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再見

大伯下葬後第三天，大伯母要嫁給我爸。
奶奶說，這是村裏習俗。
可是我有媽媽。
我爸有老婆。

-1-
大伯被擡回來時，臉上的血已經乾涸。
奶奶和大伯母趴在他身上哭。
我爸和媽媽跟着忙前忙後。
亂哄哄的三天後，一切歸於平靜。
奶奶卻還在哭號：
「我可憐的兒啊！你走了我可怎麼辦？你把我也帶走吧。
「秀蘭也是個苦命的，還有我的兩個孫子可怎麼辦?」她轉頭拽過爸爸的手：「盧彬，你可不能不管你的兩個侄兒啊！」
媽媽牽着我站在牆角。
爸爸沒有說話，不停地在抽菸。
奶奶又拉過大伯母的手。
大伯母低着頭：「我聽孃的，只要盧彬同意。爲了兩個孩子好，我什麼都願意。」
「我不同意！」
媽媽推了爸爸，牽着我跑出去。

-2-
晚上，爸爸媽媽在房間爭吵。
我縮在牀上很害怕。
我聽見媽媽質問爸爸：「盧彬，你好歹爲人師表受過教育，這種事你能接受？」
「我是不會同意因爲這個離婚的。」
爸爸的聲音很小：「那嫂子他們怎麼辦？」
「我哥就留下這兩個兒子，總不能不管吧。」
媽媽的哭聲傳來：「管你就要去娶她？！」
我推開他們房間的門，哭着向媽媽走去。
「我要媽媽，我不能沒有媽媽。」
爸爸抱住我，又抱住媽媽。
那天晚上，我睡在爸爸媽媽中間。
很幸福。
大伯母一早就領着兩個兒子來了。
媽媽在房間裏沒有出來。
我偷偷看大伯母。
她在偷偷看我爸爸。
那兩個哥哥在我房間裏亂翻。
「這個真好喫，我都沒喫過這種餅乾。」
「沒事，媽媽說以後叔叔也會給我們買的。」
我討厭他們。
像老鼠一樣，把我的餅乾都喫了。
我搶過空空的餅乾盒。
盧浩比我高半個頭，手戳着我的腦門：「小氣鬼，以後我們倆就住到這了，你個丫頭片子要讓着我們。」
我急得大喊：「媽媽，我要媽媽。」
媽媽從房間跑出來，把我護在身後。
兩個哥哥喫得滿嘴餅乾屑，說話時直往外掉。
盧浩擦着嘴角：「嬸嬸，你就要和叔叔離婚了，以後我媽媽纔是這的女主人。」
媽媽氣紅了眼，朝爸爸道：「盧彬，你快點把話說清楚。」
大伯母臉有些紅，高聲罵着：「什麼都往外說，喫個餅乾都噎不住嘴。」
爸爸支支吾吾：「大嫂，娘說的事我不同意，我和華英不能分開。」
大伯母是哭着跑走的。
兩個哥哥臨走前，還不忘帶走我最後一盒餅乾。
傍晚時，村裏就傳遍了。
大伯母跳河了。
奶奶又來我家了。

-3-
奶奶說大伯母不想活了。
一定讓我爸給個交代。
她罵我爸爸白眼狼，只要媳婦不要娘。
「盧彬你個沒良心的，你哥當初起早貪黑挖煤供你上大學，你就這樣報答他？」
媽媽站在爸爸身後：「我們沒說不管，每個月會給大嫂生活費的。」
奶奶扯開嗓子對媽媽吼道：「我們家的事，你插什麼嘴？有你說話的地嗎？」
我衝到媽媽面前，雙手張開：「不許你說我媽媽。」
爸爸拉開我，讓媽媽帶我出去。
走到門外，我還能聽見奶奶的聲音。
「兄死叔就嫂，你光有個丫頭片子有什麼用！」
那天，我不知道爸爸和奶奶說了什麼。
我和媽媽回去時，爸爸的臉是腫的。
臉上有很清晰的手指印。
媽媽哭着開始收拾東西，要帶我連夜回城。
爸爸和媽媽都是老師。
每年暑假，我們都是回村過。
奶奶不喜歡我和媽媽。
她嫌棄媽媽不會幹農活，不會做飯。
可她不知道，我的媽媽會繡很好看的花，寫很漂亮的字。
晚上還會講故事給我聽。
我不能沒有媽媽。
爸爸又抽了很多煙。
媽媽拎着包出來時，只問了爸爸一句話。
「盧彬，你走不走？」

-4-
爸爸在屋內坐了一下午。
媽媽帶着我在門外等到太陽西斜。
我知道，媽媽捨不得爸爸。
學校的王阿姨說過，我爸爸和媽媽是模範夫妻。
果然，爸爸拎着個包出來了。
「走吧，晚了趕不上車。」
鎖門時，大伯母來了。
她臉色蒼白，直直地盯着我們。
「一個月五百塊，少一分都不行。」
媽媽牽着我的手，捏緊又放鬆。
「沒問題大嫂，我們會按時給的。」
大伯母轉頭看向爸爸。
「盧彬，你同意嗎？」
爸爸似乎鬆了口氣，「華英都同意了，我怎麼會不肯。」
大伯母拉住媽媽：「我改主意了，要六百塊，兩個娃都在花錢。」
媽媽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下來。
「大嫂你放心，以後我和盧彬會幫襯你們的。」
大伯母還不滿意。
她瞪着爸爸：「盧彬，你對得起你哥嗎？」

-5-
回城路上，媽媽很開心。
我和媽媽一樣，不喜歡待在鄉下。
奶奶總是叫我丫頭片子，嫌棄我穿漂亮的裙子。
她難道不知道。
女孩子，就是要漂漂亮亮的？
暑假過後，我就是一名小學生了。
我有了很多新朋友。
每天和媽媽一起去學校，是我最開心的事。
我牽着媽媽的手晃盪：
「今天劉小胖和我說，三年級有我的哥哥。
「五年級也有我的哥哥。」
媽媽笑着點我的頭：「傻丫頭，你哪來的哥哥？」
對啊，所以劉小胖被我揍了一頓。
放學時，他拉着我要證明那確實是我哥哥。
可怎麼也找不到人。
我笑着講給媽媽聽。
「他說我爸爸是他們的叔叔。」
媽媽愣在原地。
回到家，爸爸已經做好飯菜。
「趕快洗手喫飯，都是你們愛喫的。」
我很開心。
媽媽眼神古怪地看着爸爸。
「小萌說三年級有她的哥哥，五年級也有哥哥，你知道嗎？」
我想告訴爸爸。
是小胖說的，不是我說的。
爸爸沒敢看媽媽，從口袋掏出煙。
「我把大嫂他們接到城裏來了。」
媽媽沒有喫晚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爸爸急着解釋：「你不知道，鄉下那些人的嘴，我是想着給他們換個環境。」
我也喫不下。
我知道了，小胖沒有瞎說。
他們確實是我哥哥。
真煩人。
我要把我的餅乾全部藏起來。

-6-
奶奶裝病，騙了爸爸回老家。
爸爸又騙了媽媽。
大伯母就這樣進城了。
她不像我那天見到的那樣蒼白。
帶着兩個兒子，熱情地叫我媽「弟妹」。
爸爸說他不忍心。
大伯母帶兩個孩子確實不容易。
媽媽是個心軟的人，很快就接受了他們。
沒多久又託王阿姨，給大伯母找了工作。
大伯母非常勤快。
爸爸給她在我家附近租了房子。
她在商場上班，每月休息兩天。
只要放假，就會做上一桌菜，喊我們ŧū⁷過去喫。
雖然每次都是兩個哥哥喫的最多。
大伯母還會做好喫的送過來。
媽媽總要給錢，她都不肯收。
「弟妹，我知道你不會做飯，盧彬一個大男人，總是圍着竈臺轉也不像話。
「我做了就給你們送過來，想喫什麼和我說。」
那段時間我們家基度不用開伙。
爸爸也漸漸地會和媽媽說：「你和大嫂學學做飯，都讓我一個大男人下廚也不是個事。」
媽媽這時，臉色總是不太好。
其實爸爸不知道，媽媽也在悄悄學的。
手背上，還有被油濺的紅點呢！
我想告訴爸爸，媽媽卻攔着我。
「等媽媽成功時，給爸爸一個驚喜。」

-7-
元旦時媽媽帶我們學校合唱團去市裏比賽。
我只能早上跟着爸爸去上學。
晚上和兩個哥哥一起回家。
回大伯母家。
大伯母今天很高興。
兩個哥哥看到一桌好喫的，揹着書包就伸手拿。
「大伯母，他們不洗手就偷喫菜。」
「沒事小萌，你餓了也先喫ṭų₎點。」
媽媽說過，喫飯前要先洗手。
我纔不要學他們不講衛生。
大伯母等到爸爸來，我們纔開飯。
她給爸爸倒滿滿一杯酒。
「盧彬，今天是浩浩生日，我們喝一杯。」
浩浩是上三年級的哥哥。
爸爸摸着他的頭：「叔叔不知道，明天給你買生日禮物。」
大伯母和爸爸一起喝酒。
爸爸喝多了，嘴裏叫着大伯的名字。
大伯母抹起眼淚。
後來，爸爸醉的走不了路，睡在兩個哥哥的房間。
大伯母讓我和她一起睡。
我認牀。
半夜醒來，房間只有我一個人。
大伯母蹲在爸爸牀邊，癡癡地看着他。
我嚇得捂住嘴巴。

-8-
媽媽回來了。
她給我買了漂亮的裙子。
她問我和爸爸在家怎麼樣？
我騙了媽媽。
我不想讓爸爸媽媽吵架。
我說謊了。
我沒告訴她我和爸爸在大伯母家住了一晚。
更沒說，那晚我看到的。
那天的事情讓我害怕。
大伯母是搶我爸爸的壞人。
我不再肯去大伯母家喫飯。
我和媽媽說頭疼。
爸爸覺得我是裝的。
「剛剛還好好的，這會就頭疼了？」
媽媽摟着我：「我給大嫂和兩個孩子買了禮物，你帶去給他們吧。」
我搶過媽媽手裏的東西，「不許給，他們討厭。」
爸爸罵我不懂事。
我哭道：「你也不準去，以後都不準去大伯母家。」
「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
爸爸手高高揚起，「華英你別攔着，我看她就是欠打。」
我哭得更兇了。
爸爸變了。
他從來沒打過我的。
不過，那天我最終沒有被打。
因爲那兩個煩人的哥哥丟了。

-9-
大伯母急得滿臉通紅，說兩個兒子到現在還沒回家。
我被鎖在家裏。
媽媽和爸爸一起出去找人。
我蜷縮在牀上，等了很久。
直到迷迷糊糊聽到大伯母的哭聲。
「你們要是走丟了，我也就不活了。
「我怎麼對的起你爸，怎麼對得起……」
我打開門，兩個哥哥跪在地上，大伯母抱着他們哭。
「他們都說我們是野孩子，是沒有爸爸的孩子。」
「媽媽，我想要爸爸，我想爸爸了。」
浩浩哥哥比我大兩歲，他仰着頭問大伯母。
「媽媽，我爸永遠不會回來了嗎？」
爸爸扭頭抹眼淚。
浩浩又問我爸爸：「叔叔，我是野孩子嗎？」
爸爸一把摟過他，「以後人家再問你，你就說我是你爸爸，叔叔就是爸爸！」
我看媽媽欲言又止，跑過去抱住她。
浩浩在我爸爸懷裏，歪頭朝我笑。

-10-
從那之後，兩個哥哥經常來我家玩。
大伯母也經常來。
她開始買菜在我家做飯。
我媽媽工作忙時，大伯母在我家洗衣服拖地。
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很快，爸爸的生日到了。
媽媽那天又出差。
合唱團去省裏比賽的最後一天。
電話裏，大伯母安慰媽媽：「弟妹，你就放心吧，家裏有我呢！」
我像個小尾巴，跟在大伯母身後。
只要她和爸爸說話，我就喊她。
Ṫù₈「大伯母，我的衣服開線了，你幫我縫一下。」
「大伯母，我想喫煎雞蛋。」
「大伯母，我餓了，什麼時候好喫飯？」
「……」
我就是不想讓她和爸爸單獨說話。
爸爸又罵我不懂事。
我撅着嘴，不理他。
後來我可能太困，就睡着了。
我是被媽媽的尖叫聲嚇醒的。
客廳裏，憤怒失望的媽媽，手足無措的爸爸。
大伯母淚水漣漣，抖着手在扭釦子。
媽媽打了爸爸一個巴掌，就摔門出去。
爸爸鞋都沒來得及穿，跟着追出去了。
大伯母牽着兩個哥哥，想去追我爸爸。
「壞女人，你別想搶走我爸爸。」
我狠狠推了大伯母。
媽媽好幾天沒有回來。
我也不和爸爸說話。
可是我好想媽媽。
大伯母又來送過幾次飯菜，被爸爸趕走了。
媽媽不在家，劉小胖天天笑話我，說我的頭髮像瘋子。
我趴在桌上哭起來。
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爸爸既不會給我梳頭，也不會講故事。
更不會給我裙子上繫好看的蝴蝶結。
爸爸說媽媽會回來的。
「你媽捨不得你！
「不然我也做不成你爸爸。」

-11-
爸爸沒有說錯。
一個星期後，我就在家看到媽媽。
我晃着兩個羊角辮，撲進媽媽懷裏。
「媽媽，我好想你。」
「華英，我也想你。
「我給你寫的信都收到了Ṱùₔ嗎？」
爸爸還想說什麼，被媽媽打住。
「盧彬，僅此一次。」
第二天上學，劉小胖就問我，你媽媽回來了嗎？
他真聰明。
因爲我穿着媽媽新買的裙子，可好看了。
爸爸不再去大伯母家。
兩個哥哥來喊了好幾次。
爸爸都沒動搖。
我暗暗高興。
可是馬上寒假，我又要去鄉下了。
奶奶已經來電話，今年要在我家過年。
大伯家的房子塌了。
大伯母也要住在我家。

-12-
這是我最討厭的一個年。
大伯母承包了我家所有的家務。
奶奶更嫌棄媽媽了。
「華英，你看看你嫂子多能幹，嫁進我們家這些年，你是一點沒學到。」
回來三天，奶奶天天數落媽媽。
爸爸只要一幫媽媽說話。
奶奶就哭着說讓大伯來帶她走。
「我死了算了，白髮人送黑髮人，養兒子有何用！」
爸爸只能去陪着兩個哥哥下象棋。
我和媽媽在房間寫字。
媽媽明顯不開心。
我氣呼呼地衝去廚房。
奶奶正小聲和大伯母說話。
「秀蘭，聽我的沒錯吧！盧彬是我兒子，他的爲人我最清楚。
「他不會不管你和孩子的，你放心，我早晚把華英趕走。」
大伯母有些得意：「還是娘高明，我哪裏比不上大嫂。」
我其他聽不懂，只知道她們想趕走我媽媽。
「你們是壞人，奶奶也壞！」
我跑去找爸爸。
告訴他，奶奶和大伯母要趕走媽媽。
大伯母委屈得掉淚，「小萌，你嫌棄大伯母住你家就直說，怎麼能罵奶奶呢！」
奶奶捏着我耳朵：「盧彬啊，你看看這小小年紀和她媽一個樣，丫頭片子還能耐得很！都說起我來了，反了天了她。」
我捂着通紅的耳朵，瞪着奶奶。
爸爸高舉的手落在我屁股上。
「啪啪啪。」
媽媽把我護在身後，「盧彬，你憑什麼打小萌？」
爸爸指着我：「華英，她小小年紀就不尊重長輩，不教可不行！」
「盧彬，你忘記你答應我什麼了嗎？」

-13-
我沒在家過年。
媽媽帶着我回了城裏。
我和媽媽一起貼窗花，包餃子，放煙花。
我很開心。
就是媽媽好像肚子不舒服，喫餃子的時候她吐了。
等爸爸從鄉下回來，媽媽已經去過一次醫院。
我很害怕。
我怕媽媽生病沒人照顧。
媽媽只摸着肚子和我笑：「小萌，你要做姐姐了。」
我要做姐姐了！
爸爸知道這個消息，在院子裏開心得跳起來。
我從來沒見爸爸這麼高興過。
我問媽媽，我在媽媽肚子裏時，爸爸也這麼高興嗎？
媽媽沒有回答我。
只是抱抱我，說對不起我。
爸爸每天送媽媽送上班，再接媽媽下班。
把媽媽保護得很好。
奶奶還特地從鄉下趕來。
全家都很開心，唯獨大伯母。
媽媽懷孕後，我沒見她笑過。
爸爸已經很久沒提起大伯母一家。
我也在期待着早點成爲姐姐。
可是那天，劉小胖跑來告訴我，我媽媽摔倒了。
大伯母帶着浩浩也在醫院，媽媽臉色蒼白地躺在牀上。
醫生說，小寶寶還好。
爸爸讓大伯母先回去。
媽媽不肯。
「盧彬，你讓他說清楚，爲什麼要推我？」
原來，是浩浩推了媽媽。
可爸爸卻不肯相信。
「他一個九歲的孩子，能有什麼壞心思，不過是沒注意撞了你。」
那次事情被爸爸輕輕揭過。
因爲媽媽沒什麼事。
所以他後來又沒注意地撞了媽媽。
這次，我的小妹妹沒這麼幸運了。

-14-
媽媽流產了。
醫生說是個女孩。
爸爸在醫院責怪媽媽：「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說完這話，他就去樓梯間抽菸了。
媽媽哭得暈過去。
病房裏，我給媽媽端茶倒水。
我還去打了浩浩，雖然我打不過他。
奶奶又來了。
她拉住我：「和你一樣的丫頭片子，掉了就掉了，你哥哥又不是故意的。」
我恨他們。
奶奶安慰着哭得抽搐的浩浩。
絲毫不關心病牀上虛弱的媽媽。
在她看來，又是個丫頭片子而已。

-15-
外公外婆來了。
他們要帶走媽媽。
媽媽抱着外婆，哭得像個小孩。
我從未見過外公外婆。
原來媽媽也有媽媽。
外婆和媽媽一起哭，嘴裏還在罵她。
「你這個不聽話的囡囡，喫了這麼多苦，也不和媽媽說。
「你是要氣死我們！」
外公在一旁嘆氣。
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個男人。
媽媽讓我叫他舅舅。
舅舅一來，就把爸爸揍了一頓。
奶奶急得跺腳直喊：「殺人了，殺人了。」
爸爸沒有還手，臉都被打腫了。
大伯母想扶爸爸，被他一把甩開。
媽媽精神很快就好起來。
外婆每天做很多好喫的帶來醫院。
我也有份。
可我能感覺到，外婆他們並不喜歡我。
外公問媽媽：「她就是那個孩子？」
媽媽摸着我的頭，「我要把她一起帶回去。」
舅舅把我拎到他身邊，「帶就帶，我們家也不是養不起。」

-16-
那時，我才知道。
我不是爸爸親生的。
媽媽是從省城家裏跑出來的。
她崇尚自由戀愛，和學校談的對象私奔了。
後來就有了我。
那是個沒有主見的男人。
丟下懷孕的媽媽，獨自出國了。
而我現在的爸爸，他接受了媽媽。
當舅舅找到媽媽時，她已經嫁給我爸爸。
媽媽說，她和爸爸是真愛。
我覺得，爸爸是趁火打劫。
我媽媽那麼漂亮、能幹。
雖然這些年，他對我確實很好。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不是親生。
可媽媽這次懷孕，爸爸真的很高興。
他應該也是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吧。

-17-
奶奶怕爸爸捱打，不讓他再來醫院。
我成了最開心的人。
每天放學去看媽媽，總會有好喫的。
可今天的病房很奇怪。
「華英，這就是小萌？」
一個很奇怪的叔叔。
他蹲下身，拉着我的手，眼裏似有淚光。
媽媽沒有說話。
怪叔叔緊緊牽着我，在醫院走廊坐下。
這是他差點給媽媽跪下才得來的機會。
我似乎隱隱知道他是誰了。
「小萌，我是你爸爸。」
看，我真聰明。
我故意歪着頭，
「叔叔，我有爸爸。
「媽媽說你是她的朋友，怎麼會是我爸爸呢？」
這時候，我是個壞小孩。
我學浩浩，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偷偷揚起嘴角。
「哎！是我對不起你媽媽。」
叔叔那天說了很多話。
原來他後來出過車禍，已經不能生育。
他訴說着當初如何身不由己。
現在如何後悔。
我只覺得好無聊。
我面前的這隻Ŧŭ̀²螞蟻，是我數的第三十隻。
「雖然你是個女孩，可爸爸還是愛你的。
「小萌，你要跟爸爸去美國嗎？」

-18-
「小萌！」
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終於來解救我了。
「華英，你不能阻止小萌跟我去接受更好的教育。
「你答應我遵從孩子的意願的。」
我抱着媽媽的胳膊：「我只要跟着媽媽，哪裏也不去。」
之後的幾天，那個叔叔沒再出現。
因爲他也被我舅舅揍了。
舅舅威武。
媽媽告訴我，這個叔叔已經找過她好多次。
她和我說，如果我想去美國。
她不會攔着我。
媽媽在說謊。
不然她爲什麼轉過頭抹眼淚？
「我永遠和媽媽在一起。」

-19-
爸爸偷偷在醫院門口攔住我。
他邊問我話，邊四處張望。
「你媽媽好點了嗎？」
其實舅舅早已經走了。
可爸爸一直沒去看媽媽。
「你是華英的丈夫吧？」
又是那個叔叔。
他頂着烏青的眼睛，對爸爸帶着討好的笑。
「讓我把小萌帶走吧，你總歸要有自己的孩子。」
我看到爸爸眼裏的猶豫，抱着書包就跑。
「我要跟着媽媽，我哪也不去。」
媽媽抱着哭得接不上氣的我，臉色陰沉。
那是我第一次見媽媽發火的樣子。
一向溫柔平靜的媽媽。
那天獨自面對兩個心思各異的男人，把一個母親的底線徹底展現。
而我，在那一天不再有爸爸。
那個叔叔給我留下的地址，也被我扔進垃圾桶。

-20-
媽媽出院了。
爸爸總算露面了。
他握着媽媽的手。
一個大男人，哭得眼淚鼻涕。
「浩浩我已經罵過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小萌的事我以後都聽你的！
「孩子我們以後還會有的。」
媽媽這次很堅定。
她沒有看爸爸：「盧彬，謝謝你這些年對小萌視如己出，可你不是個好丈夫。你搖擺不定，想在我和你大嫂間平衡兩個家庭，這樣對我們都不公平。」
「你放不下，我成全你。」
爸爸使勁搖頭，「不是的，我只是不能對不起我哥，我從沒想過讓你離開。」
媽媽看着爸爸臉上的淚，「不重要了，你總歸是動搖過，就這樣吧！」
大伯母推着浩浩，「快給你嬸嬸道個歉。」
奶奶眼睛在屋內搜尋，「差不多就行了，盧彬都讓你家打成這樣了還不解氣？」
「大娘，我可都沒出手哦！你最好讓你兒子趕緊走，不然我怕我一會兒忍不住。」
舅舅來了。
奶奶和大伯母走了。
爸爸也不說話了。
舅舅抱過我，「盧彬，怎麼不說了，剛剛不和我妹妹說挺好嗎？」

-18-
媽媽在家養病。
外婆和舅舅暑假再來接我們。
爸爸被從家裏趕走。
舅舅說，這ţũ₍個房子是媽媽買的。
是他送給自己妹妹的。
哦！
原來爸爸是喫軟飯。
奶奶坐在地上拍腿：
「這是我兒子的房子，憑什麼不讓他住，你們還是夫妻啊！
「不識好歹，我兒子這些年對你多好，真沒良心！」
還好舅舅有先見之明。
李阿姨是來照顧媽媽的。
論罵人，舅舅說她難逢對手。
「你自己纔沒良心，老不死的兒子軟飯硬喫，也不怕咯了牙。自己茅坑裏的茄子剩半截了，還不給多積點口德。」
奶奶呼呼直喘氣。
媽媽在房間裏教我唱歌。
爸爸還是每天都來。
他在學校門口等我，想和我一起進家門。
李阿姨寬大的身軀像尊門神。
「不好意思，太太說了你不能進。」
爸爸就在門口喊：「華英，我們還沒離婚，你就讓我見你一面吧！」
每當這時，媽媽總會把音樂開到最大。
爸爸的聲音被掩蓋。

-19-
劉小胖每天給我帶巧克力。
「盧小萌，喫點甜的會開心。」
兩個哥哥就是這時來找我。
他們昂着頭看我。
「我就說她和叔叔不像，原來就不是我們家的人。」
「奶奶說，她是她媽帶來的野種。」
「哎，你瞪着我們幹嘛？回去讓你媽趕緊和我叔叔離婚。」
……
那天，我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和被撕壞的衣服回家。
媽媽嚇壞了。
「媽媽，浩浩他們說你壞話，我和他們打架。」
胳膊上的傷，這是我保護媽媽的印章。
可我不敢告訴媽媽，他們說的話。
大伯母又來了。
她帶着牛奶和水果。
「弟妹你多擔待，兩個孩子不懂事。」
「盧彬是住在你那嗎？」
大伯母支支吾吾，媽媽冷笑一聲。
「這是離婚協議，你帶給他。」
我能看出來，大伯母極力在忍着嘴角的笑。
「華英，夫妻之間有事還是要好好商量，你再考慮考慮。」
李阿姨開始送客。
「你那嘴角咧到耳朵根了，趕緊拿東西走人。」

-20-
我已經很久沒見爸爸了。
他在學校門口朝我招手。
「小萌，爸爸帶你去喫飯。」
我掙不過他。
爸爸面目猙獰，使勁捏着我的手臂。
我被關進大伯母家。
「不見我，我就不信她不來找我。」
無論我如何拍門，都沒有人放我出去。
「盧小萌，你安靜點，小心我叔叔打你。」
浩浩朝我揮舞着拳頭。
我又哭又喊，最後累得睡着了。
我是被警察叔叔抱出來的。
李阿姨告訴我，媽媽都急瘋了。
警察把爸爸帶走了。
大伯母追着媽媽罵：ƭű₎「他是孩子的爸爸，怎麼就不能帶孩子來，你的心怎麼這麼狠？」
媽媽當場就回了大伯母一個巴掌。
「你們讓我噁心！」

-20-
爸爸是第二天晚上來的。
這次，他坐到了沙發上。
他很憔悴。
襯衫上還有沒洗乾淨的黃漬。
媽媽坐的筆直。
「盧彬，我一直很感激你，當初要不是你，小萌這些年不會有個完整的家庭。
「沒有自己的孩子，是你一直以來的遺憾，可是她走了，或許是我們緣分已盡吧。」
媽媽很平靜。
爸爸這次沒抽菸，他捂着臉彎下腰。
「我沒想害小萌，你總是不見我，我急了。
「你給我個機會，我以後會好好對你的。」
媽媽搖頭：「不用了，機會我給過你很多，沒必要了。」
爸爸一直在哭。
媽媽只是把離婚協議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以前總是覺得媽媽需要人保護。
她對人很溫柔，從來不發火。
奶奶一直不喜歡她，她每年還會買衣服和喫的給她。
她總是說：「總歸是一家人。」
我知道，這次這個家要散了。
她雖然溫柔，可是隻要下定決心。
就絕不會回頭。

-21-
他們離婚那天，天氣很好。
大伯母在路邊等爸爸。
她應該很高興吧。
爸爸會娶她嗎？
媽媽應該不關心了。
她帶着我去鄉下的家。
我們家的房子，是村裏修的最好的。
原來好多東西都是媽媽買的。
奶奶躺在地上，「誰敢從我家搬東西，就從我身上跨過去。」
爸爸攔住那些人，「華英，一定要做的這麼難看嗎？」
媽媽在屋裏轉了一圈。
大伯母身後護着電視機。
兩個哥哥站在冰箱旁邊。
奶奶攔着搬洗衣機的人。
媽媽掂着手裏的木棍，使勁砸向電視。
大伯母嚇得大叫。
「殺人啦！」
電視應聲而碎。
「不讓我搬，就都砸了。」
那天，是我見過媽媽最瘋狂的一次。
她揮舞着棍子，玻璃碴子滿天飛。
媽媽好像在發光。
大伯母他們抱頭躲藏。
我也踩了電視機一腳。
反正不給那兩個煩人的哥哥看。
大伯母學着媽媽報警。
奶奶哭訴着：「把我們家東西都砸了，一定要把她抓起來。這都是我兒子買的啊！」
爸爸也說媽媽：「好好的東西，你要錢我給你就行了。」
警察來了後，媽媽從包裏掏出一堆小票。
「這是所有的購買發票, 我買的東西，我還不能聽個響！」

-22-
我要轉學了。
媽媽已經收拾好所有東西。
「小萌, 媽媽帶你奔赴新生活。」
雖然，外公外婆還是不太喜歡我。
可外婆還是會給我買好看的裙子。
外公會做很多好喫的。
他們總說媽媽太瘦。
說我像個小村姑。
我很喜歡這裏。
爸爸居然追來這裏。
他站在外公家門外。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他帶着很多禮品, 舅舅沒讓他進門。
「我妹妹不在家，你以後別再來了。」
爸爸看到門口的我。
「小萌，你想爸爸嗎？」
我想嗎？
我也不知道。
我縮回門裏。
媽媽並不知道爸爸來過。
她每天很充實。
「小萌, 媽媽報了個舞蹈班。」
「小萌，你看, 媽媽的畫好看嗎？」
「小萌，媽媽明天要去旅遊啦！」
「……」
後來，誰能想到, 後半輩子單身的媽媽，會執着於催我結婚。
從小見識了兩個渣男爸爸，我不敢告訴媽媽。
我不喜歡男人。
女孩子多好！
嘻嘻。
番外（盧彬）

-1-
我是家裏的老二。
也是全家最有出息的。
我娘一直和我說，以後要好好報答你哥哥。
是哥哥挖煤供我上的大學。
這句話, 我聽了千百遍。
我知道的。
所以我從上班開始，每個月工資都給家裏。
媽媽和我說，還要努力攢錢。
哥哥年紀不小了，村裏給說了個媳婦。
我只能更努力地工作。
可我只是個學校老師。
哥哥結完婚，我娘又開始催我。
她不知道, 哪有人願意嫁給我。
我什麼都沒有。

-2-
華英是我們學校最漂亮的女老師。
我每次都是遠遠地看她一眼。
她有男朋友。
後來, 我看到她在醫院門口哭。
那是我唯一勇敢的一次。
華英淚眼朦朧, 問我是不是喜歡她。
我結結巴巴, 話都說不出來。
她氣跑了。
我只能閉着眼大喊：「我喜歡你。」
她和我談起戀愛, 我幸福的不真實。
沒過多久，華英告訴我。
她懷孕了, 問我能不能接受這個孩子。
我回家抽了一晚的煙。

-3-
和華英領證那天, 是我二十幾年來笑的最開心的。
七個月後，華英在醫院生下個女孩。
我娘嫌棄是女孩，月子裏都是我照顧。
我感謝華英。
是她給了我一個家。
她買了房子，還給我生了個可愛的女兒。
我以爲我們會一直幸福下去。
哥哥死了。
死在井下。
沒系安全帶，老闆拒絕賠償。
我孃的天塌了。
她讓我娶嫂子。
我怎麼可能答應呢？
可是哥哥的兩個孩子怎麼辦？
我娘又開始說, 是哥哥挖煤供我上大學。
是啊。
哥哥挖煤供我上大學, 又被埋在煤下。
我快要忘了。
哥哥的學習也很好。
是他主動放棄學業，在爸爸死後, 撐起這個家。

-3-
我讓華英傷心了。
嫂子解了衣服, 和喝醉的我一起睡在沙發上。
華英被氣跑了。
我也不能怪嫂子。
她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
都是我不好。
華英不在家的每一天, 我都在自責。
還好, 我知道她放不下小萌。
我開始離嫂子遠遠的。
知道華英懷孕後, 我睡覺都能笑出來。
可孩子還是掉了。
浩浩哭的喘Ṭũ⁻不過氣, 我揍了他一頓。
我能怎麼辦？
我哥就留下這兩個孩子。

-4-
華英要和我離婚。
她不肯見我。
我出了昏招。
我帶走了小萌。
我只是想見她一面。
如我所願, 我見到了。
我的婚姻也結束了。
華英帶人上門砸東西時，我心裏反而暢快點。
是我對不起她。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我知道她出身很好。
我被她哥哥攔在別墅門外。
小萌看到我只有害怕的眼神。
我娘嘲諷我，「人家千金小姐, 你就別上趕着去貼了，找個日子和秀蘭把事辦了吧！」

-5-
我走了。
我辭去了學校的工作，出去打工。
我依然每月給大嫂寄錢。
這是我欠我哥的。
我沒再娶妻。
那些女人，既沒有華英溫柔, 也沒有她漂亮。
就這樣吧！
我的人生，幸福過短暫的一段時間，就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