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月無盡

如果周圍人都告訴你,你最好的朋友其實是個精神病人,你會相信嗎?
高一那年,我最好的朋友交給我一個鎖住的日記本,說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相信她是正常人,日記給我她才放心。
我嚇壞了,因爲不久後,她就被她媽媽親手送進了精神病院……

-1-
初中時,我和唐雪就是同桌,雖然她不愛說話,下課也不愛跟大家一起玩,但是我很喜歡她。
她會在我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提示我,也會在我跟人傳紙條時掩護我。
有一次,我低頭去撿鋼筆,餘光看到她伸手捂住了桌角,在我起身後又將手收了回去,什麼都沒說。
從那以後,我會經常給她帶些小零食,她也不扭捏,收下後會給我講講試卷上的錯題什麼的。
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放學回到家也會發信息聊天的好朋友。
但是我一直有一個想不通的事,就是唐雪的成績始終在班裏中下游,有時候考試排名還不如我。
明明她給我講題時自己都會,可是我翻看她試卷時,卻發現她做錯了,像是故意爲之。
問她,她說粗心了,結果下回考試依然如此。
我猜她父母沒有給她什麼壓力,所以她纔不怎麼在意分數和名次。
她很少提起家裏人,跟她玩到高中,我才知道她爸媽關係不好,她媽媽是報社的,她還有個比她大兩歲的親哥。

-2-
我最高興的事情,就是高中依然能跟唐雪一個班,雖然是單人單桌,我們沒法坐同桌了,但是有她在,對我來說就特別安心。
而上了高中的唐雪比之前更加文靜,她總是縮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書,有時在寫東西。
在青春期大家的自我意識逐漸覺醒的時候,她一點不愛出風頭,努力扮演着一個小透明,似乎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自己。
慢慢地,班上主動找她說話的就只有我了。
我們的關係一直不錯。
我習慣了有心事找她聊,聽她跟我分析班上的大小事。
她也會耐心聽我跟她講我和同學相處時的摩擦,我倆最喜歡的,就是一起暢想上大學之後的生活。
現在想來,這也是我一直堅信她精神正常的重要原因。
唯有一次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在高一下學期某個週五的晚上,我追完了劇準備洗澡睡覺,突然收到一條她的微信。
她說:「我哥死了」。
她不會開這種玩笑,而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先問怎麼回事還是先安慰她。
在我大腦宕機的狀態裏,我看到聊天頁面上她把那條信息撤回了。
說實話我鬆了一口氣。
我原本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決定暫時裝作沒看到。
我告訴自己「或許是她打錯字」「或許是她跟她哥吵架想跟我吐槽,但是說了一半後悔了」……
那晚我睡得不好,第二天早上我從亂七八糟的夢裏醒來,看到她沒有再發來信息,於是試探着問:「昨天撤回了什麼?」
她跟我聊起高二分科的事,語氣很輕鬆,恍惚中讓我覺得自己是追懸疑劇追出幻覺,眼花看錯了昨晚的信息。
很快我就忘記了這件事。
直到週一上課時,同學神祕兮兮跟我說:「唐雪她哥死了,酒精中毒。」
我心裏「咯噔」一聲,轉頭朝唐雪的座位看過去。
她正低着頭安靜地做題,覺察到我的目光後,投來一個疑惑的眼神。
我起身打算去問問她,突然被同學揪住校服袖子:「別去問!聽說她有精神病……」
我扯回自己的衣袖:「放什麼狗屁!」
教室裏其他同學被我們弄出的動靜吸引,好奇地看過來,唐雪也在此刻忽然起身,小跑着離開了教室。
我追出去,沒看到她往哪個方向跑了,走廊盡頭的水房也不見她人影,倒是又讓我聽了些風言風語。
「唐雪的哥哥真的死了,所以唐雪也是真的有精神病吧?」
「有的時候她看人眼神就怪怪的。」
「她媽寫的那還有假!連街道住址都能和她家對上!」
「她肯定有問題,她哥死了她還沒事人一樣上課。」
「我媽讓我離她遠點。」
「她爸好惡心。」

-0-
唐雪的媽媽,是我們當地一家知名報社的主編。
她在報紙上有一個情感故事專欄,一直在更新一個男人出軌的故事。
故事裏的男人婚後與自己的初戀死灰復燃,瞞着妻子有了一個新家,甚至有了一個孩子,他在兩個家庭裏虛與委蛇,最大的樂趣是和第三者一起看妻子的笑話。
被矇在鼓裏的妻子,一邊工作,一邊照顧着患有精神疾病的女兒,還好有個懂事又優秀的兒子時常爲她分憂。
說實話這種故事我一丁點也不感興趣,要不是因爲唐雪的哥哥出事,我不可能專門找來看。
最新的那一期更新裏,唐雪的媽媽寫:
「兒子走了,丈夫也沒了繼續留在家裏的理由,我機械地教女兒假裝成一個正常人,生活從此只剩黑暗……」
丈夫出軌是事實,兒子去世是事實,於是貫穿故事始終的「精神病女兒」也成了不爭的事實。
唐雪媽媽把家事攤開在太陽底下,收穫的是一大批同情心旺盛的讀者和出版社的橄欖枝。
而唐雪,她的收穫是校園霸凌。

-4-
我媽跟我說:「唐雪確實有精神病,我都打聽過了,唐雪媽媽從她小的時候就帶着她四處尋醫問藥。」
「不可能!」我篤定,「我們初中坐了三年同桌,高中又同班一年,唐雪有沒有病我最清楚!」
「你還能比人家媽媽都清楚?當媽的怎麼可能編排自己女兒這種事?她媽媽肯定是無處發泄,只能寫下來。」
我媽一邊臆測,一邊還不忘提醒我:「你還是離唐雪遠一點,萬一她哪天失控傷害到你……」
「她是我的朋友!」我大吼。
可我也只敢在家裏橫,回到學校,看到窸窸窣窣議論她的同學,我就沒了當衆爲她辯駁的勇氣。
我只能把唐雪從班裏拉出來,安慰她:「你別聽那些無聊的人瞎說八道!他們就是閒的,哪天有其他新聞,他們就去八卦別的了。」
唐雪特冷靜,她看着我的眼睛,問:「你沒信我媽寫的那些?」
我抱抱她:「我隨便看了幾眼,那不是文學創作嗎?還能都信?」
我撒謊了,其實我爲了跟我媽證明唐雪沒病,讀完了報紙上的所有內容,但是我發現我根本證明不了什麼。
她媽媽說她五歲起就經常胡言亂語,導致家人懷疑她精神不正常,後來她有傷害哥哥的傾向,於是開始接受各種精神治療。
她媽媽還說,唐雪所有看似正常的行爲模式和邏輯能力都是她教她「演出來的」。
而我認識的唐雪,不但沒有傷害人的傾向,還會保護我、幫助我,站在我的角度思考問題……
我也壓根兒不相信她從十二三歲開始演,能藏這麼深、演這麼久?
唐雪回抱住我:「謝謝你,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相信我了。」
聽到她這樣說,我嚥下了原本想問她的問題。
我想問的是,報紙上說你哥哥死於週六凌晨三點多,爲什麼你週五晚上十一點多就發信息給我了?
爲什麼記者寫你當時在自己的房間裏,並不知情?

-5-
有同學家長開始找麻煩了,他們跟學校反應說唐雪不應該像正常孩子一樣來接受教育,她會對其他同學構成威脅。
這一點我不覺得意外,畢竟連我媽媽都有這種擔心。
可我真心爲唐雪感到委屈,她明明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她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弱化自己的存在了。
流言愈演愈烈,後來她媽媽不得不在報紙上刊登了「本故事純屬虛構」的聲明。
然而有她爸爸和哥哥的事在前,加上不久後她媽媽出版了小說,腰封上寫着「根據真實故事改編」,於是所有針對唐雪不是精神病的解釋,都顯得特別蒼白。
唐雪開始逃課了,老師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滿校園地找她,最後在禮堂找到坐在角落裏的她。
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這件事無疑是十分沉重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她,我只是和她並排坐在一起,無力地對她說:「我覺得,考上大學說不定就好了。」
唐雪的視線放空,望着前方,半晌才道:「如果考上大學了還沒好呢?」
我試着開導:「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城市,就沒有人知道這些破事了,一定會更好的。」
她還是懵懵的,問我:「然後再不回來了?」
我說:「不回來了,這裏沒什麼好人。」
唐雪笑了一聲:「我不打算和你考一所大學了。」
我詫異:「爲什麼?咱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學世界文學,然後一起出國……」
她:「我想學理科了,以後也不從事跟文字有關的工作,我覺得,文字是可以殺人的,你看我媽,她就殺了我爸和我。」
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這樣的。
她媽媽造成的社會性死亡甚至更殘忍。
我只好說:「不管你學什麼都可以,但你現在要好好上課,要不然考不上大學。」
唐雪眨眨眼,從書包裏拿出來一個黑色的筆記本,是帶鎖的那種:「這個你幫我保管吧。」
「這是什麼?」我問她。
「我的日記本,」她說,「這本寫完了,我開始寫新的了。」
我有點忐忑:「你把日記給我?這樣好嗎?」
她又笑了:「我相信你啊,就放在你身邊吧,放我這兒我媽總會拿走,等咱倆考上大學了,我再問你要。」

-6-
高二分科後,我和唐雪只能課間在走廊裏見面了。
一開始會有人惡作劇地朝她喊:「精神病!」
唐雪從來不理會。
後來我發現她校服背後會被人塗鴉,寫着很多不堪入目的話,我想她在班裏的境遇只會更糟,但她從沒跟我說過自己被欺負的事。
直到有一天做課間操,一個知道我和唐雪關係好的女生偷偷來找我,說:「你去看看唐雪吧,她被堵在實驗樓後面了……」
我從隊伍中跑出來,穿過操場一路不停跑向實驗樓,遠遠就看到被幾個男生抱起來扔進垃圾桶的唐雪。
我認出欺負她的都是學校裏有名的小混混,一個比一個不好惹,經常會有同學被他們收「保護費」,我不敢衝上去,慶幸的是我一眼瞥到了路過的體育老師。
「老師老師!」我眼眶含淚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們欺負同學!」我指着唐雪的方向。
體育老師眯眼看過去,辨別了一下,回過頭來罵我:「做操時間你亂跑什麼!哪個班的!我要扣你分!」
我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他又猛推了我一把:「愣什麼?滾回去做操!」
我一個趔趄,不知道哪裏橫生出力氣一腳跺在他腳上,然後跑向唐雪,狐假虎威對着那羣小混混喊:「體育老師讓你們回班裏做操!否則扣分!」
幾個人一鬨而散,路過我的時候還不忘推搡着警告:「你放學別走。」
當下的我已經不害怕了,我紅着眼睛一個個推搡回去,嚇得他們連連罵我:「你也有精神病是不是!」
我沒理,着急忙慌地把唐雪從垃圾堆裏撈出來。
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乾淨,頭髮散亂着,還散發着尿味,嘴脣上都是血印子。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沒事吧?沒事吧?」
她一滴眼淚都沒掉:「沒事。」
我怒從心起,吼她:「你爲什麼不還手?你罵他們!打他們啊!讓他們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
當時我就一個想法,這些人都是挑軟柿子捏。
雖然平時我也是個軟柿子,但剛纔我「發瘋」的時候,我從他們的眼中是看到了忌憚的。
不等她回答我,怒氣衝衝的體育老師已經迎了上來,他揚起手臂,我顫抖着閉上眼睛,預料中的那一巴掌卻沒落下來。
「啪」一聲,我身邊的唐雪被他打得坐在了地上。
「你們倆,在學校裏尋釁滋事,記大過!」
我震驚得久久不能回神,見他又要伸手去動唐雪,跨步擋在她面前。
我動了動嘴,卻發現沒有任何詞彙能形容我對他的憤怒。
他一系列的反應令我意識到,他知道唐雪是誰,也知道她爲什麼會被欺負,但他選擇和施暴者一起欺負所謂的「對同學們有可能構成威脅的精神病人」。
他不敢打我,是因爲不知道我爸媽是誰,不知道對我動手會有什麼後果。
而唐雪不一樣,她是她媽媽親手塑造出來的「精神病人」,誰路過都能踩兩腳。
很多年後我才理解,唐雪之所以從來不還手,也是因爲她知道還手後會承擔更痛苦的後果,而且她媽媽從來不會站在她身邊。

-7-
我和唐雪被小混混拉到學校外美食街的背巷裏,我心裏怕得要死,面上還要裝出強勢來:「你們想幹什麼!我會報警!」
爲首的那個扇了我一巴掌,又「呸」了我一臉口水:「你敢?」
他逼着我和唐雪往巷子更深處走,趁我不注意搶過我的書包,倒出所有東西:「把你身上的錢都給我我就不動你,讓你走。」
我被打到的那隻耳朵嗡嗡作響,那一瞬間不可避免地想了一下這種可能性——留下唐雪一個人在這兒被欺負?
我握緊雙拳,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是放棄唐雪了,這個世界上就沒人在意她了。」
突然間,我看見唐雪從我身側閃出來,手裏多了一把水果刀。
她看着小混混,問:「你知道精神病殺人不犯法嗎?」
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唐雪,她的表情一點也不兇狠,甚至稱得上冷靜,然而我腳底卻生出一股寒意,直竄頭頂,渾身上下汗毛都豎起來了。
那一刻,我絲毫不懷疑她已經準備好了一刀捅進對方的胸膛。
「你們幹什麼呢!」巷口突然傳出喊聲。
幾個男生走過來,他們穿着我們學校籃球隊的隊服。
小混混們喊了聲什麼哥,跟他們交代幾句就散了。
我不知道唐雪什麼時候收起了水果刀,她像平時一樣安靜地牽起了我的手。
「我是你哥的朋友,」一個男生對唐雪說,「如果以後有人欺負你,就來找我。」
我們兩個劫後餘生般走出了巷子,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是你哥哥救了我們。」
唐雪突然放開我的手,丟下一句:「我哥從來不會救我。」

-8-
記過的事被我媽知道了。
她苦口婆心勸我遠離唐雪,說:「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上了大學你會有更優秀的朋友。」
我氣急:「我和唐雪是過命的朋友!」
我媽跟我爸說:「你看看她都學了些什麼玩意兒!不行就讓她轉學。」
我哭着從家裏跑出來,沒地方去,最後還是給唐雪打了電話。
結果她先告知了我她要轉學的消息。
「我媽要帶我去 S 市了,」她說,「她的小說版權賣掉了,她準備用那筆錢去 S 市開一家影視公司。」
我們倆約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園見面,那裏有一片人工湖,深秋的夕陽下水面波光粼粼,有野鴨慢慢遊過。
我還不知道這是我和唐雪的最後一次見面,年少時總覺得歲月漫長得很,今天告別,改日又見唄。
她學着那時禮堂裏我說的話:「離開這個城市,就沒有人知道這些破事了。」
怎麼可能呢?
地方報紙引起的轟動出版成爲暢銷小說,小說又有可能登上熒幕繼續製造話題,關於唐雪的一切,都不需要費勁就能查出來。
她想躲,她媽媽卻靠這個賺錢,怎麼辦?
我故作輕鬆地伸個懶腰:「咱倆一起出國留學呀,我叫 Serena,你叫 Sabrina,誰知道誰是誰呢?」
她笑得停不下來:「這個可以有!」
「那說好了,」我急於得到她的一個保證,「轉學了也不能不跟我聯繫,你還得給我講題!」
「好!」我倆幼稚地拉鉤。

-9-
時間來到高二下學期,我已經跟唐雪失聯好幾個月了。
自她轉學後,就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沒了音訊。
她和她的家事,轉眼被新的八卦取代。
我也有了新的比較親近的朋友,我們一起上下學,一起去補習班,週末也會約在一起玩。
偶爾我會一個人去學校禮堂轉轉,有時候也會對着實驗樓後面的垃圾桶發呆,無論我怎麼打電話發信息,唐雪都沒有回應過一次。
有時候我賭氣地想,她大概是早就決定了要徹底跟過去告別,只是當時的我不懂,自己也是她不願面對的「破事」中的一部分。
我還一腔熱血,我還英雄主義,我還自作多情地願意爲了她跟全世界爲敵。
但是大多數時候我是理智的,我知道我認識的唐雪沒那麼薄情寡義,我知道我們約好的一起留學絕不只是說說而已。
我甚至有底氣說,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堅定地相信唐雪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了,因此她不可能放棄我。
可是唐雪去哪兒了呢?
她爲什麼一次都不聯繫我呢?

-10-
最緊張的高三時期,我偷偷逃過一下午的課。
那天是唐雪媽媽回到我們這個城市做籤售的日子。
她在市裏最大的新華書店宣傳自己的新書,來了好多讀者和媒體,裏三層外三層將書店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好不容易買上書,混在隊伍裏,想着一會兒輪到我了該怎麼跟她打聽唐雪的去向。
等我終於擠到她面前,她一眼認出了我的校服,有些動容地跟我說:「我女兒以前和你是一個學校的。」
我趕緊答:「是的,我是唐雪的朋友,她現在在哪兒?爲什麼不聯繫我?」
唐雪媽媽瞬間紅了眼睛,她說:「我的新書裏有寫,你回去看看吧,在這裏我就不多說了,謝謝你來支持我。」
工作人員催着我離開,我只好拿上她簽名的那本書恍惚地走出書店。
怎麼能這樣呢?
這算什麼回答!
現實中的問題我爲什麼要去一本小說裏面找答案?而且她憑什麼又把唐雪寫進小說裏!
我抱着書,一路狂奔回學校上晚自習,之後的幾個小時裏,我以平生最快的閱讀速度讀完了唐雪媽媽那本厚厚的小說。

-11-
唐雪沒有機會考大學了。
她被送進了一所據說「很正規」的精神衛生中心。
她的媽媽在書裏寫:「我終於能給女兒提供好的治療條件,我的人生也終於迎來了新的開始。」
關於唐雪終止學業,進行精神治療的原因,她媽媽的解釋是:「帶着水果刀上學,在學校霸凌同學,出現實質傷人行爲。」
當施暴者與被害者調換了位置,被害者失去了爲自己辯駁的權利,施暴者喜聞樂見,唯獨剩下一個我。
我坐在教室裏急火攻心幾乎喘不上氣,猛地站起來想爲唐雪振臂高呼,結果數十雙眼睛看向我,而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你幹什麼?」講臺上的晚自習老師瞪我,「還沒到放學時間,你不願意學也給我坐下!不要打擾到其他同學!」
恐怕沒有人願意聽一聽唐雪的事。
恐怕沒有人覺得她比高考重要。
那晚我回到家,把書交給我媽。
她不耐煩:「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看閒書!」
我說:「這不是閒書,裏面寫着唐雪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我媽流露出幾分同情,語氣軟了些:「行,你放那兒吧,我抽空看,你不要想了,這種事你也幫不上忙。」
我確實幫不上忙,我只能求她:「能不能帶我去 S 市,去醫院看看唐雪。」
我媽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我先看了書再說,你去學習吧。」
隔了兩三天,她和我爸一起語重心長問我,被學校記過那次,小混混欺負我和唐雪的事是不是真的。
真的,那還有假?
我媽說:「你說實話,是不是唐雪欺負你,當天你臉上還有傷,是不是唐雪打的?你不敢告訴大人?」
我無力地哭出來:「唐雪沒有霸凌任何人,她纔是受害者。
「我不知道她媽媽爲什麼要說反話,也不知道她媽媽爲什麼堅稱她有精神病。
「我就問你們一個問題,當時我回家說自己被欺負了,你們有沒有懷疑過我撒謊,有沒有懷疑我纔是欺負同學的人?」
我媽驚呼:「當然沒有!」
「是啊!可是唐雪跟我說,她媽媽不相信她。什麼樣的媽媽在看到女兒受傷後不相信她被欺負,什麼樣的媽媽發現女兒帶着水果刀上學會不問緣由認定她要傷害同學?」
爸媽沉默下來,我又問:「我是那種被欺負了忍氣吞聲,還會幫着欺負我的人騙你們的性格嗎?如果欺負我的人是唐雪,她轉學了我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媽媽嘆了口氣:「可是她確實有精神病……」
我還要反駁,媽媽忽然道:「這樣吧,如果你第一次模考能進班級前三,我就陪你去醫院看唐雪。」
那年模考,我每次都是前三名,後來也如願考進理想的大學,可媽媽陪我找遍了 S 市的相關醫院,也沒能見到唐雪。
我帶着唐雪留在我這兒的日記本去上了大學,有幾次想用小卡子撬開鎖都沒成功。
我不敢用蠻力,我擔心有一天唐雪回來找我要,發現我偷看她的日記。
它塵封在我的行李箱裏,後來又跟着我出國讀書,回到家鄉工作,被我放進了書桌抽屜的最底層。
我曾試着跟高中同學聊起唐雪,得到的回應是:「誰?哦哦,你說高一時咱們班那個神經病啊?」
於是我不再與人提起她,唐雪這個名字像是被時間抹去了,又像是她媽媽虛構出來的一個小說角色,幾乎要從所有人記憶中淡去。
唯獨在我這裏,她是一個鮮活的人。
她有態度,有夢想,有一筆漂亮的字,有沒說出口的心事,還有一個無論我換了幾部手機幾個號碼,都始終存在我通訊錄的名字。
她叫唐雪,我不會忘記她。

-12-
午夜場的電影院裏,我和男友選了一部懸疑片,以爲人能少一點,結果座無虛席。
看了開頭十分鐘,我的冷汗已經浸溼全身,怪我自己沒有提前做功課,不知道製片人是唐雪的媽媽,更不知道她將當年的事改編得慘不忍睹。
「有家族精神病史的女人隱瞞病情嫁了人,生了一兒一女,丈夫發現後要求離婚,她不肯,只能默許丈夫在外有了另一個家。
「她一個人邊工作邊照顧兩個孩子,心中漸生怨懟,身體每況愈下,病情反覆無常。
「犯病時,她會回憶起自己被關在精神病院治療時的情形,她把女兒當作精神病人,把自己當成護士,強制給女兒打針喫藥,還要求兒子和自己一起照顧女兒。
「正常時,她很清楚一雙兒女其實都沒有遺傳到她的病,慶幸之餘,她也只能假裝女兒是真的病了,以此要求丈夫常常回家。
「女兒小時候被媽媽洗腦自己有病,誤信了很長時間,長大後才知道童年打針喫藥的痛苦經歷,只不過都是媽媽留住爸爸的手段,唯一瞭解真相的哥哥卻選擇替媽媽隱瞞。
「女兒就這樣以精神病人的名義長大,小心守護着自己的祕密,害怕被人當作異類,因爲她知道沒有人能幫她證明她是個正常人。
「直到兒子意外身亡,女人認定是女兒殺了兒子,於是將女兒送去了精神病院,又把自己關在房間用寫作發泄痛苦,完成了一本又一本恐怖小說,製造了一場懸疑驚悚題材的盛宴。
「人們稱她爲這個時代的寫作天才,沒人知道她纔是那個拼命扮演正常人的精神病人。」
影片的結尾,那個被送到精神病院的女兒回來了,她和她的媽媽一樣隱瞞了病史,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育有一兒一女……
電影結束了,我坐在位置上久久未動。
男友感嘆:「有意思的結尾!可以當作媽媽悲劇的開始,也可以說是女兒幸福的結局。」
我像是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晚自習課堂上,站起來,卻說不出話。
我問自己,哪些是現實,哪些是杜撰?
可我怎麼會有答案?
散場後觀衆漸漸走光了,重新亮起燈光的影廳裏只剩下我和男友。
「你怎麼了?」他問我。
「想起一個高中同學。」我木然地答。
說來可笑,這麼多年我都堅信唐雪有一天會回來找我,可是這一刻,我心裏響起一個聲音:「就讓她留在高中吧。」
高中的唐雪就在高中,她和電影裏不是一個人,我希望她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部破電影。

-13-
回家路上,我催促男友:「開快點,再快點!」
「你到底怎麼了?」他問我。
「你還記不記得唐雪?」
男友和唐雪的哥哥,高中時期是同一個籃球隊的。
他點頭:「記得,唐霄的妹妹。你是不是想說,這電影有點像他們家的事?」
看來我們想到一起去了:「我覺得,電影說的就是他們家的事,是真實發生的事。」
男友想了一下:「人設是能對上一些,可能因爲參考了她媽媽的小說吧?她不是製片人嗎?」
見這個說法並沒有得到我的認可,他又補充:「我記得唐霄說他妹是真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所以他高中那會兒經常請假回家照顧他妹妹,可電影裏的妹妹沒有真的得病。」
我皺眉:「不對,我初中三年到高一一直跟唐雪同班,她幾乎沒請過假,唐霄經常請假回家照顧的是誰呢?」
我倆都沉默了一陣,男友把車停在了路邊車位上:「你是不是電影看得太投入了?沒事吧?」
「我真的覺得電影可能纔是真實的,我從認識唐雪就認定她沒有病。」
男友說:「我覺得你想太多了,如果電影是真實的,她媽媽纔是那個有精神疾病的人,那怎麼能成爲暢銷書作家和電影製片人呢?」
這一點我也想不通,正常人要證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尚且有難度,那麼精神病要僞裝成正常人,還要做到事業有成就更難了呀!她媽媽是怎麼做到的呢?
「都是藝術創作。」男友下結論。
我催他重新發動車子:「快回家吧!或許回家就能找到答案了。」
「什麼意思?」
「唐雪給過我一本日記,回去你幫我把日記本上的鎖砸開。」
男友一聽,腳下油門加速起來。
我們匆匆路過唐雪媽媽曾經工作的報社,我瞥了一眼,那棟建築物外牆斑駁不堪,黑黢黢的窗子裏只餘空洞。
如今報紙早就被時代淘汰,可當年,所有故事都是從印着唐雪名字的充滿油墨味的報紙傳播開來的。
從此改變了她們全家人的人生。
我想起年少的她失落地放棄了文學夢,對我說:「文字會殺人。」
我急不可耐想看她的文字。

-14-
唐雪的日記是從高一第一天開始寫的。
我沒有耐心從前往後一頁頁翻看,我按照記憶中的日期找到了她撤回信息的那一天。
2014 年 6 月 20 日 週五
哥哥死了。
我打電話給爸爸,他們趕來,帶着哥哥去醫院搶救了。
這個日期底下,只有這乾巴巴的兩句話跟唐霄有關,其餘的內容都是她該不該選理科的糾結。
我讓男友看:「覺不覺得很奇怪?」
他陷入了回憶,好半天才嘆氣道:「原來唐霄週五就死了,我是週一才知道的。但是這不奇怪吧?他家裏人週一打電話通知的學校,你是覺得唐霄都出事了,唐雪還在琢磨選不選理科很奇怪嗎?」
「不是,」我不知該不該說唐雪那個週五晚上給我發信息的事,想了想,我讓他搜一下唐霄當年身亡的新聞,「我記得報紙上說,唐霄是週六死的,死因是酒精中毒。」
「那唐雪怎麼會在日記裏寫他哥哥週五就死了?」男友也被我搞得緊張起來,「會不會是唐雪寫錯日期,或者你記錯了?」
他說着,已經搜到了當年的新聞:「21 號凌晨死亡,還真是週六……」
這個疑惑困擾我很久,我怎麼會記錯。
我指着唐雪的日記:「這個邏輯也不太對,她先寫了一句哥哥死了,可她怎麼能確定哥哥已經死了呢?如果當時確定死了,爲什麼後來又寫爸爸帶哥哥去搶救?」
「被你一說我也覺得毛毛的,電影裏媽媽認定是妹妹殺了哥哥,可是交代得很含糊,加上觀衆視角知道媽媽患有精神病,因此誰都沒懷疑妹妹,只覺得妹妹可憐。」
男友繃着臉,和我一起繼續翻唐雪的日記,結果再也沒出現跟唐霄有關的字眼。
冷靜了一會兒,他說:「我還是覺得咱們被電影影響太多了,唐雪那時候纔多大啊,她和你一樣十五歲,遇到這麼大的事,嚇得寫錯了也不奇怪。」
我努力地想,根本想不出唐雪被嚇到是什麼表情,我印象中她沒有那樣的時候,就連她被小混混扔進垃圾桶時也沒有。
而且唐霄出事後,她因爲正常上課,表現出來的樣子與平時無異,還被同學議論了一陣。
我問男友:「唐霄以前有酗酒的習慣嗎?」
他想都沒想:「絕對沒有,他是校隊的,還代表市裏打過比賽,酗酒那不就廢了嗎?當時他出事我們都覺得就是因爲他從來不喝,不知道自己的量,纔會把他爸放家裏的存貨全喝了。」
是啊,那時候「未成年飲酒過量致死」這個新聞,被家長老師們當作反面教材警告我們很多次,警方都認定了唐霄的死因是酒精中毒,現實中不可能存在電影裏那樣妹妹設計殺害哥哥的情節。
男友從我手裏拿走唐雪的日記本:「別看了,越看腦子越亂,喝酒這個事如果不是唐霄自己,誰能逼他喝呢?電影是電影,終究還是爲了票房。」
「好吧……」嘴上應着,我心裏還是悶悶的。
不想讓他擔心,只好故作輕鬆道:「你說得對,那只是電影,但我希望現在的唐雪能像電影結局一樣過得好。」
文字或許會殺人,或許會騙人,但唐雪的日記記錄着我們相處時所有美好的點滴。
她邏輯清晰,她充滿才情,她描寫我們上學時走過的路和放學後路過的橋,都有着電影般的畫面感。
而我,從前總在關鍵時刻嘴笨,沒辦法幫她說話,也正藉由文字還原一個真實的唐雪。
哪怕所有人都曾誤解過她,輕視過她,只有我和她的日記知道,她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女孩,她愛路邊流浪的小貓,也愛石板橋縫隙裏頑強生長的小草。
這個世界應該對她好一點的。
番外
午夜場的電影近尾聲時,角落一個觀衆的手機響了。
還好她離出口近,沒有影響到太多人。
她走出影廳接電話:「都安頓好了嗎?」
電話那頭的人保證:「已經辦好了住院手續。」
她正要掛電話,對方趕忙喊住她:「Sabrina!電影風評很好,可以策劃第二部的!」
她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也行啊,我來代筆,故事就寫——精神病女兒把正常的媽媽送入了精神病院。」
掛了電話,她看了一眼巨幅的電影海報,有點猶豫要不要重回影廳裏去。
檢票員好心道:「現在回去還趕得上,結局很圓滿,別錯過!」
她的視線從檢票員臉上滑過去,不發一語轉身就走向了電梯。
「真是個奇葩!」檢票員小聲跟保潔大姐吐槽,「你覺不覺得她看人眼神怪怪的。」
保潔大姐只想下班,她已經準備好了清潔工具,等電結束觀衆陸續離場,還剩一對磨磨蹭蹭沒走的情侶消耗她的耐心。
「你怎麼了?」男人問女人。
「想起一個高中同學。」女人說。
(完)
□ 九餅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