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口是心非

我天生就能聽懂植物說的話。
御花園的芍藥說:「太后曾在這埋過毒。」
御膳房角落裏的蔥薑蒜,也愛嚼舌根:
「陛下不喫辣,是因爲先帝曾逼他吞辣椒水。」​​
「他半夜偷喫甜糕,要配黃連降火,怕被人發現。」
某日,我把他的膳食換成了桂花蜜藕。
他差點掐斷我的脖子:「誰告訴你朕嗜甜?」
但後來滿朝文武都看見,那位暴戾的帝王蹲在花圃前,笨拙地給蘭草澆水。
指尖被花刺扎出血,還兇道:
「再枯死,朕就誅你的九族。」
只有我知道,那株蘭草日日對我說:
「陛下今天問我……怎樣能讓您多笑笑。」

-1-
我是太醫院院使之女,因父親被誣陷謀害先帝,充入宮中爲婢,淪爲御膳房最低等的燒火丫頭。
但我天生能聽懂植物說話。
冷宮的老槐樹告訴我,父親是冤枉的;
御花園的芍藥說,太后曾在這埋過毒;
就連御膳房角落裏的蔥薑蒜,都愛嚼舌根——
「陛下不喫辣,是因爲先帝曾逼他吞辣椒水。」​​
「他半夜偷喫甜糕,要配黃連降火,怕被人發現。」
「管事嬤嬤剛剛在皇上的茯苓糕裏摻了砒霜,說是太后吩咐的。」我蹲在竈臺後,指尖死死掐進掌心。
若陛下今日毒發,御膳房所有人都得陪葬。
寅時三刻,我趁嬤嬤不備,將下了毒的茯ťŭ̀₈苓糕換成桂花蜜藕。
「蠢貨!」窗臺上的甘蔗突然尖叫,「陛下不喫桂花,只喫棗泥糕!」
我手一抖,蜜藕差點摔在地上。
來不及重做了。
我咬牙將食盒蓋好,轉身卻撞上一堵人牆。
玄色龍紋袍角掠過眼前,我撲通跪地,食盒「哐當」摔開,晶瑩的藕片滾落在陛下靴邊。
「陛、陛下恕罪!」
頭頂傳來一聲冷笑。
「燒火的丫頭,也敢擅動朕的膳食?」
他聲音很輕,卻讓我渾身血液都凍住了。
傳聞這位新帝暴戾無常,上月才活剮了十幾個試菜的太監。
「奴婢……奴婢是怕膳食涼了。」
我額頭抵着青磚,害怕得直髮抖。
金線繡的龍靴碾過蜜藕,停在我指尖前。
「蜂蜜?」陛下俯身,掐住我下巴,「誰告訴你,朕今日想喫甜?」
窗臺上的甘蔗瘋狂搖晃:「快說棗泥糕!他寅時來偷喫的就是它!」
「奴婢會做棗泥糕!」我脫口而出,「用、用黃連蜜調的餡……清熱去火!」
——這是賭命。
宮中都傳陛下厭惡甜食,可御膳房的植物們卻說,他每夜都偷喫。
陛下的手突然收緊。
「黃連蜜?」他眸色驟沉,「你怎麼知道朕需要降火?」
就在他指尖要擰斷我脖子時,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角。暗衛單膝跪地,低聲道:
「陛下,屬下查過了。她換掉了有毒的茯苓糕。」

-2-
暗衛的話音剛落,掐着我下巴的手驟然收緊。
「查清楚了?」陛下的聲音比冰還冷。
「是。茯苓糕中確實驗出砒霜,與太后宮中近日領用的藥渣相符。」
陛下的指尖在我頸間停留片刻,突然鬆開。
我癱軟在地,捂着喉嚨劇烈咳嗽,喉間滿是血腥味。
「抬起頭。」
我戰戰兢兢仰臉,正對上陛下深不見底的眼眸。他居高臨下地審視我,忽然伸手捻起食盒中未摔碎的蜜藕,放入口中。
「明日開始,」他慢條斯理地咀嚼,「你每日寅時到御書房,做一碟棗泥糕。」
我驚得忘了咳嗽。
窗臺上的甘蔗瘋狂搖擺:「答應他!快答應他!」
「奴、奴婢遵旨。」
陛下的龍靴碾過滿地狼藉,臨走前丟下一句:「若敢下毒——」
「奴婢不敢!」我以頭搶地,聽着腳步聲漸遠,才發現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3-
寅時三刻,御書房。
食盒在我手中微微發顫。
昨夜甘蔗告訴我:「陛下昨夜批奏摺到三更,今日定會頭疼。」
我特意在棗泥糕裏添了薄荷葉汁,這是父親從前教我的方子。
「進來。」
陛下聲音沙啞,果然正揉着太陽穴。
陛下的聲音比晨露還冷。
我垂首踏入,餘光瞥見他案頭堆積如山的奏摺,硃砂筆擱在一旁,墨跡未乾。
「今日的棗泥糕。」我將食盒輕輕放下,卻見他突然推來一碟杏仁。
「改用這個。」他指尖輕叩案几,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定睛一看,渾身血液瞬間凝固——苦杏仁!少量可入藥,過量則致命。
窗臺上的甘蔗拼命搖晃:「他在試你!先帝曾逼他吞過苦杏仁水!」
「奴婢…需要些甜杏仁調味…」我聲音發顫。
陛下冷笑一聲,玄色衣袖拂過案面:「申時前,朕要見到杏仁酪。」
我倉皇退到門外,卻聽見蘭草急道:「他讓暗衛跟着你了!」

-4-
「姜姑娘!不好了!」
我剛轉過迴廊,御花園的芍藥就拼命搖晃着花枝。
晨露從花瓣上滾落,像極了焦急的眼淚。
「嬤嬤天沒亮就來了,正在盤問每個人那日送茯苓糕的事!」
我腳步突然一頓。
袖中的手不自覺攥緊,那日我偷換毒糕的事,絕不能被查出。
「她怎麼問的?」
「挨個問那日當值的細節,」
芍藥的花瓣緊張地蜷縮起來,「但沒提砒霜的事,像是在找什麼破綻……」
剛踏進御膳房,一股刺骨的寒意就迎面撲來。
嬤嬤陰鷙的目光像毒蛇般纏上我。
「來得真早啊。」
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竈臺邊緣,「聽說你前日去過後山?」
我心尖一顫。
那日我確實藉口採藥去藏過毒糕的殘渣。
「回嬤嬤的話,奴婢是去採過薄荷葉……」
「是嗎?」她突然抓起我的手,指甲掐進腕間的嫩肉,「可守門的侍衛說,那日根本沒人進出!」
窗邊的甘蔗劇烈搖晃:「她在詐你!那日西側門根本沒守衛!」
我強忍疼痛,佯裝惶恐:「奴、奴婢走的是西側門……」
嬤嬤眼神一厲。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門外突然傳來李總管尖細的嗓音:
「陛下傳膳!」
嬤嬤觸電般鬆開手。
我趁機抽回手腕,上面已經多了四道血痕。
待嬤嬤被支去前院,我終於能着手準備杏仁酪。
蒸熟的杏仁在石臼裏被碾成細滑的乳膏,我悄悄添了一勺桂花蜜。
「陛下會喜歡嗎?」我輕聲問窗臺上的甘蔗。
「他昨夜又沒睡,」甘蔗的葉子沙沙作響,「蘭草說批奏摺到三更天呢。」
我抿了抿脣,又加了一味安神的茯苓,正是那日被替換的品種。
只不過這次,我特意選了最上乘的。

-5-
我捧着杏仁酪站在御書房外,裏面卻反常地沒有點燈。
正要叩門,忽聽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
「滾!都給朕滾!」
陛下的嘶吼混着哽咽,像受傷的野獸。
我僵在門外,進退兩難。
「姑娘別進去,」當值的小太監拉住我,「陛下每月十五都會……Ŧű̂₉」
又一聲悶響打斷了他。
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門。
月光透過窗欞,勾勒出滿地狼藉。
陛下蜷在龍榻角落,玄色寢衣被冷汗浸透,手中還攥着半塊碎瓷。
「…不要…母后…」
他無意識地呢喃,俊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案頭的蘭草輕聲道:
「他夢見先帝逼他喝辣椒水了。」
我心頭一顫。
那碗特意加了蜂蜜的杏仁酪,此刻在手中重若千鈞。
「陛下?」我輕喚,小心避開碎瓷。
他突然暴起,碎瓷抵住我咽喉:「誰準你——」
「是杏仁酪。」我穩住顫抖的聲音,「很甜的。」
鋒利的瓷片在肌膚上壓出血痕。
他瞳孔漸漸聚焦,忽然嗅到甜香:
「…蜂蜜?」
「嗯。」我慢慢舉起食盒,「還有安神的茯苓。」
瓷片噹啷落地。他頹然坐回榻上,月光照亮腕間陳年的鞭痕。
我舀了一勺杏仁酪遞去。
陛下機械地張口,卻在甜味化開的瞬間僵住。
「先帝……」他聲音沙啞,「說甜食會讓人軟弱。」
勺尖沾到他脣角的傷口,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擦拭。
指尖相觸的剎那,他猛地攥住我手腕。
「爲什麼?」他眼底翻湧着我讀不懂的情緒,「爲什麼是蜂蜜?」
案頭蘭草輕晃:「他小時候…只有乳母偷偷給過蜂蜜水…」
不知何時,我竟坐在了榻邊。
陛下捧着瓷碗,講述那個我早從植物們口中聽過的故事:
五歲的皇子因偷喫一塊棗泥糕,被先帝灌下整壺辣椒水;
八歲的冬夜,跪在雪地裏背誦《罪己詔》,只因在太后壽宴上打翻了酒杯;
十二歲那年,最後一個給他蜜餞的嬤嬤,被當着他的麪杖斃……
「所以您才……」我看向角落裏堆積如山的奏摺。
「所以朕不能睡。」他指尖無意識摩挲着碗沿,「夢裏全是……」
未盡的話語化作一聲嘆息。
我鼓起勇氣,輕輕覆上他青筋凸起的手背:
「那明日,奴婢給您帶栗子糕可好?」
第一縷陽光爬上窗欞時,我發現自己的頭竟靠在了陛下肩上。
他也沒推開我。
「陛下……」我慌忙要跪,卻被他按住。
「姜沅。」他忽然喚我全名,指尖掠過我被瓷片劃傷的頸側,「疼嗎?」
我搖頭,卻見他從枕下取出一個錦盒:
「每日敷這個,不會留疤。」
打開竟是御用的雪肌膏!案頭蘭草偷笑:
「他找太醫要的…還問會不會太香…」

-6-
自那夜後,陛下竟下了一道口諭——御膳房所有甜點,須經我手。
「姜姑娘,這……」管事嬤嬤捏着諭令,臉色鐵青。
窗邊的甘蔗得意地搖晃:「陛下今早特意吩咐的!還說棗泥要碾得細些!」
我低頭掩飾嘴角的笑意,卻見嬤嬤突然湊近:
「別以爲攀上高枝兒了,小賤人。」
她枯瘦的手指劃過我的傷處,那裏正敷着雪肌膏,散發着淡淡的梅香。
每日寅時,御書房的燈總亮着。
我捧着新研製的點心叩門時,常能看見陛下揉着太陽穴的模樣。
「今日是栗子糖糕。」我輕手輕腳擺上青玉盞,「用蜂蜜調的餡。」
陛下從奏摺堆裏抬頭,眼下還帶着淡淡的青。他嚐了一口,忽然蹙眉:
「太甜。」
「那明日少放半勺蜜?」我試探地問。
「……不必。」他彆扭地又咬了一口,「尚可。」
案頭的蘭草悄悄告訴我:「他今早特意換了薰香,怕蓋過糕點的味道……」

-7-
「姜姑娘,太后娘娘要見你。」
管事嬤嬤陰冷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時,我正往杏仁酪上點綴蜜漬櫻桃。
窗邊的芍藥突然劇烈顫抖:
「別去!她要給你毒蜂蜜!」
櫻桃從指尖滾落。
嬤嬤枯爪般的手已掐住我胳膊:「怎麼?太后懿旨也敢違抗?」
「奴婢不敢。」我強忍顫抖,「只是陛下的點心……」
「啪!」一記耳光扇得我踉蹌後退。
「賤婢!真當自己攀上高枝了?」她揪住我髮髻往牆上撞,「今日讓你知道,誰纔是主子!」
慈寧宮的檀香濃得嗆人,太后正ṭų⁰慢條斯理修剪着一盆牡丹。
金剪刀「咔嚓」剪斷花枝,鮮紅的花苞墜地,被她碾在繡鳳鞋底。
「好孩子,來。」她笑着招手,金護甲上的紅寶石映着我紅腫的臉,「聽說陛下近來只喫你做的點心?」
我跪在冰涼的青玉磚上,膝蓋刺骨的寒意直竄脊背。
案几上那鎏金小罐泛着詭異的光澤——芍藥說的毒蜂蜜!
「奴婢…只是按例行事…」
「按例?」金護甲突然掐住我下巴,強迫我抬頭。
她眼底的笑意像淬了毒的蜜,「姜院正死前,沒教會你規矩二字怎麼寫?」
窗外的牡丹突然劇烈搖晃:「她在試探!別上當!」
「奴婢愚鈍……」
「呵。」她猛地拽着我轉向窗外,金護甲深深掐進我皮肉,「你那個在浣衣局刷馬桶的妹妹,今年才十三吧?還有流放嶺南的叔父一家……」
她突然鬆開手,從錦盒取出一截斷指——上面還戴着妹妹的桃木戒指!
「明日陛下若不用這罐蜜……」她將斷指丟進香爐,焦臭味瞬間瀰漫,「下次送來的,可就不止一根手指了。」
「太后!」我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陛下待您至孝……」
「孝?」她突然癲狂大笑,一把掀翻佛案。
「你以爲姜院正怎麼死的?」她蘸着香灰在我臉上畫十字,「是本宮親手把鴆酒灌進他喉嚨的……就像明日你要對陛下做的那樣。」
剪刀突然抵住我咽喉:「選吧。是要妹妹活着刷一輩子馬桶,還是讓她明天就漂在護城河裏?」
驚雷炸響,照亮她扭曲的面容。
我終於明白,爲何陛下從不信這世上有善……
我死死攥着那罐鎏金蜂蜜,指節發白。
「別試!」甘蔗的葉子瘋狂拍打着窗欞,「斷腸草混了蜂膠,銀針驗不出的!」
可妹妹的哭喊聲彷彿還在耳邊。
我顫抖着取出父親留下的烏木藥匣——那裏永遠備着一窩試藥的螞蟻。
這是姜家祖傳的驗毒法,父親曾說:「萬物有靈,但人命更重。」
螞蟻剛沾上蜜珠,細小的腿腳立刻劇烈抽搐。
不過三次呼吸的功夫,它們就僵死在蜜泊裏,黑亮的甲殼泛出詭異的青紫色。
「果然……」我癱坐在地,瓷罐在懷中冷得像塊冰。
妹妹的斷指、叔父一家流放的慘狀、父親臨終前被灌毒的畫面,全都湧到眼前。
案頭的芍藥突然驚叫:「小心!罐底有字!」
翻轉罐身,一行硃砂小字映入眼簾:「戌時不呈,再送一指。」
我猛地將毒蜜掃進袖中,卻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姑娘!」小太監慌慌張張衝進來,「陛下咳血了!李總管讓您立刻送杏仁酪過去!」
手中的藥杵「噹啷」落地。怎麼會?明明還沒……
「說是舊疾復發。」小太監壓低聲音,「但奴才瞧見,太后娘娘剛派人往御書房送過茶點。」
我死死咬住嘴脣,直到嚐到血腥味。
案頭的蘭草突然輕顫:
「陛下…陛下今早撤了所有試毒太監…」
這句話像記悶雷劈在心頭。
他知道了?他是故意的?
指尖無意識摸到袖中的毒蜜罐,冰冷的鎏金花紋硌得生疼。一邊是待我以誠的君王,一邊是世上僅存的親人……
「姑娘?」小太監疑惑地喚道。
我深吸一口氣,將毒蜜罐鎖進暗格。轉身時,案上燭火正巧映亮父親留下的藥訓:
「醫者之道,寧負一人,不害衆生。」
可父親啊……若那一人,是女兒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親呢?

-8-
我捧着杏仁酪衝進寢殿時,濃重的血腥味嗆得人發慌。
陛下伏在案前,素白的帕子浸透了血,指節因劇痛而扭曲發青。
他抬眼看我的瞬間,我幾乎認不出那灰敗的面容——這還是那個執劍時連衣袖都不曾亂的帝王嗎?
「陛下……」我雙膝砸在冷硬的金磚上,食盒裏的杏仁酪散發着清甜的槐花香。
這蜜是我昨夜藏在貼身小襖的暗袋裏帶來的,連罐口的蠟封都完好無損。
他脣邊溢出的血絲滴在玉匙上,我手抖得幾乎捧不住。
杏仁酪剛滑入他喉間,陛下的脊背突然弓起,一口黑血噴濺在龍袍上,暗沉的血跡在衣襟綻開猙獰的花。
「陛下?!」我撲過去扶住他搖晃的身軀,掌心觸到一片駭人的冰涼。
他的脈搏在我指尖下瘋狂跳動,像是垂死掙扎的困獸。
「姜沅…」他攥住我手腕的力道幾乎要捏碎骨頭,渙散的瞳孔裏映着我慘白的臉,「你…終究…」
「不是奴婢!」我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這杏仁酪絕無問題——」
「啪!」
一記耳光抽得我眼前發黑。
太后金護甲上的紅寶石在我臉頰劃出血痕,她身上濃烈的檀香混着血腥氣,燻得人作嘔。
「好個忠心的奴才。」
她掐着我下巴迫我抬頭,目光卻掃向殿角的更漏,「連親妹妹的命都不要了?」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戌時已到。
「看來姜院正的女兒,也不過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太后輕笑着鬆開手,任我癱軟在地,「你以爲不下毒就能活?御膳房經手的點心毒死了皇帝……」
她俯身在我耳邊輕語,「總要有人抵命啊。」
陛下的咳血聲突然加劇。
我怔怔望着他青紫的脣色,忽然明白了什麼。
那罐毒蜜根本是障眼法!
太后早就在別處下了手,卻要讓我背上弒君的罪名。
不管我今日如何選擇,都逃不過一個死字……
那陛下是真的中毒了。

-9-
明白過來其中的事,我拼命掙扎,想要去看看陛下的情況。
但侍衛的鐵臂卻像鐐銬般死死箍住我的腰腹。
太后金線繡鳳的裙襬掃過滿地血漬,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龍榻上奄奄一息的皇上。
「急什麼?」她輕笑,金護甲劃過陛下青灰的面容,「哀家還要皇帝親手寫傳位詔書呢。」
李總管突然撲到榻前:「太后!這是謀逆大罪——」
「啪!」
一記耳光抽得老太監口鼻流血。
太后慢條斯理地展開明黃絹帛:「禁軍已圍了幹清宮,諸位大臣……也都請去偏殿喝茶了,誰敢擋我的路?」
陛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黑血順着脣角蜿蜒而下。
他顫抖着抓住牀幔想要起身,卻重重跌回榻上。
「爲什麼…」他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朕…是您的親生…」
「住口!」太后突然暴起,金護甲狠狠掐進陛下脖頸。
「你以爲本宮願意生下你?」她猛地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猙獰的燙傷:
「先帝臨死前最後一夜,用香爐烙的,就爲了紀念他心愛的貴妃產子!」
陛下瞳孔驟縮。
「知道爲什麼你三歲那年,先帝突然厭棄你嗎?」
「因爲本宮告訴他……你是天煞災星,欽天監的人只要給點小錢,什麼話都能編出來的。」
殿外傳來孩童清脆的笑聲。
一個錦衣小公子蹦跳着進來,徑直撲進太后懷裏:「母后!您答應今日讓兒臣試穿龍袍的!」
陛下渾身一震。
那孩子眉眼與他幼時七分相似,卻有着太后最愛的桃花眼——和殿外那位年輕將領如出一轍。
「這纔是本宮的心頭肉。」
太后愛憐地撫摸男孩發頂,「先帝至死都不知道,他冷落本宮的那些年……」她紅脣輕啓,「本宮與他最器重的鎮北將軍,早有了夫妻之實。」
「你以爲先帝爲何總罰你跪碎瓷?因爲每次看到你這張臉……」金護甲劃過陛下與先帝如出一轍的眉眼,「他都會害怕,害怕你有天會剋死他!」
硃筆「咔嚓」折斷在陛下指間。
他忽然低笑起來,笑聲混着血沫,淒厲得令人毛骨悚然。
「原來朕這一生…從出生就是場笑話…」
「寫詔書!」太后將男孩推到御案前,「否則……」她突然掐住我脖頸,「本宮就讓你親眼看着,她被一片片剮下來做成人彘!」
陛下被拖到案前,硃筆在指間顫抖。
一滴濃血落在絹帛上,暈開成刺目的花。
陛下抬頭看我,眼底最後一點光也熄滅了。
「好。」他輕聲道,「朕寫。」
筆鋒落在絹帛的剎那,殿外突然傳來震天的喊殺聲。
太后臉色驟變:「不可能!禁軍明明……」
「報!」渾身是血的侍衛跌進來,「玄甲軍破宮門了!太后娘娘,我們的人……全死了!」

-10-
太后踉蹌後退兩步,金護甲「噹啷」一聲砸在地上。
她猛地轉頭看向龍榻,本該奄奄一息的陛下,此刻正慢條斯理地擦去嘴角僞裝的血跡。
「你…!」太后目眥欲裂,「那毒…」
「西域斷腸草,遇熱則發。」陛下虛弱地咳嗽兩聲,眼底卻一片清明,「母后難道忘了?三年前出使西域的使團,是誰派的?」
「不可能!」太后歇斯底里地尖叫。
皇上的脣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母后,你輸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了。」
太后突然暴起,金釵直刺陛下心口:「孽種!本宮當年就該——」
「叮!」
玄甲軍統領的劍鋒挑飛金釵。
陛下居高臨下地看着被按倒在地的太后,聲音輕得像是嘆息:
「朕給過您機會…只要您今日不動殺心…」
太后突然癲狂大笑:「你以爲贏了?那小賤人的妹妹已經……」
「已經接進宮了。」陛下打斷她,示意侍衛押上一人,「多虧姜沅用螞蟻試毒,留了證據。」
小妹完好無損地站在殿角,衝我含淚點頭。
太后面如死灰,突然又暴起撲向陛下:「去死吧!」
「陛下小心!」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鉗制撲了過去。寒光刺入後背的瞬間,我聽見陛下撕心裂肺的喊聲:
「姜沅!!」

-11-
我彷彿沉在漆黑的深潭裏,四周粘稠的黑暗擠壓着每一寸意識。
忽遠忽近地,有細碎聲響穿透水面:
「快!她的血止不住!」一株蒼老的黃精抖動着根鬚,枯黃的葉片簌簌作響,「三七妹妹,把你的止血粉借些來!」
「我…我的葉子都碾成粉了…」稚嫩的聲音帶着哭腔,是窗臺上那盆才三歲的田七。
「讓開!」御花園的百年牡丹抖落滿身露珠,豔紅的花瓣片片剝落,在空中凝成血色的藥霧,「用我的本命花瓣吊住心脈!」
劇痛中,我恍惚看ṱŭ₃見父親的身影:
那年我六歲,跟着他在太醫院值夜。
暴雨摧折了藥圃大半草木,他跪在泥濘裏,用桑皮線爲折斷的芍藥接骨。
「爹爹,」我舉着油傘問,「爲什麼您寧可淋雨也要救它們呀?」
父親沾滿泥漿的手指輕撫過芍藥斷裂的莖稈,聲音比雨絲還輕:
「沅兒你看,人受傷會ŧṻₓ哭Ṭū́ₑ喊,它們卻連呻吟都不能……」
他指尖凝起淡綠色的內息,「這株芍藥活了八十載,救過三百二十七個產婦的命。」
黑暗中浮現更多記憶碎片:
父親蹲在御溝邊,爲被馬蹄踐踏的蒲公英續根;
他徹夜不眠,用銀針爲黴變的靈芝祛毒;
甚至被流放那日,還偷偷將僅剩的參丸埋進蘭草根下……
「人心叵測……」記憶裏父親摩挲着藥鋤上的刻字,那是我第一次見他落淚,「唯有草木,得一滴水便還一片蔭。」
「姜姑娘…」
一株參須纏上我的手腕,蒼老的聲音震得靈魂發顫。
「當年你爹爲救我…捱過先帝十杖…」
「老朽今日還了這債……」人蔘的嘆息帶着土腥氣,金黃的參須刺入我傷口,灼痛如烙鐵,「你爹當年折壽時說過,草木纔是天地間最重諾的生靈。」

-12-
我在一片混沌中浮沉,彷彿被柔軟的藤蔓託着,時而浮上雲端,時而沉入花海。
無數草木的私語縈繞在耳邊,它們用根鬚爲我縫合傷口,用晨露爲我滋潤脣舌。
「脈象穩了!」老太醫的聲音忽遠忽近,「真是奇了…這傷口竟自己癒合了七八分…」
「那她爲何還不醒?」陛下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像是許久未眠。
「姜姑娘傷及心脈,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
「朕不要萬幸!」一聲悶響,似乎是拳頭砸在案几上,「朕要她睜眼!」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指尖。那掌心粗糙了許多,還帶着新鮮的傷痕,是日夜批奏摺磨出的繭,還是親自熬藥燙出的泡?
「姜沅……」陛下的聲音貼着耳畔,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睫毛,「御花園的芍藥開了,比去年更豔。」
他的語調輕柔得不可思議,像是怕驚擾一場易碎的夢。
「你養的那株甘蔗,昨日竟結了蜜穗。朕嚐了,甜得很……」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我手背,燙得我心尖發顫。
「你不是最愛甜食嗎?醒來嚐嚐……好不好?」
朦朧中,我聽見案頭的蘭草在偷笑:
「陛下今早又對着銅鏡練習說話了!」
「可不是,」窗邊的茉莉細聲附和,「昨兒半夜還問我,『花開堪折直須折』下一句是什麼……」
「姜沅…」
陛下又來了,這次帶着淡淡的龍涎香, 似乎剛下朝就趕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我的後頸,將一勺溫熱的藥汁渡進口中。
「朕命人重修了太醫院…也爲你父親平反了。」他的脣瓣擦過我的耳尖,聲音低得只有我能聽見,「等你醒了,我們一起去種藥圃…就像…就像你爹從前那樣…」
我的睫毛微微顫動, 卻還是使不上力睜眼。
「你知道麼?」他突然輕笑, 指腹摩挲着我腕間的舊疤, 「那日你換掉毒茯苓糕,朕就想着…這麼傻的丫頭,得騙進宮看着纔行…」
「陛下!姜姑娘的手指動了!」
嘈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感到自己被輕輕擁入一個顫抖的懷抱,那心跳聲又快又重, 震得我耳膜發疼。
「姜沅…」陛下哽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你再不醒,朕就要把御膳房的甘蔗都砍了…」
我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 朦朧的視線裏, 是一張憔悴至極的臉,陛下眼底佈滿血絲, 下巴冒出青茬,哪裏還有半分帝王威儀?
「…甜…」我嘶啞着擠出個字。
陛下渾身僵住, 連呼吸都停滯了。
「甘蔗…」我費力地勾起嘴角, 「…要留着…」
案頭的蘭草突然劇烈搖晃。
「快看!陛下耳朵紅了!」

-13-
後來, 滿朝文武都看見,那位曾因一句頂撞就杖殺大臣的暴戾帝王,如今日日蹲在御藥圃前, 笨拙地捏着小銀鋤鬆土。
「這株蘭草怎麼回事?」
陛下指尖被花刺扎出血珠,卻還兇巴巴地威脅:
「再敢蔫頭耷腦,朕就誅你九族!」
我倚在廊下偷笑,案頭的蘭草輕輕搖曳:
「姜姑娘,陛下今早又問奴婢……怎樣能讓您多笑笑。」

-14-
「姜沅!」
下朝回來的陛下大步流星,玄色龍袍上還沾着幾片草葉。
他獻寶似的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
「寧夏進貢的灘羊,朕嘗過了……」
話未說完,窗臺上的甘蔗突然大叫:「他撒謊!陛下根本不敢喫,是讓李總管試的毒!」
陛下的耳尖瞬間紅透,惡狠狠地瞪向甘蔗:「再敢多嘴,朕把你榨成糖!」

-15-
夜深人靜時, 御花園的植物們常與Ṭúₘ我分享祕密:
「陛下今日問老朽, 」千年人蔘晃着鬚子,「當年你爹是怎麼救活那株快枯死的靈芝……」
「他偷偷背《百花譜》呢!」茉莉花笑得亂顫,「把奴婢認成月季,還怪花匠標錯名……」
最驚人的是那株曾見證先帝往事的老梅:
「小姜啊,」它抖落幾片花瓣,「陛下昨兒跪在老朽跟前,問…問提親該備什麼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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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那日,陛下神祕兮兮地矇住我眼睛:
「閉眼。」
再睜眼時,滿院熒光點點。
數百株夜曇齊齊綻放,花蕊裏綴着晶瑩的蜜露——正是父親筆記裏記載的「星雨甜宵」,傳說中能讓人夢見最思念之人的奇花。
「你爹的方子…」陛下緊張地搓着手指,「朕試了七次才…」
話未說完, 甘蔗突然從土裏蹦出來:Ťųₓ「何止七次!他熬壞三十個藥罐……唔!」
陛下眼疾手快地把甘蔗插回土裏,轉頭對我傻笑:
「……甜的,你嚐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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