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寒家家主的童養媳,自幼在他身邊長大。
寒山君風流倜儻,寵我如孩童一般。
我盼着嫁他,後來他卻要爲我擇婿另嫁。
我不肯,負氣跑到他房中,躲在了牀底下。
然後我驚懼地發現,我自幼愛慕的男人,不僅是女兒身,還可能是個死人。
-1-
我自幼愛慕寒山君。
七歲時阿爹將我送到寒府,病榻之上的高公問我,願不願意留在寒家,成爲他的孫子寒山玉的童養媳?
那年寒山玉十五歲。
嶺南道的冬天本就不算冷,屋內還燒着地龍,我同阿爹熱出一身汗來,臉兒紅撲,面前的少年卻穿了件雪狐鑲邊的團壽紋氅衣。
他長得實在好看,青絲如黛,膚色極白,還有一雙淡雅如霧的眼睛。
那雙眼睛籠罩着清冷的光華,望向我時,褐色瞳仁似一泓幽深的泉水,靜寂且了無波瀾。
人對好看的東西向來沒有抵抗力,更何況我阿爹一貫叫我「傻寶兒」。
我阿爹叫胡大,我名胡阿寶,七歲之前,我與他相依爲命,生活在朱崖海的舟船上。
朱崖海一帶漁民很多,我們是身份最低賤的疍民。
疍民以船爲家,祖輩生活在舟船上,是不允許識字和上岸陸居的。
所以我們漂泊於水中,捕曬魚蝦,耕海採珠。
族人們大都很窮,身上的衣服總是補丁一層又一層,常年的日曬風吹,使得大家的皮膚又皸又黑。
正因如此,看到寒山玉的第一眼,我直接瞪大眼睛,驚呆住了。
嶺南道的漁民除卻打漁,主要靠採珠爲生。
我阿爹便是採珠人。
他曾對我說,珍珠有八品,一品的璫珠光彩奪目,邊緣似是鑲了道金光,於暗室之中可代膏燭,是稀世之寶。
我沒有見過璫珠,阿爹也只是聽聞,他六歲鳧水,做了一輩子的採珠人,採到過的最值錢的珠子,是磥砢珠。
磥砢珠在我們眼中,已經是頂好的珠子了。
但看到寒山玉的第一眼,我傻乎乎地想,便是那稀世之寶的珠子,想來也不及他半分好看。
寒家在嶺南道權勢極大,他們祖上是羌族寒氏部人,歸附李唐之後,其中一脈封邑在此。
高公又稱寒高公,是現如今寒家的家主,在此地德高望重,備受尊敬。
我不知阿爹是如何認識他的,但想來不是什麼好事,他一個七尺漢子,見到高公之後,撲通跪在了他面前,痛哭流涕,半天都沒抬起頭來。
那病榻之上的老人,白髮蒼然,面容枯槁。
他瞧了阿爹好半晌,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哆嗦着指他,聲音喃喃:「你啊,是你啊……」
阿爹泣不成聲,高公竟也落下淚來。
後來他問我願不願意留在寒家,成爲他孫子寒山玉的童養媳。
這事兒哪裏需要一個七歲的孩童作答,阿爹帶我來寒家時,早就幫我收拾了包袱。
他壓根沒打算帶我回去。
他獨自回朱崖海時,我追到了巷子外,一遍又一遍地問:「阿爹,阿爹,你不帶我回去,下水採珠的時候,誰在船上守繩?
「阿爹,阿爹,你酒喝多的時候睡在艙外,誰扯褥子給你蓋?
「阿爹,阿爹,你一個人看星星的時候,沒閨女陪着,能習慣?」
我阿爹一下子就淚崩了,他轉身蹲下來,一把將我抱在懷裏,像小時候那樣,大手扣着我的腦袋,用絡腮鬍輕刮我的臉。
我癢得直笑,對他道:「阿爹,晚上聽不到你打呼,我睡不着。」
「寶兒,我的傻寶兒,給阿爹時間好不好,相信我,阿爹一定能將你換回來,帶你回朱崖海。」
「好,我在這裏等你。」我伸出兩隻小手捧他的臉,認真地看他:「阿爹早點來。」
朱崖海的疍民無人不知,胡大家的閨女最聽話了,乖得有點傻。
我還特意又叮囑他:「阿爹下水採珠時,不要一個人,要找人在船上守繩。」
阿爹點頭,又抱緊了我,止不住哽咽,他應是不願讓我看到他流淚的樣子,最後轉身離開的時候,沒再回頭。
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轉身的時候,看到寒府後門的樟樹下,站着那身穿雪狐氅衣的少年。
冬日蕭索,他霞姿月韻於這塵世間,抬頭朝我望來,似一尊眉眼冷清的玉菩薩,神色淡然——
「去追他吧,寒家無人攔你。」他道。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搖了搖頭:「阿爹不會帶我走的。」
「你是小孩,哭一哭,鬧一鬧,他又能待你如何?」
「我哭不出來,阿爹說過小孩應該聽大人的話,他既說了會來接我,我便等着。」
寒山玉蹙了下眉,他勾起纖薄嘴角,似是笑了一聲,接着又微不可聞地輕嘆,轉身離開了。
我就這樣留在了寒家。
他們分給我一處居苑,名濤瀾館。
濤瀾館燃着薰香,煙氣稀微,馥郁甘甜。
室內屏風是紫檀木,架子牀是沉香木,上面鋪了錦衾,帷幔亦是綾羅綢緞。
我身邊有一僕婦,名叫阿莘。
阿莘胖胖的,是個手腳利落的婦人,她喚我「寶兒小姐」,待我很是恭敬。
她把我那些帶補丁的衣服全收了,用香噴噴的澡豆給我洗澡,洗完再抹一層膏。
那香膏很名貴,阿莘說摻了珍珠粉,長期塗抹能使我黢黑的小臉變白。
每日辰時,朝食後,她會帶我去見高公,隔着那座金漆雕鏤的象牙插屏,給他老人家磕頭問安。
這是大戶人家的禮節。
寒山玉有次也在,透過屏風間隙,我看到那少年身着織錦袍,換了件如意雲紋的狐肷氅衣,佇立於室內,如明珠生輝。
他好像真的怕冷,無論屋內地龍燒得多熱,他總是穿得很厚,玉琢似的臉上,白得乾淨。
他有不符於年齡的沉穩,同高公回話時,聲音永遠平靜,聽不出情緒。
我後來聽阿莘說起,寒家子嗣單薄,高公膝下的兒子除卻一個養子寒四爺,其餘的都早早不在了,寒山玉是高公唯一的孫子,寒家未來的家主。
正因如此,他肩負重任,在祖父嚴厲的教養下,養成了少年老成的性子。
高公病重時,他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承擔起家主之責了。
那日隔着插屏,我聽到他對高公回稟,嶺南道邕州節度使常大人家的公子娶妻,他遣人送了一斛珠做賀禮。
高公病中的咳嗽聲適時傳來,他不悅道:「嶺南道兩州節度使,各有兵權,常江一向與我們熟諳,他們家的喜事,你該親自去。」
「祖父莫忘,寒家與常家有舊時婚約,常鶴霄幼年曾住府上,正因其與姐姐熟諳,孫兒認爲不宜前去。」
寒山玉聲色淡淡,隔了很久,高公又是一陣無力的咳嗽聲,他斷斷續續道:「孩兒,你做得對,是我糊塗了,祖父真是老糊塗了……」
高公很快歇下,寒山玉離開時,看到了插屏外跪着的我,腳步頓了頓。
七歲孩童,與他四目相對,眼神澄淨。
他蹲在了我面前,冷不丁地伸出手來,揪了揪阿莘幫我梳的小圓子髮髻。
然後他笑了一聲:「洗乾淨了,倒是可愛。」
我和阿爹來寒家那日,頂着一頭怎麼梳都亂糟糟的頭髮,以及怎麼洗都髒兮兮的臉,穿着自認爲很乾淨實際卻很邋遢的補丁衣服,殊不知在他們眼中有多砢磣。
阿莘當真是好手藝,她三兩下就能把我的頭髮收拾得整齊服帖,還會用鹿脂刮乾淨我臉上的污垢。
寒山玉生了一雙冷清的眼睛,我從不知這雙眼睛因心情愉悅而漾起的笑意,是這般驚豔。
那日我傻傻地看着他,他饒有興致地揪了揪我的小圓子髮髻,好心道:「小黑炭,午後再來,他那會兒應該醒着,你可以講朱崖海漁民的故事給他聽。」
-2-
高公當真是糊塗了。
分明是他讓我留在寒家做童養媳,可他好像轉念就把我忘了。
他身子已經大不好,阿莘帶我去給他磕頭問安,每次都是隔着插屏,由一佝僂老僕出面,朝我們道:「老爺歇下了,先回吧。」
是以我來到寒家十日,每天只隔着屏風磕頭,還未正式拜見過他。
直到這日午後,按照寒山玉所說,我前去拜見,他果然醒着。
病榻之上,那老人瘦得愈發厲害。
我乖乖地磕頭,稚聲喚他阿公。
他睜着渾濁的眼睛,瞧了我好半晌。
一旁的老僕提醒:「是胡大家的閨女,就是那個疍民,朱崖海的疍民,前些日子過來請罪,把閨女留下了,您說讓這孩子做公子的童養媳。」
高公這纔想起我來。
我在他面前原是有些不安的,因爲聽說他是個嚴厲之人,還因爲我阿爹的緣故,我總覺他應該不會喜歡我。
可是很意外,他很祥和,對我這個七歲孩童態度可親。
如寒山玉所說,他對朱崖海漁民的事情很感興趣,讓我坐在凳子上,同他說說。
我老老實實地坐下,跟他講疍民如何織網捕魚,如何下海採珠。
他問我道:「你們可能喫得上粥飯?」
我點頭:「能,我們每天都喫得上粥飯,稻米可香。」
高公欣慰地點頭,又問我:「下海採珠,你們可穿防護衣?」
我搖頭:「阿公,熟牛皮太貴,我們買不起。」
「太貴,買不起……」
高公重複了這幾個字,聲音怏怏,枯槁的面上有難過之意。
他咳了一陣,同我講,採珠是很危險的活計,海里有大魚ẗúₖ、蛟龜、海怪,若被它們所觸,採珠人會潰腹折肢而亡,往往船上之人看到水面有浮上來的一縷血時,人已經死在了底下。
拉上來也是殘肢斷臂。
而熟牛皮的防護衣,可抵擋水母海蛇的傷害。
疍民以採珠爲生,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聽出了高公的痛惜,我安慰道:「阿公放心,族人們已經不去很深的地方採珠了,大家下水都很小心。」
高公嘆息一聲,隔了一會兒,又問起我阿爹來。
我說阿爹水性很好,是很厲害的採珠人,就是有一點不好,他採珠時總是一個人,不喜歡找同伴。
高公問爲什麼?
我道:「聽人說我阿孃活着的時候也會採珠,她會和阿爹一起下水,與族人們結伴,但她後來生我時難產,自她去後,阿爹變得不愛與人往來,都是獨自下水。」
說到此處,高公不知爲何神色變了變,有些怔神。
我又道:「不要緊,阿爹下水時,我會在船上守繩。」
他聞言笑了:「即便他晃動繩索,你一孩童,如何能拉他上來?」
「我阿爹做了個木軲轆,可以用腳蹬,我年齡雖小,力氣卻不小,而且我聲音很大,會扯着嗓子喊人。」
我認真地看着高公,他點頭道:「好孩子,你和你阿爹,都很聰明。」
隨後幾日,午飯後我都會去看高公,若他醒着,還算有些精神,那老僕會讓我進去說會話。
我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繼續講疍民捕魚採珠的事。
高公聽得認真,時而欣慰地笑,時而又皺眉嘆息。
後來沒什麼可講的了,我又說起朱崖海一帶那些奇奇怪怪的傳說。
相傳海底以南五百里的礁石下,有一片很深的珠池。
那裏面有很多奇珍異寶和價值連城的珠子。
但是沒有採珠人敢去,因爲珠池很深很可怕,底下生活着一種叫海和尚的海怪。
海和尚人首鱉身,模樣像是紅眼僧人在身上背了龜殼,其生性兇殘,力大無窮,喜食人。
莫說是底下那片珠池,便是採珠船遠遠看到那片海域,都要繞開那危險之地。
但凡碰到海和尚,便是船毀人亡的下場。
除了海和尚,朱崖海還流傳着赤珠的傳說。
說到赤珠,高公突然又咳了起來,那佝僂老僕忙上前服侍,餵了好些水。
稍稍平息,他沙啞着嗓子問我:「你阿爹跟你提起過赤珠?」
我有些擔心他的身體狀況,因爲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在他的注視下,我還是老實地回答:「提過,珍珠有八品,璫珠,青珠,滑珠,磥砢珠,官雨珠,稅珠,蔥符珠,稗珠,除這八品之外,還有一種赤珠,赤珠又叫血珠,傳言有起死回生之效,海和尚所在的珠池底下就有,但是沒人能採到。
「阿爹說那只是朱崖海的傳說,整個嶺南道的人都知道是假的,世上根本沒有赤珠,也不可能有赤珠,他說不必當真。」
嶺南道人盡皆知的傳說,如高公這般定然也是知曉的,我以爲只是閒談,卻不料他聞言又咳了起來,這回竟吐出一口血。
屋內僕人頓時緊張,佝僂老僕讓人立刻喚大夫,所有人都忙成一團。
我被這場景嚇到了,呆傻傻地從凳子上站起來。
高公在病榻之上,眼睛仍看着我,他半張着嘴,氣若游絲道:「海波無底珠沉海,採珠之人判死採,哀呼於天天不聞……你阿爹,該罰。」
我知道他念的那首詞,整個嶺南道的人都知道。
朱崖海的三歲孩童從小會唱——
媚川都,浪如屋。
風日號,鬼夜哭。
生靈十萬化魚鱉,裸形入水尋珠璣。
人盡皆知,風平浪靜的嶺南道,在南朝曾被中宗之子設立了多個媚川。
那皇帝昏庸無道,橫徵暴斂,逼疍民及海邊漁民爲士兵,讓他們泅水採珠。
媚川軍士監管珠民下海,在他們腳腕綁上石頭,扔到幾百尺深的海底撈珠蚌。
海有大魚,潛水太深,致使珠民飽受其苦,每日喪命者不計其數,動輒窒息淹死。
然爲了滿足皇帝的窮奢極欲,以及對傳說中赤珠的搜尋,監管軍士對珠民刀斧相加,但凡有人沒有取到珠貝就晃繩上船,會當場被砍殺。
媚川溺死的珠民不計其數,被砍死的珠民也不計其數,嚴寒冬天,因採珠低溫凍死的珠民動輒幾千。
不堪暴政的珠民反抗,會落了個斬首的下場,連累整個村莊。
積血爲化海水丹,萬落千村半已殘……這是嶺南道曾經的噩夢,慘如人間地獄。
官府大肆徵貢,如寒家這般的當地顯貴,那時亦要上供珍珠交稅。
媚川的設立,直到南朝覆滅,死了數十萬珠民。
時至今日,媚川已廢,嶺南道的珠民雖然仍須用珍珠繳納朝廷的稅收,但日子已然好過很多。
這便要感念寒家祖上了。
許是南朝媚川的設立,觸目驚心,對寒家祖上震撼太大,寒家自此開始在嶺南道擴充勢力,不再只是一般的顯貴人家。
他們涉及地方官場,操弄養兵,以《珠患狀》呈京中諸王公,承諾定額採珠上供,獻上品質最好的珍珠,終使朝廷珠場解散,還了珠民自由。
後來的寒家,便是擁兵的兩州節度使,見了高公也要禮讓幾分。
媚川都的設立早就成了過去,而嶺南道的漁民皆知,寒家盡全力地守護過他們。
-3-
高公吐血當日,人就不行了。
晚些時候大夫們在屋內診治,屋外烏泱泱跪了一羣人,哭聲不止。
我亦在其中,同阿莘跪在一處。
直到房門打開,寒山玉儀態秀頎,目光朝我望來,一片平靜。
「阿寶,你進來。」
我不知高公彌留之際,爲何想要見我。
屋內只有我和寒山玉。
高公朝我伸出手來,我跪着上前,用兩隻小手緊握住他乾枯的手,惶然道:「阿公……」
他嘴裏喃喃,我聽得真切,說的是「稚子何辜」。
「孩子,留在寒家,守着寒山玉,你欠寒家的,要還啊……」
他說完這些,已然撐不住了,但仍不願閉眼,目光渙散着看向寒山玉,翕動嘴脣。
寒山玉靜靜地看着他,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想,低笑了一聲:「祖父放心,孫兒在,寒家便在,嶺南道絕不設朝廷珠場。」
病榻上的老人,似是應該滿意了,他眼角有淚滑落,拼盡最後一口氣,又顫巍巍朝他伸出手來。
寒山玉一怔,他蹙眉上前,終是握住了他的手。
「我原諒您了,您安心去吧。」
隆冬,嶺南道下了一場雪。
寒山玉成爲寒家新的家主,人稱寒山君。
那年我七歲,還不知道高公的過世,對寒家和嶺南道來說意味着什麼。
寒山玉所需面對的局勢,有多複雜。
我只知道,他一身狐肷氅衣,在蒼茫大雪之中遺世獨立,不染塵埃。
他站在院中,眉眼清冷且堅定,從無畏懼。
那時我看着他,突然想着要撐起一把傘來,爲他遮擋漫天風雪。
可我太小了,即便有傘,也撐不過他的頭頂。
於是我看着他髮間落雪,看着他身邊那低垂着眼睫的少女,在一旁默默撐起油紙傘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嘉娘。
她是個啞巴,同寒山玉一般大,是他的貼身侍女。
高公出殯那日,我還第一次見到了寒錚。
寒家的四爺,高公養子。
我原以爲,他年紀應該很大,卻沒想到那麼年輕。
寒錚率領一隊人馬從京中回來的時候,高公的棺槨已經擡出了門,送葬隊伍正走在街上,百姓沿街跪拜,失聲痛哭。
那身着銀甲的男子,生得劍眉星目,鼻樑挺拔。
他當街下馬,脫甲衣,裹孝服,對着棺材猛磕頭,痛哭道:「父親!我來遲了!」
大雪紛飛,我看到寒山玉朝他揖禮,道了句:「四叔節哀。」
那一年,高公已逝。
我被遺忘在了寒家,成爲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孩。
寒山玉所在的宗正堂,守衛森嚴,又與濤瀾館相隔甚遠,身爲家主他總是很忙,早將我拋之腦後了。
寒家在嶺南道有大小珠場幾百處,他們不僅有自己的採珠隊伍,還管着朱崖海一帶所有的漁村和珠民。
是以寒錚送貢品上京,回來後又匆匆離府。
阿莘說寒府的規矩很嚴,讓我不要離開濤瀾館。
她是個話不多的人,也知道我很悶,讓人在院子裏搭了個鞦韆給我。
於是她忙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鞦韆上,盪來盪去。
起初的興致過後,我開始日日趴在窗臺,看庭院裏的花謝了又開。
一年後,我也變得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了。
我想家了,想我阿爹。
他一直沒來接我,我盼着見到他,問他還能不能帶我回朱崖海。
我還想問他,我們究竟欠了寒傢什麼?
我想念家中的那艘破船,想念朱崖海的風,我的族人,和無邊無際的海。
我同阿爹出海採珠的時候,船在浪上起伏,海風呼嘯着將我的頭髮和衣裳吹起。
我們衣衫襤褸,皮膚黝黑,日子過得辛苦,但站在船上乘風破浪,自由自在。
等啊盼啊,我八歲了,摻了珍珠粉的香膏抹完好幾罐,阿爹還是沒有來。
我後來不想日日趴在窗臺了,問阿莘能不能去濤瀾館外的儀門旁坐着。
大概是我向來乖巧,阿莘叮囑了句不要亂跑,然後同意了。
於是閒暇時,我開始托腮坐在儀門旁的走道,期盼有一天能看到阿爹的身影。
二月仲春,杏樹開了花,我依舊沒有等到阿爹。
但是我等來了寒錚。
時隔一年再次歸家的寒四爺,無意中路過走道,看到了坐在儀門旁的我。
身形高大的男人,仍是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他腳步低鏘着朝我走來時,手中還握着一把劍。
春日暖陽從他肩頭透過,他笑容晃眼:「哪裏來的小孩,你叫什麼?」
我看着他,老實回答:「胡阿寶。」
寒錚的笑凝結在嘴角,他問我道:「你爹叫什麼?」
「胡大。」
話說出口,我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他面色一沉,二話不說將我從地上拎起,挾在胳膊下,轉身就走。
「阿莘!阿莘!」
我整個人被他橫着,頭朝着濤瀾館的方向喊。
果然,未等他走遠,阿莘追了上來,她跪在地上攔他:「四爺,您要帶寶兒小姐去哪兒……」
話未說完,寒錚給了她一腳。
他臂力很大,人很兇,我看到阿莘被踹倒在地,半天沒爬起來,頓時不再吭聲了。
然後他一路將我帶到了距離很遠的寒府東後宅。
那是一處隔開的大宅子,地方偏僻,裏面有一座很高的樓。
推門而入時,院中站了不少人,他們個個驍勇,身形矯健,正腳綁沙袋,練習着赤手空拳的搏擊。
寒錚挾着我,徑直穿過他們,進了那座高樓正堂。
院中的男人們停下訓練,跟着圍了過來。
屋內有個留着山羊鬍的瘦老頭,正悠然地喝茶,見他冷着臉進來,立刻站了起來。
「哎呦,四爺您來了,怎麼這麼大火氣。」
寒錚拎着我後背的衣裳,朝他一扔。
「明日去採珠場,把她帶上。」
瘦老頭又哎呦一聲:「別開玩笑了,這是個孩子,還是個女娃。」
「是胡大的孩子。」
寒錚聲音陰沉,那瘦老頭一愣,門外圍觀的男人們很奇怪,他們打着手勢交流,最後望向我的眼神,個個都變了。
瘦老頭拉過寒錚,壓低聲音道:「老爺不是說等她長大給公子做媳婦嗎?四爺不可亂來。」
「病重時說的話,豈能當真,你見過這樣還債的?」
「可是,公子他沒說什麼……」
「他們是以德報怨的聖人,我不是。」
寒錚冷笑一聲,面容憎惡,我抬頭看他,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拽了下他的袍衫。
「煩請告知,我阿爹究竟欠了寒傢什麼?」
我與他四目相對,神情惶然,一旁的瘦老頭嘆息一聲。
寒錚半蹲下身子,用粗糲的大手,撫上我的脖子:「你阿爹欠了寒家一條命。」
我目瞪口呆,不肯相信:「他殺人了?」
「不,他拿了不屬於他的東西。」
「什麼東西?」
「赤珠。」
「赤珠?不可能,世上根本沒有赤珠。」
「你阿爹告訴你的?」
「是。」
「他在騙你,傻孩子,朱崖海下的那片珠池,千百年來只有我們寒家撈出過那顆珠子,知道當時死了多少人嗎?前赴後繼三千餘人,他們是寒家精心培養出來的勇士,甘願爲寒家和整個嶺南道豁出命去,結果那顆珠子卻落在了你阿爹手裏,被他據爲己有。」
寒錚的手微微用力,掐着我的脖子:「真該死。」
我有些喘不過氣,抓住他的手腕,艱難道:「我去找阿爹,讓他把珠子還你們。」
「來不及了,那顆珠子已經沒了。」
寒錚眼睛眯起,在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動了殺意。
我呼吸困難,那瘦老頭趕忙上前,焦急地勸他:「殺了她沒用,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我眼前開始模糊的時候,寒錚鬆開了手。
然後未等我緩過來,他又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在室內的博古架上東翻西找,取出一長匣來。
瘦老頭見狀慌了:「四爺,此事應當先讓公子知曉,他是家主,女娃又是他的童養媳……」
寒錚根本不理會他,將我按壓在桌子上,耳朵朝上。
他從長匣裏取出兩根半尺長的銀針,冷聲道:「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你來替你阿爹贖罪,爲寒家再採一顆珠子來。」
我老老實實地趴着,不曾反抗。
我知道他在做什麼,嶺南道最卓絕的採珠人,爲了方便下潛深海,自幼便會將耳膜刺破,成爲一個聾子。
這在以往的疍民之中,是很常見的事。
那羣圍在門外用手勢交流的男人們,皆是寒家精心培養出的採珠人。
寒錚要我爲父贖罪,我沒有反抗,無聲地應了。
銀針扎入我的耳朵,周遭好像突然就安靜了,刺痛的耳鳴聲中,我疼得冷汗淋淋,一瞬間似乎產生了幻覺,看到了寒山玉的身影。
正值春日,他穿了一身玄色雲緞袍,橫襴織金,有倜儻之貌,氣勢懾人。
我隱約看到他清冷的眸光斂緊,薄脣微抿,神情怒不可遏。
我聽不到了,我耳朵很痛,眼前開始虛晃。
-4-
那日果真是寒山玉來了。
來得不早不晚,我左耳膜被刺破,成了半個聾子。
他將我抱起離開的時候,我的耳朵還在流血。
寒山玉身上真好聞,我抓住他的衣衫,依偎在他懷裏的時候,聞到了夜息香似的辛涼。
後來我一直住在他的宗正堂。
寒錚有近五年的時間沒再回來,據說是寒山玉下了命令,不准他回府。
宗正堂裏有嘉娘,她是個性情溫柔的女子,會爲我煎藥熬湯。
我耳朵不再痛的時候,寒山玉有日問我:「阿寶,你要不要回朱崖海?」
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褐色瞳仁彷彿蒙着一層光華。
我看着他認真的神情,鄭重地點了點頭。
於是那年三月,寒家安排了一輛馬車,送我和慶伯一起回了朱崖海。
慶伯是曾經侍奉高公的那位佝僂老僕,他那時已經六十五歲的高齡了。
我在回去的路上得知,他居然也是疍民身份。
他說他侍奉了高公一輩子,寒山君許他在寒家養老,但他心心念念,還是想回疍民的舟船上。
葉落歸根,人葬故土,方是心安之處。
他還跟我說,嶺南道多瘴氣,自古爲蠻荒之地,海邊約莫有十萬疍民。
在他很小的時候,大家都還是奴隸出身,是命如草芥的賤民,終生不許下船,
疍民世代採珠,以珠易米,但在從前卻連米麪也喫不上。
寒家開設珠場,收購珍珠,與京中商人交易,定額上供朝廷,在如今時常被人詬病,稱他們在嶺南勢大。
但其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祖輩幾代人的努力,纔有瞭如今嶺南的這番局面。
珍珠依舊價低,但至少疍民喫得上稻米,不用被迫採珠喪命。
嶺南需要寒家的勢力,需要他們賺得盆滿鉢滿。
慶伯說了很多,最後他問我,還會不會回到寒家?
我回答道:「我要見阿爹一面。」
七歲之前,我與阿爹生活在朱崖海的舟船上,我們是這世上極其渺小的人,捕魚採珠,維持生計。
忽有一日,他說要帶我去個地方,神色慌張。
我揉着眼睛問他:「阿爹,我們要去哪兒?」
他說:「你要聽阿爹的話,什麼都不要問,此事與你無關。」
後來他離開寒家,我追到巷子口,他承諾一定會回來,接我回朱崖海。
我等啊等,盼啊盼,最後我自己回了朱崖海找他。
可是他死了。
族人們告訴我,他不要命似地,非要去礁石下的深海珠池採珠。
沒人願意跟他一起,他是自己去的。
那艘破船在海上漂了三日,最後被族人們發現,他們拉繩上來的時候,繩子那段只剩了些泡得發白的碎肉。
我後來時常在想,如果那日我不曾追到巷子口,他不曾承諾會帶我回朱崖海,是不是往後的餘生,他仍是生活在舟船上的普通人。
不,他註定不可能成爲一個普通人。
他幼時沒了爹孃,一個人生活在舟船上,靠族人們接濟着長大。
他水性好,年輕時皮膚黝黑,五官端正,是個俊朗的少年。
少年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她愛笑,眼睛彎彎,神采飛揚。
她不嫌他的船破,不顧爹孃阻攔,執意嫁給他。
後來他們一起織網捕魚,下海採珠,勇敢地生存於風浪之中。
幾年後,那姑娘有了身孕,他們即將迎來一個孩子。
可是上天沒有眷顧他,那夜雷聲轟鳴,海面掀起狂風。
姑娘遭遇難產,奄奄一息。
族裏接生的老婦人告訴他,不成不成,沒救了,然後匆匆離開。
他萬念俱灰,看着妻子逐漸發青的臉,想起了一個傳聞Ṱü⁻。
人死青頭臉腫,寓意苦不堪言,來生亦會受苦極重。
他痛不欲生,不能接受,也不願苟活,抱着必死的決心,決定去朱崖海的那片珠池下,尋找那顆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赤珠。
人人都道那是假的,南朝皇帝建立媚川,死了那麼多珠民,也沒見撈出什麼赤珠。
可他管不了那麼多,在雷霆暴雨中前去採珠,渾身溼透,睜不開眼。
那晚的風浪真大。
海面有呼嘯之聲,似是惡鬼在咆哮。
他沒有潛下水底,因爲在他即將下水之時,水面伸出一隻手來。
撈上來的那人,身上有呼吸管,穿着熟牛皮的緊身衣。
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嘴裏也在源源不斷地湧出血來。
他就要死了,可他將身上的珠簍給了他。
那人說,他是寒家的死士,奉家主之命採珠,所有人都死在了海底,他在同伴的掩護下逃了上來。
「現有赤珠一顆,務必交付高公之手,萬不可爲外人道也……」
那珠簍,在雷雨交加的海面泛着詭異的紅色。
他心跳如雷,身子在發抖,感覺像是做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夢。
萬不可爲外人道也……
死士已死,在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赤珠的存在。
他將那顆紅色的珠子揣在了胸口,告訴自己,如果他不曾將這人救上來,赤珠會重新落入海底。
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紅着眼睛,咬牙回到了舟船上。
然後義無反顧地將那顆珠子放到了妻子的嘴中。
那是他生平見過最詭異的事。
紅色珠子如活物一般,鑽入女人的喉管,在她發青的皮膚下泛着清晰可見的紅光。
最後那紅光湮滅於她的肚子裏。
已經死去的女人,鼓起的肚皮,開始有起伏的胎動。
可起死回生的赤珠,只能救回一條性命,它選擇了孩子。
最後他嗚咽、手抖、痛哭,剖開妻子的肚子。
那新生兒的存活,令族人們稱奇。
他抱着自己的孩子,知道女兒的命是偷來的。
生怕被人發現端倪,從此疏遠了族人,連採珠都是獨來獨往。
七年的時間轉瞬即過,女兒乖巧聽話,是他心頭至寶。
可這七年來,他從沒有一天放下心來。
因爲誰都知道,嶺南道寒家,七年前高公唯一的孫子和孫女,意外落水,撈上來後性命垂危。
高公不惜以百斛明珠爲診金,請了藥王入府,最終只救回了孫子的命。
那名爲寒山月的女孩,死在了八歲那年。
阿爹常喚我「傻寶兒」,說來說去,無非是因爲我太過老實,是個任勞任怨永遠沒脾氣的小孩。
我聽話,懂事,但我並不是真的傻。
我能夠從他們口中尋找蛛絲馬跡,拼湊出完整的故事。
我知道阿爹日日惶恐,覺得自己虧欠於寒家。
他酒喝多的時候,會揉我的腦袋,靠着我的小身板,嗚嗚地哭,他邊哭邊說:「我寶兒也是阿爹的心頭肉,都是一樣的孩子,憑什麼不能寶兒活。」
沒有祕密會永遠被埋藏。
當年那位爲我接生的阿婆,每次見了我,都要跟族人們感慨一番,說我能活着,簡直是神仙顯靈。
阿爹錯了,他以爲世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拿了寒家的珠子,可是寒家又豈是尋常人家。
嶺南道最卓絕的採珠人,經驗最老道的採珠人,如今只存在於寒家。
他們爲寒家出生入死,是最忠貞的勇士,如阿爹撈上來的那人,他臨死之前都沒想過用那顆珠子來救自己的性命。
三千多人,最精銳的隊伍,籌謀多年,不知吸取了多少血的教訓,拼死也要採那顆珠子,怎會沒有在海面接應的人。
在我七歲那年,他們終於向朱崖海的漁民打聽了胡大這個人。
高公是個德高望重之人,對疍民一向有慈悲心腸。
但寒家採珠場的那些死士不是,寒四爺也不是。
他們有雷霆手段,見慣了生死,還有冷硬心腸。
阿爹怕了,他自己死不足惜,卻怕閨女落在他們手裏。
他能想到唯一的辦法,就是帶我去見高公,親自向他請罪。
後來他做到了。
高公讓我留在寒家,成爲寒山玉的童養媳。
分別之時,我用手捧着他的臉,說我在這裏等你,阿爹早點來。
他眼淚瞬間落下,彷彿又回到了七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我的阿爹,又成了那個痛不欲生,不願與女兒分離的男人。
他回到朱崖海之後,心心念念着要還給寒家一顆珠子,換回他的傻寶兒。
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去了那片珠池,再也沒有回來。
族人們發現那艘船的時間,正是高公出殯之日。
我在寒府等啊等,盼啊盼。
卻原來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
春日裏,杏樹開了花,可是我的阿爹,永遠也不會去寒家接我了。
高公吐血而亡那日,說他該罰。
他得到的懲罰,是屍骨無存。
我看着同阿爹生活過的舟船,那是我自幼長大的地方,如今狹窄的船艙,蒙塵的傢俱,陶陶罐罐,堆放得亂七八糟。
陽光斜射進來一縷,光線茫茫,這裏分明那麼熟悉,卻恍如隔世一般。
慶伯說,寒山君自幼身體不好,有不足之症,高公竭盡一切所能,只爲讓他活下去。
發現赤珠有存在的蹤跡,哪怕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寒家仍堅持去搜尋它,不惜搭上了三千多人的性命。
他問我:「你可知這是因爲什麼?」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嘴脣嚅動:「寒家不能沒有他。」
慶伯摸了摸我的頭:「好孩子,是嶺南道不能沒有他。」
養子終究是養子,京中不認。
高公去後,若無寒山君,當初以《珠患狀》結下的契約,當可作廢。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陽謀。
-5-
我回去了寒家。
宗正堂內,寒山玉看到我時,神情詫異。
我跪在他面前,取下了自幼攜帶在身上的一個小布袋。
那裏面有一顆磥砢珠。
阿爹從前是十分寵我的,磥砢珠在寒家看來是並不名貴的珠子,但在我們眼中,它可以換取五斗米來,夠我和阿爹喫上兩個月。
那是阿爹採到過的最好看的珠子。
它真的很漂亮,圓潤一顆,泛着潔白的瑩光。
因爲我喜歡得緊,阿爹當年沒捨得拿去易米,他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布袋,放在裏面,讓我日日帶着,當做保平安的珠子。
海邊漁民世代採珠,以珠易米,他們堅信珍珠是祥瑞之物,可以給人帶來福澤。
這顆珠子我帶了三年。
如今我高舉雙手,將它獻給寒山玉。
我對他道:「阿爹不在了,從今往後,阿寶會留在寒家,永遠守護寒山君。」
這將是一個八歲孩童,此生最鄭重的承諾。
我誠懇地看着他,惶惶不安,一動不動。
寒山玉緩緩朝我走來。
他冷清的眼睛,憐憫地俯視着我。
最後他半蹲在我面前,伸出一隻手來,撫上我已經聾了的左耳。
暖春時節,他的手好涼,放在我的耳朵上,引得我打了個寒戰。
我與他對視,如那年在高公屋內的插屏處。
寒山玉輕聲道:「這顆珠子,我收下了。」
我名胡阿寶,疍民出身,卻是嶺南道寒家家主的童養媳。
寒山君丰姿綽約,待人疏淡,眸光望向我時,會泛起層層笑意。
我住在宗正堂西側的一個小院子,身邊依舊只有一個阿莘。
但我已經不會孤單了,因爲我每天可以見到很多人,做很多事。
每日辰時,不用阿莘提醒,我期盼着去跟寒山玉磕頭問安。
有時去得早了,他方纔醒來。
屏風內,嘉娘在服侍他穿衣,我跪坐在地,仰頭認真地看那道身影。
寒山玉的聲音適時傳來,他笑道:「阿寶,你不用日日來給我請安,也不必日日磕頭,我是你未來夫婿,不是長輩。」
倘若是後來及笄後的胡阿寶,聽到他這番話定然是要心跳如雷,紅了面頰的。
然而我當時只是個孩童,對於夫婿二字還沒有太多領悟。
我認他是家主,所以每次答應了,還是日日如此。
他頗是無奈,後來習慣走到我面前,伸出一隻手將我拉起,一邊說我莫不是個傻子,一邊哄小孩似地問我,可曾用過朝食了?想喫什麼?
我從前是用過朝食後纔來找他的,此後開始空着肚子過來,等他一起喫。
我素來是不挑食的,喫什麼都很歡喜,唯獨最怕喝那一碗酪漿。
酪漿其實是很珍貴的食物,但它以羊奶製成,我總覺羶味很重,有股腥氣。
我不愛喝,起初寒山玉也不勉強。
他不似阿莘,哄着騙着也要我喝下幾口。
但他後來還不如阿莘,待我嚴厲時,會用酪漿做罰,讓我連喝三碗。
這種情況多發生在他教我識字時。
我不喜歡識字,總將千字文抄寫得彆彆扭扭,他看出我沒有用心,便會眉頭蹙起,命人端酪漿過來。
寒山玉冷起臉來,是十分嚇人的。
他甚至不用開口,我便已經乖乖地端起酪漿,大口地往下灌。
三碗過後,我作勢要嘔,看到他投過來的眼神,又咽了下去。
炎夏午後,寒山玉倚在席上小憩,我在一旁老老實實抄字,嘉娘安靜地跪坐着,幫我研墨。
蟬鳴鼓譟,綠蔭幽涼,浮動着的細碎光暈,映在嘉娘低垂的面頰上。
她悄悄看我練字時,大概會想到我被迫喝酪漿時的慘狀,總忍不住掩脣偷笑。
寒山玉醒來時,會檢查我抄寫的字。
若他心情好了,抑或者很滿意,會俯身下來,順勢握住我的手,教我在紙上寫詩。
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
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
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
這是他教我的第一首詩,我記在腦子裏,倒背如流。
寒山玉的字似逸虯得水,神韻超逸,很是好看。
他還教會我下棋、畫畫、插花,甚至是彈琴。
那些皆不是我的強項,我學得十分痛苦,又不敢反駁,偶爾會小聲地說一句:「學這些沒用。」
寒山玉挑眉看我,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依你看來,學什麼有用?」
我打量着他的神色,忍不住道:「這些都是閒來無事消遣的東西,可會可不會,寒君爲何一定要我學?」
「正因是消遣之物,纔要你學。」
寒山玉看着我,眸光在一瞬間又變得冷清:「圍頓於深宅之中,總要生有可戀,人生漫長,用以打發時間的東西自然越多越好,你現在不必喜歡,但至少學會之後,將來不至於日子孤寂。」
「可是,我爲何會孤寂?」我一臉茫然,聽不懂他的話。
他望向我的神情有些憐憫,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腦袋:「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這話真是愈發令我困惑了,我有心想問清楚,他卻不曾再解釋。
宗正堂守衛重重,寒山玉身份尊貴,雖極少出門,但也不是常有空見我。
他不在的時候,嘉娘有時會帶我一起玩。
嘉娘很是心靈手巧,她會在春日裏採花,以石臼舂成厚漿,再用細紗過濾取汁,新繅的蠶絲剪成燕脂缸口的大小,在花汁中完全浸泡,取出曬乾後,就成了上好的燕脂。
炎夏我們還用竹竿捕蟬,嘉娘做的粘丸壘在竹竿上,蟬很少有逃脫的。
她還會釀桂花酒,用的是嶺南道的山泉水,以及府中那棵有些年頭的唐桂。
每年秋分,宗正堂裏總有個侍衛,會親自去裝山泉水,送幾罈子過來。
嘉孃的桂花酒清新香醇,只供給寒山君。
寒來暑往,我的字逐漸寫得端正,可以勉強跟寒山玉下棋,還能彈完一首完整的琴曲。
阿莘總說我又長高了,需要裁幾件新衣裳。
她還說我變白了,看上去是個明眸皓齒的姑娘家。
我很歡喜,對着屋內的螺鈿銅鏡照來照去,天真地問她:「真的白了嗎?」
阿莘點頭,笑道:「真的白了。」
「有多白?」
「唔,我也說不好有多白,總之是白了。」
阿莘一邊說,一邊笑着給我梳頭,她從前總愛爲我梳雙螺髻,在我十二歲後,便開始爲我綰朝雲髻,然後在髮髻上戴一隻金釵。
那隻金釵很漂亮,上面鑲嵌了好大一顆明珠,是寒山玉送我的金釵之年賀禮。
午睡醒來,阿莘爲我梳好了頭髮,我迫不及待地去找了他。
亭臺水榭,池中荷葉翡翠如盤,蓮花含苞待放,亭亭玉立。
帷幔之中,嘉娘不在亭內,只寒山玉一人,正支頤席上,閉目養神。
疑心他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跪坐榻前,沒有說話。
他眼睫動了動,未曾睜開,卻喚了我的名字:「阿寶。」
寒山玉聲線一貫疏冷,如他身上辛涼的夜息香般,還染着幾分午後的慵懶。
我連連點頭:「是我是我,是阿寶。」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笑意:「找我何事?」
我彎起眼睛,未曾多想,朝他傻笑:「想念寒君,醒來後便想要看到。」
榻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壺桂花酒。
寒山玉眼瞼垂下,抬手爲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這廂喋喋不休,開始自顧自地說許多話,無外乎就是我把他新教的那首詞學會了,以及我午睡時做了個夢,但是醒來就忘了。
最後的重點是,阿莘誇我變白了。
我仰着臉看他,滿懷期待地盼他說些什麼。
因爲我始終記得,初到寒家那年,他叫過我「小黑炭」,後來在宗正堂,發覺我不愛喝酪漿,他還好心提醒我,羊乳呃逆,但可增白。
十二歲的小姑娘,早就逐漸生了愛美之心。
寒山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捻着手中的玉盞,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阿寶當真是白了。」
不過一句白了,我心裏美滋滋的,高興地湊上前,說說笑笑,爲他斟酒。
嘉孃的桂花酒,聞起來醇香。
我之前從未喝過,一直好奇是什麼味道。
眼下有了機會,當真問起寒山玉來。
他側目看我,眼睫微微揚起:「想試試?」
我鄭重點頭,期待地看着他。
他只猶豫了一瞬,伸出手來,遞給我一杯。
玉盞裏的酒是琥珀色,有好聞的桂花香。
我先是小心翼翼地抿了小口,嚥下之後,驚奇道:「苦的,但是又很香,還有點甜,比酪漿好喝。」
寒山玉眼中有笑意。
我仰頭,一口將剩餘的桂花酒喝完,眉頭皺起又舒展,接着意猶未盡地將空杯推給他,一臉期盼。
寒山玉的手覆在空杯上,道了句:「不可。」
不准我再喝,他自己倒是怡然自得,斜倚席上,把玩着杯中酒。
我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玉盞,不由道:「寒君,我長大了,不是孩童。」
「嗯?」
「可以再喝一點點嗎。」
寒山玉睨了我一眼,不予理會。
我:「方纔說錯了,嘉孃的桂花酒不過如此,我不覺得它好喝,除非再讓我嘗一口。」
寒山玉:「呵。」
我:「我就嘗一口,求求了。」
寒山玉:「不可。」
我:「咦,荷葉怎麼長到亭子裏來了,還會動,好生奇怪。」
寒山玉:「……」
-6-
我初曉酒醉的滋味,只覺整個人暈乎乎的,眼前的寒山玉也虛影重重。
隱約之中,似乎聽到他嘆息一聲。
半夜醒來,人已經在蕙風館的牀上了。
蕙風館是宗正堂內的一處書齋,也是寒山玉平日裏常在的地方。
若忙到天色很晚,他有時會宿在此處。
室內只燃了一盞小燈,光線很暗,垂落的牀帳掀開,窗外已然夜深,還有淅瀝的雨聲。
這是我第二次睡在這裏。
上一回還是十歲那年,同樣一個午後,寒山玉在與人議事,我在內堂練字。
寫着寫着,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來時人在牀上,外面天色已黑,嘉娘早已爲我換了寢衣,還拆了頭髮。
阿莘後來告訴我,那日她原是去接了我的,寒山君道我已經睡下了,便不必折騰。
我睡在他的牀上時,他晚間會宿在室內耳房,與我隔了一道長長的圍屏。
寒山玉素來不喜太多人伺候,他身邊只有一個嘉娘。
我醉酒醒來時,屋內僅我一人。
赤腳下了地,繞過那道長長的圍屏,我去尋了寒山玉。
他果真宿在耳房的牀榻上。
還未入秋,他早已穿了綈錦的裏袍,蓋着鏡花綾的薄衾。
我知曉他一向怕冷,寒來暑往,時節更迭,手總是涼的。
此刻他的手便放在薄衾之上。
那是一雙極好看的手,十指纖長,白似冷玉。
小燭輕晃,透過青銅燈罩,幽暗不明地映在寒山玉的臉上。
他一動不動,長睫垂下,睡得安詳。
我聞到了滿室的辛涼,夾雜着淡淡的藥味。
他看似身體不好,面上總是白得毫無血色,但我幾乎沒有見過他喝藥。
此刻燭火幽幽,他靜靜地躺着,我揉着眼睛,喚了他一聲:「寒君。」
他沒有醒。
夜深人靜,興許是太過應景,我有些怕,不自覺地走上前去,趴在牀榻邊,把耳朵貼向他。
薄衾之下,隱約聽到心跳聲時,一隻抬起的手,輕落在我臉上。
掌心微涼,拇指還輕柔地摩挲了我的臉頰。
我抬起頭,正對上寒山玉睜開的眼睛,他眸光戲謔地看着我,似笑非笑道:
「聽到了,小傻子。」
寒山玉摸了摸我的臉,問我是不是餓了?
我點頭,但同時又看了眼窗外,道:「太晚了,等朝食再喫。」
他笑道:「無妨,外面有人值守,怕你醒來會餓,晚間爐竈一直煨着湯,讓她們送來即可。」
丑時,蕙風館掌了長明燈,一室盡明。
守夜侍女很快送來飯菜,是茯苓乳鴿湯和兩道我喜歡的小食。
湯蓋揭開,滿屋飄香。
喫飽喝足後,我已然沒了睡意,見外面正在下雨,問寒山玉可不可以在屋檐下小坐一會兒。
除卻教我識字時的嚴厲,寒山玉平日待我很是縱容,含着些許對孩童的寵溺。
他怕冷,坐於屋檐下賞雨時,不僅披了件外袍,侍從還端了個炭爐來。
夜間懸起的一排燈籠,將整個院落照亮。
雨聲淅瀝,珠子似地從屋頂滑落,拍打庭院芭蕉。
我起了幾分玩心,又問他能不能踩水。
寒山玉再次應允。
於是我挽起褲腿,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抱柱子,將腳丫伸出屋檐,去踩地上的積水。
隨風落下的雨,涼爽舒適,好不愜意。
我後來玩夠了,發現他在炭爐旁剝荔枝,立刻跑過去坐下,托腮看他剝荔枝。
寒山玉的手修長白皙,將整顆荔枝剝地乾淨,圓潤飽滿如明珠。
我的眼睛盯着,一動不動。
他勾起嘴角:「背一首有關荔枝的詩來,便給你喫。」
我苦着一張臉,絞盡腦汁,總算想起他教過的一首——
羅浮山下四時春,蘆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我背得不熟練,但好歹是磕磕巴巴地背出來了,寒山玉勉強滿意,將剝好的荔枝遞給了我。
想喫第二顆時,他又讓我背一首有關下雨的詩來。
我噘起了嘴巴:「喫荔枝那麼開心的事,做什麼要背詩?」
「不想背?」
寒山玉挑眉看我,將原要遞給我的荔枝,放進了自己嘴裏。
他連喫相都那般優雅,慢條斯理,還不忘用帕子擦乾淨了手。
看這架勢是不準備繼續剝了。
我有些急,直接站到了他面前,一本正經道:「我剛想起一首詩來,背給寒君聽最合適。」
「哦?背來聽聽。」
他興致盎然地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與他四目相對——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庭院雨打芭蕉,風吹動屋檐下的一排燈籠,映在寒山玉無瑕的面頰上,他嘴角仍舊噙着笑,但聲音十分平靜:「我未曾教過你這些。」
「寒君教我識字,讓我多看書,這是我自己學來的。」
我神情不無得意:「阿莘說待我及笄,便可嫁與寒君爲婦,我喜歡寒君,盼着早些嫁你。」
七歲入府,我對童養媳不甚理解,只知那少年有驚鴻之貌,令我目瞪口呆。
八歲後,我在他身邊長大,他說他是我未來夫婿,不是長輩。
我問阿莘夫婿意味着什麼?
阿莘說就是要相守一生的人,活時同裘,死時同穴。
我又問阿莘:「你有夫婿嗎?」
阿莘道:「寶兒小姐,我有的,只是我丈夫早亡了,我現在寒府做僕婦,老了做不動的時候,還會回去跟他埋在一起。」
世間聚散不由你我,相守本就難乎其難。
這是阿莘告訴我的道理,也是我自幼悟出來的道理。
我註定要和寒山玉永遠在一起,死後埋一座墳。
那麼我將守護他,珍惜他,永遠永遠。
那是我第一次將心意說給他聽。
可他只是摸了下我的頭,神色平靜:「太晚了,乖,去睡覺了。」
-7-
元月十三,是嶺南道漁民海祭的大日子。
身爲寒家家主,每年這個時候寒山玉會親自動身,前往長沙嶼最大的一處採珠場。
長沙嶼在朱崖海以南,乘船需兩天方可抵達。
出發那日,亦是寒家一年之中陣仗最大的那日。
十艘大船,八千餘人的隊伍,於海上行駛,護衛着中間那艘海鶻。
海鶻是我見過最神奇的船,驚濤駭浪之中,它從無傾側,一路平穩航行。
牛皮牆的船艙,加搭半人高的女牆,置留可以用作攻擊的弩窗艦孔。
寒山玉所在之處,總是守衛重重,異常嚴謹。
這是我第一次隨他去長沙嶼的採珠場。
以往他總說島上風浪大,海祭沒什麼好看,我年齡尚小,不適宜那種場合。
幾乎每一年,他都會拒絕帶我前去。
直到我十二歲,可憐巴巴地求了他許久,他才最終應允。
我從未坐過這樣高大巍峨的船,也從未見過這樣海面行駛的陣仗,一路新奇又開心,沒事就跑到甲板上眺望。
寒山玉倒是很少出船艙。
元月裏,海有風浪,當真是挺冷的。
我在甲板上吹夠了風,覺得冷了,便會回到船艙,喝一喝嘉娘煮好的熱茶。
寒山玉看上去永遠是一副神色疏離的模樣,他在燃着炭爐的船艙,穿狐肷氅衣,握拿一卷書,頭也不抬地叮囑道:「莫要亂跑,當心掉入海里。」
我揚着臉,有些得意地衝他笑:「掉不到海里,我會鳧水呢。」
下一瞬,他手中的書卷敲打在我腦袋上:「頂嘴,即便你會鳧水,無人相救也難以生還。」
我被他打了下,剛想告訴他我是不會淹死的,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悻悻道:「哦,知道了。」
嘉娘在一旁笑,往我面前的杯子裏,添加了熱茶。
寒山玉抬眸看我,不經意地勾起嘴角:「去練字吧。」
嗚呼哀哉,即便是在船上,他還不忘盯着我練字,我認命地嘆了口氣。
我原以爲的海祭,是如我們疍民那般擺上祭品,對着大海磕頭跪拜,也就作罷。
沒想到長沙嶼的海祭,是在島嶼大船上舉行,如此的驚心動魄。
幾年未見的寒四爺,率領衆多守衛,也在其中。
島上漁民,珠民,幾乎全都在場。
擊鼓聲震耳欲聾,祭祀海神,先要焚香,燒化疏牒,爲「行文書」。
行完文書要酬遊魂,將活的牲口殘忍地推入海中,看它們被風浪捲入海底。
我總算明白寒山玉爲何說海祭場面,不適宜孩童了。
那些牛羊的叫聲,在一瞬間甚至蓋過了擊鼓聲,悲慘至極。
嘉娘捂住了我的眼睛。
她同寒山玉一樣,總是將我當作孩童,下意識地想要護着。
我雖然震驚,但倒也沒有太過害怕。
因爲我曾聽阿爹和族人們說過,嶺南道最早之前的海祭,是人殉。
而且用的大都是疍民出身的奴隸。
以牲口來酬遊魂,代替人殉,已然是給了我們一條活路。
長沙嶼海祭的最後一步,是立「太平坊」。
所謂的太平坊,是一面沉重的棺材板,冠以太平之名,是希望每一位出海的漁民,都能平安歸來,有入土爲安的最終歸宿。
一切結束後,寒山玉會率領衆人,朝大海行叩拜之禮。
寒家家主,所到之處防守森嚴,現場還有寒四爺坐鎮,以往從未發生過意外。
可那日折返之時,人羣之中一陣躁動,夾雜着罵罵咧咧的喊叫聲,像是有人打了起來。
衆人的注意力被短暫地轉移,一站在邊上的漁民,突然趁守衛不備,抽出長刀衝向寒山玉!
事情發生得極快,那人又好似會功夫,寒錚反應過來之前,距離寒山玉最近的我,嚇得失聲大叫,下意識地護在了他身前。
耳邊是一聲急促的喊聲:「阿寶!」
那一瞬間,生死擦肩而過,我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到揮刀而來的那人,長刀距離我的頭只有咫尺。
然後他的血濺到了我的臉上。
在他身後,是一臉怒火的寒錚。
現場很快被控制住,活捉了三人,壓跪在寒山玉面前。
彼時寒山玉正將我擁在懷中,護在他的大氅裏。
我嚇傻了般一動不動。
他的眼睛很紅,爲我拭去臉上的血,面色分明陰冷至極,聲音卻輕柔地喚着我的名字。
「阿寶,沒事了,別怕。」
事件當場調查清楚,率人行刺寒山玉的,是自京中發配到嶺南道的成王世子劉郗。
那穿着粗布衣的男子,已經毫無貴氣,脖子上架着刀,被寒錚踩在腳下,動彈不得。
他憤恨地盯着寒山玉,不住辱罵:「畜生!自你祖父去後,你助紂爲虐,與徐閹作倀,不得好死!」
那年我十二歲,早已不是無知孩童。
我知道那很遠的京中皇城,皇帝身邊最得臉的太監,名徐喜,人稱徐千歲。
皇帝九歲登基,如今已然二十有一,但行事愈發荒誕,昏庸無道。
老成王曾是先帝的託孤之臣,與一干人等竭力輔佐於他,但最終無法阻止奸臣與宦官的層出不窮。
終於,四年前他被告發了謀逆的罪名,死在牢獄之中。
王府女眷沒入宮中爲奴,如成王世子這般的男兒,被髮配到了嶺南道。
嶺南道多山林,世子被驅趕至長沙嶼,與島上漁民無異,捕魚度日,在海淺灘平處整日勞作,以耙取珠,換取食物。
這樣的日子,在嶺南道的漁民眼中天經地義,大家生來如此,不以爲意。
可對他們來說,難以忍受,認定這是苦難,是罪惡,是生不如死的刑罰。
尤其是當世子聽聞,寒家家主寒山君,對京中的徐千歲頗多敬重,私底下獻給他的奇珍異寶,比給皇帝的貢品還要精緻。
傳聞徐千歲府上,有顆璫珠,正是寒山君所贈。
有了那顆璫珠,晚上無須點燃燈燭,百步之內,地上的頭髮絲都看得清楚。
這樣的寶物,被一閹人私藏。
不僅如此,寒山君對那徐閹有求必應,心甘情願地當了他千里之外的一條狗。
而誣陷老成王謀逆,害得王府家破人亡的,正是徐閹。
成王世子流放嶺南道,殺不了徐閹,但他藉着海祭的機會,想殺了徐閹的那條狗。
他的憎恨那般明顯,恨不能將寒山玉生吞活剝。
寒山玉高高在上地看着他,竟然笑了。
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眸光輕蔑、憐憫,還含着若有若無的嘲諷。
他嘖了一聲:「世子流放我嶺南道,不改驍勇,着實令人欽佩。
「我很敬重你父親,幼時常聽祖父提起,知他一心爲民,忠貞不二,是剛正不阿的好官。」
寒山玉目光望着成王世子,話鋒一轉,輕笑道:「但那又怎樣,他連自己都護不住,又如何護得了我嶺南道?
「老王爺活着的時候,可護京中百姓,爲天下萬民立命,然皇帝想要重建媚川,廢除珠患狀的時候,除卻死諫,你們又有什麼辦法?
「不要嶺南道的珍珠,不要寒家任何好處,克己奉公,正氣凜然,着實令人神色動容,但世子莫忘,最終令皇帝打消那個念頭的,是一個太監。
「且不管他在京中如何隻手遮天,誣陷忠良,常言道十里不同風,千里不同文,嶺南道被你們稱爲蠻荒之地,瘴氣毒蟲遍地,爲流放犯人之所,你只在這裏待了三年,便受不住了,可想過我祖祖輩輩生活在此的百姓和漁民,該怎麼活?」
寒山玉字字珠璣,問着那成王世子。
世子目眥欲裂,仍在謾罵:「少拿百姓做藉口,你與那閹人一丘之貉,獨享錦衣玉食,卻壓低珍珠價格,讓珠民爲你們下海採珠,滿嘴仁義道德,你何曾在意他們死活?」
「我寒家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何須告之於你,世子既看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便就此作罷,凡所發生必有利於我,這點道理都不明白,當真該死。」
-8-
長沙嶼的刺殺過後,寒府的守衛比從前更加森嚴了。
我在寒山玉身邊五年,一貫認爲他只是看上去疏離,待人嚴厲,其實骨子裏很是慈悲。
他在我心裏是個溫柔之人。
可那日離開長沙嶼時,寒錚問他如何處理成王世子?
彼時我們正準備離島,寒山玉目不斜視地盯着前路,只說了一個字——殺。
寒錚猶豫了一瞬,對他道:「他是成王府的世子,老王爺已經不在了……」
「我竟不知四叔如此仁善,你難道看不出,他在煽動長沙嶼的島民,爲我寒家埋下禍端嗎?」
寒山玉回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正因他是成王世子,有此言論,才更加該殺。」
寒錚沒再說話,想來他也知道,以劉郗言語間對寒家的憎惡,若他活着,很難保證今後不再生事。
世上最老實的人,只有死人。
想明白之後,他嘆息一聲,握緊了手中的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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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玉看着他的背影,冷笑:「莽夫之勇,頭腦簡單,寒家如何能交給他。」
說這話時,他面色陰寒,不無失望。
我傻傻地看着他,突然意識到,其實我不曾瞭解過他。
十五歲他便已經成了寒家的家主,高公死後,不費一兵一卒,他仍能管控着嶺南道的大小珠場,不給京中插手的機會,又豈是尋常人可以做到。
真正的寒山玉,心機很深,他溫柔也無情,慈悲卻殘忍。
可是面上一閃而過的陰沉過後,他轉身看我,眸光很快又變得溫和,掌心輕揉了下我的臉。
「小傻子,今後再有這種事發生,不可衝到我前面,寒家的護衛若守不住我,是他們的無能。」
我應是被嚇到了。
返程之時,船在海面行駛,我已經沒了來時的雀躍,還神情怏怏地吐了一場。
嘉娘有些憂愁,知我喫不下東西,親自去了底艙廚房,以蔘茸熬湯。
晚些時候,燈燭搖曳,我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睜開眼睛,正是寒山玉。
他端坐於榻前,手中拿着一碗蔘湯,眸光含笑地看着我:「還難受嗎,喝點蔘湯再睡。」
他親自來喂,怕燙到我,會一勺勺先放到嘴邊,仔細吹涼。
餵了小半碗蔘湯,寒山玉伸出手來,用一方帕子擦拭我額上的汗。
後半夜他一直守着我,直到我又躺下,還不曾察覺地握着他的手。
「寒君,我知你是好人,成王世子也是好人。」
「嗯?」
「若非萬不得已,你不會下令殺他。」我聲音有些啞。
寒山玉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眼神溫柔:「阿寶,殺死他的,是他的父親,與我何干?」
「怎說是老王爺?」我茫然不解。
「成王受先帝之託輔佐幼主,察覺此兒並非明君,仍給了他羽翼豐滿的機會。」
寒山玉輕笑:「我將真金白銀送他府上,欲獻上全部家當,若他想反,完全可以早做打算。
「可笑愚忠之人,蠢不可言,直到最後竟還試圖以死明諫,成王府一脈,早就死於他手,怪不得旁人」
「人自生來,無不在枷鎖之內,若連掙脫之意都沒有,那便要接受挫敗,任人宰割。」
寒山玉總能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一些道理。
他說徐千歲是怎樣的人,他並不在意,山高路遠,嶺南道管不了京中之事。
貪婪之人,總比不貪的好對付。
大船在海上行駛,我握着寒山玉的手,後來睡得昏昏沉沉。
回到寒府之後,日子又如從前那般平淡。
阿莘守着我們的小院子,盛夏我不小心睡在樹下的椅子上,她會坐在一旁,仔細地爲我扇風。
我閒暇時依舊喜歡找嘉娘,同她一起用竹竿撲蟬,春日採花做燕脂。
我已經是個愛美的姑娘了,喜歡穿阿莘裁製的新衣裳,把嘉娘做的燕脂塗在臉上。
我變得很愛笑,嘰嘰喳喳,總有很多話說。
秋分時節,嘉娘要釀桂花酒。
那年輕侍衛送來山泉水時,我會好奇地問他:「是羅浮山的泉水嗎?
「你是自己去山裏的嗎?山林可有瘴氣和毒蟲?你遇到過嗎?危不危險?」
年輕侍衛長的眉清目秀,名叫雲州。
每年都是他來送水,我對他也算逐漸熟悉。
只他是個很容易臉紅的人,說不上幾句話,便要忙着離開。
我問嘉娘:「他爲何臉紅?我又沒有問他年歲幾何,可有媳婦兒?」
嘉娘被我逗笑了,忍俊不禁。
未時,我常去蕙風館的書齋找寒山玉。
寒府內養着幾百門客,常有俠士來也,若他在同人議事,我會靜悄悄地離開。
阿莘和嘉娘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沒人陪我時,我便一個人趴在榻上看書。
每每這時,我會無比感激寒山玉。
若非他教我識字,要我認真學,我此生當真會少了許多看話本子的樂趣。
我喜歡各式各樣的話本子,且看完之後,還會興致勃勃地同寒山玉講一遍。
我講狐女報恩,講盧生黃粱一夢,講僧人與士子同宿夜航船。
寒山玉每每聽完,總笑着看我。
寒府裏有趣的話本子不多,反覆就那幾冊,直到被我翻看了多次,便託了府內管事,買好看的話本子給我。
管事差去買話本子的僕人不識字,書齋掌櫃說哪幾本好看,他就買哪幾本。
於是後來,我在買來的話本子裏,看到了一本《春燈緣》。
初時覺得驚奇,後來越看越臉紅,心跳如雷,驚嚇不已。
我很快知曉這是一本豔書,有傷風化,應該撕掉。
但我實在好奇,想看完再撕。
怕阿莘發現,我便藏褥子下,偷偷摸摸地翻。
直到我將書看完,在火盆裏燒掉,都沒被阿莘發現。
這成了我埋藏在心底的祕密,想起便心驚膽戰。
日子便這麼一天天地過去,待我及笄那日,寒山玉還特意爲我舉辦了笄禮。
那天很是熱鬧,阿莘將我的頭髮全部盤起,用簪子插住。
我穿着笄禮冠服,繡䘿端莊。
府內很多人觀禮,就連寒錚寒四爺也在。
自他把我的左耳膜戳破,導致我成了半個聾子,我一直很怕他。
那年長沙嶼海祭,我在島上看到他,便下意識地躲在了寒山玉身後。
海祭之後,他開始偶爾回來寒府。
來宗正堂時,見過我幾次。
興許是寒山玉叮囑過他,看到我之後,他會很快地主動走開。
舉辦笄禮之前,寒山玉對我道:「四叔說想回來參加你的笄禮,問你願不願意他來,若不願意,他便讓人將禮物送來,若你不想要,我便讓人半路扔掉。」
寒山玉在詢問我的意見。
他對寒錚態度一直很淡,言語間絲毫沒有爲他說話的意思。
我八歲時被寒錚戳聾了一隻耳朵,若說沒有怨過他,可能沒人會信。
但我當真沒有怨過他。
我知道他常在長沙嶼等地方,守衛着寒家的珠場,與一幫下水採珠的兄弟出生入死,待他們感情深厚。
當年被我阿爹私吞的那顆赤珠,要了他們太多人的命。
他有恨我們的理由,但我沒有怨他的理由。
是我的阿爹不對在先,我的命是偷來的,這一點無可置喙。
寒山玉道他是莽夫,如今這莽夫已然二十有七了,至今未曾娶妻,一心守着他的採珠場。
我怕他,但絕不怨他。
笄禮那日,寒錚來得很早,送我的禮物是用珍珠貝殼做成的佔風鐸——
掛在廊下可測風向的檐鈴。
那珍珠貝殼五顏六色,在日頭下折射光芒,極是漂亮。
我很喜歡,看着他小聲道:「謝謝四叔。」
寒錚同七年前比,變化很大。
依舊是劍眉星目的一張臉,卻被他留了滿臉的胡茬,看起來狂野不羈。
面對我的道謝,他竟然顯得侷促。
我在很久之後才聽人提起,將我耳朵戳聾那日,他即刻便後悔了。
那時他滿腔怒火,失了理智,把我按壓在桌子上時,下意識地以爲我會反抗。
可惜我沒有,那兩根銀針就這麼紮了進去。
他酒喝多的時候會氣惱地問當初那瘦老頭,爲什麼沒攔住他,那麼小的女娃,怎能眼睜睜看着他下手。
寒錚從不是壞人,他行事魯莽,但重情重義。
將一女娃的耳膜戳破,成了他難以啓齒的噩夢。
其實他也很怕見到我,因爲他始終記得我望向他的眼睛,乖巧安靜。
笄禮這Ṱû₊日,我同他的宿怨算是兩清了。
他送了我檐鈴,我小心翼翼地說謝謝四叔。
他神情訕訕,說喜歡就好。
-9-
及笄之後,我有天問寒山玉,我們倆何時成親?
書齋內,我托腮看他,單手握筆畫花鳥圖,笑意盈盈。
他放下手中的書卷,朝我望來,眸光深邃:「阿寶想嫁人?」
「嗯,想嫁寒君久矣。」
我看着他的眼睛,臉上的笑逐漸變得羞澀,有些臉紅。
他未曾回答我的話,只是笑了一聲,繼而側身過來,看我畫的那幅花鳥圖:「畫完了?」
「沒有,我總是畫不好雀兒的尾巴,寒君幫我。」
寒山玉應允,接過了我手中的筆。
他勾畫雀尾的時候,神情專注,我的目光落在畫上,又落在他纖長的手上,最後微微側目,落在他輪廓俊美的臉上。
寒山玉年長我八歲,初見時那翩翩少年,便已然是沉穩老成的性子。
如今是愈發地深沉了。
他眼瞼弧度生得略長,微微挑起時,含着幾分不怒而威的凌厲。
他的脣形纖薄,線條秀麗,但顏色極淡。
花梨木雕的書案前,他站在我旁邊,俯身之時,墨香夾雜着淡淡的辛涼氣息,充斥在我鼻尖。
不知何時起,我同他在一處時,總會心跳加速,忍不住臉紅。
若是捱得太近,便更糟糕了。
我對他竟有別的念想。
悔不該看那本《春燈緣》,我少女懷春,春心蕩漾,控制不住慾念,想靠近他,抱住他。
他身上好香,他的脣也一定很香,很好親。
他摩挲我的臉時,指間綠深深的玉扳指,硌得人心癢……
「阿寶,在想什麼?」
完了,我又一次在他面前思春了。
回過神來,寒山玉已經放下了畫筆,他看着我愣神,眉頭微微蹙起:「臉這樣紅,不舒服?」
說罷,他伸出一隻手來,落在我的額上。
他眼神關切,瞳仁幽深,就這麼直盯着我。
我一瞬間何止心裏小鹿亂撞,那小鹿還似乎突破了重圍,撒野起來。
落在我額上的手,很涼,卻莫名地燃起了一把火,讓我喉嚨乾澀,戰慄了下。
寒山玉待人疏離,卻一向對我寵溺,我從不怕他。
因而我握住了那隻落在我額頭上的手,第一次沒有控制自己,靠近他,擁抱他,將嘴巴湊向他。
果然,我就知道,他的脣一定很香很好親。
我既緊張又興奮,心裏的渴望得到了滿足,愈發得寸進尺起來。
我動情地吻他,勾住他的脖子。
寒山玉整個人彷彿傻掉了。
他呆呆地站着,身子顫抖,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他不知所措,任我爲所欲爲,在我只顧着親他,腳沒站穩的時候,還下意識地扶了下我的腰。
我們在那張花梨書案前擁吻,良久之後,他才推開了我。
他微微地喘息,眼尾一片薄紅,脣也總算有了血色,聲音顫抖:「阿寶……」
我再次貼到了他身上,抱着他的腰,看着他的眼睛,臉紅紅道:「我渴慕寒君,每一日都在想你,夜晚尤甚。」
寒山玉素來冷淡的面上,終於失了沉穩,他薄怒道:「誰教你的這些?」
我一向學不會撒謊,跟他講了個春燈緣的故事。
脈脈雙含絳小桃,一團瑩軟釀瓊繆。
等閒不許春風見,玉扣紅綃束自牢。
溫比玉,膩如膏,醉來入手興偏豪。
我從未見過寒山玉如此惱怒的樣子,偏他又神情慌亂,聲音又氣又急:「該死。」
他這一句該死,府裏的管事和那買話本子的僕人都遭了難,被痛打了一頓板子。
打他們那日,我拽着寒山玉的衣袖,急道:「寒君,與他們何干?你爲何要打他們?」
寒山玉神情冷淡,轉弄着指間的玉扳指,沒有理我。
我跪在了他面前,仰頭看他:「我本就是要嫁給你的,思慕於你,何錯之有?
「話本子確是他們買來,但啃你嘴巴的是我,我對你情動,失了控制,你若生氣,可懲罰於我。」
我情真意切地看他,眼神誠摯。
他抿脣不語,也不知是什麼緣故,耳朵紅透。
最終,管事和僕人的板子沒打完,寒山玉拂袖而去。
自那日起,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
我知他在何處,但每每找過去,總有侍從攔着,道家主事忙,不見人。
接連幾次,我明瞭是他不願見我,悶悶地問阿莘:「我未曾做錯什麼,本就該嫁他爲婦,他爲何生我氣?」
阿莘說不清楚,也不敢妄言,她只道:「想來是主君心情不佳,過陣子就好了。」
我去找嘉娘,想向她訴苦。
奈何那段時間嘉娘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總是不見蹤影,即便見到了,聽我說話也是心不在焉。
我感覺她好像比我還心事重重。
我後來不去找她了,獨自在屋中鬱鬱寡歡,茶飯不思。
消停了半月,阿莘說我瘦了許多。
我決意不能再這樣下去,又一次鼓起勇氣,打算去找寒山玉。
這一次竟沒有碰壁,他見了我。
他神情溫和,眸光輕柔,彷彿已然忘了這段時日的不愉快,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我目瞪口呆。
他要爲我挑選夫婿,把我嫁給旁人。
寒府三百門客,若干俠士,可隨意供我挑選。
我回過神來,道:「我不願嫁給別人,離開寒君。」
他笑了笑,不以爲意:「無妨,嫁人之後,你仍可住在寒家。」
「可是,我是你的童養媳……」
「那不重要,阿寶,世間男子衆多,我未必是你的良配,現爲你挑選更好的兒郎,總會有你更中意的。」
「世間男子衆多,可我只愛慕你。」
「傻瓜,你自幼在寒家長大,自然依賴於我,那並非男女之情,只恐被你曲解成了喜歡,阿寶此後可視我爲兄長,我會爲你備下嫁妝,將你風光嫁人。」
「寒君曾說過,你是我未來夫婿,難道你不曾喜歡我?」
「我對你有兄妹之情,非男女之愛。」
「你騙人!」
我抬頭看他,心下惱怒:「你若不喜歡我,爲何現在才說!我不信!」
寒山玉微微蹙眉,望向我的眼神顯得冷清:「你信與不信,我渾不在意,我是寒府的家主,命你嫁人,你便只管去嫁。」
「我只嫁你,你若不肯,我便剃了頭髮出家去!」
丟下這句話,我氣惱地提裙,起身跑開了。
回去之後,我一連幾日喫不下飯,又開始躲在屋內發呆。
越想越氣,越想越難受。
偏偏寒山玉好似鐵了心,對我不聞不問。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我了。
我賭了氣,在一個靜悄悄的午後,默不作聲地挾了一包乾糧,躲着阿莘,偷跑到了寒山玉的臥室牀底。
我想要知道,若他發現我不見了,會不會着急,後悔要爲我另擇夫婿。
我要證實他是喜歡我,在乎我的。
可我萬沒想到,便是那晚,我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祕密。
寒山玉是女兒身。
夜幕低垂,屋內燭火幽幽,那身着白色裏衣的女子,方纔沐浴過後,長髮如瀑,溼漉漉地散落腰際。
她沒有束胸,衣着輪廓清晰可見。
那張與寒山玉一模一樣的臉,眉若遠山含黛,膚色白如凝霜,此刻正神情平靜,倚在榻上翻書。
翻看了兩頁,似是有些累了,她開始仰面閉目,一動不動。
我捂住了嘴巴,隔着插屏間隙看她,也一動不動。
不多時,房門被人敲響。
進來的是嘉娘。
她低垂着眉眼,緩緩走來,雙手奉上白玉匣,跪在了寒山玉的面前。
寒山玉未曾睜眼,道了句:「放下吧。」
嘉娘依言將玉匣放在榻邊,卻並未離開,依舊保持着跪着的姿勢。
隔了好久,寒山玉才睜開了眼睛,她坐直了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嘉娘,伸出一隻手來,捏住了她的下巴。
「沒用的嘉娘,不必求我,你我二人自幼一同長大,我待你情分不同,但你若要因爲一個細作與我作對,莫怪我不念舊情。」
嘉娘眼中溢滿了淚,握住她的手,連連搖頭。
寒山玉閉上眼睛,鬆開了手:「退下。」
她聲音冷淡無情,嘉孃的淚滑落在臉上,最終老老實實地磕了個頭,轉身離開。
我趴在牀底下,內心還驚懼於寒山玉是女兒身,半點聲響也不敢發出。
這廂屋內靜寂無聲,只她一人。
燈燭輕晃,忽明忽暗地映在她臉上,她的神情極淡,看不出任何情緒和波瀾。
接着,她拿起了嘉娘放在榻邊的那隻玉匣。
裏面是一顆青色的珠子,泛着幽幽的瑩光,色翠如水流動,彷彿活物一般。
我瞪着眼睛看那珠子,忽然就想起幼時阿爹曾對我說的話。
「珍珠有八品,一品的璫珠光彩奪目,邊緣似是鑲了道金光,於暗室之中可代膏燭,是稀世之寶。」
「二品青珠,又名走珠,雖不如璫珠好看,也不如璫珠明亮,但它卻和璫珠一樣難得,因爲青珠有奇效,放入死人口中,可保其屍身完整,千年不腐。」
傳說中的赤珠,只存在於神話之中。
璫珠和青珠,卻是實實在在的寶物,儘管很多人終生都難得一見。
我猜測那就是青珠,因爲寒山玉取出之後,將那顆不大不小的珠子,含在了嘴裏。
她白皙的皮膚下,開始透着一層綠色瑩光,蔓延在臉上,裸露的脖頸上,一條條,一道道,最終恢復如常。
她長睫如鴉,遮掩着眸中一閃而過的那抹幽綠。
她好像十分痛苦,捂着胸口,無力地跪在地上,眉頭深皺,額上冷汗淋淋。
過了好久,她才恢復如常,緩慢起身,神情倦怠,朝着臥室的牀榻,一步步走來。
我緊緊地捂着嘴巴,一動不敢動。
直到她赤足站在我面前,我身上冒出了汗。
好在她並未發現我,只是睡在了牀上,歇下。
牀底下光線很暗,我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吵醒了她。
我在心裏盤算了無數種可能,越想越心驚。
一個疍民出身的小孩,身份低下,憑什麼能成爲寒山君的童養媳?
高公臨死之前,讓我留在寒家,守着寒山玉,他說我欠寒家的,要還。
寒山玉教我識字,教我琴棋書畫,說圍頓於深宅之中,總要生有可戀。
能嫁給寒山玉,原是我的福氣,爲何會成爲還債的方式?
困頓於深宅後院,生無可戀,是因爲我要嫁的人,從始至終是一個女人。
她是誰?是人是鬼?爲何會將青珠含在嘴裏睡覺?
我滿腦子心驚膽戰地猜測,在聽到房門處的動靜時,呼吸驟停。
是阿莘。
隔着外面那道門,她似乎跪在了地上,聲音焦急:「主君,寶兒小姐不見了。」
院內燃起了一排燈籠,處處通明。
寒山玉穿玄色錦袍,玉笄束髮,立於廊下。
她召集了人馬,命令即刻封鎖中越城,逐一排查。
阿莘等人跪在地上,承受她的怒火,瑟瑟發抖。
她沒多時回了屋,坐在外間的椅子上,以手撐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再次睜開眼睛,她的眼神那樣冷,下令調動府內全部守衛,將府邸各處翻找一遍。
她起了身,往屋內走來。
我下意識地膽戰,覺得自己此刻正如油鍋上的螞蟻,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我焦急萬分,看到她取走了架子上的劍。
在她轉身離開之際,我終於決定爬出來,勇敢面對未知的一切。
我小聲地喚了她:「寒君。」
她頓住腳步,回頭,然後震驚地看着我從牀底下爬出來。
-10-
寒山玉確實是女兒身。
這是屬於寒家的祕密,除卻高公和寒四爺,只有一個嘉娘知道。
而現在,多了一個胡阿寶。
她眼中的痛楚那麼明顯,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握住。
「你爲什麼不聽話?我已經決定爲你擇婿另嫁,給了你別的路走,你偏要作死,主動送上門來!」
我被她厲聲質問的樣子嚇到了,白着臉道:「寒君要殺我?」
她神情莫測,看到我嚇到的樣子,冷冷道:「我有心饒你,放你過尋常女子該有的日子,如今你既已知曉我的身份,是萬萬不能了。
「你這一生都別想走出寒家,要老實本分地做寒家之婦,守一輩子。
「哦,嚇死我了,還以爲你要殺我。」
起初知曉她是女兒身,我震驚萬分。
又看到她含着青珠的詭異狀況,驚懼交加。
可是待我爬出牀底,看到面前那張熟悉的臉,活生生的人,朝夕相處八年之久的寒山君……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突然就平息了。
她不僅是女人,興許還有可能不是人。
但是我躲在牀底下的目的達到了。
得知我不見之後,她當下調集人馬,還進了屋子取劍。
她眼中的焦急、煩憂,全然是因爲在乎我纔有的行爲。
我在她身邊長大,八年的感情作不得假。
胡阿寶心裏從不藏事,雖然尚未從她是個女人的事實中回過神來,但乍一聽聞她讓我老實本分地做寒家之婦,竟然有些驚喜。
「寒家之婦,意思是說我可以嫁給你,對嗎?」
寒山玉望向我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微妙。
我喜不自勝,美滋滋道:「寒君說話算話,不可反悔!」
我與寒山玉的婚事,就這麼定在了三月。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濃,當真是個極好的日子。
我又開始恢復如常,閒暇無事時便去找她。
她在書齋看書,我在一旁作畫。
我察覺出她待我疏離了不少。
因而作畫之時,我常出神地看着她,不由得又想起那日我作勢吻她,她扶着我腰的場景。
我沒出息,瘋魔了。
即便知曉她是女兒身,想起與她擁吻的場景,仍舊臉紅心跳,心動不已。
我滿腦子都是那首「脈脈雙含絳小桃,一團瑩軟釀瓊繆」。
我完了,我興奮得面紅耳赤,好像對她慾念更重。
再畫一幅花鳥圖,我故技重施,求她幫着畫雀尾。
她眉眼輕抬,淡聲道:「阿寶,你要學會自己完成畫作,我不可能永遠幫你。」
我紅了臉,放下畫筆,走到了她面前。
「你真的不喜歡我嗎?那天我們倆……我覺得好快樂,你不覺得舒服嗎?」
震驚於我的直白,寒山玉將手中的書卷握得緊緊的,她氣息有些不穩,聲音微顫:「你知我並非男兒身。」
「可是,我仍舊愛慕於你,且只愛慕你,只要是你,我好像都可以接受。」
我羞澀地看着她:「我愛慕你,是心之所向,無關男女,亦不拘於性別,我們是要成親的,你何不試着接受我?」
「阿寶,我不能。」
「爲何?」
「我,心有所屬。」寒山玉將目光移開,不肯看我。
她答得極其艱難,聲音滯礙。
我一瞬間心涼了下來:「誰?你喜歡誰?」
寒山玉沒有答。
我有些生氣,惱了:「喜歡也沒用!沒用的!要嫁給你的人是我!你以後只能喜歡我了。」
話說完,我惱得扭頭就走。
到了檐下,心有不甘,又回頭跺腳,衝她重重地哼一聲:「成親之後,不准你再喜歡別人!」
我比想象中好像更在乎寒山玉的心有所屬,初時的氣惱過後,心裏難受至極,像是被很多針紮了一樣,疼得密密麻麻。
我無比確認,我喜歡她。
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從她抱着耳朵流血的我,離開那座院子。
從她第一次教我寫字,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
從她縱容我去踩水玩耍,在廊下炭爐旁,剝荔枝給我喫。
從我對她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從我忍不住親吻她,雙雙紅了臉頰。
我比想象中更喜歡她,不管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都願意接受。
可是她說她心有所屬。
我真的難過了,直到大婚那日,都沒有主動再去找她。
寒家家主的婚禮,辦得十分熱鬧和恢宏。
三月春暖花開。
府邸各處張燈結綵,賓客衆多,嶺南道兩州節度使府上,均來了人。
我穿着大紅婚服,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過了火盆,與寒山玉拜堂成親。
後來我便在了房內等她。
天色已晚,紅燭輕燃,我蓋着蓋頭,遲遲不見她來。
直到阿莘進來,欲言又止地對我道:「外面賓客不散,主君醉了,讓夫人先歇下,不必等他。」
我掀下蓋頭,心中鬱結,壓根不信她的話。
又等了半個時辰,仍不見人過來。
我抿着脣,這段時日積攢的難過情緒達到了極致,直接起了身,出去尋她。
阿莘和幾名侍女想要攔着,急聲道不可,沒有這樣的規矩。
我問阿莘:「新婚之夜,留我一人,難道有這樣的規矩?」
阿莘如今已是四十多歲的婦人,與從前相比老了許多。
她是看着我長大,自然有不一樣的情分。
她默默地爲我攔住了那幾名仍要阻攔的侍女。
我一路走過長廊,去了蕙風館。
果然,寒山玉正在此處。
所謂的醉酒就是幌子,她身體不好,除了嘉孃的桂花酒,根本就是滴酒不沾。
夜深了,屋內燃着長明燈。
我站在門外,沒有進去。
因爲除了她,裏面還有一人。
那人既不是寒府的門客,也不是遊俠之士,他身着錦衣華服,相貌堂堂,同寒山玉笑談,看上去是個溫潤如玉的貴公子。
我聽到她喚他二公子。
寒山玉以家主待客之道與他同坐,距離不遠不近,言辭既客套又不失禮節。
她似是一尊無瑕美玉鑄成的玉人,身穿紅色吉服,姿容絕佳,俊美如畫中謫仙。
那公子目光一直盯着她,頻頻有些出神。
寒山玉笑道:「二公子在想什麼?」
他回過神來,歉意道:「看到寒君,不由得想起你姐姐來,若阿月還在,正該是如此模樣。」
「是了,姐姐離世多年,勞煩二公子還記掛於她。」
「寒君不必與我生分,我與阿月有幼時婚約,若她活着,此番我該是你姐夫纔對。」
「是姐姐無福了。」
常鶴霄,乃邕州節度使常大人的二子。
我知道他。
早前高公在時,有心拉近與常家的關係,與他父親常江定下了一樁娃娃親。
寒山玉原有個姐姐,名寒山月,與他乃一母同胞的雙生姐弟。
常鶴霄幼年時,因與寒山月的娃娃親,被寒府當成未來姑爺對待。
他幾乎把寒府當成半個家,時不時地便要央求他父親,送他過來住段時間。
正因如此,他纔會對寒山玉道:「我記得你與你姐姐雖容貌相同,性格卻是大相徑庭,阿月勇猛,天也不怕,地也不怕,且總有很多叛逆之舉,闖出禍來挨罰,會兇巴巴地瞪眼,抵死不認。
「而寒君,自幼體弱,像是養在閨中的小姑娘,說話輕聲細語,常躲在祖父身後。」
「二公子今日,是揭我的短來了?」寒山玉似笑非笑地看他。
常鶴霄微微一笑:「我年長你們兩歲,幼時常在你姐姐身邊,她每每闖了禍,會習慣推到我身上,我願意爲她背鍋,因爲她說我與她有婚約,我是她日後要嫁的人,護着她天經地義。」
「二公子想說什麼?」
「我同阿月青梅竹馬,與寒君亦是,她信任我,會把不開心的事全都說給我聽,即便我不在寒家,她也會寫信給我,阿月同我說,她十分羨慕你,你們的祖父將全部希望和關愛都給了你,無論她做了什麼,永遠得不到重視。
「我同她道無妨,因爲我會重視她,把她放在心裏的第一位,阿月很高興,待我來了中越,拉我一起溜去山林掏鳥窩,也便是那次,我差點被毒蛇咬到,阿月徒手抓住了那條蛇,卻被它一口咬在了手腕處,險些丟了性命……」
「幼年情誼確實難忘,姐姐過世多年,二公子仍記得這些,令人動容。」
寒山玉禮貌地打斷了他的話:「常世伯身體抱恙,難得二公子今日賞臉而來,改日玉必親自上門拜訪,盼世伯早日復康。」
常鶴霄不是傻子,定然聽出了這言語間的疏離之意。
可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神情平靜,開口道:「寒君可否告之,你手腕上的疤,是怎麼來的?」
寒山玉挑眉,抬起右手,露出腕上的一小處傷疤:「這個?燙傷而已,恰巧與姐姐傷在同一位置,想來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寒君不用解釋,我認得出她,她害怕打雷,對桃粉過敏。」
常鶴霄眸光深深:「阿月還同我說過,你與她是雙生姐弟,幼時同一扮相,幾乎沒人可以分辨出來,但是她的肩頭,有一顆痣,寒君沒有。」
「呵,二公子這是何意?在懷疑什麼?」寒山玉彷彿聽到了極大的笑話,揶揄着看她。
常鶴霄沒有說話,也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他們就這麼四目相對,誰都沒有半分退讓。
直到我一身紅妝,走了進去。
我道:「寒君留我一人在婚房,爲何遲遲不來。」
寒山玉抬眸,眉頭一挑,衝我伸出手來。
我握住她的手,順勢坐在了她懷中,勾住了她的脖子。
同時目光望向常鶴霄,不滿道:「你這人好不識趣?今晚是我和寒君的好日子,有什麼話不能改日說,佔着我夫君不放。」
「阿寶不得無禮,這位是邕州節度使常大人家的公子。」
「哼,可是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來,我生氣了。」
我佯裝委屈,把嘴巴貼在她耳邊,輕聲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要耽誤時辰。」
常鶴霄見狀,總算有了要離開的意思。
他神色如常,禮數周到,一副溫潤如玉的公子作派,嘴角還噙着一抹歉意的笑。
我不管那些,在他尚未轉身之際,假裝急不可耐地拽了下寒山玉的衣襟,吻上她的脣。
她看着我,沒有拒絕。
我閉上眼睛,摟緊了她的脖頸。
她的手放在我腰上,逐漸收緊。
我們倆都沒有去看常鶴霄是何表情,直到過了很久,屋內只有我和寒山玉,以及糾纏不休的微喘聲。
我的手放在她身上,在勾開她喜服的腰帶時,被她一把按住。
她分明動了情,微微挑起的眼睛紅得瀲灩,耳朵緋色,色淡的薄脣被我親得紅腫。
耳邊是她緊促的呼吸聲,她啞着嗓子喘息道:「阿寶,不可。」
我委屈了,問她道:「是他嗎?」
「嗯?」
「你心裏的人,是他嗎?」
寒山玉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不是。」
「那是誰?你告訴我。」
「不可說。」
「不可不可,又是不可,你對我總是那麼多規矩。」
「抱歉。」
新婚當晚,我同寒山玉宿在了蕙風館。
我又生氣了,與她隔着長長的圍屏,一個睡在內室,一個睡在耳房。
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像是在牀上烙大餅。
那邊寒山玉一點動靜也沒有。
終於,我沉不住氣了,感覺整個人無比浮躁。
光腳下牀,氣呼呼地走過圍屏,我站到了寒山玉面前。
她果然立刻睜開眼睛,蹙眉道:「阿寶……」
她只來得及叫我名字,因爲我抬腳上了牀,跨坐在她身上。
在她震驚的目光下,我再一次吻了她的脣。
牀頭處,一盞小燈燭火幽幽。
她想要推開我,我咬了她一口,然後埋頭在她脖頸處,悶悶道:「寒山月。」
放在我肩頭的手,頓了一頓。
我又道:「寒山月……」
她的手被我握住,我看着她的眼睛,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她沒有再拒絕我,神情柔軟,緩緩地閉上眼睛:「阿寶,我活不長久的,不該誤了你。」
她的眼睛濡溼,眼角有淚意。
我心裏驟然一痛,抱緊了她,在她耳邊道:「人生苦短,更應該及時享樂,所以你不要拒絕我。」
我褪去她肩頭衣衫,那裏果然有一顆小小的痣,以及無限春光。
我用額頭抵着她,臉紅道:「書上沒有說女子之間如何洞房,但是我會摸索,寒山月,我們會很快樂。」
寒山月睜眼看我,她一貫深沉的眸光無比柔軟,伸出手來壓下我的腦袋:「小傻子。」
-11-
寒山玉就是寒山月。
高公不惜一切想要救回的孫子,落水後死在了八歲那年。
從此他的姐姐寒山月,穿上男裝成了公子。
常鶴霄說得對,真正的寒山玉,因被祖父保護得太好,是個性格軟弱的小孩。
而寒山月聰慧勇敢,堅韌不屈,不知比她弟弟強了多少。
她比寒山玉更能撐得起寒家。
但只因女孩的身份,高公對其並不重視,甚至會因爲她的爭強好勝,屢屢皺眉。
因爲她的母親,便是個爭強好勝的女人。
那個爭強好勝的女人,一點也不安分,她是個鏢師之女,生下一雙兒女之後,仍叫囂着要完成父親遺願,將她們家的鏢局重新掛旗。
高公之子有次同她一起走鏢,夫妻倆雙雙被仇家所害。
正因如此,寒山月越是渴望得到祖父的認同,越是適得其反,惹他厭煩。
直到最後她也討厭起了自己的弟弟寒山玉,認定如果不是他,祖父一定不會這樣對待自己。
興許是敵意太過明顯,寒山玉不慎落水後,哪怕她不顧生死地跳下去救他,事後仍被祖父懷疑是她將弟弟推下去的。
兩個同齡小孩,落水後同樣病重。
赤珠成了泡影,高公請來藥王入府,那鬍子花白的老人醫術了得,是世外高人。
他搖着頭說小公子本就體弱,是斷然救不活了。
但他手中有三丸歸元丹,僅此三丸,是他畢生研製,全部服下,可保女孩性命。
高公不肯,執意要將那三丸丹藥,餵給已經救不活的孫子。
藥王嘆息,搖頭道這樣你會失去兩個孩子。
一丸丹藥喂下,徒勞無功。
再喂一丸,毫無反應。
而那從昏迷中醒來的女孩,聽聞此事,拼盡全力爬到了她的祖父面前,她不想死,哭着求祖父救她。
她求了他很久很久,久到心生絕望,再度昏死過去。
而祖父最終願意將剩下的藥給她,是因爲當晚她的弟弟斷了氣。
她命不該絕。
從此寒山月成了寒山玉。
因爲只有剩下的一丸藥給她,她的身體一直不算好。
尤其是近些年來,明顯不適。
在府內一門客的獻術下,她需要不定時地取出那顆可以防止屍身不腐的青珠,用以延緩自己逐漸死去的身體,雖然那樣會使她承受青珠鎮屍帶來的痛楚。
寒山月是活人,也是女人。
但她是一個註定要死去的女人。
我與她春風一度,身穿小衣,將耳朵貼在她的胸口。
那裏心跳聲怦然,她長髮如瀑地散落,靜靜地看着我,深褐色的眼睛淡雅如霧,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她的手摩挲我的臉,聲音喃喃:「阿寶,對不住你,今後我若不在,你該如何自處。」
我翻身同她躺在一處,緊挨着,貼着她的脖頸。
「是我對不住你,當年阿爹若將赤珠送到寒家,寒山玉就不會死,三丸藥都可以給寒山月,她依舊聰慧堅韌,還能嫁給喜歡的人。」
寒山月笑了,她道:「小傻子,你一點也不瞭解我,也不瞭解我祖父。
「當年若有那顆赤珠,便不會有藥王入府,他已然懷疑我會對弟弟下手,不會想到用百斛明珠救我性命。」
「我……不懂,高公德高望重,分明是個好人。」
「對,他是好人,但他不愛我,這世上除了你,沒人愛過我。」
「我不信,常大人家的公子,與你青梅竹馬,還有婚約來着。」
「常鶴霄啊,幼年時的情誼,算不得愛,且這麼多年,早就消弭得乾淨了。」
「哼,他心裏肯定還有你,今日纔會說出那些話。」
「當年聞知我的死訊,他確實難過了一些時日,後來十七歲成親,如今嬌妻美妾,兒女齊全,你竟然以爲他心裏有我?」
寒山月笑出了聲,戲謔道:「我寧願相信他想害我。」
「他想害你?」
「我只是隨口一說,想害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一個,阿寶你要記住,人之性也,善惡混,在這世上,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是,我信寒山月。」
「嗯,傻瓜,你可以信我。」
我與寒山月的新婚之夜,果然是過得很快樂。
我們彼此坦誠,赤裸着,相擁而眠。
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而府裏發生了一件極大的事。
嘉娘不見了。
與她一同失蹤的,還有云州。
雲州便是那個長得眉清目秀,每年秋分時節,會爲嘉娘送來山泉水的年輕侍衛。
然而他是潛入寒府的一個細作。
三個月前,他飛雁傳書,遞了寒家珠場的一些消息出去。
那大雁被射殺下來,寒山月將他囚困地牢,嚴刑拷打,逼問他的來歷。
可誰能想到,他的嘴那麼嚴,寧死不說。
也並非全然不說,他說即便說了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不說,痛快死去。
威逼利誘,用盡了各種手段,直到他奄奄一息,真的快要死去。
嘉娘爲他求情,觸怒了寒山月。
她對我道,自她幼時起,嘉娘便在她身邊服侍了,她們年歲相當,一同長大。
後來寒山月成了寒山玉,高公道孫女已死,將她身邊的人全部驅逐。
唯有嘉娘,本就是個買入府內的孤兒,對小姐感情很深,不願離開。
她甚至偷偷去看了寒山月的屍體,被高公發現之後,下令打死。
寒山月哭求,對高公道她身邊總要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方便貼身服侍。
於是嘉娘被暗藥灌入喉嚨,破壞聲帶,成了啞巴。
後來的寒山月,在祖父嚴厲的教養下,有了一副冷硬心腸和好手段。
但嘉娘對她來說,終究是情分不同的。
誰又能料到,如今嘉娘會爲了一個雲州,鋌而走險,背叛寒家。
寒山月笑了,她對我道:「看吧阿寶,我說過,在這世上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寒府守衛森嚴,即便是在我們成親的當晚,賓客往來使嘉娘有了機會,但僅憑她一人,是無法將受傷的雲州救出去的。
昨晚的賓客之中,定有前來搭救雲州之人。
寒山月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殺了嘉娘。
她還命人給寒錚傳遞了消息,讓他親自出馬,哪怕追到京中皇城。
她的眼神很冷,我不敢爲嘉娘求情,也知道自己不該求情。
嘉娘是個啞巴,但她還有別的方式,可以將寒府的祕密告訴別人。
我比任何人都要難過。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陪我用竹竿撲蟬,採花做燕脂,煮好喝的湯。
蟬鳴鼓譟,綠蔭幽涼,浮動着的細碎光暈,再也不會映在嘉娘低垂的面頰上。
她不會再偷笑我,也不會再把我當作孩童,護在懷裏。
我原以爲,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在寒山月下令殺她之時,她又回來了。
她跪在寒山月面前,磕頭,抬頭,淚流滿面。
是的,她愛雲州。
她腹中甚至還有了他的孩子。
她幫助他逃了出去,可她又毅然決然地回到了寒家。
寒山月冷笑:「你以爲回來了,就不用死?」
嘉娘搖了搖頭,她比劃着告訴寒山月,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有說。
她沒有將寒家的任何情況告訴過雲州,也不會告訴我們雲州究竟是誰。
因爲她是真的不知道,也不願知道。
「嘉娘,我不會相信你了。」
寒山月目光憐憫地看着她,勾了勾嘴角:「我說過,除了那個細作,你喜歡任何人我都可以成全,你在救他出去的那刻,就已經背叛了我。」
嘉娘閉上了眼睛,認了命。
她身懷有孕,寒山月並沒有立刻殺她。
她說寒府確實需要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需由我生。
此後八個月,我開始裝吐,喜食酸,然後在衣服裏塞枕頭。
八個月後,我驚嚇早產,生下了一個孩子。
寒家家主的女兒——寒令儀。
我本以爲,寒山月會留下後手,確保我「生出來」的孩子是個男孩。
結果她並無此意,她道:「阿寶,我不是他,寒家的家主,爲何一定要是男人?寒山玉的身份,一則是祖父對我的偏見,二則是世人對女子的偏見。
「倘若幼時沒有那場變故,寒山玉和我都活着,以他的能耐,又怎麼可能撐得起寒家,世人以偏見待我,我若同樣以偏見對待令儀,與他們有何區別?
「枷鎖需要打破,我興許沒那個機會,可我希望令儀有。」
世俗壓她,瓦礫塵土悉數而下,她孤身一人,不曾真地站起來。
可是寒令儀可以站起來。
她身邊有寒山月,有胡阿寶,還有嘉娘。
令儀出生後,嘉娘原是要自裁而死的。
我對寒山月道:「嘻嘻,小令儀需要喫奶,我沒有,你有嗎?」
寒山月:「?」
後來在我的請求下,嘉娘成了小令儀的乳母,專門負責給我們帶孩子。
如寒山月所說,她希望寒令儀有打破枷鎖的機會,所以她在竭盡全力,穩定嶺南道的局勢。
京中風雲詭譎,皇帝一直有重建媚川的念頭,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
嶺南道兩州節度使,以及地方小官,終歸是朝廷的官員,聽命於朝廷指揮。
雖然一直以來,他們與寒傢俬交甚好。
寒山月笑了笑,她對我道:「何謂私交?不過是用珍珠送出來的交情,採珠場雖是寒家的,但是每年分給他們的好處可不少。」
否則寒家僅憑祖上的封邑,如何在嶺南道勢大。
這世道,局面穩定,大家就是朋友。
事實不利,反手要你性命。
寒山月深諳人性,她一直懷疑,那名叫雲州的細作,飛雁傳書寒家珠場的消息,要麼是京中之人,要麼是兩州節度使指派而來。
既然他們對寒家的珠場如此感興趣,寒山月也不藏着掖着,她以宴請的名義,請了廣州節度使吳世昌和邕州節度使常江入府。
常江自開春以來身體不適,應約而來的是他的兩個兒子——常鶴寧與常鶴霄。
寒山月在宴席上同他們商討了一件事,除卻以往祖父定下的規矩,她願意以五成的利益,請他們共同照看嶺南道所有的採珠場,派兵入駐。
此話不僅他們驚訝,連我也被嚇到。
寒家有大小採珠場一百餘處,讓他們派兵入駐,無疑是將珠場交付到了他們手中,再想收回,可就難了。
吳世昌老狐狸一般,問道:「寒山君何故如此?」
寒山月微微一笑,嘆道:「世伯應當知曉,皇上有在嶺南道重建媚川的念頭,常言道聖意難測,小侄唯恐家中遭難,此番不過是向世伯求救來了。」
她神情坦蕩,聲音誠懇。
吳世昌大笑一聲,他當然明白其中道理,一旦皇上真的重建媚ṱú⁻川,嶺南道所有的採珠場都需交出來。
此時寒家的狀況便會變得很微妙,因《珠患狀》的存在,皇上大抵會先找機會對寒家下手,然後名正言順地收回採珠場。
如若兩州節度使派兵入駐,狀況就不同了,採珠場不單單是寒家的採珠場,禍端來臨之際,寒家可全身而退。
吳世昌點頭讚許:「你祖父萬不如你,識時務者,在乎俊傑,賢侄是聰明人,寒家早該如此。」
「世伯見笑,小侄只想明哲保身。」寒山月朝他揖禮,態度恭敬。
天色已晚,吳世昌喝了一頓好酒,醉後留宿在了寒家。
常鶴寧與常鶴Ťůₕ霄兄弟二人,揚言要將此事告知父親,沒有逗留。
常鶴霄臨行之際,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寒山月,眼神眷戀。
當晚我便生了氣,一口咬在寒山月的肩頭,不肯鬆口。
她悶哼一聲,伸出一隻手摸我臉,好笑道:「屬狗的?這種醋都喫?」
我鬆開了嘴,不滿地看着她:「你在撒謊,他就是對你別有用心。」
「那又如何,阿寶,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她可真會拿捏我,抬起我的下巴,兩片脣若有若無與我相觸,聲音低啞。
我一整個控制不住,直接將她壓在身下。
寒山月笑出了聲:「辛苦阿寶。」
秋去冬來,令儀兩歲了。
她被餵養得白胖,十分可愛。
會奶聲奶氣地喚我「涼~」,喚寒山月「父~」
她的小手肉肉的,胳膊如蓮藕一般。
我和寒山月都很喜歡她,常被她逗笑。
但她明顯更喜歡我,因爲我白日裏抱着她不撒手,小孩子心性,帶她盪鞦韆,舉高高,然後我們倆「咯咯咯」地一起開心。
她還喜歡嘉娘,因爲晚上都是嘉娘哄她睡覺。
彼時兩州節度使的人馬,已經入駐寒家珠場一年有餘。
我初時不知寒山月這樣做的目的,直到寒錚入府。
寒四爺這人,匹夫之勇,頭腦簡單。
但他有一點好處,重情重義,願意和出生入死的兄弟同住長沙嶼,願意與他們並肩作戰,不分你我。
這是男兒之間的血性和膽識,他們相互欣賞。
如當年慶伯所說,寒家開設珠場之後,嶺南道的珍珠依舊價低,但在外面交易的價格可不低。
寒山月曾道,寒家最不缺的就是珍珠和銀錢,所以她喜歡貪婪之人,可以隨意打發。
祖上積累的財富,使得他們後背無憂,以採珠場爲掩護,養了一批又一批的私兵。
而如今,兩州節度使的兵,也分散出了部分到珠場。
寒四爺最擅長的,便是籠絡人心。
他後來在長沙嶼娶了個採珠女,與她育有一兒一女,比令儀小了一歲。
我十八歲生辰那日,寒山月問我想要什麼?
我笑嘻嘻地抱着她的脖子,撒嬌:「想要你。」
她眸光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髮:「傻瓜,我本來就是你的。」
我又道:「我要你長命百歲,我們永遠在一起。」
「嗯?這個要求有點高,我儘量活久一點。」她笑道。
我不住地點頭,說:「寒山月,我背詩給你聽好不好?」
「好。」
「脈脈雙含絳小桃,一團瑩軟釀瓊繆……」
「滾。」
「搞錯了,重新來。」
「不聽。」
「哼!就聽!」
-12-
歲值隆冬,徐閹那老太監突然不再收寒家送的禮了。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
果然,不久之後京中傳來一道聖旨,召嶺南道寒家家主寒山玉,進京面聖。
明知此去兇險,但是天子詔,她不得不去。
她是二月裏出發的,由寒錚護送。
我原也要同她一起,但是寒山月道:「阿寶,他未必會殺我,但倘若你去,我的七分勝算,會變爲三分。」
我不解,問她這是何意?
她道:「你若隨我一同入京,遭遇險境,只會使我自亂陣腳,失守方寸。
「小傻子,老老實實地留在寒家,你信我,我一定會活着回來。」
我該信她的,寒山月多麼聰明,遇事永遠沉着冷靜。
她也當真信守承諾,一個月後活着回來了。
活着回來的代價是,皇帝宣她覲見之前,讓她在雪地裏跪了兩個時辰。
寒山月畏寒,她走的時候,穿狐肷氅衣,馬車內壁以牛皮封閉,還置了炭爐。
京中比嶺南道冷多了。
那日太元殿外,下着雪,天寒地凍,她的眼睫凝結成冰。
後來皇帝當着她的面,撕了那張珠患狀。
她跪在地上,凍得僵硬,朝皇帝磕頭:「嶺南道寒家,願遵天子之言,效忠於陛下。」
狗皇帝哈哈大笑,這纔沒有殺她。
回到寒家之後,她便病了一場,身體每況愈下。
她臉白得像個死人,青珠放入嘴中,已經不會在她皮囊之下,蔓延出一道道的綠色瑩光。
那顆珠子彷彿只剩下鎮屍的功效了。
我很害怕,問她:「寒山月,你不會死的,對吧?」
她道:「對的阿寶,我還不能死。」
她還不能死,因爲皇帝已經派了人馬過來,宣旨重建媚川。
隨京中人馬而來的,還有老太監徐閹。
那隻笑面虎,收了寒家多年的好處,如今依舊笑眯眯的模樣,對寒山月道:「重建媚川是好事,又不影響寒家的地位,你就是太蠢,死些賤民而已,何必爲了他們再三地與皇上作對。」
春日穀雨天漸暖,寒山玉仍舊穿着氅衣,她眉眼冷清,一如初見。
玉笄束起的長髮黑如鴉,只是病容太過明顯,脣無顏色。
她對徐閹道:「公公所言極是,京中走了一遭,小人才算看清了局勢,從前是我愚鈍了。」
徐閹身爲當朝第一大太監,深得皇帝器重,但嶺南道多爲蠻荒之地,他又已年邁,此次肯親自過來,着實令人費解。
寒山月很快便知曉了其中緣由。
她以交付珠場爲由,宴請了徐閹以及嶺南道兩州節度使。
邕州節度使常江已病逝半年之久,來的是他長子常鶴寧。
媚川建成之後,珠場的監管軍士會歸朝廷統領,宴席之上除卻寒山月,他們本都是朝廷的人。
席上舞姬曼妙,音律動聽,徐閹被奉座上賓,備受吹捧。
他很是愜意,告訴寒山月,皇上執意要建媚川,爲的正是那傳說中的赤珠。
璫珠青珠可尋,赤珠難覓,他對皇上忠心耿耿,此番便是爲聖上圓夢而來。
寒山月笑了,她很清楚徐閹的虛僞,皇帝不到三十歲,對於建立媚川並不心急。
這位徐千歲,卻是老了。
一個太監,做到他這種地步,貪也貪夠了。
有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哪裏還捨得死。
提及赤珠,吳世昌和常鶴寧,均愣了下。
常鶴寧對徐閹道,赤珠只是個傳說,公公莫信這種謠言。
徐閹諱莫如深地看了一眼寒山月,道:「世上有沒有赤珠,寒山君應該最清楚,聽聞十年前寒家派遣了三千人的隊伍,於夜間去深海採珠,如此掩人耳目,爲的是什麼?」
這是寒家的祕密。
嶺南道的採珠場由寒家掌控,機密之事本該無人知曉。
寒山月微微一笑,面對他們的目光,頗是令人捉摸不透:「公公既已知曉,寒家也不便隱瞞,那三千死士,自然是爲了赤珠而去。」
「哦?可曾撈到?」
「未曾,因爲這個世上根本沒有赤珠,永遠也不會有赤珠。」
朱崖海礁石下的珠池,那片海域,在很多年前已經被寒家視爲禁區。
寒山月道,她自幼體弱,祖父爲了延續她的性命,一直未曾放棄對赤珠的尋找。
寒家有最能耐的採珠隊伍,那幫勇士以生命爲代價,總結出了一個事實。
所謂的赤珠,是名爲「海和尚」的海怪產下的卵。
海和尚是生活在深海的妖怪,人首鱉身,全身赤紅。
它們暴虐,嗜血,兇殘。
因爲繁育後代十分艱難,對闖入自己領域的獵物,會撕碎成渣。
它們憎惡人,對人的氣味敏感,隔着很遠便會起殺意。
起死回生的赤珠?可笑,活過來的根本不是人,不過是海怪的卵,寄生在了人的皮囊裏面。
這也正是寒家後來封鎖海域,對赤珠不再感興趣的原因。
寒山月一番話,不僅驚到了他們,連我也目瞪口呆,臉色微白地看着他。
徐閹明顯不信,他沉着臉,正要開口,寒山月又道:「雖然赤珠是假,但寒家確實有一可使人長壽的方子,乃府中門客所獻,我欲送給公公,還望公公笑納。」
想來是方子珍貴,寒山玉親自起了身,她從矮案上拿起一木匣,走向徐閹。
然後雙手抬起,恭敬地獻給他。
徐閹伸出手來,將木匣打開,然後表情一愣。
裏面是一把三尺長的匕首。
他尚未反應過來,寒山月已經快速地拿起那把匕首,狠狠地捅了他一刀。
她動作那樣快,神情狠絕,嘴角還噙着一抹笑。
宴席上瞬間叫聲不斷,刀劍出鞘的聲音此起彼伏,吳世昌最先站起來:「寒山玉!你敢刺殺徐公公!反了不成!」
話音剛落,他的腦袋搬了家。
早已準備在此的寒錚寒四爺,臉上濺到了血。
他速度率人控制了局面,將劍架在了常鶴寧的脖子上。
寒山月看着他,緩緩道:「徐閹和吳世昌已死,現在告訴我,邕州反不反?」
常鶴寧額上冒出了汗,咬牙道:「朝廷很快會派兵過來,憑嶺南道這點兵力,不過是自尋死路。」
「若東胡人乘虛而入呢?」
「寒山玉,你竟敢勾結胡人!」
「我只問你反不反,你答一聲誓死不從,我贊你一聲好骨氣,然後讓你痛快上路,豈不快哉?」
寒山月的手上,那把染血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腹部。
她冷笑道:「一,二……」
「反,我反!」
-13-
嶺南道亂了。
不出常鶴寧所料,朝廷很快派兵過來。
寒山月此時已經病得很嚴重了。
這盤棋,我不知她究竟下了多久,從什麼時候開始籌謀。
有常家助陣,兩州兵力很快統一,幾乎沒什麼異議。
而徐閹的死,不知中了多少人的心思,皇帝不仁,嶺南道在反了的第一步,就贏了人心。
緊接着東胡人攻略北方城池,各地也開始冒出揭竿隊伍。
寒山月對此樂觀其成,院中的桂樹飄香,我與她坐在廊下,她穿着狐肷氅衣,疲憊地將頭靠在我肩上。
「若不進京一趟,引不出那閹人來此。
「他不來,如何殺他。
「阿寶,我這一生下令殺過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因我而死,雖有不得已的苦衷,終究是罪孽深重,如今徐閹死在我手中,你說他日到了黃泉之下,如成王世子這般的人,會不會原諒我?」
「不會,因爲我不希望你見到他。」
「傻瓜,人都會死的,我若能活得長久,必不輸這天下所有的兒郎,能有他們什麼事……世俗欺我,可我對於所做的一切,從不後悔。」
「寒山月,你守護嶺南道,以後我來守護你,好不好?」
「阿寶,你要活下去。」
「起死回生的赤珠,不過是海怪的卵,寄生在了人的皮囊裏,你在騙他們,對不對?」
「不,這些都是真的。」
「寒山月,那我是什麼?」
「你是阿寶,是我的小傻子。」
寒山月聲音緩慢,語調溫柔:「我的小傻子,活了十八年,從未掉過一滴眼淚,因爲她的眼睛太漂亮,沒有淚道。
「她手上的傷口,總是會好得很快,當年被戳聾的那隻耳朵,也早就不知不覺地恢復如初了。
「她生來就會鳧水,掉進海里不會淹死,興許還能在水中呼吸。」
寒山月每說一句,我的臉就白了幾分,直到最後,我問她:「你怎會知道?」
「阿寶,你七歲來到寒府,在我身邊長大,我的目光一直注視着你,怎會發現不出這些異常。
「你不敢說,因爲你害怕被人當成妖怪。」
「是阿爹不讓我說,幼時他曾告訴我,不哭不苦,不苦不哭,傷口恢復得快,和生來就會鳧水,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被人發現會很麻煩而已,所以我要乖,當一個普通孩童,我就是一個普通孩童。」
我惶然道:「直到我知曉,我的命是阿爹用赤珠換來的,我纔開始覺得自己像個妖怪,很怕被人綁起來燒掉。
「寒山月,你會怕我嗎,你不要怕我好不好,不管我是人還是妖怪,我從來沒有害過別人。」
「阿寶,我知道,你若是人,便是我的阿寶,你若是妖怪,那便是我的小妖怪,別怕,我還在。」
寒山月將頭抵在我的額上,頓了頓,她又道:「若我不在,你也不必害怕,寒家勢必會護你周全。」
寒山月沒有撐過那年年底。
她實在太累了,熟睡的時間越來越長。
最後她是在令儀失蹤前,久睡長辭的。
彼時嶺南道在寒四爺和常家兄弟二人的帶領下,大敗朝廷的兵馬。
皇帝在京中焦頭爛額,眼看各處局面失控。
寒錚先是被一干士兵擁立爲將軍,後來又直接掛旗,打算在嶺南道自立稱王。
這是寒山月的意思。
坐以待斃,只能畫地爲牢。
人自生來,無不在枷鎖之內,掙脫了這道枷鎖,終將所向披靡。
她說,她終於能將寒家,放心地交給四叔了。
她要寒錚答應她一件事,將來無論是令儀,還是他自己的那雙兒女,家主的位置,有能者居之。
寒錚答應了,他紅着眼睛,落淚叫了她的名字:「阿月,四叔能做到,且一定會做到。」
她不是寒山玉,是寒山月。
可是直到ƭūₒ臨死,她才做回了自己。
她道:「四叔,阿月有勞了。」
寒山月死後不久,令儀和嘉娘便失蹤了。
有人說,是趁亂時嘉娘偷偷帶她走的。
寒錚率兵守城的時候,在朝廷的隊營,看到了令儀的屍體。
當年寒府內那名叫雲州的侍衛,是徐閹的義子。
他真是好狠的心,誤以爲令儀是寒山月的孩子,殺死後綁到了陣前祭旗。
令儀才三歲。
嘉娘瘋了一般,舉起匕首刺向他。
然後她被亂箭射死。
那日我並不在現場,聽寒錚道,他將雲州斬於馬下,爲令儀報了仇。
天下紛爭的開端,是顛覆一個不仁的皇帝。
有紛爭,就勢必會死人。
任何人都有可能會死,包括令儀。
我依舊是哭不出來的胡阿寶, 沒有例外。
那年我十九歲,回首過往,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沒有阿爹,沒有寒山月,沒有令儀,也沒有嘉娘。
哦, 我還有阿莘。
她比從前又老了,鬢間已經有了許多白ƭū́¹發。
寒四爺不在府內, 他的夫人是個彪悍的採珠女, 可與他一同翻身上馬, 逐鹿天下。
阿莘老了,總說她想回家。
我執拗不過她,最終只得安排了馬車和侍從, 仔細叮囑一番後,送她返鄉。
自她離開, 我越發覺得自己是困頓於深宅之中, 生無可戀了。
寫字, 畫畫,彈琴,均不能使我不再寂寞。
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我去扒了寒山月的墳。
下葬之時, 她嘴裏含着青珠, 埋了半年,仍舊栩栩如生,彷彿剛死一般。
我將她從棺材裏背了出來。
她的屍體一點也不重,而我力氣一點也不小。
我就這麼揹着她前行, 一步步地往前走, 還算輕鬆。
嶺南道是荒蕪之地, 我一路揹着她,朝着朱崖海的方向走。
她的臉貼在我的肩上, 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說:「寒山月, 我一個人有點無聊,背詩給你聽可好?」
你放心, 這次不是豔詞。
海波無底珠沉海,採珠之人判死採。
年年採珠珠避人,今年採珠由海神。
海神采珠珠盡死, 死盡明珠空海水。
珠爲海物海屬神,神今自採何況人。
我沒有告訴過你, 自我很小的時候, 便對深海十分的嚮往。
可是阿爹從來不准我下水。
我是個乖巧的小孩,很聽大人的話,不會讓他爲難。
現在你們都不在了。
我決定回海底看一眼。
寒山月, 你死之後,常家那個二公子, 總是去墓前祭拜你。
他有時會待到很晚, 我喫醋了, 所以決定將你挖出來帶走。
誰叫你臨死之前,眼角含淚,一遍遍地對我說:「阿寶, 我捨不得你。」
我也捨不得你。
所以,我帶着你,一起去海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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