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浮若夢來

我快要死的時候,被成安借來一兩銀子買回家做媳婦。
他窮到揭不開鍋,還賒來幾服藥,救回我的命。
後來,我與他說:「若你不嫌棄我做過他人通房,我願意與你共度一生。」
成安重重點頭:「那說定了,一輩子。」

-1-
身上傷口潰爛發膿,高熱不退,我知曉,若是闖不過這一關,怕是死定了。
聽到外頭有人抱怨,攤上我這倒黴貨,白白虧幾兩銀子。
又讓人趕緊把我丟遠些,若是病疫傳給其他姑娘,死我幾次都不夠。
我被一人抬肩,一人抬腳,重重丟在板車上,頂着烈日朝外面走。
陽光刺眼。
我早痛到麻木。
混沌的腦子裏,斷斷續續閃過我這短暫的十八年。
八歲被爹孃賤賣,輾轉入宮成了貴妃身邊的宮婢。容貌平庸不出彩,好在有幾分聰明勁,得貴妃身邊嬤嬤高看一眼,跟着學了幾年字,又學得竈上功夫,做得一手好菜,勉強能入貴妃娘娘之口。
原以爲我乖覺些,好好學廚藝,多攢些銀錢,等到二十五出宮。
奈何老天捉弄,十七歲這年成了三皇子的教引姑姑。ŧű̂₉貴妃允我去伺候三皇子,只因我容貌平庸,還知曉進退,不會誘引皇子沉迷女色。
十八歲時三皇子成親,出宮開府,我亦跟着出宮。
都說婆媳是天生的敵人。
不論起初貴妃對三皇子妃多中意,漸漸地爲了三皇子開始明爭暗鬥。她們婆媳鬥爭,遭殃的不是三皇子,而是我這個侍妾。
那日三皇子妃從宮裏回來,宣我過去問話。只ṱű̂₅因我左腳先跨過門檻,就以我藐視她威嚴爲由,讓粗使婆子將我打個半死。隨口吩咐身邊嬤嬤,把我賣與人牙子,只一要求,賣遠些。
她以爲三皇子對我有情?
以爲貴妃娘娘會派人尋我?
最是無情帝王家,我也不是容貌傾國傾城,得三皇子歡心。
在貴妃娘娘那裏,怕是連名都沒留下。
更別說管我死活。
就這樣,我還得磕頭謝恩。
我傷痕累累被丟在馬車上帶走前,手腕上的貴妃賞的金鐲被強行拿走,我攢的銀錢……
唉!
渾渾噩噩這幾日,我好幾次以爲自己必死無疑。
可我不甘心啊。
我才十八歲,正是最最好的年紀,卻從未得到過自由,也從未真真正正爲自己活過一日。
豈會甘願赴死。
所以當那丁當丁當聲漸近,我幾乎本能地伸手抓去。
是人的衣袖。
我眼睛被烈日刺得睜不開,強烈的求生欲讓我開口哀求道:「救救我!」
「嘿,小子,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娶媳婦沒?這可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買回去做媳婦,你不虧的。」
「我沒錢!」
「沒錢看什麼看?趕緊滾邊去。」
我緊緊拽住人衣袖,以我現在的力氣,他想揮開我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看不清,卻能感覺到他的猶豫、掙扎。
「多、多、多少錢?」
「二兩?」
「太多了,我買不起。」
一番討價還價,最後以一兩銀子買下我。
而這一兩銀子,買我之人還是問他東家借的。
「你買個半死不活的人?成安,不是我說你……這可是你一年多的工錢,別到時候媳婦沒留下,銀子還打了水漂。」
「東家,我知曉的。」
一兩銀子等於三千二百文銅錢,成安借錢把我買下了。
他還揹着我去醫館,哀求大夫給我看診。
「傷得這般重,又耽擱了最佳救治時間。我說成安吶……你要是想娶媳婦,叔給你張羅張羅。你救她就是肉包子打狗,何必呢。」
「叔,求求您,給她醫治吧,甭管能不能救回來,我都認。」
他終究還是心軟救下了我。
再醒來的時候,我整個人又痛又難受,有人推門進來,瞧見我醒了,他輕笑出聲。
開口用我能聽懂的鄉音道:「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水?」
我輕輕嗯聲。
他用調羹小心翼翼餵我喝水,笨手笨腳水都弄到我脖子上,顯然從未伺候過人。
他慌亂地給我擦,又急切地道歉:「對不住。」
「沒關係。」
他好似紅了臉,可惜他臉曬得太黝黑,根本看不清。
眼神閃躲地不敢看我,自顧自說道:「叔說你能醒過來就能活,你不要擔心,我能賺錢養活你。」
靠他養活嗎?
他一個月工錢幾百文,且預支了工錢,欠下藥錢,真能養得活我?
多我一張嘴喫飯,是讓本就貧窮的他雪上加霜罷了。
拒絕他,忘恩負義,死路一條。
所以只能死死扒拉住他。
「嗯。」
我知道他叫成安,二十有一,家中排行第二,未娶妻,在縣城趙家做幫工,一月工錢二百八十文,東家管喫管住,四季各有一套衣裳。
沒救我之前,工錢他是分文不留,全部給了家裏。如今預支一兩銀子,又欠下藥錢、診金,等於兩年白乾。
加上我這幾日頓頓白粥小菜,也是一筆開銷……
他親孃已經到縣城來找過他,質問他爲何沒有拿錢回家。得知他爲救我,花去兩年多工錢,當場扇他好幾個耳光,怒罵他不孝。
這些自不是成安與我說的,他甚至都沒敢腫着臉到我面前來。
是照顧我、藥鋪大夫閨女蘇葉與我說的。
蘇葉說:「成安哥臉腫得像豬頭,瞧着可恐怖了。」
便是如此,他也沒短我粥喫。日日湯藥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甚至還送來兩套舊衣,供我換洗。
他待我亦是仁至義盡。
他不說,我便不問。
待我養好身子,總能回報他。

-2-
「姐姐,你一直沒說自己叫什麼名呢。」
十歲的蘇葉天真爛漫,帶着被爹孃疼寵的嬌憨。
雲深不知處,浮雲若夢來,雲浮。
翻過來便是浮雲。
前塵往事,萬般皆浮雲。
「你喊我雲姐姐吧。」
幼年爹孃取的名字進宮那天就被替代,後來又被取過幾次名,我早忘記本來叫什麼。我已死過一次,從今後我想爲自己而活,簡單快活,人是自由的,心也是自由的。
即便我心知這個縣城,離我的故鄉很近,我都沒想過尋回去。
我回去了能如何?
他們當初賣了我,不是比我大三歲的姐姐,亦不是小兩歲的妹妹,更不是與我同歲的哥哥。
他們拿了錢,便是默認我還了生恩、養恩。
再者我尋回去,指不定還會帶去災禍,他們指不定更巴不得我早早死在外面。
便如此這般,相忘於江湖吧。
再見成安時,他給我帶來一碗楊梅,粒粒黑透,瞧着就讓人垂涎欲滴。
「我與人去東家莊子上採摘的,求東家賞了這一碗,帶來給你嚐嚐。」
成安長得高,精瘦精瘦的,濃眉大眼,臉被曬得黢黑,已經看不出被打腫臉過的痕跡。
他說話時神色有些閃躲和不自在,整隻耳朵通紅。
「你嘗過嗎?」
「我,我不愛喫這些。」
我沒有揭穿他的謊言,捏了一顆放在嘴裏,酸甜酸甜,滋味甚佳。
淺淺一碗,都是給我的,不會有人跟我爭,也不會有人跟我搶。
「好喫嗎?」
我看着他輕笑,捏起一顆遞到他嘴邊:「你嚐嚐。」
「我不……」
我強行塞他嘴裏。
忍着笑問他:「好喫嗎?」
成安連忙點頭,耳朵更是紅透。
溼漉漉的眼睛連看都不敢看我。
經歷過太多爾虞我詐、明爭暗鬥,在那人命最不值一提的皇宮裏,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真心最難求。
我讓他喫第二顆的時候,他便防備着離我遠些,還掏出二十文錢遞給我。
「是太太賞的。」
「給我?」
成安點頭。
結結巴巴說:「你、你、你是我……」
他很是難以啓齒。
「你買回來的媳婦對嗎?」
成安低垂着頭嗯聲,又偷偷看我有沒有生氣,或是拒絕。
「我本不該拒絕的,只是……」
我頓了頓才道:「你知曉我的過去嗎?知曉我爲何被打得奄奄一息嗎?成安,謝謝你救我,我願意用盡一切來報答你。只要你想清楚,要我給你做媳婦,我是願意的。但前提你一定要想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而我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性情……」
我噤聲。
再說下去,更顯得我想拒絕他。
「我不是要逼你嫁給我,我就是,就是……」成安啜動着嘴,急切地想解釋。
他該不是一個很能言善辯之人。
「我懂,我也不是拒絕你。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將來要與你共度一生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沒關係,你不願意我也能接受,你好好養傷,我過幾日再來看你。」
成安走了,留下二十文錢,淺淺一碗楊梅。
我已經傷害到這老實男人。
我分了幾粒楊梅給蘇葉,她高興壞了。
「雲姐姐,這玩意可貴可貴了,咱小老百姓可喫不上,成大哥對你可真好。」
「是嗎?」
蘇葉一個勁地點頭。
小心翼翼地抿着楊梅汁,不捨得它掉一滴,甚至還想把籽也吞掉。
我讓她把籽留下,搓洗乾淨,再放到屋檐下晾曬着。
「雲姐姐,你是打算種楊梅嗎?」
「我沒種過,也不知道會不會生根發芽。若是種成功了,往後年年有楊梅喫。」
「那可真是太好了。」
小孩的歡喜總是簡單得很。
她甚至沒想到,若是第一次種成功了,我可以種苗賣錢。
亦可以弄來許多土地種楊梅……
但那些都是許久許久之後的事情了,如今我得好好養身子,若是可以,我不想留下病根。
那日過後,成安就沒有來看過我,倒是給送過兩次肉,一次是五六塊紅燒肉,燒得格外軟糯,味道極好。
一次是一個雞腿,味道也很不錯。
我與蘇葉一人一半,她喫後回味許久,說了不少成安的好話。
我在醫館養了二十多天,才下牀走動。又將養二十多天,蘇大夫說我已經好的差不多,再留在醫館也只是浪費錢。
我這才告別蘇大夫、蘇葉,揹着簡單的包袱去找成安。
我實在沒有地方可去,更沒有戶籍名牌,手裏就那二十文錢,連個落腳地都置辦不起。
我倒是想過去酒樓、飯館幫廚,但我總得有個能示人的身份,名正言順地活在這個不算富庶又偏僻的南臨縣。
我運氣不好,成安不在趙府,說是出去辦事了。
門房問我幾句後,讓我去偏門等着,他去稟管家一聲。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去偏門處等好一會兒,纔來一個婆子,上下打量我番後問:「你就是成安花一兩銀子買來的媳婦?」
「……」
我垂下眸子,輕輕嗯聲。
「那你跟我來吧。」
我被安排在一間廳屋裏等成安,有人在門口看過稀奇,便嘻嘻笑着離去了。
大概說我模樣還算清秀,成安這一兩銀子花得不虧。
晌午時分,那領我進來的婆子還端來一碗豆飯,上面鋪着一些鹹菜、一點冒着油星子的葉菜。
「趕緊喫吧。」
「多謝您。」
「我也只是給你端碗飯而已,成安下晌午就會回來,你怎麼個打算?」
我端着碗沉默。
怎麼打算?
自然要先有個落腳之處。
我會做美味珍饈,但也不敢貿貿然就去賣方子。
且我會做的那些東西,一般酒樓也未必湊得齊材料。我得謹慎行事,可不能暴露身份,招來殺身之禍。
「我會些竈上的活,也會幾樣拿手糕點,不知道府裏太太能不能瞧得上眼……」
趙家是商戶,上下幾代都沒有老爺做官,所以女眷們都以太太敬稱,若是有老爺做官,便可以稱其妻爲夫人。
這些都是蘇葉幫我打聽來的小道消息。
婆子聞言盯着我瞧了片刻問道:「你早時在大戶人家當差?」
「嗯,因說錯話,犯了老爺夫人忌諱……」
到底什麼原因,不必多言,做奴才下人的都懂。
老爺夫人們要罰個奴才,哪裏需要什麼理由,甚至連藉口都不會有。
「你要是想留下來,怕是要籤賣身契。」
賣身嗎?
那我不願意。
「成安賣身了嗎?」
「他們是幹粗活、重活的長工,不用賣身契。」
那我也可以不籤賣身契,就在趙府先做兩年長工。
等攢些錢,便可以去外頭支個小攤子,做點小買賣。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啥事都還沒譜呢。

-3-
也是我運氣好,趙太太過兩日要宴客,正愁府裏的點心,客人們都喫膩了。
從婆子口中得知我會做,讓我去竈房施展一番,若是點心做得好,便可以留下。
工錢另說,賞錢肯定少不了。
做奴才的都知曉,工錢有數額,說多少就是多少,但是老爺太太們給賞錢,可沒有定數。
他們手指縫裏流出一點,都足以讓下人們歡喜許久。
我問婆子府裏都做過哪些糕點後便有了計較。
做個水晶糕,再做一個五香糕。
水晶糕要做到晶瑩剔透,需要木薯粉,木薯敲碎放到水桶裏攪拌,再用紗布過濾沉澱,桶底的漿便是做水晶糕的關鍵。
爲了漿足夠白,需要多清洗沉澱。我沒想過藏私,且這些活對我來說,很是費力。我記婆子的好,與她說過之後,她喜滋滋地讓她小閨女來給我打下手。
等到成安辦事回來,我一樣糕點都沒做好。
他很急急忙忙來到我面前,張着嘴想說些什麼。
「成安。」
「啊…ṱűₖ…」
「我一會做些糕點,若是太太滿意,我便可以留下來。」
成安用力點頭,眼裏染上笑意,聲音溫柔又帶着激動,歡喜道:「好。」
大戶人家的竈房,叫廚房。
趙府的廚房有好幾個廚娘,廚子也有好幾個,都在暗暗較勁並相互使絆子。
我做糕點,要不是有那婆子和她閨女幫襯,也不能順利把水晶糕、五香糕做好端到趙太太面前。
蒸籠打開,香氣撲鼻。
趙太太身邊的大丫鬟文竹便笑了:「聞着怪香。」
她拿筷子嚐了塊。
「……」
她眯着眼睛把糕點吞下去,吩咐人裝提籃裏,看向我道:「你隨我來。」
文竹叮囑我進趙太太屋子不可隨意亂看。
我連忙應聲:「是。」
我見過頂天的富貴,但那又如何,不過是人喫人,人害人的囚籠、地獄罷了。
文竹在趙太太面前將兩份糕點誇得天花亂墜,趙太太未嘗之時並不相信,笑着揶揄文竹:「讓我嚐嚐,到底什麼神仙美味,能讓你誇成這樣。」
抱着懷疑的態度,趙太太嚐了一口。
隨即整個人微微凝眉。
又連着喫了兩個,才擱下筷子看向我:「你抬起頭來。」
我抬起頭看向她。
我見過君無戲言的皇上,亦見過笑着吩咐人把犯事宮女、太監拉下去杖斃的貴妃,所以見到趙太太,我並沒有太多感覺。
可如今我要靠着她安身立命,所以我期待地看向她。
「你除了會做這兩樣點心,可還會做其他點心和菜餚?」
「回太太,會做一些。」我聲音很是恭敬。
趙太太又凝視我片刻,繼續問道:「佛跳牆可會?」
會?還是不會?
我自是會的!
要冒頭嗎?
是留下做個簡單廚娘,還是得太太看重的廚娘?
我略微糾結片刻,便有了主意:「會。」
「……」
漫不經心的趙太太坐直身體,從凝視到細細打量。
「聽說你是成安一兩銀子買回來的媳婦?」
「是。」
「都說夫唱婦隨,成安是趙家僱的長工,你作爲他媳婦,我也不逼你籤那勞什子賣身契,做那等惡事。往後你便在我小廚房裏當差,工錢嘛……
「湊個整,三百文一月,做得好,打賞少不了你的。」
趙太太又說:「你和成安既有緣分,總不能兩口子各睡各的。」
她問文竹下人房那邊可還有空院子?
文竹說還有個三間空着。
「便給了他們小兩口,你再去庫房拿一套他們用得上的物件,就當我這東家太太給他們的新婚賀禮。」
文竹笑着應是。
我連忙福身行禮:「雲浮謝太太恩賞。」
「雲浮……」趙太太呢喃兩次才道,「倒是個好名,明日就過來當差吧,你身子可撐得住?」
「回太太,能的。」
「行,到時候我再指派兩個人給你打下手。」
「謝太太體恤。」
趙太太立即讓人拿來契書讓我摁手印,她見我眸光掃過契書,還問了句:「你識字?」
「認得幾個。」
「這年頭識字的人可不多,成安是撿到寶了。」
我是寶嗎?
不見得。
但趙太太是真聰明。
契書裏我不是趙家僱的長工,而是她趙太太私人所僱,且只僱一年。
一年內我要是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以將我攆走。
這樣子也好,一年時間足夠我將身體養好,也能攢一點銀錢。
離開趙家也不至於手忙腳亂,像無頭蒼蠅亂撞。
成安不能進後院,便在下人院那邊拱門處等我。
見到我時,他立即問:「太太怎麼說?」
「太太心善,把我留下來了,月錢三百文。」
自然囊括了喫住,四季衣裳。
「真是太好了。」
成安十分高興。
尤其得知我們還分到一個三間小院安家,他更是樂得握緊拳頭。
婆子領我們過去小院,少不得又將趙太太誇讚一番,讓我們要知恩,對老爺、太太盡忠職守,可不能做那等拿碗喫飯放下碗罵孃的缺德事來。
「老婆子我姓李,給太太跑腿辦事,你們喊我李嬸便行。」
李嬸推門進院子,讓我們仔細瞧瞧。
「你們也是運氣好,這三間屋子剛空出來。如今兩口子住寬敞,以後有了孩子也住得下。
「那邊有個竈房,自己有錢想開個小竈也方便得很。」
成安已經歡喜得暈頭轉向。
李嬸靠近我些,塞一個荷包到我手裏。
「雲浮啊,你可是我帶進府的。咱們相處雖短,但我知曉你是個有本事的。太太讓人到你身邊打下手,你千萬千萬把我閨女留下。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莫嫌少。」
我不要,她非塞。
我也清楚,不收這錢她心不安,怕我到時候選了其他人。
真拒絕更是得罪人。她能給趙太太跑腿,可見得趙太太信任。
推辭一番後,我便收下了。
但我得給她提個醒,免得她覺得我拿錢不辦事。
「若是太太指定人來……」
「真如此,也與你無關,我不怪你。」
成安已經找到水桶,準備去拎水回來,把屋子擦拭一番。
李嬸笑道:「這小子真是不錯,咱們女人,求的不就是男人知冷知熱會疼人嗎。」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有善心,亦有包容心。
出身從來不能決定一個人是善還是惡。
他對我的大恩,我記在心裏。
文竹領着人給我送來東西,草蓆、兩個半圓竹枕,一套茶具、兩個木箱子、一面銅鏡、一把梳子、洗漱用具兩套,三套夏衣,竟還有兩條褻褲和肚兜。
這些東西,默認以後即便我們不在趙府當差,也可以帶走。
「忘記問你鞋子穿多大,一會量了讓小丫鬟再跑一趟,給你拿兩雙過來。桌椅板凳櫃子這些屋裏都有,至於別的,得靠你們自己添置。」
「已經很好了。」
窮家值萬貫,想要置辦一個家,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文竹讓人都離開後,才小聲與我說:「太太八九成會讓你挑選人打下手,我妹妹也在其中,怕你認錯,她會戴一朵粉色絹花。」
「雲浮,選了我妹妹,我不會虧待你。」
文竹說着,也塞給我一個荷包。
我後來打開看過,文竹、李嬸的荷包裏,都裝着二百文銅錢。
所以,我還沒當差,就得了四百文?
可這四百文也不是好拿的。
成安見拎水回來,見我拿着四百文銅錢看,他驚愕地問:「哪裏來的錢?」
「李嬸、文竹給的。」
「……」
他顯然不知道,這兩人爲什麼會給我錢。
只得說:「那你收着,我去先把屋子收拾乾淨,再去把我的東西都拿過來。」
「嗯。」
成安讓我歇着,他來收拾就行。
這屋子才空沒兩日,也仔細打掃過,除了些許灰塵,還有一股子黴味外,並不髒。
開窗透氣,隨便擦擦就行。
成安說他收拾,我就讓他收拾。他時不時偷偷摸摸打量我,我也沒有戳穿他,更沒有與他說話。
成安小心翼翼地問:「晚上,晚上我們睡一處嗎?」
我淡淡地看着他。
他忙道:「我,我這就去搬東西了。」

-4-
他走得很快,還差點被門檻絆摔。
我起身把牀鋪好,看着那兩個竹枕,猶豫了一會後,將它們並排放牀上。
小丫鬟送過來的不止兩雙合腳的鞋,還有一個被套子。
我拿了三文錢給她,她錯愕片刻後,歡歡喜喜接了,連連說:「謝謝雲浮姐姐。」
丫鬟分三六九等,月錢差異自然也大。
一個月三百文工錢……
比成安他們這種在外面跑的長工還多,是爲何?
因爲竈上活好?
還是有其他原因?
一時想不明白,我也不去想,時間長了,總會露出端倪。
我脫掉鞋子,和衣躺在牀上,成安回來的時候,我聽到動靜,沒睜開眼。
他在門口朝裏面看了一眼,也沒有進來,而是把自己的東西放到另外一間屋子。
三間屋子並排,中間是堂屋,左右各一間擺放了牀、衣櫃、案桌,竈房有鍋碗瓢盆筷,油鹽醬醋米、柴這些是沒有的。
成安把他的東西收拾好,又去收拾竈房,緊接着又出去,不一會後又回來。
竈房裏傳來放柴火的聲音。
腳步聲漸行漸遠,又越來越清晰,水往水缸裏倒。
成安來回幾趟把水缸裝滿。
他又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我聞到香氣。
他在門口小聲說:「我,我把飯菜給你端回來了,你起來喫吧。」
我扭頭看向他。
起身去喫飯。
依舊是豆飯、鹹菜疙瘩、葉子菜,倒是多了一塊肉。
「這次活幹得不錯,老爺吩咐大廚房給我們加菜,我,我,今兒多得了一塊……」
成安說着,把他碗裏那塊也夾給我。
「你自己喫。」
「我不喫。」
成安見我要把肉夾給他,他端着碗避開。
「成安,我應該就今日跟你一起喫飯。接下來多數時間,我應該都是在太太那邊喫。」
我在竈上忙活,不會缺了自己喫的。
「我知曉,但是我想給你喫。」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與他說。
先喫飯吧,飯後再細談。
有些事情總是要攤開說清楚的。
肉最終兩塊都被我喫了,豆飯分了一半給他。飯後成安端着碗筷出去,這得還到大廚房那邊。
平日裏他們也都是在飯廳喫飯,今日特殊一些,才把飯菜端回來。
成安回來的時候,又拿來兩個大小不一的木盆,一個尿桶。
「小的洗臉,大的洗腳。
「你歇着,我去燒水,你洗洗早點睡。」
他忙碌着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燒水、端水的表現着,希望我能看到他的好、他的勤快,而不拒絕他。
洗臉、洗腳後,他去倒水。
我喊住他:「成安,我們聊聊吧。」
「我,我……」
我讓他坐下,才說道:「我從小被賣身爲奴,我給人做過通房丫鬟。」
他瞪大眼睛,又慢慢地抿緊脣。
「不是我自願,是主子吩咐,由不得我拒絕。
「我被打得半死不活發賣,並不是我犯錯,或是作惡,是主子們的較量,我遭池魚之殃。
「你救了我,是大恩,我該報。
「你想我做你媳婦,我不會拒絕。但……
「我的身子目前不宜行房事,更不宜有身孕。
「我的過往大概便是如此,你若不嫌棄,我願意與你共度一生。
「是心甘情願,沒有被強迫,亦不覺得勉強。」
雖沒有所謂轟轟烈烈的愛情,但我們是平凡人,每日爲着生計奔波,爲活着努力,談什虛無縹緲的情愛?
簡簡單單一輩子,平安順遂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
成安用力點頭。
「那咱們說定了,一輩子。」
「好,一輩子。」

-5-
即便我答應了,成安也沒說要與我同牀。
他說該帶我回去見見他爹孃,再簡單辦一下婚事。
他是貧窮了些,還欠了外債,給不了我盛大隆重的婚禮,更給不了豐厚的聘禮,但即便簡陋些,也該給我。
沒有讓我把工錢拿出來給他。
還說他以後的工錢,分成三份,一份給爹孃養老,兩份交給我,我自己的工錢自己拿着。家裏嫂子、弟媳不論賺多少,也不用上交給爹孃。
我也是兒媳婦,該是如此。
「你爹孃會答應嗎?」
「……」
成安沉默了。
他其實並不笨,甚至很清楚他爹孃偏心,對他並沒有多少感情,否則也不會狠狠扇他耳光。
他來趙家做工也有幾年,也往家裏賺了幾兩銀子的情況下,還被親孃打臉……
預支工錢,欠下的藥錢、診金,等於接下來兩年不能往家裏拿回去一個子兒。他爹孃能同意兩年後,他的工錢一分爲三,只能拿到三分之一?
還要拿出銀錢來給我們操辦婚禮。
我覺得不太可能。
「我不知道,但我會盡力。若爹孃不願意,我會攢錢……」
「我不在乎那些虛禮。」我打斷成安的話。
我很務實,花費不少銀錢,辦一場婚禮能如何?
不過是讓本就貧困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倒不是早些把債還了,攢錢去做點小買賣。
我更想自己有戶籍名帖,成爲良民,可以置辦田地、購買房屋。
將命運、自由握在自己手裏。
這些想法,我又無法跟成安去說。他是男子,無法與我共情,想來也理解不了我對自由的執着和嚮往。
成安沉默。
我勸他:「睡吧,明日還有的忙呢。」
成安問我要不要去茅房?
趙府是有共用茅房的,男女各一處。糞便這些都不會也不可以隨便亂倒,隔幾日有人拉到鄉下莊子上,拿來澆菜。
「去吧。」
左右皆有人住,都是趙府有頭有臉的下人,心眼也不少。
我雖纔來趙府,但一下子成爲太太院裏小廚房的人,大家都秉持着不招惹、不得罪的態度,遇到都很客氣打招呼,約着得閒了去她們家坐坐。
都是給人當差做奴才的,怎麼ƭű̂₅可能有得閒的時候。
不過是句客套話罷了。
一夜好眠。
醒來的時候,成安已經燒好熱水,還端回來早飯。
粗麪饅頭、葉子菜湯,能填飽肚子,卻不是很好喫。
成安見我小小口吃,說道:「等咱們寬裕些,就與太太說早飯在自己家裏喫,你想喫啥就做啥。」
「會有貼補嗎?」
「一人一天一文錢,他們在府裏當差多的,有七八文呢,就很划算了。」
在成安的眼裏,幾文錢也很多。
我尋思片刻。
確實很多。
畢竟我當年被爹孃賣掉,也才幾百文錢。
「嗯。」
我點點頭。
成安又道:「我會一起,不會讓你一個人幹活。」
「……」
驀然間的心動。
我詫異地看向他。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我搖搖頭:「同爲人,何來配不配得上一說,我們以後不說這個了。」
「嗯。」
成安收拾好,就要去當差幹活。
我拿出十文錢裝在荷包裏遞給他。
「我不花錢的。」
他看見錢畏之如虎,連連後退。
我抓住他的手,強行塞他手裏,苦口婆心勸道:
「天氣炎熱,你在外頭奔波,田間溪頭的水能不喝就別喝。渴了餓了見着茶寮、麪攤就喝碗茶解解渴,喫碗麪墊墊肚子,別把身子給累壞。
「茶館的茶水一文錢可買兩碗,若是有人同行,關係還不錯,你便分一碗給人家。喫麪不添澆頭,二三文該是夠了,感情好你可以偶爾請客,感情一般便顧着自己。
「等過幾日我在太太跟前站穩腳跟,便去買些料回來,煮瞭解暑茶水給你帶上。」
成安猶豫了會兒,紅着眼拿着荷包走了。
我也收拾妥當,前往趙太太院子。
文竹瞧見我便笑着迎上來:「雲浮你來了,太太吩咐你先去庫房,把要做佛跳牆的東西都挑揀出來。屆時宴席大概有五十位客人,爲以防萬一,你得多準備幾份。府裏主子們也要一份,有個七八十份該是夠了的。」
我清楚要是有多的,文竹她們這些大丫鬟也能分到一盞半盞。
說不定我這廚子也能分到些許,還能帶回去給成安嚐個味。
「走吧,我帶你去庫房。」
趙家是商戶,有錢,所以庫房裏海鮮乾貨也不少。
有自己買的,也有人贈送的。
佛跳牆需要的海鮮不少,光是泡發都需要時間,可以燉煮,也可以蒸,爲了每一份都均勻,分量相差不大,還是蒸好。
想要做好一份佛跳牆,高湯纔是精髓。
文竹與我說:「太太知曉你傷後初愈,需要休養。等那些乾貨泡發好,要怎麼做,跟打下手的人說清楚,你就回去歇息,小廚房這邊暫時不用你做喫食。養精蓄銳到時候把佛跳牆做好,協ťṻ¹助太太把宴席辦得漂亮,太太不會虧待你。」
我瞬間懂了。
做佛跳牆是考驗,亦是想偷師。
不過這種東西,人與人做出來味道是不一樣的,即便所有東西,所有料都下得一樣,火候它能一樣?下料的時間就能掐得那麼準?
人與人手大手小也是不一樣的。
抓一撮分量也不同。
鮑魚、海蔘大小也不同,雞月份、天數也不同。
做出來的味道自然也會略有細微差別。
文竹帶着我去趙府庫房選東西。
她說:「太太有個堂妹嫁的人家離海邊近,那邊盛產這些海貨,每年都要送不少來。廚房也煮過,味道嘛……」
海里的東西,確實滋補,但處理不好就會腥。
趙府的庫房很大,海貨放在架子上,一層一層又一層。我看了一下鮑魚,個個大如拳頭,這還是乾貨,要是鮮活的時候,得多大?
而這麼大的個,在宮裏時,我也沒有瞧見過。
「有小個些的嗎?」
「有。」
選好乾貨,守庫房的人輕點數目登記造冊。
拎東西也用不上我,文竹早已安排妥當。
我們回到趙太太的主院,打下手的人等候着我挑選。
李嬸的女兒昨日幫着我做過糕點,自然要挑她。
文竹的妹妹戴着粉色絹花,也被我選中。
其他幾人面露失望,又一副瞭然的樣子,不敢怒,也不敢言。
她們瞧着年紀不大,但心裏門清。
一個丫鬟走過來,笑道:「太太吩咐,讓雲娘子多選個帶在身邊,給雲娘子端茶倒水,跑跑腿。」
「……」
這是要放個人監視我?
我能拒絕嗎?
不能。
「謝太太恩典。」我對着那丫鬟行禮,起身後挑了個看起來閤眼緣、個高模樣不算出挑的丫鬟。
被選中後,她眼睛瞬間亮起來。
李嬸的女兒李皎月,文竹妹妹文蘭,我自己選的阿喜。
我比她們虛長几歲,她們便喚我雲姐姐。
小廚房原先的廚娘姓孟,是趙太太的陪房,身邊也有好幾個打下手的人。
她見到我倒是很和善,還說都是爲趙太太做事,我們要和睦相處,多做美味佳餚,伺候好主子。
想來已被敲打過,抑或是心思深沉。
我見過太多陰暗,不管她真心假意,我都會防備着。
伸手不打笑Ŧù₍臉人,我自然也回以笑臉。
與人爲善,總比一開始就與人交惡來得好。
「孟嬸,往後還請你多多指點。」
「雲娘子客氣了,是我要跟你學纔對。這佛跳牆我們聽過,卻是壓根不會做,你若是願意,我到時跟在你身邊打打下手,也學習一二如何?」
我淡淡地看向她。
孟嬸笑着靠近我,身子遮住別人的目光,就往我手裏放了一個銀角子。
看分量,一兩只多不少。
「孟嬸,這……」
「你教我做佛跳牆,屆時我做菜,你想學哪道,我絕不藏私。只要你瞧得上,幾道都行。」孟嬸說着,嘆息出聲:「我們做下人的,也都是爲了討主子歡心。」
「你是籤契書的長工,東家不成西家成,挪到哪裏都能活。我卻是賣身的奴才,要沒點真本事,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被人擠到角落裏。」
「孟嬸言重,既然你這麼說,那這銀子我便收下了。」
現在我一窮二白,到手的銀錢,我也不可能清高地推出去。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喫過苦,遭過罪,太清楚銀錢的重要性。
一兩呢……
「好好好。」
孟嬸不愧是做了多年竈上活的人,手裏有錢,還有不少好東西。
她給了我二兩茶葉、半斤紅糖,我也沒客氣,直接收了。
做佛跳牆準備事宜,我也沒藏私,步驟詳細地告知她們,何時換水,因着天熱,得多換幾次。
「府裏有地窖,要不放到地窖去?」孟嬸提議。
畢竟都是貴東西,一旦弄壞了,我們誰都擔不起這個責。
孟嬸去求見趙太太,這事也就成了。
李皎月、文蘭、阿喜負責盯着泡發的幹海貨,什麼時候換水,水變成什麼顏色需要換,都交給她們三人。
孟嬸給趙太太做好午飯後,讓我嚐嚐她的廚藝,特意炒了兩個菜,讓我嚐嚐,順便評價一二。
我嘗過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

-6-
味道麼,只能說還行。
火候,就只能說一言難盡。
難怪她爲了學做佛跳牆,願意出一兩銀子,後又給茶葉,又給糖。
趙太太明知道我來歷有問題,還願意留下我。
她們確實是把很多好東西糟踐了。
可是,不應該呀……
會做菜的廚娘應該不少的。
我看着孟嬸殷切的眼神,好像懂了點什麼。
外頭再好,那是外頭的人,孟嬸再不好,她是趙太太的人,是心腹,是可以信任之人。
趙太太留下我,工錢給得很不錯,就是爲了教孟嬸。
孟嬸大手筆一兩銀子,也是爲了我指點她一二。
確實是好算計。
這做廚娘、教徒弟的價錢可完全不一樣。
「雲娘子,如何?」
我擱下筷子:「火候差點,味道還行。」
「雲娘子啥時候指點指點?」
「等我身子好些吧。」
孟嬸一個勁點頭,連連說好。
許是爲了套近乎,也可能是讓我放鬆警惕,孟嬸說她早時候廚藝不好,跟着好幾人學,才成如今這樣。
又勸我莫怕她學會了,趙太太卸磨殺驢攆我走。趙太太最是心善,除非我自己開口要走人,一般都會留下的。
孟嬸說了最重要的一點:「趙家有錢,我家太太也不缺錢。」
趙太太確實有錢。
成安他們這種做苦力的,一個月才二百八十文,我在內宅做個廚娘,一月三百文,且還有賞錢。我才當差不足一日,到手不乾淨的錢財一兩四百文,換算後便是三千六百文,一年的工錢。
我笑着應是。
細聲細氣與孟嬸說起做菜的巧招,切菜要如何去切,下料勾芡、火候也得有講究。
「雲娘子早前在哪裏當差?竟懂得這般多。」
我看向孟嬸,笑着垂下眸子一字一句道:「天底下頂頂尊貴的地方。」
是哪裏呢?
去猜唄。
我也不說得很清楚,猜着了孟嬸敢問嗎?她不敢。
趙太太敢問嗎?想來也是不敢的。
她們只會裝聾作啞,然後與我方便。我真要另有出路,也不敢強留。有什麼菜方子我不願意教,她們也不敢強買強賣。
我離開得不那麼光彩,但萬一我宮裏有那麼點人情在呢……
猜,又猜不着,就會有所忌憚。
趙太太是聰明人,她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狐假虎威便是如此了。
「啊……」孟嬸瞪大眼睛,茫然地問,「那是什麼地方?」
「孟嬸,不言我之過去,還是繼續說做菜吧。」
「啊,是是是。」
孟嬸很是心不在焉地聽我說了一會兒,便以我身子還沒養好爲由,讓我好好歇息,還說太太這邊暫時也不用我伺候,讓我回小院去。
時不時去地窖那邊盯一下些就行。
我拿着她給的茶葉、紅糖回小院。
左鄰右舍都有孩子在家,這些孩子多數是趙府的家生子,也有像成安一樣長工家的孩子。
有小姑娘剛伸出一個頭,又很快縮了回去。
許是覺得不妥,又快速開門出來,站直身子,張張嘴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你可以喚我雲姐姐,也可以喊我成家嫂子。」
小姑娘紅透臉,低低喊道:「雲姐姐。」
「我就住那邊,待我家裏拾整好,你來家裏坐。」
小姑娘害羞地笑着點頭,又趕緊回家去了。
我看着關上的院門,心道:【真好。】
回到家,暫且稱之爲家。
我隨意洗洗臉後躺在牀上閉目養神。
這身體到底沒有徹底養好,這麼一忙就空落落、心慌慌,彷彿很累的樣子。
身體是自己的,我得好生歇息養着。
不該冒頭的事情少去做。
我這一閉眼就睡了過去,成安幹好活回來,在竈房弄出響動,我起身迷迷糊糊走到門口。
他已經脫去上衣,就穿着一條都是補丁的褻褲,正拿着泛舊的布巾擦拭身體。
「……」
他臉是黝黑,但沒被太陽曬到的地方卻很白。
感覺到我的視線,他回過頭來看,瞬間憋得渾身通紅。
「我我我……」
他結結巴巴很慌亂。
其實我也很慌亂,但我習慣性地穩得住,儘管臉上也通紅,滾燙燙的,但我很平靜地轉身,然後關上門才深深吸幾口氣。
原以爲他瘦,卻不想還挺有型。
我甩甩頭。
滿腦子想什麼呢?
好一會後,成安站在門外,聲音嘶啞又微顫說道:「我今天花錢了。」
「用了一文錢。」
他很有成就感的聲音傳來。
爲了以示尊重,我打開門。
他紅着耳尖,我也紅着臉。
我看向他,鼓勵地問道:「買啥了?」
「買了茶水,本來是一文錢兩碗,我們三個人,跟茶寮掌櫃講了價,他給了我們三碗。」
成安說着,便笑起來。
很開心,很有成就感的樣子。
他還把錢袋子遞到我面前:「剩下的都在裏面。」
「你自己拿着唄。」
「不,你明日再給我。」成安說完這句話後,又小聲道,「你不給我也行。」
「……」
我想,他該是從未得到過父母的疼愛與珍視。
像我一樣,從未得到過。
我們都是可憐又可悲之人。
我唯一比他好的,便是我自私自利,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他茫然又無知,就爲了能用一文錢,都要經過我的同意。
我給他,他用,我不給,他便不用。
我輕抿脣,點點頭:「好。」
接過錢袋子拿回房間,當他的面放到櫃子內的抽屜裏。
「我就放在這裏,你要是急用也可以自己拿,不必詢問我。」
即便隔得有些許距離,我亦覺得成安眼裏,有微微的亮光,還有火一點點地燃起來。
「我去洗衣裳。」
他走得那叫一個快,洗衣服也很用力氣。
洗了自己的衣裳,晾曬起來就去挑水,還問我晚上要不要洗澡?要是洗澡,他多挑兩桶倒在鍋裏。
「要洗一洗的。」
成安就忙自己的去了。
我則盤算着,等可以出府的時候,扯點布料給他做兩條褻褲。
他那褻褲上都是補丁,也不知道穿了幾年。
雖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但不該是這樣子的。
他每個月賺的工錢,一文不留全給他爹孃。他娘是絲毫沒有關心過他這個兒子,也不怕冷了他的心。
我整理了一番,想着成安挑水回來,與他說一聲,我便去趙太太小廚房忙活。
阿喜倒是拎着個食盒過來。
「雲姐姐,太太吩咐我給你把晚食送來。
「太太說,你今兒就不用過去了,明日早些過去便成。」
阿喜說着,把飯菜拿出來擺在桌子上。
一葷一素、六個白麪饅頭、一碗蛋花湯。
「……」
這麼好的飯菜,阿喜錯愕了片刻,顯然她並不知曉食盒裏的飯菜。
而且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分量,還算了成安的量。
「食盒是孟嬸給你的嗎?」
阿喜點頭。
「孟嬸裝好的,我就幫忙拎過來,雲姐姐,我中途沒打開看過。」
阿喜有些緊張,解釋地語無倫次。
「我知曉的,辛苦你跑這一趟,你喫個饅頭吧……」
「不用不用,雲姐姐,你要是沒什麼吩咐,我就先去地窖那邊了。」
阿喜生怕我硬塞她一個饅頭,說完跑得飛快。
我看着桌子上的飯菜,笑了笑。
看來孟嬸跟趙太太已經說過了。
這頓飯不單單是飯,是趙太太的示好,也是忠告。
她待我好,我要知足識趣,該教的要教,嘴巴也要閉緊,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要有數。
以後身份即便被人知曉,也不要牽扯到她。
喫人嘴軟,拿人手短。
她可以好喫好喝供着我,也可以收拾成安,以此拿捏我。
趙太太是有手段的。
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好。
「呵……」
我垂眸笑出聲。
成安瞧見白麪饅頭、菜的時候都驚呆了。
「你的晚食?也太豐盛些,平日裏過節才能喫上白麪饅頭呢。」
「快坐下喫吧。」
他喫得津津有味,忽地抬頭說:「太太真是個好人。」
「確實是。」
我不會喫着人家的飯食,就開始摔碗罵娘,那顯得很沒有良心。
也很無恥。

-7-
要說最開心的還是成安。
尤其知曉我得了重用,他便說起宴席的重要性。
我只聽着,不發表任何意見。
也不會反駁他。
等我洗好澡,他竟把我的衣裳給洗了。
「……」
坐在屋檐下等着頭髮幹,成安還在忙着掃地、挑水。他說自己也要洗澡,在我的勸說下,他才答應也用熱水。
還說他早時候都是用冷水洗,說冷水、熱水並沒有太大差別。
他還年輕,不知道其中的差別巨大。
很多病,便是因冷而生。
不過他能聽得進人話,就很好。
又是一夜好眠。
我沒有見到趙太太,但是孟嬸的態度是有所變化的。她比昨日更客氣和善,雖不刻意打聽我從前的事情,但會偷偷地瞄我,也可以說是盯梢。
看看我手腳是否乾淨,或者說有沒有偷雞摸狗的小毛病。
我由着她看。
看看我也不會少塊肉。
趙太太宴席那日,我就只管着佛跳牆,以及水晶糕,其他的是大廚房那邊的事情。
文竹歡天喜地地回來:「雲浮、雲浮,你做的佛跳牆、水晶糕,夫人、太太們都誇讚不已。」
就是已全部分食光,一塊都沒剩。
「你一會先別走,太太要見你。」
我笑着應是,坐在小廚房外的屋檐下,看着天空。
靜靜地等待着。
趙太太把所有客人都送走,才喚我過去。
趙太太今日錦衣華服,許是累了,正懶懶地靠在貴妃榻上,見到我進屋,也沒有坐直身子。
只淡淡說道:「今日這佛跳牆、水晶糕做得很好,該賞你。」
「一會兒你去庫房挑揀些乾貨,再做上一次,便和今日這般多吧。」
「是。」我連忙應下。
光做一個佛跳牆倒是不累人,且還有人打下手。
趙太太讓人端了一個托盤到我面前。
上頭放着疊好的幾塊紅布,一個簡單的荷包,一個鏤空盒子,裏面放了針線、剪刀、頂針。
「謝太太賞。」
「這些都是給你的,文蘭她們我自會給,你就不必與她們分了。」趙太太說着,慢慢悠悠坐起身,「你與成安,打算什麼時候辦酒?到時候我允你們幾日假,醜媳婦總要見公婆,你說是不是?」
「太太所言甚是,奴婢回去便與成安商量,有個章程便來稟報太太。」
我的恭敬,趙太太好似並不滿意,她溫聲細語地說:「出嫁從夫,謹遵夫言是美德,但一味聽從毫無主見,也讓人不喜甚至瞧不上。雲浮,你說是不是?」
「太太言之有理,提點之恩,雲浮銘記於心。」
趙太太笑道:「我也就隨口一說,好言歹語你聽聽便罷了。今日你也辛苦了,晚食讓阿喜給你送過來,挑了乾貨你去歇着吧。」
「是,太太。」
從趙太太院子出來,我有些恍惚。
難道是我誤會了趙太太?她其實並沒有我想得那般心機叵測?
但不論如何,我可以念着這份情,卻不能掉以輕心。
阿喜快速走過來,歡喜道:「雲姐姐。」
看着我端着的托盤,阿喜笑得眉眼彎彎:「我們也得了賞,一人一百文。」
我雖沒有打開荷包,但光是能看得見的東西,便值些銅錢。
更別說這個托盤也可以留下,以後離開還可以帶走。
「太太心善。」
阿喜用力點頭,十分贊同道:「太太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到小院門口,阿喜沒有跟着我進屋,而是在外面說道:「雲姐姐,你快去把東西放好,我們去庫房挑乾貨。一會兒泡發這些事情就交給我們吧,你身子不好,好好歇着。」
「好。」
回到屋子,我打開荷包看了一眼。
足足五百文。
趙太太當真大方。
把東西都放到櫃子裏,再鎖上。
這是我讓成安買回來的鎖,兩把鑰匙,我們一人一把。
雖說錢財不多,但是我全部家當,更是我的希望,自然要小心謹慎,莫讓賊偷了去。
跟着去庫房挑揀乾貨,又盯着皎月、文蘭、阿喜她們泡發,纔回到小院。
成安沒回來,倒是趙老爺聽說今日宴席格外成功,佛跳牆、水晶糕一致說好,也想嚐嚐我的廚藝,趙太太吩咐阿喜過來喊我。
阿喜是跑着來的,氣喘吁吁,又高興又爲我擔憂。
高興我若是菜做得好,得老爺誇讚,她也跟着水漲船高。
若是沒入老爺的眼……
「不怕,咱們過去吧。」
孟嬸是一臉悽苦,忙道:「老爺嘴刁,一般菜他根本喫不進嘴,你可得拿出看家本事纔行。」
「老爺有什麼忌口?平日裏愛喫哪幫菜?能不能喫辣?」
孟嬸是一點不敢藏着掖着,知道什麼說什麼。
老爺在外行走,什麼美食都喫過。
他也不止趙太太一妻,還有好多個妾室,子女也不止趙太太生的兩子兩女,還有七八個兒子,十多個女兒。
我忽然明白,趙太太留下我,想來也希望我廚藝好,能把趙老爺給留下來。
「孟嬸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麻煩你幫我打打下手。」
「瞧你這話說的,咱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可得齊心協力。」
問了趙老爺的喜好、忌口,我準備做幾個開胃菜。
天氣炎熱,怎麼能少得了酸辣爽脆的青瓜。
趙老爺好豬腰子,做個爽辣口,下酒又下飯。
幾道菜一出鍋,小廚房裏各種噴嚏聲不斷,我留了一點,個個瞧着又忍不住吞口水。
我深深喘口氣。
阿喜端一杯溫水遞到我面前:「雲姐姐,先喝口水。」
「好。」
文竹喜滋滋地過來,笑道:「老爺誇飯菜很合胃口,明兒晚食還過來。你們也趕緊收拾收拾,忙自個的去吧。」
孟嬸瞬間歡喜得直拍大腿。
「你們都別走,我去炒幾個菜。」
她知曉我要回去喫,還特意給我勻一份出來,裝食盒讓我帶走。
「那我便回了。」
我是在後門見到的成安,他應該來了有一會,正着急地走來走去。
見到我立即上前接過食盒。
「走吧,咱們回去喫飯。」
成安用力點頭。
我只是沒想到他買了個瓜回來。
「一文錢兩個,我們分食了一個,這個我特意留着的。」
我知曉,他若是不特意留着,怕也被分食了。
「我們先喫飯,一會切了喫。」
「好。」
喫飯的時候,成安小心翼翼地問:「我帶瓜回來,你高興嗎?」
「高興!被人惦記是一件讓人很愉悅的事情。」我給他夾一筷子肉,反問他,「就像我把飯菜帶回來,與你一塊食用,你歡喜嗎?」
成安用力點頭:「歡喜。」
「這是一樣的道理,快喫飯吧。」
「好。」
喫好飯,成安去洗碗切瓜,我有些累倦,便坐在屋檐下等着。
喫瓜的時候,與他說起回鄉下去一趟的事情。
成安猶豫了會才道:「我先回去一趟,交代清楚了,再帶你回去可以嗎?」
「可以。」
有他在前頭衝鋒陷陣,我會省去很多麻煩。
因着飯菜的誘惑,趙老爺連着到趙太太院子六七天,晚上自然也歇下了。
我身份亦跟着水漲船高,府裏也有人到我面前討好,不論大小,一口一個雲姐姐喊得親切,也總能碰到左鄰右舍的女眷。
漸漸適應趙府的生活,每日就那些事情。早上去大廚房挑菜,然後拿到小廚房來,午飯做兩個菜,晚上基本上是我掌廚。若有多可以分些帶回與成安一塊喫,若是少了也是孟嬸做。
活很輕鬆。
趙太太在這期間給過賞,一隻很有分量的銀鐲。
我戴着有點壓手。
成安回去過一次,回來的時候臉上有點腫,該是又被他爹孃打了吧。
他沒說,我也沒問。
他忍了兩天才萬分歉疚地說:「爹孃不願意拿銀子給我們置辦酒席。」

-8-
「那就不辦,也不是多大的事兒。」
成安抿着嘴不說話。
隔了兩天,他又回一趟鄉下,這次回來臉沒腫,但是走路有點瘸。
上次是他娘打臉,這次八九成是他爹打他腿了。
「上次娘扇了我好幾個耳光,這次爹打了我幾棍,我去族長家了。」
「?」
「我當初賺的銀錢分文不留拿回家,說好給我娶媳婦用。如今我要娶媳婦,卻一文不給我……」
那麼高的一個男人,蹲在一邊淚流滿面。
是心傷,亦是絕望。
「那給你了嗎?」
「沒有,爹孃說,如果我一定要從家裏拿錢,就分家,把我攆出來。」
還有這等好事?
「分家我們自己過也挺好的。」
成安忽地抬頭看向我。
眼眸裏滿是不解。
「咱們在趙府有活,接下來雖兩年拿不到一文錢,但兩年後指不定是另外一番光景。分了家往後咱們不去沾他們的邊,他們也別想佔咱們便宜。
「至於你爹孃……村裏那些給爹孃養老給多少錢、糧食,咱們照着多給些許,不落人口舌便好。
「成安,人活着得自私一些。
「如今只有你和我,但是往後我們還會有孩子。
「一個兩個三個,我們也會做爹孃。若是口袋裏掏不出一文錢,平日裏喫穿便罷了,若是生病了呢?還去找蘇大夫賒欠嗎?你舊債未消,又添新債,誰願意與你打交道?
「最最主要的一點,分家可以,你爹孃幾個兒子,家產分幾份。你的那一份可以給爹孃養老,額外每年再給些銀錢、糧食,爹孃在那裏,屬於你的那一份就跟到那裏。」
想到縣城來,這些成安的兄弟可不能再霸佔着。
若是他們一直給養老送終,死後屬於成安的家產均分給他們。
爲了田地、房屋,他們想來會把兩老留在鄉下。
成安是沒什麼腦子的人,也狠不下心。
就我說的話,教好幾遍他才記住,然後也沒想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
就覺得他爹孃對他不好,說話不算話,族長都上門了,還不肯鬆口。
他想給我的,我不是很想要。但他那麼堅持,我又不能潑他冷水,冷他的心,只得溫聲細語地勸。
再慢慢地教他吧。
趙老爺要去府城辦事,成安他們得跟隨,趙太太給我們放了兩日假,讓我們可以出府去轉轉。
這次沒有厚此薄彼,每人賞了一百文錢。
下人是沒有資格走前門的,我們走的後門。儘管如此,能出門也是一件讓人十分歡喜愉悅的事情。
我帶了不少錢。
要買布料,要買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針頭線腦不用買,但答應成安的涼茶得準備上。
水囊很貴,我不可能給他買,只能買個大葫蘆,這種便宜。怕一個不夠,我還給買了兩個,裝兩葫蘆水出去,總夠喝一天。
再就是去藥鋪買竹蔗、茅草根、幹梨片、棗幹。
「雲姐姐,你買這些做什麼?」
「煮水喝。」
和阿喜她們買絹花、手帕不同,我得把錢攢起來,花用在刀刃上。
路過掮客行,我心血來潮地進去,問了一下小院子價格。
「小、偏僻的也要十兩銀子起,若離大街近些又不大的,得二十兩起,臨街帶鋪子的,百兩起。」
若沒本事,一輩子都買不起一套宅院。
阿喜她們還安慰道:「雲姐姐,你廚藝這般好,還識文斷字,買宅院是遲早的事情。」
「借你們吉言。」
成安這次回來,是被擡回來的。
說是爲救個孩子,被馬蹄子踹了一腳,傷了臟腑。那孩子有些來歷,人家大人雖沒有見成安,但叮囑趙老爺一定要竭盡全力給成安治療。
成安被擡回來時,還有大夫隨行,他昏迷不醒,傷得很是嚴重。
一會喊爹孃,一會喊我的名字。
趙老爺沒跟着回來,府城的事情還沒忙好,他不可能爲了一個長工,丟下買賣。
能派人把成安送回來,還有大夫隨行,已是他心善。
「還是要早些做準備……」
大夫這話說得很是隱晦,但我卻懂了。
這年頭一點小病小痛都能要了人命,成安傷及五臟。
我不能貿貿然送他回鄉下去,他現在這個情況去鄉下得不到及時就診,死路一條。
但我也怕他真的死了,連親人最後一面都見不上。
我只能去求趙太太。
趙太太看着我,沉默好一會兒才說道:「我這便讓人去接他爹孃。若成安沒能熬過來,他爹孃想來不會認你這個兒媳婦,屆時所有補償都與你無關。」
「太太,我有手有腳,不會餓死。成安若真熬不過來,我希望他在臨死前能見爹孃最後一面,沒有遺憾地走。」
「那便依你。」
成安爹孃來得很快,隨行的還有他大哥、三弟。
瞧着老實巴交,但眼裏都是算計。
他娘更是一副尖酸刻薄,我上前準備行禮,被她用力推開。
「什麼玩意?我成家可不認你。你要識趣些,趕緊把銀子還來,否則我要你好看。」
又朝牀上的成安撲去,大哭着喊:「我的兒啊,你要是沒了,我該怎麼過啊……」
我只是沒想到,他們不是來陪成安最後一程,而是直接要銀子。
「我兒子是爲了救人才受傷的,那人家不是有錢嗎,讓他們給銀子,十、五,不,要一百兩。
「給了銀子,我們立即帶成安回去,他生死都與趙家無關,我們也絕對不會上門去鬧。」
管家沉着臉勸:「成安還有得救,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考慮什麼?我自己的兒子,我能害他不成?再說我生他一場,如今他救不回來,能爲我們賺來一筆養老銀子,也算是他報恩了。」
「……」
這是人話嗎?
他們把成安置於何地?
帶回鄉下去,能給成安醫治?指不定前腳到鄉下,後腳就捂嘴悶死成安。
管家默了片刻後道:「這事,我得去問太太。」
管家邁步出去,屋子裏除了成安,就是成家人和我。
成安他娘惡狠狠地瞪着我。
見我穿着體面,又瞧見我手腕上的銀鐲,罵罵咧咧地就想上來撕扯我。
我反手一巴掌扇她臉上。
「你敢打我?」
成家人齊齊怒恨地看向我。
「打你怎麼了?我這條命本也是他救的,報恩就該徹徹底底。成安要是死了,我不介意殺幾個成家人給他陪葬。」
我說着從袖子裏抽出剪刀。
大剪刀,嶄新又鋒利,明晃晃的確實有些瘮人。
「你們算什麼玩意,認不認我我壓根不在乎,成安認我就行。我要他留在趙家,該怎麼治怎麼治,治不好是他的命。你們爲了銀子想把人帶鄉下去,也要問我答應不答應。
「我見過最多的便是死人,更不介意親手送幾個人上西天。」
成安爹、兄弟張着嘴沒說話,顯然是被嚇住了。
成安娘愣了愣後開始哭號:「作孽啊,他好心救人,竟是救回來一個攪家精。」
「我命苦啊,竟攤上這麼個傻兒子。」
我實在煩聽這種鬼哭狼嚎。
一腳踢翻凳子,怒喝出聲:「閉嘴,再哭號一聲,我直接送你上路。」
「成安若真救不回來,賠償的銀錢我分文不要。但你們若爲了銀錢,想把人帶回去謀害,我絕不答應。」
「他是我兒子,我就要把他帶走。」
這麼說,是沒得商量了。

-9-
趙太太紆尊降貴過來小院,成安娘立即哭着說我欺人太甚,心腸黑、心肝壞。
趙太太瞥她一眼:
「雲浮進府的時候,成安便說過是他媳婦。這滿府都知曉且認定的事情,你們不認?
「且成安還請成氏族長寫了婚書。衙門蓋印,一族之長、官府都認的事情,你們不認?
「你們也不用急,成安是留在縣城由雲浮照看,還是被你們帶回鄉下,你們一個人說了不算,等成氏族長和衙門來人,你們能保證把人接回去,拿着賠償的銀錢,將人照顧好,那這事便算了。
「決不能因爲你們是他爹孃,就可以隨意決定他的生死。
「謀人性命,即便是親爹孃,也是犯法,且罪不容誅。」
趙太太的話,把成家人震懾住了。
成安爹連連說他們不敢的,成安再怎麼說都是他的孩子,自己的骨肉哪有不疼的。
想接回去也不過是怕成安萬一熬不過來,親人能送他最後一程。
說的比唱的都好聽。
趙太太沒有反駁,只說讓我收拾東西,把屋子騰出來給成家人住。
晚上由成家人照看成安。
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才知曉。
是親人,還是仇人,也只有躺在牀上的成安心裏最清楚。
我拎着包袱跟在趙太太身後。
或許,我從來沒有看清過她。
我以爲的陰謀算計,可能沒有那麼多陰謀。
「太太,婚書……」
「哪裏來的婚書?成安他想不到這些的,但於趙家來說,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他爹孃喫相太難看,毫無人性可言。成安是趙家長工,雖說銀貨兩訖,但他這次卻是爲趙家立下大功,我總不能眼睜睜瞧着他被成家人帶回去,死得不明不白。」
趙太太看向我。
「雲浮,你知道我當時爲什麼留下你嗎?
「首先,我們同爲女子,這世道對女子太過於嚴苛,我若不留下你,你能去哪裏?如何落腳?
「當然,你廚藝十分厲害,去哪裏都能過得很好。我留下你,也確實做了很多考量,但前提是,你是女子,我們都是女子。」
我看向趙太太。
倒是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層原因。
這原因,讓我覺得,她忽然就高大了。
比給我更多打賞,還讓我覺得,她是一個好人。
也讓我明白,我和她之間的差距。
在眼界、在心胸、在情懷,我都不如她千萬分之一。
「我與你說這些並不是想你如何如何報答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可以依靠的不只是成安。
「你應該更強大,從而依靠自己。」
我聞言直直地看向趙太太。
我從來沒想過靠成安。
從早些年,我就明白這世上誰都靠不住,除了自己和攥在自己手裏的銀錢。
近來又覺得,權勢、地位也不可缺少。
但我這般普通女子,能得到什麼權?從哪裏去謀權?靠男人嗎?
若是如此,那我寧願活得謙卑、謹慎,活在塵埃裏,至少能有點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尊嚴和自由。
所以儘管趙太太說了這麼許多,我也很感動,但我依舊很清醒。
並沒有因爲她的話,就決定爲她赴湯蹈火,死而後已。
雙手奉上自己的一切。
不可能的。
「謝太太提點。」
趙太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後,不再言語。
我先住在主院後面的倒座房,與文竹她們一樣,單獨自己一間屋子。
阿喜笑嘻嘻地問:「雲姐姐,要不要我晚上陪你一起睡?」
「不用。」
我習慣一個人睡。
身邊多一個人,我會睡不着。
且經過趙太太這番話,我決定等成安好了,問問他的意思,要不要離開趙家。
他如果要留下,就他自己留下,我是打算離開了。
與阿喜她們不要走得太近,免得她們因爲我遭受池魚之殃。
「那好吧。」阿喜很是失望。
傍晚的時候,我過去看成安。
他就一個人孤零零躺牀上,他爹孃、大哥、兄弟都去喫飯了。
任由他冷汗浸透衣裳。
看來,他們是真的不希望他活着。
他現在又不能亂動,我只能拿布巾給他擦拭,用調羹舀些許溫水潤潤他的脣。
「雲浮……」
「我在。」
「疼……」
我不知道他是身體疼,還是因爲爹孃無視而心疼。
但我知道他可憐。
以及這一刻的無助和害怕。
他甚至不知道,還能相信誰。他的爹孃想用他的命換銀子,那我這個他救回來,與他還未圓房,名不正言不順的媳婦呢,是不是也想他死?
我輕輕給成安擦拭着額頭的汗水,小心翼翼喂他喝水。
他渾身滾燙,我把他衣裳解開,用布巾不停擦他腋窩,擦他手心、腳心。
要不是他身上有內傷,是可以用烈酒的擦拭身體的。
成安爹孃回來的時候,在外面抱怨:「偌大的趙家,連口肉都不給喫,真是小氣。」
真是好大的臉。
我沒理會他們,他們也沒想着進屋子來看看成安好壞。
直到大夫過來,他們才裝模作樣進來,瞧見我的時候,嚇一跳。
「你,你你你怎麼在?」
我沒理會他們,請大夫給成安仔細看看,問他能不能開一帖退熱的藥。
「他這般高熱不退,萬一燒壞腦子可怎麼辦?」
大夫顯然是成安所救那孩子大人請來的,十分好說話,也足夠盡心。
給成安把脈後,便開退熱藥。
他先給成安施針,讓我快速抓了藥過來煎熬。
成安爹孃、大哥、兄弟,就像死人一樣,要麼杵在一邊,要麼去屋子裏躺着了。
壓根沒人在意成安的死活。
煎熬好藥,小口小口喂他喫下去。
我想,此刻的成安,應該和我當時一樣,強烈地想活着。
「成安,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活着,讓自己過得更好。

-10-
老天爺是開了眼的,總捨不得真刻薄了苦命人。
折騰了一夜,成安體溫漸漸涼下來,心跳也趨於平和,輕微地跳動着。
他撐過來了。
大夫亦是一宿未睡,直起身撫着自己的鬍鬚:「老夫終不負所托。」
「趕緊把藥端過來,給他喂下去,讓他好好睡一覺。」
阿喜端着藥進來,也是一臉疲倦。
「阿喜,辛苦你了。」
阿喜笑着搖頭。
成安喝藥都全憑本能,張嘴、吞嚥。
管家派了個婆子過來替換我們,怕成安爹孃使壞,又派三個小廝過來保駕護航。三人瞧着就很機靈、不好惹的樣子。
成安爹孃坐在椅子上沉着臉。
他大哥、弟弟亦是一臉不高興。
我懶得搭理他們。
回到房間隨便洗洗便躺下了。
這一覺睡到天黑,阿喜聽到動靜在門口小聲問:「雲姐姐,你醒了嗎?」
「醒了。」
「雲姐姐,成大哥醒了,他爹孃也走了,還說要把成大哥這不孝子攆出家門呢。」
阿喜又道:「成大哥醒過來的時候,他娘就指着他罵,成大哥讓他娘就當他死了。然後他娘罵得可難聽了,還想上去打成大哥,被人攔住沒得逞。」
「成大哥說要分家也好,攆他出成家、斷絕關係都行,他們高興就好,成大哥好可憐。」
是很可憐。
這個時候,他娘還鬧,就是想活活氣死他。
心思真是夠惡毒的。
我收拾好,喫了點東西,孟嬸說給成安熬了粥,讓我帶過去。
「多謝孟嬸。」
「謝啥,抬個手的事兒。」
都說病去如抽絲。
也就短短几日,成安瞧着格外憔悴,看見我的時候,他扯了扯嘴角,淺淺地笑了。
「我昨夜守了你一夜,天亮大夫說你脫離危險就去睡了,剛剛纔起。這是孟嬸特意爲你熬的米粥,我餵你喫點。」
「辛苦你了。」
「我們之間不說這些。」
我一口一口喂他喫粥。
像個小孩一樣特別乖。
尤其得知今晚還是我守着他,他更是順從。
等到小廝扶着他小解,再次躺下,我去倒尿桶的時候,發現裏面有血。
五臟六腑受傷,血總要流出身體。
不是從尿液就是糞便,雖骯髒,卻是事實。
屋子裏就我跟他ẗű₄兩個人,我有些熱,拿着扇子扇,給他一點點風。
成安忽然出聲:「等我稍微好些,我們離開南臨縣,去別的地方討生活好嗎?」
「好,到時候我們去衙門辦戶籍名帖,不管走到哪裏都堂堂正正做人。」
我看向成安。
成安亦看向我。
他試探性地握住我的手,見我沒有掙扎,才慢慢握緊。
「我們會過得很好。」
他其實也不笨的。
他能說出這句話,便是知道,他死,成家人會得到一筆銀子,他活着,也可以要求要一筆銀子。
這也是我們能夠順利離開趙府的契機。
「成安……」
「雲浮,到時候你要離開,我會放你走。如果你跟我一起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那你一定要緊緊握住我的手,不要鬆開。」
「好。」
成安的養傷期間,趙太太沒讓我去小廚房幹活,一日三餐都是阿喜幫忙送過來,葷素搭配,十分豐盛。
我照顧成安的同時,也教他背會三字經。
我沒想過讓他去考功名,他也沒想榜上有名,出人頭地。
我們都單純地希望他能識得幾個字,讓自己變得優秀,以後走出去不畏手畏腳。
讀書可以明智,書中的世界,是成安不曾見過、聽聞過,亦是他嚮往的世界。
衛家來人那天,成安已休養快二十日。衛家少爺恭恭敬敬對着成安磕頭行禮道謝,衛家老爺客氣又和善,並沒有因爲自己是官老爺而高高在上。
給的謝禮是十錠銀子,加起來足足百兩。
還有一些藥材、布料、一隻赤金鐲子。
這不單單是謝禮,亦是讓世人知曉,救命之恩,他們衛家銘記於心,並已做出錢財報答。
成安要是懂事,收下這些東西,以後千萬不要上衛家去討要任何好處。
成安並未清高地拒絕,他甚至都不曾猶豫便收下了。
彼此間說幾句客氣話,我和成安便被吩咐退下。其他的事情,是趙老爺、衛老爺的事兒,與我們無關了。
關上院門,我和成安看着那些東西。
我先笑,成安也笑起來。
然後把銀錢、東西全部推到我面前。
「你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有想過拒絕嗎?」
我拿起金鐲子往手腕上戴。
還真是純金的,值不少錢。
「沒有,我們需要錢,不管去什麼地方生活,都需要錢。我這輩子,再也賺ṭù₎不來比這更多的銀錢了。」
「沒關係,銀子多,我們多用,銀子少,我們省着用。」
我將東西都收起來。
趙老爺應該很快會問成安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了。
我讓成安提一提我們離開的事情。
趙老爺確實在百忙之中,召見了成安。成安回來的時候,喜笑顏開,顯然事情已經辦妥了。
「老爺允了,我們什麼時候走都行。老爺還讓管家走一趟,去衙門那邊幫我們辦戶籍名帖,我給你也辦上。」
成安又遞給我一張銀票。
一百兩。
「這是老爺給的,老爺說這是我應得的。還贈送我們一輛馬車,說這屋子裏的東西,只要我們能用得上,都可以帶走。」
看來成安救下衛家少爺,趙老爺從中搭上衛家,獲益良多。
出手委實大方。
「雲浮,這屋子裏的東西我們真要拿嗎?」
「等見過太太再說吧。」
成安點頭。
趙太太喚我過去,她依舊溫和地笑着。
「恭喜你們,苦盡甘來,往後好好過日子。」
趙太太問我想要什麼?
我想到了阿喜。
據說她是棄嬰,被府裏看門的婆婆收養,婆婆已去世三年,阿喜在府裏孤身一人。
她不像皎月、文蘭有家人。
「太太,我可以帶阿喜走嗎?」
「這……」
「太太放心,我們離開後,應該不會再回來,也不會去府城。我們會往相反的方向走,我們打算去江南,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
趙太太笑出聲。
「雲浮,我一直知曉你是個很聰明的人,心眼子也不少,我也知道你是個識趣的人。你提出要阿喜,我倒是很意外。你能捨下衛家這大靠山,我更意外,你總是讓我覺得,我看透你了,又發現從未看透。
「行了,不就是個阿喜嘛,只要她願意跟你走, 你便帶上吧。這孩子也是可憐, 從小被爹孃丟棄, 養育她長大的婆婆也去了, 留她一個人孤苦伶仃。以後有你這個姐姐照看, 是她的福氣。
「你那院子裏的東西,老爺說都給你們,能拉多少拉多少,全部拿走也行。雖說你們現在有了錢, 可能瞧不上那些破銅爛鐵。」
趙太太話已至此, 我再說什麼拒絕,就是給臉不要臉。
「謝太太恩典, 那我就全部拉走,太太不要嫌我們喫相難看就行。」
趙太太笑着。
離別在即,我忍不住道:「太太, 讓我再爲您和老爺做頓飯吧。」
既是臨別的飯菜, 我自會全力以赴。
重新做了一次佛跳牆,讓孟嬸、皎月、文蘭她們上手,再一人贈了她們幾個糕點方子。
也算是全了這相處之情, 往後……
我倒是生了幾分不捨之心。
阿喜自從得知可以與我一起離開後,就樂得找不到東南西北。
管家有心,也幫她做了戶籍名帖。
與我一道姓雲,單名喜。
臨走之前,我和成安去了一趟蘇大夫家, 欠的藥錢、診金早已經付清,這次是告別。
我給蘇葉留下兩個藥膳方子。
蘇葉驚訝地看着我:「雲姐姐,你以後還回來嗎?」
「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那你和成安哥一定要保重, 一定要長命百歲, 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我笑着點頭。
又忍不住抱抱這個可愛的小姑娘。
成安回了一趟鄉下,回來的時候臉腫着的, 好像又被打了。
「沒事,不疼。」
不疼嗎?
我不信。
肯定是極疼極疼的。
我揉揉他的臉:「銀子給了嗎?」
「沒有, 我話還沒說完呢, 我娘就動手了。也罷, 銀子留着往後買好喫的。」
「好。」
院子裏能搬的, 我們確實都搬了。
趙太太讓文竹送來五十兩銀子, 讓我不必過去拜別,就這樣子罷。
前往江南, 我們東西多,趙老爺出面幫忙聯繫了商隊,租了人家兩輛馬車, 把東西全部塞進去。加上趙老爺送的,一共三輛馬車,跟着商隊。
我們走的那天, 沒有人來送別。
該說的話早已經說完, 該傷的心早已傷透, 此生亦不會再相見。
我們只是普通小老百姓,沒有想過登天,只求簡單過日子, 幸福安樂,豐衣足食便是幸事。
天涯茫茫,各自安好。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