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舊時安

嫁給謝時安的第十年,整個謝府忽然不需要我了。
只用了短短數年,我就從十里紅妝的世家夫人變成了上不得檯面的勢利棄婦。
只有我的夫君謝時安從不嫌我,仍舊待我如初。
可就在我爹的六十壽宴上,他毅然決然拋下我策馬狂奔而去。
等回來時他滿身風塵抱着一個受傷的女子,他說那是他表妹,需在府中小住。
一連半月,就連兒子也一臉濡慕說要是這樣滿腹文采女子是他的孃親纔好。
旁人談及我們二人,他也不再維護,反而說我胸無點墨,滿身銅臭,興味索然。
我沒反駁,只讓人取來府中賬本和庫房鑰匙放在他面前:「夫君既然看中表妹,這府中瑣事便也交給她打理吧。」
直到一月後,府中賬目混亂,下人陽奉陰違,他半夜扣響我的房門:「玉娘,我知錯了,你回來可好?」
我脫下身上的嫁衣,隔着門淡淡道:「謝大人,晚了,我明日就要嫁人了。」

-1-
「嬤嬤,我有些想回青州了。」
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對這嬤嬤說出這樣的話來。
嬤嬤只是猶疑了一瞬就道:「老爺如今不在京城,今日給老爺去信,來回約莫五日纔能有人來接,老奴幫您收拾東西,五日後,咱們就能回青州城去。」
算了算時間,五日,也好,剛好夠我理清和謝府生意上關聯的那些賬目。
從書房出來,外頭已經是炎炎烈日。
「大人和小公子還沒有回來嗎?」
伺候的婢女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嬤嬤使了個眼色,那婢子便搖搖頭說了句不知。
我皺起了眉頭:「嬤嬤,有什麼話直說就是,不必隱瞞。」
嬤嬤嘆了口氣,方纔開口。
「姑娘,大人和小公子帶着沈姑娘去京郊賞花,需得明日才能回來。」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我已經記不清這父子兩人第幾次把我丟下。
已到午膳時間,府裏的下人依舊按照慣例上了十菜一湯,佛跳牆、燕窩、翡翠糕等一衆菜式,擺滿了半個桌子。
我抿了抿脣,叫嬤嬤也上桌喫。
我素來不喜鋪張,自己一人喫飯也就四個菜色,並非喫不起,而是我爹從小就教導家中雖不缺花用,按需索取,才能知足常樂。
嫁進謝府多年,我倒是把爹的家訓忘了個乾淨。
嬤嬤避開油膩的葷食,舀了碗清淡的丸子湯給我。
「老奴記得姑娘喜歡清口,這丸子湯是今日特意讓廚房做的,姑娘嚐嚐。」
我伸手接過,淺淺喝了一口,溫熱的湯底燻得我眼睛有些溼潤。
心裏莫名地湧上一股酸澀。
沉默着用完午膳,我拿出經年的賬本看了半下午,直到握着毛筆的手腕痠痛,這才起身活動了一下身子。
院外管家和下人們躲陰涼閒聊。
「夫人還真的就是操勞的命,好好的丞相夫人閒不住,一日恨不得查三遍賬,她不覺得煩,咱們都累了。」
「誰叫大人樂意?夫人和大人情誼深厚,咱們做下人的能說什麼?」
「情誼深厚?我看可不一定,你們沒看見?現在就連小公子都不願意親近他這個孃親,嫌棄夫人市儈呢!我看啊,十有八九再過一段時間咱們這府裏的夫人就要換嘍!」
「唉,我要是夫人,就老老實實的在家相夫教子,纔不會拋頭露面的做些上不得檯面的事,平白惹了大人嫌棄。」

-2-
我又退回書房,沉默着坐在窗前看滿樹開得正紅的石榴花。
十年前的那天,一如今日,寺廟的石榴樹下,他拿着抄書攢銀子買的玉簪,紅着臉向我表白。
「玉娘,我心悅你,無關其他,我不要你現在就答應我,只要你再給我一些時日,等我高中,我必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可惜我還沒等到他高中,就先等來了他流落山匪之手的消息。
我揹着爹爹散盡了半數家財,纔將Ťū́ₕ他從匪徒的手中換回來。
脫險後他抱着我說此生絕不負我。
從什麼時候變了呢?
是從謝時安高中,還是從謝時安遇見沈聽雙?
是從上京城的流言蜚語興起,還是從老夫人的意有所指?
時間太久,我記不清了。
外面的聲音忽然停了,我偏頭去看,隔着數道影壁隱隱約約瞧見謝時安伸手扶表妹下馬車。
我兒謝與緊張擔憂的聲音傳入耳中:「沈姨姨小心些!」
路過管家和下人的身邊,謝時安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沈聽雙腳步微轉,直接去了自己的院子。謝與把手中的狐狸木偶往我手中一塞,匆忙跟在了身後。。
「沈姨姨!等等我!」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原地。
謝時安倒是沒走,從懷裏取出一根簪子,小心翼翼爲我戴上。
「這ţú⁽簪子襯你,我想你應當會喜歡,便買了。」
這簪子我方纔剛見過,沈聽雙的頭上戴了一隻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她的那只是白玉雕刻,我的這只是普通的青白玉。
兩種玉料有些相似,價格卻頗有偏差。
輕輕把頭上的簪子拔下放進妝匣,謝時安的動作頓了頓。
「不是留了信,明日纔回?」
謝時安輕笑垂眸,拉着我的手嫺熟地替我按摩手腕。
「還不是怕你多想?早些回來,你也安心。」
謙謙君子,一如既往。
若是從前,哪怕他遞過來的是一截木頭,我也定會想着法子誇一遍,叫他心生歡喜,今日我卻沒了任何心思。
謝時安看出我心不在焉,也不再提,轉而坐下陪我閒聊。
「三日對一遍賬目,娘那裏還要晨昏定省,各家應酬的事情也要你事事操心,瞧着你都瘦了。」
我摸了摸自己有些突出的下頜。
謝時安嘆了口氣:「昨日和母親聊了聊,她雖對你要求嚴苛了些,卻還是當着我的面誇你識大體,想來還是喜歡你的。」
「好在與兒聰慧,跟着聽雙也不曾鬧人,倒像是很喜歡她,如此你也能輕鬆些。」
我沒接謝時安的話,抽出自己的手繼續整理賬目。
隨手把需要謝時安過目簽署的遞過去,他看都沒看一眼就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過後他又坐了一會兒,便說讓我先忙,自己離開了。
看着謝時安筆墨還未乾的字跡,我的心中五味雜陳。
只要他的心思能對我用上那麼一點兒,就應該發現方纔遞給他的契書裏面夾雜了一份我與他的和離書。

-3-
翌日一早,我帶着各家賬本巡視鋪子。
謝時安同我認識的時候清貧寒苦,如今位極人臣,在我的一手扶持下,京中也有了好幾個鋪面私產。
以往他各處打點就是靠這些鋪子賺來的銀子。
謝時安初入官場的時候,我整夜整夜愁得睡不着覺,總是想着怎麼才能幫他一把。
從百姓身上賺的銀子,我也想着法兒地回饋百姓。
但凡能便宜些的東西,我也不會爲了賺銀錢兀自提升價格。流民逃到城外,這幾個鋪子也是第一時間捐了銀子,給謝時安打下了好名聲。
那時候謝時安官位不大,在京中舉步維艱,我們兩人互相扶持,也算恩愛。
只可惜……
風雨同舟能並肩攜手,功成名就卻漸行漸遠,最初的熱忱和情感,早已在歲月的流逝中消失殆盡。
我與他……再也不復當年。
幾個掌櫃在此已經多年了,見我依舊恭敬,得知我是來分清牽扯的生意賬目,幾人都露出了詫異神色。
「夫人,這件事大人可知道?」
「那邊自有我去說。」
見我回答,幾人沒了疑問,只短短兩個時辰,就把我與謝時安各自的生意分得清清楚楚。
我有些詫異。
原來……分清你我竟只需要兩個時辰就已經足夠。
臨要走時,一個掌櫃忽然提起其中一筆。
「此前和東家一起來的那位姑娘,從這裏拿走了不少東西,大人的意思是都是自家人,所以……」
掌櫃有些不好意思說。
我耿家家訓,一碼歸一碼,即便是我去爹爹的鋪子拿東西也是需要給銀子的,如此纔不會讓底下人混淆視聽,輕易做一些假賬。
「可是在我的賬上?」
掌櫃搖頭。
「既不在我的賬上,那就是謝時安自己的銀子支出,與我沒什麼關係,鋪子週轉不開了,你自尋府中要便是。」
掌櫃連連稱是。
拿走契書,我正和掌櫃的告別,忽然聽見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爹爹,昨日爲什麼要提前回去?還讓我帶個木偶給娘?」
是謝與。
我抬眼看去,只見謝時安摸了摸謝與的腦袋。
「你不是說想要沈姨姨當孃親?哄好了你母親,心願才能快ťũ⁾些實現。」
謝與昂起頭,攥緊了小手:「那我今日再給母親帶禮物!」
這下沈聽雙也笑了,三人並肩而行,遠遠瞧着,像是一家三口。
我沒上前,甚至往後退了退。
直到那幾人的身影消失不見,我才從角落裏走出來。
等我將其他不易帶走的私產全都放置在牙人那處回府時,謝時安和沈聽雙已經帶着謝與回來了。
正巧午時,下人把飯菜呈上,謝與笑嘻嘻地從一旁拎出個食盒來。
「娘!今天我和爹爹還有沈姨姨在醉香樓喫過啦!我給娘帶了你最喜歡的醬肘子回來!」
謝與個子不高,勉強把那盤肘子捧着遞到我跟前很是喫力。
可我看着那盤油膩膩還有些許筷子夾過痕跡的肘子,忍不住推開他嘔了出來。
謝與登時一臉委屈,謝時安的臉色也不好看。
我還未曾說話,沈聽雙已經起身心疼地把謝與扶了起來:「夫人,這也是與兒的心意,你即便不願喫也不必如此。」
謝與紅了眼睛,滿口質問:「孃親,你故意噁心我!」
我緩過氣抬頭看謝時安,他靜默了半晌纔開口。
「聽雙說得對,這是與兒的心意,你不該如此浪費。」
我沒有應聲,只是坐在那,靜靜地盯着謝時安。
他從一開始的理直氣壯漸漸變得不敢看我,最後惱羞成怒。
「我最煩的就是你這副除了生意就死氣沉沉的模樣!這麼多年你究竟在高傲些什麼?」
「罷了,我也不想與你置氣。今日你已經去過鋪子上,想必已經知道聽雙拿走了一些東西,那都是我同意的。我要給她一個名分,往後她也是自家人,用些東西你也不必斤斤計較。」
謝與沒在乎自己身上沾染的湯汁,滿心滿眼就聽見了一句名分,歡喜地抱住了沈聽雙的腿。
「太好了,以後沈姨姨也是我孃親啦!」
十月懷胎,替別人生下了一個孩子;多年恩愛,替別人養了一個丈夫。
明明還是夏日,我的身心卻涼到了骨子裏。
人心易改,世事難料,所謂真情,也不過是黃粱一夢,當真是可悲可笑。

-4-
謝時安的動作很快。
興許是他等了多年,又或者是沈聽雙迫不及待登堂入室。
只用了短短三天,謝府已經是紅彤彤的一片。
府中上下喜氣洋洋,唯一替我難過的,只有一個嬤嬤。
「姑娘,老奴真爲您不值!好在老爺已經回來了,咱們明日就能走。」
明日是謝時安迎沈聽雙進門的日子。
明天離開,也算是給沈聽雙騰了位置,想必這兩人會很開心吧。
留在謝府的最後一個晚上,我讓人喚了謝時安來。
他很高興,以爲我想通了。
「我與聽雙也是青梅竹馬,母親也很喜歡她,即便她進門了也只會替你分擔事務,你早些想開,我們何必鬧成這個樣子?」
三日不曾說話,今日他又歡歡喜喜地過來牽我的手了,甚至還想擁着我往牀邊去。
我後退一步避開,又從箱子裏拿出府中賬本和庫房鑰匙放在他面前。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沉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就因爲我要迎聽雙進府,你就不管這個家了?」
「夫君既然看中表妹,這府中瑣事便也交給她打理吧。」
謝時安怒了。
「你爲何如此善妒?成親那麼多年我從來沒動過其他心思,旁人三妻四妾,我不過才娶了一個,難道還對不起你嗎?」
明明是他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現在納妾倒變成了我的不是。
「沒有其他事情,謝大人請回吧!」
謝時安氣得臉色鐵青,手指着我不住顫抖。
「好好好!耿玉娘!我倒要看看離了我你還能尋到什麼好去處!你以爲這謝府沒了你不行?我等着你來求我!」
謝時安罵完,拂袖而去。
我沒管他,第二日一大早就帶着嬤嬤從偏門乘馬車離開了。
從此天高海闊,與卿無干。

-5-
今日的謝府熱鬧得很。
謝時安對外明說娶的是平妻,因此好些同僚都想着前來恭賀一番。
他今天應該是高興的。
畢竟娶表妹是他一直期盼的,可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有一絲心慌。
可一想到昨天晚上耿玉孃的樣子,他心裏的火氣就止不住。
「怎麼不見嫂夫人?」
有人問了一句。
謝時安臉色變了些許:「許是心裏不平,躲着在房中不願意出來呢。」
那人訕訕笑笑。
「哈哈哈哈,還是謝大人有福氣啊,得二位賢妻,真是羨煞旁人!」
謝時安拱手一笑,幾盞酒下肚,方纔的心慌被拋之腦後。
有小廝來報:「大人,夫人和身邊的嬤嬤剛纔上了馬車,不知要去何處。」
謝時安頓了頓:「不用管她,左右不過又是去看那些鋪子,等消了氣她自然就會回來。」
如今他官至丞相,也正值壯年,外面想要嫁他的女子多了去了,他就不信,耿玉娘能捨得。
醉酒上頭,夜半洞房之時,不知道爲何,他眼睛有些花了,眼前坐着的沈聽雙忽然變成了耿玉娘年輕的時候。
「夫君?」
宋聽雙喚他,謝時安一愣,方纔還盪漾的心思一瞬間消失不見。
他站起身,忍不住煩躁。
「你先歇吧,我出去醒醒酒。」
「夫君!」
沈聽雙挽留,謝時安頭也沒回。

-6-
我從謝家離開那日,天地間一片沉鬱如墨,唯有東方一角落下清輝。
像是冬日凍僵的枝忽然盼見了春風。
從前我還未出閣就跟着爹五湖四海到處跑,如今又回到這樣的生活,猛然之間竟有一絲隔世之感。
我爹樂得清閒,把手中還在談的斛珠生意讓我來做。
可我帶着人趕到珠場的時候,卻被幾個守衛攔住。
「什麼人?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我出言解釋,那幾個守衛不屑嗤笑。
「只聽說富商耿老爺的名,不想現在小小的女子竟也有膽子冒充!趕緊滾,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我被推搡了幾下,險些摔倒。
有人從身後迅速扶住我。
「放她進去吧,她說的應當是真的。」
我穩住身形,看向那人。
「你信我?」
他笑了笑,沒有絲毫猶豫。
「自然。」

-7-
我鬆了一口氣,莫名覺得心裏舒暢了許多。
爹未曾再娶,膝下也只有我一個子嗣。
我並不聰慧,用壞了無數算籌,指尖一次次紅腫出血,爹一邊心疼一邊耐心地再次教我。
爲了算清鋪子裏的賬目,我不眠不休幾個晝夜清算。
但凡有一文錢的失誤,我爹就會罰我跪。
「你是個姑娘家!不是小子,生意場上要想贏過旁人就要比旁人更狠,更能算計!」
十二歲時,我爹因山洪趕不及回來。
我帶着寫好的契書,一個人去見了西域客商。
那些人看我是女子,一再壓價,甚至在我願意讓利一成的條件下依舊選了旁人。
我怨自己不是個男子,連爹籌備了多日的事情也能辦砸。
我討厭別人輕視我,討厭別人因爲我是女子就以此做籌碼。
這是第一次,有人只見了一面就說信我。
我跟着那人進去,聽見人喚他蕭明朗。
我親眼見他下水如珠奴般採上來兩顆粉色的斛珠,可面對其他人,他好像又有一種天然的領導者的氣勢。
所以我理所應當地認爲,他是這裏的管事。
後來我聽旁人說,蕭明朗是想要一顆血紅色的極品斛珠爲家中母親做一副頭飾。
因着第一次見面的相幫,和場主談好合作以後,臨走時我自掏腰包買了一顆血紅斛珠相贈。
雖不是極品,但是聊勝於無。

-8-
此間和蕭明朗相遇,也不過是浮萍一遇。
這日之後,我和爹爹又在相鄰的兩個都城逛了逛,商船走水道一路而下。
臨到青州地界,湖面上飄來一道黑影。
隨行的守衛把人撈上來,那人見我忽然鬆了一口氣。
「是你。」
我愣住,這人正是之前在珠場見到的那位管事,蕭明朗。
我讓醫師替他治傷,卻也好奇,青州距離珠場幾百裏,也不知他爲何也到了此地。
醫師說蕭明朗的身上滿是箭傷刀傷,怕是個麻煩。
我有了決定,等到了青州地界就和此人分開,可我爹見了他一面後忽然改了主意,不僅沒分開,反而調轉了船頭要返回京城。
船行京城的路約莫十幾日,蕭明朗也在醫師的照顧下逐漸好轉。
只是他這人讓我有些煩。
他總是趁着我不注意站在我的身後看我理賬,我一轉頭,每每總被他的身影嚇到心顫。
我喜歡蓮藕排骨羹,單獨叫了廚房做了幾日,蕭明朗就一到飯點可憐巴巴地望着我。
「斷了幾根肋骨,也不知道喫什麼才能補補。」
我假裝看不見,他就厚着臉皮盯着我。
我嘆了口氣,無奈分他一碗,他毫不客氣地坐下和我一起喫。
不過他也有優點,比如他眼力好,隔着很遠就看見水盜,不僅救下了人,還保住了我們一船的貨物。
水盜被滅,他哎呦一聲往我這邊倒。
「玉娘姑娘,我好像又受傷了,你快給我看看。」
我不解地推開他。
「受傷了就找大夫,我又不會治!」
他垮了臉,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顆紅色斛珠。
「有個姑娘對我一見傾心,才一面就送了我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珠呢。」
我看着他一言難盡。
「你是不是有病?」
他耳根通紅,故作深沉。
「在下不才……前不久剛得了相思病。」
我撫了撫額頭,找了個藉口拒絕。
「我剛和離,之前還有一個孩子,我喜歡管銀子,不喜歡看書。」
蕭明朗笑得奸詐。
「我也不喜歡看書,不過我家大業大,缺個人幫我管銀子,怎麼樣?考慮考慮嫁給我唄?」
相遇相識不過月餘,我只當他開玩笑,隨口應付。
「行,你家銀子要比我家更多,然後你八抬大轎,重金求娶,我就嫁你。」

-9-
耿玉娘走了大半個月,謝時安覺得有些煩了。
朝堂上要花銀子,管家要銀子開支,京中幾個掌櫃的來對賬清賬,而宋聽雙,只會念念詩詞然後逛各家鋪子採買。
謝時安下了朝回府,桌上的茶水都是涼的,沒有人會點着一盞燈等他,沒有隨時備着的醒酒湯和飯菜,甚至就連他叫了幾遍下人都還沒人答應。
「夫人呢?」
叫來的小廝眼神閃了閃。
「您說的是哪位夫人?」
「還能是哪位夫人?」
小廝弄不明白,乾脆兩個都說了。
「大夫人在您大婚當日出府到現在還沒回ẗŭ̀ₑ來呢,二夫人今日去霓裳閣選料子也還沒回。」
謝時安沒聽見沈聽雙,只聽見了耿玉娘還沒回來。
她是不是瘋了?有必要嘔這麼大的氣嗎?
謝時安仔細想想,好像是有必要的。
就像當初耿玉娘一腔孤勇獨自去匪寨中換回他一樣。
連死都不怕的姑娘,求的只是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罷了。
要是連這個都沒了,她還會在乎什麼呢?
他一下子有些慌了。
要不……低個頭吧。
住在鋪子中許久算什麼樣子?
謝時安嘆了口氣,第二日一早就趕去了鋪子中。
可幾個掌櫃的看着他卻一臉疑惑。
「夫人不在這裏啊,她半月前就提了自己的銀子走了,對了,還有夫人名下的私產,也都送到牙子那處掛售了呢!大人不知道嗎?」
走了?她走了?
她憑什麼自己走了?堂堂的丞相夫人,怎麼還學着那些姑娘家離家出走了?
謝時安頭疼不已,他啞着嗓子問了一句。
「她沒說自己去了何處嗎?」Ťú⁷
掌櫃的搖搖頭。
「那是夫人的事,您都不知道,咱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對ţū́₉了,大人,之前和您稟告的沈姑娘那批賬……」
客人的議價聲、掌櫃的催賬聲、門外叫嚷的各種聲音混在一處。
謝時安忽然覺得心累,要是玉娘還在就好了,她一定會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站在門邊愣了很久,忽然有些想她。
玉娘,京城就這麼大,你究竟去哪了?

-10-
一晃半月過去,商船一路朝北到了京城碼頭。
蕭明朗一到京城就和我們分道揚鑣。
左右已經回來了,我和爹就搬回了之前的宅子住。
謝時安不知道從哪裏得來我的消息,帶着謝與找上門來。
「玉娘,在外面鬧了許久也該回家了,我和與兒一直在等你。」
我淡淡看過去,沒有任何動作。
謝時安憔悴了很多,遠沒有之前精神。
不知是不是爲了見我,他今日穿的還是兩年前他生辰宴我親手爲他做的袍子。
他起身拉我,我直接甩開了他的手。
約莫是衣裳放置得太久,又或者是動作太大。
總之,這件我一針一線縫製的衣裳在這一刻撕裂成了兩半。
就像我和謝時安之間的感情,在回憶中腐朽,然後乍然之間一拍兩散。
衣裳壞了,謝時安也沒有生氣,反而是莫名其妙紅了眼睛。
謝與抱着我的腿撒嬌:「孃親,爹爹看起來好可憐啊,我們回家好不好?」
「你不在家,都沒有人給我做最好喫的醬肘子了。」
看着這個我九死一生才留下的孩子,我腦中想起來的卻始終是他抱着別人喊孃親的場面。
沉默着扒開了他抱着我的手,我冷冷道:
「小公子,你認錯了,你的娘叫沈聽雙,現在在謝府上呢。」
謝與愣住,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謝時安又看了看我。
「娘……」
「玉娘,你連孩子都不要了?」
謝時安臉色煞白,搖搖欲墜,一副被拋棄的心碎模樣。
「玉娘,我已經知錯了,你爲何就是不肯原諒我?難道非要我在你面前剖出這顆心來你才願意相信我嗎?」
嬤嬤扔下了正在削梨的刀。
我抬了抬下巴。
「剖吧,我看看你的心是真還是假,是黑還是白?」
謝時安頓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片刻後他抬起頭:「玉娘,你還在恨我,但是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我一定會讓你再次相信我,無論如何,你都是還是我的妻。」
嬤嬤忍不住嗤了一聲。
「謝大人要不去官府看看呢?看看我家小姐還是不是你的妻?」
謝時安猛地抬頭,眼中滿是狐疑。
「你說的什麼意思?」
我平靜地看向他,從妝匣的最底下拿出那份和離書。
「謝時安,你忘了嗎?這是你親自籤的,就在你想讓我開口允你迎沈聽雙進門的那個晚上。」
謝時安瞪大了雙眼,滿是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我何時籤……」
他忽然想起來那天晚上籤的契書,聲音發顫。
「是……在那些契書裏面?」
「謝時安,我和你,和謝府,早就沒有關係了。」
謝時安捂住胸口,臉色登時變得慘白。
「不……玉娘,你聽我解釋,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和離,就當是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咱們還有與兒呢,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那沈聽雙呢?」我問。
謝時安眼神閃了閃。
「就讓她住在最偏僻的院子裏,我保證以後再也不見她!」
說到最後,謝時安衝過來抱住我,謝與也學着他爹的樣子牽上我的手。
我想要掙開,極力壓制着心頭的噁心。
門外忽然傳來嗩吶聲響。
蕭明朗嘴角揚起,眼底卻不見笑意。
「謝大人,再抱着本王的未婚妻,我就剁了你的手。」
謝時安鬆開我,冷下了臉。
「你的未婚妻?」
蕭明朗直接衝到我的面前,一把將我拉到身後。
隨後他目光看向謝時安撕裂的衣裳,手上用力,那件衣裳眨眼之間又多出好幾道口子。
這下連縫補都沒法縫了。
他朝着謝時安笑笑。
「本王手重,謝大人應該不會介意吧?」
「我怎麼不知,朝中還有你這麼一位王爺?」

-11-
謝時安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蕭明朗冷冷一笑。
「謝大人畢竟是從小地方出來的,沒見過本王正常,不過不會連異姓王蕭氏一族都不知道吧?」
蕭氏一族?
是那個跟着先皇開朝立國的蕭氏?
我詫異地看着蕭明朗,謝時安一愣,氣勢忽然弱了下來。
開國蕭氏,世代鎮守邊境,極少回京城,憑謝時安這個根基還不穩的丞相,還開罪不起。
謝時安轉頭看我,眼中露出絲絲祈求。
「玉娘,你知道的,就算我一時犯了錯,可我心裏始終只有你一個。」
「我們數十年的感情,難道還比不過你們相識的短短數月嗎?」
比不過的。
數十年的感情不會被月餘磨滅。
可這些年相處的一朝一夕,老婦人的刁難,下人的議論,孩子的不體諒,夫君的不作爲,讓這些情誼在樁樁件件的小事中如同芝麻落在地上一樣,生根發芽然後又零落成泥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我累了,你走吧。」
謝時安眼中泛出一絲水光,謝與也紅了眼睛拼ṱū́ⁱ命向我靠近。
「娘……」
「小公子喚錯嘍,你娘可不在這呢。」
謝與嚎啕大哭被謝時安拉走,蕭明朗訕訕看着我有些心虛。
「我就是逗逗那孩子,你別生氣……」
我抬眸看蕭明朗,有些疑惑。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12-
我爹是靠着膽量起家的。
青州靠近邊境,那年青州瘟疫,青州城的人如螞蟻一樣死得悄無聲息。
我娘也在那一場瘟疫中沒了,我爹原本經營的綢緞鋪子也在那時候倒了,好在家裏還有些存銀。爲了養活我,又或者是爲了給死氣沉沉的青州掙一條活路,他接下了所有人都不敢接的單子,走塞邊路,和外族人做買賣。
外族的牛羊多,換到境內,轉手賣出去,漸漸地攢下身家。
「不知Ŧû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外族人手中救下一個小奴隸,那就是我。」
記憶回到十四歲那年。
那時我還不認識謝時安,腦子裏還沒有情情愛愛,滿心滿眼想着女子也能自己做生意。我躲在爹的箱籠中,看見一個小奴隸快被打死的時候才忍不住竄了出來。
因爲這件事,我爹還罰我跪了大半天。
「原來那是你。」
「對,所以一見你,我就認出了你,畢竟能有膽子梗着脖子和外族嗆聲做生意的姑娘不多。」
逝去多年的記憶被找回,不知爲何,我好似忽然多了一絲少年心氣。
這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有些雀躍,有些高興,心平白無故震顫得快了幾分。
蕭明朗上前一步,輕輕拽住了我的衣袖。
「你之前說的,要是我家銀兩比你多,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就嫁我這話,可還算數?」
我想說那只是個玩笑話,做不得數。
可看着蕭明朗無辜的狗狗眼,忽然有些說不出。

-13-
蕭明朗說等以後成親,就再回青州去,他要好好努力,讓皇帝把青州賜給他做封地。
因此那日過後,除了一堆地契銀票不間斷送來,我鮮少見到他人。
反倒是謝時安,時不時地出現在我面前。
他也不做什麼,只是遠遠地看着我發呆,神情難過又懊悔。
「玉娘,宋聽雙我已經送走了,從前那些事,是我不對,往後,我定會好好彌補你。」
我定神看了他幾眼。
忽然覺得他有些像是夏日的蒼蠅。
明明在五穀輪迴之物上面爬過,偏偏又飛到好肉跟前噁心人。
「不必,只要你不來擾我,我就已經是好好的了。」
謝時安失魂落魄地離開。
本以爲這次過後不會再見,可又過了幾日,我已在府中試嫁衣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已是入秋,算不得暖和,可謝時安帶着謝與就穿了一襲薄薄的衣衫站在門口。
他消瘦了許多,站在冷風裏啞着聲喚我。
「玉娘,我真的知錯了,你回來可好?我們本就是夫妻,你看,與兒也想讓你回來,我保證,我會用餘生來彌補你……」
我脫下身上的嫁衣,隔着門淡淡道:「謝大人,晚了, 我明日就要嫁人了, 你回吧,以後莫要再來擾我。」
「娘……你出來,我要娘!娘, 我跟廚娘學了雞湯給你喝, 以後我再也不喫醬肘子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謝與語無倫次, 捧着一罐油脂凝結的雞湯嚎啕大哭。
我推開門, 蹲下身把燙傷膏一點點塗在謝與的手上。
謝時安的面色一喜,謝與眼睛一亮, 止住哭聲,甕聲甕氣求我回去。
我給他上了藥,又摸了摸他的腦袋。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你叫娘,往後, 小公子不要叫錯了。」
謝與愣在原地,謝時安捂着心口一頓,搖搖欲墜。
「玉娘,就真的……沒可能了嗎?」
我沒回他,轉身關上了房⻔,也將過去關在了門外。
謝時安愣了很久, 才帶着哭紅了眼的謝與離開。
「聽了這麼久, 還不出來?」
陰暗處走出一個人,是蕭明朗。
他神色有些委屈, 抱住我發出一聲喟嘆。
「我差點以爲你要回去了。」

-14-
我很早就發現了, 蕭明朗這人,沒什麼安全感。
從他成親前刻意遠離我,我就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
後來他說,若是我真的決定回去, 那些銀子就當做是救命之恩的報酬;要是沒有, 那就是他單獨給的聘禮。
我笑了笑,沒忍住調侃:「那算算,還是我虧了, 早知道應該回去的。」
「不準。」
和蕭明朗大婚沒多久,我爹成了皇商。
我爹變成了皇家的錢袋子, 皇家的蕭明朗變成了我的錢袋子。
又一年半, 我有孕了。
得知這件事,蕭明朗以聖上之名在城外施了三日粥。
途中我注意到,在蕭家粥棚的另一邊還有兩道身影。
小小的人看⻅我時眼睛亮得嚇人。
「娘……」
蕭明朗看過去, 隨口解釋。
「謝時安在朝堂上說錯了話, 正巧那段時日, 聖上嚴查貪污之事,他沒問題,但是他那個夫人, 私下收了好幾個官員的賄賂,聖上震怒, 謝時安因不知情官降三級,罰他補上那些贓款,在城外與百姓同喫同住一月。」
「至於那個孩子, 應該是過來幫忙的。」
我點點頭,放下了轎簾, 徹底擋住了那道灼熱的視線。
⻢車吱呀吱呀往前走,身後的⻛景也變成了入水的墨,淡成了薄霧。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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