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腹爲婚的駙馬愛上了一個孤女。
爲了娶她,他不惜觸怒父皇,在殿前跪了許久。
孤女則在宮門口攔住了我的馬車。
「請公主成全我和霖郎吧!」
「真愛可抵萬難,從不關乎身份、地位、貴賤、門第。」
「公主生來高高在上,什麼都唾手可得,唯有感情不能強求。」
「而我只是一介孤女,孑然一身,只要霖郎。」
她的頭磕在青石板上,有着孤注一擲的勇氣。
我傷心欲絕,遠赴邊關。
三年後,我得勝班師回京。
卻聽說他要那孤女自請下堂。
-1-
時隔三年大勝北狄,皇兄急召我回京,留大部隊清理戰場。
皇命不可違,並且留了期限,我只能先行一步。
慶功宴上,我見到了林霖,父皇生前曾爲我定下的駙馬。
三年前,他愛上了上官晴,一個父母亡故上京尋求庇護的孤女。
流言蜚語傳遍京城,林霖迫不及待要將她納入府中,父皇震怒。
罰他在殿前請罪。
那天,京城初雪,冷風刺骨。
他在殿前跪了多久,上官晴就同樣在宮門外等了多久,她冒死攔住了我進宮的馬車。
「請公主成全我和霖郎吧!」
「真愛可抵萬難,從不關乎身份、地位、貴賤、門第。」
「公主生來高高在上,什麼都唾手可得,唯有感情不能強求。」
「而我只是一介孤女,孑然一身,只要霖郎。」
「即使叫我爲妾爲奴也甘願。」
她一邊說,一邊把頭往青石板上磕,字字句句,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孤注一擲,不是誰都有這樣的勇氣。
我倒是有些佩服她三言兩語,就把兒女私情變成階級對立。
她衣着單薄,額頭上滲出的血和地上的污雪混在一處,好不悽慘。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開始指指點點,他們將自己代入同情弱者,言語間多有指責我仗勢欺人、霸道無理。
待我趕到殿前時,林霖已凍得臉色青白,渾身發抖,卻仍不改口,背影裏都透着執拗。
大雪浸溼了我曾經送他的披氅。
也凍住了我的心。
我那時不明白,怎麼上官晴出現短短幾個月,就能抵過我們十幾年。
母妃早逝,我被父皇親手教養,滿京城的兒郎任我挑選,是林霖追在我身後,哄我,寵我,縱我,才引得我立了他爲駙馬。
若不是邊關生亂,人心惶惶,我們早就該成婚了啊。
不甘和委屈險些讓我失去了理智,我一遍遍問自己:「長寧,你輸不起嗎?不過一個男人罷了。」
不,一個男人而已,根本談不上輸字。
這樣見異思遷,薄情寡義之人,根本不配爲我長寧駙馬。
於是我將求來的退婚聖旨交給林霖,告訴他:「你如願了。」
林霖抬頭定定看了我一眼,如墨的眸子裏看不清情緒,顫顫巍巍地起身,一步步向宮外走去,再沒回頭。
那時我尚不知,我不過是他上位的墊腳石,利用完了當然就該棄之如敝履。
-2-
慶功宴上,觥籌交錯,笙歌曼舞。
許多官員偕夫人入座,其中不少是我離京前的手帕之交。
林霖就坐在皇兄下首,與我面對面,三年不見,黼衣方領,清貴逼人,並深得皇兄信任,成了掌管京城邊防的提督大人,沒人再說他是日日跟在公主身後的「小駙馬」了。
但我也不是那個父皇突然崩逝,失去靠山,不得不遠走京城的落魄公主了。
如今漠北一半兵權盡在我手,也怪不得皇兄着急讓我回京。
孤身一人的林霖清冷如謫仙,有好事者竊竊私語:「聽說上官晴身子不好,去了京郊的莊子裏調養,早就閉門不出了。」
衆人都猜測,這是林霖怕我給上官晴難堪,刻意叫她躲避風頭。
或許是察覺到我打量的眼神,林霖向我遙遙舉杯「賀長公主得勝歸來。」
殿內一靜,不少人目光流轉。
他這般輕描淡寫,彷彿往事都如過眼雲煙,我若不接就顯得小肚雞腸,耿耿於懷。
可我還真不想給他這個面子,垂下了眼,視若無睹。
當年的風波過後,不少人爲他們題詞寫賦。
他ţṻ⁻們說林霖與上官晴突破世俗,情比金堅。
與此同時,我成了這段感天動地愛情裏的反派,權勢壓人,一廂情願,面目可憎。
「堂堂公主居然不如一個孤女,她該有多差勁啊。」
「是不是她貌若無鹽,要不然就是德行有虧,私下裏說不定……」
流言越發離譜,我的名聲幾乎毀了。
不管我曾經帶頭布衣施粥,救濟百姓,還是我的騎射學識都遠超各位皇兄。
哪怕我貴爲公主,婚嫁也是評判我的唯一標準。
就像評判這世上千千萬萬的女子一樣。
但無論如何上官晴身份卑微,當不得林霖的正頭夫人。
林國公親自上殿請罪,說管教不嚴,涕淚縱橫。
反而是父皇下旨要他們儘快完婚,以正妻之禮,「什麼碗配什麼碟,合該共度餘生。」
倉促間無媒無聘,上官晴僅僅一頂小轎進了國公府的大門。
全京城都知道這是皇帝愛女心切,要出口氣。
婚宴冷清,幾乎沒人到場。
但父皇本就年老精力不濟,氣急攻心之下,身體竟一日不如一日。
那日接了邊關加急的戰報之後,更是生生嘔出了一口血,突然崩逝,未來得及留下隻言片語。
父皇成年的子嗣不豐,最後繼位的是一直與我不對頭的三皇兄。
他爲人低調沒什麼存在感,但對我有天生的敵意和反感。
我猜大概是因爲他的生母當年只是母妃身邊的洗腳婢,趁父皇酒醉爬上龍榻,生下龍子之後被賜死,他也因此備受冷落。
而我被父皇帶在身邊,言傳身教,視若珍寶,自然受人嫉恨。
他拿着一封不知真假的遺旨,得到了朝中半數人的支持,登上了皇位。
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加封林霖。
我後知後覺,駙馬身份方便出入宮廷,接近父皇互通消息,收買的宮中內侍不在少數,皇兄有他相助,如虎添翼。
他們以父皇需要殉葬爲由,殺死了很多人,有一直看着我長大的福公公,也有母妃留下的舊人。
太師莫名暴斃,與我交好之人幾乎都受到了牽連。
只因他們都是林霖無法收買的人。
父皇葬儀上,人人都知道我被新皇不喜,刻意與我保持距離。我遲緩地、一點點抬起頭來,望向遠處被衆人恭維的林霖,胸口憋悶得幾乎不能呼吸,一股涼意從背後升起。
他對我不僅僅是變心,還有愚弄和利用,這滋味並不好受。萬丈深溝終有底,唯有人心不可測。
在一衆虛情假意的嗚咽哀嚎中,人人都在悲慼,只有我痛入骨髓。
如今想一笑泯恩仇,哪有那麼好的事?
氣氛一時之間僵持住了,林霖臉上露出幾分無奈,就好像我在賭氣、無理取鬧一般。
一直作壁上觀的皇兄開口打破了沉默:「長寧得勝歸來,可想要什麼賞賜?」
不過是試探罷了。我頓了頓,搖頭說:「已無所求。」
我自小受百姓供養,府宅華服樣樣不缺。父皇曾對我耳提面命:「食民之祿,忠民之事。」
更何況三年戰役,眼下國庫空虛,百廢待興。
官員們紛紛讚我深明大義,巾幗英雄,殿內瞬間又熱鬧了起來。
皇兄的臉色算不上好看,下一句話,讓氣氛再次跌至冰點。
「長寧年紀不小了,婚事不能再拖了。」
我抬起頭,看向似笑非笑的皇兄:「那不如就賞我自由婚配的權利吧。」
林霖手一頓,杯盞相撞發出叮噹的響聲,向來不動聲色的提督大人,眼神里閃過一道光。
這京中人心詭譎,世家大族關係盤根錯節。
我的婚事成了皇兄棘手的難題,倒是有趣。
-3-
宴會結束後。
馬車出了宮門,一路上沿街百姓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臨近年關,大家忙着採買年貨。
我掀開車簾,看着人間煙火氣,心裏一片熨帖。
丫鬟連翹也說:「前兩年邊關打仗,京中百姓也人心惶惶,就沒過個好年。」
我突然就覺得,這三年值了。
剛去時,軍中反對聲不少,他們賭我撐不過三天。
可我看到那封沾了父皇血的戰報後,就決定了我要來,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
從京城到邊關,整整四千裏,越靠近關外,越觸目驚心。
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寒冬臘月衣不蔽體,背井離鄉家破人亡。
我已經沒什麼可失去的了,輸了死在戰場上也不丟人,贏了遲早我要殺回京城!
我和士兵們喫一樣的飯,受一樣的凍,流一樣的血。
刀槍不長眼,身上更是新傷添舊傷。
生生將京中養出來的細皮嫩肉褪了一層皮。
用事實證明了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拖後腿的。
-4-
不多時,馬車進了府,院中斜倚着一棵樹,光禿禿的枝丫歪七扭八伸進了隔壁的院裏。
我這纔想起,隔壁是林國公府。
當初爲了離林霖更近些,我癡纏着父皇將林府旁的府邸賜給我當公主府。
哪怕它的規格並不合適,做公主府甚至ṭű₀有些寒酸。
不少人笑話我,一刻也離不開林霖,當然事實也是如此。
我常常等到深夜,爬上樹縱身一躍,那邊就會有一個少年穩穩接住我,眼神里全是縱容我胡鬧的寵溺,寂靜中,尚能清楚地聽到他亂了幾分的心跳。
跟在身後的連翹看我陷入回憶,欲言又止。
「其實林駙——林提督如今步步高昇,與那上官晴身份越發不匹配,林老太君早就不滿,有休妻再娶的意思。」
「如今公主軍功在身,剛剛又有皇上承諾,要是——」
連翹邊說邊觀察我的反應,我臉色一沉,她便說不下去了。
要是什麼?
要是我令林霖休妻娶我,恐怕也沒人敢說什麼嗎?
從今天宴上來看,像連翹這樣想的人似乎不在少數。
只是我沒想到有一人除外。
程將軍家的老幺程柒。
程家滿門武將均在前線,只有程柒留在京城。
邊境起亂時,他才十二三歲,人還沒有馬高,吵着要參軍,最後被鎖在家中。
這些年獨得程母偏寵,性子有些天真跳脫,和我寡言少語的冷麪副將程叄完全是兩個極端。
我進京僅僅兩日,他已經攔了我三次,吵着要聽邊境打仗還有他父兄的英勇事蹟。
我看着與程叄相似的一張臉在我面前嘰嘰呱呱,頭疼地撫了撫額角,還是安靜些好。
不過看在他哥曾把我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的份上,忍忍吧。
當初要不是程老將軍主動接納,我也根本無法在軍中立足。
「我知道你在殿上求情,是爲了我哥是不是?」他神祕兮兮地小聲說,「我哥就給娘寫過兩封家書,都有提及你,說你次次都在頭陣,振奮軍心,否則——」
我挑了挑眉,程叄從來吝嗇誇我,這倒是有些意外。
他還在喋喋不休,絲毫不知最近京城都在傳,我看上了程家老幺,要喫嫩草。
-5-
只是這傳言四散,有鼻子有眼,倒讓某些人坐不住了。
院中樹影晃動,窗欞發出輕微的聲音,能察覺到一道身影慢慢靠近,帶着還未散去的寒意。
我凝神,聽着微不可聞的腳步,黑暗中迅速出手,短箭刺入血肉的聲音後,一聲熟悉的悶哼響起。
是林霖。
「提督大人,深夜爬樹翻牆來訪,怕是不太合適吧。」我攏了件外衫,冷淡開口。
「長寧,叫我林霖。」他手捂着肩膀,神情隱忍又痛苦,聲音微顫沙啞,倒是有幾分悽美,也有幾分刻意。
一點小傷而已,矯揉造作。
「我倒是覺得提督大人這個稱呼更合我意。」
「你還在怨我,長寧,我們不要賭氣了,好不好。」他眼眶微紅,不去唱戲真是可惜了。
其實離京前一晚,林霖曾找過我,也是在這樣淒冷的冬夜,翻窗而入。
向我解釋了他這麼做的緣由。
他看似是在反抗我們的婚約,其實是在反抗自己的命運。
林霖自小聰穎好學,比他愚鈍體弱的大哥不知強了多少倍。
但國公府的爵位是他大哥的,他的身份只能是我長寧的駙馬,沒有實權,不能入仕,做一輩子富貴閒人。
我第一次直面他溫潤皮囊下的狼子野心,他的不甘和抱負。
他說對上官晴都是利用,只想撇清駙馬身份儘快入朝爲官,輔佐皇兄。
他說等父皇喪期一過,皇兄已經同意,我主動放棄公主頭銜,他讓上官晴下堂,我們又能和好如初。
他說他讓我做誥命夫人,比落魄並且被新皇不喜的公主更加風光。
他算無遺漏,一步步將事情走到今天這個結果,卻唯獨沒有考慮,我經歷的痛苦和背叛都是真的,受到的嘲諷和謾罵是真的,被利用和欺瞞也是真的。
我以爲我至少能得到一句抱歉,可是沒有,他在訴說他的苦衷、野心和圖謀,唯獨沒有對我的歉疚。
林霖急切地要我給出肯定的答案,府外埋伏的暗衛蠢蠢欲動。
皇兄無非是想讓我放棄皇室身份,做尋常婦人困於後宅,對他再無威脅。
你們真把我當傻子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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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不成你真的看上了那個毛頭小子?」見我沒有承認,他放下心來繼續開口。
「我從前說過的話還算數,只有你才配做我林霖真正的夫人。」
「你在殿上所求自由婚配,皇上也已默許,念在你平定有功,可保留公主身份。」
「只是——」
「只是什麼?」林霖頓了頓,捂着傷處,十分爲難地說:「只是如Ţū́ₔ今漠北的部隊一半聽你號令,須得如數交出,皇上才能放心。」
滿室的霧氣消散了個乾淨,從心底裏湧上來的厭煩讓我有了殺人的衝動,在戰場上待久了就是這樣,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殺意。
我將牀頭的夜明珠捏在手中把玩,沒忍住,徑直投向那張林霖喋喋不休的嘴。
十分,這下準頭正好,安靜了。
他嘴裏的夜明珠,是這屋裏唯一的光源,映着臉發出瑩瑩的光,滑稽又狼狽地看向我。
「不管你說沒說完,該我說了。」
「聽好了,我所求婚約和你沒有丁點關係。」
「你的夫人誰願意當誰當,讓狗當都行,我長寧沒興趣。」
「來人,把他給我扔出去。」
他想要繼續說什麼,卻只能發出嗚咽聲,隨着重重一聲響,被扔到了林府外,暈了過去。
第二日一早,才被下人發現,聽說嘴裏含着夜明珠,口涎流了一地,身上血跡斑斑。
有人猜測,這林提督怕是私下裏有些不爲人知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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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爲林霖丟了面子,會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卻越挫越勇。
乾脆走起了死皮賴臉的路數。
開始日日隨行,甚至揚言他當年被上官晴蠱惑,鬼迷心竅,如今幡然醒悟,我纔是他一生摯愛。
程柒甚至被找了個妨礙公務的由頭,關了禁閉。
日理萬機的提督大人像是擾人的蒼蠅,陰魂不散,讓人心煩。
恐怕情深是假,監視是真。
看來還是有人不放心。
昨日,我剛得到消息,程叄帶領進京的軍隊被攔在了京畿一百里開外,進退不得。
其中有不少年老體殘的傷病,得不到及時救治,每天都有人去世。
屍體堆積在一處,只能就地掩埋,若是引發疫病,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在戰場上留着最後一口氣回來,卻被拼死保衛的帝王攔在了家門口。
何其諷刺?
京城的局勢越發緊張,林霖是打定主意寸步不離地監視了。
罷了,不爭也得爭。
況且這東西本來就是我的。
我的態度看似被一點點軟化,畢竟是從小長大的情誼,林霖刻意不去提三年前的風波,而是回憶往昔。
那時我仗着父皇寵愛,作天作地沒少闖禍,受罰時都是他攔着,替我開脫,處處忍讓。
宮裏內外都說我挑了個好駙馬,可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好呢?
他用這假象矇騙了所有人,那些回憶早就褪了色,變了味兒。
我捏着棋子,沒忍住開口:「你不忙嗎?」
「你更重要。」
呵,是我手下的兵權更重要吧。
我按下心中的憎惡,冷不丁地開口問他:「上官晴你打算怎麼處置?」此話一出,幾乎代表着我已經鬆口,有人該讓位了。他望着我手下殺機盡顯的棋局,有些猶豫。。。
畢竟三年夫妻,上官晴處處以他爲先,甜言軟語,總是有些柔情蜜意的。
更何況據我查探,上官晴此時有孕在身。
送她去莊外,一開始也是爲了避人耳目養胎。
沒過兩日,傳出了上官晴被休棄的消息,但這顯然並不能讓我滿意。
人若不逼入絕境,怎麼能爲我所用呢?
我開始接觸京中其他兒郎,並想辦法把程柒放了出來。
日日在酒樓設宴,來往的都是京中權貴,還鬧出幾樁風月事,惹得人們議論紛紛。
有了這熱鬧錶象掩蓋,才方便我聯繫父皇太師留下的舊人。
僅僅三年,朝中勢力就被重新洗牌。
知己知彼,勝算才大。
林霖幾次上門都被我拒之門外,有些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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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京郊的林家莊子就起了一場大火,上官晴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我這才見了林霖一面,他迫不及待要把我們的婚事提上日程,催促我交出兵權。
臉上不僅沒有半點夫人新喪的悲傷,反而不甚在意:「她從未上林家族譜,其實根本算不得林家婦,不過是一個孤女,死了就死了。」
「享了三年榮華富貴,也算沒有虧待她。」
甚至連林府都沒有喪儀,就彷彿這個人從未出現過。
我突然想起當初上官晴不顧一切攔下我的馬車,說他們的感情無關身份貴賤。
「出來吧。」我看向屏風後微顫的人影。
她一手護着六個月大的肚子,艱難地向我行禮,已經從死裏逃生的驚惶中冷靜下來了,只是聲音哽咽:「多謝公主救命之恩。」
正是上官晴。
「免了,方纔你可都聽到了。」
她沉默良久,抬起頭來道:「公主直說吧,您想要我做什麼,我又能得到什麼?」眼神里還是當初熄不滅的野心,只是多了一絲偏執的恨意。
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我要林霖書房裏京畿的邊防圖,並不想打草驚蛇。」
「而世子娶妻久久無子,你肚子裏的孩子是林國公府下一任世子。」
「無論男女。」
她猛地抬起頭,甚至直視我:「你真的能做到?」
「我長寧向來說到做到,你是信我,還是信那個殺妻棄子的。」
此時上官晴應該明白,林霖骨子裏從未改變,他只把女人當做上位的資本。
對他來說,有情有義,怎麼比得上有權有利。
其實當初上官晴的目標是林霖的大哥,國公府的世子,爲人老實木訥又心善,想必會善待妻妾。
林霖是板上釘釘的公主駙馬,她怎麼敢肖想。
只是後來林霖有意接近,京城中又莫名傳出了他們的風言風語。
她不可避免地入了局。
一步步被牽引着走到了今天。
在這陰詭京城中,誰都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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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林霖的婚期被定在下月初二,儘管倉促了些,倒是個好日子。
他不再每日癡纏,反而是林老太君開始頻頻邀我入府談心,談論話題都是家長裏短,孝順公婆。
公主甘願放棄兵權嫁入林家的消息傳遍了京城,連帶着林老太君腰桿都挺直了幾分,又仗着自己是長輩,開始說教。
「打打殺殺的事還是得交給男人幹,女人終究還是要回歸後宅,相夫教子,操持家裏。」
「今時不同往日,你是公主,霖兒也是京城提督,沒有誰高攀了誰一說,以後早起請安——」
我摸着手心磨出來的繭子不說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好在林老太君年紀上來了,沒說兩句就有些累,林母見狀適時打斷,帶我參觀起了林府。
僅僅三年,府中已經大變樣,亭臺樓閣無一不精巧,窮奢極侈,早已超過了國公府的規格。
「婆母她就是這樣,公主不要往心裏去。」她一邊嘴上安撫,一邊把我往林霖的院子裏帶,「公主日後嫁進來,可以先看看有無需要添置的。」
明明我的公主府僅有一牆之隔,卻默認我會隨林霖屈居在這林府的東院。
和當初父皇在位時恨不得把我供起來,截然相反。
連翹氣不過帶着下人,將這院子幾乎翻了個底朝天,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身材臃腫的侍女,偷偷靠近了書房。
林霖生性謹慎,要件必有備份,書房必有暗室。
奈何防不住上官晴是個有心之人,其中機關精巧早就被她摸透。
連翹開始日日帶着人往東院裏添置東西,在林霖看來倒是我心急想早日嫁入林府,並未多疑。
上官晴把復繪的圖紙交給我時,還有意外收穫。
那接下來的行動更是名正言順。
林霖像是要彌補當初迎娶上官晴的Ţûₚ冷清,這次準備的排場極大。
他現在不僅僅țŭ̀₆是駙馬,還是皇上身邊第一紅人,手握重權的林提督。
「其實他只是爲了滿足自己的虛榮,你不必傷懷。」我走到上官晴背後說道。
如今她已經有七個月,面容憔悴,搖了搖頭望着窗外開口:「我只是有一點想不明白。」
「公主爲何要幫我,若不是我——」自古以來,女人好像都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如果林霖沒有給她機會和希望,僅憑她一人如何成事?
她只是想抓住一切往上爬罷了,又有什麼錯呢?
「沒有你,還有王晴、張晴,安心待產吧,不必憂思。」
-10-
這時距離婚期已不剩三日,程柒還是沒忍住,闖進公主府找我要說法,上躥下跳。
「嫂嫂開門,我是我哥!」他身着戎裝,拿着一把紅纓槍,乍一看,真的和程叄有八分像。
「是不是林霖那廝逼迫你,今天我就要替我哥——」還未說完就要往林府衝去。
看夠了猴戲,我連忙攔下他演了一場公主戲弄少年郎、始亂終棄的戲碼。
程柒受了刺激,憤憤離去,卻是一路向北。
-11-
而皇兄下旨,特地要我從宮中出嫁,以示恩寵。
教習禮儀的嬤嬤寸步不離,且腳步穩健,都是練家子。
婚禮當天,迎來送往的都是當今權貴,公主嫁提督,當朝從未有過先例。
臣民同樂,甚至連守城的將士都能分得一杯喜酒。
皇兄親臨,當了證婚人,拜堂過後,我緊緊攥在手中的兵符就該易主了。
若是沒猜錯,之後等待我的應該就是婚後暴斃,死不瞑目。
透過蓋頭,眼前的所有都看不真切,鮮紅一片反而像極了戰場上的流血千里。
迎親的鑼鼓就像是進擊的號角,讓人心生戰意。
好在這裏足夠熱鬧,可以掩蓋三千精銳自城門而入的動靜。
直到他們團團包圍林府,權貴們四下逃散,皇兄勉強保持鎮定,大概想不明白,他們明明被阻擋在百里之外,怎麼會悄無聲息地繞開兵防入城。
爲首的是程三,許久不見,他臉還是那麼臭。
我鬆了一口氣,丟棄手中紅綢,褪去金釵,拿起長槍,高舉兵符。
身後將士們臉上皆是肅穆,與這熱鬧的氛圍格格不入,都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以一當百,只要我一聲令下,就可血洗林府。
其實這些將士大都是由京城派往邊疆的,阻攔他們的人包括守城的士兵,不少是以往一起並肩作戰的兄弟。
因爲戰爭已經死傷太多,我無法讓他們自己人揮刀相殺,只能如此迂迴。
有時候恰恰是殘酷過後的一點點良善,更能讓他們死心塌地。
有了京畿防衛圖,繞開防線,不費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即可直搗黃龍。
守城士兵們的喜酒中也被摻了蒙汗藥,入城如入無人之境。
其實勝負已分。
-12-
「交出遺旨,饒你不死。」我揮槍指向喜綢另一端的林霖,他怔愣在原地,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頃刻化爲烏有。
「長寧,你要造反嗎!」皇兄還在遮掩,「什麼遺旨,來人護駕!」
死而復生的上官晴從密室中拿出遺旨,當衆宣讀,我纔是應天承運之人。
衆人一驚。
此時林霖回過神來,似乎認清了形勢。
當初的遺旨留有備份,假的被毀,真的就是剛剛上官晴所念,此話一出,不僅皇兄坐不住了,甚至滿室譁然。
熟知父皇筆跡的大臣接過遺旨,確認無誤,是父皇親筆所書。
「真正造反的是皇兄纔對。」
「當初皇兄夥同林霖假造遺旨篡位,其罪當誅。」
「衆卿可有異議?」滿朝權貴皆在此,唯唯諾諾不敢言。
皇兄已無力迴天,當場被賜毒酒。
我特意挑了斷腸散,會讓人眼睜睜看着自己從內裏一點點腐爛,生生痛死。
衆臣親眼目睹原本高高在上的帝王從咒罵求饒再到滿地打滾,最後嚥氣,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無不膽寒心驚。
-13-
只是武力可鎮壓見風使舵、審時度勢之輩,卻攔不住自詡高潔、固執己見之人。
我被一衆老臣攔在宮門外,其中不少已經致仕,垂垂老矣。
靜默在宮門不肯相讓。
我突然就明白了,爲什麼父皇的遺旨祕而不發。
是因爲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對,這條路比想象中難走多了。
他們心知肚明皇兄篡位,卻保持緘默,如今卻肯站出來發聲。
「只要我們在一日,就不可能讓女子當道。」
「否則牝雞司晨,顛倒陰陽,國不成國。」
千百年來,都是男性掌握政治,主導社會。
他們更願意女子做一朵弱不禁風的菟絲花Ţûₔ,去依附,去低頭,去媚上,但絕不是去抗爭,去推翻,去上位。
前朝曾經出現過一位女帝,卻導致後來人更加懼怕女子弄權,壓迫更甚。
他們害怕女子不輸男子,甚至比他們更出色。
他們害怕失去自己引以爲傲的父權地位。
即便我殺了皇兄,可是殺不盡天下男人,這帝位就輪不到我來坐。
「諸位可曾聽說北川一役,程家父子被困,我帶兵苦守,城中男丁早已被徵用,留下的只有婦孺幼童,正是你們口中的女子和我,守住了北川最後一道防線,那時諸位大人在何處,朝廷供給又在何處?」
「後來北地無閒人,數萬女子參軍才能乘勝追擊,結束苦戰。」
「長寧起誓,以天下爲己任,爲萬世開太平!」
「言盡於此,若還要阻攔。」
「那我只能用各位大人的鮮血鋪路了。」
鐵騎逼近,生生踩斷了幾位大人的脊椎骨,宮牆的硃紅色被鮮血染就。
他們才知我所言不虛,紛紛因懼怕死亡而跪地臣服。
笑話,我長寧從屍山血海中殺回來,怎會被迂腐的文官所掣肘。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14-
我換下喜服,穿上龍袍。
將一干人等下了大獄,也殺了很多人。
三皇兄上位後重用世家權貴,這些人又以林家爲首,結黨營私,魚肉百姓,都要一一清算。
此時,林霖正跪在我面前,ṱúₜ交代一切。
大概是覺得自Ţű̂⁴己死期已到,他絲毫沒有顧忌,全盤托出。
原來他曾無意中聽到父皇與教授皇子們課業的太師閒談,聊起各個皇子的資質心性,皆沒有我出衆。
「可惜我兒不是男子。」父皇發出感嘆。
老師豁達不迂腐,也最清楚父皇心意:「前朝也曾有女帝執政,皇上或許可以不拘一格。」
自那以後,父皇對我嚴格了許多,親自教導騎射國策,考覈課業。
他的心理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本就強勢,若爲帝,那他該如何自處?
身居後宮,等待臨幸嗎?
甚至後宮也不可能只有他一人。
不甘和莫名的嫉妒湧起,他開始了自己的圖謀。碰巧三皇兄私下動作不斷,拉攏朝臣,二人不謀而合。
擺脫駙馬身份,讓我的名聲受損,就是他的投名狀。
後來他一邊利用上官晴,一邊又不可避免地受用她的溫柔似水、伏低做小。
父皇去得突然,但林霖卻早有準備,私下偷換了遺旨,扶持皇兄上位。
我們的處境顛倒,他想這纔對,以後就是良妻美妾,前途似錦。
只是沒想到我竟然有魄力獨自離京,還能歸來。
林霖算無遺漏,卻忘了我是父皇養大的雄鷹,做不了安於後宅的金絲雀。
而我繞了好大一個圈,死了很多人,才撥亂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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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還是沒有殺林霖。
其實他和朝堂上敢怒不敢言的大臣一樣, 不滿我能登上皇位, 不信一介女子能治理天下。
那我偏偏要做給他們看。
這種人活着見證別人的成功,比讓他死了還難受。
林霖被賜宮刑入宮。
上位者不喜,下位者只會更變本加厲。
聽說他受了不少磋磨, 幾次自戕都被救了回來。
而上官晴懷胎十月生下個女兒後, 林老太君當場昏了過去, 只因世子不能生育, 林家無後了。
我當場點了小姑娘爲古今第一個女世子,老太君又鬧了一場, 說這不合規矩。
「朕就是規矩。」如今國公府只剩了個名頭,如果也不想要了,儘管鬧就是。
老太君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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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農桑,薄賦徭, 廣言路,杜讒口。
前朝漸漸穩定,衆臣們勸誡我選幾位侍君充盈後宮,早日開枝散葉。
人在高位總是身不由己。
我其實在戰場上受過很重一次傷,此生都不能生育了。
這對我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女子孕育最是痛苦也最是脆弱, 十月懷胎變數太大, 我不想冒險。
可前朝後宮息息相關,不關乎子嗣, 還關乎權衡。
於是我允了。
衆臣跪下高呼「皇上英明」。唯有程叄站得筆直, 帝王的冕旒上的珠簾相隔,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想看清。
他們動作很快,不到一日就把名單擺在了御案上。
我怔了怔, 只把一個人的名字剔除在外。
「既然你和他們都可以, 那我爲什麼不行!」我受到了質問,也是第一次⻅情緒如此外露的程叄。
「程家只剩你和小柒了,我不能如此自私, 你更不能。」程老將軍死了,死在了京畿, 因爲舊傷感染, 臨死前託付的不是程家上下,而是邊境軍⺠。
他應該娶一位賢妻,琴瑟和鳴, 白頭到老, 撐起程家的⻔楣。
而不是在後宮蹉跎, 消磨感情,成爲怨偶。
程叄走了,去了邊境, 說是再也不回來了。
還帶走了小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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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創了盛世,開始任用女官, 開女學,用女商。
不僅有第一個女世子,還有第一個女丞相……
我的後宮並沒有很多人, 大都是各方勢力安排進宮的。
權勢在手,情愛就成了消遣。
而這其中又摻雜了利慾和私心, 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而我真正信任的人駐守邊境,再無戰亂。
我想,這就是最好的安排。
作者:喵嗚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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