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奧特曼

他沒時間陪我產檢,卻陪我閨蜜窩在牀上看世界盃。
閨蜜寵我,追我追的星,做我愛喫的菜,給我孩子當乾媽,最後連我男人都愛上了。

-1-
「周思哲怎麼回事?一天到晚忙工作,老婆孩子都沒空管了?!」
產檢做完最後一項,出來見到我媽,又聽她抱怨起來。
「都快九個月了,他還放心你自己跑醫院?男人沒一個靠得住!」
走廊上人來人往,我媽音量不小,數落的是周思哲,我卻跟着臉上無光。
她摸着我一天天脹大滾圓的肚子,眼裏的嫌棄卻藏不住。
「行了媽,他不是出差嗎,本來要提前回來陪我,是我說不用的。」
我自認身體素質還好,除了最近貧血嚴重點,孕期其他不適反應較少,大部分時候肚裏的崽很乖,不怎麼折騰我。
我又一向獨立,自己能行的事基本不願麻煩別人,哪怕是最親近的人。
周思哲對我這一點是又愛又恨,有時候欣賞我對他的信任與不黏人,有時候又想讓我對他依賴撒嬌。
話音剛落,他的電話打進來。
我媽扶我坐下休息,扭頭收拾那堆就診單子,不再看我。
周思哲關切地詢問我身體狀況,說他還在 D 市,但基本忙完了,跟客戶喫個便飯就坐今天最晚一班高鐵回 B 市。
「林依也回來吧,她還適應嗎?你們項目部沒有冷落她吧?」
林依是我和周思哲的發小,也是我從小學到現在最要好的閨蜜,今年剛跳槽到周思哲的項目部,但兩人一向不對付。
用林依的話說,從小到大,她一直看不上週思哲那種學霸的謙虛和僞善。
而周思哲則是受不了林依的高冷傲慢。
周思哲帶上慣用的不屑語氣:「我媳婦兒都發話了,你說我敢嗎?」
轉而開始耍賴:「哎哎你說你怎麼回事,就不能多關心關心你老公我?一天到晚林依林依。」
我們又說笑了兩句,對他說完一路平安我才掛電話。
我媽憋着火攙我下地庫取車,送我回家又嘮叨了一路。
我聽得耳朵差點起繭子,從沒如此盼望周思哲趕快回家救我於水火。
然而,等紅燈時我刷手機,不小心看到詭異的一幕。
一分鐘前,林依剛發了條朋友圈,昏暗的燈光下,她的雙手被領帶打了結,出現在鋪着白色牀品的酒店牀上。
一室旖旎,照片下配文字——「出差,看球,打怪獸。」
我剛想留言,震驚於她清心寡慾這麼多年一夜之間開竅,卻被那條眼熟無比的領帶嚇到。
灰藍條紋上繪着一顆紅色的心,品牌限量款,和我送給周思哲的生日禮物長得一模一樣。
「陳言,我說沒說讓你少看點手機,眼不要了?!」
耳邊響起我媽不厭其煩的叮囑,我卻置若罔聞。
我直接點進林依的頭像看她主頁,但那條朋友圈卻突然不見了。
彷彿剛剛什麼也沒發生,是我眼花。
車子重新發動,我肚子卻突然疼了起來,眼前漸漸模糊,直到完全失去了意識。

-2-
再次醒來,我躺在病牀上輸血,窗外天都黑了。
這幾天食慾不振,午飯喫得少,貧血又犯了。
我還好意思自詡身體素質不錯,看到那麼震驚的照片,還不是被嚇得昏過去。
一睜眼,就看到我媽愁容滿面,眼眶發紅。
我輕撫上渾圓的肚子,心裏一顫一顫地難受。
「你這孩子從來就不讓我省心!結婚找個沒家底的老公,還沒一年又懷上了孩子,我一個人拉扯你長大,就想讓你嫁得富貴點兒,輕鬆點兒,你可倒好……」
耳邊是我媽日復一日的控訴,聽得我格外心煩。
我知道她怕我受罪受累,自從我爸去世,獨自帶孩子的苦她嘗過太多。
當初談戀愛時,我媽就嫌棄周思哲家條件一般,怕我將來嫁過去受委屈。
但其實我帶團隊做品牌設計,工資水平不低。
周思哲也還算爭氣,一步步升職加薪,到現在獨立領導一個項目組。
家裏也換了新車,買了新房。
肚子裏的寶寶即將降生,明明一切都在步入正軌。
如果不是剛剛那條詭異的朋友圈,我只會對我媽這些「廢話」充耳不聞。
「咱們家又沒有林依家那麼好的條件,不用發愁,可要像周思哲現在忙得一天到晚不着家,連你生病難受都不能陪着,掙再多的錢又有什麼用?!」
這些話我聽了不知多少次,此刻卻更覺諷刺。
如果我昏倒之前沒有眼花,那麼那張詭異的照片算什麼?
這麼多年周思哲和林依的勢不兩立算什麼?
我只想趕快打給他們,我不喜歡拐彎抹角,只想直接質問。
剛摸到手機,病房門就突然被推開,周思哲拉着行李箱,風塵僕僕地趕來了。
照片被刪,沒了證據,可我不想橫生誤會,直接開口問他:「我送你的條紋領帶去哪了?」

-3-
「領帶?」
周思哲錯愕了一秒,隨即不動聲色地走上前,輕輕抱了抱我。
不知是不是我敏感,我聞到了他身上輕飄飄的煙味,混合着一絲女士香水味,是我不熟悉的味道,淡得幾乎不易察覺。
但周思哲明明在我備孕前就已經戒菸了。
「在箱子裏呢,怎麼了言言,還有沒有不舒服?」
我虛弱地推開他,眼裏不知不覺蓄了溼氣:「拿出來我看看。」
周思哲微皺了皺眉,但也沒說什麼。
他放倒行李箱,翻出了那條生日禮物領帶。
灰藍條紋,整整齊齊地被捲起來,那顆紅心靜靜地躺在上面,看上去沒有一絲異常。
彷彿那條朋友圈,是我剛做過的一場噩夢。
我和周思哲四目相對,他看起來坦坦蕩蕩,顯得此刻的我像個莫名其妙的小丑。
懷孕以來,我很少情緒失控。
工作和團隊推着我往前走,周思哲的忙碌促使我磨練出更多耐心,我媽反反覆覆的操心,也無形中給了我壓力。
內心深處彷彿有一個聲音,提醒我不能失控,不要被激素左右。
唯有夜深人靜,偶爾胎動的時候,失眠中看着周思哲摟在我腰間的手,會有患得患失。
害怕過工作和孩子不能兼顧,擔心過身材走樣,甚至瞎想過枕邊人會變心。
「周思哲,我說你一條破領帶有什麼好看的?」
我媽又忍不住開罵:「能不能先管管你老婆,大着個肚子還貧血暈過去,整天就知道出差,我看你是鑽到錢眼兒裏了!」
「對不起媽,下次不會了,我跟公司申請過了,這幾個月都不會再出差,往後我肯定陪着言言,您別生氣,氣壞身體不值得。」
周思哲握住我的手,體溫從掌心傳到我手背,眼裏滿是關切:「對不起言言,讓你難受了。」
我有些動容,也懷疑自己剛剛是否看錯,就在這時,肚皮突然明顯動了一下。
周思哲也看到了,眸中含了初爲人父的激動,輕輕貼上來,和我肚裏的小崽子打招呼。
「爸爸來晚了,寶寶對不起,你和媽媽辛苦了。」
我的眼眶一瞬間溼了,周思哲爲了這個家默默奮鬥,辛苦奔波,我們的婚姻本就不易,也許我不該懷疑他。
我的手剛撫上他後背,林依衝進了病房。
她直接忽略掉周思哲與我的親暱,徑直向我奔來,滿臉的擔憂不是假的。
可當她越來越靠近時,我又聞到了剛剛混在煙味裏的那股淡香。
方纔的敏感,似乎有了答案。

-4-
「陳言言,你怎麼又貧血,看你臉白成什麼樣了?說了讓你按時喫飯!」
林依眉頭皺起,盯了我兩秒才轉頭和我媽打招呼,看向周思哲的時候帶着一臉冷漠。
「哎喲林依啊,這大晚上的你怎麼也跑來了?快替我管管陳言這孩子,一天到晚讓我操不完的心!」
我媽又開始喋喋不休,林依冷着一張臉,手上卻很輕柔。
她像從前一樣,捏了捏我的耳朵,還不忘瞪我一眼,我心裏五味雜陳。
月份大了,身子很沉,今天這一暈,當真給我添了些疲累。
今晚,我第一次不想硬撐。
眼前的三個人都關心着我,有人能依賴,我本該知足和幸福。
我真希望一切都是我多想。
「瞧你手冰的,拿着好好暖暖。」
林依把我的手從周思哲手裏搶走,將一袋暖寶寶塞進我掌心,包住我手背。
我抬頭看她,思緒萬千。
懷孕以來的這幾個月,周思哲越發忙碌,更多時候陪在我身邊的人是林依。
是她陪我去醫院產檢,幫我掛號、排隊、取藥。
是她給我熬紅棗粥,怕我貧血嚴重,專門給我研究食譜。
沒跳槽到周思哲公司前,只要他出差,林依就會準時來我家報道,變着花樣投餵我。
我的懷孕日記裏,每一篇幾乎都有林依的身影。
再看周思哲,他已從我身上起來,低着頭一言不發,和林依連個眼神交匯都沒有。
若換從前,他們之間的冷漠無交流再平常不過,本就是互看不順眼的兩人。
但看過那種照片後,再審視他們二人,哪怕不說話,兩人之間死一般沉寂的零交流裏,也透着一股不同尋常的怪異。
被林依突然刪掉的朋友圈,沾在周思哲身上莫名的香味,都讓我心煩意亂。
我第一次覺得林依陌生,第一次不想看見她,第一次害怕失去她。
看我狀態不好,林依又叮囑了幾句讓我好好休息,對着周思哲簡單點了個頭,便離開了病房。
她走後,我媽又忍不住多管閒事。
「林依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怎麼到現在也沒個對象。我美容院裏多的是富太太,富二代隨便挑啊,改天給她介紹介紹。」
還沒等我說話,周思哲倒先開了口。
「媽,林依一向眼光高,看不上什麼富二代的。」
他無端頂了一句,似乎正撞上我媽槍口。
「我說林依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操心操心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吧!」
我不想參與爭執,心裏卻也隱隱想要一個答案。
「是,林依喜歡的男生類型少見,從小就跟我不一樣。思哲,我看你學弟許睿就不錯,挺符合她口味的,你怎麼沒撮合一下?」
話音未落,周思哲馬上反對:「他不行。」
我的眸光完全黯淡下來,盯着周思哲,不願面對的那個答案彷彿快要浮出水面。
「再說吧,現在你身體要緊,我先去叫護士,一會兒就帶你回家。」
他應該也覺出了不對勁,緊緊閉上嘴,而後走出了病房。

-5-
和我媽分別後,我和周思哲回了家。
一路無言,我用身體不適來僞裝自己的低沉。
我真的不願去深究,哪怕周思哲真的揹着我亂搞,那個人也不能是林依。
我被周思哲護在懷裏進家門。
他半跪在我新換的奧特曼地墊上,默默爲我換鞋。
又端來一盆水給我擦臉、洗手,像從前一樣無微不至。
不出差的時候,周思哲體貼入微,對我的照顧一點也不比林依差。
孕後期他甚至提出讓我辭職,他想讓我當全職太太,說他養得起。
我們還因此爭執過,雖然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太辛苦,擔心我兼顧不了工作和孩子。
沒搬來 B 市以前,我和林依、周思哲是一個院裏的鄰居,還是同一所小學的同班同學。
小時候他倆就不對付,林依從不跟男生玩,周思哲則是三好生、乖孩子一個,只有我整天瞎跑,在他們之間反覆橫跳。
後來我和林依兩家都搬來了 B 市,周思哲在我們的生活中逐漸淡去。
再後來我爸車禍去世,我媽脾氣日漸暴躁,林依爸媽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沒時間管她,我們倆小孩只能「相依爲命」。
我媽開美容院不容易,在外面賠笑臉,回家就給我氣受,又是嫌我成績不如林依好,又是怪我只愛畫畫不學習。
但林依總是維護我,不止在我媽面前,而是凡事都罩着我。
明明我們兩人口味完全不同、喜好迥異,她卻願意事事配合我、順我意。
追我追的星,看我看的劇,喫我愛喫的肥腸、螺螄粉,嚇退嘲笑我沒爸爸的人,揍跑欺負我的混蛋,讚賞我的畫,也幫我提高成績。
因爲有她的鼓勵,我更加勇敢踏上設計師這條追夢路。
大學時,林依出國留學了,而我如願考上了 B 大美術系。
沒有她在的日子,我更加努力,卻也深深孤單。
大三下學期的慈善活動裏,我和金融專業的周思哲久別重逢。
他是活動的主辦人,帶着我拉贊助、搞設計、修方案,肯定我提出的各種建議,支持我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
最終我們的團隊拿了大獎,我也被業內知名企業青睞,收到了實習邀請。
忙碌之餘,他與我追憶從前的幼稚,暢想未來的美好。
他的優秀和上進吸引了我,他的細心和真誠也溫暖了我。
我好像突然開竅,知道自己也可以被更多人喜愛。
幾個月的慈善活動圓滿結束,聚餐完衆人鬧着去唱歌,周思哲陪我走在最後,幾次想牽我的手。
包房裏,我點了一首餘佳運的《奧特曼》,說要獻給我的奧特曼。
「誰喜歡我,誰靠近我,
都不及你眼眸。
不想你拯救星球。
我知道你也會偶爾難受。
只是他們聽不懂,
也許不能夠廝守到老。
但我會飛向你的星雲,
然後帶上我的問候。」
那是我的隱晦告白,也是我的真摯感激。
感謝他讚許我、鼓勵我,爲我的追夢助了一把力,在我蒼白掙扎的人生中添了一抹明亮。
一曲唱罷,他抱住我,向我表白,當着衆人問我願不願意做他女朋友。

-6-
實習期滿,我留在了目前的公司,待遇高於業內平均水平。
我把好消息分享給林依,她在時差之外的電話裏爲我高興。
彼時,周思哲也進了一家大企業,沒多久就憑藉實力轉正了。
戀愛紀念日那天,恰逢林依回國,我拉着她來見周思哲,舉杯後讓他們二人相認。
但長大後的他們依然不太融洽,周思哲全程淡然,林依則始終冷着一張臉。
我後來問過她爲什麼,她只說看不慣他這類學霸的僞善,但仍祝我幸福。
周思哲則是覺得她高冷傲慢,有些目中無人。
如此,我也不強求他們非要搞好關係,就這樣不冷不淡處着。
一直到林依跳槽到周思哲的公司,進了他帶的項目組裏。
現在細細回想,似乎二人的關係從那時起就有了輕微的變化,只是我沒放心上而已。
幾個月前,有次他們從 X 市出差回來,我去接機。
周思哲拿出一件紀念文化衫,說是送我的禮物,看着上面一排 Q 版奧特曼,我的心差點被萌化了。
他說他也有一件,拉開外套給我看,心口的位置畫着一個單獨的小奧特曼。
他肉麻兮兮地湊到我耳邊說,他是我一個人的奧特曼。
而在我們一起喫午餐的間隙,我去洗手間的時候看到林依脫了外套,露出裏面的文化衫,單獨一隻小怪獸,畫在心口的位置。
我當時就覺得有一絲奇怪,但又說不上來理由,只是聽林依說,她也覺得這件衣服好看,又不想摻和我們夫妻倆的膩歪,於是隨手挑了一件別的圖案,我便沒有多想。
現在回憶起來,胃裏一陣不適。
身邊的周思哲睡熟了,我忍着難受下牀,偷偷拿他手機去了衛生間。
密碼是我生日 0507,我輕而易舉解鎖,前前後後翻了一圈好友列表,也沒看出什麼異常。
直到拉到最後,在#號鍵那個分組裏,我看到一個 id 空了好幾格,然後寫着「小怪獸」的人。
強烈的第六感促使我點進了此人的主頁。
性別爲男,朋友權限赫然寫着「不看他的朋友圈和狀態」。
我曾在小某書上刷到過這種帖子,裏面的男朋友也像這樣,在朋友圈屏蔽掉曖昧對象,就不會被女朋友發現。
我顫抖着手,點進他的朋友圈,於是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令我此生難忘。
最新一條朋友圈,發佈於 6 小時前,如果我沒記錯,那時我正在我媽車裏坐着等紅燈。
昏暗的燈光下,有雙手被領帶打了結,出現在鋪着白色牀品的酒店牀上。
一室旖旎,照片下配文字——「出差,看球,打怪獸。」
領帶眼熟得很,灰藍條紋上面繪着一顆紅色的心,品牌限量款,和周思哲從行李箱裏翻出來的那條一模一樣。
我徹底傻眼了,原來林依那條朋友圈不是被刪了,是不小心發錯了地方。
那張不堪入目的照片在這兒呢,在她名爲「小怪獸」的小號裏呢。
我的心口突然一陣陣抽疼。

-7-
往前翻,我看到了更多不堪入目的內容。
「小怪獸」的朋友圈像林依的另一個世界,存儲着她的黑暗祕密,和令我陌生的其他人格。
公司安全通道里一支菸的挑逗,地下停車場裏不爲人知的熱吻,甚至是在我家樓道口的依依惜別,都能成爲她記錄的所謂甜蜜。
他們恬不知恥地共度着從我這兒偷來的時間,享受這份禁忌的刺激,不知悔恨,沒有休止。
她藏着祕密,懷着興奮,也忍着委屈,甚至還念着我。
我簡直頭皮發麻,震驚於她如何做到一邊照顧我,一邊與我的男人糾纏在一起。
從朋友圈裏看,他們的不軌開始於幾個月前。
細細回想來,那時候我開始孕反應較大,有時控制不住情緒化,因爲一點小事和周思哲爭吵過,也哭過。
但他很包容我,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因而總是讓着我。
我以爲是找到了個絕世好男人,原來是他憋着的情緒有別的發泄之處。
我不知道這兩個人是因何勾在一起的,明明之前那麼水火不容,彼此都不願意多看對方一眼。
一個是愛我深沉、以我爲傲的晨光一般的男人。
一個是最瞭解我、從小就陪伴我的晚月一般的女人。
他們瞞得我好嚴密,他們的背德更讓我心痛。
胃裏一陣陣反酸噁心,我忍不住嘔吐,將周思哲煮給我的夜宵全吐了個乾淨。
周思哲睡得輕,聽到動靜馬上跑了過來,再一看被我死死捏在手裏的手機,神情明顯慌了。
他上前抓我的手,想扶我起身,卻被我奮力甩開,摸了個空。
「言言你怎麼了?」
「滾——!」我衝他大吼,把他嚇了一跳。
我回看他,發覺周思哲一如既往的俊朗,只是臉上透着一絲疲憊,當然更多的是慌亂。
我覺得太不公平,身子沉重的、身材走樣的、情緒失控的、渾身難受的人只有我一個。
憑什麼周思哲可以瀟灑自如、光鮮亮麗,能隨時沉溺新的溫柔鄉?!
懷孕以來隱忍的難受、委屈、心累突然一股腦都來攻擊我。
我淪陷了,眼淚忍不住往下淌,狼狽又心酸。
周思哲似乎還抱着一絲僥倖:「言言,難受得厲害嗎?要不我再帶你上醫院吧?」
他試圖忽略掉我偷看他手機的事實。
我第一次惡狠狠瞪他,想要把他的心肝肺都掏出來看看,到底爲什麼變了質。
「小怪獸和球,都好看嗎?」
問出口的一瞬間,胃裏翻湧不止,我忍不住乾嘔。

-8-
說來奇怪,以前周思哲和林依事事不對付,唯有看球時能和解,而我恰好沒什麼興趣。
兩人都喜歡阿根廷隊,足球賽是他們唯一能多說幾句的機會,沒想到如今成了我的噩夢。
「你……你都看到了?」
周思哲剎那間紅了眼睛,半跪下來,仰着頭看我。
他的眼神複雜,彷彿多麼卑微似的,又隱隱含了一種終於被發現後的解脫。
但我不可能讓他解脫,一巴掌扇上去,緊接着又一巴掌,他的左臉紅了,右臉也漸漸腫起。
他不敢攔我,我也不想停下。
他們對我的傷害都不肯停下,我爲什麼要心慈手軟。
「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你們兩個揹着我去偷,還要在我面前扮演不和,累不累啊?!」
我不想帶哭腔,可我忍不住。
我知道說出口的一瞬間,從此以後,我就要失去曾經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兩人了。
我不顧周思哲的呼喊,捧着肚子渾渾噩噩回到房間,拿起手機就給我媽打電話,讓她現在馬上來接我。
我一刻都不想再看見周思哲,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哪怕肚子裏的孩子註定要讓我們藕斷絲連,但我可以自己養大,可以和這個男人切斷關係。
周思哲嚇壞了,流着淚求我別走。
我甚至不願意再看他一眼,再多一下都讓我噁心:「那你滾出去,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周思哲痛哭流涕,往日的驕傲和意氣風發不再。
「我不走,言言,這就是咱們的家,我的老婆就在這兒。你還懷着我的孩子,你讓我去哪?言言我真的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一定不會再犯了,我求求你彆氣壞了身子……」
他還抱着我不肯撒手,糾纏片刻,門鈴響了,我媽到了。
周思哲給她開門,我媽看到我們倆這副樣子,二話不說先給了周思哲兩個大耳光。
他毫無防備,臉已經腫得不像樣子。
我媽連件衣服都沒有給我收拾,拉起我就走,周思哲還想挽留,被我一句話噎住。
「周思哲,從今以後我跟你一刀兩斷,當初你勾搭林依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9-
電梯下行,走出樓道,坐進車裏,我媽全程沒說一句話,帶着我駛離這個小區。
身子沒那麼難受了,心裏的煎熬更多。
當初周思哲帶我看房的時候,說這附近有家特別好的幼兒園,綠化也是數一數二的好。
我們一起逛傢俱城,從空房子到溫馨一室,我曾和他一點一點把這個小家佈置起來。
臥室窗臺上的可愛手辦,廚房裏的一碗一碟,我每天翻看的一書櫃育兒書,周思哲親自拼裝的嬰兒車,我丟在這個家裏太多的回憶。
怎麼可能真的捨得呢,怎麼做得到瀟灑呢,這麼多年的感情,他和這個家都是見證。
可正因如此,我纔沒有回頭路,是周思哲和林依,打破了我的幻想,把一切美好都毀了。
眼淚流進嘴裏,苦澀無比,窗外寒風壓垮了枝椏,車裏的暖氣捂不熱我冰冷的心。
一路無言,回到了小時候的家,我媽摻着我進門。
看到鞋櫃上擺着的遊客照,古城牆下站着我和年輕漂亮的媽媽,沒有爸爸的身影,我終於崩潰了。
「媽,對不起。」
我哭得上不來氣,眼淚止不住地流。
「我沒有聽你的話,全搞砸了。可能以後,我也要自己養孩子了。」
我媽眼睛一下子紅了,她再也繃不住,捏了一把我的手臂,卻又不敢用太大力氣。
她這次沒有責怪我,狠狠抹了一把眼淚,把心酸咽回肚子裏,寬我的心。
「你沒錯,也用不着操心,不就是又多了個孩子嗎,媽養,媽有經驗。」

-10-
住在孃家的日子裏,我媽徹底放下美容院的一切,專心陪護我。
其實我特別過意不去,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只能安心養胎,儘量不讓她太擔心我。
但有人偏偏不讓我們安心。
周思哲瘋了一般找我,幾乎天天來求情,一開始臉還有些腫,我媽當真下手不輕。
道歉、下跪、痛哭,一系列表演輪番上陣,我媽不爲所動,壓根不讓他進家門,動靜鬧大了也不嫌丟人,鄰居遲早要知道。
我不在乎丟人,又不是我犯錯。
後來,他從央求我回家,變成每天給我煲湯送來,再到把育兒書、孕期穿的衣服和用品從那個家搬到這個家,我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我感到唏噓,但更覺心寒。
那麼多年的情誼抵不住一時的誘惑,做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他曾是個完美的另一半,適合共度一生的人,可如今再想起他,卻只覺得像個笑話。
我提出離婚,周思哲死活不同意,於是我只好委託律師來辦,他又拒絕在協議書上簽字。
他知道我動了真格,發來一大串一大串懺悔的信息,保證這輩子絕不會再有任何出格行爲,被我一一刪除。
我媽問我想好了沒有,會不會後悔,我擦掉眼淚,低頭撫上肚子。
這條路艱難,但我能走下去。
很快,這小崽子就要從我肚子裏出來了,我怎能不欣喜,又怎會不憂慮。
可孩子是我千辛萬苦一路呵護過來的,怎可能因爲他就撒手不要,那是謀害一條生命!
從此以後,這只是我的孩子。
我只有一個訴求,讓周思哲滾遠點,離我和孩子越遠越好。

-11-
林依也來過幾次,都被我媽轟走了。
從前她有多疼林依,如今就有多恨她。
後來有次,她趁着我和我媽去醫院,死活攔着我們要道歉。
她哭得梨花帶雨,就差跪下了。
見周圍已經有人舉手機拍照,我媽怕鬧起來給醫院添麻煩,勉強答應她去一樓咖啡廳坐坐。
我一言不發,也想聽聽林依是怎麼懺悔的。
如若對面是個陌生女人,也許我更能無動於衷,但對於林依,我做不到。
我對她的感情甚至比周思哲要深。
她再也冷不起臉,說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千錯萬錯不該鬼迷心竅,不該讓我傷心。
「如果你非要讓我們來,就是爲了聽你這些廢話,那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吧?」
傷害已然造成,說這些毫無意義,我不想情緒波動太厲害,誤傷肚子裏的崽子,拽着我媽起身離開。
林依慌了,馬上來抓我的手,怕誤傷我又迅速鬆開。
她抬起頭,紅着眼看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當即揚手給了自己一耳光。
她怕我就這麼走了,滿臉帶着乞求。
「陳言,你難道不想聽聽,我是怎麼栽在周思哲身上的嗎?」

-12-
「說實話我不想知道,我覺得很噁心。可是我不明白,以前你們明明那麼不和,怎麼就能揹着我廝混到一起?不要告訴我是因爲沒能滿足周思哲這種爛理由。」
我一口氣說完,捏緊我媽手,她也回握我,讓我不必動氣。
林依掉着眼淚,看起來很痛苦。
「言言,說了你可能不信,我一直有重度抑鬱症,已經好幾年了,從我爸媽鬧離婚開始,出國後漸漸加重了。
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但你那幾年和周思哲戀愛打得火熱,我不忍心破壞你的好心情,所以一直自己默默看病喫藥,瞞着你,以爲慢慢就會好。
說實話,我一開始就不喜歡周思哲,我討厭他身上那股較真勁兒,更覺得是他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了。
你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好朋友了,我沒辦法獨佔你的時間,也不願說那些負能量煩你。我自己消化不了,結果症狀就越來越嚴重。
後來我跳槽到他們公司項目部,跟周思哲一起共事,才發現是我敵意太重了。他聽你的話,對我挺照顧的。
有次出差跟客戶喫飯,客戶佔我便宜,故意把酒潑在我大腿上,然後不停地摸我。
我被灌酒反抗不了,周思哲衝出來揍了那個人,場面鬧得有些大。
那一晚,我們都醉了。我可能是孤單太久了,苦悶太久了,一時被酒精衝昏頭,不管不顧地就和他發生了關係。
一開始我們都很後悔,我想過向你承認錯誤,跪下來求你原諒,但我太差勁了,我開始貪戀他能給你的那份照顧、體貼。
周思哲說怕你知道了傷身體,所以我們說好,等孩子一出生就向你坦白,無論如何求得你原諒,結果沒能及時止損,就一錯再錯,往深淵裏越陷越深。
對不起言言,我真的真的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是不要不理我行嗎?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我真的比周思哲更害怕失去你!」
我媽沉着一股氣聽完,終於憋不住,抄起桌上的杯子,一杯水潑了林依滿臉,卻是連一句話都懶得和她說。
而我沒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我心疼她得了抑鬱症,心疼她在國外孤單寂寞的日子,心疼她被客戶騷擾。
她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最最要好的閨蜜,我怎麼會不心疼。
可這些,難道就該成爲他們背叛我的理由嗎?
我有些累了,示意我媽可以回家了。
林依終於崩潰大哭,想拉住我卻被我媽一手揮開。
她仰頭看我,眼淚模糊了她那雙會說話的水靈大眼,這個人、這張臉都讓我無比陌生。
一巴掌扇上去,我沒有猶豫,這是她欠我的。
可是她欠得太多了,我已經不想給她機會還了。

-13-
眼看肚子快足月了,我和我媽好不容易過了幾天消停日子,周思哲媽媽又找上了門。
她聽說了我和周思哲鬧掰的事,特地從老家趕來,想上門替她兒子求情。
我媽念在她也不容易,沒直接把人趕走,讓我進臥室不用出來,給了她一杯茶,但沒給什麼好臉色。
我聽見她們在客廳說話,越說越大聲,後來我婆婆好像哭了,聲音帶着哽咽。
我聽到她說周思哲在單位賺錢也不容易,爲了這個家付出這麼多,現在真的知道錯了,能不能就原諒他吧。
還說哪個男人沒犯過錯,好賴一輩子都這麼過,夫妻之間不都是牀頭吵架牀尾和。
我越聽越氣,忍不住從臥室出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聽到了什麼離譜的話。
「我可真沒有您大度,原諒不了您兒子犯的這種錯!一輩子不可能原諒!」
婆婆看到我挺着大肚子,臉上表情複雜,又喜又悲,趕緊把門口那兩箱特產往屋裏帶,卑微中透着一絲強迫。
「言言,媽回頭一定好好教訓思哲,但你看你這麼大肚子,回頭生了孩子沒有爸爸怎麼行,你媽以前一個人帶你就不容易,你可不能再……」
這話說得,讓我媽聽了更來氣:
「我女兒離了你兒子一樣過得好,用不着你在這兒指手畫腳的,說完了就拿上你的東西趕緊走吧!我們不稀罕!」
兩人推推搡搡,看得我鬧心,我想讓她們別再吵了讓我靜一靜,肚子卻突然疼了起來。
我哎了一聲,疼得冷汗都冒出來了,我媽終於不再和婆婆爭執,趕緊跑來看我。
「親家,看樣子這是要生了,咱趕緊送孩子去醫院吧!」
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我的肚子,誰也顧不上誰那麼多,我媽開車,三個人一起去了醫院。
要在這種情況下生孩子,實在狼狽。
路上婆婆還要給周思哲打電話,可我疼得已經不能思考,管不了那麼許多了。
被推進產房的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周思哲的身影。
如果是從前,我多希望他能陪在我身邊,哪怕無法分擔痛苦,但至少心裏不像現在這般空洞折磨。
我祈願孩子平安降生,可沒有爸爸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活得幸福,我大腦一片混亂,疼痛逼得我開始胡思亂想。
分娩時的劇痛更讓我徹骨難忘,好幾次我都疼得受不了,甚至疼得想死。
可是爲了我的孩子,我又不得不遭此一劫。
不知過了多久,我累得快要虛脫,直到聽見那聲稚嫩的哭泣,護士抱着走到我身邊,說着恭喜。
「六斤六兩,是個男寶寶。」
疼痛過後,我累極了,張不開嘴說話。
閉眼之前,恍惚間看到周思哲向我奔來,滿臉焦急,一如當初向我求婚時那樣,又慌又喜。

-14-
等我醒來,病房裏只剩下我媽,她說護士給我兒子去做清洗了,讓周思哲去接,婆婆也跟着去了。
我媽心疼我,留下照顧,我剛一睜眼,她就哭了。
她說女人生孩子就像走了一遭鬼門關,她問我還疼嗎,累不累。
我也哭了,眼淚順着眼角往下淌,沾溼了枕頭。
我媽抹了一把眼淚,故作輕鬆:「以後就是咱們孃兒仨相依爲命了,閨女怕不怕?」
我哭出聲,虛弱卻又堅強,回答她:「有媽在,我不怕。」
周思哲帶着兒子回來,推門進來時眼裏還含笑,看到我的哭相馬上收斂,討好般把兒子抱到我跟前。
「言言,快看看咱們兒子,眼睛多好看,多像你?」
周思哲媽媽也湊過來,滿臉歡喜:「就是,長得這麼水靈,可不就是集中了爸爸媽媽的優點嘛,看我大孫子多乖多好!」
這些話聽起來很刺耳,我媽嗤了一聲,從周思哲手裏接過兒子,用身體把他們母子二人阻擋住。
我沒力氣理會他們,就着我媽懷抱的姿勢,深深看了一眼我兒子。
小小人兒一枚,哪能看清楚長得像誰,但那種「他是我兒子」的神奇認知,終究還是讓我眼眶一瞬間溼了。
爲了他的降生,剛剛我受盡折磨,卻也滿心歡喜。
十月懷胎,他曾是長在我身上的一塊肉,如今從我肚子裏分離,變成了眼前的小小人兒,彷彿像一場夢。
而方纔把他抱進來的人,是將這個美夢徹底打碎的元兇。
我看向周思哲,他立馬會意似的,到我身前來,小心翼翼地叫着「老婆」,對我說「辛苦你了」。
「老婆,我接你回家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們一家三口以後好好的,行嗎?」
雖然這麼說有些晚了,但我好像突然理解林依當初看不上週思哲的那一點——裝模作樣,虛僞。
只可惜,我竟然還要通過她才能真正看清這個人。
真諷刺啊。
嘴脣乾得很,嗓子也發澀,我沉下一顆心。
「我不是你老婆了,我兒子從今往後也和你沒關係。」

-15-
周思哲媽媽想拿孩子說事,周思哲也哭着求情,可我媽鐵了心要和他們一家斷絕關係。
她第一次發起狠來,連我都害怕。
孩子嚇得哭出聲,病房裏吵吵嚷嚷,連護士都跑進來警告。
兩人終是拗不過我媽,被轟走了。
離婚之路漫漫,但身體要先養好,恢復一些後,我媽把我從醫院接回家坐月子,還請了保姆來照顧。
周思哲仍然不死心,天天到點兒來送營養湯,統統被我媽拿去樓下餵了狗。
到了晚上,他就捧着一束花過來,給孩子買了一堆又一堆嬰兒用品,不敢進來,就都放在門外。
可我媽不稀罕,都捐給了社區。
保姆看明白我們家的事,連連嘆氣,卻又不敢多說什麼。
這幾天我睡眠很差,幾次起夜餵奶,睡着了又做噩夢。
孩子滿月前幾天,有次我睡午覺被嚇醒。
夢裏一片血紅,而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突然我被推了一把,嚇得摔倒在地,猛地就醒了。
一睜眼,天已經漸黑,我媽剛進家門,我眼皮跳得厲害。
她說在樓下跟周思哲碰上面了,多數落了他幾句,還把怨氣帶回了家。
本來,因爲產後激素紊亂,月子期間我就變得情緒化、易怒,看什麼都不順眼,又因爲噩夢恍惚,於是沒和她說兩句就吵嚷起來。
「那你以後別管我行了吧!」
孩子被我嚇到,在臥室嗚嗚哭起來,吵得我們心煩意亂。
保姆哄半天也沒用,我奔進去看他,聽見我媽摔門而去。
稍微冷靜下來,我給她打電話,聽她說是要去美容院看一眼,剛剛店員說有人鬧事。
說着說着,電話那端吵鬧聲驟然變大,有男有女,摻雜着叫罵,似乎還有東西碰倒的噼啪聲響。
突然,我媽喊了一聲,電話被掐斷了。
我直覺不妙,眼皮跳得更厲害,心跳砰砰變快,總覺得不吉利,心裏忽然特別難受。
我趕緊給店裏打電話,可我打了好幾通都沒人接,我又打給關係比較好的一個小妹張麗,幾次過後終於通了。
我張口就問我媽怎麼樣,卻聽見電話那頭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張麗說話也哆哆嗦嗦,含了哭腔。
「老闆她、她被捅了好幾刀,流了流了好多好多……血,救護車還沒來,姐你快來……」
我腿軟得差點兒坐地上,耳邊嗡嗡響,大腦一片空白。
霎時間,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停止了運轉。

-16-
我不管不顧地衝下樓,外套也沒顧上穿,慌得連拖鞋都跑掉一隻,身後傳來保姆的呼喊,我也彷彿聽不見一般。
周思哲竟然還沒走,他的車就停在樓門口,看到我狼狽跑出來立刻迎上。
寒風凜冽,打在我臉上像刀割般地疼,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話都說不連貫。
剛剛我等不到電梯,是一路樓梯奔下來的,跑得太快,胃裏反酸,腳下發軟,他一接住我,我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往地上栽。
他問我怎麼了,我的聲音卻像哽住了般艱澀。
「我媽、我媽……快帶我去美容院!」
美容院離小區不遠,車子疾馳而至,還沒下車,我就被門口的一幕嚇到了。
救護車、警車都到了,警戒線外圍了一圈的人。
我跌跌撞撞下了車,看到地上一灘一灘的血,發瘋了似的撥開人羣。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我媽就那麼躺在門口,衣着單薄,一動不動。
我心痛得不能呼吸,衝着一圈人大聲疾呼:「救護車呢?醫生呢?你們怎麼不來救她!」
有警察過來拉我,讓我冷靜。
他張着嘴,對我說人已經沒了呼吸。
我又耳鳴了,恍惚聽到他的話,嗓音卻是比臘月裏的風還冰冷,宣判着我死也不願相信的事實。
我猛搖頭,還在呼喊:「怎麼不來啊?怎麼不來啊你們……」
聲音卻越來越沒了底氣。
我的理智終於在身體裏斷了弦,漸漸從質問變成了乞求,直到最後,看着他們要把白布蒙到我媽身上。
我用身體攔着,卑微地跪在地上,向其他人求救:「求求你們快來救救她吧,求你們了……」
周思哲將外套披在我身上,想扶我起身,卻怎麼也拽不動我,警察也拉不走我。
我就這麼趴在我媽身上,緊緊抱着她,貼上她已經停止的心跳,哭得撕心裂肺。
周圍有人在討論兇手,有用手機拍照的聲音,張麗和其他店員在我身後說着什麼,還有周思哲的聲音,我卻好像都聽不見了。
冬天那麼冷,我媽怎麼穿得這樣少,我想用體溫給我媽取取暖,讓她快點醒過來。
都怪她跑得太急,摔倒了吧。
都怪我對她說狠話,把她氣暈過去了吧。
「那你以後別管我行了吧!」
這話竟一語成讖,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17-
接受現實太艱難,看着停屍房裏蒼白冰冷的她,我終於意識到我媽已經離去的事實。
任憑周思哲如何繞在我身旁獻殷勤,我也無心理會。
他幾次想來見兒子,都被我無情趕走。
林依換着號碼打電話找我,也被我一次次拉黑。
比起我媽這件人命關天的大事,他們倆的勾當仿若已不值一提。
對於案件的調查配合,我更是冷酷面對,絕不心軟。
在我媽走了之後,我終於活成了她的樣子。
我繃着一口氣,學着像她一樣狠下心,很多事的解決竟變得輕鬆許多。
但大多數時候,我好像失去了活着的力氣。
行屍走肉,幾乎成了我每天的狀態。
周圍人都怕我想不開,我又何嘗不想一去了之,可我如今有兒子了,他是我身邊唯一的親人。
爲了他,我得撐下去。
終於,我等到了兇手伏法,他承認了全部的犯罪事實。
調查結果說,他因爲追求女生不成功,決定報復社會,跑來女生做美容的地方鬧事。
我媽爲了保護客戶和他起了衝突,他一氣之下大開殺戒,將我媽活活砍死了。
據說兇手父母也都是體面人,兒子犯了罪,他們痛心疾首,但也甘願認罰。
這些話聽上去輕飄飄的,落在我心裏卻沉重如山。
我恨不得讓兇手立刻償命,下地獄。
這段時間我過得渾渾噩噩,除了去警隊配合工作、和律師交涉,還要想辦法處理我媽留下的美容院。
出了這麼大的事,美容院生意一落千丈,我還要操心員工遣散、客戶安置等事宜。
我也不能把照顧兒子的重擔全壓在保姆身上,如今他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了,他的安寧是我最大所求。
除此之外,我還要分心安排好復工的事。
糟心的日子裏,能讓我短暫喘息的居然是工作,我很幸運能得到公司領導的信任,劉總和團隊一直在等我回歸。
而和周思哲的離婚,竟已成了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想當初知曉真相時像天塌了似的,現在看卻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我活得風風火火,狀態好似無異常,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夜深人靜時分,我還是會躲在陽臺憋着聲音哭。
眼淚沾溼衣裳,悲傷悶在心裏。
有時我抱着兒子也會突然哭起來,但看到他的笑臉又捨不得掉眼淚。
兒子一天天長大,我給他上了戶口。
我爲他取名陳安寧,希望他的未來順遂,一生安寧。
我給他拍了大頭照,還有一張我拉着他小手的照片,就擺放在我和媽媽合影的旁邊。
如此,我們一家三代,好像終於聚齊了。
我白日奔波、夜晚照顧,一點點有了當媽媽的實感。
只可惜我的媽媽去世了。
我媽要強了一輩子,活得獨立,強大,遇事果敢,從不服輸。
雖然脾氣差,又愛嘮叨,但她永遠是我的英雄。
可我多想,她能再陪陪我。
說好的孃兒仨相依爲命,她怎麼能拋下我,就這樣撒手去了。

-18-
案件調查落下帷幕,兇手從重處罰,獲死刑。
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等一切賠償款也即將下來。
我頂着紅腫的雙眼料理我媽後事,絕望已成爲昨天,我強打起精神想好好送走她。
殯儀館裏來了許多她曾經的客戶和老姐妹們,她們抱着我哭,鮮花和弔唁給了我太多安慰。
周思哲非要陪我守靈,熬得眼睛比我還紅,我第一次沒趕他走。
靈堂開了暖氣,我卻還是覺得冷,寒意陣陣襲來。
我好想叫醒我媽,聽她再囉嗦幾句,問問她衣服夠不夠厚。
周思哲勸我睡一會兒,我沒理他,熬着不肯睡,想找保姆問問兒子的情況,卻在手機郵箱裏收到林依的郵件。
「陳言言,這可能是一封絕筆懺悔信,能不能求你看完。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陪着你了,但當我知道阿姨的事後,我還是最擔心你。
你不知道吧,其實你是個愛哭鬼,小時候受了委屈不願意說,憋到最後就自己偷偷哭,我都知道的。
還有啊,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螺螄粉和肥腸,但我不想失去你這個唯一的朋友,只可惜現在真的失去了。
這次你肯定也哭了吧,我恨自己不能安慰你,沒辦法陪你一起面對,我覺得自己纔是那個最大的罪人。
如果沒有我,你不需要離開你們的家,也不用自己承受生育的痛苦,更不用把照顧孩子的壓力全攬在自己身上。
也許阿姨也不會這樣突然離去。
不知道這樣說,能不能讓你心裏好過一點?和你坦白後,我和周思哲就徹底掰了,也都遭了報應。
他因爲得罪客戶,被投訴多次,已經讓公司踢出項目組了,據說即將被裁員,但那已經是我辭職後的事了。
我辭職前,隨項目組又去宴請客戶,卻遇到了比上次更過分的人渣,他們把我同事灌醉,給我下藥,帶我去了酒店。
我躺在那張牀上的時候,終於知道沒人會來救我了。
我徹底髒了,我想這是老天對我的報復。
家裏人幫我報警、打官司,我卻只能每天對着他們發瘋。
我打不通你的電話,我沒有朋友了。
抑鬱症更重,快要壓垮我,我嘗試過割腕,他們就把所有尖銳的東西都扔出去,我喝了大量安眠藥,又被他們送去醫院洗胃。
不用替我難過,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對你和阿姨造成傷害那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會有好下場的。
等你看到這封郵件時,我應該已經在去往 M 國的飛機上了。
幾次自盡沒成功,我要被爸媽送去那邊的療養院了。
其實周思哲從始至終都是你一個人的奧特曼,我纔是破壞你們的怪獸,活該被打跑,我會自己消失,再也不來煩你。
只是好可惜,我還沒見過我乾兒子長什麼樣子,但他肯定很漂亮,我猜眉眼長得像你。
阿姨從小看着我和你一起長大,就像我的另一個媽媽,我太對不起她,我會下地獄,希望阿姨能好好上天堂。
最後,陳言言,少哭一點好不好?以後沒有我這個爛朋友,你的人生會光明燦爛的。」

-19-
我是恨林依的,也怨過她,但她不該遭遇如此慘烈,那些人渣纔是要下地獄的。
我不知道身邊的周思哲知道這些會作何感想。
悲傷隱隱作痛,像暗夜籠罩着我。
一夜無眠,坐到天明。
我抹了一把臉,該送我媽去火化了。
看着她的遺體被推進去,我已經心痛得哭不出聲音。
記得小時候來到 B 市沒多久,爸爸就去世了,但他的離去已經太久遠,久到我已經想不起那時候的憂傷了。
小小年紀時,傷心好像沒那麼多,只要每天能和林依打打鬧鬧一起玩,日子就沒那麼難過。
可現在,當我媽也撒手而去的時候,我卻覺得像天塌了一樣。
我的世界全崩裂了,我的家徹底沒了。
小時候的快樂和輕鬆,更是一去不復返了。
我倚在周思哲的肩上崩潰大哭,我發誓,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依賴他。
因爲撕心裂肺太痛苦,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直到拿到那枚小小的骨灰盒,我終於可以騙自己。
看,媽媽還會回到我身邊的。
親眼目睹媽媽火化全程,我連身上最後一絲力氣也耗盡了。
但我知道,我必須重整旗鼓,整理完一切,現在該回到我兒子身邊了。
周思哲還想跟着,被我拒絕。
我媽離去,林依也差點沒了,世事無常,我和周思哲該到此結束了。
「謝謝你陪我送她一程,但是就到這兒吧。」
「我沒力氣和你多說什麼了,從今往後也不要再來找我,我們離婚吧。」
周思哲抬眼,深深地看着我。
我能感覺到他眸中光亮全部熄滅,黯淡失色,也能看出他眼裏的血絲不是假的。
他頓了幾秒,眼淚無聲淌下來,歷經幾個月的滄桑,在他臉上早已尋不到我曾經深愛的模樣。
他終於任命般地接受了現實,聲音輕又艱澀,對我說「好的」。
「保重,陳言,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

-20-
我和周思哲的事情終於告一段落,他淨身出戶。
孩子跟着我,房子也歸了我,他的存款我沒要。
大形勢不好,據說他原先的項目組整個解散,他也被裁員了。
但這些,已經和我沒關係了。
陳安寧半歲的時候,我領導劉總找我談過一次話,說公司在 C 市開了分部,問我願不願意帶團隊過去。
當初我媽遺體告別的時候,她也來了現場看我,知曉了我家的全部情況,但沒說太多安撫的話。
她只希望我處理完家事儘快收心回來上班,還有好多活兒等着我幹。
我記得她那時留給我一句話: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生就是做一場又一場夢,好夢噩夢都會醒的。
如今,這場夢好像終於要醒來了,我決定帶着陳安寧去 C 市。
我媽賠償款全部下來後,我處理掉美容院和家裏的兩套房子,將周思哲那套房也賣掉了。
多餘的物品全部捐出去,我要和陳安寧一身輕地離開這裏。
我從小像個沒有根的孩子,在 B 市漂泊這麼多年,也回不去 D 市了。
當初沉甸甸地來,如今輕悠悠地走。
飛機起飛,三小時後落地 C 市,劉總聯繫了當地的合作方葉子姐來接機,我抱着娃和她打完電話。
取行李的時候,我哄着陳安寧看行李箱在大轉盤上繞圈,他笑得很開心,無憂無慮。
旁邊忽然聽到一陣手機鈴聲,竟然是那首久違的《奧特曼》。
「不想你拯救星球,
我知道你也會偶爾難受。
只是他們聽不懂。
也許不能夠廝守到老。
但我會飛向你的星雲,
然後帶上我的問候。」
恍如隔世。
思緒好像一下子飄飛回十八九歲的時候,爲了一個方案的細節修改爭得面紅耳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們和學校硬碰硬。
爲了活動,我們一起坐飛機到贊助商的城市去競談,頒獎典禮上的發言,ktv 裏的喧鬧,好像都還在昨天。
可那種肆意張揚的、充滿希望的青春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我沒意識到自己哭了,陳安寧的小手摸上我的臉,無意識蹭掉了我的眼淚,我瞧着他的笑容,收起了胡思亂想。
取了行李,我抱着小安寧過安全出口,機場廣播裏的聲音響起。
「請往前走,不要在此停留。」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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