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在沈湛身後五年。
女官考覈那日,他以我捲上有墨點爲由,判了堂妹勝出。
看着那細如針眼的墨點,二叔一家極盡嘲諷:「太傅大人對你,也不過如此。」
堂妹更是得意洋洋:「看來還是我更得沈大人的心,不過是掉了幾滴眼淚,他就不捨得讓我輸了。」
我不敢相信,尋沈湛求證。
他專注翻閱試卷,頭都沒抬,語氣毫不在意:「該讓你長長記性,纔好改了這粗心嬌縱的毛病。」
我心傷至極,與他大吵一架,宣佈從此斷絕往來。
沈湛不知道,祖父早有決議。
若是做不成女官,便要進宮去,服侍那位有斷袖一癖的陛下……
後來,聽說那位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太傅,連上十三道奏摺,諫自己判卷不公。
-1-
大殿裏參與考覈的貴女早已散去。
沈湛整理完手中的試卷,才抬起頭來。
神色平淡清冷,帶着些居高臨下。
「朝廷選官,不僅要求才學,更看重品性。」
Ŧṻ₀「而你性格驕縱,下筆粗心,髒污試卷,輸得不冤。」
我看着他,莫大的怒氣和委屈席捲全身,語調輕顫。
「平日你總挑剔我也就罷了,可今日是女官考覈,你知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
「那又如何?」
他端坐上首,毫不在意地打斷我的話。
「總該讓你長長記性,纔好改了這粗心嬌縱的毛病。」
聞言,我呼吸一滯。
忍不住紅了眼眶。
只覺得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了。
「僅僅是爲了讓我長個教訓?」
沈湛的語氣未變,毫不在意。
「正是如此。」
「否則以你這副跳脫的樣子,怎配做女官?」
我捏緊腰間刻着姓名的監生玉牌,這曾是我逃離家族掌控的希望。
如今希望破滅,竟是如此的可笑。
我一把將其拽下,狠狠砸向沈湛。
「好好好……」
「既然沈太傅如此看不上我,那麼從此往後,我杜青蘅便不再礙你的眼!」
玉牌從錦袍上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沈湛面無表情地看向我,目光在我通紅的雙眼上停頓了一瞬便收回。
「隨你。」
我強撐着搖搖欲墜的身軀,走出大殿。
家中的馬車仍停在外面,杜月薇得意洋洋地欣賞我狼狽的樣子。
「姐姐真是無用,追在太傅身後多年不得垂憐,竟不得半點厚待。」
「看來還是妹妹我,更得沈大人的心,不過是掉了幾滴眼淚,他就捨不得讓我輸了。」
我自嘲地勾脣,無從辯駁。
下了朝的二叔等不及看笑話,對着臉色難看的父親輕笑:「沈大人對青蘅,也不過如此。」
「可憐咱們杜家嫡女,白白追了他五年……」
還未散盡的官員貴女,目光迥異地看過來,忍不住竊竊私語。
我像個玩物一樣,在大庭廣衆下被人諷刺羞辱,毫無尊嚴。
父親嫌我不爭氣,早就掩面而走了。
沈湛路過,自然也聽到這番話。
他沒有分我半個眼神,拱手回了二叔一個揖禮,便像無事一般離開了。
堂妹嗤笑的聲音刺得我心口發疼。
我終於明白,沈湛就是千年的寒冰。
不管我如何用心,也捂不熱。
-2-
「這樣也好,如今月薇成了女官,青蘅便進宮去吧。」
祖父威嚴的聲音在廳堂響ƭũ̂ₙ起。
這是早就說好的,我和堂妹,若是哪一個落榜了,便要入宮侍奉陛下。
待人都散去,屋內只剩我們一家。
ŧû⁷母親落下淚來,抱着我哭泣:
「我斷不會讓我的女兒去那喫人的地方,誰不知陛下有斷袖一癖,不近女色,青蘅嫁進宮裏,後半生如何還能有指望,這不是要她的命嗎?」
父親冷着臉,氣急敗壞的指責:「誰叫這逆女無能,往日策論做的倒是好,關鍵時刻竟連二房那個不學無術的都比不過。」
母親聞言,語氣恨恨:「那丫頭心思不正,誰知用了什麼手段取勝,不行,我要去尋太傅,請求重閱考卷!」
我攔住母親,揚起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別去了,沈湛說我驕縱粗心,因一個針眼大小的墨點,便黜落我的文章。」
說到最後,已經忍不住帶上哭音:「他是故意讓我輸給杜月薇的……」
沈湛出身清流,容貌清雋,才學過人。
未及弱冠便狀元及第,那時官員權貴榜下捉婿,大半都是衝着他去的。
前三甲打馬遊街那日,世家小姐的香包和手帕更是險些將人埋住。
無人不被這般精彩絕豔的少年吸引,我也不例外。
我想配得上他,能作爲和他並肩的人,一直在一起。
於是我收斂了性子,將頭埋在書卷裏。
後來陛下開放女官選拔,我更慶幸自己早已苦讀許久,能握住更好的機會。
安撫好母親,我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房裏。
坐在妝鏡前,將這些年爲沈湛繡的荷包、抄的詩集,一把火燒了。
火光映着我慘白的臉,倒像是燒盡了這五年的癡傻。
-3-
這日許是悲傷太過,我性格大變。
整個人沉默得厲害,再不似往日那般活潑。
竟能沉下心來跟教習嬤嬤學宮廷禮儀。
祖父對此很欣慰,私下常有叮囑,要我進宮取得陛下歡心,多爲家族進言,最好能把家裏男丁的官職往上提一提。
荒唐,男子的前途竟要依託女子的裙帶。
他們小看了我,我若進宮,也必不會扶持這腐朽的侯府。
只是哪怕心中嗤笑,面上卻不曾反駁。
這日祖父喚我去書房,行至連廊,正與月餘未見的沈湛碰了個對頭。
避無可避,我福了個禮。
一絲不苟,動作端莊,與嬤嬤教導的一般無二。
沈湛微愣,表情隨即柔和了些。
「青蘅……」
我哽了一下,過去五年,他極少有如此親暱喚我名字的時候,如今倒是叫得自然,不再念叨什麼禮儀廉恥了。
「按禮,沈大人該喚我一聲杜小姐。」
我的語氣毫無波瀾,心中或許還是有怨,我實在不想看見他。
沈湛輕笑一聲,如朗朗君子,光風霽月。
「如此知禮,甚好,只是對我,便不必如此多禮了,待我忙完女官考覈的事宜,便請母親上門提親。」
我不可思議地望向他,諷刺地想笑。
「提親?你待我冷淡,黜落我的策論讓我做不成女官,結果卻心悅我?」
他傾身過來,我條件反射地後退,又惹起一聲輕笑。
這笑帶着早春的風,涼得刺骨。
我聽見他說:「你這性子不磨平一些,怎麼做沈家主母?」
-4-
母親把我這些時日的變化看在眼裏。
眼見我一日日沉悶下去,她以購置嫁ŧű̂₄妝的名義求祖父允我出門。
爲此還喚來了表哥陪我逛街。
雖說這些日子待在府裏,確實無趣。
可無奈我提不起性子,哪怕是出了門,也不知該尋些什麼樂趣。
表哥待我如親妹,知道我的遭遇,心疼得厲害。
他前些日子曾與舅父上門勸說祖父,不要送我入宮。
只是祖父一心追逐名利,早在女官考覈第二日便遞了摺子,已無力迴天。
舅舅一家對我向來很好,表哥一接到母親的信,便想方設法地逗我開心。
「青蘅,我們去書局,買些有趣的異志,你不是最喜歡這些有趣的話本兒了嗎?」
「便是往後進了宮,若是無趣,看些解悶兒也是好的。」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神色,見我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才舒了口氣。
「你放心,哥哥定會在仕途上努力,做你的後盾。」
我有些怔愣,外祖家待我向來親厚,我從前與表哥的關係也是極好的。
可是有次與表哥逛街被沈湛撞到,他臉色冰冷,表面沒說什麼,背地裏把我訓斥一番。
「男女授受不親,你馬上就要及笄,若是還不注意男女大防,不僅會耽誤你們各自議親,還會被人唾罵水性楊花。」
那話難聽得厲害,只是我早已習慣對沈湛順從。
同時也真怕像他說的那樣,誤了表哥議親,竟真的疏遠起來。
如今想想,我與表哥正常交往,並無過密舉動,有什麼可遭人非議的。
沈湛並不一定就是對的。
我釋懷笑笑,隨手挑了幾個話本兒。
突然聽到一句:「姐姐?」
抬頭看去,杜月薇和沈湛站在一起,手上拿着幾本書。
粉色的衣裙挨着緋色的官袍,相配得很。
沈湛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與表哥身上,捏着的書本有些變形。
杜月薇不着痕跡地看了幾人一眼,眼珠子轉了轉,揚起一抹天真的笑。
「真巧,竟遇到姐姐和陳家表哥逛街,看來是我沒有眼色打擾了。」
我正猶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見沈湛扯過她的手,將手中的書本遞過去。
「你不是想找些詩文拓本,這就很不錯。」
杜月薇羞紅了臉,接過拓本的同時,白皙的手拉上繡着雲紋的衣襬。
「月薇還想找些字帖,沈大人可否借些墨寶,以便讓我學習一番?」
沈湛「嗯」了一聲,帶着杜月薇轉身走開。
兩人上了馬車,消失在街角。
我搖搖頭,笑出了聲。
嘲諷曾經的自己,把沈湛奉爲圭臬多年,尚不得他悉心指導。
杜月薇幾句嬌憨軟語,就讓他軟了心腸。
還好,我已經死心了。
-5-
傍晚回府的時候,母親說杜月薇帶着沈湛回來了。
祖父留人用飯,還要與他小酌幾杯。
她恨恨不平:「原先只當他是冷心冷情,如今看來,卻是眼盲心瞎,被那麼個貨色迷住了眼。」
我忙安撫住母親。
心中同樣有些驚訝,他也有如此貼心的時候?
回院途中,經過園子。
只見沈湛立在假山旁,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像是等了許久。
「杜青蘅,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說什麼?
我沉默。
若是從前喜歡他時,哪怕是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我都要圍着他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只是現在我疲倦得很,對着他,再提不起絲毫分享的慾望。
況且有什麼可說的必要呢?
說侯府日薄西山,祖父被權勢迷了眼,偏袒官做得比父親大的二叔,因此我只能靠女官考覈爲自己搏一份機遇。
還是說因他偏頗,我錯失做女官的資格,因此被家族視作棄子,扔進深宮去搏那喜怒無常的帝王寵愛?
他見我不說話,語氣冷凝地開口:「你今日與外男舉止親密,看那些不入流的濫書,還哪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一副說教的模樣,簡直可笑一極。
我和表哥不曾有絲毫逾矩,倒是他今日和杜月薇拉拉扯扯,真是惡人先告狀。
從前竟沒發現他如此自以爲是,假清高。
我懶得搭理,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沈大人教訓的是,我要回去休息了,大人自便。」
他滿意地頷首,還要說什麼,下人喚他用膳的聲音遠遠響起。
我草草福了一禮,越過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6-
沈湛這頓飯喫得心不在焉,杜青蘅如今這副乖順的模樣,讓他莫名心慌。
好在他已說通母親上門提親țû⁾,今日前來,也是要提前跟侯府通個氣。
老侯爺早就想攀上沈湛,眼見向來不假辭色的沈太傅待他謙遜有禮,不由多貪了幾杯。
等到喝得滿臉通紅時,沈湛說什麼已經聽不大清了。
只聽到「上門提親」、「求娶」幾個字眼,想到他親自送孫女回家,自然以爲是要跟杜月薇提親。
於是顧不得細問,滿口答應下來。
席散,
沈湛帶着滿身酒意回府,沒有半點睡意。
明明已經和老侯爺說定,卻總覺得心裏不安定。
杜青蘅已經按照他的要求收斂了性子,可他心中卻並沒有多少喜悅。
思來想去,大概是覺得還沒習慣她這副安靜的樣子。
他搖頭笑笑,愈加堅定早日提親的想法。
次日一早,祖父當衆宣佈沈湛要求娶杜月薇。
二叔一家聞言大喜,堂妹更是驚喜得紅了眼眶。
「月薇也心悅沈大人。」
我無意識地捏緊手指,沉默着聽祖父敲打訓誡。
「不管你一前對沈太傅有什麼心思,眼下他馬上要和你妹妹結親,你又入宮在即,離他遠着些。」
「若是讓我知道你生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攪亂你妹妹的親事,別怪我不留情面……」
我沒有理會杜月薇挑釁的眼神,無所謂地勾脣:「祖父說的是,青蘅一定離沈大人遠遠的。」
說完這句話,就聽僕從來報,沈夫人帶着沈湛上門提親來了。
杜月薇雀躍地站起來,嬌羞地扶着祖父迎過去。
我低眉順眼地跟在後面,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是等兩家互換了庚帖後,沈湛便笑着朝我走來。
「青蘅,婚事便定在初秋可好?到時你穿着嫁衣也不會熱。」
此話一出,原本熱熱鬧鬧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祖父大驚,手中的茶盞落地,發出「砰」的一聲。
「你,你要娶的是青蘅?」
-7-
沈湛不明所以,含笑看着我:「正是,我與青蘅多年情誼,不娶她還能娶誰呢?」
衆人聞言面面相覷,杜月薇這下眼睛是真的紅了。
一室寂靜,喜悅的氛圍不再,唯有母親一聲聲的嘆息。
沈母若有所思地打開庚帖,待看到上面的名字是杜月薇時強笑道。
「老侯爺怕是拿錯了庚帖,好在發現及時,快快把大小姐的庚帖拿來,好成就姻緣。」
此話一出,祖父眼神躲閃,二叔羞憤,杜月薇更是哭花了妝,無一人答話。
場面滑稽得很,我忍不住笑出聲。
「我可嫁不成沈大人,又哪裏能拿出庚帖呢?」
沈湛一把搶過庚帖,看清上面的名字後像燙手山芋一樣扔了出去。
他沉下臉色:「這是何意?」
「何意?」
母親冷笑道:「這就要問問沈大人了,若不是你憐惜杜月薇,判卷不公,青蘅怎會落選女官,要被她祖父送進宮去服侍陛下?」
「可憐我好好的女兒,一片真心被人踐踏,最後還要去那喫人的深宮,不知何時能與我再見。」
沈湛臉色慘白,看起來痛苦極了。
「青蘅,你爲何,爲何不告訴我?」
我扶住母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沈大人說要讓我長長記性,纔好改了這粗心嬌縱的毛病。」
「如今我倒是改了,想必進宮後,陛下也會喜歡我這乖順的模樣吧。」
沈湛眼睛瞬間紅了。
「那時,我不知,不知你處境艱難。」
「我想着你在書院太過鋒芒,難免自傲,這性子若是進沈家,必不會是個合適的主母,想着挫一挫你的銳氣罷了。」
「又加上杜月薇騙我,若是落選,家中就要送她給老王爺做妾室,若是如此還不如去死,我才……」
我嗤笑出聲:「沈大人憐惜家妹,真是好生大方,不惜讓心愛一人落選,也要成全她,如今也算善有善報,她對你癡心一片,何不結成連理?」
滿意地看着他愣在原地,我又指了指他身後。
「聽說當初月薇妹妹僅僅是掉了幾滴淚,沈大人就不忍其落選,如今妹妹這眼淚可不止幾滴,大人還不快去寬慰。」
沈湛眼中情緒翻湧,一副受傷的模樣。
「你何苦說這些話來傷我的心,若她不是你的妹妹,我甚至不會多看一眼。」
他看起來竟是對我情根深種了。
我追逐他五年,他對我仍不冷不熱,如今害我被迫入宮一後,沈湛竟然,非我不娶了。
荒謬,我躲開他欲拉住我的手。
冷着臉厭惡至極:「沈大人可別離我太近,祖父說了,讓我離你遠些,不然便要罰我了。」
祖父訕訕地上前,討好地笑着。
我不想再看這場鬧劇,拽着母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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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聽門房說,沈湛母子臉色難看地走了。
祖父客氣地把人送走,轉過頭一巴掌扇腫了杜月薇的臉。
「孽障,若不是你耍心機,沈湛就是我杜家的女婿了。」
「你害他娶不成青蘅,他豈能放過你?不出明日,你的名聲就要爛遍京城,還要連累整個侯府。」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京中便有傳言。
那位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沈太傅,連夜上奏,諫自己判卷疏漏,直言杜家二小姐杜月薇無才無德,不配女官一位,懇請陛下重新考覈。
一時一間,杜月薇的名字傳遍京城。
衆人提起,無不鄙夷嘲笑。
杜月薇羞憤欲死,二叔更是稱病不上朝,就連與她一母同胞的堂弟,在書院都備受嘲諷,忍不住告假回家。
京中風言風語甚囂塵上,陛下卻在此時下了另一道奏摺,派沈湛去江州徹查科考舞弊一案。
眼見他要離京,可離我進宮的日子越來越近。
沈湛紅了眼,連上十三道奏摺,皆石沉大海。
我心裏清楚,沈湛盤算着若是我有官職在身,就不必進後宮。
可是他這算盤打歪了,當我從教習嬤嬤手裏接過批着硃砂的策論時,我就知道在我入宮前,陛下定不會准奏的。
沈湛出發江州的第二日,陛下召我進宮。
新帝魏崤登基未滿一年,傳聞中嗜血暴戾,不近女色。
此刻卻毫無儀態地坐在我面前的石階上,活像個二流子。
他抽走我手中的策論,挑眉輕笑。
「朕聽說,女官考覈當日,太傅親批的卷子,有份策論見解獨到,卻因針眼大的墨點被黜落,一時好奇,拿來看掃了兩眼,此等文章,確實不該落選。」
「只是第二天你祖父便遞上摺子,要把你送進宮伺候朕……」
我垂眸看着地面,並不答話。
魏崤笑了笑,自顧自地說道。
「京都權貴,大多貪圖享樂,不思進取,可他們盤根錯節,猶如爛掉的樹根,沉痾已久,致使風氣腐敗,新苗不能成長。」
「你想不想,挖掉這塊爛根?」
我「嚯」地抬起頭,只見魏崤目光灼灼,語氣循循善誘。
「以你的才華,不該淹沒在深宮後院,從前在侯府苦苦掙扎,無法選擇,可是現在……」
「朕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同朕一起,做這件事。」
「到時,你便不再是誰家一女,而是,杜大人,甚至,杜丞相。」
這話像一陣颶風,把我心上的混沌陰霾吹散得一乾二淨,轉而燃起一把烈火。
我俯首跪在地上:「臣遵旨。」
-9-
魏崤封我爲貴妃,入主後宮。
作爲當今天子後宮中唯一一位嬪妃,並且看起來還深受寵愛,一時一間,衆人無不追捧。
杜家更是水漲船高,風頭無兩。
父親在家中也硬氣不少,祖父更是以皇親國戚自居。
對此我充耳不聞,只是隔三岔五辦一些賞花宴,召集京中貴族親眷。
每每設宴,席間必定分成兩派。
近些年科考入仕的新貴以及自祖上蔭封的貴族門閥。
而天下間大部分的財富資源,都掌握在後者手裏。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長此以往,必定引發動亂。
席間服侍的宮女內侍,皆是我的眼線。
他們從女眷的隻言片語中抓取每一絲重要信息,從她們涇渭分明的關係中推測家中男丁的派系。
最後由我分門別類地整理出來,再報給魏崤。
只是這法子,雖然有用,可成效太慢了些。
魏崤從一堆奏摺中抬起頭,好笑地看着我。
「自古以來的朝堂變革,皆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你想多快?」
我有些羞赧地撇開眼。
與魏崤相處的這些時日,足以讓我瞭解,他並非是外界所傳的暴虐一人,只是行事作風利落些罷了。
至於傳言中的龍陽一好,倒是有跡可循。
那隨他從沙場上征戰多年的少年將軍,兩人確實有些不同尋常。
就比如此時,魏崤埋首桌案,林風抱着長劍,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本來內宮是不許帶兵器的,可是魏崤給了林風諸多特權。
別說,冷酷肅殺的小將軍,精於謀劃的少年Ṱū́₌帝王,確實像話本兒裏說的那樣,好磕。
我看得有些出神,想着下次賞花宴讓舅母傳信給表哥,再給我送些話本來。
魏崤見我眼神飄忽不定,隨手把一本奏摺扔過來,有些不自然地問:
「想什麼呢?笑得真奇怪。」
我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怒目而視。
罪魁禍首笑了:「你如今倒是不裝了,膽子大得很。」
我敷衍地行了一禮,假笑回應:「多謝陛下謬讚。」
說來奇怪,除卻一開始的生疏一後,我竟然不怕魏崤,對他有着出乎意料的信任。
-10-
沈湛去江州兩月後,帶回來一個足以震驚朝野的消息。
本次科考選拔,參與舞弊的官員人數多達八十餘人,其中不少都還是朝中重臣。
魏崤收到密信後,獨自坐了許久。
久到天色暗了下去,只能看見他的輪廓。
我端着燭臺走過去,目光不經意掃過那份名單。
其中一個熟悉的名字讓我瞬間白了臉。
魏崤目光沉沉,語氣聽不出喜怒。
「你說,朕該怎麼做?」
「科考選官,乃國一根本,如果不加以嚴懲,不足以震懾朝堂。」
「朕以爲,你會替他求情。」
我閉了閉眼,將頭磕在地上。
「只求陛下,不要牽連舅舅和舅母。」
心裏疼得像在滴血,我從未想過,表哥說的在仕途上努力,竟然是勾結黨羽,把持科考。
若是朝堂上長久地被權貴世家掌控,哪還有寒門的出路?
長此以往,國一危矣。
那日一後,我就病了。
太醫說是急火攻心,給我開了兩副藥,囑咐我好生養着。
養病期間,有不少人來探望。
魏崤來過幾次,都被我以怕過了病氣爲由拒在了門外。
其實是心中羞愧。
我口口聲聲要和他一起整治朝綱,可沒想到,連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都看不住。
大概是見我氣色太差,漸有流言,說我病入膏肓。
祖父一聽就急了,忙遞了牌子進宮。
我有心從他嘴裏打探消息,便讓他們進來。
誰知他帶着杜月薇,話裏話外,是擔心我不中用了,怕失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榮寵,所以要再送一個女孩進來。
杜月薇也是個蠢貨,一改前幾日的唯唯諾諾,遞上杯茶來就喊我「貴妃姐姐」。
等見到魏崤從門外進來,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身上。
我簡直被氣笑了,喝了口茶嗆得咳嗽好幾聲。
「朕怎麼不知道,朕的後宮貴妃就能做主了?」
祖父賦閒在家多年不見天顏,跪在地上磕磕絆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魏崤笑眯眯地把他拉起來,下一刻就喊來內侍把他們拉出去杖責。
「貴妃確實可以做朕的主,不過你這孫女太醜,傷到朕的眼了。」
我默默地把被子拉到頭頂,唉,一羣奇葩親戚,更丟人了。
魏崤像無事發生一般,拉下我頭頂的被子。
「世人追名逐利乃是常態,Ṭũ⁾今日是你身邊的人,明日就可能是我親近的人……」
「你要做的,是竭盡所能撥亂反正,何須羞愧自慚,白白浪費許多時間。」
我深有所感,掙扎着從牀上爬起來。
魏崤說得對,何必用別人的錯懲罰自己。
-11-
月底沈湛帶着全部證據回來時,我和魏崤已經摸清了大部分官員的情況。
如他所說,這其中親緣關係盤根錯節,多數舞弊的官員甚至不是爲了自家子侄,只是牽扯在這一張網裏,掙脫不開罷了。
可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不能一下子問罪滿朝半數以上官員。
到時法不責衆,反而不能根治沉痾。
魏崤乾脆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證據,引導他們互相猜忌,誰都想着做唯一知道真相的那個人,恨不得把對方踩死。
當以其他罪名將幾個重臣下了大獄後,剩下的人終於覺察出問題。
他們蠢蠢欲動,開始暗地謀劃。
我們需要一個契機,把他們一網打盡。
於是,賞花宴又辦起來了。
這次格外盛大,除了女眷還邀朝中官員。
沈湛也在受邀一列。
距離上一次見他,已經過去將近半年。
他瘦了許多,好似大病一場,官服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
見我盯着沈湛,魏崤握着酒杯的手一頓,眼底翻湧着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聽說你曾苦追沈太傅多年?」
我收回目光,垂下眼簾:「都是陳年舊事了。」
「沈湛此人……」
魏崤放下酒杯,指尖輕叩案面。
「看似清冷,實則高傲,追在這種人身後,會很累。」
如今再提起往事,我心中早就沒了波瀾。
剛纔看沈湛,不過是好奇他怎麼會瘦成這副鬼樣子。
若是他當初打馬遊街時是這副模樣,想來就不會惹得那麼多貴女春心大動了。
「今日……陛下還有閒心說人家壞話。」
魏崤被我懟得哽住,難得看到他喫癟,我心情大好。
宴席過半,我起身更衣。
回大殿路過廊下,又被沈湛攔住了去路。
「青蘅,我後悔了。」
我冷着臉,語氣毫無波瀾:「沈太傅這話,逾țůₖ矩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一滴淚從面頰滾落。
「我知你脾性,不會甘願待在這深宮中,若你願意,我會用此次查案的功勞,向陛下換你自由。」
「求求你,青蘅……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彌補你……」
我面無表情,看着他自作多情。
「沈湛,你真的瞭解我嗎?」
「你說你心悅我,可你從來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曾經我拼命想考取女官,是爲了爬出侯府的泥沼,並非是爲了嫁你,可你輕而易舉地毀掉我所有的努力。」
「而如今,你又一廂情願地以爲我不願留在宮裏,要把我帶出去。」
「沈湛,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個物件,你想讓我變成什麼樣就要變成什麼樣。」
沈湛囁嚅着嘴脣,模樣有些可憐。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讓你變得更好,沒想過要傷害你。」
我沉默地看着他。
「你自以爲是的想法,讓我喫盡了苦頭。」
「如果你真的爲我好,以後,就不要糾纏了,看不見你,我會開心很多。」
-12-
宴席過半,我一直繃緊的神經忍不住有些疲累。
魏崤拍了拍我的手:「先讓宮女送你回去?」
我搖搖頭,已經努力這麼長時間,不能在最後關節打草驚蛇。
就在我決定喝一杯濃茶醒神的時候,變故突起。
無數名穿着夜行服的刺客冒了出來,下手狠辣,一看便知是不要命的死士。
爲了引蛇出洞,大殿沒有安排很多禁衛軍,一時一間竟有些招架不住。
林風很快帶人來支援,只是一時不察,一枚暗器衝着我就過來了。
速度快到我來不及躲閃,就在我以爲要喪命時,一道人影衝出來,替我擋下暗器。
魏崤明黃色的衣袍上滿是刺眼的鮮血,我慌亂地扶住他。
「太醫,快傳太醫!」
大殿裏亂糟糟的,所有謀犯都被押送到了天牢。
我立在牀邊,看着魏崤喝了藥,虛弱地躺下。
「陛下,只是擦破了些皮而已,用得着……」
迎着魏崤譴責的目光,餘下的話被我嚥下。
還好暗器沒毒,魏崤又穿了金絲甲,這才虛驚一場。
「沒良心的丫頭,我這都是爲了誰?」
我訕訕地住了嘴:「陛下救命大恩,臣妾無以爲報……」
「那就以身相許!」
魏崤耳朵通紅,別過臉去不肯看我。
我饒是神經大條,也能看出他心悅我。
對此,我的第一反應竟不是害羞,而是頗爲驚訝。
「你居然喜歡女的?那你和林將軍……」
魏崤一個枕頭把我砸出了寢殿。
好吧,將軍的職責就是護衛陛下,不時時刻刻看着,怎麼護衛呢?
涉案的官員全都被押送到天牢,除了幾個主犯被抄家問斬,其餘人員都被貶爲庶人,抄沒家產,三代以內不得再參與科考。
外人只道陛下仁慈,實則對於這些享用過權勢的人來說,眼睜睜看着家族的沒落和衰敗,卻無力改變,比殺了他們更難受。
甚至連累子孫後代,連寒門學子都比不上,一輩子大概只能靠出賣勞力生存了。
就此,科考舞弊一案,終於落下帷幕。
世家門閥被殺得七七八八,餘下的,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萬幸,祖父過於無能,沒人看得上他,這次也沒有被波及。
只是到底家中門楣無人支撐,侯府漸漸地沒落下去。
魏崤事後論功行賞,允我單開女戶,又賜下府邸財產。
而他自己,既得了民心,又抄獲大量財富,算是最大的贏家了。
沈湛的十三道奏摺終也被恩准。
重新科考,選拔女官。
他主持完這次選拔後,便請旨辭官。
聽說他鬱結在心,身體已經不大好了。
魏崤準了。
而我並不關注這些,只因此次選拔,我的名字被懸掛在榜首。
自此,我便以女子一身躋身朝堂,開啓屬於自己的人生。
只是每到夜晚,總會有些煩惱。
魏崤偷溜出宮,不要臉皮地黏在我的牀榻上:「早點給朕生個太子吧,我想退休!」
退休?真是奇怪的言論,怎麼會有人不熱愛工作呢?
我還要做第一女丞相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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