着,另一隻手摸向了袖子裏的短刃。

-8-
管事的手一直不老實地摸我的腰。此時,我們到了後院,他急不可耐地把我壓在假山的大石塊上,粗暴地撕開我的衣服。
「沒想到你這丫頭這麼可人,讓爺好好嚐嚐。」
我趁着他埋頭到我胸前時,對準他的腦門刺了過去。
但我高估了自己,軍營裏後廚的管事也是行伍出身,他很敏銳地躲了過去。
見到短刃時,他眼裏帶了殺意。
「他孃的,你個小賤人,竟然想殺我?!」
腦袋被狠狠一撞,我頓時感覺頭暈目眩,但還是本能地舉起手裏的刀再刺。
死可以,但辱我不行。
管事的諷刺一笑,輕而易舉地拍開我的刀,扯起我的頭髮。
「平時看不出來,你這麼烈呢,雙腿一張的事兒,犯不着這麼拼命。」
「你不是跟那羣賤皮子關係好嗎?拿出跟她們學的本事,好好伺候我,爺高興了,還能納你當個妾。」
我呸了他一口,砰的一聲,我的頭再次被砸向後面的石塊。
思緒空白,後腦勺很癢,一摸全是血。
暈過去前,好像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最後見到的,是管事由兇狠變迷離的眼神。

-9-
再次醒來,還是頭暈腦脹,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裝飾精細的屋子,牀頭旁放着我的短刃。
身下的被子軟乎乎的,消去了點疼意,想起身,但扯到了腦後的傷口,頭上被圍了厚厚的一層布,我疑惑地觀察屋子。
門外傳來腳步聲,張明捧着一碗藥走進來。
我愣愣地看着他,眼淚一滴一滴地掉落,他有些慌,連忙來到我身邊。
「是不是很疼?我去叫大夫。」
真的是他,暈過去前的期望成真了,是張明救了我。
我抿着嘴搖頭。
隨後,張明一勺一勺地餵我喝藥。
「牡丹姐會來看你。」
他似乎急着走,我拉着他的袖子,就這麼盯着,帶着哀求。
張明坐回牀頭,有些無奈。
「我知道你與牡丹姐交好,她又是女子,本來是讓她同你說的。」
他溫聲道:「阿花,你可願嫁我?」

-10-
那一天之後我就迷迷糊糊地,好些時候,牡丹姐一臉喜意地來看我。
「阿花要嫁人了,開不開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覺,開心是開心,但也有些不安。
張明的求娶來得突然,他跟我同歲,這般年紀的男子成婚雖尚早,但也說得過去。
只是,現在這時局,真的適合成親嗎?
牡丹姐嘆了口氣:「正因爲這樣,我們纔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將軍的意思是要你們早些辦事。」
她低聲對我道:「那管事死了,他得對軍裏的將士有個交代,你若是張明的妻子,那他辱你,便該死,別人不會說什麼。」
我跟張明的婚禮辦得十分張揚,將軍親自爲我們主婚。
「張明是我的得力下屬,這場婚事來之不易,我們在野外喂蚊子、啃樹皮過了兩年,爲的不就是今天嗎?」
「兄弟們,我們的好日子來了,今天盡情喝。」
婚宴上,張明負責男眷,我負責女眷。
女眷這邊只有牡丹姐和幾個從城裏硬拉來的婦人女子,她們表情侷促,在這席間很不安。
「願娘子與夫君百年好合。」
一個婦人看了我許久,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回以一笑:「多謝姐姐妹妹們來捧場,阿花先幹了。」
酒杯一下空了,婦人見我如此,鬆了口氣:「新娘子酒量真好,那姐姐我也幹了。」
幾碗酒下肚,我們熱絡地聊了起來。

-11-
就在衆人喝得醉醺醺之時,尖細的哨聲響起,果真是亂世,城池才佔幾天,我們就被圍了。
男人們都未穿甲,聽着街上的馬蹄聲,他們齊齊往外跑。
張明護住將軍,甚至沒來得及跟我說上一句話就消失在人潮中。
牡丹姐拉着我和席上的婦人女娘躲到地窖裏,地上鬧哄哄的,動靜到半夜才停。
但我們還是被找到了,操着一口中原官話的官兵,色迷迷地看着我們。
「又找到幾個好看的。」
街上的巡衛全換了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昨晚將軍帶着人馬直接跑了,根本沒想着抵抗。
走的全是男人,只留下我們這些女子。
牡丹姐望了一眼城門,眼神諷刺。
「不要傷心,不過是上面又換了人而已。」
何姐寬慰我們,她丈夫也是當兵的,將軍攻城時,同女兒一起被留在城裏。

-12-
我坐在鏡子前,望着身後的牡丹姐,從她身上又聞到了那股脂粉味。
牡丹姐說,在城外營帳時,自己在軍妓裏面並不是最好看的,但那些女人都是窮人家出身,不會收拾。
她在附近找野花,曬成幹、研成粉,配成香料薰衣服,還會用特製的草染指甲,將軍因此注意到她。
「阿花,即便是在如此境地,我們也不能放棄自己。」
牡丹姐爲我挽了一個側辮,配上樸素的銀簪,鏡子裏的我,樣子清純。
「聽說這個將軍喜歡素淨的女子,這樣剛好。」
何姐也在一旁,她的女兒曉月年紀同我一般大,這會兒哭得厲害。
「娘,我不要做妓女,娘,你怎麼能那麼狠心,我可是你的女兒啊。」
我們這些留下的女子,全被放在青樓,供官兵享樂。今晚,是這青樓第一天開業。
何姐按着曉月的肩,爲她穿上發的紗衣,冬日裏,只有薄薄的一層。
她用袖子擦了擦淚:「乖,聽孃的話。」
不是沒有抵抗的,潑辣些的女人,全被一劍捅死,死前還要受辱。
我看着頭上的雕花樑子,感覺恍如隔世,這跟軍營的營帳有什麼區別。
成親時的那身喜服被我折在衣箱最底下,我摸了摸袖子裏的短刃,跟牡丹姐出門迎客。

-13-
一樓可真熱鬧,坐在最中間的是一個年輕男子,跟圍着他的官兵比,顯得實在瘦弱。
總有人適應境遇比我們快,我們藉着在房間梳妝的名義不想去外面,但其他的姑娘已然早早出來。年輕男子在這些人裏一看就是有地位的,好幾個姑娘往他身上靠。
「滾!」
男子臉色微紅,皺眉推開身上香肩微露的女人。
他的臉剛好對着我這邊,看到他眼角的疤時,我怔住了。
似是心有所感,他也往我這邊看來,陰鷙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一會兒,轉瞬變得驚喜。
「阿姐!」
男子猛然起身,腿上的大襖子掉落在地,往我這邊疾步走來。
那張臉漸漸清晰。
「是福哥兒。」
是我那小時候在藥罐子裏泡大的弟弟。
牡丹姐的聲音在我耳邊有些模糊:「阿花,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弟弟?」

-14-
我被福哥兒帶到一座大宅子處,同我一起的牡丹姐幾人被送到城裏的洗衣坊。
好看些的女子,去處是青樓;長得磕磣的,也是有用處的,官兵的衣物喫食都需要人來料理。
牡丹姐走時,我讓福哥兒允我跟她說幾句話。
福哥兒很不開心,撇着嘴:「阿姐如今怎麼這般客氣。」
我這才從這張臉上看到他從前的樣子,不由放軟聲音:「這不是爲你立威嗎?」
跟在福哥兒身邊的人眼光跟刺一樣,我還未來得及換衣服,穿的還是青樓樣式露肩露腿的衣服,偏偏福哥兒還跟以前一樣,愛拉着我的手。
福哥兒哼了一聲:「不需要,沒人敢說我,也沒人敢說阿姐。」
見他退到遠處背手望天,我轉身叮囑牡丹姐:「姐姐,到了那裏一定要低調行事,我會去看你的,還有臉上別忘了塗東西。」
牡丹姐敲了敲我的頭:「小丫頭片子,這話該我同你說。」
「放心,你張姐同我喫的鹽比你喫過的飯還多呢,不用擔心。」
她看向福哥兒:「倒是你,你這個弟弟看着不像你說的那樣,方纔他……」
牡丹姐欲言又止:「總之你不可鬆懈。」
剛纔,福哥兒眼睛不眨地吩咐下屬,把青樓裏靠在他身上的女人打死。
我看到了,但那又怎樣,福哥兒現在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待在青樓,下場不會比那些女子好多少。

-15-
福哥兒對我好得出奇,城裏時興的衣服,每天都送幾十件,胭脂水粉更不必說了。
我糙慣了,也不會打扮,所以就把東西放着不動。
福哥兒看到堆在角落的衣服和首飾箱時,露出一個梨渦:「阿姐不喜歡?」
這大宅子喫喝一應俱全,本不該有什麼不開心的,但我實在擔心牡丹姐,心裏又不由自主地掛着張明。
他真的不要我了嗎?
福哥兒觀察我的臉色:「我記着阿姐是不喜歡這些俗物,明日帶你出門可好?」
聽到這話,我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在這宅子待了半月,實在悶得慌,況且,出門就有機會見到牡丹姐了。
「阿姐早些休息。」
我沉浸在喜悅中,福哥兒的衣襬擦過門框,走遠了。
晚上,我聽到房外傳來幾聲淒厲的叫聲,聽着瘮人。
早起梳妝時,我好奇地問伺候我的丫鬟,她手裏的梳子瞬間掉落。
我透過鏡子看到她慌張的表情。
「姑娘,奴婢不知。」
丫鬟低頭,身子在抖。

-16-
我覺得奇怪,平日裏這個丫鬟最愛跟我說話。
福哥兒在門口催我,丫鬟給我穿衣的手又抖了一下。
「今天怎麼不見桂圓?」
我看着桂香灰白的臉,終於反應過來。
此時,福哥兒推門而入,他笑着,露出一個虎牙。
我卻覺得瘮人。
「爲什麼?」
爲什麼殺了桂香?
「姐姐這段時間都瘦了,不會伺候主子的奴才,要來何用?」
我不動那些首飾衣服,在福哥兒看來,就是身邊的丫鬟沒能引起我的興致。
我看着眼前的福哥兒,覺得好陌生。
去外面,所有人見到福哥兒都恭恭敬敬的,喫喝根本不用付錢。
「阿姐,我知道你是個好的,但在這世道,不狠心的人是會被喫掉的。」
或許是見到外面的景色心情好,又或許是福哥兒一直小心翼翼地對我,我心下稍微鬆了點。
福哥兒有一點說得不對,在這亂世能活到現在的人,心思都不是簡單的,我也不例外,那丫鬟的死,對我的衝擊確實大,但福哥兒說的也沒錯。
而且,我只有他一個親人了。
到了晚上,我們在春風樓看完最後一場舞,福哥兒也沒提讓我去見牡丹姐。
「福哥兒,牡丹姐於我是極重要的人,我就看她一眼,確保她安ṭŭ²全就好。」
福哥兒吐出瓜子殼,看向我時,臉上沒有了笑意:「哦,阿姐,他比我還重要嗎?」
這怎麼能比,但一看他皺着的眉,我就知道他生氣了,剛想哄他,餘光卻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牡丹姐正坐在一個刀疤臉的男人懷中,那人大手揉着她的胸,力氣極重,牡丹姐的表情一直僵着。
隨着我的目光看去,福哥兒也不驚訝。
「是她自己要回來的,可不怪我。」

-17-
確實是牡丹姐自己回來的,但福哥兒讓人在洗衣坊爲難牡丹姐等人。
我強硬地把牡丹姐帶回家,坐在房裏與福哥兒對峙。
看着他滿不在意的表情,心下更冷。
回來時,牡丹姐就同我說了,何姐和她的女兒受不了欺辱,投井了。
那樣要強的婦人,竟也會走了那條路,我實在無法想象她經歷了什麼。
「你還記得從前吳父子教我們的嗎?」
「福哥兒,不可失了人性。」
福哥兒只比我小一歲,這樣的年紀,心性便如此冷漠。
「阿姐,吳父子那一套,沒用。」
「我爲了找你,跟了現在的明王,他教我的你也看到了,至少我能護着你了,不是嗎?」
福哥兒趴在我腿上痛哭,就像小時候他病發時。
我的心又軟了。
「牡丹姐必須要跟着我。」
福哥兒驚喜地抬頭:「我什麼都聽阿姐的。」

-18-
占城已一Ŧū́ⁿ年,城內的情況漸漸穩定下來,漸漸的,官兵也少量允許百姓出去了。
我跟牡丹在城裏開了個梳妝鋪子,她出手藝,我負責進貨理賬。其實我什麼也不會,但福哥兒給我請了最好的夫子。
「阿姐這麼聰明,肯定一學就會。」
我看着大紅的牌匾,突然想起了師父。他老是嫌棄我笨手笨腳,常罵我:「別怪我不傳你手藝,你這丫頭,實在是沒這天賦。」
軍營裏不計較手藝,煮熟就行,也讓我混了一陣。我跟師父這麼久,確實啥也沒學會。
「你這丫頭,性子還是這樣,愁個什麼?今年也才 17 歲,想幹什麼都不晚。」
是了,前些日子福哥兒還跟我說,明王打算重開科舉,百姓都有了動力。
我在欣欣向榮的氛圍裏燃起了點盼頭。這兩年局勢漸漸穩定下來,有了太平的趨向,心裏也不那麼慌了。
也正是因爲局勢安定下來,女娘們也有了打扮的心思,梳妝鋪子的生意越來越好。

-19-
鋪子開起來之後,我接觸到了各樣的人,終於在一個阿姐耳中聽到了張明的消息。
她的夫君是走鏢的,知道的消息多。
「前幾天有個年輕人,聽說城外開放,要進來找她娘子,這事本來也不稀奇,如今太平,那些男人也想起我們了。」
「但你猜怎麼着,明王身邊最近的那位,一見那年輕人就把他捅死了。」
「聽底下的人編排,那男人尋的人跟那位淵源匪淺。」
雖然沒提名字,但我聽完這話,心裏預感很強。
另一個在等上妝的婦人嗤了一聲,小聲道:「或許就是他心情不好,那位脾氣我們都知道。」
「定是有事,那年輕人死了之後還被當Ţŭₒ衆鞭屍,城門一堆人看熱鬧,我夫君正好碰見,那場面可真嚇人,當晚他抱着我才睡着哩。」
一陣鬨笑響起,我額頭已經冒出冷汗。
「阿花?」
牡丹姐見我臉色不對,喚我。
我急忙往門外跑去,自進城後,我就沒放棄打聽張明的信息。
我向福哥兒提過張明,想讓他幫忙找,但他一聽,臉色就黑得可怕。
「丟下阿姐逃跑的男人,該死。」
我知他是爲我不平,但當年的事,張明也有難處,他走後讓身邊的人傳信,說是先送將軍出城,再回來接我,想來也不知道將軍的計劃。
站在城門口時,我突然頓住了,不敢再往前。
我今年十七,張明與我同歲,我們是才成親兩年的少年夫妻。
我跟牡丹姐的鋪子開得這麼好,他再也不會捱餓了。

-20-
我在城門口站到了天黑,守衛認識我,小心翼翼道:「姑娘,宵禁了,你該回家去。」
「阿姐,跟我回家吧。」
福哥兒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木木地回身,面無表情。
「你殺了張明。」
「對吧?」
他只是愣了一瞬,但卻並不驚訝。
我卻徹底崩潰。
「爲什麼啊,福哥兒,爲什麼啊!」
「你一直恨阿姐是嗎?阿姐是不該丟下你,但我實在沒辦法了,沒有那副藥你會死的。」
「阿姐這些年也很愧疚,但福哥兒,阿姐也想要幸福,那是我的男人啊!」
「你怎麼能殺了他,你怎麼能殺了他?!」
我聲嘶力竭,奪過侍衛手裏的劍,刺向眼前人。
「大人?!」
福哥兒是一個人來的,劍刺入他胸前時,侍衛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急忙控制住我。
但劍只入了一寸,我下不去手。
我耷拉着頭,嘴裏一直喊着張明的名字。
「放開她。」
福哥兒將我抱在懷裏,臉上滿是淚水。
「阿姐,我錯了。」
「對不起你的人,是我。」

-21-
回府之後,我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壓箱底的喜服被我放在牀的另一邊。
福哥兒一直守着我:「阿姐,你喫點東西吧。」
「實在不開心,打我罵我都行,別折磨自己了。」
他脖子露出一截明明能蓋住的紗布。
我諷刺一笑:「死了不是更合你的心意。」
福哥兒臉色一白,他一直守着,也沒進食,身體本來就不好,被我這話激得身形一抖。
瓷碗被砰的一聲摔到地上,福哥兒欺身而上,咬牙切齒:「阿姐,你明知道我最在意什麼。」
蒼白的臉近在咫尺,福哥兒是真的長大了,劍眉深眸,眉目不怒自威,我們莊戶人家,是沒有這般模樣的孩子。
剛撿到他時,福哥兒才 6 歲,跟一羣小乞丐混在一起,瘦小的他是那羣乞丐欺負的對象。
我養的小狗那天死了,看到福哥兒,讓我想起我的富貴,於是,我把他撿了回來。
我也是個孤兒,前幾年村裏鬧瘟疫,爹孃都死了。
平時靠着撿別人地裏的麥子,也能湊合過,村裏人知道我的情況,也不說什麼,家裏偶爾還會多出幾袋米。
但福哥兒實在太嬌貴了,三天兩頭就生病,我只好去山裏採草藥,賣了換錢,給福ṱŭ̀₊哥兒買藥,買精米喫。
福哥兒這名字是我給他取的,希望他能好好長大,不要像我的福貴一樣。
他是個好孩子,身體稍好就跟着我一起去山裏,腦子也聰明,能設陷阱獵好多野物,我也因此輕鬆了不少。

-22-
望着眼前這個眼裏都是慾望的男子,我一陣恍惚。
我掙開禁錮,淡淡道:「餓了。」
人是會變的,我不敢賭。
明王在這大言城稱帝,福哥兒如今是他身邊的近臣,大小事都由他辦,地位水漲船高,與此同時,他的手段也更加狠辣。
我如今不是獨身一人了,牡丹姐怕我擔心,沒說,但我知道鋪子情況不好。
鋪子裏招的女工都是些無家可歸、要被髮賣的,我這鋪子是城裏獨一份要女子的,爲此招到不少惡意。
往常我在,忌於福哥兒的面子,沒人敢來鋪子搗亂,如今我不在。
鋪子裏想想也知道是個什麼境遇。
日子終究還是要過的。
而且,張明還需要我收屍。
福哥兒滿臉驚喜,急忙叫丫鬟佈菜,一大桌子菜,我三兩下就喫完了。
打了個飽嗝,福哥兒也拿着碗跟着我一起喫,但他那碗還沒我的一半大。
我看着他蒼白的臉,開口道:「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怎麼喫這麼少。」
跟小時候一樣,喫飯都要哄着。
福哥兒眼睛都亮了,埋頭刨飯。
「喫,我喫着呢,阿姐。」

-23-
我很順利地見到了張明的屍體,穿着乾乾淨淨的衣服,頭髮也被理得很好。
我故意不去看他脖子下的紅痕。
福哥兒說話時都不敢看我:「屍體已放了很久,阿姐儘早讓他下葬吧。」
我把張明葬在了城外,每隔一月,會帶着酒去看他。
回到鋪子時,牡丹姐早早關店,女工都住在後院,我們在槐樹下喫鍋子。
熱氣騰騰,心裏暖和了起來。
女工里長得最好看的葉子向我請辭,她羞答答地道:「過幾日我就要與張哥成親了,兩位東家和姐妹們一定要來喫酒。」
我和牡丹姐給了她一個大紅封。
知道不可能,但我還是跟葉子說:「我這裏隨時歡迎你。」
女人一旦成親,就紮在家裏了,再出來極難。
葉子輕輕搖頭:「張哥在府衙工作,平日忙,我得好好幫他打理家裏,不敢奢望別的了。」
她紅着眼:「謝謝東家這些日子的照顧。」
在梳妝鋪待得久了,品味會比旁的女子好一些,鋪子裏的女工漸漸都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當然也有一些,成了老姑娘也不願嫁人。
性子活絡,最善交際的媛媛道:「我要爲東家把鋪子開遍全城。」

-24-
我是喜歡這樣的日子的,但天不隨人願。
大軍勢如破竹,眼看就到了腳下。
城裏的軍隊不知怎麼了,出去一批沒一批,七天之後,士氣低下。
「外面的人跟不要命一樣,實在打不過。」
稱帝本就是個立靶子的行徑,這次來的,是好幾股勢力。
福哥兒拿着包裹出現在我房裏。
「阿姐,我已爲你備好馬車,快走。」
宅子裏的人都跑了,但離開了這裏, 他們也無處可去,城門緊閉, 不讓一個人走。
黑壓壓的人都堵在城門抗議。
依福哥兒的手段,自然是能讓我離開的。
我接過包裹,反問他:「不一起走嗎?」
「阿姐先走, 我隨後到。」
他站在後門,目送我離開。
我朝他招了招手, 再見了,弟弟。
馬車到了無人處時, 我敲暈駕車的馬伕,小跑回鋪子裏。
路上行人匆匆, 一個婦人抱着孩子倒在地上, 她朝前面的男人喊:「當家的,不要丟下我們。」
孩子哭聲嘹亮, 男Ťù³人頭也不回。
上面的命令,壯丁可隨部隊一起出城殺敵。
我諷刺地一笑, 多麼熟悉的做法。
鋪子裏, 所有的女工都在,包括葉子。
「張哥昨晚就沒了消息,家裏的銀錢也沒了。」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臉哀傷:「他怎麼這麼狠心。」

-25-
第十天,城裏只剩下了婦孺。
我站在城牆上,望着下面的首領,表情平靜。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只是身邊少了我熟悉的身影, 將軍又殺回來了。
他還認得我:「是張明的媳婦吧, 快給我開城門。」
「他當時不聽我勸, 非要提前來找你,這不, 白白丟了性命。」
見城牆上只有我和牡丹姐,將軍表情勢在必得。
我轉身看向城內,城樓下站着一羣女子,牡丹姐站在中間,左手拿着火把, 右手拿着油。
城一破, 外面的男人進來,我們又會被送到青樓或是工坊。
街邊放着稻草墩, 火把一扔就可以點燃, 我掃過下面的一張張面龐。
此時, 她們的眼裏沒有害怕,全是興奮。
「橫豎都是一死,我們決不落到外面那羣草莽手裏!」
我率先把手裏的火把扔向草堆, 其他人緊隨其後,城內火光沖天。
所有人都聚在城樓下,唱起了那首大家耳熟能詳的歌謠。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 乞顏容;乞我爹孃千百歲, 乞我姊妹千萬年。」
不遠處響起慘叫聲,但我們都沒有回頭。
女郎們啊, 來世我們都生在和平年代吧,阿花還想開個梳妝鋪子,爲女郎們梳妝。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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