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活命,我照顧溫潤失明公子五年。
他復明那夜,表小姐冒充我守在他身邊。
而我被草蓆裹着丟出了府。
再回府。
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表小姐,瑟瑟發抖指着我。
「是她!當年的人真的是她!」
下一刻,脖子被狠狠掐住。
昔日溫潤乖順的公子周身戾氣,盯着我似癲似瘋。
「又一個找死的!」
-1-
三天前,我被人打暈擄走。
再睜眼時,我竟又回到了沈家。
從前冒充我的表小姐蘇若雪臉龐憔悴,形容枯槁,連聲音都變得嘶啞尖銳。
「當年本就該由你守着沈昭那瘋子!我們換回來!換回來!」
我蹙了蹙眉,她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還有,沈昭怎會是瘋子。
兩年前,我被賣到沈家。
沈家世代經商,是晏州第一富賈。
除了當家的老夫人,家裏便只有一位小公子,沈昭。
那時我在沈昭院裏做粗使丫鬟,平日裏只在外院做雜掃。
與沈昭本是沒有交集的。
直到有一天,沈昭於一夕之間突然失了明。
那之後,他便將自己關在屋子裏,不言不語,也不讓人靠近。
院子裏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被牽連。
戰戰兢兢過了一陣,見主子仍是這副模樣,而老夫人又無暇顧及。
便開始偷閒躲懶。
裏院的丫鬟們見無人看管,便使喚我們這些在外院雜掃的粗使丫鬟替她們守夜。
那夜,輪到我時,正逢下雨。
屋門口冷風颼颼,地上又硬又潮。
我睡不着,搓着冰涼的手,只盼着天快些亮。
屋內卻傳來低低的抽泣聲,緊接着又是凳子踢倒的聲音。
我愣了愣,心裏一咯噔,他不會是……
只一股腦兒衝了進去。
卻見那人跌坐在地上,手上拿着半截帷簾,一旁還有踢歪的矮凳。
而樑上的半截簾子,直叫我嚇得兩腿發軟。
我腦袋「嗡」的一聲,只知道他若是在我守夜時死了,我便也活不成了!
一把奪過他手裏的帷簾,氣急道:
「外頭多少人都在泥沼裏求活,你這富貴命求什麼死!」
說完便跑到外頭去喊人,可喊了半天,一個人影不見。
我跺了跺腳,又怕我跑遠了,那人又尋死。
咬了咬牙,又跑進屋子裏。
「公子……」
「出去。」
他背對着我,聲音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我愣在那兒沒動。
「我叫你出去!」
他猛然回頭,那雙漂亮的眼眸含着濃濃的水霧,眼底無一絲光亮。
散着的烏髮一瀉而下,俊美而白皙的臉透着絲絲青白。
如死人一般,了無生氣。
我驚得退了兩步,又止住腳。
不知哪兒來的膽子,立在屋內,將門「吱呀」一關。
他聽到動靜,又撐着身子起來,繼續扯那帷簾。
就在他要繼續尋死時,又被我攔住。
他微愣怔,隨即皺着漂亮的眉。
「你……你怎……」
我恭恭敬敬道:「今夜奴婢當值,自是在的。」
不等他說話,我又退到一邊,將門「吱呀」一關。
沈昭沉着臉,立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
半晌,才道:「你……你可還在……」
無人應他。
他又摸索着要上前查看,在他要摔倒的時候。
我再一次扶住他。
「公子要去何處,奴婢扶您去。」
他終於惱羞成怒,蒼白的臉漲得通紅。
「你!你大膽!」
我早已打定了主意,今夜決計是不會讓他死的,只道:
「我出沒出去,公子總歸是不知道的。
「公子何不乖乖就寢,權當我不在。」
那夜,他氣急敗壞,如此反覆了數十回。
而我亦攔了數十回。
後來他不知是不是累了,竟真乖乖躺在牀上睡着了。
而我出去後,纔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將他得罪了。
憂心了一天,才從送膳的姐姐嘴裏得知「公子並無不妥」,才放下心。
可剛放下的心,到夜裏時又提了起來。
眼看着與我素來要好的彩月打着哈欠,正要去沈昭門口守夜。
我牙一咬,替她去了。
門「吱呀」一關。
又折騰了一夜,我頂着烏青的眼,裏面的那人呼吸清淺。
再後來,爲保住我的命,爲攔住他尋死,我照顧了他五年。
他遭此橫禍,初時是有些脾氣。
可後來,他待人寬厚,溫潤有禮。
分明是光風霽月的公子,怎會是蘇若雪口中的瘋子?
正要說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表小姐,神色驚恐地指着我。
「是她!當年的人真的是她!」
下一刻,脖子被狠狠掐住。
-2-
昔日溫潤乖順的沈昭滿身戾氣,盯着我似癲似瘋。
「又一個找死的!」
我就要喘不過氣,只拼命拍打着他,奈何怎麼也掙脫不開。
好不容易吐出兩個字:「阿……昭……」
他瞳孔驟然縮緊,眼底閃過一絲波動,卻又轉瞬被滔天的怒火所代替。
「又尋來個聲音一模一樣的,蘇若雪,你又想故技重施?」
蘇若雪慌忙爬到他腳下。
「是真的!阿昭,你……你放了我……她真的是當年照顧你的桑若!」
他喉嚨裏發出一陣低沉可怖的冷笑。
睨着腳下那人,這才鬆了手。
「蘇若雪,你怎敢又騙我?怎麼敢……讓我放了你?
「她當年那樣死在我面前……她死得那樣慘……」
我大口喘着粗氣,看着眼前陌生的沈昭,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他怎會變成這Ṭú₈樣……
記憶中的沈昭,與現在判若兩人。
初時的他是痛不欲生的,他被我阻攔數次尋死不成。
他說:「我這樣的人,連喫飯走路都要人照顧……還活着做什麼……
「我看不見……每天睜眼是黑,閉眼也是黑……我……好怕……
「我飽讀詩書……我有滿腔抱負……可我看不見!我苦讀數十年!我習四書五經,禮義廉恥!有何用!我問你有何用!還不是廢人一個……」
那時的我才明白,失明對他意味着什麼。
從前我覺得他這樣的人失明雖可憐,可他有這麼多人服侍,他用着這麼好的東西,穿着這麼好的衣服,如果他想,甚至連走路都有人抬着。
縱使看不見,他依舊金尊玉貴,他不必討生活,不必受人磋磨。
卻從沒設身處地地想過,他失去了什麼。
我喉頭一哽:「那便更要活下去,更要證明公子並非一個廢人,公子讀那麼多書,滿腔抱負Ṫŭ₀還未施展。還有沈家和老夫人,公子便忍心留老夫人一人?
「還有,誰說看不見便什麼都不能做?誰說眼盲之人不能自己喫飯自己走路?我見過有人眼盲不僅種菜下地樣樣都行,還能獨自走好幾里路呢!」
他沉默許久,才輕輕開口:「真的有這樣的人嗎?」
我忙點頭:「真有的!我親眼所見!」
自那以後,他竟真不再尋死了。
他第一次出院子時,老夫人喜極而泣,身邊伺候的丫鬟個個有賞。
沈昭坐在院子裏,緊蹙着眉。
「可還有誰沒來領賞?」
那爲首的大丫鬟鴛鴦忙笑道:「回公子,裏院裏的丫鬟們都領過賞了。」
他神色晦暗不明:「叫院裏所有的丫鬟都過來。」
鴛鴦臉色煞白,卻也不敢不聽。
老夫人雖不明所以,卻也瞧出些不對,也在一旁坐下。
我與外院的丫鬟們進來時,氣氛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沈昭板着臉,讓我們排着隊,一個個喊「公子」。
「公子。」
「公子。」
「公子。」
都不是。
我就算再遲鈍,也知道他在尋我了。
我不知他尋我是要罰我還是賞我,說話時聲音都有些顫抖。
「公……公子……」
他聽完沒說話,我莫名鬆了一口氣。
心還未落下,誰知他又說:「你再說一句,我不出去。」
我滿臉抽搐,只好硬着頭皮說了句。
「我不出去……」
他脣角微勾了勾:「就是你。」
自此,鴛鴦她們擅離職守的事被捅了個穿。
老夫人勃然大怒,將她們幾人打了五十板子丟了出去。
五十板子,足以要了她們的性命。
她們雖有錯,卻罪不至死。
我曾想過求情,沈昭卻攔着我。
「祖母最重規矩,賞罰分明,最忌諱底下人陽奉陰違,你去只會連累了你。」
現在想來,她的確是最重規矩的。
我從每月五百錢的粗使丫鬟,變成了每月五兩銀子的一等丫鬟。
她誇我聰慧心巧,她信服我,將沈昭的院子都交給我。
那時候,我私以爲我是不同的。
卻並沒意識到,老夫人對我好,皆是因我能照顧沈昭。
而我若出了半分差錯,鴛鴦她們的下場就是我的下場。
-3-
後來的沈昭,用溫潤,不,用乖順來形容他都不爲過。
他幾乎是重新學走路,我教他感受地面的凹凸,教他記,往東走十步有一棵樹,往西十五步便有臺階,臺階出了便是長廊。
他摔了一遍又一遍,卻從來也不惱。
只倚着我,莫名地笑着。
他喫飯夾菜時,我爲他擺放碗筷,在他身側告訴他左邊有什麼,右邊又有什麼。
那時候,幾乎是我說什麼他便去做什麼。
他本就聰明,學什麼都很快。
就這樣日復一日,他能如常人一般在院子裏行走了。
他能聽着腳步,就能知道是我。
只是看不見,他卻不能讀書,好在我也識得幾個大字。
賬本、古籍、話本、趣事我一個個念給他聽。
他每次聽時,臉總是朝向我,他的臉上再不是死寂一片,而是充滿生氣。
蘇若雪出現在沈家時。
我照顧沈昭已有四年。
這時候的沈昭眼睛依稀能看見些許光亮了。
半年前,老夫人尋遍了各地名醫,終是尋到一位神醫。
神醫說的一味叫青南草的草藥世間珍貴,若是有它入藥。
不出一年,沈昭的眼睛就能看見。
沈家富庶,最多便是銀子,只花了數月就尋來了。
蘇若雪便是那時候頻頻出現在沈家的。
初次見我時,便緊盯着我,若有所思。
「桑若?是個好名字。」
現在想來,怕是在初見時,她便起了心思。
她日日來看沈昭,卻從不靠近他。
來時只遠遠地站着那兒,不聲不響地,盯着我的目光讓人瘮得慌。
可老夫人吩咐過了,不許告訴沈昭。
沈昭看不見,自是不知道她就在身旁。
我與他之間,有許多話許多動作,都不合規矩。
可我越躲,沈昭便越過分。
他復明前,親手將我釀的桃花酒埋在樹下。
他說:「等我眼睛能看見了,我們將這酒挖出來。
「阿若定要與我暢飲三巡,恭賀我重見天日!」
他說這話時,緊握着我的手。
「阿若,你別怕,我會……」
我猛然抽回了手,眼睛卻看向了不知從何時站在那兒的蘇若雪。
她聽了多少呢?她會告訴老夫人嗎?
我知道我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相貌出衆,他才識過人,他是沈家金尊玉貴的公子。
若是……若是他未曾失明,我與他,永遠沒有交集。
可與沈昭這樣的人在一起,怎會不心動呢?
我也曾在醉酒時喚過他一聲阿昭。
可酒醒過後,我與他,是主與僕。
我們身份懸殊,我們絕不可能。
而我也沒想到,在沈昭復明前夜。
蘇若雪以偷盜之名將我鎖在柴房,施以杖刑。
「到底是個眼皮子淺的,表哥身邊豈能留你這般手腳不乾淨的人。」
我吐出一口血沫,聽到她與我如出一轍的聲音,看着她與我相似的身形,才明白她的算計。
她輕掀眼皮,居高臨下地瞥了我一眼。
「明日表哥雙眼復明,便會知道一直不離不棄照顧他的,是苦心扮作婢女的我,蘇若雪。
「而你,區區賤婢,仗着自己服侍表哥幾年,便以爲自己不同?簡直做夢!」
板子聲聲落下,背上鑽心地疼。
似在打我不知廉恥,不守本分,癡心妄想。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一聲急急的聲音。
「小姐!快些出來!公子就要醒了!」
蘇若雪眼前一亮,轉頭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從來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祕密,給我打死她!」
身上的板子越發急促,眼前漸漸模糊。
恍惚間,有人推門而入。
我忍着痛,爬到那人腳下。
「老夫人……求您……饒了桑若……
「奴婢自知……自知與公子,與表小姐,雲泥之別……再不敢有奢想……
「求……老夫人……準桑若出府……」
老夫人立在那兒,面上終是劃過一絲鬆動。
「也罷,你照顧公子多年也算有功,便……準你出去。
「我那侄女,驕縱得很,你莫要同她計較。」
說完命人往我懷裏塞了一百兩銀票,便走了。
而爲了掩人耳目,我被一卷草蓆裹着抬Ťų₀了出去。
不巧的是,卻正被沈昭撞見。
「怎麼回事?」
我迷迷糊糊,聽到他的聲音,身子不自覺地一顫。
蘇若雪聲音慌張:「不過是個手腳不乾淨的婢女,阿昭不必在意。
「還不快拖出去!」
我就這樣被趕出了府。
-4-
而沈昭知曉真相,知道我就這樣「死」在了他面前,又悔又恨。
此時的他緊盯着蘇若雪,滿臉猙獰。
「蘇若雪,我要你生不如死,要你此生給阿若償命!」
他說完又回頭冷冷瞥了我一眼。
「至於你……」
我緩過氣,抬眼正對上他那雙墨色的眸,不再似從前那般昏暗一片,而是清亮透徹,嘴邊的話脫口而出。
「阿昭,你能看見了,真好。」
沈昭身形幾乎可見地一滯,眼底驟然聚起猩紅。
冰冷的聲音隱藏着一絲顫抖。
「你……你裝得再像也不是她!」
他說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拂袖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淚無聲無息地滑落。
他消瘦了許多,也變Ţũₕ了許多。
我從未想過,我的「死」會讓沈昭變成這樣。
被趕出府時,我受了很重的傷。
傷好後,我只想着永遠遠離這裏。
我曾怨恨老夫人道貌岸然,表面寬厚,暗地卻縱容自己的侄女草菅人命。
我曾惱怒沈昭,我盡心盡力照顧他五年,他怎就這般輕而易舉地將別人當成我,任由我草蓆裹身被丟出了府。
我嫉恨蘇若雪,在我受盡折磨的時候,她扮作我的模樣陪着沈昭。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允許她,支撐她,能堂而皇之地取代我。
可我又想,縱使沈昭知道是我又如何呢。
我與他隔着千溝萬壑。
那日的板子,蘇若雪的話,老夫人的眼神。
將我心中極力壓抑的那點悸動打得煙消雲散。
而我最好的出路,便是出府。
結果都一樣,不過是多挨頓板子罷了。
兩年了,很多事已經不一樣了。
沈昭並未殺我,也沒趕我走。
他將我關進了我以前住的屋子裏。
我看着沒有半分改變的屋子,心裏說不出什麼滋味。
在這裏待了數日。
從前相熟的姐妹將來龍去脈悉數告訴了我。
原來,沈昭僅幾天便察覺出不對了。
在幾番試探後,已確信蘇若雪冒充了我。
再得知那日草蓆裹着的人是我後,他險些殺了蘇若雪。
此後他性情大變,成了人人懼怕的暴戾瘋子。
我離開兩年,他折磨了蘇若雪兩年。
還有老夫人,如今連他院子都不得靠近半步。
聽完這些,我在桌前呆愣了許久。
久到傳話的丫鬟喚了我幾聲也不自知。
「姑娘!姑娘!
「公子喚你去伺候用膳。」
-5-
我進去時,沈昭正慵懶倚在桌邊。
他身着一襲紅袍,妖冶至極,衣襟輕敞着,白皙的皮膚襯得他越發清冷。
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捏着手中的杯盞,漫不經心道:
「佈菜。」
他的容貌比從前更好看,氣息卻和從前截然不同,但我還是覺得一切都很熟悉。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將碗挪到他跟前,拿起筷子放在他的左手。
動作行雲流水,一時之間我與他都愣住了。
照顧他的習慣似乎刻在了骨子裏,我不禁自嘲般地笑了笑。
他從來慣用左手,從前看不見,每次用膳時,我便將筷子放到他手上。
他面上微動了動,視線卻緊緊地落在我握住他的手上。
再後來幾天他變得極其奇怪。
他的眼睛分明已經好了,卻莫名其妙又把白紗蒙在眼睛上。
我看着他這副模樣,有些擔憂。
「你的眼睛,怎麼了?」
他抿了抿脣:「有些疼。」
手卻朝我揮舞着:「過來,扶着我。」
「哦。」
我忙應聲,將他的手搭在我手臂上。
再回頭看他時,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竟看到他好像……笑了。
還未回神,又聽到他幽幽地說了句。
「那桃花釀挖出來時被弄破了,我曾以爲我此生是再嘗不到了。」
我沒說話,只盯着東邊的那棵樹出神。
卻沒注意到,身側的沈昭一把扯下那白紗。
眼裏是失而復得的狂喜,難以置信,還有瘋長的愛意。
身子被猛地拽進溫熱的懷裏,他的手不斷收緊、收緊再收緊。
「阿若,是你!真的是你!
「你沒死……沒死……」
我身子一僵,才知這幾日他的怪舉皆是試探。
試探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桑若。
「再不會放開你……阿若,再不會!」
得知真相的沈昭,立刻要娶我爲妻。
這消息一夕之間傳遍了整個沈府。
我幾次欲言又止,他卻打斷我讓我什麼都不要想。
然後忙前忙後準備聘禮,還有我的嫁妝。
這日,他前腳剛出門。
後腳老夫人的人便來請我:「姑娘,老夫人要見你。」
我緩緩起身,該來的終於要來了。
一腳剛踏進老夫人的院子,一隻茶盞便在我腳邊摔碎。
「你到底給我的好孫兒喫了什麼迷藥!
「好好的大家閨秀不娶!偏要娶你這身份低賤的奴!
「如今更是變成這副駭人模樣!」
我一腳跨過那碎盞,朝她行禮。
「老夫人。」
她恨恨地盯着我:「早知道,當初就該任人打死你!」
我攥緊指尖:「若非當初,老夫人以爲我又想見您嗎?」
「大膽!你……」
她似乎想到什麼,臉色忽地一變,生生將怒氣壓下。
「鬧到這個地步,公子既非要娶你,從前便過往不究。
「只是,你是絕不可做我沈家主母的!
「等昭兒回來,你便同他說,做他妾室即可,如此,我便允你進門。」
我還未來得及說話,門外卻有小廝喊道:
「老夫人,門外有位男人前來尋……尋桑若……
「他說……沈家擄走了他的妻……他身旁還有個ṱű̂⁸小娃娃……
「直哭着找娘呢!」
而那小廝身後,正站着臉色煞白的沈昭。
-6-
沈昭幾步上前,似要將我的肩捏碎。
他緊盯着我,聲音有些發顫:「阿若……你成親了?」
老夫人看了我一眼,忽而揚脣笑了。
「既是尋妻的,還不快些將人請進來。」
「是。」
沒過一會兒,一個小小的身影撲到我懷裏。
「阿孃!」
「多寶!」
另一個高大的身影將我護得嚴嚴實實,隔開了所有人的視線。
老夫人審視地盯着他:「你就是桑若的夫君?」
「正是,在下陸淮。」
老夫人從容笑道:「倒是巧了,桑若這丫頭原本被賊人抓了,卻正好被我們沈家救下了,我沈家的家奴認出她從前在府裏當過差,便將人帶了回來。」
陸淮看了我一眼:「如此,便多謝老夫人。
「那陸淮就將妻女帶走了,她失蹤幾日,孩子也吵鬧了許久。」
他說完,一手牽着多寶,一手牽着我,就要走。
我的手卻被猛地大力拽住。
沈昭眼眶充血,死死地盯着陸淮。
陸淮皺了皺眉:「這位公子,請放開我夫人的手。」
沈昭眼神蔭翳:「她是我的妻!」
抓住我的手又緊了三分。
他二人瞪着對方,暗自較勁,互不相讓。
老夫人看到這模樣,氣得直扶額。
「沈昭!你給我放手!」
沈昭皺着眉,恍若未聞。
多寶仰着頭來回看着我們三人,視線最終落在沈昭身上。
「叔叔,你跟我爹孃在玩拔河遊戲嗎?」
沈昭臉色驀地一變,咬牙切齒道:
「小孩,她不是你娘,是我的妻子!」
多寶被他的模樣嚇壞了,竟號啕大哭起來。
「你胡說,她就是我娘!就是我娘!」
「好了!」
我重重甩開他們二人的手。
無奈,沈昭的手跟生了根似的,就是甩不開。
我嘆了一口氣:「沈昭,放開。」
沈昭頓時眼梢泛紅,頗爲委屈地鬆開了手。
我蹲下身,替多寶擦了擦淚,回頭睨了沈昭一眼。
牽起多寶的手,輕聲道:「走吧。」
沈昭跟了幾步,終是止住了腳。
出府後,我緩緩吐出一口氣。
朝陸淮道:「多謝。」
陸淮眉頭微微一皺:「當年……是沈家……」
我默默點頭:「嗯。」
當年那幾十板子,險些要了我的命。
沈家的人將我用草蓆一卷丟在了路邊。
我奄奄一息,一生如走馬觀花般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我看到我六歲時,弟弟出生,我爹孃將我丟在河邊。
我看到小小的我,在那寒冷刺骨的冬日裏,從天明等到天黑。
我沒等來我娘,卻等來瞎了眼的小姑。
她一聲聲喚我,叫我不要死。
她給我買了新棉衣,給我納了很暖和暖和的棉鞋。
她滿是粗糙的手,摸着我的頭。
叫我快快長高,叫我千萬要活下去。
「咱們窮人一生就是爭一條命!」
我又看到了沈昭,他蒙着眼,一遍遍喚我:「阿若,阿若。」
疼,身上窒息的疼。
我想活,我不甘,草蓆裹身不該是我的歸宿。
我雖如螻蟻,可我是人,我心不屈。
我緩緩從草蓆爬出,拼命伸出手抓住了那救命稻草。
「求你……救救我……」
-7-
那人便是陸淮。
他送我去看了大夫,還將我安置在了客棧。
我醒來時他已要離開。
他是名酒商,興州人士,來晏州是爲做買賣。
那夜不過是路過,萍水相逢,他卻救我於水火。
我無以爲報,只踉蹌起身,跪在地上。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他忙扶起我:「姑娘不必如此,人非草木,姑娘那般模樣,陸淮豈能熟視無睹。」
人非草木,草木無情,可最無情的卻是人。
我偏過頭,偷偷擦了擦淚,樓下卻傳來一陣吵鬧聲。
陸淮打開窗戶,瞧了好一會兒。
我透過窗縫,卻在看到那人的臉時,搖搖欲墜。
那樓下的人正是沈昭,而他身旁的蘇若雪嬌羞得面如桃花。
他們二人站在那兒,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陸淮察覺我有些不對,忙關了窗。
「可是吵着你了?」
我搖頭,再抬頭時,心下已定。
「陸公子要回興州,可否捎我一程?」
他是個極知禮的公子,見我昨夜又是那副模樣。
便也沒問我緣由,一口應下了。
後來我便跟着他去了興州。
興州人好酒,陸淮便是做着販酒的買賣。
得知我會釀酒,便提議我去他相熟的鋪子去做工。
可我死裏逃生,再不想寄人籬下了。
我拿着那一百兩銀子,在興州街上賃了個小攤。
沒被賣進沈家前,我與我小姑相依爲命。
小姑瞎眼前是我們鎮上出了名的釀酒娘子。
她釀的桃花釀入口甘甜,香飄十里,人人讚不絕口。
後來她雖眼睛看不見,卻將釀酒的祕方傳給了我。
若是當年爹孃沒將我強行賣了。
我想我也會同我小姑一樣,做一個釀酒娘子。
好在雖幾經輾轉,如今倒也算是重回原點了。
自那以後,長街上酒香十里飄散。
不到半年,我釀的酒遠近聞名。
買賣雖做得不錯,可賣酒時,難免有酒漢潑皮糾纏輕薄,實在惱人得很。
眼看着手裏的餘錢多了,我便打算買個鋪子,也不必整日拋頭露面。
打聽來打聽去,總算尋了個滿意的鋪子,買下來也要整整一百五十兩。
可若買了鋪子,我手上便沒有幾兩碎銀了。
正猶豫時,陸淮卻拿着七十五兩銀子出現了。
他已幫我太多,我哪裏肯接。
他卻說:「這銀子可不是給白你的,這鋪子我投一半,往後利是也要分我一半。
「阿若這釀酒的手藝這般好,往後這酒鋪生意紅火,這銀子自然滾滾而來。阿若這Ṭű̂ₓ副模樣,不會是怕我這救命恩人與你分銀子吧?」
我失笑,他四處販酒,做的是各地的生意,哪裏缺銀子。
卻又心知他是想幫我,左右我手裏銀子若是全付出去了,便不好運作了,便點了頭,認認真真地與他擬了契書,到官府正正經經過了案,又承諾若是賠了錢便算我的,才安心收了他的銀子。
可我沒想到開了酒鋪,卻仍難避免那些無賴的酒客騷擾。
無奈,陸淮與我提議,對外我們以夫妻相稱。
他在興州也算有些人脈,若旁人知曉,也不敢再造次。
再來,酒娘從來都是以婦人居多。
那些潑皮總糾纏我,便是看到我還梳着未出閣的髮髻。
我思量片刻便點了頭,又有些遲疑。
「可若你往後要議親怎麼辦?」
陸淮脣角微微上揚。
「你一個女子都不怕,我一個大男人怕什麼?」
後來,我與陸淮便扮作夫妻。
而多寶,她原不叫多寶,她是我買下的孩子。
她被爹孃當牲口般叫賣,鐵鏈鎖脖,手臂上滿是新傷舊痕。
我在路邊站了許久。
六歲的多寶眼神呆滯,彷徨,驚恐。
與六歲的我太像太像,我想,這次我也可以來做她的「小姑」。
由我成爲她的倚靠,由我改變她被屠宰被奴役的人生,由我護着她。
後來,我們三人便這樣過了兩年。
陸淮看着沉默不語的我,牽着我的手緊了緊。
「阿若,我們回興州可好?」
我抬眸望他,興州的日子平淡卻心安。
若非蘇若雪派人將我擄走,我原是打算一輩子不回晏州的。
而我也本該如此。
「好,我們回興州。」
-8-
陸淮決定今夜就立刻動身。
我坐在客棧屋內正收拾着東西,脖子突然一痛,眼前昏黑一片。
再睜眼,沈昭一襲大紅喜袍,緊握着我的手,眼眸清亮。
見我醒來,脣角不自覺漾起一抹笑。
「阿若,你醒了。」
我蹙了蹙眉:「我……怎會……」
垂眸時身子卻一僵,我身上竟也穿着一襲大紅嫁衣。
牀上的鴛鴦被交頸纏綿,室內朱緞豔紅似火,窗上雙喜更是成雙成對。
紅燭搖曳,他望着我柔情似水。
「山高水長共白頭,良緣永結兩無憂。
「我沈昭與桑若,從此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阿若可也願意?」
我呼吸微窒:「沈昭……你……」
「我……」
我微張了張嘴,紅燭火光映得他的眸灼熱似火,灼得我不敢去想去看。
只垂下眸:「沈昭……你……你放我走吧,多寶、陸淮他們在等我……」
「他們在等你?」
他緊攥着我的肩,深沉如墨的眸子滿是驟雨狂風。
「我也……在等你!我等了你足足兩年!
「你可知……我曾在無數個黑夜一聲聲喚你!
「可知……我是如何在一次次欺騙中心如死灰!
「可知……我以爲此生再不能見你,是何等的痛心入骨!」
他眸底赤紅,晃出一抹狠厲的光來。
「他們!都想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你嫁作人婦又如何?那孩子喚你孃親又如何?
「你此生此世只會是我的妻!
「阿若,你……休想棄我!
「那年是你救了我,是你招惹了我!
「既招惹了我……便要永永遠遠……留在我身邊!」
他忽地欺上身來,炙熱而又掠奪的吻如雨點般落下。
一隻手攥着我的手,壓在頭頂,一隻手輕解我的衣釦。
不過瞬間,衣衫散落。
我嗚咽着抵着他,眼角劃過一行淚。
「沈昭……別……」
外頭雷聲滾滾,耳邊的喘息聲卻戛然而止。
身子一暖,裸露的肌膚轉瞬被罩得嚴嚴實實。
他頹然地坐在牀下,痛苦而自責。
「對不起……
「阿若,對不起……」
那夜,他坐在牀下守了我一夜,不聲不響,也不肯出去。
亦如當年,我守着他那般。
那之後,他再未勉強我。
只將我困在這裏,寸步不離。
爲我親手做羹湯,與我攜手散步庭院。
每夜每夜抱我入眠,在我耳邊輕喃:「是我是我。
「可爲什麼是我呢?」
我從來沒有真真切切地得到什麼。
小時候,我時常覺得我配不上很多東西。
我不配喫飽飯,不配穿一雙棉鞋,不配穿一件好衣裳。
甚至覺得自己不配存在。
後來我被小姑養在身邊。
她對我太好,好到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就在我忍不住以爲自己總算有人愛的時候,她卻病逝而去。
爹孃賣我的時候,說我小姑就是我剋死的,我就該離他們遠些,免得將他們也剋死了。
我坐在人牙子的車上哭了一路,很奇怪,分明知道小姑絕不會這樣說我,我卻還是忍不住怪自己。
或許是我害小姑病重,或許是我將她拖累了,或許是連老天都覺得我不配得到她的愛,所以將她帶走了。
被賣到沈家時,我循規蹈矩,被欺負我就忍一忍,被壓迫我便承受着,好像我就該受這些磨難。
直到遇見沈昭,初時是爲活命,可後來我是真心想他好。ťũ̂ₖ
他依賴我,信任我,他真心地回應我,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
他會誇我手巧,會說我聰慧,會說幸虧我在他身邊,會說我值得。
可他每每這樣說,我都覺得不安,不安地想逃避,想躲開。
他太美好,我若在他身邊,便會破壞了這美好。
我的身份配不上,配不上他對我的好,配不上被他用心對待。
我想,我一定要將自己的心藏得嚴嚴實實。
在他身邊,他喚我一聲,我便應一聲,這樣便足夠了。
可幸福總是在我伸手可觸的時候,又變得遙不可及。
被趕出府,猶如當頭一棒,讓我猛然醒悟。
原來,我還是我,我與他終是不配的。
自從與他重逢,我強忍着心裏的難過委屈。
我避着他,逃離他。
可這幾日種種,卻讓我如夢初醒。
我與他之間雖隔着千溝萬壑。
可他步步緊逼,分明已越過重重。
而我只要邁出那一步,就好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雀躍,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
我心中亦有他,我願的。
可我站在屋門口,從白天等到黑夜。
等來的卻是陸淮。
-9-
他見我神色無恙,忙拉着我的手就要走。
一路匆匆,我問他。
「你和多寶可還好?
「沈昭呢?」
「……」
陸淮並未應我,似是急不可待地想帶我走。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卻有一句話鑽進了我的耳朵裏。
「沈家被抄了!」
我如遭雷擊,再也走不動。
「沈家……沈家被抄了……」
陸淮面上焦急:「阿若,沈家犯了事,咱們快些走!」
我只感覺胸口被什麼緊緊攥住,一下子甩開他的手,往沈家跑去。
到沈家時,沈家大門大敞,裏頭值錢的物件早已被搬空。
我加快腳步,來回在長廊裏穿梭,依稀可見還有幾個丫頭神色慌張地離去。
我正要跟過去,卻聽到一聲低低的哀號。
「救……救命……」
我推開門,只見昔日綽有風姿的老夫人髮髻紊亂,病懨懨地倒在地上。
我忙上前:「阿昭呢?」
她喘着粗氣,斷斷續續:「被……被官府抓走了……」
我心頭一緊,忙起身向外跑去,行至門口,腳步一滯。
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老夫人,到底沒忍下心,將她一同帶走了。
與陸淮會合後,又從病臥的老夫人口中,才知道沈昭被抓,是因行賄官員。
可連證據都沒有,就這麼將人抓了,實屬怪異。
我當即與陸淮商量着湊些銀子,哪怕是見上一面也是好的。
可我們出來並未隨身攜帶太多銀兩。
若是回興州,這一來一去,便要耽誤些時候。
老夫人聽我們這般說,眉頭一挑。
「若是等你們,我昭兒可還有命!」
說着便要起身要去尋昔日相熟的好友借銀子。
我與陸淮相視一看,便決定分作兩路,同時行動。
他回興州湊銀子,而我和多寶則陪老夫人去借銀子。
他這邊剛走,我們這頭便也動了身。
可一連去了幾家,連人家面都沒見上。
老夫人面上難堪,嘴裏卻說:「這……這是我那侄女家,蘇家定不會……定不會……」
她話還沒說完,蘇家大門便開了。
老夫人眼前一亮,見蘇若雪站在那兒。
「雪兒,快,你快拿些銀子去救昭兒。」
蘇若雪冷冷地看着她:「救他?
「我恨不得他死!」
老夫人臉色僵硬:「你……你說什麼?」
「若不是你攛掇我去頂替這個女人,我會被沈昭折磨三年嗎?
「如今竟有臉求我湊銀子救他?哼,我會湊銀子,湊銀子要牢裏的人給我狠狠地折磨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轟!」
她說完就將門重重一關,只留下臉色蒼白如紙的老夫人。
那之後,老夫人神色呆愣,再未說一句話。
我見她如此,也並未多說些什麼,只每日去外頭打聽沈昭的消息。
幾日後,終於等到了陸淮。
我們使了銀子,總算見到了沈昭。
他被用了刑,身上傷痕累累。
見我時,卻還笑着:「阿若……你沒走……」
我早已紅了眼眶:「我既嫁作你的妻,怎會棄你而去。」
他眼眸閃過一抹光,看到我身後的陸淮時,眉眼微翹。
「你來做什麼?」
陸淮雙手環胸:「自然是來看你死沒死,不過看你模樣,難死得很。」
沈昭沉默了許久,纔將來龍去脈說與我們聽。
原來,是齊王設計陷害沈家。
晏州靠近洛州,洛州屬齊王藩地。
齊王早有不臣之心,見沈家手握晏州商脈,便想借沈家吞下晏州這塊好地。
誰知,沈昭不肯與他狼狽爲奸。
於是齊王便設計污衊沈家行賄官員,查封了沈家。
所謂山高皇帝遠,晏州雖屬朝廷管轄。
可有齊王暗中操縱,這罪名雖不清不白,可就這麼安一個罪名給沈家也無人敢置喙。
如今查封了沈家,抓了沈昭,還讓官兵守着沈家上百間鋪子。
便是想借此逼沈家將手裏的鋪子悉數上交給齊王。
他們有所圖,便留着他的命。
陸淮眼底波光微轉:「你家那老太婆說,沈家的印鑑在你手中,你若交給齊王,便能保全一條命。」
沈昭並未應他,而是望着我:「今日出去後,你便同他走,帶着我祖母,走得遠遠的。」
我指尖攥緊:「那你呢?」
他朝我眉眼一彎,盡收萬千溫柔。
「信我,我自會護自己周全。」
-10-
我雖心有不安,卻也知曉他話中有話。
出去後,便開始收拾着包袱回興州。
老夫人見我這般模樣,不免有些急了。
「你當真不管昭兒了?」
見我不理她,她有些氣急。
「我就知道!他爲你瘋魔至此,換來了什麼!早知當初!我就該!就該……」
她話沒說完,卻被我狠厲的眸光嚇得住了嘴。
「你……你瞪我做什麼……」
身後一聲悶響,她兩眼發白,暈了過去。
卻見多寶手拿一根棍,喜滋滋地朝我邀功。
「孃親,怎樣,我做得好嗎?」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夫人,嘴角抽搐。
不過如此也好,省得一路上不安生。
老夫人醒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平安地到了興州。
她看着陌生的院子,恨得咬牙切齒。
「你將我帶到哪兒來了!昭兒呢!
「你當真是忘恩負義!我昭兒如此待你,你卻將他丟在那牢裏!」
「……」
我並未理她,爲了湊銀子見沈昭,我將手中的銀子花了個盡。
如今家中除了多寶,還多了個身子不太好的老人。
我只天天浸在後院裏釀酒賺錢。
老夫人見我這般模樣,便更加數落我。
可她不知,我也在掰着手指數日子。
我也曾想衝到晏州去尋那個人。
可每每衝動時,便會想起他說的話。
「你若在此,便成了我的軟肋。」
我徹夜難眠,唯有讓自己忙碌些,不去想,不去聽。
我只知道我能做的,唯有等。
可轉眼過了數月,卻仍是杳無音信。
那日,老夫人如同往常一般對我又是一陣咒罵數落。
「你我在此享清福!可憐我昭兒,不知是生是死!
「虧他當初爲你要死要活,你呢!跟個沒事人似的!我當初就該,就該任由你去!」
我心中忽地竄起一團火,「啪」的一聲碎了手裏的酒壺。
「當初!當初!若我當初死了,你現在哪裏能好好地站在這裏!
「若非你是阿昭的祖母,我便是看你一眼都嫌,豈會將你從晏州帶回興州!豈會日日好喫好喝地伺候你!
「還享清福?享清福的是你!我日日釀酒,從未停歇!因爲我一停下來,就會控制不住地去想他!可偏偏,越躲着你,你卻越起勁!恨不得一天提八百回他的名字!」
我眼眶紅了又紅:「從前我尊你重你,你一人養大沈昭,養着偌大的沈家不容易。你偏疼他,哪怕爲他要殺了我,我也只是在心裏怨恨你。
「怨恨過後,我又想,我若是你,自己金尊玉貴養大的好兒郎,配我這樣的人,我也是不願的,所以對你,我也僅僅是怨恨。後來我拼了命地想證實自己,我並非那樣差的,你看,這偌大的酒鋪也是我一手一腳撐起來的。
「我與你有何不同呢,人與人之間又有什麼配不配呢,我憑我一雙手活得殷實坦蕩, 又憑什麼低人一等?所以如今,我看不起你。
「你自來看我心中帶着成見, 時至今日, 你從未對我說一聲對不住。我將你帶出來, 你不曾心懷感激, 你精明瞭一輩子, 卻要在這事上犯糊塗。」
她被我說得臉上青白一片,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我垂下眼:「阿昭雖生死難料, 可我保全了你, 也算全了他的心願。
「如今你身子大好, 腿腳方便, 你要走我自不會攔着你。」
老夫人煞白着臉, 嘴裏囁嚅着。
「我……我……」
許是心虛,許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我, 她幾乎是倉皇地躲進了屋子裏。
我埋頭清理着地上的碎片,眼淚卻不自覺掉落。
好似多年來鬱結於心的結被打開。
被堅定地選擇,被愛後,我也有了底氣。
我分明也是個很好的人,不是嗎?
埋頭間,一道身影將我籠罩。
他蹲下身,自顧自地接過我手裏的碎片。
我怔怔地看着他:「阿昭……」
他輕輕地摩挲着我臉頰的淚,悠悠笑道:
「是我的不對, 叫阿若想我想得哭鼻子了。」
番外
出事那夜, 沈昭便往京城送了一封信。
桑若與陸淮祕密帶着老夫人離開後。
齊王察覺不對,便對沈昭繼續嚴刑拷打。
好在皇上的人及時趕到,纔將沈昭救下。
齊王一黨的奸計被戳穿, 落荒而逃。
而皇上的人,卻也不是隨意被糊弄的主。
清點沈家產業時, 那清差咂嘴弄舌, 這沈家的私庫竟比皇上的國庫還富。
沈昭又如何不知,沈昭將沈家所有產業上繳皇家,以表忠心。
老夫人聽他說完, 愣愣地看着他。
「這麼多銀子鋪子, 全上繳了?」
沈昭點頭:「從前祖母爲沈家操碎了心,而我又從牢裏走了這麼一遭。
「可見這錢財積攢太多是禍可不是福,只是……」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只是往後, 爲夫要靠娘子養了。」
我臉上一紅:「阿昭……說什麼養不養的……」
老夫人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她看了我一眼, 老臉一紅, 又往屋裏去了。
沈昭卻偷偷往我手裏塞了幾張地契。
「還有兩張。」
我看着上面的字,怪道:「怎ŧú₌是興州的鋪面?」
他揚了揚脣, 得意笑道:
「那日陸淮帶你走後,我派人查了,原來你在興州有一鋪面, 寫的還是你和那陸淮的名字, 我一時生氣, 用你的名字買下兩個鋪子。
「娘子乖,往後,咱們不跟那姓陸的合開, 咱用自己的鋪子!
「還有,別和祖母說,讓她也明白明白你昔日的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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