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治病,我答應了系統的條件,攻略反派,然後,在新婚之夜殺了他。
動手那晚,我做得很穩,一劍穿心。
旁人眼中冷漠陰鷙的貴公子,倒在我劍下,慘笑,「謝慈,你沒有心的,是不是?」
我沒有回答。
許多年後,我遇見了一個像極了他的人。
我拉住他,有些恍惚,「溫時宴,是你嗎?」
他語調冷淡,「世人皆知,佞臣溫時宴早已伏誅,連屍骨都餵了野狗,我怎會是他?」
可後來,聽說我遇害,他卻匆忙趕來,慌得不成樣子。
-1-
溫時宴死後,我開始有些想他了。
那個旁人避之不及的瘋子,卻曾小心翼翼地,將我捧在手心裏護着。
而我親手殺了他,用他贈我的青玉劍。
那天晚上,我手很穩,一劍穿心。
溫時宴一生從未流過淚,卻在被我刺穿時,淚落如珠。
他問我:「謝慈,你沒有心的,是不是?」
我沒有回答。
我無父無母,自幼居無定所,從未得到一絲溫暖,不知情爲何物。
接近他,只是爲了完成攻略任務,拿到治病的獎金。
他說的心,是什麼意思?
我漠然拔劍,拿着獎金離開,一次也沒有回頭。
後來,我回到了原世界,做了手術,找了工作,像普通人一樣,爲溫飽而忙碌。
我以爲我會忘掉溫時宴。
就像忘掉生命中的無數過客那樣。
可不知爲何,在許多孤獨的時刻,我總是想起他。
想起我被羞辱時,他發瘋殺掉了一船人。
想起我中毒時,他冒雨抱着我四處求醫。
也想起他倒在我劍下時,流淚的眼睛。
不知道爲什麼,想到這些,心臟就突突地疼。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我只是覺得,心臟的位置,很不舒服。
於是,我不再去想他,不想他,就會好一些。
時間流轉,一年過去了。
我原以爲,我會平安孤寂地過完一生。
沒想到,舊病復發了,這一次,是真的藥石無醫。
生命的最後一個月,是在病牀上度過的。
我死的那天,疼痛到達了頂峯。
照顧我的實習護士爲我輸止痛藥,牽着我的手流淚。
「小慈,以後不會再有痛苦了。」
有什麼好哭的呢?
我轉眼,望着天花板,無端想起了溫時宴。
他死的時候,在想什麼?
不知爲何,我忽然有點後悔。
不該用那把青玉劍殺他的,那是他贈我的定情信物。
他看着那把劍刺進身體,一定,很疼吧。
-2-
我沒想到,我還能醒過來。
頭頂上,是一頂古色古香的月白紗帳。
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
但,故事已經結束,這是溫時宴死後第三年。
反派伏誅,河清海晏。
長久的耳鳴之後,我聽到了系統熟悉的聲音。
「沒想到你這麼倒黴,一年就死了,幸好,我給你申請了一個福利,讓你能在這個世界終老。」
「以後,我就不再是你的系統了,再見啦,小慈,要長命百歲啊!」
我沒有和系統說再見。
我斷氣太久,重新找回知覺,費了不少力氣。
過了許久,房門打開,一個女人推門進來,看了我一眼,面露鄙夷。
「宋青荷,你還沒起呢?」
陌生的記憶洶湧而來。
適應良久,我才弄明白自己的身份,如今,我是姑蘇宋氏不受寵的大小姐,宋青荷。
因曾被山賊擄去,家人疑我失貞,壞了宋家名聲,很不待見我。
面前這位,是我的妹妹,宋青芷。
見我不語,她冷笑一聲,像是替誰不值:「祖母一向最疼你,如今她死了,你半點不傷心,睡得倒香。」
剛醒就被人罵。
我有點煩,喫力地坐起來,攏了攏衣裳,「人死不能復生,有什麼好傷心的。」
說完,我有些失神,好像一下回到了與溫時宴的初見。
那時,我剛穿到那個與我同名的謝慈身上。
溫時宴站在我身前,遮住了大半的陽光,眼眸沉沉,「謝家十七口人都被殺光了,你難道不傷心?」
我望着他,漠然道:「人死不能復生,有什麼好傷心的?」
系統聽見這話,急得直叫:「小慈!你在幹什麼!你得哭唧唧,你得往他懷裏暈倒呀!媽呀,溫時宴肯定起疑心了,這次又要失敗了!」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溫時宴已經殺掉了三個攻略者,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系統也沒想到,我那副冷冰冰的死樣子,竟然攻略成功了。
如今想想,依然覺得奇怪。
溫時宴,他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宋青芷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宋青荷,你真是狼心狗肺!當初要不是祖母就攔着,爹爹早就勒死你了!
「像你這種失了清白的,若還要臉,早該自盡了!你卻貪生怕死,毀了我們一家人的名聲,害我也沒臉見人,當真可恨!」
她發泄了一通,便摔門走了。
我不由失笑。可恨?
原主被山賊擄去,拼死逃出來,宋家人卻不肯相信她的清白,怨她壞了宋家名聲,逼她自盡。
就竟是誰更可恨?
我擦了擦脣邊的血跡,一時黯然。
我似乎總是拿到這樣的劇本,沒有親人,無人在意。
這一次重生,親人倒是有了,卻個個涼薄。以至於原主在祖母死後,毫不猶豫地服毒自盡。
大概,我命中註定沒有那些東西。
-3-
老夫人的喪事持續了七日。
剛結束,府上就來了位貴客。
宋老爺忙不迭把人請進門,笑嘻嘻地招待,沒說幾句話,就黑着臉,把我叫去了。
我到了正堂,才知這位貴客,原來是臨安賀氏子,賀昭,來宋家,是爲了找我退婚。
他身着大理寺官袍,腰配長劍,待衆人退下之後,才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淡淡開口:
「退婚一事,令尊應當已經與你講清楚了,我不想再說一遍。不過,此事算賀家毀約在先,理應有所補償,你有何條件,我會盡力滿足。」
此人言辭恭謹,看我的眼神,卻是極輕蔑的,他心裏,大約很瞧不上我。
可巧,我也瞧不上他這樣的僞君子。
所以我直視他,似笑非笑,「退婚?可以啊,只要,你從我胯下鑽過去。」
他一怔,眼眸淬了冰一般,猝然伸手,捏住我的臉,似乎要把我捏碎。
「找死?你失了清白,如何配做我的夫人?」
「清白?」
我挑眉道:「我一不偷奸耍滑,二不欺女霸男,是再清白沒有了,你們大理寺,難道查案時也這麼糊塗,憑空給人定罪?」
他頓了頓,眉頭壓得更低,「你伺候那些山賊的時候,也這麼牙尖嘴利?」
「我沒伺候過山賊,不過,山賊一定會很喜歡你,年輕公子,玩起來最有意思。」
「你……蕩婦!」
他怒極,用力扔開了我。
從沒有人敢對他說這種葷話,他怒不可遏,卻找不到話來應對。
平復了片刻,只咬牙道:「我沒功夫同你饒舌,話已說盡,我與你再無干系,你好自爲之吧。」
說完,便踹開門出去了。
宋老爺見他出去,忙往上迎,卻被他撞開,差點摔一屁股。
看見他出去了,宋老爺急忙衝進內廳,對我一頓怒罵:「孽障!你怎麼敢羞辱賀昭?」
我淡淡道:「他大張旗鼓地上門退婚,羞辱我在先,我不過說他兩句,算什麼羞辱?」
「你,你真是冥頑不靈!賀昭如今在大理寺身居要職,他若存心報復,宋家全無抵擋之力!你真是害慘了全家人!」
他罵得口水亂飛,抖着手,讓下人把我關進祠堂,讓我反思一個月。
反思?不可能的。
全家人逼我去死的時候,也不見誰反思。
半夜,無人時,我一把火燒掉祠堂,逃了出去。
我對宋家本就沒感情,呆了這幾日,越發覺得這裏不是個好地方。
不如死遁,天大地大,另尋一個去處。
原主祖母在世時,曾教過她幾年醫術,我繼承了她的記憶,將來給人治病,也餓不死。
只是,我沒想到,夜半三更,竟會遇見熟人。
「喲,這不大侄女麼,你家着火了你不去滅火,要上哪兒去?」
我回頭,牆邊倚着一個白衣男子,二十八九的光景,手裏提着一隻燒雞,正好奇地瞧着我。
我認出了他,原主的二叔,有一手妙手回春的醫術,被世人稱爲藥聖,就是生性散漫,名聲不太好,祖母出殯時,他來奔喪,被宋老爺攆出去了。
我盯着他,眨了眨眼。
「帶我走,不然我到處說宋家是你燒的。」
他一愣,哽住了,「不是,大侄女你……?」
-4-
宋二叔終究還是帶着我走了。
天色漸明時,我們登上了一條船,他湊過來,咬牙切齒地交代我:「說好了,帶你去了金陵,就不許再賴着我了!」
我也沒打算跟着他,便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那就好。」他鬆了口氣,往船艙裏去了。
我則是轉身,去了船尾坐着。
這是一條專運人的大船,船上除了我和二叔這樣的人,還有許多小商販,因捨不得客艙的錢,全在船舷邊擠着。
江上煙波浩渺,我坐在船尾,看着泛青的天空發呆。
對面,一艘掛着黑色旗幟的大船緩緩而來。
這船似乎來歷不小,看清的人,紛紛站了起來。
「快看!是白鹿臺的船!」
「真是白鹿臺啊?聽說白鹿臺主人富可敵國,我還以爲他們的船,是黃金做的呢!」
「黃金做的,那不沉水了麼?你傻啊!」
兩個商販趴在船邊,看着船緩緩接近,嘖嘖嘆道:
「你聽說了麼?那白鹿臺主人,原是個浪蕩子,三年前一場大火後,卻突然轉性,換了個人一般!」
「還有這樣的奇事?」
「千真萬確!原本白鹿臺大勢已去,多虧了他,才日益龐大起來。
「不過,聽說他在火中毀了容貌,因此每日戴着黃金面具,從不取下,身子也不大好,還有心痛之疾,發病時暴躁易怒,無人敢近,也不知還能活多久。」
「嘖,這樣的人物,真是可惜了。」
「是啊。」
……
兩人的閒談,我只聽見了一部分,我對什麼白鹿臺不感興趣,因此,並沒有太關注。
那艘大船接近後,我才因閒得無聊,投去一撇。
雖說接近,卻也隔着幾十丈遠。
我扭過頭,隔着雲霧,隱約瞧見船頭有一個人影,一身寒露,寂然而立。
兩船很快錯過。
我回過頭,躺在甲板上,閉目休憩,忘掉了這件事。
-5-
船走了數日纔到金陵,下船時,二叔跑得很快。
「不許跟着我,不許啊!」
他指了指我,抱着包袱,躲鬼一樣地跑。
跑了兩步,卻停下來,回頭問我:「對了,有沒有人來接你?」
我搖了搖頭。
「你有沒有錢?」
我又搖頭。
二叔震驚,「那你怎麼活?」
我想了想,道:「先要幾天飯,再做打算。」
「啊?!」二叔哽住了。
半晌,他長嘆一聲,道:「算了,你跟我來。」
我猶豫了一下,目前沒有更好的打算,他讓我跟着,那先就跟着看看。
到了他家,才知道他的住處原來這樣小。
大門口,出來個拿着農具,高高瘦瘦的女子。
她看了看我,憤怒地瞪着二叔,「你怎麼又撿人回來!巴掌大的藥鋪,已住了七人,你沒完了!」
二叔湊過去,搓了搓手,窩囊至極,「好徒兒,這是我本家的侄女,實在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人人都無處可去,人人都要你來接濟,你能管得了幾個?」
二叔被她罵得唯唯諾諾的,不敢說話。
我站了站,覺得二叔這兒也不是什麼好地方,轉身就要走。
那女子卻大聲道:「你站住!誰叫你走了?」
我頓住,回過頭,警惕地看着她。
卻見她扔掉手中農具,一把拉過我的手,聲音軟下來。
「誰罵你了?你就要走?跟我來。」
我愣了愣,才明白,她原來是要收留我。
我一生遇到的,多是壞人,我知道怎麼對付壞人,卻沒有學過,怎麼對付好人。
她拉着我,我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5-
二叔的藥鋪裏,除了我,一共有七人,都是來自天涯各處的苦命人,因緣巧合之下,被二叔撿回來,做了學徒。
先前那女子,便是大師姐,叫作秦穗,我來了,也跟着叫她一聲師姐。
師姐瞧着瘦,卻武藝非凡,一家子全靠她護着,壞人怕她,二叔也怕她。
帶我進屋時,師姐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想了想,既然死遁了,就不能用宋青荷的名字了。於是告訴她:「我叫謝慈。」
師姐卻訝異片刻,「謝慈?」
「怎麼了?」
師姐搖頭,笑了笑,「沒事,只是想起,我從前也見過一個謝慈。」
這下換我驚訝了,「是嗎?」
她點點頭,「好幾年前了,那時候我和我從前的師姐去刺殺溫時宴,你知道溫時宴嗎?罷了,普天之下,誰不認識他。
「總之,我和師姐混到了溫時宴府上,看見了那個女人。溫時宴爲人暴戾,唯獨對她不一樣。那時候,我還以爲她和溫時宴是一丘之貉呢,誰知道,後來竟是她殺了溫時宴,真是意外。」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過溫時宴這個名字了。
聽師姐說起,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師姐似乎有所察覺,「你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沒事,後來那個謝慈怎麼樣了?」
「不知道,她殺死溫時宴之後,就再沒了蹤跡,大概也死了吧。畢竟,誰能從溫時宴手裏活着離開呢?」
是啊,多少人想殺溫時宴,卻都反死於他手。
那天晚上,溫時宴本來可以還手的,可他沒有,他只是紅着眼,問我是不是沒有心。
他到死,也沒有想過要傷害我。
心臟某處,又鈍鈍地疼痛起來,我連忙低頭跟着師姐走。
卻失魂落魄的,差點摔一跤。
-6-
我平日裏,除了幫二叔抓藥,就是跟着他學醫術,四處替人看診。
這裏的人對我都很好。
衣裳破了,二叔給我補,被騷擾了,師姐給我出頭。
我得到了很多從前不曾感受過的溫情,也漸漸明白,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怎樣珍貴。
可,越是如此,心裏的破洞便越大。
三年前的回憶,頻繁倒灌,我控制不住地想念溫時宴。
我從前不懂他的心意,只覺得他是個瘋子。
如今終於懂了,卻太遲了,他已經不在了。
……
第二年末,京城突發時疫。
二叔說這是個發大財的好時機,於是帶着我們,舉家趕去京城。
其實我們都知道,他只是想去救人。
他就是這樣的人,路上遇見只瘸腿的螞蟻都恨不得救一救,天生操心的命。
到京城後,二叔治好了許多人,藥聖的名聲便越發響亮,不少達官貴人聞名前來求診,二叔忙Ṫůₔ不過來,便派我們這些徒弟去敷衍敷衍。
一個陰雨天,藥鋪裏來了個黑袍人,請二叔去看診,二叔使喚我去。
這黑袍人的主子叫寧無道,我沒聽說過,二叔說:「這你都不知道,白鹿臺主人,聽說過嗎?」
我頓了頓。
白鹿臺主人?這便有印象了,去年坐船去金陵時,曾遇見過他的船。
依稀記得別人說,他似乎有心疾。
我思索片刻,在藥箱里加上了些治心疾的藥,跟着黑袍人去了。
黑袍人啞巴一般,一路無話,入府後,便把我交給了一個婢女。
寧府很大,明明人也不少,卻安靜得像死了人,陰森森的。
婢女帶着我七拐八拐,不知道要去哪裏。
我沒忍住,問她:「你家主人住這裏面?」
婢女竟然抖了抖,低聲道:「不該打聽的事別打聽!」
可我也沒打聽什麼……
我覺得怪異,不再說話。
婢女引我進了一間小屋。
小屋裏站着幾個老頭,中央擺着一張牀,上面躺着個年輕人,臉色蒼白,似乎十分痛苦。
我沒見過寧無道,但我覺得,這應該不是他,不過看情形,大約也是個要緊的,不是心腹,就是人質。
我沒多問,坐在牀邊,摸起脈搏,又看了看眼珠子。
一個老頭沉不住氣,迫不及待地問我:「可有什麼法子?」
我丟手,沉吟片刻,從藥箱中拿出長針。
老頭眼眸一亮,「鍼灸?鍼灸能治好他?」
我搖頭,「不,我的意思是,他沒救了,但我可以用長針刺入他顱骨,給他個痛快。」
空氣靜默了一瞬。
老頭勃然大怒,破口大罵:「什麼庸醫!我要你治好他,不是要你弄死他!」
我平靜地收起針,「你不願意讓我刺,那就自己去買點砒霜,給他餵了吧。」
老頭氣得直髮抖,「都說醫者仁心,你,你怎麼能這麼冷血?」
說再多也沒用,絕症就是絕症,哪怕在醫療條件成熟的二十一世紀,該死的還是要死。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背起藥箱,淡淡道:「人皆有一死,想開點。」
我起身要走,並沒有發現,屏風後,有個人正沉默注視着一切。
在聽到我的聲音後,呼吸一滯,心跳亂得不成樣子。
-7-
我揹着藥箱,跟着婢女出門。
迴廊裏,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我扭Ṱù₅過頭,正要看,卻被婢女一把拽住,她似乎很畏懼那個人。
「低頭!別說話!」
婢女深低着頭,誠惶誠恐,喚道:「主子。」
主子?這人是寧無道?我沒有抬頭,安靜等他走過去。
來人身披大氅,平復了一下呼吸,緩緩走到我們面前,嗓音微顫:「你,叫什麼名字?」
問我?
婢女沒說話,於是我垂着眸子,淡淡道:「謝慈。」
他僵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我。
「謝慈?」
「是。」
我盯着地面,等他說話,卻半晌沒有迴音,心裏越來越奇怪,沒忍住,抬起了頭。
然後,愣住了。
是我眼花了嗎?
明明看不見臉,可眼前的人,竟與記憶中那個孤絕的身影,重疊了。
他見我抬頭,如夢初醒一般,慌亂地按着心口咳起來,片刻,氣息粗重地對婢女道:「沒事了,帶她出去。」
說完,便匆忙轉身。
我腦海一片空白,生怕再也見不到一般,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溫時宴!」
他脊背一僵,回頭,緩緩看着我。
黃金面具遮住了他的臉,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喑啞的嗓音。
「你叫我什麼?」
我望着他,「溫時宴,是你嗎?」
他失神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冷笑起來,彷彿這是一件多麼荒謬的事,「溫時宴?世人皆知,佞臣溫時宴早已伏誅,連屍骨都餵了野狗,我怎會是他?」
我說不上話。
是啊,許多人都說,親眼看見溫時宴被五馬分屍,餵了野狗,他怎麼可能還活着呢?
手中的衣袖被冷冷扯回。
寧無道掃了一眼被嚇呆的婢女,語調森冷,「送客。」
-8-
婢女將我從側門送出後,怕被連累似的,急忙關了門。
我背上藥箱,垂着眸子回到藥鋪,渾渾噩噩的。
二叔正在院裏搗藥,見我回來,有點訝異,「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那人快死了,治不了。」
「嘖,哪能這樣?好歹多開幾服藥,訛他幾百兩……對了,見到寧無道了嗎?」
「嗯。」
「他長什麼樣,真像外人說的那樣陰森?」
我沉默良久,搖了搖頭。
「沒看清。」
「行吧,你今日收了多少診費?」
「……忘了要。」
二叔猛地抬起頭,「這敗家孩子!這能忘?」
「……對不起,二叔。」
師姐這時候走了出來,「你別罵她了,還不都是跟你學的。師妹,東西放下,歇會兒去。」
我點點頭,進屋去了。
說歇,也並不累,於是給自己找事,往藥櫃裏添補藥材。
腦ẗų₄海里,又漸漸浮現寧無道的身影。
我怎麼會,把他認成溫時宴呢?不過是身形有些像罷了。
三年前,系統便已經確定了溫時宴的死亡,系統是不會出錯的。
可是……我抿了抿脣。
真的,就一次也不會錯嗎?
-9-
從寧府回來,過了兩日,東宮來了一輛馬車,請二叔前去。
原來是太子在東宮做賞菊宴,兩杯酒下去,一個寵妾頭疼欲裂,請了幾個郎中,都不中用,便來請二叔了。
二叔本不想去的,但考慮到如今藥鋪正入不敷出,於是應下來,打算狠狠訛一筆。
順便帶上我,讓我跟他好好學着。
我們是從側門進去的。
那會子,賓客們剛用過飯,三三兩兩地在園子裏看花。
我想着寧無道的事,神思遊離,所以也就沒發現,魚池邊,一個女眷看到了我。
她原本還笑盈盈的,挽着自己的夫君,卻在看清我的那一刻,臉色煞白,幾乎嚇個半死。
……
兩個太監引我們去見了那寵妾。
其實沒什麼大礙,不過是吹了風,幾服藥下去便好了。
但二叔說得很嚴重,給她插了一腦袋的針。
還使喚我,去花園挖淤泥。
我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埋頭挖了一罐,洗手時,忽然聽見一陣緩緩的腳步聲。
我頓了頓,抬頭望去,卻在小徑盡頭,看到了寧無道。他身着黑色錦衣,身披大氅,與太子並行而來。
看到我,腳步一頓。
太子注意到了這情形,看了看我,笑道:「哦,這是藥聖的徒弟,怎麼,先生您認識她?」
寧無道沉默片刻,淡聲道:「見過一面。」
我抱着瓷碗,默默看着寧無道,不語。
我最初聽說白鹿臺時,他們還只是鉅商,如今,手卻已經伸到朝廷中了。
控制太子,操縱朝政,多熟悉的劇本,這分明,是溫時宴的作風。
兩個不相干的人,當真會如此相像嗎?
氣氛凝滯,太子弄不清楚我們的關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尋個藉口走了,「哦,前面還有些急事,我險些忘了,先生請稍待片刻,我去去就來。」
太子頷首示意,轉過身匆匆去了。
溫時宴停頓片刻,收回目光,錯開我往前走去。
我連忙跟上去,「寧大人!」
他停了停,目光是拒人千里的涼,「有事?」
我躬了躬身,「那日的事,實在抱歉,我只是眼花了,並非有意冒犯,大人勿怪。」
「若是爲這事,那實在不必。」
他轉過臉,快步往前走。
我急忙跟上,他深居簡出,再見不知是何時,我不能什麼也不做。
「大人,我聽說,你一直爲心疾所擾,大人若不棄,可否讓我爲你診治,就當賠罪?」
「不必。」
「爲何?你難道不想試試嗎?我是藥聖的徒弟,治過的病症不計其數,一定能治好你的。」
「我說了不必。」他不想再搭理我,步履加快,我有些急。
「那大人能否告訴我,您的心疾是從何時開始的?有何症狀?可有傷口?還有……」
「夠了!」寧無道突然停下,我反應不及,差點撞在他身上。
他平復片刻,盯着我,語氣中帶着幾分警告:「你以爲你是誰,如此不知進退,找死麼?」
我被他嚇住,愣在原地。想從他眼睛裏看到一些破綻,卻怎麼也看不透。
小徑上跑過來一個小姑娘。
她哭着,捧來一隻小貓,「你就是那個醫女嗎?能不能救救我的小貓,它受傷了!」
我回過神,蹲下來,接過小貓。
「別哭,它只是腿受了點上,不會死的。」我說着,撕下一點裙邊,包住那流血不止的傷口。
寧無道沉默地看着這一切。
須臾,他扯脣笑了笑,「你還真是,慈悲心腸。」
這話裏,竟彷彿帶着幾分嘲諷。
我不解其意,抬頭望去。
他沒有再說話,咳了一聲,抬起手背遮擋,強忍下去,轉身走開了。
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滿地枯枝蕭索。
-10-
回藥鋪的馬車上,二叔念個不停。
「小慈,你也真是的,讓你挖點淤泥,老半天不回來,差點露餡!」
「幸而東宮酬謝頗豐,那寵妾也闊綽,這些錢,夠做很多事了……」
「嘖,你怎麼不說話?」
我搖搖頭,轉眸看着窗外,目光失焦。
回想今日寧無道的表現,便有種說不上來的的直覺。
怎麼會有兩個人,從身形,到做事風格,都如出一轍呢?
那一句慈悲心腸,細細想來,也似乎有深意。
我知道系統不會出錯,可萬一它是就錯了呢?
有沒有可能,溫時宴當年只是假死,然後瞞天過海,頂替了寧無道。
否則,那寧無道浪蕩半生,怎麼會因一場大火,就突然轉性?
他恰好有心疾,又一直戴着金面具,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皺了皺眉。
「停車!」
二叔一臉茫然,「你幹什麼去?」
「今日遇見了那寧無道,答應他再去他府上一趟的,我差點忘了。」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最多幾個時辰就回!」
我匆匆背上藥箱,跳下馬車,往寧府跑去。
我要,摘下他的面具。
-10-
天色昏昏,已近暮時。
我到寧府後,請門僕通傳,說我有一方良藥,可治寧無道的頑疾。
不出意外地被攔了下來。
寧無道已經回府,卻不想見我。
整個寧府氣氛都很壓抑,就連出來傳話的僕人,神色間似乎都帶着驚懼。
「謝姑娘,你快回去吧,我家主人不會見你的。」
我知道想見他沒那麼容易,可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走的。
「沒事,我在這裏等着。」
我坐了下來,像一滴水,等待穿石。
師姐總說我一根筋,一件事想定了,便一意孤行地去做,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一條路不抗着走下去,怎麼會知道盡頭是什麼呢?
寧府的僕人我勸不動我,只好搖搖頭,關了門。
四下寂靜下來,天色暗得出奇。
烏雲被壓了半日,總算扛不住,落下密集Ṱûₓ的雨點子。
初冬的雨又溼又冷,即便我躲在檐下,衣衫卻還是溼了一半。
細風夾着雨水,慢慢帶走身體的溫度,我抱着胳膊,在屋檐下發抖。
我不知道時辰,但天慢慢黑下去,遠處的也燈火一盞盞亮起,又熄滅。大約已經過了很久了。
我身體發僵,沉默地望着雨幕。
很久以前,也是這樣的天氣,我被溫時宴帶回了家。
系統讓我接近他,勾引他。我哪裏會?於是我直接進了他臥房,問他:「好冷,一起睡嗎?」
我就只說了這個。系統倒抽一口涼氣,說:「又要完了。」
我想那時候,溫時宴一定知道,我與那些要刺殺他的女子是一路人。
可他什麼也沒做,只是探究地看了我一會兒,直接將我拉入懷中,諷笑,「怎麼,等不及?」
「睡覺的時候不要說話。」
我給自己掖好被角,舒舒服服地睡了。
我最討厭室友說話,讀書時,我白天要做好幾份兼職,晚上休息不好,整天都沒有精神。
所以,誰和我睡一屋都不能說話,溫時宴也不行。
溫時宴頭一次被人教訓,弄不清我的套路,也並不生氣,反倒覺得我這個殺手,挺有意思。
後來的許多日子,我都是這樣對他的,用拙劣的演技,試圖騙取他的真心。
結果,還真讓我騙到了。
不知道他究竟喜歡我什麼,明知我目的不純,還次次配合我表演,越陷越深。
沒人教他怎樣去愛人,他只能用自己方式,護着,試圖把我的心捂熱。
後來,我中了毒,幾乎要死掉,他抱着我,四處求醫。
他名聲不好,那些名醫寧死也不肯幫他。他一生驕慢,那時卻低了頭,抱着我,跪遍一座座山門……
雨仍未停,我眼眶有些溼潤。
半生機關算盡的反派,把唯一的一點真心掏給了我,我卻不懂那是什麼,隨手丟掉了。
我真的,好想他啊。
身後忽然傳來吱呀一聲,我驚了驚,急忙回頭,看見了提燈的門僕。
他輕輕嘆氣,「唉,謝姑娘,你跟我來。」
-11-
寧府氛圍很怪,沉重得不像話,整座府邸,竟沒有點幾盞燈,偶爾路過的僕從,臉上也透着驚懼。
門僕摸着黑將我送到寧無道的院子外面,卻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謝姑娘,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
「多謝。」
我點點頭,獨自走了進去。
正中房間房門禁閉,亮着微弱的燭光,四下寂靜無聲,透着幾分詭異。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屏息,推開房門。
卻看見滿地狼藉。
摔碎的杯盞、藥碗和裂成兩半的屏風,沉默地昭示着曾發生過的一場風暴。
我似乎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說過的,寧無道一旦心疾發作,就會變得暴躁易怒,無人敢近。
房間變成這個樣子,大約是他又發病了。
「你還真是難纏。」黑暗深處,傳來寧無道喑啞的聲音。
兩道紗簾被風吹起,露出塌上的一個剪影。
他穿着一身黑色錦衣,坐在榻上,一條腿屈起,右手搭在膝上,頭微微低着,氣息虛弱,分明在強撐。
若不是半隱在黑暗中,他的孱弱會更明顯。
我遲疑片刻,走上前去,「我是醫女,我不能眼看着有人受病痛之苦,卻什麼也不做。」
他扯脣輕笑。
「謝姑娘,你救過多少人?」
「數不清了。」
「那你,可殺過人?」
這個問題,像含着刀子似的。我啞口,無從回答。
他咳了一聲,嗤笑,「不回答,那就是沒有?也對,你是醫女,有一副慈悲心腸,怎麼會殺人呢。」
心臟像彷彿被揪了一下。
溫時宴倒在我劍下的場景,一遍遍浮現在腦海。
我強忍不適,半跪在他膝下,拿出脈枕,「大人,請。」
寧無道垂眼看了我一會兒,將手擱在了脈枕上。
眼前這雙手瘦削而乾淨,從指節到小臂,沒有一點疤痕。
試問一個從火中逃生的人,要怎樣才能只燒傷臉,身體其他部分卻毫髮無損呢?
如果之前只是懷疑,那此刻,我幾乎確定,我的猜想就是對的,這個人,就是溫時宴。
我心跳得越來越快,伸出兩指,搭在他脈上,試探地望着他。
「大人的脈象太混亂了,容我多問一句,你的心疾,是從何時產生的?」
「這很重要?」
「當然,我總要找到病根,才能對症下藥。」
「三年前,火場中受傷所致。」
「什麼物體所傷?鈍器?還是利器?」
「不記得了。」
我抬眸,盯着他的面具。
「怎麼會不記得?除非是……不想說。」
足夠近了。
我驟然起身,扯下了他的面具。溫時宴,這下你還能怎麼裝?
燭光如豆。
昏黃的光線下,那張臉半明半暗,眉目深深,俊美華麗,卻,陌生至極。
不是溫時宴。
我愣住了,「怎麼會……」
我本來已經篤定,扯下面具,會看到溫時宴的臉,可眼前的景象,卻讓我措手不及。
突然的舉動,激怒了寧無道。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目光狠厲癲狂,「你瘋了?」
我望着那張臉,半晌說不出話。
腦海中有什麼崩塌了,這並不是我所期待的結果,怎麼會這樣?
巨大的無望包裹了我,「對不起,我只是以爲,你是我的故人……」
「故人?」
他將我扯近,逼問:「那你仔細看看,我可是他?」
我無法回答。
我想不明白,怎麼會不是溫時宴呢?明明種種跡象,都指向那個答案,怎麼會不是呢?
「對不起,對不起……」
「你在向我道歉,還是他?」
我說不上來。
寧無道緊緊攥着我,「我一直以爲你是個聰明人,卻不知你天真到如此地步,你究竟懂不懂,你日日念着的那個故人,或許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你!」
他病情發作,身子晃了晃,痛到無法自控,用力丟開我,「滾!」
門外有人聽到了聲音,急忙推門進來,將我拉了出去。
雨還是那樣密,我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冷了。
我抬眸望着黑乎乎的天空,讓雨水流進眼睛,獲取一些刺痛,來讓我清醒。
更多的水卻從眼睛裏流出來。
一個人爲我撐傘,匆匆送我出去。一邊道:「姑娘,別哭了,主子沒殺你都不錯了,以前那些試圖勾引主子的女人,可沒一個活着出來的。」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以爲,我是來自薦枕蓆的。
我扯脣笑了笑,我倒寧願是這樣。
-12-
我從寧府出來,已接近半夜。
我沒有傘,就這樣淋着雨,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萬籟俱靜,我的心裏一片死灰。
我想起從前,溫時宴問我有沒有心。
當時我不懂,如今我知道了,我有的,正萬箭穿心着,溫時宴,你若恨我,便來將它挖走吧。
不。
他不會來挖的,他那樣恨我,定是生生世世,再也不會與我相認。
……
昏昏沉沉的,走了半個時辰,我已經回到了ţũ̂ₐ藥鋪。
奇怪的是,家裏安靜得出奇,一點聲音也沒有,大家都睡得這麼沉?
我推門進去,叫了一聲:「二叔?」
無人回應,身後的房門卻砰地關上了。
黑暗裏,驟然亮起一盞燈。
「姐姐,好久不見啊。」
昏黃燭火照亮了那人的臉,她冷笑着,眼中沒有一絲溫度。身後還跟着兩名男子。
我的聲音有些啞,「宋青芷?」
她笑起來,「難爲姐姐還認得出我。」
「二叔呢?」
「二叔?他們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呢。」
師姐武藝高強,二叔擅用毒物,一個宋青芷,害不了他們,大概只是被什麼拖住了。
我沉默片刻,這才仔細打量她,她梳着婦人髻,與以前很不一樣了。
「你嫁人了?」
「是啊,姐姐可知我嫁的誰?」她捂嘴笑起來,「是賀郎啊!」「賀昭?」
「不錯,你還不知道吧?你燒掉祠堂以後,爹爹將計就計,昭告世人,說你是不堪受辱,自焚而亡。
「你想報復我們,卻成了貞潔烈女,給家裏掙足了名聲,把賀家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賀昭爲了平息此事,只好娶了我,我做夢也沒想過,我還能嫁給賀郎,如今賀郎官拜四品,我也成了誥命夫人,姐姐,這都是你的功勞!」
沒想到我走以後,倒便宜了他們。
早知道,那把火該燒得再大一些的。
我抬眸看着她,扯了扯脣,「你從前一直恨我,害你嫁不了好人家,如今我走了,你如願嫁入高門,不該謝謝我嗎?」
「是該謝你。」她眯了眯眼,「可是,只有死掉的姐姐,纔是好姐姐!」
話音剛落,那兩名男子便衝上來,一左一右將我摁住。
宋青芷走上前來,拔出匕首。
「你走就走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被我遇見。若賀郎知道你還活着,我今日擁有的一切,都要付諸東流了,對不住了姐姐,我絕不能留你!」
她臉色一沉,揮刀就要紮下來。
卻不知,我並不是嬌滴滴的宋青荷。
我扭身掙來桎梏,一腳踢掉她手裏的匕首,伸手接住,轉身抹了那兩名男子的喉。
宋青芷目瞪口呆,轉身要跑,卻被我揪住衣領拉了回來。
她嚇壞了,哭起來,「姐姐,饒了我……」
「我本不想殺你的,可惜,我今日心情實在不好。」
我攥緊刀柄,一刀扎進她腹部。
與此同時,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十幾名官兵不知何時,早已堵在門外。
微弱的光線落在爲首之人的臉上,他看着房內景象,微微彎了彎脣。
宋青芷向他爬去,「賀,賀郎,救我……」
他瞧了瞧她,不語,一刀了結了她。
-13-
半個時辰後,二叔和師姐終於回到藥鋪。
地上早已沒了任何痕跡,但二叔卻覺得有些不對。
「小慈怎麼還沒回來?」
師姐環顧一圈,雖覺得哪裏不對,卻也說不上來,「會不會留在那邊了?雨這樣大,也許明日纔回。」
「不會的,小慈說了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
「不行,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二叔神情凝重,皺了皺眉,撐傘走進雨中。
「走,去找寧無道要人。」
-14-
我醒來時,是在一處暗室,手腳均被繩索縛住,綁在一根木樁上。
一瓢冷水澆在了臉上,冷得刺骨。
我緩了緩,抬眸看着賀昭,「還澆什麼?早就醒了。」
他右手按着配劍,冷笑。
「宋青荷,你果然沒死,宋家說你被退婚,羞憤之下,自焚而亡,我從來不信,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絕不會輕易去死。」
「我這樣的人?聽起來,你很瞭解我。」
「你有功夫耍嘴皮子,不如擔心擔心自己的處境,你可知殺朝廷命婦,是什麼下場?」
「說得好像你沒殺。」
「我只是,不忍愛妻受苦。」
「愛妻?說這種話,也不牙酸。」
我冷眼瞧着他,「你早就知道她會來殺我,所以提前帶了人,在暗處看戲。
「你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我和她,無論誰死,對你都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他被我揭穿,眼眸暗了暗,卻還是笑。
「你很聰明,可有一件事,你卻錯了。我不打算讓你死。」
他站了起來,拿過一根長釘。
「你大概不信,畢竟你曾是我的未婚妻,在你被山賊玷污之前,我也曾想過,與你成婚,夫妻相敬如賓,生一堆兒女,承歡膝下……
「退婚那日,我原想彼此留幾分臉面,奈何你實在不成器。你太放肆,太讓我失望。
「但,沒關係,等你嚐遍我的手段,一定會變乖的。」
肩膀驀地一痛。
那長釘刺穿我的琵琶骨,紮在了木樁上。
賀昭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求我,求到我滿意爲止,我便放了你。」
這人還真是變態,我當初不過罵了他幾句,便記仇到如今。
我忍住劇痛,笑起來,「真記仇啊……」
「不肯求饒?那我就看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
他攥了攥拳,冷着臉出去了。
我緩了很久,直到漸漸適應了疼痛。
黑暗中,我抬頭,忘着虛空苦笑。
大爺的,這都是什麼劇本。
-15-
賀昭沒打算弄死我。
他將我關在暗室,由着我逐漸虛弱,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光。
我猜我所在的,並不是刑部的大獄,因爲除了賀昭,沒有任何別的人出現。
這裏大概是賀家的私獄。
賀昭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看我,想讓我崩潰,服軟。
可我只會惹得他更生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來了。
我總是不肯求饒,他越來越沒有耐心了。
「你知道嗎?朝廷已經下令捉拿你了,若落入邢部大獄,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捏住我的臉,逼我直視他,「不過,我可以不與你計較,我可以救你,放你出去,爲你洗清罪名,只要……
「只要你跟了我,如何?」
「跟了你?」
我虛弱不堪,撐起腦袋,嗤笑,「你把我扣在這兒,原來是對我餘情未了,想做我的裙下臣。」
他臉色冷了冷,他知道我不過是想激怒他,於是強忍下去,冷笑起來。
「你知道這一年來,我總在想什麼嗎?我在想,當初真不該放過你的。
「何必退婚呢?
「你這樣牙尖嘴利,將你娶回去,囚在牀上,牙齒一顆一顆打碎,也很不錯。」
他說得慢,卻字字瘮人。
我想他一定很有把握,相信我終會屈服,他折磨過那麼多人,從沒見過打不斷的骨頭。
更何況像我這樣的人,一定是不想死的,想活下去,就只有順從他這一條路。
可惜,他並不瞭解我。寧可與他同歸於盡,也絕不會屈從。
「傻逼。」
我動了動嘴。
他沒聽清,靠近了些,「你說什麼?」
「我說……」我抬眸,一刀刺進了他的心臟。
賀昭瞪大了眼睛,胸膛劇烈起伏,張着嘴,卻只有鮮血汩汩流出。
我推開他,喫力地站了起來。
他大概以爲,穿了琵琶骨,我就不會再有力氣掙扎,卻不知道,這點痛,比起我快病死那會兒,根本不算什麼。
在他自負地以爲我在等死的時間裏,繩子早就被我磨斷了。
我抬眸看了看,這暗室裏,刑具還真是齊全。
左上角,掛着一把鐵錘。
「牙齒一顆一顆打碎嗎?確實不錯。」
……
暗室外,全是賀昭的心腹。
我想我大概已不能活着走出這裏了,所以,做得絕一些也無妨。
殺掉賀昭,我實在沒力氣了,雙腿一軟倒了下去,躺在地上等死。
我並不知道,我失蹤的這兩天,寧無道已經殺瘋了。
-16-
聽到開門聲,是沒多久之後的事。
我動也沒動,以爲是賀昭的心腹進來。光線太刺眼,我根本看不清來人是誰。
直到,我聽見了寧無道顫抖的聲線,「謝慈?」
我愣了愣,以爲自己聽錯,或是做夢。
直到身子一輕,發現自己的的確確,被人扶了起來。
光線更強烈了,一個個官兵衝上來,只剩細細的影子,然後很快死在寧無道的劍下。
幾方人馬僵持,最終,官兵退了。
我聽見了師姐和二叔的聲音。
「小慈!」
「哎呀你,你走開!」
寧無道被推開,踉蹌兩步,孤零零地立在一旁,看二叔爲我包紮,握劍的手,還有些發抖。
師姐紅着眼,摸着我的腦袋,「小慈,你忍一忍,若太疼,你就咬師姐的手。」
二叔一邊包紮,不忘與她鬥嘴,聲音卻是啞的,「哪裏就疼死她了,叫她總是自己跑出去,也該長個教訓。」
我深吸一口氣,張了張嘴,「水……」
「快快給她喝口水!」
……
二叔和師姐照顧着我時,角落裏那身影,已經落寞地離開了。
我恢復了些體力,才發現他不見了。
「寧無道呢?」
我強撐着爬起來,向門外追去。
「小慈!你要去哪?」
二叔起身想追,卻被世界按住了,「讓她去吧。」
-17-
溼漉漉的小巷盡頭,寧無道提着劍,踉踉蹌蹌往前走。
「寧無道!」
他頓了頓,沒有回頭,卻也沒有繼續向前走。
我扶着牆,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看了看他手裏的劍。
青玉劍。
其實我知道,寧無道就是溫時宴,即便面具之下並不是他的臉。
我能換一具身子,他自然也能。
「我以爲你再也不會見我。」我說。
他呼吸粗重,緩緩回過頭,咬牙,「不想死,就離我遠點。」
「你會殺我嗎?」
「你怎麼就篤定,我一定不會殺你?」
「那你來殺。」
我逼近了一步,望着他的眼睛。
「好啊!」他提劍,抵在我喉頭,呼吸顫抖,卻根本刺不下來。
他痛苦地盯着我,雙眼通紅,透着怨,透着恨。
我心臟抽痛,像被什麼攥着。
我傷他太深,卻不知該如何彌補。
「要怎麼樣,你才能好受些呢?溫時宴?」
我握住劍鋒,往下,抵在心口,「我刺過你一劍,今日,便還給你吧。」
我不等他回應,用力往前一頂,劍鋒入肉半寸,鮮血溼襟。
「謝慈!」
他忙扔開劍,按住流血的傷口,慌得不成樣子,「你做什麼?誰要你還了!」
我屏息忍痛,看着他慌張的樣子,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他看到了,心裏生氣,卻沒有撒開手,「笑什麼?」
「你輸了。」我說。
空氣安靜了幾秒。
「是,我輸了。」
他垂下眸子,慘笑,聲音有些顫抖。
「你消失的這四年,我日日都在想,若能再見,一定殺了你,可是你真來了,我竟下不了手。
「可笑嗎?我一次次被你騙,被你耍得團團轉,卻還是不長記性。」
「不,溫時宴。」
我流着淚搖頭,可當年的事,實在無從解釋,難道,要讓他相信世上有一個系統嗎?
「我知道你不會信,但,你肯與我相認,我已經很高興了。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這四年來,我深受折磨,剛剛你若真殺了我,我倒解脫了。」
我彎腰撿起劍,遞給他。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以後,我不會再糾纏。但,我這條命一直在這裏,你想要,隨時來取。」
他看着那把劍,久久沒有出聲。
於是我默默將劍立在牆邊,推開他的手,扶着牆,轉身離開。
剛邁出去一步,衣袖卻被拽住了。
我怔了怔,緩緩回頭。
他靜默片刻,掃手拿過劍,將我打橫抱ṭù₈起,「傷成這樣,還強撐什麼。」
我又有點想哭了。
「溫時宴,你其實不必這樣,我可以自己回去,死不了的。」
他沒看我,語氣悶悶的。
「少說兩句吧,幾年不見,你怎麼變得這樣聒噪。」
-18-
養傷的日子,都在寧府。
因爲二叔和師姐暫住了下來,溫時宴便很少來看我。
我想,他也需要一些時間好好想想。
那日救我,也許只是一時衝動,等他冷靜下來,或許就會想起,我是一個怎樣薄情寡義的女人。
到那時再決定如何面對我,也無妨。
過了十來日,我已好多了。
二叔出門去了,我一個人躺在牀上,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
醒來時,卻看見溫時宴坐在牀邊。
「你什麼時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
氣氛微微有點尷尬,他看了看日頭,問我,「你今日好些了嗎?」
「嗯。」我想了想,道:「這幾日叨擾了,過兩天,我就搬回去。」
他微微一怔,「去哪兒?」
「回二叔那裏,總不能一直住在這裏。」
「爲什麼不能?」
「畢竟,畢竟沒有名目,只怕旁人非議。」
「你是我的人,誰敢非議?」
說完,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轉過臉,不說話了。
可我聽見了,他說我是他的人。
「溫時宴,你不恨我了嗎?」
他沉默了很久,看着我,「恨,所以,更要把你留在身邊折磨,怎麼,害怕了?現在想逃還來得及。」
折磨?
哪裏有用山珍海味,雪蓮人蔘來折磨仇人的?
溫時宴,幾年不見,你也學會口是心非了。
我輕輕嘆息,我抓過他的手,放在臉邊,「我不逃,我等着看你怎麼折磨我。」
他的手溫熱而粗糲,被我握住時,不由得一顫。
他指尖動了動,下意識地回握住我,卻最終抽了出去。
我手心一空。
「少說話,多休息。你的傷還沒好,可有一堆苦湯藥等着你喫。」
他說完,也不等我回話,便起身離開了。
-19-
二叔回來時,很高興的樣子。
「小慈,今日在市上收了一味好藥,你等着吧,一劑喫下去,明日你就活蹦亂跳了!」
我微微笑了下。
想了想,又問他:「二叔,這藥對心疾可有療效?」
二叔愣了一下,「你要給寧無道喫?」
「畢竟他救了我,這這日子又一直庇護着咱們。」
「省省吧,白鹿臺富可敵國,什麼靈丹妙藥沒用過?你還是多操心你自己吧。」
他說着,把藥泥在掌心裏搓成個圓,一下撬開我的嘴給我餵了。
……
二叔的藥確有奇效,喫下去不過幾日,我已經能如常人一般走動。
見我不需要照顧,二叔和師姐也就回藥鋪去了,只是擔心朝廷裏有人害我,便仍讓我留在寧府。
溫時宴很忙,只偶爾來看看我的病好些了沒有。
當年的事,溫時宴雖再也不提,但,破鏡或可重圓,裂痕卻長存於心。
兩個人獨處時總有些尷尬,話很少,也客氣。
入了冬,天氣越發地冷,溫時宴的病犯得就更頻繁。
我想治好他。於是翻遍醫書,想求一個有用的方子。
但不管用什麼藥,似乎都沒用。
那天夜裏,溫時宴喝過我的藥後,反而咳得更厲害了,手帕上都見了血。
我慌了神,「怎麼會這樣?」
溫時宴卻坦然,「治不好的。此傷從前世帶來,無藥可治,別白費力氣了。」
我頹然坐下,只覺得無力,眼淚有些控制不住。
「是我害了你。」
溫時宴看了我一會兒,卻勾脣笑笑,「能讓你爲我流淚,也很不錯。」
我想讓他別開玩笑了,卻太傷心,看着碗裏的藥渣說不出話。
溫時宴沉默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忽然扣住我,吻了下來。
……
「謝慈,你若真想道歉,不如把欠我的東西還了。」
「什麼?」
「你忘了嗎?那年,我們婚禮還沒有完成。」
我大腦一空。
不敢相信,剛剛聽見了什麼。
我望了他許久,「溫時宴,你就不怕我再殺你一次?」
「你會嗎?」
我沉默片刻,字字認真,像在發一個誓。
「不會。」
他笑笑,垂眸看着我,語氣有些無所謂,「其實沒關係,就算再發生一次,又如何呢?」
不會的。
永遠不會再發生一次。
-20-
溫時宴要與我成婚,二叔第一個不同意。
「那寧無道不是什麼好人!雖然他富可敵國,雖然他從不拈花惹草,對你也不錯……」
他越說越不自信,總之還是不同意,「反正就是不行!你還小呢!」
「可是二叔,我十八了。」
「你!」
二叔咬咬牙,扭過臉不說話了。
我扯扯他的袖子,「二叔,我成了親,還是每天來找你們,好嗎?」
二叔沉默許久,問我:「你真想嫁給他?」
「是,非他不嫁。」
他嘆氣,將那口氣平復下去,抹了一把眼淚,「若他對你不好,就回家,知道嗎?不管你什麼時候來,二叔和師姐都等着你。」
我彎脣,輕輕笑起來。
「知道了,二叔。」
「對了。」他抽抽鼻子,道:「嫁妝我也給ƭű̂₎不了什麼,鋪子裏的藥材你裝一百斤走吧。」
「……」
-21-
我與溫時宴的婚期定在三個月後。
試嫁衣那日,是師姐陪我去的。
馬車上,她牽着我的手,語氣從未如此溫柔。
「小慈,師姐真爲你高興,從前我身邊的人,總沒有一個善終的,而如今,我的師妹要嫁給心上人,我竟,竟比自己要嫁人還高興。」
她說着,眼眶紅了。
我笑笑,「師姐,那你什麼時候嫁人呢?」
「我,你提我做什麼,我大抵是一輩子獨身了。」
「是嗎?我覺得二叔就很……」
她臉一紅,急了,「死丫頭,別胡說!當心我撕爛你的嘴!」
……
打鬧間,馬車已到了那繡娘店外,恰有另一架馬車剛要走,我藉此先跑過去,甩開師姐。
人多了,師姐就不好罵我了,做了個揍我的手勢。
我適可而止,轉身跑進店裏。
店內掛着一些已做成的嫁衣,我掃眼瞧過去,心裏從未這般頭明亮。
我就要嫁給溫時宴了,這一次,我和他再也不會分開。
店內出來了個繡娘,瞧見我,招呼道,「謝姑娘!」
我站住,朝她笑笑,「我的那一件做好了嗎?」
繡娘卻有些疑惑,「您的那件,您剛剛不是纔拿走了嗎?」
我一愣,笑意凝固,「什麼?」
「是啊,您剛剛還試穿了,還說,寧大人一定會很喜歡呢。」
怎麼可能呢?
師姐也有些訝異,忙道:「怎麼會,我們纔剛來!」
腦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我頓時心跳如雷,轉身追了出去。
剛剛那一架馬車,不對!
我和師姐追出去時,那馬車纔剛從長街盡頭轉向。
我心中不知爲何,有一股說不清的恐慌之感,顧不上任何,直接解下馬,疾馳追去。
師姐追不上,急忙在後面叫我。
我顧不上,只想立刻追上去。
那馬車裏的人有所察覺,疾馳起來,試圖甩開我,跑過三條街後,我把她逼進了絕路。
小巷盡頭,馬車中的女子跳車想逃,卻被一堵牆堵住,她驚恐地回頭看着我。
那是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我腦海空白了一瞬,下一秒,自腰間摸出匕首,飛奔而去將她摁倒。
「你是何人?」
那女子嚇壞了,一個字也說不出。
我有種莫名的預感,她會毀了一切,於是乾脆提刀向她咽喉。
「不要!不要!」
刀尖刺下去之際,虛空中突然傳來急切的喊叫:「小慈!住手!住手!不要殺她!」
我的手生生停住,冷汗涔涔。
「系統?」
「是我是我!你快放開她!」
可是,你爲什麼又出現了?
-22-
「又見面了,小慈。」
系統附在那個女孩身上,撕下臉皮,露出一張陌生女孩的臉。
「你爲什麼會在這裏?」
「我……唉。」
系統耷拉着腦袋,有點不敢看我,過了一會兒,才抬頭,「小慈,你又見到溫時宴了,是不是?」
我看着她的表情,心頭升起強烈不祥之感,「是,所以?」
系統嘆氣。
「你應該也想到了吧?天道檢測到溫時宴沒死,所以讓我來修復 bug,找攻略者,把殺溫時宴殺掉。
「你也知道溫時宴有多難殺,所以,我只能讓她假扮你的模樣,去見溫時宴……」
她咬了咬脣,神色愧疚,「對不起啊,小慈,本來我們是好朋友來着,我不該這樣對你,但是,我也是沒辦法了。」
我呆了許久,才消化這個消息。
「原來,原來是這樣。」
我後退兩步,有些踉蹌,差點撞了牆。
可是,爲什麼要這樣?我以爲一切都結束了,我以爲我和溫時宴,可以重新開始。
「小慈……」系統不忍,伸手想扶我。
「走開。」
我想要冷靜下來,卻做不到,腦海中有什麼在慢慢崩塌,我望着系統,「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他?
「他已經,已經死過一次了,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們爲什麼要這樣對他?」
系統小聲道:「沒辦法,誰讓他是反派呢。」
「是你們選擇了他,不是他選擇要做反派!」
「小慈……」
「別過來!」
我退到牆邊,眼眶有些熱,可我不想讓她看見我流淚,忙抬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他喫過的苦已經夠多了,如今他病痛纏身,根本不會對你們的主角有任何威脅,爲什麼一定要他死?」
我心臟鈍痛起來,有些吸不上來氣,跌在地上。
系統急忙衝過來,「小慈!你沒事吧!」
我垂着頭,只覺得好累,好累,我強忍着,輕輕揪住系統的衣角。
「可不可以,不要殺他?他不會再殺人了,我會看住他的,求你。」
「……小慈,他是反派,被攻略者殺死,就是他的命運。」
命運。
我鬆了手,絕望地垂着頭,再也沒有一點力氣。
天上下起了雪,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若沒有意外,我本該和溫時宴一起,看大雪落滿枝頭,坐在火爐邊取暖。
可現在,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卻沒了一絲知覺。
系統愧疚地望着我,又扭頭看大雪飄落,情緒隨着我低落。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來,輕聲道:「小慈,其實有一個辦法。」
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希冀地望着她。
「這個故事,有一條 if 線,如果,溫時宴在年幼時被拯救,他就不會變成反派,也不會死了。
「但是……」
她遲疑一下,繼續說道:「只有溫時宴被攻略者殺死,我才能順利開啓 if 線,所以……」
我怔了很久。
「所以他無論如何,都逃不過被殺的命運。」
-23-
師姐來時,系統已經藏起來了。
「小慈?你怎麼了?」
「沒事。」我掩飾得很好,把嫁衣抱在懷中,「那個人跑掉了,但嫁衣搶回來了。」
師姐怎麼會看不出異常呢?但我不說,她便不會問。
猶豫許久,只是牽起我的手,「走吧,我們回家。」
溫時宴回來時,已是深夜。
他推開門,滿身風雪,見我沒動靜,便脫了外衣,鑽進被窩從背後擁住我。
「裝什麼?你醒時的呼吸,是不一樣的。」
我笑起來,轉過去,「沒成婚呢,你怎麼能上我的牀?」
他輕笑,「又不是第一次。」
我就着微弱的燭光,瞧着他,心被撕扯着。
爲什麼要這麼殘忍呢?
他一生身不由己,死過一次不夠,還要再來一次。
甚至這一次,還要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怎麼了?」
他發覺到了我的異常,輕聲問我。
「沒事。」
我轉過身背對着他,一滴淚偷偷滑落。
-24-
第二天,我獨自出門,去了與系統約定的地方。
「小慈,你想好了嗎?我該去接下一個攻略者了。」
「想好了。」
我淡淡道:「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
「什麼?我們不是說好了……」
「我爲當初那一劍,已受了許多年的折磨,他已經夠苦了,這一次,我想讓他好好活着。」
「可是,我不可能不去接攻略者的,你知道的,我也是被設定好的……」
窗外大雪紛飛,雪地裏,不知是誰撒了一把稻穀,麻雀來了一茬又一茬。
我抬眸,望着系統,「你說,if 線只有在溫時宴被攻略者殺死後才能開啓,那是不是,不管攻略者是誰,都沒關係?」
「理論上是這樣的,但,他還是要死啊。」
「如果我是攻略者呢?」
系統有些驚訝,不太確定地問道:「難道,你要再殺他一次?」
我點了點頭。
「是的,我親自動手。但時間,由我來定。
「我記得,你以前給我講過,有人穿成變態男主的攻略者,不想被虐身虐心,於是躲到遠離男主的地方,拖了十多年都沒有進入主線,直到被其他攻略者擠走……」
系統聽着我的話,漸漸明白我想做什麼了。
「你是說,讓你變成攻略者,拖到他壽終正寢前一刻,再動手?」
「不錯。」
「這……理論上是可行的,但是……等等,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她抱着頭,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興奮地抓住我的手,「可以的!小慈,這樣是可以的!
「我可以讓你擠走其他攻略者,即使以後,天道判定任務失敗,再派攻略者,我再幫你擠走就好了!但是……」
她有點猶豫,「但這樣的話,你就必須離溫時宴遠遠的,連看見他都不行,否則,還是會觸發連鎖劇情,即使你不想殺他,你身邊的 npc 也會推動你去完成任務。
「不僅僅是溫時宴,所有和他產生過連接的人,都不可以接觸。這幾乎意味着,你要孤單地,一個人生活到死,這樣也沒關係嗎?」
我怔了一瞬,沒有猶豫。
「沒關係。」
只要能讓他活下來,就足夠了。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完成我們的婚禮。這是我欠溫時宴的。」
-25-
我與溫時宴完婚那日,正是雪霽初晴的好日子。
沒有大擺宴席,家裏只有些親友。
二叔和師姐代替我的父母,受了那高堂一拜。
我的人生好像從未這樣熱鬧,羨慕了旁人那麼久,如今,終於什麼都有了。
也算圓滿。
夜裏,溫時宴抱着我入洞房。
牀上鋪着許多瓜果,溫時宴目光溫柔,「謝慈,咱們要個孩子。」
我歪頭笑,「好啊,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他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鼻頭,說:「生個女孩,別像你,也別像我。」
「那像誰?」
「像貓,像魚,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好。」
我笑着點頭。
這一世我不能陪你了,但下一世,我們會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像貓,像魚。
-26-
婚後,溫時宴哪裏也不去,直到七日後,他不得不入宮一趟。
便是這時候了。
我得走了,不然,系統快拖不住了。
我穿了一件平常的衣裳,先去了一趟藥鋪,放了一沓銀票在師姐枕頭底下。
二叔太敗家了,我帶來的銀票,夠他敗一輩子的。
接着又獨自回家。
消失,要消失得合情合理,不然,以溫時宴的性子,會把天下翻個遍。
所以我策劃了一場意外,從一處年久失修的舊牌樓邊走過,風一吹,那牌樓便突然倒塌。
一場天災,誰也怪不着,只能怪我運氣不好。
溫時宴趕來時,我正被一羣人圍着,誰也不敢靠近。
我骨頭碎了許多,身上血跡斑斑,但並不痛,有系統的幫助,我不會有感覺。
「謝慈?」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踉蹌跑來,顫抖着想要把我抱起來,卻發現我幾乎支離破碎。
「不,不要!」
我微微笑了笑,輕聲,「沒事的,我此生遇見過你,已經沒有遺憾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風聲呼嘯,空氣裏再沒了我的聲息。
「謝慈,不要這樣對我!」
他渾身發抖,痛苦到幾乎發不出聲,捂着心口,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二叔和師姐也趕來了。
他們帶着藥箱,跑得滿頭大汗,卻發現已經遲了。
「小慈……」
二叔跌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幾息後,拉着我的手,無聲地哭起來。
-27-
我在那裏飄了一會兒,直到系統催促,「小慈,該走了。」
我點了點頭。
沒一會兒,我從一個剛死掉的女孩身上醒了過來。
在那之後,我陸續換過三次身體,也擠掉過三個攻略者。
我再也沒有見過溫時宴,只從旁人口中聽說過他。
聽說他在我死後,一度消沉。
聽說他的病還是不好,常常咳到吐血。
聽說常常一個坐在船上,不知在等什麼。
過了兩年,他才終於有了正常人的樣子,雖仍舊沉默寡言,拒人千里,但至少,有在好好活着。
我一個人生活在世界的角落,慢慢地熬着日子。
直到十五年後,系統告訴我,是時候去見他了。
那時候他已Ťṻₒ經三十八歲了,他病得很重,油盡燈枯,醒着時候很少。
我端着一碗藥,扮作丫鬟,一勺一勺地給他喂下去。
他意識清醒了一會兒,問我是誰。
我說:「別管我是誰,溫時宴,你做惡多端,實在該死,下輩子, 做個好人吧,別再殺人了。」
他看了我一會兒。
我覺得,他好像認出我了。
他笑了笑, 說:「好。」
那藥起效很快, 他幾乎沒什麼痛苦。
-28-
系統在同一時間開啓了新世界。
震盪太劇烈,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我已成了個十二三歲的少女, 破布爛衫, 窮得連一雙鞋也沒有。
這是溫時宴的十五歲,剛剛家破人亡,流落金陵街頭的那年。
路人都在嘖嘖嘆息,「溫家敗了,只剩一個小公子還活着, 我剛剛看見, 他在城北和野狗爭食呢。」
我怔了怔。
正是這時候, 爲了半個饅頭, 溫時宴第一次殺人。
我必須阻止。
我發瘋地跑向城北,希望能在他殺人之前趕上。
沒多久,我終於到了, 牆角,兩個乞丐正在圍毆一個清瘦的男孩。
劇本里, 他本該拼命反抗, 用牆角的磚, 殺掉那兩個乞丐。
但他沒有,他只是死死抱着饅頭,承受着乞丐們的毒打,怎麼也不還手。
我衝了過去,抄起一根木棍,拼命地打, 「走開!走開!」
那兩個乞丐被我打得滿頭是血, 罵罵咧咧地跑了。
少年溫時宴喫力地抬起頭,滿臉傷痕,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半個饅頭。
「溫時宴。」我輕聲哽咽。
他抬頭, 「你是誰?」
我丟掉木棍, 蹲在他面前, 想笑一笑,眼淚卻先流出來。
「我叫謝慈。」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謝慈……這個名字很熟悉。」
是的,第三次重新認識了, 溫時宴。
這一次, 我一定會改變你的命運。
之後的幾日, 我和他一直在金陵城中流浪。
也許是因爲腦海深處,仍殘留着一絲記憶, 溫時宴莫名地,很聽我的話。
遇到危險,也總是下意識地護在我身前。
幾天後, 我用要來的一點點錢,帶他登上了一條船。
他問我:「我們要去哪兒?」
我望着江上浩渺的煙波,輕聲道:「去姑蘇, 投奔宋家二爺。」
「你認識他?」
「不認識。」
「那你怎麼知道他會收留我們?」
「我就是知道。」
因爲二叔就是那樣心軟的人。
因爲他說過,不管什麼時候去找他,他都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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