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純賤的那些年,我很喜歡欺負小竹馬。
往他脖子裏放蚯蚓、牽狗追他、用泥巴幫他化妝。
小竹馬長大後卻比我還高,嘴還毒,把我壓制得死死的。
直到他爲了學長放我鴿子,讓我一個人在海邊枯坐了整夜。
我收起了爲告白準備的煙花。
決定換個人欺負了。
後來他拽着我的袖子,紅着眼圈望着我。
「你怎麼不理我了,哥……」
-1-
海邊太冷,回宿舍我就發燒了。
燒得眼冒金星時,慕晙急忙忙從門外跑進來,看我躺在牀上,很明顯地鬆了口氣。
「你果然是捉弄我的。」
他板着臉對我說:「我問了宿管,他說你昨晚在宿舍。」
我迷迷糊糊地回想起來,我昨天確實拜託了學弟代點名,把我夜不歸宿的事瞞過去。
現在看來是弄巧成拙了。
被子又冷又重,我喫力地從被子裏伸出半個腦袋,甕聲甕氣地問他。
「你爲什麼沒去?」
慕晙冷哼:「誰還會上你的當。」
他轉身出了宿舍,來去匆匆的。
那太可惜了,我想。
我放了半片海的煙花,他看不到了。
-2-
迷迷糊糊睡到下午,也不知道高燒退沒退。
我被慕晙一通電話叫醒,說導師發現我曠課了,不來會掛科。
暈乎乎套兩件衣服夾着課本出門,遇到了代點名的學弟。
他跟參與了什麼國家級大項目似的,壓抑不住興奮。
「黎今瀾,告白成功沒?」
我搖頭:「人沒去。」
他露出遺憾的表情。
我拍拍他:「不要跟別人說。改天我請你喫飯。」
說完鬆開手,在他後背留下張「181 體育生求脫單」的便籤,神色黯然地離開。
-3-
我腳踩棉花地進了教學樓,從後門摸進教室。
課已經上到一半了,導師不在。
慕晙跟學委沈逸白挨着肩膀坐在一起,兩人頭並頭在說悄悄話。
沈逸白說,慕晙聽,時不時點頭回應。
兩張有電影感的臉湊在一起,畫面賞心悅目。
明明他倆長得旗鼓相當,但我的注意力還是不由自主地偏移到了慕晙身上。
他還是好看。
小時候臉蛋嫩得像能掐出水,現在五官跟削出來的一樣棱角分明,眼窩深鼻樑挺,硬挑瑕疵,就是灼灼一雙星目、配着個雜亂豎起的眉頭,看着薄情。
不知道沈逸白說了什麼,慕晙垂下頭,耳根忽然緩緩變紅。
我看得一怔,這是慕晙從沒有在我面前展露過的神態。
不等我做出反應,後排的兩個女孩用氣聲尖叫起來。
「媽媽我現場磕西皮了……」
「慕晙難得回一趟學校,快磕快磕。」
「天才學霸 x 清貧學委,都是智性大帥哥,誰敢說不般配。」
「你看他們四目相對時的火花!啊……」
我思考片刻,還是悄摸摸坐到慕晙身後。
本來想用筆戳他的脖子,讓他轉頭時在臉上劃一道的。
有點沒意思。
沈逸白拍拍慕晙的肩膀,慕晙這纔回頭看我。
「你來了。」
我問他:「導師呢?」
他說:「導師臨時請假,這節課自習。」
我反應過來:「你騙我?」
慕晙不以爲意:「你不也騙了我嗎?」
我灌鉛的腦子頓時嗡嗡作響。
慕晙把筆記攤開在我面前,順手往我手裏塞了ẗû⁰一支筆。
「你上大學以後太鬆懈了,實習也是要看績點的,這樣以後怎麼跟我進同一家公司?」
「逸白已經把重點都幫你提煉出來了,智障都看得懂。快跟他說謝謝。」
怒火上湧。
我嗖地站起身,又因爲頭暈目眩倒回座椅上。
慕晙終於發現了我的不對勁:「你怎麼了?」
我問他:「昨天晚上你在哪兒?」
他說:「實驗室。」
我追問:「陪沈逸白跑數據?」
慕晙要摸我的額頭,被我擋住。
坐在他身旁的沈逸白忽然伸出手,我躲避不及,他微涼的手掌貼在我的額頭上。
「沒發燒啊。」
慕晙的神色鬆懈下來。
他以爲我又在捉弄他。
「別沒事找事。」他轉過身去,「也就上 A 大這一個優點了,好好看筆記,別上四年學最後拿不到畢業證。」
沈逸白搖搖頭:「你嘴真毒。」
慕晙朝他笑着說:「他老欺負我,我不嘴毒一點怎麼自保。」
潮汐聲隱約拍打在我耳邊,冷風也嗖嗖地往我骨頭縫裏吹。
我好像又回到了海灘。
慘亮的煙花冷冷清清地在墨藍夜幕綻開,在我視網膜裏燙下灼痛的痕跡,然後歸於黑暗。
我的青春就這麼默默湮滅了。
「我以後不欺負你了。」
慕晙沒聽清:「什麼?」
我一巴掌呼在他後腦勺上,打得他腦門往前一撞。
「呀!你怎麼打人!」
後排的女孩們站了起來。
我吸吸鼻子,拿着課本,在慕晙驚疑不定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
-4-
我跟慕晙的孽緣可以往前追溯十幾年。
他比我小半歲,是我鄰居。
他媽媽牽着他第一次來我家打招呼時,我旋轉跳躍,直接把他撲倒在我家地毯上。
我嗷嗚嗷嗚。
「我是哥斯拉,我要喫肉肉的小孩子。」
他慌慌張張地用他的肥短小手捂住臉,眼裏迅速蓄滿兩包淚,葡萄似的眼珠被淚水浸潤得晶瑩透亮。
「我沒有肉!我沒有肉!」
慕晙的反應讓我喜不自勝。
我通體舒泰,飄飄然地照着他的臉一口咬下去。
那個牙印在他臉上只留了一小會兒。
我捱了兩頓揍。
我媽說我是賤皮子、現眼包,整天討打,但人不壞。
不,我壞。
我是真喜歡看慕晙哭,爲此不惜往他脖子裏放蚯蚓、牽狗追他、用泥巴幫他化妝、煮蟋蟀給他喫。
慕晙剛搬過來時沒什麼朋友,被我欺負得哇哇大哭,也還是跟在我背後跑了兩年,嘴裏一刻不停地叫着「哥哥」、「哥哥」。
我也不是隻會欺負他。
我會給他買棒棒糖,幫他藏尿溼的褲子,給他捉螢火蟲,也會爲了維護他打架。
可惜慕晙上小學以後就不怎麼愛哭了。
他長得好看,腦子也聰明,很快就成了團體裏被追逐的對象。
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厲害的人應該都很酷,比如流川楓,比如江直樹,所以他小小年紀就開始板着張臭臉,要麼惜字如金,要麼話裏帶刺。
而把他刺激到跳腳,成了我的新挑戰。
我多麼喜歡看他失態,喜歡看他脹紅的臉頰、被怒火染得像寶石一樣絢麗璀璨的雙眼和他眼裏我的倒影。
他暴跳如雷,他無可奈何,他仍然跟我一起回家,第二天把早餐放到我桌上。
我能喜歡到半夜發笑。
如果只是這樣,可能我跟他的關係也不算獨特。
高二那年他爸媽婚變,他離家出走四天,是我把他從廢棄廠區裏找回來的。
他爸媽問他離婚跟誰。
跟爸爸要回老家,跟媽媽要出國。
結果他選擇跟我。
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讓他們一家三口生活的回憶消失,他希望因爲他留在這裏,他爸媽有天還會回家,他們還能回到過去。
他爸媽還是離開了,給他留了些錢,他獨自住在那套房子裏。
我媽心疼他,讓他晚上在我們家喫飯,死活不肯收他的伙食費。他幫我補課,補太晚了會留下來跟我一起睡覺。
兩個十幾歲的男孩,擠在一米二的小牀上,手腳都伸不開。
他看着天花板,青澀的臉上滿是迷茫。
「如果我能做得更好,是不是他們就不會離婚?」
我把腦袋壓在他肚皮上,回以呵欠。
他是真的很聰明。
我這種只喜歡追貓打狗的,從小被他拖着一路上重點學校。
這次也被他拖着壓線進了 A 大。
那天他出高考成績,他是市狀元,他興高采烈地打電話給他爸媽,但結束通話的時候表情不是很愉快。
我半夜起牀,看到他閉着眼睛流眼淚。
那是讓我至今不能忘懷的一滴淚。
起點是他濃密的長睫,在他眼角凝成一汪,在快要盛不住的時候順着他光潔如玉的面頰滑落,轉瞬即逝。
我固執地覺得他應該多哭,哪怕他現在長得比我還高,肩膀比我還寬。我沒見過比他哭起來更讓人心軟的人。
因此我隔天硬拖着他回了他老家。
他爸家裏已經有了個大肚子的女人,他爺爺奶奶生怕他張口要學費,一家人對他惡言惡語。
我丟下一包沾了屎的螞蚱,拉着他逃走。
在身後爆發出驚叫和怒罵聲的同時,我和他相視大笑。
「是不是所有人最終都會離開的?」
「我不會啊。」
當天夜裏,他偷偷親吻了我。
熱氣噴灑在我嘴脣上時,我其實就已經清醒了,但我不敢睜開眼睛。
我認爲我們之間的情誼是特殊的。
我們小學、初中、高中甚至大學都在一起,誰也取代不了我們在對方心裏的位置。
直到他身邊出現了沈逸白。
他們才智相當,有說不完的共同話題,外貌匹配,只是站在一起就好像一幅畫。
慕晙身邊坐着的人不再是我。
慕晙不讓我去宿舍找他,卻會跟沈逸白一起去圖書館。
慕晙找到了實習單位,每次從公司回來都會給沈逸白帶東西。
他對我總是冷臉,卻會對沈逸白微笑。
我一直在懷疑那個吻是錯覺,但我確實思考過我喜歡他的可能性,於是我本來打算借那場煙花告白,來確定下一步的。
大概竹馬總打不過天降。
他已經不需要我了。
我也應該從錯覺裏走出來了吧。
-4-
離開教室以後,我徑直去了醫務室。
開藥,掛水,在病牀上補覺。
慕晙給我打來電話,我拒接,然後把手機調成靜音。
那一覺昏昏沉沉。
退燒藥起效後,我的身體開始排汗,衣服變得溼重,黏着在我皮膚上。
我好像穿着一身鐵片,又像是浸在冰水裏,寒意徹骨,卻無法動彈。
「冷……」我瑟瑟發抖。
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解開了我的衣襟,用溫熱的毛巾給我擦拭身體。
我的四肢開始緩緩回溫。
那隻手替我將汗溼的頭髮別到耳後,隨即下移到我的嘴脣,大拇指揉搓開我的脣角,緊接着就落下一個溼熱的吻。
我被撬開,被裹挾,被迫糾纏,我心下惱怒,想睜開眼睛看看到底是誰,眼皮卻像被膠水粘合一般。
黑暗撫慰着我,我的意識像在一片迷霧裏。
「慕晙!」
我猛然坐起身。
結果一睜眼,看到了沈逸白,他支着下巴,正低着頭看手機。
牀邊沒有毛巾熱水。
我低頭看自己的衣襟,扣得嚴嚴實實。
……
幻覺嗎?
「你真發燒了?」沈逸白問我,「這都能看錯人?」
我想起教室裏發生的事:「你明知故問?」
沈逸白辯解:「我剛纔真沒摸出來。」
我信他個屁。
他又要伸手摸我的額頭,被我打開,於是拎起一個包裝精緻的紙袋,放到我眼前。
「這是春興樓的薑絲瘦肉粥,算我給你賠罪。」
賠罪?
我狐疑地眯起眼。
沈逸白跟我不算熟,大部分時間都跟慕晙待在一起。
我跟他私底下就是點頭之交的關係,沒什麼賠罪的必要。
看我不接,沈逸白自顧自地拿出袋子裏的紙盒。
當香味飄進鼻子的那一瞬,我的口腔裏就開始分泌唾液。
不愧是春興樓,最普通的瘦肉粥看起來都香軟細滑,質地濃厚。
我偶然喝過一次以後念念不忘,每次慕晙回學校我都會讓他給我帶,但他總說沒空。
說起來……
「慕晙呢?」
沈逸白拿勺子攪了兩下粥,神態自若地回答:「他回公司了。可能他覺得工作比較重要吧,其實可以看完你再走的。」
嗯?
他在踩……
我定定地凝視沈逸白,他坦然回望我。
還是我想多了?
我看了眼沈逸白手裏的粥:「我不喫薑的。」
沈逸白一怔:「你喫的吧。」
是的,我喫。
但我非要說:「我不喫。」
沈逸白不再爭辯,拿起筷子,低頭一根根把薑絲挑出來。
熱氣撲騰在他臉上,他纖長的睫毛掛上了水霧,鼻尖也滲出了汗。
我這時候才認真打量他。
其實他骨架大、肩寬、手腳也長,挑薑絲時上身穩定,小臂肌羣看起來經過了良好的鍛鍊,有足夠的力量。
但他男生女相,過於清秀,讓大家都誤以爲他溫順無害。
挑完薑絲,沈逸白把粥遞給我。
我搖頭:「蔥也不喫。」
他又去挑蔥花。
只剩肉沫的粥被推到了我面前,沈逸白還是好脾氣地看着我。
原來如此。
如果不是因爲幻覺變得敏感,我肯定會一無所覺。
我以爲他的目標是慕晙,其實他的目標是我。
從中作梗,撬牆角。
壞東西。
我勾起嘴角:「肉也不喫。」
沈逸白放下碗,心照不宣地笑了。
只那一笑,他的氣質就突然改變,本就細長的眼角斜斜一挑,頃刻就換了張撩人的狐狸臉。他彎腰靠過來,手指不輕不重地壓在我領口,嘴脣蹭到了我耳邊。
「你真的很喜歡欺負人。」
他的熱氣吹拂在我的耳窩裏,「慕晙不適合你,換個人玩嗎……」
我背上起了雞皮疙瘩:「什麼意思?」
沈逸白步步引誘:「你跟我在一起,慕晙一定會追悔莫及的。你想不想看看?」
我承認,我有那麼幾秒鐘動搖了。
但我很快反應過來,要是我着了沈逸白的道兒,只會被他耍得團團轉。
「我更想看你追悔莫及,沈逸白。」
我把沈逸白往外一推,沈逸白低笑,順勢坐起身。
我拉起被子矇住頭。
「拿走吧,米我也不喫。」
-6-
趕走沈逸白以後我去食堂喫豬排飯。
剛坐好,拿出手機,我就看到了慕晙發來的消息。
「爲什麼生氣?」
一股煩悶倒灌進胸口。
我不想搭理他,就把手機屏幕面朝下扣着。
其實真是都很細枝末節的小事,但無論多小的刺,扎多了心也會死。
炸豬排已經冷了,口感難以下嚥,如同嚼蠟。
還在發呆,我那個傻乎乎的學弟哐當一屁股坐到了我對面:「黎今瀾,你乾的好事!」
他把那張「181 體育生求脫單」的便籤紙重重拍到了我眼前。
「你知道我剛剛排隊打飯,整個食堂的人對我指指點點的時候,我有多害怕嗎?」
「我幫你的忙,你還捉弄我?」
我有些驚訝,這種小學雞的手段,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效果了。
「我也在幫你啊,趙執野,萬一你就這麼找着女朋友了呢。」
「我沒人要嗎?我在澡堂洗澡都有人要聯繫方式!」
我故意曲解:「原來你想要男朋友。」
趙執野被我的話一噎,小麥色的面頰因爲羞惱脹成紅褐色。
嗯?
這麼好糊弄?
有點可愛。
我以前怎麼沒發現。
我忽然回想起我跟趙執野認識的契機。
那天我坐公交車去市區找慕晙,剛上車,就發現眼前堵着個黑皮傻大個。
說他傻是因爲他拿着張卡正正反反地刷公交車,連着刷了七次才發現自己拿的是食堂飯卡,站在那慌得面紅耳赤。
我看不過去,就幫他代刷。
也就兩塊。
他拿着手機湊過來非要加我綠泡泡,說是要還錢。
加上綠泡泡我才發現他跟我住同一棟宿舍。
一來二去的我們就熟了。
他是體育生,有點憨憨的。
秉着見傻子不騙三分災的態度,我也順手捉弄過他,不過沒怎麼注意他的反應。
想到這裏,我賤皮子又癢了,想試試他有多好騙。
我盯着他的腳,刻意地大喊一聲:「蟑螂!」
趙執野立刻站起身:「什麼!在哪?」
「狗那麼大的蟑螂!」
趙執野一蹦起身,兩步就坐到我腿上,一米八多的大個在我懷裏縮成了一顆炭燒腰豆。
不是吧,這也行?
我看着他驚恐的小臉,嘴角不自覺地往兩耳移動。
-7-
趙執野好倒黴,他被我當成新目標了。
他跟我連說帶比劃地描述他老家的蟑螂如何成羣結隊,如何膘肥體壯,如何在他幼小的時候振翅一飛蓋到了他臉上。
我只是在盯着他驚慌失措的表情,興奮。
我捉弄他簡直信手拈來,超低付出,超高回報,往他牀上放只仿真蟑螂就能嚇到他尖叫。
他小拳拳錘我胸口。
我良心有點痛,被他打痛的。
圍着趙執野上躥下跳了一週,我纔再次看到慕晙。
他實習以後在外頭租了房,好幾天纔回學校一次。其實如果我不主動去找他,我們很難偶遇。
聊天也是,他基本不會主動挑起話題。
那天他問我「爲什麼生氣」,我沒回他,後來的幾天對話框安靜如雞,直到昨晚他在綠泡泡上問我,要不要給我帶春興樓的粥做早餐。
我回他:「不用,我買了米稀。」
他發來一句:「我也要喫。」
也不知道慕晙是不是真對米稀很有興趣,那天早上他沒有直接去教室,而是到宿舍來找我。
他進門的時候我正好洗完澡,穿着件鬆鬆垮垮的老頭背心,搓着頭髮從浴室走出來。
那背心前後都被滴出許多水點,胸口更是溼了半片。
慕晙發出吸氣聲,迅速拿起我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到了我身上。
我很疑惑:「幹嘛?」
他咳嗽,耳朵可疑地紅了起來:「天冷,別感冒……」
我正想說我不冷,腳底踩着水一滑,就仰天倒下去。
慕晙驚呼:「小心。」
落地時我整張臉都擠在一起,卻發現預想中的劇痛沒有來。
我睜開眼,就看到慕晙近在咫尺的臉。他爲了托住我的後腦勺和後腰,護着我一起摔了下來,用胳膊肘撐着地,沒有壓在我身上。
「嘶……」
疼痛使得他的眉眼有片刻的扭曲,但他很快又放鬆下來。
他張嘴就țú₎說:「你小腦失衡嗎,怎麼能……」
抬頭對上我的眼睛,他的後半截話消失在喉嚨深處。
我跟他太近了,近到幾乎呼吸交錯。
上大學以後,他好像一直有意跟我保持距離,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躺在一起了。
我能看到他濃密的睫毛,以及日光下他像琥珀一樣的瞳仁。
他眼底發暗。
冰涼的水流在他的掌心裏,他的手卻越來越燙。
我聽到他喉結翻滾,緊接着「咕嘟」一聲。
他的腦袋低下來,我雙肩一僵,就看到他只是撐起上半身,把姿勢改成半跪,然後伸手拉起我。
「地上冷……」
確實冷,讓人煩躁。
-8-
慕晙熟門熟路地打開我的衣櫃,拿出了我的電吹風,準備給我吹頭髮。
他也不看我,忽然開口:「我跟逸白在一個實驗小組,我那天跑數據,不是爲了陪他。」
我知道這是他冥思苦想我爲什麼生氣後,給出的解釋。
他又說:「多看看他的筆記,對你有幫助。他人挺好的,你不要對他有偏見。」
我奪過他手裏的電吹風,他下意識地舉高手,我拿不到。
「慕晙!」
他尷尬地咳嗽兩聲,把電吹風給我。
風機轟轟作響。
他也說不下去了,看我桌上放着三杯米稀,把手朝中間那杯伸了過去。
「哪杯是我的?」
我攔住他,把左邊那杯塞他手裏:「這是你的。」
慕晙瞥我一眼:「沒加什麼料吧?」
「沒有。」
慕晙抿了口米稀,表情微妙。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我往他的紫菜蛋花湯裏放過巧克力。
……但那天是情人節。
這次確實沒有,他那杯只有米味。
「你……」
他剛想說點什麼,趙執野的大嗓門隔老遠就響了起來:「黎今瀾!」
趙執野跑進來,直接當着我的面把衣服一脫,露出熱氣騰騰的上身,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
他那身小麥色的腱子肉就這麼大喇喇地撞進了我的視線裏,直接把旁邊的慕晙襯褪了色。
慕晙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半步,擋住了我的視線。
他滿眼警惕:「穿上衣服。」
趙執野不樂意:「溼的。」說完歪過腦袋看我,「我剛訓練完,給我條毛巾。我的米稀在哪裏?」
我拿起桌上的抹布往他身上一扔,然後把手裏的米稀塞給他。
趙執野齜牙一樂,拿自己的溼衣服把汗擦了,打開米稀的蓋子大口喝。
「我靠,好辣,你怎麼在裏頭放胡椒!」
「這是網紅喫法。」
「不信。」
趙執野搶走我拿着的米稀,剛喝半口,臉皺成朵菊花。
「煉奶加皮蛋?」
我大笑起來。
可能惡作劇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我二十幾的大學生,爲了這點低智商的樂趣笑得五官舒展,歡欣雀躍。
看着我跟趙執野的親暱互動,慕晙的臉上露出一絲他自己也沒發覺的嫉妒。
「你別欺負他。這杯給我吧……」
他自作主張地去拿趙執野手裏的米稀,「我給他重新泡一杯。」
趙執野仰頭把米稀噸噸噸地幹了。
「好喝。」
慕晙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後搓搓手指放下了手。
他轉頭看向我,眼裏居然帶着點茫然。
「去上課嗎?」
「你先去吧,沈逸白應該在等你。」
搬出沈逸白,慕晙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他點點頭,離開了宿舍。
我看了眼慕晙的背影,心想,這樣就好了。
我們在一起十多年,沒有什麼大的矛盾,只是漸行漸遠。
他的生命裏會出現更重要的人,不管是不是沈逸白,我該退回自己的位置。
這纔是我跟他之間最合適的相處方式。
-9-
我的注意力向趙執野轉移,同時開始逐步撤出慕晙的生活。
比如在教室自己單獨坐後排,在食堂跟趙執野一起喫飯;休息時間跟趙執野去打籃球或者游泳;晚上睡覺不再主動給慕晙發綠泡泡。
不知道慕晙是不是察覺到了,他開始在綠Ṫůₚ泡泡上給我分享日常,大多是一些隨手拍的照片。
有時候是貓,有時候是天空,有時候是公司卡位,會順口說一句加班很累。
有次他不知道參加了個什麼展,給我拍了二十多張國外整蠱玩具的照片,還發消息給我:「喜歡哪個?我買了送你?」
我回他:「你都已經知道是整蠱玩具了,買來有什麼用?」
他回我:「我可以裝作嚇一跳。」
我回他:「……算了你買吧。」
他好像還挺高興,挑了幾個送到了我的宿舍。
隔天他就看到我拿去嚇趙執野,臉當場冷下來了。
我無意刺激他,但他的情緒還是逐漸累積,終於在聽說我打算換專業的時候爆發。
他來找我吵架:「都大三了你轉專業!你要去學心理學?你腦子進水了吧!」
我一句話懟回去:「你懂個屁!」
慕晙被我罵鬱悶了。
我從不曾對他那樣疾言厲色,我無法控制自己言語裏的冷氣。
原來他在我眼裏有一身漂亮的金漆,現在漆色隨着日曬雨淋消失,我才發現他也不過是個泥胎。
他還在努力勸說我:「我們畢業以後能進同一個公司。實驗項目有成績,公司會來談商業化的事,我可以把你內推進去。你的起薪會很高,上升也會很快……」
我無動於衷,最後他也不說了。
他問:「連你也不想跟我……」
他沒有說下去。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父母離開了他,他想問是不是連我也不想跟他繼續走下去了。
我被慕晙帶着走到了現在,連這所大學、這個專業,都是慕晙替我選的。
他沒有安全感,所以絞盡腦汁地規劃好我能一直跟他同行的道路。
但那不是我要的。
「我這些年沒好好想過自己喜歡什麼,愛好也沒有,所以都跟着你跑了。現在想想,我也不是沒有愛好,愛自己也算愛好。」
「只是我到現在才明白,確實有點晚,所以我打算去學個心理學,瞭解自己,也幫助別人。」
而且,既然已經要分道揚鑣。
那就分清楚些,各看各的山水,各奔各的前路。
慕晙很失落。
他最後說:「心理學不好找工作。」
然後離開了我的宿舍。
但是,最後他還是託人給我找了一整套心理學專業書。
上頭有優秀學長留下來的筆記。
-12-
再見慕晙是兩個月後,游泳館裏。
我昏天黑地地閉門學習,趙執野看不過去,約我出去游泳。
誰也沒想到趙執野一個體育生,居然戴隱形眼鏡。
我跟他打鬧時把他踹泳池裏,他的隱形眼鏡就這麼滑片了。
「好癢……」
「別用手揉!」
他不聽,搓得眼睛完全變成紅色。
我怕他把鏡片弄到眼球后頭去,忙不迭地拉起他:「你跟我來。」
到了角落,我讓他靠牆站好,捧着他的臉給他弄鏡片。
他溫順地低着頭,水珠從他的頭髮滴下,落在我的手背上。
這個距離近,我能看到他被水流一根根衝開的濃眉,以及像小狗一樣溼潤黢黑的雙眼,他的睫毛一瞬不瞬,只在我替他取眼鏡時驚慌地輕顫。
「弄出來了。」
「疼……」
我下意識地ẗú³噘嘴給他吹氣。
他的脖子僵硬地挺直着,手也僵硬地護在我身體兩側。
等我吹完轉身,居然看到慕晙和沈逸白站在不遠處。
兩個人,四隻眼,定定地望着我。
慕晙的臉好像冰雕一樣凍住了,肉眼可見的白。
「約會呢?」沈逸白意味深長地扯起嘴角。
我不喜歡他的語氣,就順着他的話攔腰把趙執野一摟,腦袋埋在小麥色胸肌裏。
「對啊,被你們發現了。」
本來是玩笑,結果誰也沒笑。
連趙執野都哆嗦了一下。
他憨憨地低下頭:「啊?是約會嗎?」
我用胳膊肘懟他:「沒事,他倆都是我的朋友,不會歧視我們的。」
趙執野結結巴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閉嘴了。
慕晙夢遊似的問:「你喜歡他?」
我點頭:「他可愛啊,又乖又聽話,又給我欺負。」
慕晙脫口而出:「可……」
沈逸白扯了他一下,他沉默了,憂傷地望着我。
這小動作看得我心煩。
「你們好好玩,我們先回去了。」我拉着趙執野往更衣室走。
經過慕晙身邊的時候,我聽他說:「是我先來的。」
看不見他倆了,我才發現自己跟趙執野十指相扣。趙執野那傢伙緊緊地握着我的手,手心都出了汗。
我看看他,又看看手:「幹嘛?」
趙執野如夢初醒地鬆開手,隨即撇嘴。
「還不是你要牽的。」
「又糙又硬。」
「我牽你的手,跟左手牽右手有什麼區別?」
他鼻孔裏哼哼唧唧,走到淋浴間去了。
-13-
隔天課間,我被沈逸白拉進無人的樓梯間裏。
「你成功了,慕晙都快碎了。」
「什麼?」
沈逸白似笑非笑:「你既然有這個打算,那爲什麼不選我?」
什麼打算?
我忽然想起沈逸白在醫務室說的,跟他在一起,讓慕晙追悔莫及。
莫名其妙。
「你幹嘛纏着我?你看起來也不像很喜Ţûⁱ歡我的樣子?」
沈逸白的神色恍惚了一下,他盯着我的下嘴脣,視線卻有些飄遠。
我忽然意識到,他很可能透過我在看別人。
「你不會吧……」我伸手要推開他。
沈逸白鉗制住我的手腕,忽然輕笑一聲。
那張撩人的狐狸臉又跑出來了。
他垂着眼,用大拇指按開了我的下嘴脣,幾乎是電光火石間,掐住我的下巴,把頭低了過來。
我猝不及防,只看到沈逸白的臉在我眼前忽然放大。他的氣息噴灑到了我嘴脣上……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寬大的手掌橫在了我跟沈逸白中間。
趙執野及時出現。
沈逸白被他攔着嘴掀開,摔到了牆上。
「你在幹什麼!」
沈逸白扶着牆站穩身體,冷笑:「關你什麼Ŧű̂ⁱ事?」
趙執野被激怒,抬手就揪住沈逸白的衣領,被我攔了下來。
「他說的沒錯,不關你的事。」
趙執野想反駁:「但……」
不等他說完,我狠狠抽了沈逸白一耳光。
響亮的巴掌聲迴盪在樓梯間,激起了幾聲驚呼。
樓梯下方出現了那兩個女孩的臉,慕晙跟在她倆身後,似乎是剛走上來的。
「你憑什麼打人!」
看到半張臉通紅的沈逸白,女孩們忍不住了。
也不怪她們。在她們眼裏,我先抽慕晙,再抽沈逸白,完全是個惡人。
趙執野維護我:「憑什麼不能打,你知道他剛剛想幹什麼嗎?」
而我盯着慕晙,腦海裏升起不祥的預感Ṱû₃。
別說。
千萬別說。
但慕晙還是快步走過來,扶住沈逸白,說出了不中聽的話。
「今瀾,你過分了……」
我心下一片絕望,兩腳像陷進流沙裏,頃刻就有了失重感。
不等他們再說些什麼,我立刻頭也不回地從樓梯快步走了下去。
「今瀾!」
慕晙在背後喊我。
我充耳不聞,化走爲跑。
風在我耳邊呼呼作響,颳得我臉頰生痛。
-11-
身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慕晙追上了我。
他一把將我按在牆角,氣喘吁吁,神色有些迷惑。
我看着他額角滲出細汗,嘴巴開開合合,腦子裏有些暈眩。
「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對逸白有些誤會,其實他……」
我打斷了他的話。
「你算什麼東西?」
「我對沈逸白有沒有誤會,跟你有什麼關係?」
可能我言辭過於刻薄,慕晙覺得難堪,嘴脣顫了兩下。
他要拉我的手,被我甩開,於是擺正了神色。
「你這麼對我也就算了,別跟別人發脾氣……」
我簡直要氣笑了,乾脆把話說清楚。
「我怎麼對你?我們認識十多年,我怎麼對你?我打過你嗎?我鬧出過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嗎?在你眼裏我是什麼樣的人啊,慕晙?
「你是真覺得我又蠢又壞不可理喻,爲什麼還要巴巴地跟着我?」
「犯賤嗎?」
我很少對慕晙疾言厲色,他有些慌亂。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我打斷他:「你只是不管什麼事都站在沈逸白那邊,你第一反應就是我爲難他,你看看你怎麼對我,你冷臉、罵、貶低;你怎麼對他,你捧他、給他帶禮物、你還要我感謝他!」
慕晙辯解:「不是,那些東西是沈逸白小叔要我帶給他的。」
我思路被打斷,忽然泄了氣。
「我打他是因爲他想強吻我。」
慕晙聽到這個答案很震驚,連眼睛都忘了眨動。
「慕晙,哪怕有一次,你願意選擇站在我這邊呢?」
我收起所有情緒,快步離開。
-12-
事情忽然來了個抓馬的發展。
我在校園牆上被掛了。
那兩個女孩用三千多字控訴我搞校園霸凌。
在她們的敘事裏,我天性惡毒,帶着一羣狐朋狗友,用各種人類無法想象的手段欺壓身邊的人,其中天才學霸慕晙就是我最大的受害對象。
我對慕晙的惡劣態度波及到了其他人,連慕晙的好友沈逸白也遭到了我的毆打。
她們親眼看到我對慕晙和沈逸白揮巴掌,她們不能容忍這種惡行存在於校園中,她們要求學校伸張正義,給我這樣的害羣之馬處分。
我打算讓沈逸白出來收拾爛攤子,但他從學校裏消失了。
打他電話,接的人是他小叔,說他生病了,不給我任何跟他通話的機會。
我發現了件非常恐怖的事,沈逸白小叔也叫景瀾。
這什麼替身梗,有病。
趙執野發聲爲我辯解,但他本質上是「狐朋狗友」本友,只遭到了圍攻。
導師第一時間找我瞭解情況,我只說含含糊糊地說是誤會。
能說什麼?給子的愛恨情仇嗎?
出門走到哪都會被人指指點點,我索性就待在宿舍躺平了。
趙執野在綠泡泡上跟我插科打諢:「你有想過有一天你會變成霸凌咖嗎?」
我回他:「你有想過嗎?」
他誠懇詢問:「還有沒有什麼洗白的可能性?」
我逗他:「官宣我倆的戀情。」
他正在輸入中,半晌沒回話。
我轉身去浴室洗個臉,綠泡泡上已經多了一長串。
「什麼戀情?」
「認真的嗎?」
「笑死,你說有戀情就有?」
「我只配用來洗白?」
「我 187 體育生很受歡迎的好嗎?」
「哥不是給子。」
「?」
「你讓我同學朋友怎麼想?」
「我要面子的!」
……
「老婆。」
「幾點官宣?」
「小狗轉圈.jpg」
可愛,想一屁股坐死。
我拿起手機,剛要回他兩句話,校園牆忽然跳出了新消息提示。
還以爲是趙執野真搞事了,趕忙點開,結果發現發帖人是慕晙。
他沒有根據這場鬧劇說事,而是發了一篇萬字長文,洋洋灑灑地寫下了我和他這十多年來的點點滴滴。
從幼兒園寫到大學,說他的友情、親情,以及別的什麼感情都放在我身上。
「可能這世上真有雛鳥效應,他是我有記憶以來最早的夥伴,我無法準確地表述他對於我的意義,因爲靠近他就像是我的天性。從我們十多年的第一面起,我的歡笑、恐懼、眼淚都與他息息相關,如果非要有一個詞來解釋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個詞只會是命運。」
最後他說,他曾經仗着竹馬的身份有恃無恐,行爲有失偏頗,給我造成傷害,他向我道歉。
這件事不像大家以爲的那樣,他會和我共同面對。
我看完那篇文,放着屏幕的手指都在發抖。
趙執野的消息很快又發了過來。
「用不着我官宣了,對嗎?」
這篇長文直接引爆了論壇。
有人從他的字裏行間看出了許多東西,開始分析我們幾個人之間的箭頭。
羣衆的想象力是豐富的,成百上千個回帖,迅速編出了無數個版本的三角四角戀。
不用說,哪怕是按照概率論,也肯定有一版接近真相。
到下午四點左右,忽然有人貼出了一段視頻。
帖主說:「我不知道這個視頻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這是我前一段時間碰巧在海邊拍到的,我好像看到了其中一個人的名字。」
點開那段視頻,就能看到那片海域的上空接連綻放的煙花。
盛大的,但不知道爲什麼看起來很寂寞的煙花,在夜空裏燙出痕跡,然後銷聲匿跡。
在聲勢最浩大的那一瞬,炸出來的是金燦燦的兩個字。
「MJ」。
-13-
那些帖子在某一刻全部消失了。
應該是有人花錢刪帖。
校園很快歸於平靜。
只崩了一個人。
慕晙。
他終於知道他那天讓我在海邊空等,錯過的是什麼。
隔天清早我剛推開宿舍門,一腳就踢到了他。
他似乎是半夜來的,不敢吵我,抱着兩腿在我門口蹲了一夜。
仔細一看,他頭髮凌亂,神色疲憊,臉頰凹陷,眼下掛着能耷拉到脖子的黑眼圈。
慕晙看到我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兜頭搭腦站在我跟前。
我沉默回望。
他甕聲甕氣地問。
「你還願意聽我解釋嗎?」
察覺出他聲音的不對勁,我驚訝地抬手摸上他的額頭。
果不其然,觸手滾燙。
我把慕晙領進宿舍,給他拿退燒藥。
這舉動讓慕晙十分羞愧。
他拉着我的手,還算平靜的表情直接坍塌。
「你在海邊待了一晚上是嗎?對不起。」
「那天項目出問題了,我跑數據跑了一晚上,沒有看手機,隔天纔看到你約我去海邊的消息。你以爲我是騙你的,也沒有跟你說……」
居然是這樣。
酸楚的潮水湧上了我的胸口,我好像五臟六腑都揪成一團。
我掙開他的手。
慕晙忽然一把摟住我,把我壓在牆上接吻。
跟他四脣相觸的一瞬間我就明白過來。
那天晚上那個吻是真實的。
醫務室第二個吻也是真實的。
我推開慕晙:「那天你走了以後沈逸白纔來的,是嗎?幫我擦身體的人是你。粥也是你買的。」
這個人裝模作樣地貶低我,疏遠我,其實對我充滿了慾望。
慕晙看着更難過了。
「我其實早就喜歡上你了。」
「只要你站在我眼前,我就會按捺不住想親你。」
「但你對我太重要,我怕一旦邁出去那一步,就連朋友都沒得做。」
「我覺得自己很陰暗,我知道我說那些話不好聽,但是你不計較,我就會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我就會很開心。」
「我很想裝成不在意的樣子,事實上我恨不得把你喫進肚子裏。」
「只要你看向別人,我就會發瘋。」
「對不起,是我搞砸了這一切。」
……
慕晙一直在絮絮叨叨。
他好像很喜歡我,但奇怪的是我總以爲他喜歡的是別人。
是不是因爲我們都沒有學會正確的愛人方式?
我總是把我所有的情緒強加給他,而他逃避、反彈,用扭曲的方法回應。
纔會拉扯成這樣?
這段感情健康嗎?
是不是分開纔是最好的選擇?
看我不回應,慕晙緊張地問我:「你爲什麼不說話?」
他這些年很少露出這樣脆弱的神情,現在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那種無助的狀態。
很怕失去我的狀態。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不遠處。
我的視線穿過慕晙的肩膀,慕晙也跟着轉頭看向自己身後。
他看到了趙執野。
在我打算走過去的時候他抓住了我的胳膊。
五指攥得泛白。
他終於當着我的面流下眼淚。
「你怎麼不理我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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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喜歡看他哭。
喜歡看他掛滿露珠的長睫毛,像鳳尾花一樣通紅的眼角。
喜歡看那兩顆溼漉漉的玻璃珠不斷溢出淚水,將我的倒影洗得更加鮮明。
-15-
跟趙執野去喫早餐的時候。
慕晙一直坐在十米開外的不遠處。
趙執野問我:「你跟他和好了?」
我轉頭看了眼慕晙,他本來一直盯着趙執野的後腦勺,察覺到我的目光,立刻朝我展開一個微笑。
看我面無表情,他的笑容又冰消雪融了。
我低聲說:「沒呢。他真以爲我跟你在交往,想等個愛的號碼牌。」
趙執野不知怎麼的嘴角翹了翹, 隨即勸說我:「你不要上當。他次次都向着沈逸白。」
我搖頭:「沈逸白是他公司董事的兒子。他跟沈逸白走得近, 是想內推我進公司。而且沈逸白跟他說會幫他追我, 他信了。」
「他說的?」
「他沒說。我看過他的綠泡泡。」
趙執野非常驚訝:「那, 你既然都知道……你這段時間鬧的哪一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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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的哪一齣?
我一度以爲自己有人格缺陷,缺少共感能力, 所以纔會那麼賤地非要欺負慕晙。
爲此我到處找資料, 看一本心理書就給自己貼一個標籤, 比如反社會人格、情感障礙等等。
進大學以後, 因爲慕晙開始疏遠我,我陷入自我懷疑。
我偷偷去看了心理醫生,他說我沒什麼問題, 只是有點偏執。
喜歡欺負慕晙也沒什麼原因,只是因爲覺得開心。
打壓他人是銘刻在所有動物基因裏的東西,這一過程本身就自帶獎賞效應, 甚至可以超越利益。
我認識慕晙太早,動物本能佔據上風, 所作所爲其實都是想引起慕晙的注意。
簡單來說, 雖然行爲不對, 但我確實喜歡慕晙。
但是,我小時候欺負慕晙太過了, 他對我沒有信任度,這樣走不長久。
我需要一個契機改變我跟他之間的相處模式。
我想要他不止是依賴我, 習慣我,暗地裏幻想我。
我希望他信任我,給我他毫無保留的愛意。
至於他對我的恐懼。
尤其是失去我的恐懼。
我希望他從現在到未來,永遠和初見時保Ţü₇持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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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過我是不是對這段關係太執着了,要不要放過他。但一看到他哭,我就什麼想法也沒有了。」
我託着下巴, 誠懇地對趙執野說:「慕晙的眼淚是我的興奮劑。」
趙執野目瞪口呆, 一副腦子使用過度的樣子。
半晌後,他垂下頭:「你爲什麼會跟我說這些呢?」
我說:「因爲我們是朋友啊。」
他眼睫快速地顫了兩下。
「你不怕我告訴慕晙?」
我把眼前的早餐全部都推到了趙執野面前, 當做封口費。
「實際上我們是雙向暗戀,兩情相悅。這不配有個好結局嗎?」
趙執野沒說話。
他朝慕晙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你既然想要好結局了, 爲什麼還晾着他?」
我也再次看過去, 這次慕晙沒有看我,正低頭攪拌着一碗粥, 眼淚一顆顆望粥裏掉。
他真是世界上最適合哭的人。
擁有這世上最讓人心軟的眼淚。
我嘆息:「讓他多哭會,我喜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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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我順利轉了心理學專業, 並打算繼續往這個方向深造。
慕晙在公司升職轉正。
但我們同居了。
慕晙要形象,在人前我收斂了很多, 跟他看起來也就是關係普通的同學。
關上門,他無處可逃,被我逼着履行約定。
「真……要這樣嗎?」
「你答應了我什麼?」
「小狗耳朵……」
「還有呢?」
「手……銬……」
我把慕晙銬在牀頭, 跨坐在他身上, 摸他緊實有力的腹肌。
他眼睫輕顫, 小臂肌肉越繃越緊,人前清冷自制的樣子已經不復存在,只能低低喘息着, 眼尾嫣紅地祈求我。
我俯下身,爲他降落。
良久後。
「還不能休息嗎?今瀾,明天早上要……開會……」
「叫我什麼?」
「哥……哥哥……」
他又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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